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马的双翅掠过黎明的天空,向着无色城归去。
龙神出渊,后土归位——然而顺利地完成了如此一件大事后,空桑人的队伍里却是反常的沉默。六王和冥灵战士们只是静静地按辔返回,想赶在太阳的光辉降临前,回到水底那个城市。
方才的驻足遥望中,所有空桑战士都看到了太子妃和那个鲛人傀儡师话别的一幕。而返回到队伍的短短路上,太子妃不停地回望着昔年的恋人,依依不舍。
于是,所有的空桑遗民都沉默下去。
百年前,所有空桑人都将这段畸恋视为奇耻大辱,甚至不惜动用火刑来维护本族的尊严;然而亡国灭种之后,这一段不光彩的历史在浓重的血腥下变淡了,作为战士守护了空桑百年的白璎获得了所有遗民的尊敬。她和真岚皇太子一起,作为空桑人重见天日的最大希望,被所有族人仰望。
然而,直至今天,所有人才发现,百年前的故事,原来尚未结束。
“没事吧?”
“还好。”
短暂的问答后,仿佛什么看不见的屏障延展开来,让小别重逢的皇太子夫妇沉默下去。
白璎从赤王手里接过金盘,托在自己肩膀上,乘着天马向着无色城归去。不知为何,她心里有一种极其强烈的倾诉欲望,却终归说不出什么。盘里的头颅一直望着妻子,眉头微微蹙起,似乎也在考虑着什么,同样的沉默。
“等空桑复活后,按自己的意愿去生活吧。”忽然间,真岚吐出了这样一句话,转过头去看着后方天空里巨大的蛟龙和新的海皇,“等到这一切都结束,请你自由地去生活吧……不要再被束缚住了。”
白璎震了一下,看着金盘里孤零零的头颅,喃喃:“说什么傻话。”
她已经是冥灵——和其余五王一样,在九嶷王陵的神殿里自刎时,她许下了唯一的心愿:献出自己的魂魄,让空桑复国,让族人在这片云荒大地上重新好好的生活!然后,她的头颅落入了神殿前的传国宝鼎里,六王的血注满了这个神器,打开了无色城的封印。
六星齐陨,无色城开!
——她成了靠着这一念存在的、游离于生死之外的冥灵,一旦心愿完成,便会烟消云散。
“不是傻话,是能够实现的愿望。”金盘上的头颅嘴角浮出一个笑意:“我记得古籍上记载有一个交换的法则,是逆着‘六星’的预言来的:无色之间可以互转。献上极大的力量,同样可以获取新的生命——白璎,你用后土的力量去交换新的生命吧。”
“用后土的力量?”白璎惊呼了一声,想也不想的否定了这一提议,“这怎么可以?……这是白之一族自古传承的守护空桑的力量啊!”
“呵,”真岚微微笑了一下,眼神却是黯然的,“你若死了,白之一族还有人么?”
白璎一怔,沉默下去,无言以对地抓紧了马缰。
皇太子眼里却有一种深沉,他握紧了妻子的手:“我曾经想,如果空桑复活了,那应该是一种彻底的‘复活’:埋葬掉以前那个腐烂的空桑,摒弃多年积累下的偏见、腐臭、特权和种族仇恨,让这个国家和这个云荒,重新地活过来!”
金盘上的头颅顿了顿,又轻声说了一句,“当然,也包括每个人的全新的生活。”
天马飞翔,已然将近无色城入口。
“你回头看吧……他哭了。”真岚低声道,望着背后虚空里的那个人,眼神复杂地变幻着,“他是不是真的爱过你——那,不是你百年来心里一直不能忘怀的疑问么?只要回头看一看,你就知道答案了……”
白璎的手剧烈地抖了一下,她握紧了缰绳,眼睛里慢慢笼罩上了一层雾气。
真岚……为什么你要我回头呢?你以为我若回头,便会得到拯救么?如果我得到了拯救,那么,这个国家,整个空桑,又由谁来拯救呢?何况,若再度踏入那种泥沼一步,我便将会被再度灭顶。
她没有回头,只是加速催马前行。
不能回头……不能回头!
心头有一个声音强烈地响起,严厉地对她说——再回头也已是百年身,倥偬的时光中终究成了错过的路人,到了如今,回头又有何用?你应该知道你现在肩上的责任。
那是……白薇皇后的声音?
白璎身子微微一震,终于还是强行克制着没有回头看上一眼。催马一跃,返回了水底的无色城。
波浪在头顶盘旋着,闭合起来。
光之塔下,六王归位。
“你不回头么?”金盘上的头颅却是茫然地叹息,没有半丝喜悦,“其实,仔细想起来,你真的从来都没有机会去过自己想要的生活吧?”
“是的,”白璎终于开口承认,却看着他,“其实,你也一样。”
皇太子微微动容,却无言以对。
“我们是一样的人,走着同一条路,也必须背负起同样的命运,”白璎咬着嘴角,声音却是坚定,,“就如当年开国时的星尊帝和白薇皇后一样!”
真岚却茫然地看着背后的虚空,喃喃:“不,我就是怕和他们一样。”
“为什么?”白璎霍然问。
“因为他们不是一个好榜样。”真岚吐了一口气,“而我,却希望你幸福。”
“……”太子妃忽然沉默下来,将天马交给战士带走,自顾自静静地看着金盘中丈夫的头颅——她的表情,忽然间也有了奇异的变幻。
“你……身上真的是流着琅玕的血么?”她喃喃,伸出手去捧起头颅,放到和自己齐高的地方,凝视着,叹息,“不一样啊……七千年以后,已经不一样了!琅玕的血裔怎么会变成这样?”
“你是?!”那一瞬间感觉到了变化,真岚脱口惊呼,看着面前白璎的眼睛。
眼睛里面,又有一双眼睛。
重瞳里,隐藏着两种表情和两个灵魂,一起凝视着他。
外面的,是哀伤而悲悯的,带着熟悉的温柔。内里的那双却是坚定明亮的,隐隐带有一种男子也罕见的高慨。
那双重瞳望了他一眼,然后,内里的那双眼睛渐渐游离出来了——最后,离开了冥灵的身体,漂浮在无色城的水底。
“白薇皇后?!”在看到那双眼睛时,空桑皇太子和大司命都怔在了当地,说不出话来。
虚无飘渺的无色城,终于迎来了七千年前的缔造者!
“琅玕的血,在流到你身上时,已经变淡了么?”那双眼睛一瞬不瞬地审视着真岚,仿佛能看透一切,默默地衡量着,忽地变了语气:“不对……不对。你没有继承他全部的力量!?为什么?……皇天也不在你手上。”
“皇天……”真岚刚开始还未从震惊中回过神,说了两个字,语调终于恢复了常态,挑了挑眉毛,“皇天被我送人了。”
“什么?”白薇皇后眼里流露出震惊的表情。
“圣后勿怪……皇太子殿下借助那个人的力量,去寻回被封印的各部分躯体。”大司命也回过了神,结结巴巴地替真岚解释,“那些冰夷用车裂的方式镇住了皇天,夺走了帝王之血的力量——皇太子殿下必须六体合一,才能恢复。”
“车裂?”白薇皇后却皱了皱眉头,“不对。光靠车裂,怎么可能镇得住琅玕的力量?!”
“……”大司命和皇太子伉俪听得此言,齐齐震惊。
“可、可是,《六合书》的术法《化境篇》里,就是如此记载的啊……”大司命不敢置疑眼前这个千古一后的说法,只是搬出了历代司命秘藏的典籍来。
白薇皇后眼里有怀疑的神色:“化境篇?是谁著的?”
“是……是星尊大帝暮年留下的著作之一。”大司命迟疑着回答,“这卷书和六合书的其余部分一起,成为皇家和六部王族的必读之书。”
“琅玕写的?”白薇皇后喃喃,眼里有说不出的表情,忽地一笑,“难道琅玕在死前留下遗书,说用车裂可以封印帝王之血?”
“是的。”大司命恭谨地低下了头。
“呵,梦呓!”白薇皇后冷笑起来了,眼里光芒四射,“魔之左手的力量,只有神之右手可以抗衡,怎么可能仅仅通过车裂来封印?”
大司命苍白着脸,不敢再说下去:“可是,百年前的那场灾祸里,分明是……”
百年前,冰夷的确是靠着这种方法,封印了皇太子的力量。
“是有些奇怪……”虚空里那双眼睛瞬了一下,投注在真岚脸上,凝视。
“不像……真的不像啊……”白薇皇后最终还是喃喃叹息,闭合了眼睛,“你是我和琅玕的后裔,我儿子姬熵的第一百八十六代子孙——可是在你身上,那所谓的帝王之血,为什么已经有了如此大的改变?”
“你说血统?”真岚眉梢一挑,回答,“我的母亲,来自砂之国。”
“哦?”白薇皇后的眼睛霍然睁开了,看了他一眼,“不是白族人?”
“多怪你们白族的白莲皇后死活生不出孩子。”真岚无谓地转过头去,抬起右手抓了抓头发,“所以帝都派兵,把我从母亲那里强行夺了回去,塞到这个王位上。”
白薇皇后忽地微微笑了:“哦?看来,的确和血统无关。”
“嗯?”大司命诧异地脱口。
“应该是从琅玕写下那一卷书之时开始,帝王之血便已经改变了,变得可以以人世的术法来封印住——”注视着金盘里的头颅,默默地竭力追溯,白薇皇后眼里有了迟疑的光:“能做到这一点的,没有别人……难道,是琅玕他自己?”
皇太子伉俪和大司命已经跟不上她的思绪,只是有些莫名地看着那双眼睛里的表情不停变幻,喃喃自语。无色城的虚无幻影里,白薇皇后的眼睛如同一双美丽的蝴蝶,瞬忽漂移,不停地俯仰观望。
七千年后,她终于回到了这个亲手创造的城市。
然而,所有的一切,都已经是如此陌生,远远不同于当日她设下结界之时——或者,对于光阴和历史而言,她是一个逆流而上的悖逆旅人,本不该出现在这个时空,干扰历史的流转。
“不,魔之左手的力量还存在着……就算被封印在苍梧之渊,几千年来我依然能感觉到!”白薇皇后的眼睛微微抬起,顺着光之塔看向头顶无尽的蓝色,眼神凝重,“琅玕,还存在于某一处,虽然衰竭,却未曾消失。”
眼睛雪亮如电,忽然看了过来,盯住了一直未曾说话的太子妃——
“白璎,我的血裔!我已然衰竭,所以将所有力量转移给了你——如今唯有你能封印魔之左手——在我的灵体消散前,我们一定要寻到那个毁灭一切的魔,将其封印!”
“是!”白璎微微震了一下,无声地垂下了眼帘。
那样艰难的任务,几乎是有死无生的。然而,在下了舍身成魔的决心时,她就已经不畏惧这些——其实,获得力量之后随之而来的新使命,白薇皇后已经在苍梧之渊就详细地告诉了她。
因为,作为白族最后一个可以承载后土力量的女子,她已经是不能复生的冥灵。而且,白之一族已然没有任何血裔——一旦她烟消云散,后土的力量便再也无法传承下去。
所以,她必须要在自身消亡之前,封印住魔之左手。
从此后,皇天后土,这两种代表创造和破坏的巨大力量就将进入一个漫长的相持阶段,保持着绝对的平衡,静止着,不让任何世人察觉到它们的存在——宛如七千年前,星尊帝和白薇皇后在镜湖中心发现这种远古神魔力量时的状态。
那是一个轮回的结束,和新一个轮回的起点。
苏摩站在空无一人的九嶷宫殿里,无言四顾。
几乎是夷平了整个王宫,却看不到那个该死的青王的影子——他站在废墟里,用幻力反复遥感,然而在九嶷这座空桑人的神山上结界的力量是如此强大,他的术法作用有些衰微,竟然时有时无起来。
那个该死的青王,躲去了哪里?!
深碧色的眼睛里泛起了愤怒,一挥手,又击毁了一面墙壁轰然巨响中,空荡荡的别院里只留下了一座东西孤独地矗立。
那是望乡台上的坠泪碑。
——那是有着无数“过往”的东西,一眼看去,苏摩的视线也被吸引了,投注在那面空无一字的光洁碑上,久久凝视。
忽然,他走过去,缓缓弯下腰,握住了碑底的一物,微一用力。
雪亮的光腾起在废墟里!
坠泪碑底座上,那个骷髅的嘴应声张开,吐出了那把衔着的剑,随即重新闭合——那一瞬间,仿佛是幻觉,九嶷山谷深处,响起了一阵低沉的叹息。
傀儡师轻易地拔出了那把几千年前先代海皇赠与琅玕的龙牙长剑,在日光下横剑凝视。深碧色的眼睛里有些微的变幻。他手臂上缠绕着的蛟龙也发出了一声应和的叹息。
辟天……这就是传说中星尊帝的佩剑辟天!
传说中,星尊帝和白薇皇后在年轻时曾一度流落海外,到了鲛人居住的海国璇玑列岛上。纯煌协助了这一对年轻人完成心愿,指点他们去寻求上古封印在镜湖中心的神魔力量,还以龙牙制成这把长剑相赠。
这件海国的神物从此流落云荒。在星尊帝暮年宣布停息干戈后,辟天剑被安放在九嶷山下的坠泪碑底座上,作为镇住碑上无数阴灵之宝。
七千年后,新生的海皇来到了九嶷山下,重新拔出了这把长剑。
“趁手。”微微一笑,他忽地转动手腕,划了半个弧——所到之处,土石飞扬。
那一瞬间,废墟的一面墙背后,有人发出了一声惊呼。
霍然望去,却是一名女子霍地缩了回去——虽然蓬头垢面,却难掩天姿国色,她惊慌地躲在一面墙后,看着傀儡师:“求、求求您饶了我吧!离珠……离珠愿听从您任何吩咐。”
“青王在哪里?”苏摩持剑在手,漠然地问——这个女子身上有一种让他觉得不舒服的气质,美得邪异,完全不像鲛人,却比鲛人更美。
“青、青王?”女子慌乱地问,“您是说……是说九嶷王殿下么?”
苏摩懒得再说,垂下剑尖,遥遥指住了她。
“我、我只看到殿下他往神殿方向跑去了……”离珠指着北方山腰,结结巴巴,“从王宫北方的玄武门出去……左转,再过三道山门,就是……”
“带我去。”
话音未落,她就觉得腾云驾雾地飞了起来。
偏殿,花园,宫墙……玄武门。
出了北玄武门,就是后山。一片浓绿的碧色逼人眼帘,带着无处不在的游荡的白色雾气,仿佛一群群幽灵在山间徜徉。
那是九嶷神山的区域。
宽阔的辇道通向山上:中间是大块的平整石头,黑曜石和雪晶石交错铺着,雕刻出繁复美丽的花纹,那是帝后及大司命的专属道路;路两侧平砌着淡青色的砖,则是供随行妃嫔和百官行走的。
沿着辇道上山,穿过三道石砌的门楼,最先抵达的是位于山腰的祭祀先人的享殿。然后再上去,才是供奉着神灵的神殿。
随后的辇道折向山后,直穿入一座深深的山谷——那,就是著名的“帝王谷”。历史上所有空桑皇帝皇后死后的长眠之处。
从北玄武门到享殿,足足有十里左右的山路。而那么长的距离,居然就在一瞬间过去。离珠被人抓着腰带提在手里,晃晃荡荡地一路掠去,只吓得脸色苍白,不停地尖叫。
忽然,她感觉到那个黑衣人急速地停住了脚步,无声地伫立。
她刚想抬头看,腰间的那只手霍然一松,她一声惊叫,脸朝下地跌倒在坚硬的黑曜石上。她反射般地抬手护着头脸,只觉双肘剧痛。
挣扎着起身,却看到那个诡异的黑衣人正站在享殿前,脸色苍白,表情激烈地变幻着,忽然下意识地转开了头去,仿佛不想看见某物。
——怎么了?
离珠诧异地从地上站起,看向前方。
在供奉着空桑历代帝后的享殿前,是一片玉栏围着的广场。玉阶晶莹,上面依稀有暗红色的血迹,百年未褪。层层台阶上去,居中放着一个一人高的青铜鼎,正面用浮雕手法用阳线刻着手持莲花的创世神,背面用阴线绘有高举长剑的破坏神,黑眸和金瞳日月般辉映。
宝鼎上镌刻着繁复的符咒,在日光下发出淡淡的光芒,有着神圣不可侵犯的力量——那是星尊帝时期开辟这个帝王陵之初就铸造的传国宝鼎。
奇怪的是,这个黑衣人看的不是宝鼎,而是围绕着宝鼎的六座栩栩如生的石像——那,是百年前空桑灭国时,自刎于此的六王!
传说中那一战极其惨烈。穷途末路之下,空桑的六位王者围绕着传国宝鼎一起横刀自刎,以性命作为交换,打开了通往另一个世界的无色城。当六星之血在鼎内汇集的瞬间,虚实的界限被打破了。
所有的魂魄归于无色城,裂镜对峙的两国出现后,这六王的尸体便化成了无头石像。百年来不管风吹雨打,都伫立在享殿前,静静守护着王陵。
苏摩只看得一眼,便烫伤般地转过头去,不敢直视。片刻的沉默后,又艰难地缓缓转过头来,长久地凝视。
他眼中露出的表情让旁观的离珠震惊。
这个人,有着如此惊人的容貌……一定是鲛人吧?那种美是超越了种族和性别的,让一直以来被所有人都夸为世间最美的她都难以抑止地感到嫉妒——原来王的话果然没有错:这个世上最美的那个人,真的并不是她!
那个鲛人脸色苍白地看着六星,然后仿佛难以抑止地,举步向着台阶走上去。
“别过去!”离珠一惊,脱口,“那里有结界!”
然而那个鲛人疾步走上了祭坛,却并没有直奔传国宝鼎中的结界入口。而是在踏上最后一级台阶后微微迟疑了一瞬,然后仿佛终究难耐地,对着一尊无头的石像伸出手去。
一瞬间,随着她的惊叫,虚空中发出了耀眼的光芒!在触及石像的刹那,轰然的响声中,那人被结界中放出的光芒击中——
完了,她想。心里却居然有某种释然自此后,世间再无比她更美之人!
然而就在她舒了一口气的时候,光芒散去,那个黑衣人竟赫然就在原地,毫发未伤。
——怎么会?
离珠惊讶地张大了眼睛,看着那个和六星结界正面交锋后依然无恙的鲛人。显然方才也是受到了相当凌厉的一击,他往后退了一步,脸色苍白。然而他的手,却已然是穿过了屏障,缓缓伸了过去,停止在那尊石像上方的空气中。
那尊石像的头颅早已被斩断,然而那个鲛人却痴了一样地伸出手去,在虚空里轻轻触摸着,描摹着轮廓,他的眼神忽地变得说不出的哀伤和温柔,仿佛触到了那个死去之人的脸颊。
那座石像是六星里仅有的两个女子之一,束着白色的战袍,上面绣有蔷薇的标记。
到了这一刹那,她才忽然明白过来了,低声惊呼——
原来是他!是那个鲛人!
那个九十年前被驱逐出云荒,一直背负着“倾国”和“堕天”之罪的鲛人——难怪会有着这样天地间独一无二的容貌,令日月都为之失去光彩。
离珠又惊又妒,却是难以自禁地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个黑衣的鲛人。越是看,越是绝望——枉她一生自负美貌,有着靠几辈子血统积累起来的美丽,然而这种刻意经营谋求而来的美,却依然难以和这天成的出尘之美相比。
如果说,她是尘埃里开出的凡世之花,那么这个人就是云上不染片尘的光。
仿佛已经忘了要追九嶷王,那个鲛人只是静静地站在祭坛边缘上,承受着结界的推斥力,凝望着那一座已然死去的石像。
不知他用了什么样的术法,随着手指的描摹,断颈上的虚空里缓凝结出了一个淡白色幻象,如雾般恍惚:那是一个栩栩如生的女子头像,秀丽而宁静,眉心有着十字星的红痕。
离珠在一旁目不转睛地看着,暗自诧异,隐隐有些不屑。
想来,这个人就是死去的空桑太子妃了……然而这样的容貌,不要说和这个鲛人比,就是和自己相比也是远远不及,充其量也只能说是秀丽,却不是什么绝色。
可为什么这个有着天下无匹容貌的人,会倾心于这样一张脸呢?
“咦,苏摩在这里!”在这一刻的寂静里,忽然听到辇道上传来清脆的惊呼。
祭坛上那个鲛人一惊,手迅速地放下了。离珠应声转头,却是一个少女和一名中年男子正飞奔而来。
——九嶷也真是乱了,居然接连有外人就这样闯入了宫殿后的神山禁区。
然而,少女身边那个落拓男子在看到那个六星结界时,也蓦然站住了。
“阿璎……”西京看着那个没有生命的石像,低低叹息,眼里掠过深重的悲哀。那笙粗心惯了,没有反应过来苏摩在干吗,只是诧异地嚷嚷:“咦,你不是说要去杀那个青王么?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苏摩脸色微微一变,默不作声地侧过头,从祭坛上走下。
“啊?”那笙这是才注意到了祭坛上那几座石像,吃惊地打量,“这是什么?他们的脑袋哪里去了?被盗宝者偷去了么?”
西京暗自扯了一下她的衣襟,示意这个唧唧呱呱的女孩子住嘴:“我们快去神殿!得赶快找到那个封印的右腿。”
“噢!”那笙毕竟还是知道好歹,被那么一提醒,直接飞奔上去。
“九嶷王……九嶷王就是逃去了神殿!”离珠想起那个秘密的嘱托,她终于强自忍住了逃走的冲动,颤巍巍地开口,“他、他应该去神殿拿宝物了!”
“什么?”同时脱口的,却是三个人。
“我带你们去……”出乎意料地,离珠挺身而出,“我知道有一条小道,比辇道更快地到神殿!”
“呀,真的?多谢你。”那笙也不去问这个和苏摩一起的女子是什么身份,只是感激。西京却只是哼了一声,并不答话。
这个女子美得有点奇怪,让人一眼看去心里就觉得不舒服。云荒各族里罕见那样的美貌,然而又分明不属于于鲛人一族——在经历风霜,阅人无数的剑圣看来,这个看似娇弱柔婉的女子身上有一种说不出的阴邪诡秘的气息,却让人说不出哪里不对劲。
然而,此刻却也顾不上其他。
这个女子显然是九嶷王的宠妃,此刻却是主动请缨为敌方带路,显然是恨九嶷王入骨。此刻,也不妨先相信她一次吧!
他们跟着离珠奔出,在快到神殿的时候,忽然间听到了一种奇异的祝诵之声。
“啊,那些巫祝还在那里!”离珠只一听,脸色便变了一下,停下了脚步,“这、这可怎么好……我以为他们这些巫祝看到变乱来临,也会吓得跑掉,想不到他们还在那里死守着!那么我们这次是进不去了!”
“怕什么。”那笙却是不以为意,指了指同伴,“有苏摩和西京他们两个在,谁能挡得住啊?——除非是十巫一起来呢。”
“苏摩和西京……”离珠一惊,难掩脸上的惊讶,脱口,“果然是你们。”
“嗯?”那笙没反应过来,西京却是一扬眉,冷笑起来:“怎么,你认得我们?看来是有人指使你来的吧?不然哪有那么好心。”
离珠脸色白了白,眼眸中有一种妖艳的恨意:“不错,我是奉世子之命,来带你们几个去杀了九嶷王!”
“世子?”西京眉毛一跳,沉吟,“那个老养子,想篡位了么?”
“九嶷王他实在是活的太久了……世子怕有生之年再也触不到王座。”离珠却是老老实实地一口承认,眼里有一种亮光,“他知道这次苏摩回来是寻王报仇的,于是说,如果我引得你们趁乱杀了王,就可以烧毁我的丹书,还给我自由。”
这样的一席话,让一行人都沉默下去。
西京心里是信了八九分,然而却顾忌着苏摩是否同意——毕竟,这个脾气诡异的傀儡师怎能容忍自己被人利用?
然而仿佛被离珠那的话触到了某一处,苏摩眼里的神色慢慢平和下来,望着那个美得有几分邪异得女子,微微点了点头:“你,也想要自由么?为了那个,不惜拿一切来换?”
离珠掩嘴微笑起来,眼神一瞟,语气锋利:“是啊——和你当年一样。”
气氛陡然为之一肃。瞬间,连那笙都想起了当年苏摩的经历,连忙乖乖地闭嘴,生怕自己一开口就会说错话——说起来,他们两个还当真算是惺惺相惜的同类啊。
“那么,走吧。”苏摩阖了一下眼睛,漠然,“别让那家伙跑了。”
一语出,便知道他是默许了此事,西京一拉那笙,往后山神庙掠去。离珠想跑在前面带路,然而她哪里能跟得上。苏摩微微蹙眉,手一伸,便将她提起,足尖一点飞掠出去。
“左边!推开那块假山石。”离珠指点着,一行人循着新的路飞奔而去。
一路穿过享殿,直奔位于山腰的神殿而去。
还未到神殿,便听到了如潮涌来的祝诵祈祷之声,一眼望去,神殿前的广场上一片雪白:那是白袍高冠的巫祝们,在九嶷大难来临时对着神明祈祷。
那种虔诚的声调,让杀气腾腾掠近的人都下意识地放缓了脚步。这一次变乱来临时,一路上走来,连守护神山的士兵们都早已逃离,而这些巫祝神官居然丝毫没有离开神庙的意思,完全将生死置之度外,专心专意地对着神明祈祷。
殿内供奉着空桑人自古就信奉的神袛:创造神和破坏神。创造神坐北面南,脸朝着神殿门口,俯瞰九嶷山下的土地。在她的背面,是她的孪生兄弟破坏神。神殿古旧,有九嶷特有的阴凉森然气息。黯淡的神殿内,只有黑瞳和金眸闪着隐隐的光,俯瞰着殿下的人群。
神像下,摆着七盏巨大的青铜灯——那个传说中和空桑王朝兴亡息息相关的七星神灯。
此刻,神庙里却传来奇异的咔咔声,仿佛什么机械正在缓慢转动,带动了七盏铜灯沿着地面镶嵌的轨道移动!灯火随着灯盏的移动,在黯色里飘摇。
“哎呀,不好!他想逃!”看到了灯火飘移,离珠霍然明白过来,惊叫,指着神殿里一个金冠锦衣的老人背影,“灯下有秘道通往地宫,他想逃!”
——变乱一起,九嶷王在离宫遥望,看到巫抵的军队全军覆没,早就知道事情不妙,立刻向着后山神殿方向奔逃,原来是想通过秘道逃离!
一语出,一行几人同时发力,扑向神殿。
然而,虚空中仿佛有看不见的屏障,发出轰然的响声,白光弥漫。
苏摩在广场的最后一级台阶上止住了脚步,和西京一起讶然抬首。有结界!——随着这些巫祝的祈祷,有一个无形的结界,笼罩了整个神庙和广场。
空桑王室供奉的巫祝,有着自古相传的自成一体的术法。在远古的传说里,这些巫祝力量非常强大。在魔君神后的时期,甚至曾以“人”的力量极限,在帝都的九重门里封印过衰弱的创造神!
而现在,这些巫祝,是在保护着王者从秘道内逃走?
“快追!别让他逃了!”那笙焦急地喊起来了。因为此刻,手上皇天闪了一下,射出一道光,正投射在神殿内匆匆离去的人身上——九嶷王手里,拿着的正是那只封印了真岚右腿的石匣!
西京不等她说完,光剑已然出鞘,化为一道闪电直劈向虚空。这边苏摩一眼看到他动手,同时也是反手拔剑,用新佩戴的辟天长剑合力砍在虚空里的同一点上。
轰然盛放的光芒中,神殿里的巫祝身子晃了一下,口吐鲜血,倒下了一大片。
然而虚空里的屏障,却依然微弱地存在着,阻拦着他们一行人的脚步。
神殿里的祝诵声还在继续,伴随着咔咔的机械转动声。七盏青铜灯按照地面上镶嵌的轨道变幻着位置,最后“咯”地一声,仿佛卡在了某一个固定的位置。
那一瞬间,神庙里的神魔塑像发生了变化——庞大的雕像霍然转动,只是一瞬,创世神和破坏神便交换了位置!
逆位的破坏神转到了正位,金色的瞳子在黯淡的灯火里闪出光芒。雕像手里拿着的长剑忽然动了起来,在虚空中缓缓下劈,虽然慢,却力道千钧,最后一剑劈在灯前的供桌上。
“喀喇”一声响,那由从极渊里万年寒玉雕成的供桌竟然整齐地断裂了,露出一个深黑色的入口,深不见底,从中吹出冰冷的风。
应该也是感觉到了仇家的逼近,九嶷王在这个诡异的洞口前迟疑了一瞬,还是一咬牙,抱着神龛上的石匣,踏入了地道。
“不好!他把臭手的右脚带走了!快追啊!”眼见地道重新关闭,那笙焦急起来,不顾结界尚自存在,自顾自地跑去。
“小心!”西京急喝,然而那笙已然一步踏进了结界!
她自己也有些惊讶,不知所措地站住了脚,看着结界外的苏摩和西京,然后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右手:对于皇天的佩带者来说,这个结界居然宛若不存在?难道是空桑王室供养的巫祝的力量,是无法对皇天起作用的么?
“快去追!”西京率先反应过来,低喝。
那笙啊了一声,如梦初醒地回头过去,向着神庙急奔。
然而,轰然一声响,地道已然关闭。
“快打开!快打开!”她跑到神像下,焦急地用手捶着万年寒玉做的供桌,对着庙里那些白衣的巫祝大声叫喊,“快把它打开!”
那些巫祝只是用敌视的眼神看着她,其中几个似乎是刚才在阻拦住苏摩和西京时耗尽了灵力,再也无法支持下去,委顿在地。
结界轰然倒塌。
“这个地道,只能用一次。进去后,就从里面毁坏机簧。”巫祝之首看着她,目光落在了她手上的皇天上,眼神变得极其复杂,“王已经走了,你们休想将他再从地宫里找出来。”
“可他把真岚的右腿带走了!”那笙看着巍然不动的供桌,急得跳脚。
苏摩和西京已然穿过了结界来到神殿,但也已经来不及阻拦九嶷王的逃离。黑衣的傀儡师蹙眉看着匍匐一地的巫祝,眼里有怒意,手指缓缓握紧。
“别动手!”西京生怕这个乖戾的傀儡师一怒之下又开杀戒,急忙低声阻拦。
“哈哈哈……动手吧,谁怕?”巫祝之首忽然大笑起来,看着眼前这个鲛人,眼里有一种不屑和冷嘲,“一个鲛人,居然还踏进了神庙……当年就该杀了你,王怎么会让你这种家伙活下来了呢?这个玷污空桑荣耀的贱人!”
“唰。”话音未落,他的喉骨忽然被人捏住,再也吐不出一个字。
苏摩只是抬了抬手,便毫不费力地卡住了这个白发老者的咽喉。傀儡师脸上没有表情,甚至没有像以往那样一被人刺痛就露出狂怒的表情,他只是漠然地一寸一寸地,将身形瘦小的巫祝提起,冷冷凝视着,手指慢慢加力,看着老人的眼睛凸出来。
“别……”那笙忍不住劝阻。
虽然这个老人言词尖刻,可也不至于一抬手就要杀了他吧?
忽然苏摩嘴角露出一丝笑容,猛地一松手,巫祝之首如同一只破麻袋一样落到地上,他的同伴抢上去围住他,却忽然惊叫起来。
“你!你这个妖人对长老做了什么!”看到长老眉心的一点血迹,巫祝们知道发生了什么样可怕的事情,惊骇地抬头怒视着这个鲛人。
“他不是以身上空桑王室正统的力量为傲么?——那么,我就将他引以为傲的东西全击溃。我汲取了他的灵力,从此后,他和普通人没两样。”
苏摩漠然转过身去,甚至连看一眼他们的兴趣都没有了。
西京默不作声地松了一口气——方才他已然是按住了光剑,想在千钧一发时阻拦苏摩。然而,不想这个诡异的傀儡师转变了性情,居然出乎意料地放过了这个肆意侮辱他的人。
想来,重生后的苏摩,也已经发生了某种深刻的变化吧。
“你们怎么能这样?!”看着那些仇恨的目光,那笙忍不住了,跳起来指着那些巫祝,“你们还是空桑人么?那个青王……不,九嶷王,出卖了空桑,你们还为他拼命?”
然而那些巫祝毫不动容,冷冷地看着她。
“我们先是青族人,然后再是空桑人。”昏迷的长老醒来了,眼里有昏暗的光,吐出的话语却是坚定的,“我们不管你们如何指责王……他毕竟保护了整整一族的人从战乱里幸存下来……别的五族都覆灭了,唯独我们活了下来……这还不够么?”
“说什么民族大义?……那是奢侈的。对普通百姓来说,大家只想好好活着。”
“所以,九嶷百姓,都爱戴我们的王……绝不允许,绝不允许你们……”
话音未落,筋疲力尽的长老头一沉,再度昏迷过去。然而他身边的其他巫祝,却毫无退缩地看着一行闯入的人,拦在前方。
被那样的一席话惊呆,那笙站在原地睁大了眼睛,说不出一句反驳的话。
原来……九嶷王在领地上是这样受到民众爱戴?——那个阴暗龌龊,不择手段的家伙,竟然也有人爱戴?!
苏摩和西京同样沉默下去。那一席话,在他们两人的心中也不啻于惊雷落地。仿佛一瞬间涌起了无数回忆,两人都沉默了很久,目光复杂地变幻,甚至没有察觉离珠已经悄悄走进了神庙,站到了身侧。
“我们走。”苏摩淡淡地说话,也不再去管那一地的巫祝。
“怎么走?”那笙有些茫然,“去……去哪里找呢?地道也不知道通向哪里。”
“我知道!”一个声音回答,是离珠又一次开口了,抢着说,“我知道秘道通往哪里!我可以带你们找另外一条路,跑到前头去截住他!”
“你!”所有巫祝回头,怒视着这个美艳异常的女子,怒斥,“妖女,你居然也敢进神庙?快滚!你这个肮脏下贱的东西,怎么敢陷害我们的王!”
“通往哪里?”苏摩冷冷问。
“最深处的墓室,星尊帝寝陵!”离珠回答。
苏摩漠然一挥手,那些拦在前方的巫祝神官惨叫着纷纷倒下,甚至连紧闭着的后门都轰然碎裂!沿着离珠手指指向的方向,现出了一条直通后山的道路来。
道路的尽头,是汹涌而上、隔断阴阳两界的黄泉瀑布。
而瀑布的两侧,是壁立千仞的神山,飞鸟难上。
冷冷的风从中吹出来,一团团白色的雾气在山谷中游弋,宛如没有脚的幽灵。雾气中,是一片浓绿得让人迷失的青翠,其间高低错落地露出几点苍白或者金黄:那是各座帝王陵墓前的牌楼或雕刻,以一种迷宫状的布局排满了整座九嶷山。
那笙只看得一眼,便感觉到了莫大的惊惧,她下意识地退了一步,拉住了西京的袖子。
仿佛是察觉到了有人惊扰,深深的山谷里,隐隐传来一声长长的叹息般的低吟。
又听到了那种奇怪的低吟,盗宝者手一颤,没有拉住冥铲的提绳。
装了满桶土的铲子唰然“唰”地滑落,重新落到了深坑的最底部,深深插入泥土。所有盗宝者都被惊动,顺着低吟响起的方向看去——这是帝王谷的最深处。
这里,正是星尊帝的墓室,传说埋葬着帝王的衣冠和无数珍宝。
九嶷山阴这块隐秘的空地藏在一个山麓里,方圆不过三丈,和山谷轴线垂直。空地上有金粉洒过的痕迹,无数的细线纵横交错,最后汇聚在那个挖掘盗洞的点上。显然,是有人进行了精密的计算,然后将位置锁定在这小小的一点。
那样小的一片土地上,竟井然有序地站满了十几个西荒人。每个人手里都拿着不同的工具,站在不同的位置上埋头工作
在那些剽悍或者怪异的西荒汉子里,竟然有一个女性。那个脸色苍白的少女不过十五六岁的样子,一直战战兢兢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她手里执着一座青铜色的烛台,躲在一个高大的西荒汉子背后。
在低吟响起的瞬间,所有盗宝者一起抬头。
——然而,陵墓方向什么都没有发生,静静的山谷里雾气还是一样的飘移着。
而地底却有微微的震动,仿佛有什么在一路潜行,所有盗宝者悚然往后退。
“是邪灵!”挖盗洞的西荒汉子抬起头来,脸色苍白,惊呼,“是邪灵醒了!”
听得那一句喊,心底某种尚未说出来的恐惧猜测仿佛一下子落实了,所有人都愣了一下,然后不自禁地往后退了一步,做出了夺路而逃的准备。那个少女更是吓得浑身一颤,却不知往哪里跑,只是站在原地不知所措地左右观望。
惊呼未毕,“唰”地一声,一道红痕落在那个人的肩膀上!
“别瞎喊!”细细的长索执在一个少年手中,正是那群剽悍汉子的首领:音格尔?卡洛蒙。手腕一抖,长索如同灵蛇一样缩回,盘绕在他的手臂上,他细长的眼睛里有冷冷的怒意,一眼扫过去,就镇住了全场的汉子。
“第一次出来的人就是这么大惊小怪!那些被压在地底的邪灵有那么容易复苏么?”他抬起手,点着脚下的土地,冷笑,“几千年了,哪一次听说过邪灵复苏的事情?你们父辈祖辈行走地下几十年,见过邪灵醒来么?”
盗宝者们一阵沉默——以经验而论,这的确是不可能出现的事,可是……
“那边在交战,说不定刚刚有架风隼坠落在谷里。”音格尔淡然地吐出一句话,瞬间就消解了这些汉子们的疑虑。
不错,来的时候九嶷就在打仗,那些该死的征天军团不知为何居然烧杀掳掠到了这里,还杀了和世子一起赶来的第二批同伴——那边打得如此激烈,长年寂静的帝王谷里有些声响也是理所当然。
所有人暗自松了口气,那个少女也放松了手里一直握着的烛台,抬起眼睛。
“执灯者,你叫什么名字?”显然也是注意到了少女的恐惧,音格尔上前一步,对她微微点头,“你父亲去世了,要你陪一群亡命之徒下到那样深的地底,真是难为你了……但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会竭尽全力保护你——这是卡洛蒙世家和你们祖辈定下的誓约,我必会以性命来维护。”
“嗯……”显然是对“执灯者”这个称呼还感到不适应,少女有些畏缩地点了点头,讷讷道,“我……我叫闪闪。”
“好,闪闪,你相信我,”卡洛蒙世子对着这个小姑娘肃然起誓,手指压着后颈的那个纹章,“就算这一行人全死了,你也不会有事!”
“嗯……”闪闪扑扇着眼睛,低声细细回答,“我……不希望你们有事。”
“妈的,个个都是娘们养的?”看到大家安静下来,站在闪闪身前的那个大汉趁机叫了起来,一把将方才那个脱口乱叫的家伙扇到了一边,“听一声响,胆都吓没啦?没胆子还来干这营生?——邪灵!邪灵又怎么啦?有邪灵你们就不敢下去了么?”
那个盗宝者是第一次来九嶷山,凭着以前从纸面上得来的经验,在方才的一瞬间受惊后大呼。此刻被世子和莫离总管一骂,脸色顿时阵红阵白起来。
“去,把铲子拎回来!”莫离推了他一把,抢步走到挖了十丈深的洞前,身子一横,“我站你旁边守着,你放心挖好了——就算什么邪灵真的出来了,老子也替你挡着!”
那个西荒汉子被那么一激,脸上浮出愤然之色:“老子不怕!让开!”
说着便一把推开莫离,走到了那个盗洞旁,探臂下去,想把散落的提绳重新拉起。
盗洞很深,绳子虽然挂在了半壁上,可他还是需要把整个身子都贴在地上,伸长手臂才能勾到——那个盗宝者的脸压着地,扭曲得有点诡异,他的身子晃了几下,显然是在努力够着那条落下去的提绳。
“好了。”那个盗宝者松了一口气,屈膝,想要站起。
然而就在这一瞬间,地底忽然又动了一下,仿佛有什么东西极其迅速地呼啸而来!
“啊——!”那个刚要站起的盗宝者发出了一声骇人的惨呼,身子忽然被急速扯倒在地,向着地下缩进——仿佛手里的那根绳索在拉着他,整个人就往盗洞里栽了进去!
“老幺!”莫离大喝一声,立刻不顾一切地扑上,腾出手去拉那人尚露在外面的脚跟——然而只是那么短短一瞬,那个汉子已经全然没入了盗洞。
等莫离扑到洞旁时,十丈深的洞里已然空无一物,只有四壁上洒落着森然的血迹和一个个抓刨的手印——那显然是盗宝者被拉落时拼命挣扎留下的痕迹。
聚集到盗洞旁的所有汉子都变了脸色,说不出话来。
多么诡异的情况……站在这里看下去,这个挖到一半的盗洞底部还是夯实的泥土。这种九嶷山特有的白色稀土,标明了目下这个盗洞还只挖到了墓室的最外层封土上——离开墓道顶上的木结构层都还远,更不用说是核心的墓室可是,那么精壮的一个汉子,居然就消失在这个可以看见底的小小盗洞里!
“邪灵……邪灵!”这一次,不知是哪个,重新喊出了一句。
瞬间所有盗宝者都不自禁地往后退去,再也不敢站在那个小小洞口附近。
空出来的中心里,只站着音格尔和莫离。
“世、世子……是邪灵……真的是邪灵!”手里拿着金粉盒的老者叫了起来,这个知晓一切盗墓常识的老人九叔是卡洛蒙家族的智囊,此刻也不自禁地感觉到了惊惧,“地底下的确有邪灵在动!它刚从封印中出来,应该很衰弱……正在寻觅血食……大家小心!”
邪灵?音格尔?卡洛蒙站在盗洞旁边,看着那个小小的洞穴,蹙眉。
他记得《大葬经》里说过,邪灵是指存在了千年以上的鸟灵。这些邪灵因为漫长的岁月,身体都起了可怕的变化,和一般的鸟灵已然完全不同。凝聚了千年的怨念,这种东西的力量也是大到可怕,只要一只就能把天下搅得动荡不安。所以历代空桑的皇帝都以皇天的力量来镇压这些邪灵,在他们驾崩时,也会把生前收服的邪灵带入墓中一起陪葬,设下强大的封印,以自身的灵魂来束缚这些怪物。
他在家族历代相传的手卷里看到过邪灵的样子——然而,从来没有听说过邪灵复苏的事情——且不要说解除封印需要极大的力量,这个世上,又有谁会去释放那些可怕的东西呢?
然而,在他这一次踏上九嶷土地时,却遇上了这个传说中的邪灵!
是不是……是不是老天不愿他去到底解救兄长?
音格尔凝视着脚下的盗洞,感觉地底的震动又迅速远去,忽然间,头也不回地一抬手,长索如同长了眼睛一样飞出,勒住了一个细细的脖子,将那个正悄悄四脚着地爬着离开的侏儒扯回来。
“老三,你想逃么?”莫离惊觉,看到那个不停挣扎的小个子,咆哮着怒斥,“你不想想,你走了兄弟们还怎么下去?!”
那个侏儒,是盗宝者团队里必不可少的“僮匠”。
这些贫寒人家的孩子自幼就受到残酷训练,在十岁不到就被人为地用药物压制了生长,身材如同幼童,可以在直径两尺不到的盗洞里自由出入。他们的前肢粗壮有力,擅长挖掘。一旦盗洞打得足够深,探到了墓道的上层,他们就被吊入洞中。在抵达木结构层后,他们可以在光线黯淡的地底熟练地破除一切屏障,在墓道上方打出一个洞来,将同伴一个一个接下来。
“世子……我、我……”那个僮匠脸色苍白,知道盗宝者团队里纪律严苛,这种临阵脱逃的一旦被发现便立刻要被杀一儆百,然而他实在是忍不住恐惧,嘶声大喊起来,“那是邪灵!我不想下去!……下去、下去的话……所有人都会死!”
听得这个出入王陵多次的僮匠发出如此惨厉的呼号,所有盗宝者莫不惊惶,相顾无言,心里暗自盘算。
“胡说!”莫离眼看人心动摇,当机立断勒紧了僮匠的喉咙,不让他再说话,雪亮的刀抵住了侏儒的咽喉,逼他张开口,“老三,莫怨我——你也知道一旦出现这种情况族里会如何处理……你认命吧!”
一粒黑色的药丸出现在总管的手中。裹着薄薄的糖衣,丸里尚看得出有一物微微扭动。
“不……不……”僮匠极力反抗,扭动着身体。
莫离用了很大的力气才制服了他,将他力大无比的双手按住,强迫着他吃下那粒东西。
“老三,你吓破了胆,我只好用傀儡虫来替你壮胆。”放开了僮匠,莫离叹了口气,看着这个眼神开始痴呆凝滞的同伴,“放心,如果大家有命从地底下重新出来,我就给你解了傀儡虫的控制。”
旁边的盗宝者默不作声地看着,倒吸入一口冷气,原本有些动摇的人也定住了脚步。
毕竟都是刀头上舔血的汉子,干了这一行就早已有随时交出性命的觉悟。此刻虽然尚未进入墓室就遇到如此险恶的状况,但惊魂初定后,血气重新涌上,想起这一次要进入空桑千古一帝的墓室,不知有多少如山珍宝在地底等待着他们,个个便又恢复了常态,继续按分工开始动作。
一日一夜后,盗洞已然深达三十丈。长长的绳索吊着沉甸甸的冥铲放入洞底,发出了不同于插入泥土的“咔嗒”一声断响——仿佛有什么木质的东西断裂了。
“到了!”莫离耳目聪敏,凭着这一声便发出了一声断喝,“僮匠下去!”
为了避开陵墓正入口铜浇铁铸的封墓石,有经验的盗宝者一般依靠地形起伏来判断地底陵墓的布局走向,从墓道上方的覆土内挖掘盗洞,垂直挖通,直抵墓道中央的享殿区域——这样,便能大大缩短来到此处的距离,同时避开陵墓正门附近的重重机关。
根据经验,空桑王陵的墓道一般采用入土千年不腐的桫椤巨木构筑,四面均为木构。从地面的地宫之门开始,墓道以平缓的坡度倾斜,伸向地下深处。大约一百丈后,会出现一个开阔的地底石构墓厅。那里是供奉先王的享殿,明堂辟雍,金碧辉煌。享殿旁有大批殉葬的墓葬坑,其中分为牲畜,奴隶,器具,妃嫔几大类,其中珍宝无数。
享殿是地底唯一一个开阔的空间,也是通道汇聚的节点。
墓道到此分出了四条支路,除了墓室大门的那一支外,其余三条一模一样的路却是通向各处密室,那些密室有些储藏着珍宝,有些却封印着邪灵魔兽。
当然,也有一条是通向寝陵密室的正路。
听到断响,便知道已然挖掘到了墓道最上层的木构,莫离一声断喝,眼神痴呆的侏儒被一根长索吊着,缓缓放入了三十丈深的盗洞里。然后各种工具依次被放下。僮匠小巧的身躯没入狭窄的盗洞中。在这个普通盗宝者只能勉强塞入身子挪动前行的洞里,畸形的僮匠却能行动自如。
所有盗墓者以一种只有行内人才明白的奇异序列站好了位置,手里拿着各种奇形怪状的工具,每一块肌肉都绷得紧紧得,做好了随时发动的准备,脸色肃穆地听着地底发出的断断续续声响。
闪闪不知道要怎么做,只好亦步亦趋地跟在音格尔身边,手里握着那个烛台。
听到地底发出了“空”的一声响,音格尔便知道僮匠已然凿穿了墓道,他的手迅速从盗洞上方一掠,似乎“抓”了一把空气,放在鼻下一嗅,便已然知道端倪,作出了判断,“还好,没有积累的腐气——不用散气了,可以马上进去。”
“是!”听到世子吩咐,身后传来低沉的应合。
所有西荒盗宝者眼里此刻已然没有了恐惧,个个眼里都闪着光芒,仿佛一队训练有素、时刻准备扑出夺取猎物的猎豹!猎豹中,有一头悄无声息地走出队列,系上长索,手一按,便要跃入挖好的盗洞内——
作为首领,音格尔?卡洛蒙是必须第一个进入地底的。
“执灯者,你需跟在我身后。”在进入前,他微微顿了一下脚步,对着身后略现畏缩的闪闪低声吩咐:“请为我,照亮黄泉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