走出了地宫,外面的风迎面吹来,原来已是暮色渐起的时分。
风掠过耳际,宛如低语。那一瞬间,傀儡师的眼里有罕见的沉郁黯然——他方才只是用幻力暂时压住了离珠内心那股翻腾不息的邪念,但那种黑暗力量根植于人心,是否还会复苏就要看这个女子的造化了。就如他的体内也潜伏着黑暗的种子一样。
他所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事实上,谁都不能为别人选择道路。
龙神从他袖子里轻轻探出头来,摩挲着他的手腕,眼里有赞许的光——自从继承历代海皇的记忆后,这个历史上最桀骜的海皇已然平和很多,整个人似乎在慢慢地复苏过来。虽然阴枭暴虐的脾气还时有发作,但已然不像以前那样一味的嗜杀。
“龙,我们去帝都,帮你找如意珠。”最后望了一眼陵墓,苏摩回过手腕拍了拍龙神的脑袋,走向被切开一角的万斤封墓石,冷笑,“没了那个东西,你简直就像条蚯蚓——连对付一只鸟灵都那么费力!”
龙神不平地咆哮了一声,用身子卷紧他的手臂,勒得发红。苏摩走到了墓门前,陡然发现门外影影绰绰有一个人影。
“谁?”想也不想,手中的引线便倏地刺出,直取对方。
那个影子抬了抬手,竟然是轻易接住了那一击。
“苏摩,不必每次都这样招呼我吧。”来人微微笑了起来,松开了握着引线的手,“怎么说我也是冒险赶来啊。”
披着黑色斗篷的男子站在墓门外,挥着仅有的一只手,向他打招呼。在他身后,冥灵军团的天马收敛了双翅,纷纷落地。其中一位青衣少年牵着两匹天马,有点兴奋地望着这座王陵。
那,居然是六部之中的青王青塬?
也只有在这昼夜交替的时候,帝王之血的力量才能和冥灵同时并存吧?
在看到真岚的刹那,苏摩下意识地侧开了头,不想去和他对视,眼里有一种阴郁迅速蔓延开来。没有办法……每一次看到这个人时,还是没有办法压抑自己内心的敌意和杀气。
“那笙在里面,”他往外走,不去多理会那个人,“石匣在她手里,你去拿吧。”
然而,真岚却是站在门口,没有半分让开的意思。
“苏摩,”他抬起手,想去拍傀儡师的肩,却被苏摩迅捷地让了开去。真岚毫不介意,只问,“你有无听到那一声王陵深处传来的话?”
苏摩悚然一惊,回头低声:“魔渡众生?”
——九嶷王死之前曾经向破坏神祈愿,然后,陵墓里响起了一个声音。
在那个声音响起的时候,他曾经因为那一种无所不在的黑暗力量而满心惊惧,他知道那是不容小觑的邪魔。难道远在异世界之城的真岚,也听到了?
那又是怎样一种力量啊。
谁都知道,在千年之前,星尊帝和白薇皇后分别继承了破坏神和创造神的力量,也就是魔之左手和神之右手——这种力量随着血缘代代传承,以皇天和后土这一对神戒作为表记,成为空桑人统治云荒大地的根本所在。
但,自从白薇皇后被封印后,创造神的力量衰竭了,整个平衡瞬间被打破。
然而奇怪的是,不知为何,力量失衡后,云荒却没有将领巨大灾难,并没有重现上古时期,因为御风皇帝强行封印破坏神后导致的天下大乱。
空桑人的王朝平安地延续了数千年,虽然逐渐地变得腐朽不堪,但这种变化依然是相对平稳的——没有战乱,没有饥荒,整个空桑王朝就如一颗果子一样,慢慢地从内部腐烂出来,却不曾在短时间内从高空坠落到地面,粉身碎骨。
所有人都以为,是高贵的帝王之血压制住了那种魔性。然而,却不曾料到在星尊帝的墓里,却听到了破坏神依旧安然存在的证据。
苏摩的唇边忽然绽放出一个冷笑,讥讽:“真奇怪……那之前,我一直以为你才是破坏神力量的拥有者呢,空桑的皇太子殿下!”
“我不是。”真岚没有理会他的讥诮,只是回答,“起码,我没有拥有破坏神全部的力量。”
“……”苏摩眼里闪过一丝锐利的光,仿佛在琢磨着这句话背后的含义,不答。
“方才那个声音虽然只短短说了一句,但白薇皇后的眼睛已然看到了某些东西——她带着白璎动身去察访声音的主人。”真岚淡淡地说着,看到傀儡师的眼睛不易觉察地波动了一下,“而我,带着青塬来这里取回我的右足,顺便看看声音的来源。”
听到这里,苏摩忽地抬起头,眼神雪亮:“那是‘魔’的声音!”
“是的,我也知道。”真岚却淡淡回答,轻尘不惊,“是破坏神的力量,尚自留在人间。”
“那你还让白璎去?”苏摩眼里一瞬间仿佛有闪电掠过,露出狂怒的表情,引线呼啸着卷上了真岚的头颅,勒紧了他的脖子,怒斥道,“明知是魔,你还让她去!那根本是送死!”
青塬看到皇太子被袭,惊呼一声冲上来,然而真岚却摆摆手阻拦了他。
“她必须去。”他缓缓道,眼里没有喜怒,平静如不见底的大海,“既然她继承了后土的力量,就必须去封印魔——没有人可以替代她去做这件事……那是她的责任。”
顿了顿,望着眼前的傀儡师,又轻轻道:“就如,你我都有各自的责任。”
“为什么她要担这样责任!这种事,你我来做就够了!”苏摩眼里陡然有暴虐的光,手指一勒,引线割断了真岚的咽喉——然而那个只有一颗头颅的人却没有显露出丝毫苦痛。
“她已经去了。”真岚平静地说,望着远处高耸入云的白塔。
苏摩一震,再也不说什么,掠出了墓门飞奔而去。也不顾身上还留着重重伤痛,只是想也不想地带着龙神腾空而起,转瞬消失在去往帝都的方向。他的眼里闪着不顾一切的光,雪亮如剑,直能斩破任何横亘在面前的铁灰色宿命!
真岚一个人站在阴冷的地宫里,眼前烛阴巨大的骨架森然如林。他一直一直地望着那个傀儡师,直到对方的影子消失,眼里才有一种悲哀的表情。
果然,他是爱她的……甚至比她所能想象的更爱。
尤记得她随着白薇皇后离开时的表情。虽然没有说出一句话,眼里却有千言万语——她的嘴唇轻轻印在他额头上,然后握着光剑头也不回地离开。他默默承受,却一直等到她离去才睁开眼睛。冰冷的触感还留在肌肤上,那样的语气和眼神,已然是诀别。
冥灵的亲吻和泪水,都是没有温度的。
或许在遥远的少女时代,她就已经消耗尽了心头的最后一点灼热,从此在漫长的岁月里平静如水,甚至面对着永久的消亡也毫无恐惧。
但是……却不管留下的活着的人心里,又是如何。
最初的相爱和漫长的相守,她的一生分给了两个人。但到了最终,谁也无法留住她。
空桑最后一位皇太子站在空旷的陵墓里,有些茫然地想着这些过往,无意识地侧过头去,忽然眼神就是一变——“山河永寂”。
那样的四个字扑面而来,每一个字都仿佛是巨锤敲击在他心里。
山河永寂。山河永寂!那一瞬间他恍惚间明白了那个震慑古今的祖先写下这四个字时候的心情——当踏过遍地的烽火狼烟,登上离天最近的玉座,剩下的却只有山河永寂。
帝王之道,即孤绝之道。即便是星辰万古唯我独尊,又能如何呢?
站在这里的自己,在百年之后,是否也是会有一模一样的结局?
旁边的青塬不敢说话,望着忽然间陷入沉默的皇太子。他从来没有在真岚脸上看到过这样的表情——一扫平日的漫不经心和调侃,沉重得让人不敢去看。
“你留这里,”片刻,真岚终于回过神来,“我进去看看。”
青塬摇头,急道:“不行!地宫里既然有异常,怎么能让皇太子殿下一个人进去?”
真岚脸上又浮现出无所谓的笑意,摆摆手:“没事没事——我在这个地方怎么会有事呢?就算有破坏神,那也是我祖宗啊!断无不保佑子孙的道理。”
青塬牵着天马,站在那里抓头,不知道怎样和这个皇太子说才好。
“好了,我很快就回来的。”真岚不想过多为难这个年轻的青王,他指了指外面的暮色,道,“外面征天军团刚刚被龙神击溃,九嶷大乱,你大可以带着人马,趁机去收复你的领地。”
“我的领地?”青塬怔了怔,不明白皇太子的意思。
“九嶷郡是青族的领地,而你是青族的王,“真岚的眼里没有笑意,望着外面的天地,肃然道,“所以这里也是你的领地——虽然你生于帝都,一直没有回过这里,但你在成为六星的时候,已经是青族的王。”
青塬明白过来——这一次皇太子带自己出来,原来竟是蕴藏了这般的深意!难怪这一次要带出那么多的军队……皇太子,是一早就想好了全盘计划吧?
真岚望着这个最年轻的王,嘴角浮出一丝笑意:“去吧。这次变天和玄天两部被龙神彻底摧毁,帝都要做出反应尚需要时间——如今九嶷郡处于大乱之中,你大可趁机一举夺回你的领地。”
“啊?”青衣少年搓着自己的手,有点迟疑地低下头来,“皇太子是要我……要我带着军队去把叔父赶下台么?”
百年前,年轻气盛的他憎恨叔父出卖了青族。怀着一腔热血,不肯和叔父一家一起投降冰族,毅然和空桑其余五部之王一起自刎在了传国宝鼎前——那时候他才十七岁。
从此后他再也不曾长大。
青塬的骨子里,毕竟流着章台夏御使的血——大司命说。但是,他也是六星中能力最弱的一个。如果不是当时情况危急,必须凑足六星之数打开无色城,皇太子才不会不得不阵前册封他为青之一族的新王。
其实平心而论,光以他的能力,是远远不足以成为王者的。虽然这百年来,他也长进了很多,但仍不能担负起一个王的所有责任。
“可是,就算今夜突袭成功,得到了九嶷郡,我们身为冥灵也不能久留。”青塬想了想,为难,“到了天亮之后,又该如何?我们还是不能控制九嶷啊。”
真岚笑了起来:“青塬,你学了术法,又是用来做什么的呢?”
他侧过头,望着黑沉沉的墓室,不再绕圈子,直接将计划说了出来:“你带着军队趁乱夺宫,拿下九嶷王那个叛徒——不必杀他,只要控制住他的神智就够了,让他替我们管理九嶷。”
“青塬?就是那个空桑的末代青王么?”忽然间,真岚听到一个声音问,声音清脆,“是章台御使和青王魏女儿的遗腹子?”
谁?是谁在这个地宫里听到了他们的谋划?青塬吃了一惊,左右顾盼。
然而真岚却没有意外,只是淡淡:“你偷听得够久了——你是谁?”
巨大的烛阴骨架后,应声露出了一张绝美的脸,妖娆地微笑:
“我叫离珠,是九嶷王畜养的女奴。”
真岚看到那张脸,心下也是微微一震:九嶷王以畜养娇奴美妾出名,然而这样的美貌却是近乎不祥——然而奇怪的是,这个女子身上居然看不到一丝邪气。不是鲛人,也不是邪魔,难道真有人类拥有这样惊人的美貌?
离珠无声无息地已经醒来片刻,正好听到了真岚和青塬的最后那番对话,念头急转,心里已然是有了一个主意。在被真岚喝破之前,率先站了出来。
她望着青塬,一笑开口:“青王,不必那么费事,如今九嶷就是你的。”
手里捧起了一顶金色的冠冕,离珠的眼神如波光离合,恭谨地上前:“九嶷王已经死了……这个属于你了,少年英俊的青王。”
然而青塬却没能回答,只是怔怔看着这个手捧王冠的绝色丽人——那一瞬间,少不更事的少年王者被那样的丽色眩住了眼睛。
这个女子……是地宫里的幽灵么?怎么世上还会有这样美丽的人?
看到他发呆的表情,离珠“嗤”地一笑。她将手中的金冠捧起,在眼前晃动,眼角瞥着那个少年:“这顶金冠,本来是要送去给九嶷世子青骏的,如今臣妾愿意献给您——不过,请您答应离珠一个条件。”
“什、什么条件?”青塬下意识地问。
无色城里沉睡百年,除了六王里的白璎和红鸢之外,十七岁的冥灵少年几乎没见过真正的女子。此刻乍然一看到这样的绝色美人,心里猛然紧张得要命,根本无法说出流利的话来。
“我把金冠送给您,帮您夺回王位——作为代价,您要烧掉丹书,还我自由,给我锦衣玉食的生活。”离珠将金冠握在手里,一字一字道,嘴角浮出一丝冷笑,“老实说,我可不相信那个老世子青骏会守信放了我……青王您既然是章台御使的儿子,选您当同伴,应该可靠得多吧。”
青塬一怔:章台御使……她居然也知道父亲生前的事迹?
“我自小受了各种教导,读过很多书。”离珠嫣然一笑,望着那个少年,“我很敬慕你的父亲——可惜,这样的好人往往是活不长的。”
也许是方才被苏摩驱逐了心魔,她那一笑美如春风,没有丝毫阴暗,让少年一瞬间呆了。
“这顶金冠,你到底要是不要?”离珠望着他发呆的样子,抿嘴一笑,抬起纤细如美玉的双手捧起金冠,递到他眼前,“放心,我不会害你的。我只想找一个好一点的同伴而已……我受够了。”
“……”青塬望了望真岚,见他没有反对的意思,最终还是迟疑着缓缓伸出手,拿起了那顶金冠。
“这样重。”在那一瞬,他诧异地喃喃。
离珠微微一笑:“是的,王者的冠冕总是沉重的——可每一个获得的人,却终身都不愿意再放下。”
在她说话的时候,真岚一直在一旁默默用幻术揣测她的真实意图,然而的确没有感受到丝毫恶意,便暂时没有反对青塬接受这顶金冠。
“好,离珠,我答应你:一旦你帮助青塬夺回九嶷郡,你就将得到永久的自由之身。”真岚缓缓开口,竖起了手掌,“我们击掌为誓。”
离珠竖起手,顿了顿,忽地一笑:“皇太子殿下,和你击掌后誓约便开始生效了——如果我违背,应该会遭到你的咒术的反噬吧?”
真岚望了望这个女子,有些诧异:这样一个聪明的女子。
“不过,”离珠爽快地伸过手,拍击在他掌心上,扬头道,“我还是和你立约。”
外面的暮色逐渐深浓,回头望去,冥灵军团的影子更加清晰地浮凸出来,每一个战士都沉默地骑在天马上,面具后的眼睛黑洞洞的。
“你们先去处理九嶷王宫那边的事情吧。如果万一有闪失,立刻联系赤王红鸢——我已令她随时准备接应你。”真岚不再多说,摆了摆手,向着地宫深处走去“快去吧,在天亮之前结束一切。”
青塬站在那里发怔,又是兴奋又是忐忑,耳边忽然传来一句低语:
“对这个女人,还是要小心一些。”
听到皇太子殿下在离开后,暗自传音警告。他蓦然又愣住了。
“走吧!苏摩闯入王宫大闹,如今那里真的是空荡荡的没人守卫了,”离珠却没有察觉,对着那个少年催促,“九嶷王已经被杀,世子青骏一定还在眼巴巴地等着我带回这顶金冠给他呢……我们应该快点动手。”
说着说着,她眼里忽然有了再也压抑不住的大笑表情。
是的……是的,她,终于可以开始反击了!终于可以将那些践踏过她的人的头颅,一个接着一个踩到脚下!
她在大笑中落下泪来,无法控制地捂住脸痛哭出声。
“怎么、怎么了?”青塬怔怔地望着她,手足无措,带着怜惜。
“我太高兴了……终于等到了这一天啊!”离珠抹掉眼泪站起身来,头也不回地奔了出去,“我们走吧!”
第二玄室和第一玄室之间,被一条深不见底的裂渊隔开。
盗宝者们站在裂渊旁边,望着断裂的索桥发呆——底下直通黄泉,足以让一切坠落的人血肉无存。而少主受了重伤,还在沉沉昏迷。如今,竟是没有人能带领大家走出如此困境。
莫离和九叔在一旁低声议论,一时却无法想出适合的方法。
盗宝者的锐气在拿到珠宝的一瞬间被消耗殆尽,此刻也没了刚入地宫时候的那种一往无前的勇气,各个手里拖着大袋奇珍异宝,没有一个人再主动站出来请命冒险。
闪闪掌灯照了照裂渊,满眼的担忧:回不去了……这下可怎么办啊?晶晶还在上面呢。
“你别急,有大叔在呢,”那笙在裂渊前驻足,低头望着底下深不见底的黑暗,不由吐了吐舌头,然后侧头望向一旁的西京,笑道,“大叔,你一定有办法的,对吧?你是剑圣啊!”
“死丫头。”西京刚刚在墙角坐了片刻,无奈地摇头站起,笑骂一句,摸了摸那笙的头,“老是支使我做这个做那个……我想先歇一下都不行啊?”
“别摸!”那笙跳了开去,不满地嚷嚷,“老被人摸来摸去就长不高了!”
然而那边九叔和莫离听得他们的对话,却齐齐惊喜上前,一揖到地:“请剑圣出手相助!”
“这个么……”西京却故意沉吟,不作答。
九叔老练,心念急转,望着西京陪笑:“若得剑圣相救,我们愿将此次所得珍宝与剑圣共享!”
“这还差不多……”西京眉头展开,嘿嘿笑了一声,弹了弹手里的光剑,刚要开口,却被那笙抢了先。
“你讹诈人家啊?”那笙看不过眼,却发作了起来,“反正你也要带我离开这里,铺条路不过是顺手——人家的东西是拿命换来的,你好意思要?”
九叔连忙上前阻拦,连连作揖:“姑娘言重了,盗宝者一贯有恩必报,若得剑圣救命之恩,自然会倾尽所有报答。”
“倾尽所有,倒是不必。”西京靠着墙,懒懒道,“我只要一样东西。”
“剑圣请说。”九叔连忙侧耳过去。
“我进来的时候,看到享殿里烛阴的骨架了。”西京倒不客气,施施然摊开一只手来,“它骨节里的二十四颗辟水珠,是你们拿了吧?”
“哦……是,是!”九叔倒是没料到对方提了这么一个要求,连忙答应。
在如山的珍宝里,比辟水珠珍贵的也不在少数,剑圣单单提出要这个倒是奇怪。他望了莫离一眼,点头示意。莫离连忙搜索行囊,在一个皮囊里摸到了那一袋辟水珠,交到西京手中。
“少了一颗。”西京只是随手掂了掂,便道。
“还有一颗在我这儿,”闪闪红了脸,从怀里摸出一颗鸽蛋大的珠子,却有些不舍,“是……是音格尔送给我的。”
西京笑了起来:“算了,你留着吧。反正也够了。”
那笙看不过去,气鼓鼓地开骂:“你还好意思抢人家小姑娘的东西?——这都是什么剑圣啊?简直是无赖!”
“嗒”,声音未落,一颗珠子忽然被扔到了她手心,她下意识地握紧,抬头却看到了西京懒洋洋的笑容:“丫头,好好收着这个吧……将来用得着。”
“嗯……啊?”握着辟水珠,那笙愕然。
“笨丫头,既然你要嫁给一个鲛人,那少不得要在水里过日子——有了这个,以后你去鲛人那儿找炎汐就方便多啦。”西京没好气地弹了一下她脑壳,“我特意替你要来的,真是不识好人心。”
“哎呀!”那笙霍然明白过来,“啊,对了,拿着这个可以去水下!大叔你真是个好人……真是个好人!”
想了想,忽然又问:“可你另外拿了那么多,用来干吗呢?”
“当然是卖啊!赌输了,还可以用来抵债——”西京坦然张开手来,得意洋洋,“当然,我也得自己留一颗,将来好去镜湖复国军大营,喝如意夫人酿的醉颜红。”
“……”那笙望着这个人,说不出话来。
“好了好了,”西京拍拍衣襟,站起来,“礼物也收了,该干活了!”
盗宝者“唰”地退开,让出一圈地来,想看看这个空桑剑圣如何跨越面前几十丈的裂渊——早就听说空桑剑圣一门技艺惊人,分光化影、斩杀妖魔无所不能。但是,除非他有浮空术,才能越过那样深不见底的裂渊吧?
那笙也有点胆怯,望着底下深不见底的黑暗,拉了拉西京的衣角:“能……能行么?跳不过去的话,会掉下去的啊!”
转过头望着那笙紧张的表情,西京笑起来了,顺手摸摸她的头:“没事,掉下去了也倒是省事,连收尸都不必了。”
那笙更加紧张,连头顶被摸都没发现,紧紧扯着西京衣角:“那别下去了!我们把辟水珠还给他们好了。最多等臭手来了再想办法啦。”
“哈哈哈……骗你的,这点事情还不容易?我至少能有三种方法能解决。”西京大笑起来,转头指了指角落里不声不响探出头来的女萝雅燃,“喏,她可以随意出入地底,如果她愿意,完全可以从墙壁里潜行到对面,然后从那边接上断裂的索道。”
“噢……也是。”那笙恍然大悟,看着手足上还缠绕着清格勒尸体的雅燃,蹙眉道,“可是她大约不愿意帮我们的——另外两个法子呢?”
西京耸肩:“一个当然就是我自己跳过去了。”
“那可危险……万一你跳的不够远,掉下去怎么办?”那笙望着黑咕隆咚的地底,急急问。话音未落,忽然觉得怀里一动——竟是那个石匣子忽然间剧烈地动了起来,里头的断足不停地踢着封印的匣子,似乎急不可待。
“搞什么啊!”那笙嘀咕着,腾出手去捧住那个乱动的匣子,然而手上的戒指忽然间放出一道白光,刺花了她的眼。
“好了,快打开封印!”西京望了望前方,忽然低声断喝。
那笙吓了一跳,没有回过神来——然而手上的光芒越来越盛,几乎是照彻了整个漆黑的地宫!在皇天的光芒中,她又一次感受到了慕士塔格绝顶上曾经出现过的那种强烈召唤,右手被一种力量牵引着,她不知不觉地就抬起了手臂,十指扣紧了那个匣子。
“嗒!嗒!”石匣内的动静也越来越大,仿佛那断足在用尽全力挣扎。
她的手抓住了匣的盖,上面雕刻的繁复符咒烙痛了她,然而她顾不得了,只是一味地用力,用力到指节发白——“嚓”,随着内外一起用力,那个石匣上出现了裂缝。
“打开!”西京再一次低声催促。
那笙一咬牙,手上的皇天忽地射出耀眼的光,宛如闪电一样带动了她的手臂,倏地将石匣剖为两段!
“唰!”就在石匣断裂的瞬间,里面一个黑影破匣而出,迅速掠去。
就在众人尚未反应过来的时候,西京却仿佛早已料到,迅速拿起了音格尔的长索,手腕一抖,长索便如灵蛇一样直飞出去,一下子套上了那个掠去的黑影!
“啊……那只臭手的脚跑掉了!”那笙望着空空的匣子,失声惊呼出来,“怎么办!”
她打开了封印,可封印里的东西却自己跑掉了,怎么对真岚交代?
“真岚还没到,你干吗催我去把那个匣子打开?这回可糟了!”她气急败坏地对着他抱怨,然而西京却只是笑,手腕一抖,往里用力一拉,似乎是卷住了什么东西:“别担心,没事的。”
那笙还是心慌,后悔不及地跺脚。
“丫头,乱叫什么?”黑暗里忽然传来了久违的爽朗笑声,“这只脚已经好好的长回了我身上了。”
黯淡的甬道尽头,裂渊对面,影影绰绰浮现出一个披着斗篷的人影。
“真岚?”那笙怔了怔,还以为自己看花眼,再度揉了一下眼睛,终于大喜过望地拍手笑起来:“真岚?真的是你!是你来了么?”
“是啊,路上遇到一点事,来得有点晚,抱歉。”真岚站在远处笑了起来,然而他的声音清晰传来,仿佛在侧,“不过,西京你在搞什么?干吗要在我脚上套一根绳?”
“绳?”那笙一愣,却看到西京大笑起来,蓦地收紧了手里的长索。
“喂,别玩了!”剑圣的腕力不弱,然而对面那个人影却是巍然不动,只是有点恼火,“解开解开,牵着我干吗?我又不是马!”
西京笑叱:“得,你快把绳系到那边墙壁上,拉条索道出来——这边有好多人过不来。”
真岚愣了一下:“好多人?”
——星尊帝的地宫里,怎么会凭空忽然出来好多人?
“何必架桥那么费事?你就喜欢作弄我。”真岚一撇嘴,俯身以手按地面,低声念动咒语。“喀喇”一声,地底仿佛有一股力量霍然涌出,从甬道两边挤压而来,瞬间将裂开的地面重新一寸寸闭合!
一条光洁平整的甬道重新出现在大家面前,仿佛地面从未开裂过。
一群盗宝者都被惊呆了,不敢相信地望着前方甬道那一袭飘然而来的黑色斗篷——那个人,居然拥有这样精湛高明的术法!那是谁?
“啊……原来是盗宝者呀?难怪。”那个披着及地黑色斗篷的男子走过来,看见了第二玄室里的一群人,有些恍然地点了点头,唇角露出一丝笑,望了望带头的莫离和九叔,“连星尊大帝的墓都敢盗,西荒人的胆子倒是越发大了啊。”
“呀,你别生他们的气!”那笙忽然想起这里是空桑人的王陵,连忙将闪闪拉到身后,拦在前方,“他们只不过想拿点东西,绝没有动你祖宗的灵柩!你可别找人家麻烦啊……”
莫离看在眼里,心里打了个忽楞:来人高深莫测,还是不要轻易招惹的好。然而这边他打定了主意不招惹,那边忽然就起了一声尖利的呼叫,几乎刺破所有人的耳膜。一个声音狂怒地叫起来了:“什么?你,是琅玕那家伙的子孙?”
声音未落,雪白的光如同利剑刺到,倏地就直取来人的心脏!
闪闪和那笙失声惊呼,眼看着雅燃手臂暴长,忽然发难,向着真岚下了杀手。
“小心!”西京反手拔剑,剑芒吞吐而出,直切向雅燃的手臂——然而毕竟晚了一步,女在他切断那只手的时候,雅燃已然从心脏部位洞穿了真岚的身体。然后,那只断腕才颓然跌落。
真岚退了一步,看着那只手掉到地上——手上没有一丝血迹。
“怎么会?”两只手腕已经全断,雅燃却似乎丝毫感觉不到疼痛,只是怔怔望着地上那只手,又抬起头望了望真岚破了一个洞的胸口,那里面空无一物,“你……你的身体呢?”
“被封印在另外一处了。”真岚望着这个女萝,也惊讶于这个鲛人不亚于苏摩的容貌——今天怎么了,居然尽是遇到这些美得有些违反天理的东西?这样美丽的鲛人出现在先祖的墓地里,似乎隐隐让人觉得一种不祥。
“是六合封印?”雅燃忽然间明白过来,脱口而出。
真岚脸色倏地一变——这个地宫鲛人,居然能说出“六合封印”这四个字!他本以为除了冰族的智者,天下再也无人知晓这个可以封印帝王之血的秘密。
“天啊……真的有人用了六合封印来镇住了帝王之血?有谁能做得到这样!”雅燃喃喃低语,脸色复杂,忽地大笑起来,“报应啊!星尊帝的子孙,终于还是被车裂!——空桑亡了么?告诉我,空桑亡了么?!”
“是的,空桑亡国已近百年了。”真岚低声回答,“如今统治云荒的是……”
“啊哈哈哈哈!亡了!亡了!”根本没听他说后面的,雅燃爆发出了一阵可怖的大笑。那笑声回荡在空旷的墓室里,仿佛瞬间有无数幽灵在回应着。
亡了——亡了——亡了。
她尽情地笑着,仿佛要将数千年来积累的仇恨和恶毒在瞬间抒发殆尽。所有人都被她这一番大笑惊住,谁也不敢打断她。雅燃一直笑,一直笑,笑得那笙忍受不住掩上了耳朵,惊惧地躲到西京背后。
“她……她疯了么?”那笙怯生生地问。
西京默默摇头,有些同情地看着那个疯狂大笑的鲛人。
那一阵歇斯底里的大笑终于慢慢停止,雅燃喘不过气来,脸色惨白地俯下身去,扬起断腕,地上那只手蓦然反跳而起,准确地接回到了腕口上。
雅燃伸出赤红色的舌头,轻轻舔了一圈,手腕随即平复如初。
笑了那一场,她仿佛有什么地方悄然改变了。仿佛是积累在体内的怨气终于尽情地发泄完毕,她整个人开始变得平静,不再歇斯底里了。雅燃冷笑着看了一眼西京:“你方才信誓旦旦地说可以解开我身上的血咒,莫非就是想让这个人来出手?”
星尊帝的血咒,只有身负帝王之血的人才能再度解开。
“是我的先祖封印了你?”真岚霍然明白过来——在地底下被囚禁了七千年,怎能不让人发疯!他踏上一步,伸出手来:“我替你解开吧。”
“不!”雅燃触电般地后退,“我不要出去!”
她望着黑沉沉的墓,嘴角忽然浮出一丝笑:“我再也不要出去……出去了,外面也不再有我的世界。我做了那样的事,活该腐烂在地底。”
她平静地说着,忽然间就从地底的紫河车里全部脱离出来,坐到了玄室黑曜石的地面上,盘膝端坐,舒开手,开始整理自己水草般的蓝色长发。她的身体白皙如玉,完全没有在地底困了七千年的衰朽模样。
“哎呀!”那笙叫了起来,发现雅燃的身体竟然渐渐变得透明。
“不要惊讶……我本来早已死了,只是灵魂被拘禁,才不能从这个皮囊里解脱。”她坐在第二玄室的地面上,整理自己的容妆,爱惜地看着自己的身体,“我靠着怨气支持到如今,只想看着空桑怎样灭亡!”
顿了顿,她嫣然一笑:“如今,我总算如愿以偿。”
这样盈盈地说着,她的身体越来越淡薄,几乎要化为一个影子融入黑暗。
“……”真岚一时间无语。空桑历史上充满了血腥的镇压和征服,其间不知道造成了多少无辜的亡灵。那样的怨气,即使几千年之后也不曾消亡——这个鲛人,应该也是当年海天之战上的一个无辜受害者吧?
他无话可说,只问:“你是谁?怎么知道的六合封印?”
那个鲛人女子端坐在玄室内,慢慢梳理好了自己的长发,将自己的容妆理了又理,终于仿佛心愿了结,抬起头对着所有人笑了:“记住,我叫雅燃,是海国的末代公主。”
一边说着,她端坐的影子渐渐变淡。
在消失之前,她露出了一个遥远的笑意,喃喃地讲述了属于自己的那个故事:“七千年前,我曾和大哥冰炎争夺海国的王权,结果败落。我的恋人被他杀死,我也被他强行送到了陆上,去帝都伽蓝去当空桑的人质。
“那时候我好恨!我不择手段地报复他!结果……两败俱伤。
“不过冰炎虽然赢了我,但也得不了多少好处——他重伤,半年后就死了。天意弄人……最无意于权势的二哥纯煌被推上了王位,然后代替冰炎死在了战争里。那一场战争毁灭了整个海国!都是因为我的缘故!
“多么后悔啊……我竟然做出了那样的事!
“我再也没有回到过碧落海,我的灵魂整夜的在地宫徘徊——不能活,也不能死!……有谁知道七千年来这种种滋味?那是上天给我的惩罚啊!”
她的声音渐渐淡去,带着哽咽。
“如今,空桑亡国了,我总算可以死去,但却只能在这土里腐烂……我再也回不去大海,就如落地的翼族回不到云浮城
“不要担心,“真岚低声道,“我会送你的尸骸回去。”
“啊?”那个淡得快要消失的影子惊喜地叫了一声,随即反应过来,断然拒绝,“不!……我宁可烂在地底,也不要……再受空桑人的恩惠。”
“……”真岚沉默下去。
七千年的恩怨仿佛一条鸿沟,割裂了空桑和海国,任何异族想跨越过去,都难如登天。
“那么,我送你回去吧。”那笙轻轻道,对着那个逐渐淡去的幻影伸出手来,诚恳地,“我是中州人——我送你回去。”
那个影子凝视着这个少女许久,才发出了低低的叹息:“啊……中州姑娘,你有一个纯白的灵魂哪……谢谢……谢谢你……”
她的声音和影子一样慢慢的稀薄,宛如融化在了千载光阴中,终化流水。
地上只剩下那只委然的紫河车,空空的囊里剩下了一泓碧水,碧水里沉浮着一颗赤色的心脏——那个绝世的鲛人公主,到最后容颜散去,只留下一颗心魂不灭,期待着回到故国。
那笙俯下身,轻轻拎起那只紫河车。回过身,却发现那一行盗宝者不作声地拿走了所有东西,竟然在悄悄退走。
“喂!你们怎么这样?”她吃了一惊,有些气愤地想追出去,“真岚救了你们,怎么一声谢谢也不说?”
“笨丫头,”真岚把她拉回来,不以为意地拍了拍,摇头叹息,“他们听说我是空桑的皇太子,自然怕我追究盗墓的事情——趁着我对付雅燃,干脆开溜。”
那笙明白过来,嘀咕:“唉,真是以小人之心度……”
“算了,”真岚挥了挥手,不想再说下去,“我下寝陵去看看。”
“寝陵?”西京和那笙同样吃了一惊,“去那里干吗?”
然而真岚没有回答,在瞬间已经去得远了。
华丽的寝陵密室里空空如也,所有的珍宝都被盗宝者洗劫一空,只留下了白玉台上完好的两具玉棺,沐浴在淡淡的柔光里。
“啊?哪里来的光?”那笙跟着真岚走进寝陵,吃惊地四顾——盗宝者不是说空桑帝王的寝陵里都是“纯黑”的么?如果没有执灯者手上的七星灯照亮,没有人能看得到东西。
“笨丫头。”西京拍了拍她脑袋,“也不看看你自己的手。”
“啊?”那笙低下头去,惊讶地看到光线正是来自自己右手的中指。
神戒皇天凭空焕发出了光芒,照彻黑暗。四壁上镶嵌的珠宝交相辉映,折射出满室的辉光来,整个寝陵仿佛沐浴在七彩的光线里,说不尽的华美如幻梦。
在光芒中真岚走近白玉台,静默地望着那两具金色的灵柩,长久地沉默。他先是绕着右侧的玉棺走了一圈,仿佛默读着灵柩上面刻着的铭文,脸色变得说不出的悲哀。然后怔了片刻,又转过身去看着左侧的玉棺,眼神倏地又是一变。
“他在干什么?”那笙压低了声音,窃窃问。
西京摇了摇头——不知为何这一次见到真岚,总觉得他身上发生了某种改变,仿佛内里有什么地方悄然不同了。连他这个自幼的好友,都已经不明白对方心里到底想着什么。
难道这一段时间以来,无色城里又发生了什么变故么?
然而就在他揣测的瞬间,那笙尖叫了一声。
西京抬头望去,赫然看到真岚霍地伸出手,一把推开了星尊帝玉棺的棺盖!
“你干什么?小心啊!”他吓了一跳,按剑冲过去,想把真岚拉开,生怕玉棺里面会忽然弹出机关或是咒术反击——然而,什么都没有发生。
真岚只是站在那里,随意地一推,就推开了那个千古一帝的棺盖。
然后低头默然地望过去,眼神剧烈地一变。
“真的是空棺……”他喃喃自语,茫然中带着一种宿命般的绝望,“是他。是他。”
玉棺里铺着一层寒玉,上面衬着鲛绡,整整齐齐地放着一套帝王的袍带金冠。没有遗体。在原本应该是头颅的地方:帝服之上,金冠之下,只放着一面小小的铜镜,光泽如新。
千年之后,在真岚打开玉棺探首望去的刹那,赫然便看到了自己的脸!
那一瞬间他如遇雷击,脸色瞬间苍白。沉默了片刻,他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拿起那面铜镜,仔细地看着上面的铭文。那一瞬间仿佛有什么被证实了,空桑的最后一任皇太子失去了平日的控制力,回身猛地推开另一侧的玉棺棺盖,扑到了灵柩上——
也是空的。
没有遗体,只有白色的蔷薇堆满了那具灵柩。那是白族王室的家徽。
白薇皇后根本没有入土为安,她被丈夫所杀,尸体被封印在黄泉之下,只遗下一双眼睛没有化成灰烬,穿越了千年一直在凝视着云荒。而代替她放入棺中的,只有这一簇簇星尊帝亲手采下的蔷薇。
这七千年前被采下的花居然不曾凋谢,静默地在寒玉上开放,在玉棺打开的一瞬间,散发出清冷的芳香。
真岚伸出手拿起一朵白色蔷薇,指尖传来锋锐的刺痛。
他长久地凝望着这一朵七千年前被放入玉棺的花,眼神变换不定。
“他在看什么啊……”那笙站在白玉台下,望着真岚,神色有些惴惴。不知怎么,她感觉到了某种不好的气息,不然那个臭手的脸色不会这么难看。
忽然传来一阵清脆的裂响,吓了她一跳,抬头看去,只见那面铜镜被扔了下来,在地上裂成了两半。不知道在镜中看到了什么,真岚猛然爆发出一种可怕的怒意,手心握着一支白色蔷薇,拂袖而返,面沉如水。
他走过两人身侧,不说一句话。
玄室门口横亘着邪灵巨大的尸体,真岚看也不看地走过去,拔起了地上插着的一把长剑,转头问西京:“辟天长剑,怎么会在这里?”
“哦,那个……我差点忘了,”西京有点尴尬地抓了抓脑袋,解释,“这是苏摩从九嶷离宫里拿出来的,让我转送给你。”
真岚不置可否,看着剑上那个不瞑目的头颅:“这又是谁?”
西京的神色有些尴尬,讷讷道:“这个……是白麟。”
“白麟?”真岚脸色微微一变——他自然也记得那个差点成为他王妃的少女,白璎的妹妹,不由得诧异,“她怎么会变得这样?”
“说来话长……”西京抓着脑袋,觉得解释起来实在费力,只能长话短说,“反正,是白麟化身成邪灵袭击苏摩,然后被苏摩斩杀了。”
“哦……”真岚微微点了点头,望着那和白璎颇为相似的脸。
“如果白璎知道了,一定会伤心。”他叹了口气,将头颅收入了怀里,收起长剑,将开始枯萎的白蔷薇佩在衣襟上,转身沿着甬道默然地飘远。
皇天宛转流动着美丽的光,映照出石壁上宝石镶嵌的星图,流光溢彩。她站在这个辉煌的星空下,有些茫然地望着那两具玉棺,走过去捡起了那一面裂成两半的铜镜——上面是蝌蚪一样的空桑文字,和臭手给她的《术法初窥》上类似。
然而她看了半天,才勉强看懂了上面铭文的大概意思,翻译过来就是这样的一句话:“我的血裔:当你的脸出现在这面镜子里的时候,生与死重叠,终点与起点重叠。一切终入轮回,如镜像倒影。”
那笙茫然地将这一段铭文看了几遍,心里陡然有一种莫名的荒凉。
她侧过头去,望着另一边白薇皇后的玉棺,里面的白色蔷薇在灵柩打开的一瞬间已经枯萎了,只余一室清香浮动——穿越了七千年,那满室的花香传来,宛如梦幻。
来自中州的少女站在云荒两位最伟大帝后的灵柩中间,手握着碎裂的铜镜,一种空茫无力的感觉铺天盖地而来,忽然间泪水就无声无息地滑下了她的面颊。
“这、这是怎么了?……怎么忽然就那么难受啊。”那笙诧异地喃喃。
“从一开始,我就知道迟早有一天,她会再次离开——而且,再也不会回来。”
“而我们,还得继续走向终点。”
出了帝王谷,一直往山下走去,便重新返回了神庙前。
九嶷动乱不安,神庙里的巫祝早已不见踪影,真岚穿过了空荡荡的庙堂,眼神掠过那一尊孪生神像,又望向了外面。夜色中,神庙内只有七星灯的光芒依然盛放,照亮那一尊黑曜石和雪晶石雕成的神像。
真岚走出神殿,外面已然是深夜。
他用右手抚摩了一下新生的足——到如今,躯体的近一半已然完整。躯体在一步步地复原,力量也在一分分地加强。在右足归来后,他居然已经能在夜晚维持形体,不至于坍塌——然而在一分分得到力量的同时,有更多的东西在逐步地失去。
他走出神殿,一直来到了阶下的传国宝鼎前,静静仰首凝视。
六王的遗像近百年来伫立在那里,保持着最后祭献那一刻的惨烈和悲壮——也就是那一刻,她选择了回到他身侧,以太子妃的身份与他并肩作战。
然而他一直知道,迟早有一天她依然会离去——就如她百年前从白塔上毫不犹豫地一跃而下,投向大地。
那一刻他没来得及拉住她,而现在,他也未曾去试图挽留。自从白璎在这里横剑自刎,舍身打开无色城的那一刻起,这一天,迟早是会来临的。
一年年的抗争,向着复国每前进一步,她便是死去一分。在镜像倒转、六合封印全解的时候,空桑重见天日,真岚复生,而作为六星的她,便是要永远地消失了。
于今,也不过是稍微提早了一些时间而已。
听了真岚的叙述,空桑的剑圣忽然间感觉到了无穷无尽的疲倦和无力,西京颓然坐倒在白玉的台阶上,将脸埋在手掌里,长久地沉默。他不再去责问为什么真岚不曾设法阻拦——因为他明白如果还有别的方法,真岚一定不会就这样松开了手,任凭她去赴死。
因为,也只有她才能封印住那个让天下陷入大乱的破坏神。
白璎,白璎……那个孤独安静的贵族少女,再一次从他脑海里浮现出来。
他记起了尊渊师父第一次将她带到自己面前,委托代为授业的情形,记起了被送上白塔前她哀求的眼神,记起了仰天望见她从云霄里坠落那一刹的震惊……家国倾覆,沧海横流的时候,她苦苦挣扎于阴谋与爱情之中,但他没能顾上这个小师妹;国破家亡之后,她为复国四处奔走,他却沉醉百年,试图置身事外。到了最后的最后,知道她决然携剑去挑战天地间最强大的魔,他还是无能为力。
“真岚……一直以来,白璎她比我们任何人都勇敢啊。”西京用手撑着额头,低声叹息——他的小师妹有着那样温和安静的外表,然而那之下却掩藏着无限决绝,一旦决定,便是玉石俱焚也绝不回头。
空桑的皇太子望着那尊石像,嘴角露出一个微微的笑意:“是啊……所以说,我们也要勇敢一些。”他的笑容里有某种孤寂的光,然而却坚定。
“你也够辛苦了。”西京抬起眼望着这个多年老友,叹息,“以你这样的性格,把你拘禁在王位上本来已经是残忍,更何况要一肩担下如此重负。”
真岚只是笑笑:“大家都辛苦。”
他从衣襟上取下那一朵已然枯萎的白花,仰头望向天空——那里,千秋不变的日月高悬,在相依中共存。天地寂静,只有风在舞动。
皇太子嘴角忽然浮起了一丝微笑,深不见底。
“真岚,为什么你总是这样笑?”一直觉得心里不安,西京终于忍不住问出这样的话,“我记得你在西荒的时候并不是这样的——就是在亡国之前也不是这样的!你……为什么总是这样笑?你怎么能笑得出来呢?”
“那么,你要我怎样呢?”真岚侧过头,望着好友,轻声问,“自从十三岁离开西荒,我就是一只被锁上黄金锁链的鸟了。”
“那时候,为了让我回帝都继承王位,父王下密旨杀了我母亲,派兵将我从大漠里强行带回——”他轻声说着,表情平静,“那个时候,你要我怎样呢?反抗吗?反抗的话,整个部落的人都会被杀。”
西京的脸色变了:是的,多年前的那一次行动,当时他也是参与过的。帝都来的使者在霍图部的苏萨哈鲁寻找到了流落民间的皇子,为了掩盖真相,将军奉令杀死了那个霍图部的公主,将十三岁的少年强行带走。然而整个霍图部为之愤怒,剽悍的牧民们不能容许自己的族人被如此欺凌,群起对抗,引发了大规模的骚乱。
那时候他还是个少年兵,跟随着将军去西荒秘密迎接皇太子,却不料执行的却是那样一场惨烈的屠杀——在无数牧民的血泊中,那个少年最终自行站了出来,默不作声地走入了金碧辉煌的马车,头也不回地去往了帝都。
他尤记得,在那一刹那,那个十三岁的西荒少年嘴角竟噙着一丝笑意。
虽然那之后的一路上,他和真岚结成了知交,但那血腥的一幕他一直不曾忘记。他知道真岚一定也不会忘——不然,一贯温和随意的他,也不会在十多年后还找了个理由,处死了当年带兵的那个将军。
他一直看不透真岚的心,不知道在那样平易而开朗的笑容下掩藏着什么样的心思。这个混和了帝王之血和西荒牧民之血的皇子,看上去永远都是那样的随意,无论遇到什么事,嘴角都噙着一丝不经意的笑——在母亲被杀自己被带走的时候如此,在被软禁帝都的时候如此,甚至在被冰夷车裂的时候也是如此!
如今,在看着白璎离去的时候,也是如此么?
“西京,你知道么?我从不觉得我是个空桑人。我出生于苏萨哈鲁,我的母亲是霍图部最美的女子。我没有父亲,西荒才是我的故乡。”寂静的夜里,只有一颅一手一脚的人俯仰月下,喃喃叹息,“可是,我这一生都失去自由:被带走,被推上王位,被指定妻子……这又是为什么?——因为身上我并不愿意接受的那一半血统,就将我套入黄金的锁里,把命运强加给我!”
西京愕然地望着真岚,随即无声地长出了一口气。
终于是说出来了么……那样的不甘,那样的激烈反抗和敌意,原本就一直深深埋藏在这个人心底吧?这些年来,他一直惊讶真岚是如何能压抑住自己的情绪,不将这些表现出一丝一毫。
“于是,我一心作对,凡是他们要我做的我偏不做,不许我做的我偏偏要做——所以我一开始不答允立白璎为妃,后来又不肯废了她。”说到这里,真岚微微笑了起来,有些自嘲,“当然,那时候我还一心以为,她和所有人一样对这个位置梦寐以求呢。”
是的,他一开始是看不起这个被指配的妃子的。直到婚典那一刹那,他才对她刮目相看——她飞坠而下的样子真的很美。宛如一只白鸟舒展开了翅膀,自由自在地飞翔。那是他在梦里出现过无数次的景象。
直到那一刻他才知道:原来他的未婚妻和他竟是一类的人。
“就在我面前,她挣脱了锁住她的黄金链子,从万丈高空飞向大地——我无法告诉你那一刹那我的感受——西京,你说的对,她比我们任何一个人都勇敢。”
衣襟上的蔷薇已经枯萎了,但清香还在浮动,风将千年前的花香带走。
真岚低头轻轻嗅着那种缥缈的香气,苦笑起来:“真是可笑啊……直到那一刻我才爱上了我命中注定的妻子,可她已然因为别人一去不返——你说,我还能怎样呢?”
他嘴角浮出一丝同样的笑意:“于是,我自暴自弃地想:好,你们非逼我当太子,我就用这个国家的倾覆,作为你们囚禁我一生的代价!——所以,刚开始那几年,我是有意纵容那些腐朽蔓延的,甚至,在外敌入侵的时候,我也不曾真正用心组织过抵抗——我是存心想让空桑灭亡的,你知道么?”
西京霍然一惊,站了起来。
真岚的神色黯淡下来,喃喃摇头:“但无数勇士流下的血打动了我:你死守叶城,全家被杀;白王以八十高龄披甲出征,战死沙场;十七岁的青塬不肯变节,自刎在九嶷神庙——每一滴血落下的时候,我的心就后悔一分。”
他叹息着望向西京,哀痛而自责:“我终于明白,不管我自认为是空桑人还是西荒人,都不应该将这片大陆卷入战乱!……我错了。”
冷月下,空桑最后一任皇太子低首喃喃,将心中埋藏了多年的话一吐而尽。
对于空桑这个国家和民族,他一直怀有着极其复杂的情愫。
真岚伸出手,将那朵枯萎的白花轻轻放在白璎石像的衣襟上,嘴角浮出一丝笑容,淡淡道:“我错了……那之后的百年里,我终于明白:有些东西,要比个人的自由和爱憎更重要。”
西京长久地沉默,聆听着百年来好友的第一次倾诉,神色缓缓改变。
是的,这世上还有一种东西,凌驾于个人的自由和爱憎之上,值得人付出一生去守护。无论是真岚,白璎,苏摩,抑或是他自己,都在为此极力奔走和战斗。
“真岚,”他终于有机会说上话,却发现自己的声音有些哽咽,“你……”
百年来的种种如风呼啸掠过耳际,他终究说不出什么话来,只是伸出手,重重拍了拍对方的手臂,眼里隐约有热泪:“努力吧。”
空桑皇太子扯动嘴角,回以一个惯常的笑容——然而那样明朗随意的笑容里,却有着看不到底的复杂情愫。
是的,即便是一批又一批的人倒下、死去、消亡,他们依然要努力朝着前方奔走——哪怕,对这个国家和民族他并未怀有多深刻的感情;哪怕,一生的奔走战斗并非他所愿;哪怕,一路血战,到最终只得来山河永寂。
蔷薇的香气消散在夜风里,风里什么声音都没有了。
那笙此刻刚从陵墓内奔出,看到这样的情形不由微微一愣——落拓洒脱的酒鬼大叔和那个总是不正经的臭手把臂相望,相对沉默,脸上的表情都是如此的罕见,眼里有什么亮晶晶的东西。
他们……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