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摩离去,真岚显然正在赶来的途中,盗宝者不知所终——整个第三玄室此刻终于陷入了彻底的安静。
“我们在这里等真岚一下。”西京脱下大氅,在地上铺了一下,招呼那个丫头坐下。自己却走到正中那具无头的邪灵尸骸旁边,弯下腰去细细观察。
生存了几千年的邪灵的尸体犹如一座小山,绿色的血从断头处涌出,将折断的翅膀和触手都泡在血里,发出刺鼻的腥味,熏得人几欲昏过去。
然而西京却不顾恶臭,仔细地围着邪灵的尸体看了又看,忽然间在巨大的翅膀下停住了,手腕微微一扭,“喀嚓”一声白光吞吐而出,随即闪电般一掠而下,剖开了整个肚腹。
西京持着光剑急退,绿色的血喷涌而出。他飞速地伸手,抄住了内腑里飞出的一粒红色珠子。
“咦,那是什么?”那笙看得奇怪,脱口。
西京握住那颗珠子,退回那笙身侧,低声回答:“内丹。”
他摊开手来,手心里那颗红色的珠子光华流转,似乎还在微微跳跃——这是魔物修了上千年才凝成的内丹。他望着那笙惊诧的表情,笑着将那颗珠子放到她手心里:“吃了吧。”
“什么?”那笙吓了一跳,甩手,“才不!脏死了。”
“乖,吃了对你修习术法大有帮助。”西京耐心地劝说,“你不是想进境快一些么?有了这个你就不用那么辛苦地炼气凝神了。”
“是么?”那笙迟疑了,抬头往往西京,“真的有帮助?不是骗我吧?”
“嗯。当然。”西京回答。
然而,话音未落,身后的黑暗里忽然传来了一阵惊呼,赫然竟是方才悄无声息消失了的一行盗宝者,尖利而惊恐——“少主,小心!小心!”
来不及回头,西京只觉有什么东西在瞬间从背后黑暗中呼啸冲了出来。
那个黑影从内室直冲出来,尚未逼近已然能感觉到杀气逼人而来!西京只来得及将那笙往身边一拉,回过臂来,手中白光吞吐而出,拦截在前方。
“叮”地一声响,那个袭来的黑影停顿了。
大约没有料到外面还有人拦截,那个冲出的人猝不及防被光剑击中,踉跄退了几步。然而,立刻又疯狂地扑过来,想夺路而去。暗夜里西京看不清对方面目,只觉对方眼神亮得可怕,充满了不顾一切的煞气。
西京只是想将这个人阻拦在一丈外,不让他伤到那笙——可对方却是下手毫不容情,竟是你死我活的打法。三招过后,空桑剑圣眉头蹙起,有了怒意。在对方再度冲过来时,他光剑一转,再也不留情面。
“别……别!”然而一剑斩下,却听到背后断续的声音。
西京听出了是音格尔的声音,微微一惊,却已然是来不及。光剑的剑芒在瞬间吞回一尺,可那个人依然直直闯过来,不管不顾只想往外逃。
“噗”地一声,光剑刺入胸腹,血喷涌而出!
“哥哥!”音格尔在内挣扎着惊呼了一声,撕心裂肺,“哥哥!”
随即,就听到了盗宝者们的一片惊呼:“少主,别动!”
哥哥?西京诧然松手,后退了一步——这个闯出来的人,竟然是音格尔的哥哥?
那个黑影受了那样重的一剑,却依然仿佛疯了一样往外闯,捂着胸口奔向玄室外的甬道,双目里的神色可怖。那笙被那样疯狂的眼神吓了一跳,情不自禁地让到了一边。然而那个黑影只是踉踉跄跄再奔了几丈,就再也无法支撑,跌倒在甬道口上。
西京暗自摇了摇头,被光剑刺中的人还这样强自用力,简直是找死。
“哥哥!”音格尔在里面惊呼,却被下属们七手八脚按住:“少主,动不得!”
音格尔厉叱:“抬我出去!”
“是,是……少主你别动,小心血脉破了。”九叔的声音连声答应,招呼,“大家小心些!抬着少主往外走!”
黑暗里,脚步声渐渐移动。一群盗宝者们开始缓缓由内室往外走,应该是闪闪执掌着七星灯引路,亮光一层层移出来,渐渐外面的玄室也亮了。
在盗宝者们出来之前,西京走到那人身侧,微微俯身一探鼻息,便变了脸色,心知不妙,立时将那笙拉到身侧,一手握剑往甬道外退去。
“实在抱歉,”一边退,他一边开口,手心微微出汗,“方才令兄奔出突袭,在下猝不及防,下手重了。”
盗宝者们齐齐一惊,停在了内室门口。
“你是说……清格勒少爷死……死了?”许久,九叔才讷讷问了一句。
清格勒?西京吃了一惊——他在受袭后断然反击,将这个冲出来的人杀死,不料如今竟是和卡洛蒙世家结下了这般仇怨!
一念及此,他全身的肌肉都紧绷到了极点,手稳定地持着光剑,默默调整剑芒的长度,迅速估计着将昏暗室内的所有情况——人已经被他所杀,事情急转直下,已万难罢休了!于今唯一的方法,便是设法带着那笙离开,躲过这群恶狼的复仇,平安将石匣内的右腿交到真岚手中。
然而,奇怪的是他一直退到了甬道口,那一行盗宝者却并没有爆发出复仇的杀气,只是在那端沉默。
“报应……报应啊。”九叔走到尸体旁,低头看了看,吐出喃喃的叹息,摇着头走回去,“这是天杀他,天杀他啊!……就算世子慈悲,清格勒也难逃这个下场……”
音格尔沉默着,没有说话。许久许久,忽然他吐出了一声低沉的叹息,消沉而疲惫,随即无声。
“少主!少主!”盗宝者们忽然乱了手脚,连忙将他放下,“糟了!九叔,你快来看,少主胸部的血脉破了!他昏过去了!”
“快快!找药出来……”九叔顾不得西京还在一旁,连忙跪在废墟里照料着昏迷的音格尔——然而胸部那个伤口实在太吓人,血喷出来怎么也止不住,连见过了无数大场面的老人都有点手足无措起来。
西京一直在全身心地戒备着,看着那边乱成一团,心中有些疑惑——不知道方才那段时间内,内室里又发生了什么事情。为什么有个陌生男子从内冲出,而那一群盗宝者分明和他是认识的,却又不为对方复仇。
那笙定了定神,听到那一片混乱里有少女的哭泣声,一怔:“闪闪?”
执灯少女闪闪跪在音格尔身侧,不停地用袖子去擦流下来的血,眼里接二连三地掉下眼泪来。然而诸多盗宝者们蜂拥而上,争着给少主敷药,立马就将这个外人挤出了圈子,她握着七星灯,在那里不知所措。
那笙对着闪闪招招手,一把拉住了她,低声问:“怎么回事啊?”
“音格尔……音格尔被他那个哥哥……杀了!”闪闪握着烛台,忽然间大哭起来。
方才,趁着苏摩西京一行和邪灵对峙,盗宝者们悄悄潜入了寝陵的内室。
闪闪作为执灯者第一个进入纯黑的内室,却在一瞬间被里面的光芒眩住了眼睛,一脚踏在满地的宝石上,几乎跌倒。她下意识地攀着站起身,却发现手里抓着的是一支高达六尺的血珊瑚。头顶上苍穹变幻,竟是石室屋顶上镶嵌了无数的凝碧珠和火云石,布成了四野星图!
她失声惊呼起来:天啊,这里有那么多各种各样的宝石!难怪,只要一点点光照进来,这里就会如此辉煌夺目。
闪闪手里下意识地抓了一把各色宝石,在王陵密室最深一间里茫然四顾,连惊呼都已经发不出来——那么多的珍宝!就像是在……做梦一样。不,就算是最荒唐的梦里,她也不曾梦见过这样奢华的场景。
那就是星尊帝和白薇皇后的墓室?
最后的这间密室是圆形的,居中有方形的白玉台,台上静静地并排躺着两座玉棺。石窟顶上有淡淡的光辉射落,笼罩在玉棺上,折射出神秘美丽的光。
这光,是从哪里来的呢?她下意识地抬头。
在她出神的时候,身后的盗宝者已然鱼贯进入,看到这样堆积如山的珍宝,齐齐发出哄然欢呼。在所有人都放下行囊,开始掠夺的时候,只有一个人站在那里没动,对眼前价值连城的宝物连眉头都不动,只是细细地打量着这最后一间地宫里的一切。
白玉台上的两座玉棺里,左侧那一座的棺盖有略微移动的迹象,里面露出一个精细的铜片,似在遇到外力进时,触动了里面的机簧——星尊帝玉棺里设置的最后一道防护,想必力量极其可怕吧?不知那个搬动玉棺的盗墓者是否还活着。
最后,他的目光和闪闪一样,投到了玉棺的正上方——
“哥哥!”忽然间,盗宝者忽然听到了一声狂喜的惊呼。
那是音格尔的声音,却因为喜悦而不成声——一路同行下来,诸人从未想象过一贯冷静的少主,竟会发出这样颤抖的声音。
闪闪诧然抬头,循着声音看去,也脱口惊呼起来——有一个人!在这个离地三百丈、只有亡魂出没的地宫里,居然看到了一个活着的人!
那个人被一支锈迹斑斑的金色长箭穿胸而过,钉在密室的最顶端。
闪闪一声惊叫,手里的烛台掉在了地上。
那一瞬间,整个寝陵密室内重新陷入了寂静无比的漆黑——那是百丈地底,帝王长眠之处特有的”纯黑”,除了执灯者的七星灯,任何人间的火都无法照亮。
然而,音格尔的情绪却并不因光线的消逝而减弱。
“清格勒!哥哥!”他对着虚空呼喊,声音里有无法压抑的颤抖,“你听见了么?是我,音格尔!我来救你了,哥哥!天见可怜……你果然还活着。”
所有盗宝者悚然动容——除了族里德高望重的九叔,一行人从未料到此次在星尊帝的寝陵密室内,竟然能见到失踪已久的清格勒大公子,不由得都在黑暗里呆在当地。
“咳咳,咳咳……”那个人却没有回答,只是低哑地咳嗽了几声。
“清格勒,再忍一下,我马上把你放下来。”音格尔急急地说,衣襟簌簌一动,跳上了玉棺,“我马上就放你下来!”
“少主,小心!”九叔在暗夜里疾呼,却无法阻拦少主的莽撞。
他也知道,少主自幼以来受这个唯一哥哥的影响极深,也怀有深厚的兄弟情义,所以就算是清格勒几次三番对他痛下杀手,少主竟是宁可死也不揭穿对方——从最初的盲目崇拜和畸形依恋,到最终的决断和奋发,这中间的心路只怕是旁人无法领会的。
所以,尽管过了十年,尽管自己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少主还是孤注一掷地冒了极大风险,带着人下到万丈地底,去解救这个杀害自己的唯一兄长。
“好险。”黑暗里有细微的响声,音格尔短促地啊了一声,避开了暗器,手脚却丝毫不停。暗室内只听长鞭破空,音格尔竟是凭着方才的一刹印象确定了方位,长索如灵蛇般探出,卷住了石室顶上清格勒胸口的那支金箭。
顿了顿,他低声喊道:“哥哥,我要拔箭了!你先闭气忍一下!”
“唰”地一声轻响,长索收回。只听头顶那个人痛呼了一声,音格尔抖动手腕倏地缩回长索,然后立刻伸出了手臂,去接那个从顶上坠落的身影,低呼:“哥哥,小心!”
被钉住的黑影从顶上落下,清格勒落入了他的手臂。然而让音格尔震惊的是,那个八尺男儿竟然那么轻!
“哥哥……”一瞬间,音格尔的声音有点哽咽——被活活钉在墓室十年,哥哥是怎么活下来的?没有风,没有光,只有满室的宝物和死人的灵柩,这样的十年,怎能让人不发疯?他到底是怎么活下来的?
“音格尔……是你么?”怀里的人终于发出了低哑断续的问话,冰凉枯瘦的手攀着他的肩膀,“是你……是你来了么?”
他默默地点头,泪水忽然就沁出了眼角。身后当啷啷的响,是闪闪那个丫头在黑暗里满地地摸索着她的宝贝烛台——然而他却宁可她晚一点再找到,免得,自己如今满脸的泪水被那些下属看到。
“你来……干什么呢?”清格勒急促地呼吸着,吃力地问。
随着语声,他嘴里吐出令人难以忍受的沉闷气息,带着腐烂的味道——仿佛是这个地底的死亡已然侵蚀了他的身心。
“我是来带你回去的,哥哥。”音格尔轻声道,扫开满地金珠,将清格勒小心翼翼地放到地上,“不要担心。”
“哈……”那个枯瘦的人笑了一声,喃喃,“到底还是你有本事啊……我认输了。”清格勒一手抓着他的胳膊,仿佛想吃力地站起来。
身后光一闪,似是闪闪找到了烛台,正在重新努力点火。
就在这火光明灭的一刹那,音格尔看到了清格勒扭曲的脸——那样的脸,在余生里千百次地出现在他的噩梦里,带着某种狰狞和恶毒,深刻入骨。
“嚓”,一声极轻的响,胸臆中猛然一冷!
瞬间,火光已然熄灭,他下意识回手抚胸,却摸到了一截箭尾。
“哥……”音格尔嘴巴张了张,却没有发出一声惊呼或者痛呼——他知道只要自己一出声,随行的盗宝者就会惊觉少主受到了攻击,便会蜂拥而上将奄奄一息的清格勒揍成肉泥!
他的手剧烈地颤抖着,按着透胸而出的长箭,感觉到清格勒正在手足并用地从他身边离去,无声无息地接近密室的出口,狂奔而去。
他没有出声——他要留足够的时间让清格勒逃走。
“哈哈!”终于,那个人平安退到了门外,在确认了在安全距离之外后,终于忍不住狂笑起来,“小崽子,少假惺惺了!追到这里想杀我?门都没有!”
“少主!”“少主!”听得那一声猖狂的笑,黑暗里响起了一片惊呼。
随即,只听喀嚓一声响,灯光终于重新亮起来了。
闪闪执灯愕然地站在那里,望着满身血迹的音格尔——片刻前那一支金箭,此刻居然钉在了他的胸口!
是……是方才他那个哥哥,竟然想要杀他?
“音格尔!音格尔!”她脱口惊呼起来,抢步过去查看。血正急速地从少年单薄的胸膛里汹涌而出,音格尔的脸死一样苍白。望着那致命的伤口,她忽然间感到无穷无尽的害怕,“哇”地一声哭出来。
“别死啊……”闪闪俯身哽咽着喊,推着音格尔,“别死啊!”
“别乱动!”忽然间她听到身后一声断喝,随着身子腾云驾雾,转瞬被人拎着挪开。
盗宝者们反应了过来,急速围了上去。莫离在人群最内侧,一看音格尔的伤,他的脸色也变了变,却来不及多说什么,他出手点了伤口附近几个大穴,减缓血流的速度,然后从怀里翻出一堆药,迅速选了两种。
一瓶倒出是药粉,莫离撕裂衣襟,在那滩血里浸了一浸,将药粉倒了上去。药迅速融化,发出馥郁的香气。
莫离打开另一个瓶子,倒出的却是一枚碧色的药丸。
他撬开音格尔紧闭的牙关,将药喂了进去。等音格尔含住了药,莫离用眼睛示意了一个盗宝者上去紧紧扶住少主,然后在闪闪没有反应过来之前,他猛然伸手,闪电般地将那支金箭拔了出来!
血喷出一尺高,莫离迅速地拿起那块浸了药粉的布,按到了伤口上。血流立缓——在这个过程中,音格尔竟然以惊人的毅力控制着,没有叫出一句。仿佛在被兄长那一箭当胸刺入的刹那,他的魂魄已然游离出去了。
只有当众人愤怒地准备出去追杀那个凶手时,音格尔才猛然撑起了身子。
“不!”他只来得及说出一个字,嘴里便喷出一口血来。
“好,好,我们不追。”九叔深知世子的心意,连忙约束众人,急急忙忙地查看伤势,“世子你快别动了!平躺,平躺!小心伤口附近的血脉!。”
闪闪在旁边掌着灯,望着一群盗宝者手忙脚乱地救治自己的少主,手不停地发抖。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呢?少主历经千辛万苦来到陵墓的最深处,想解救被困在这里的兄长,却被哥哥想也不想地反手杀害!
她越想越难过,到最后几乎哭出来。
然而,就在这时候,他们听到了外间的打斗和低喝声——似乎是夺路而逃的清格勒和人撞上了,而且动起手来。
她还来不及回过神,在那一瞬间,就听到了清格勒的惨呼。
“哥哥!”音格尔脱口大喊,想撑起身来,“抬我出去!”
被抬出到外室,音格尔苍白着脸,望着地上已然死去的人,手捂着胸口急剧咳嗽,血染红了衣襟。
他的眼神涣散下去,再也没有了一路上指挥若定的气度,只是默默低头望着被斩杀当场的清格勒,急促地呼吸,脸色苍白目光游离。
“实在抱歉,“西京注意着他脸上表情的变化,一边开口解释,“方才令兄奔出,忽然发难攻击那笙,在下不得不还击,还望世子……”
“不怪你。”话音未落,音格尔竖起手掌,断然低语。
一语出,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九叔和莫离相互递了个颜色,暗自庆幸少主的克制力和理智——虽然他们都认为清格勒死有余辜,但如果少主激怒之下执意为兄长报仇,那么所有盗宝者都少不得和这位空桑的剑圣拼死血战了!
卡洛蒙家族发出的绝杀令,除非族里最后一个人死光,才会撤销。
而音格尔只是长久地注视着地上那个死去的人,面无表情。然而,闪闪却从他映着烛光的眼睛深处,看到了深不见底的悲哀和绝望。
“哥哥……”音格尔闭上眼睛,仰起头长长叹了口气,眼角有泪水渗出,忽地改了语气,低声命令左右,“从他身上,搜黄泉谱出来带走。”
“是!”九叔应了一声,随即上前翻检尸体。
多年不见,清格勒的尸体瘦得可怕,简直已是一具骷髅,手脚上只有薄薄一层皮贴着骨头,胸口被金箭贯穿的地方早已结痂,仿似从中被穿了一个洞。一边搜身,九叔一边不自禁地想:大公子被钉在这个空寂的地宫里十年,没有任何外援,又是如何能活到如今?
九叔翻遍了清格勒全身上下,脸色一分分地沉下来。
“没找到?”莫离在一旁看着不对,压低声音问,也上来帮忙一起找,几乎是一寸寸皮肤的捏过来,却依旧没有找到那张黄泉谱。
“怎么可能……”莫离也变了脸色,不可思议地喃喃,“地宫里没有别人,大公子不可能把身上的东西转出去啊。”
两人商议良久,束手无策,不知如何回复音格尔。然而一回头,却惊呼出声来——音格尔胸口的血再度汹涌而出,浸透了半个身子。那个苍白单薄的少年仿佛躺在一片血泊中,渐渐消失了生气。
闪闪执着灯在他身侧,不住地掉眼泪。
“怎么回事?”九叔厉叱,望着莫离,“你的药不管用,根本止不住血!”
莫离也是惊得脸色发白,一个箭步冲回去:“不可能……”
“不关,咳咳,不关药的事……”音格尔微弱辩解,指着自己的胸口,“那一箭、那一箭……正好刺破了我身体里……被鸟灵压住的幽灵红藫之毒……”
所有人齐齐一惊:幽灵红藫!
音格尔只觉身体慢慢冰冷,麻木,他知道是那种可怕的毒再度发作了——就如八岁那时候一样,他将会成为一座石像。
“找到黄泉谱……拿走我身上的魂引,带着这里所有宝藏,返回乌兰沙海去……”趁着还有一点点力气,他吃力地举起手,从怀中拿出那只金色的罗盘,“九叔……两件神器,都由你保管吧……直到确认下一个继承者为止。”
“世子!”老人痛呼,在他眼前,那个他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正在慢慢死去。
“各位,拜托……拜托了。”音格尔觉得那种麻木已然蔓延到了胸口,连出声都开始困难,他用手指着西方,眼睛里有深切的哀痛,“我母亲……我母亲她……已经失去了两个儿子。莫要让人再为难她……拜托了。”
“少主!”所有盗宝者齐齐跪下,簇拥着那个垂危的少年,悲痛莫名。
肺也开始僵化了,音格尔努力吸进最后一口空气,眼里的光开始涣散,他喃喃道:“我要死了……拜托你们照顾我母亲……”
“哇……”闪闪实在忍不住,大哭出声来,扑上去握住音格尔的手,“不要死!不要死啊!”
然而,那只手也已变得冰冷僵硬,无法动弹。
“执灯者……”音格尔这才看见了她,嘴角浮出一丝苦笑,喃喃道,“对不起,实在是对不起啊……”
“你没什么对不起我。”闪闪抹着眼泪,“你救了我很多次。”
她的泪水落到他脸上,炽热而湿润。音格尔嘴角动了动,望着这个明丽的少女,却终于没能说出话来——其实,一直有一个秘密没有告诉她:在七星灯点燃的时候,其中燃烧的,是执灯者的生命!
也只有生命之光,才能照彻这黄泉下的纯黑之所。
每进入王陵密室一次,执灯者就会消耗一部分生命。所以,每一任执灯者,都活不过四十岁,包括她的父亲和祖父,也包括她自己——那是卡洛蒙家族保有的秘密,甚至执灯者一族都不曾了解。
为了弥补,每一次盗墓归来后,他们也都赠与执灯者巨额的财富。所以说,双方也是你情我愿,并无亏欠。
然而,有什么财富能换回人的生命呢?
在弥留之际,望着这个少女,他心里就有无穷的复杂情愫,夹带着说不出的愧疚——如果能做到,真希望能好好补偿她啊……
但在想到这里时,他的视线已经开始模糊了。
“哇……”在看到他眼睛阖起的刹那,闪闪大哭起来,不顾一切地抱住了少年冰冷的身体,直到莫离强行将她拉开。她瘫倒在地,哭得伤心欲绝。
“不要哭了……”一只手轻轻搭在她肩膀上,声音也带着哭腔,“闪闪,你不要哭了。”
那笙望着她,忽地问:“你喜欢他吗?”
闪闪吃了一惊,哭声低下去了。她把头埋在肘弯里,不知道在想什么。一路上悄悄滋生的情愫,年少的她自己都尚未发觉。直到在音格尔闭上眼睛的一瞬,心中那种蛰伏的感情才汹涌爆发出来,才发现自己竟然会为了他那么难过——几乎愿意代替他去死。
“唉……”那笙望着这个比自己小不了几岁的女孩,轻轻叹了口气。
“别伤心了,或许还有救。”她拍了拍闪闪的肩膀,转过身来看着旁边那群悲痛欲绝的盗宝者,走过去,“喏,这个你们拿去试试,或许有用。”
“那笙!”西京一惊,脱口。
“没关系。”那笙扯着嘴角对他笑了笑,对着九叔摊开手心,“老伯,这个是邪灵千年炼成的内丹。你给音格尔吃了试试?”
内丹?!一群盗宝者都吃了一惊,齐刷刷抬头望着这个陌生的少女,那些剽悍汉子的眼里都有震惊的神色——这个半路相逢的少女和他们素不相识,竟然会将如此珍贵的东西交出来?
“真的是内丹!”九叔颤巍巍地接过来嗅了嗅,叫了起来,“真的是!少主有救了!”
盗宝者中爆发出一阵欢呼,莫离抹去了眼角的泪光,一转身向着那笙跪了下来:“多谢姑娘的救命之恩!卡洛蒙家族和西荒所有盗宝者,都将感激您的恩赐,至死不敢忘!”
“多谢姑娘救命之恩!”随着莫离的带头,那些杀人不眨眼的剽悍强盗竟对着一个少女重重磕下头去,用力得密室的地面都在震动。
“别这样!别这样!”那笙吓了一跳,连忙去扶莫离。然而那个铁塔般的大汉力气巨大,她去扶他根本如蚁撼大树。那边的九叔心急如焚,却顾不上道谢,已然在第一时间将内丹掰开,一半送入音格尔牙关,另一半直接摁入了胸前的伤口。红色的内丹宛如冰雪一般消融,沁入了音格尔的身体。
一分一分,那已经僵硬的身体和脸开始浮现出了血色,宛如冰河解冻。
“啊……”闪闪望着逐步恢复生气的脸,长长吐出一口气。
“谢谢你,那笙姐姐。”她拉了拉那笙的衣角,低声说,脸上尤带着泪水——原本她一直因为那笙没有照顾好晶晶而生气,此刻看着音格尔复活,那一点点芥蒂早已不复存在,只是满心感激。
那笙笑了笑,宛如一个姐姐一样地摸了摸闪闪的头发:“没事的,反正我留着也没用。”她笑了起来,牙齿洁白如玉,望着闪闪,“看到你那样哭,我忽然想起那个时候,我以为炎汐死了,也就在火场里和你一样地哭——”
苗人少女在地宫里抬起头,望着上方镶嵌宝石画满星图的顶,眼神忽然恍惚起来:“那时候,苏摩告诉我不用哭……那家伙,其实是个好人呢。唉……也不知道炎汐他、他什么时候才能从鬼神渊回来。”
“很快就会回来的。”西京静静听着,此刻开口说了一句,“苏摩说过,他已经从鬼神渊取回了石匣封印。”
那笙满脸欢喜,拍着手笑起来,但还没说什么,西京忽然一声低喝:“谁?!”
光剑陡然出鞘,宛如闪电割裂昏暗的室内——有什么在瞬间缩入了地面。剑光过后,地上只留下一只雪白的断手。
而地上清格勒的尸体,居然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哎呀!”那笙和闪闪看得真切,吓得脱口惊呼,“鬼!”
“不是鬼。”西京护着两人后退,眼睛却一直盯着地面,缓缓开口,“出来吧!”
地面起了一阵波动,迅速又平静。
西京冷笑:“想逃?”他飞身掠出去,光剑划出一个圆弧,瞬间将地面割裂。地底下又是一阵波动,仿佛有什么被逼了回去。
西京站定,握剑对准了地面某处,冷然:“再不出来,我就用光剑将你钉死在地底!”
静默片刻,地面“哗”地裂开——仿佛一条雪白的藤凭空长出,四枝雪白柔软的藤萝伸出了地面。然而那却是人的手足的形状,其中一只手齐腕而断。
“女萝!”莫离脱口低呼,盗宝者一阵耸动,个个如临大敌——那些游离在九嶷地底的鲛人死灵正是盗宝者的死敌,双方的仇怨由来已久。一旦被其捕捉,盗宝者将作为养料被生生吸干,痛苦非常。
雪白蔓生的四肢透出地面后,女萝的脸从地下缓缓升起,宛如毒药般不祥——然而在她的眼睛睁开的瞬间,所有人都忘记了她身体怪诞的状况,完全沉醉于她举世罕见的容色里。
那一瞬间那笙吓了一跳——她一直以为苏摩是最美的,却不料这张脸却拥有着与之匹敌的美貌!
然而,那样一张脸却带着死气。
那个女萝浮出地面,望着面前的一群人,湿漉漉的蓝发如海藻一般爬满了赤裸的身体。她伸长得可怕的手上,缠绕着清格勒的尸体。
“你们杀了他。”女萝漠然地回答,“我只要带走他的尸体。”
西京微微吃了一惊,这个女萝的镇定出乎他的意料,似乎并不是单纯的巧合出现在此处。
“你为何要带走他?”他问,“你认识他?”
女萝蓦然大笑起来。
“我叫雅燃。星尊帝寝陵里,唯一的一个陪葬鲛人。”她桀桀怪笑着,肢体相互缠绕,将自己的头转来转去,眼角瞟着盗宝者,“我是星尊帝时代最美丽的鲛人……怎么,你们吃惊吧?”
“你……在这座墓里待了七千年?”莫离喃喃,不可思议。
“是啊。我出不去……这里的结界太强大。”雅燃冷笑着,望着顶上的宝石星图,“我的灵魂也无法游离出去——我和烛阴、狻猊一样,只不过是星尊帝带入地宫的收藏品。哈哈。”
她桀桀怪笑起来:“多么寂寞啊……七千年!如果不是你们盗宝者时不时来陪我玩儿,我多寂寞啊!”她的手臂缠绕着清格勒的尸体,仅剩的一只手轻柔地抚摩着尸体瘦如骷髅的脸,眼神温柔而残忍。
“你……”莫离忽然明白了,脱口,“是你让清格勒活下来的?”
清格勒大公子闯入星尊帝寝陵后失踪,已然有十年。这十年里他被金箭钉在密室顶上,不饮不食,居然还能一直活到如今——这,也太匪夷所思。
而如今,盗宝者们终于揭开了这个谜。
“哈哈哈……”雅燃再度爆发出大笑,手忽然变得诡异的长,一直伸出去,竟触摸到了顶上的宝石,尖利的手指在星图上摸索着,生生抠下一颗宝石来,斜眼冷看着一行盗宝者:“不错!他是我的宠物,我实在是太无聊了……”
盗宝者们一惊,望着这个女萝说不出话来——从来只听说有吃盗宝者血肉的女萝,却还是第一次听说有女萝救了盗宝者。
“我原本被封印在朱雀位那条支路的尽端,结果这个人走错了,误打误撞放了我出来。我看他生得倒也好看,就说我可以带他去真正的寝陵——他心动了,就跟着我从地底穿越墓室,来到了这里。”雅燃托起清格勒的脸,凝视,冷然道,“我把所有真话都告诉了他,但却漏掉最后那一句——‘别碰玉棺,里面有力量巨大的暗箭’……哈哈哈!”
女萝大笑着摇头:“真是笨啊……他就这样被钉在了上面!我好容易找到了一个能陪我玩儿的活人,怎能轻易放他走呢?”
盗宝者的脸色渐渐变了——他们可以想象这十年来清格勒过着什么样的生活。或许,死去对他而言,反而是一种解脱吧?
“喏,我知道你们想找什么。”雅燃的手臂霍地缩回,从革囊里拿出一卷东西,对着盗宝者挥了挥,“是不是这个?”
那是一卷发黄的羊皮卷,然而奇怪的是,薄薄的卷轴里似乎有星光明灭,随着女萝的挥动在黯淡的室内划出一道道亮光。
“黄泉谱!”九叔和莫离脱口惊呼。
这,分明就是当年清格勒畏罪逃离乌兰沙海时窃走的族中二宝之一!
看到盗宝者们的脸色,雅燃得意地笑了:“我没料错,这果然是你们的宝贝。”
她的手倏地伸长,将黄泉谱递过来:“你们的东西,还给你们也无妨——不过这个尸体还是给我吧。”
听得这个怪异的提议,九叔和莫离面面相觑,好生为难。音格尔尚在昏迷中,这个决定,却是他们不敢作的。
在盗宝者们看来,清格勒已然是十恶不赦,他的尸体如何处置自然不在考虑之内——然而,世子恐怕是不肯让兄长的遗体就这样落入女萝手里的。
在僵持中,西京忽地开口,问了一句:“你为什么非要留下尸体呢?”
雅燃“嗤”地一笑,冷然道:“换了你,在这地底下待几千年试试?——谁都会寂寞得发疯啊!好容易逮到一个有意思的家伙,却被你们杀了。等我把他的尸体浸入黄泉水中,做成行尸,也好继续陪我玩儿。”
“……”听得那样的话,从一个美丽绝世的鲛人嘴里吐出,所有人都倒抽一口冷气。
“那么,”西京想了想,沉声问,“如果我们把你从地宫里带出去呢?”
“哈,说得轻松!骗小孩子啊?”雅燃大笑,讥诮地看着一行盗宝者,“我在七千年被星尊帝亲自封印,哪有那么容易出去?你以为带我出去,和席卷那些宝贝一样容易?”
西京神色郑重:“我从来说话算数。”
雅燃猛地一惊,笑声歇止。她凝神望着这个落拓剑客,看到他手中无形无质的银白色长剑,喃喃:“啊……原来,是剑圣门下么?难怪一剑可以刺穿地底泉脉,逼我现身。”
剑圣一门源远流长,在上古的魔君神后传说里便已有存在。所以尽管在地底幽闭了数千年,她还是认出了眼前这个男子的特殊身份。
“是剑圣门下啊……那么,我相信你的承诺。”雅燃眼神变了,望着西京,忽地一笑,“我们来约定吧!——如果你不能替我解开封印,那么你就得代替清格勒,留在这里陪我!”
西京想了想,点头:“好。”
“哎呀!”那笙叫出声来,拉着西京的衣袖,“别啊……万一真的带不出她怎么办?难道你要留在这里被活埋?”
“放心。”西京却是拍了拍那笙的头,一脸的镇定,“没事的。”
雅燃嘴角露出一个笑容,俯身将黄泉谱递过来,放在了地上。
九叔连忙将宝物拿回,护在怀里。
“很好,你眼里有一种正面的‘力’,不愧是剑圣门下。真是有点像他啊……”雅燃望着西京,眼神倏地变得恍惚,仿佛回忆着什么遥远的往事,唇角露出一个微笑,“知道我为什么要留下你么?很久很久以前,在我还没有被送到空桑帝都去之前,我有一个爱人,他也是剑圣门下……”
“也是剑圣门下?”西京愕然地望着雅燃。
“是啊……”双手轻轻绞着,雅燃嘴角浮出温柔而哀伤的笑容:“你不知道他,是么?他是死在大海里的……那时候,外敌虎视眈眈,海国内部却起了分裂,我和哥哥为了王位争斗不休。最后,他成了牺牲品,被我哥哥用一只木筏,放逐到了大海深处——”
活了几千年的鲛人女萝嘴里吐出遥远的往事——历史已然过去了七千年,对于她描述的那一个剑圣,他竟已然毫无所知。
“多么可笑的结局……四面都是水,他却在烈日下渐渐渴死……”雅燃缩回了雪白的双臂,捂着脸哭泣,无数明亮的珍珠从她眼角坠落,“我到处哭着求人去救他——可在那时候,连纯煌都帮不了我!”
纯煌?
西京猛地一惊。这个名字,他是听说过的——那不就是海国的末代海皇么?难道这个女萝,竟然是海国的王室?
难怪有着如此惊人的美貌,几可与苏摩匹敌!
“多好啊……几千年后,我居然又看到剑圣门下!”雅燃忽地望着西京笑起来,有几分疯狂,“你就留在这个地宫里陪我吧!你是无法带我出去的……我身上,有星尊帝的封印。”
她霍然扭过身,崭露出雪白的裸背——
一个血红的符咒,映在肩胛骨之间!
“他恨绝了我,所以要我生生世世不得解脱!星尊帝亲手用血画下的封印,无人能解。”雅燃的手忽地伸长,绕过肩膀,反手抚摸着那个殷红如血的封印,眼神却有几分冷酷,“何况,我也不想再出去了。”
“为什么?”那笙忍不住惊问,“你都被关了几千年了!”
“我有罪。即便是被囚禁一万年,十万年,也不足以赎罪。”雅燃尖尖的十指,忽地抠入了背后那个封印,带着一种自虐的快意,将皮肤一寸寸揭开来!
然而,无论揭多深,那个封印仿佛入骨一般巍然不动。
闪闪不忍心再看,扭过头去。
那一边,九叔没耐心去听那番关于剑圣的对话,俯身将黄泉谱握在手中,急急翻看。
“这下好了,有了黄泉谱,出入地宫就方便多了。”旁边有盗宝者低声说,如释重负。
闪闪望着那卷发黄的薄薄的羊皮,上面浮凸出隐约的线条,细细看去,竟是勾勒出一幅地宫的平面图来——更奇异的是,那卷羊皮上,繁星般地浮动着点点绿色光芒,明灭不定。
“咦,那些东西,是什么?”她忍不住举着灯凑过去看,指着那些星星。
“你说呢?”莫离微笑着,俯下身指着某个绿点,“你看着。”
一语毕,他忽然间纵跃而出,落到三丈开外。
“哎呀!”闪闪惊喜地叫了起来,“这颗星星也动了起来!”
“当然了。”九叔没有莫离那样有耐心,蹙眉直接回答,“黄泉谱上能自动浮凸出所在地宫的地形,以及显示地宫里所有人所处的方位。”
“每一颗星星,就是一个人?”闪闪明白过来了。
莫离笑着点头。
“那么光芒弱一点的,是不是就是……”她侧过头,望着一旁在盗宝者照顾下昏迷的音格尔,“身体不好一点的人?”
“嗯。”莫离简短地解释,“如果死了,就不会显示出光芒了。”
“真神奇啊……”闪闪惊讶地睁大了眼睛,认真地数了数,忽地问,“可是,为什么上面的星星,比这里的人多出两颗呢?”
一语出,所有盗宝者吃了一惊。
“喏,这里还有两颗。”闪闪撇了撇嘴,抬起手,指着地图边缘的角落上——在入口处的享殿位置上,果然还有两颗星星在不令人察觉地闪耀!
有外人闯入了这个地宫!
九叔霍然抬头,盗宝者们围了过来,眼神陡然变得凶狠
“就算是苏摩还没走出地宫,也不会多出来两颗啊。”莫离喃喃,“这事情有点不对头……”
“先派个人出去到享殿看看。”九叔点了点头,指派了一个盗宝者出去,然后一挥手,断然下令,“此地不宜久留,带走所有能带走的财物,不能带走的绝不准毁坏——莫离,我看护少主,你去督促大家收拾东西。”
“好。”莫离点了点头,转身走向密室内。
一群盗宝者如狼似虎地起身,扑向那一室的稀世珍宝。
他们进入地宫时轻装简从,似乎没带多少器具,但此刻居然不知从哪里变出了一个个革制的大袋。袋子每个都足足可以装下十升的水,里面衬了厚而软的羊绒,以免损伤珍宝,是专业的盗宝工具。
“不要惊动死者。”在一个盗宝者冲向两座玉棺时,莫离抬起手臂阻拦。
“可是,这是星尊帝和白薇皇后的棺材啊!最珍贵的宝贝,一定被他们带进里头去了!”那个盗宝者直直望着白玉台上两座玉棺,眼神亮如恶狼,“老大,我们好容易活着进来了,如果不带走,只会白白烂在地底下啊!”
莫离一把将那人推搡了回去,厉叱:“说了不许动就不许动!”
那人被推到一支巨大的珊瑚树上,“喀啦啦”压断了一枝。莫离沉下脸,绕着密室走了一圈,望着那些忙碌搬运的盗宝者,扬声:“现在我重复一遍卡洛蒙家族的三戒!都给我好好听着!”
“一、死去的兄弟,和活着的一样平均地享有所有财富!
“二、不许惊动死者,严禁开棺取宝,损坏遗体!
“三、无法带走的东西,一律原地保留,不许破坏!
“大家听见了没有?”
“是!”盗宝者们哄然答应,一边训练有素地快速搜集着珍宝,分门别类地装入各个革囊——一袋是宝石明珠,一袋是金银器皿,一袋用来装珊瑚玉树,其余的袋子里装着各类杂物:字画,古镜,宝剑……等等等等。
能进入大帝陵墓陪葬的,每一件都是价值连城。这一次收获之丰富,只怕要超过百年来的任何一次行动吧?所有盗宝者眼里都压抑不住狂喜的光,手足迅捷,将一捧捧宝石金砂放入袋中。
那个被派出去查看的盗宝者已经悄然返回,在九叔耳畔低声回禀了一句。
“什么?除了那个鲛人,还有另外一个女人在享殿?”九叔有点惊讶。
“属下也没跟到那里——只是从第二玄室听外头有两个声音,是方才的那个鲛人和另一个陌生女子。”那个盗宝者低声禀告。但不知为何,他眼里却有一种惊恐的神色。
九叔微怒:“你为何不跟过去查看?”
“禀大人……因为、因为……索道断了!”盗宝者眼里的惊恐终于完全显露出来,一下子跪下去,颤声回答,“那条架在红莲血池上的长索,被人斩断了!”
“什么!”九叔大惊,止不住地站起身来——他自然不会忘记进来之前,一行人在那条裂渊之前吃了多少苦头,才打开了这条索道。
如果索道被人斩断,无异于断绝了所有人的退路!
最后那句话也被所有盗宝者听到,那些疯狂收拾珍宝的人忽地一呆,手脚停滞了下来,面面相觑,仿佛片刻后才反应过来,眼里陡然有压抑不住的恐惧。
“去看看!大家快去看看!”莫离也慌了,抱着昏迷的音格尔站起来。所有盗宝者背起了打包好的东西,争先恐后地朝着甬道外头跑去。闪闪迟疑了一下,看到莫离已带着音格尔离去,不由得也紧紧跟了上去。
“啊,是谁斩断了那条索道?”光线随着闪闪的离去而迅速黯淡,那笙站在黑暗里,也有点发呆,她抱紧了手中的石匣,感觉里头的断足安静得出奇,“是苏摩么?那个家伙……一向喜怒无常啊。”
“他不会做这种无意义的事吧?”西京却是断然否定,望向黑暗的前方,“我们也过去看看。”
在享殿里的,果然是苏摩和另一个女子。
用引线刺穿虚空,系上对面玄室的机关,苏摩从裂渊上身掠过,终于在地宫大门附近追上了那个意欲逃离的女子。他的手指一勾,细细的丝线勒着脖子,将离珠从墓室出口扯回来,她拼命挣扎,美丽的脸因为恐惧和痛苦而扭曲。
“索道是你斩断的吧?”苏摩望着那张脸,漠然问。
“嘿……”离珠在他脚下喘息,手里却还抓着一顶金冠——那分明是九嶷王的冠冕——原来她是有意落在他们一行后头,趁机从尸体上取得了这件信物!
只要拿到了这个去向世子交差,她就能赎回自由。
“究竟为何?”苏摩蹙眉,本想一勾手切下她的头颅,然而却有些诧异,忍不住问,“你已完成使命——将信物带回去,九嶷那个老世子继了王位,自然会还你自由之身,又何苦再多此一举?莫非你不想看到盗宝者洗劫陵墓?”
“哈哈哈!”离珠忽然仰头大笑起来,笑声回荡在空旷的享殿里。
“我才不管那些粗陋的强盗!”她捂着咽喉上出血的伤口,喘息着坐起,在地上恨恨望着傀儡师,眼里慢慢浮出一种疯狂的嫉恨,“我要你死!我只要你死!”
她伸出手,虚空里往苏摩脸上一抓,美艳的脸上充斥了狂悍的杀气。
“凭什么!凭什么你有这样的美貌!……我才是这世上最美丽的人!”
看着狂怒的女子,连苏摩都有点愣住了。
这个娇弱的女子在最后一刻痛下杀手,斩断裂渊的归路,将十数条人命统统断送在地底——这般毒辣手段,仅仅只为了这样的一个原因?
“你已经很美了。”他淡淡道,放松了手中的引线。
“哈哈哈……当然!当然!”听到他的赞许,离珠再度大笑起来,回过手极度自恋地抚摩着自己的脸颊,喃喃自语,“我当然美貌……你知道为了得来这样的美貌,要付出多少代价么?是整整四代人畜生一样被配对,驯养调教,才得来的这副容貌!我才是云荒最美的人!”
苏摩一震,却没有说话,缓缓松开了手。
离珠抚摩着脸,忽然间声音呜咽起来:“我的父母,祖父母,曾祖父母……他们都是从云荒各地买过来的奴隶,因为容貌出众被挑选出来,勒令结成夫妻,以便生下更美貌的孩子——而我的父母更是亲兄妹,因为要保持最美丽的血统,不得不近亲乱伦。”
“整整四代人的心血啊……到了这一代,我终于被所有人都称为云荒上最美的人!”离珠回过手,摸索着自己颈部的伤口,眼里的愤怒如火燃烧:“可是……你居然敢比我更美丽!你凭什么!你怎么敢践踏我们四代人一生的努力!”
“你还弄伤我完美的肌肤!我用了多少功夫,才让自己全身上下的每一寸都完美无暇……你居然弄伤了我!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这个云荒上,最美丽的只能是我!你这个下贱的鲛人,怎么敢拥有如此容貌!”
她忘记了自己根本不是眼前这个鲛人的对手,愤怒地挥舞着手,忽地冲过去,伸出尖利的指甲去抓苏摩的脸。
苏摩没有躲避,任凭她一手抓下,指甲在肌肤上发出丝绸般的裂响。
血从他眼睑底下流出。望着那清晰而深刻的五道血痕,离珠也有些意外地呆住了,仿佛是不能相信短短一瞬间最美的东西就毁灭在自己手下。随即,却扬着十指,快意地狂笑起来。
然而笑着笑着,她的眼神凝滞了,震惊莫名——消失了!就在短短的刹那,苏摩脸上的伤痕就凭空消失得无影无踪!
“你……你拥有无人能比拟,也无人能摧毁的美?!天啊……天啊!”她哑口无言地望着面前这张仿佛具有魔力的脸,步步后退,以为这个傀儡师会挥手斩杀自己于刹那。
然而等她却只看到那双眼里深切的悲哀,并无丝毫自傲自豪。
离珠愕然望着苏摩,忽然间觉得他碧色的眼睛是如此空茫而沉郁,一眼望过去就再也离不开——只是刹那,她的心神就完全沉下来了,再也没有片刻前的浮躁和狂怒。她忘记了害怕,也忘记了愤怒,只是怔怔望着那一双眼睛,仿佛坠入了深不见底的碧海。
“世袭的奴隶啊,“她听到苏摩嘴里吐出了话语,低沉而悲悯,“你的心死了么?你不是为美貌而活着的,也不是为了取悦那些奴隶主而活着的……你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你应该有自己的梦想。”
她茫茫然地望着面前的人,感觉他声音里有某种力量正一分分地侵入她心里。
“梦想……?”她喃喃,茫然道,“我的梦想……只是做云荒最美的人。”
“这个世上,美貌只是取祸之源,是被人利用的工具。”苏摩冷笑。
眼前这个女子的美是极其罕见的,但她身上流的血也极其复杂,混和了中州人,西荒牧民,鲛人,甚至冰族的血……但是,每一代先人,都在血里沉积下了怨恨。对美的无止境的追求,成了蒙蔽她心智的毒咒。
所以到了如今,失落的她才会走入那样疯狂的境地。
“而且你错了,我并不是云荒上最美的人——”苏摩轻轻叹息,摇了摇头,“真正的美丽并不是外表,而是内心里散发出的光芒。”
无论外人如何称许美貌,然而终其一生,他都无法直视那个纯白的女子。
那个白族少女身上有一种由内而外散发的光芒,即使在他无法看见东西的时候,都能感觉到——那才是真正的美丽。一生里,他都在那样由内而外的光中自惭形秽。
“你……这样好看。可是,我却看到你痴迷于那个容色普通的白族女人……”离珠的眼光始终未能离开苏摩的脸,神思恍惚地喃喃,伸出手,仿佛是想去触摸那天神一般的脸,“苏摩?……我听说过你的名字……百年前的堕天后……你、你心里的怨恨,已经消散了么?这样……就能更美丽么?”
“嗯。”苏摩望着那个女子,低声,“希望你也能——因为,我们都是一样的。”
一语毕,他闪电般地伸出手,单指点在离珠的眉心!
一种汹涌的灵力透入,直冲向沉积黑暗的内心,离珠只来得及低低叫了一声,便失去了知觉,委顿在地。
苏摩缓缓收指,望了一眼地上的女子,转身走出了地宫。
“我们都是一样的。”
他本来应该杀了这个敢对自己不利的女人,但最终却还是放过了她。因为他们都是同样在被侮辱被损害中长大的、满怀仇恨的奴隶——受尽了践踏,心里积累起无法消除的”恶”,仿佛猛兽收爪咬牙,一等时机到来便疯狂地、不顾一切地报复所有的人。
他们因为仇恨而活下去,因为仇恨而奋斗。他们走出的每一步路,都带着极其自负而自卑的扭曲脚印,根本不知道自己的终点和方向,只是被仇恨驱使着。
这样的一条路,又是怎样的悲哀。
但是,人的一生不应该仅仅是这样……他已经犯过错,于今再也不能回头——只希望别人,再也不要重蹈他的覆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