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馬的雙翅掠過黎明的天空,向着無色城歸去。
龍神出淵,后土歸位——然而順利地完成了如此一件大事後,空桑人的隊伍裏卻是反常的沉默。六王和冥靈戰士們只是靜靜地按轡返回,想趕在太陽的光輝降臨前,回到水底那個城市。
方才的駐足遙望中,所有空桑戰士都看到了太子妃和那個鮫人傀儡師話別的一幕。而返回到隊伍的短短路上,太子妃不停地回望着昔年的戀人,依依不捨。
於是,所有的空桑遺民都沉默下去。
百年前,所有空桑人都將這段畸戀視為奇恥大辱,甚至不惜動用火刑來維護本族的尊嚴;然而亡國滅種之後,這一段不光彩的歷史在濃重的血腥下變淡了,作為戰士守護了空桑百年的白瓔獲得了所有遺民的尊敬。她和真嵐皇太子一起,作為空桑人重見天日的最大希望,被所有族人仰望。
然而,直至今天,所有人才發現,百年前的故事,原來尚未結束。
“沒事吧?”
“還好。”
短暫的問答後,彷彿什麼看不見的屏障延展開來,讓小別重逢的皇太子夫婦沉默下去。
白瓔從赤王手裏接過金盤,託在自己肩膀上,乘着天馬向着無色城歸去。不知為何,她心裏有一種極其強烈的傾訴慾望,卻終歸説不出什麼。盤裏的頭顱一直望着妻子,眉頭微微蹙起,似乎也在考慮着什麼,同樣的沉默。
“等空桑復活後,按自己的意願去生活吧。”忽然間,真嵐吐出了這樣一句話,轉過頭去看着後方天空裏巨大的蛟龍和新的海皇,“等到這一切都結束,請你自由地去生活吧……不要再被束縛住了。”
白瓔震了一下,看着金盤裏孤零零的頭顱,喃喃:“説什麼傻話。”
她已經是冥靈——和其餘五王一樣,在九嶷王陵的神殿裏自刎時,她許下了唯一的心願:獻出自己的魂魄,讓空桑復國,讓族人在這片雲荒大地上重新好好的生活!然後,她的頭顱落入了神殿前的傳國寶鼎裏,六王的血注滿了這個神器,打開了無色城的封印。
六星齊隕,無色城開!
——她成了靠着這一念存在的、遊離於生死之外的冥靈,一旦心願完成,便會煙消雲散。
“不是傻話,是能夠實現的願望。”金盤上的頭顱嘴角浮出一個笑意:“我記得古籍上記載有一個交換的法則,是逆着‘六星’的預言來的:無色之間可以互轉。獻上極大的力量,同樣可以獲取新的生命——白瓔,你用后土的力量去交換新的生命吧。”
“用后土的力量?”白瓔驚呼了一聲,想也不想的否定了這一提議,“這怎麼可以?……這是白之一族自古傳承的守護空桑的力量啊!”
“呵,”真嵐微微笑了一下,眼神卻是黯然的,“你若死了,白之一族還有人麼?”
白瓔一怔,沉默下去,無言以對地抓緊了馬繮。
皇太子眼裏卻有一種深沉,他握緊了妻子的手:“我曾經想,如果空桑復活了,那應該是一種徹底的‘復活’:埋葬掉以前那個腐爛的空桑,摒棄多年積累下的偏見、腐臭、特權和種族仇恨,讓這個國家和這個雲荒,重新地活過來!”
金盤上的頭顱頓了頓,又輕聲説了一句,“當然,也包括每個人的全新的生活。”
天馬飛翔,已然將近無色城入口。
“你回頭看吧……他哭了。”真嵐低聲道,望着背後虛空裏的那個人,眼神複雜地變幻着,“他是不是真的愛過你——那,不是你百年來心裏一直不能忘懷的疑問麼?只要回頭看一看,你就知道答案了……”
白瓔的手劇烈地抖了一下,她握緊了繮繩,眼睛裏慢慢籠罩上了一層霧氣。
真嵐……為什麼你要我回頭呢?你以為我若回頭,便會得到拯救麼?如果我得到了拯救,那麼,這個國家,整個空桑,又由誰來拯救呢?何況,若再度踏入那種泥沼一步,我便將會被再度滅頂。
她沒有回頭,只是加速催馬前行。
不能回頭……不能回頭!
心頭有一個聲音強烈地響起,嚴厲地對她説——再回頭也已是百年身,倥傯的時光中終究成了錯過的路人,到了如今,回頭又有何用?你應該知道你現在肩上的責任。
那是……白薇皇后的聲音?
白瓔身子微微一震,終於還是強行剋制着沒有回頭看上一眼。催馬一躍,返回了水底的無色城。
波浪在頭頂盤旋着,閉合起來。
光之塔下,六王歸位。
“你不回頭麼?”金盤上的頭顱卻是茫然地嘆息,沒有半絲喜悦,“其實,仔細想起來,你真的從來都沒有機會去過自己想要的生活吧?”
“是的,”白瓔終於開口承認,卻看着他,“其實,你也一樣。”
皇太子微微動容,卻無言以對。
“我們是一樣的人,走着同一條路,也必須揹負起同樣的命運,”白瓔咬着嘴角,聲音卻是堅定,,“就如當年開國時的星尊帝和白薇皇后一樣!”
真嵐卻茫然地看着背後的虛空,喃喃:“不,我就是怕和他們一樣。”
“為什麼?”白瓔霍然問。
“因為他們不是一個好榜樣。”真嵐吐了一口氣,“而我,卻希望你幸福。”
“……”太子妃忽然沉默下來,將天馬交給戰士帶走,自顧自靜靜地看着金盤中丈夫的頭顱——她的表情,忽然間也有了奇異的變幻。
“你……身上真的是流着琅玕的血麼?”她喃喃,伸出手去捧起頭顱,放到和自己齊高的地方,凝視着,嘆息,“不一樣啊……七千年以後,已經不一樣了!琅玕的血裔怎麼會變成這樣?”
“你是?!”那一瞬間感覺到了變化,真嵐脱口驚呼,看着面前白瓔的眼睛。
眼睛裏面,又有一雙眼睛。
重瞳裏,隱藏着兩種表情和兩個靈魂,一起凝視着他。
外面的,是哀傷而悲憫的,帶着熟悉的温柔。內裏的那雙卻是堅定明亮的,隱隱帶有一種男子也罕見的高慨。
那雙重瞳望了他一眼,然後,內裏的那雙眼睛漸漸遊離出來了——最後,離開了冥靈的身體,漂浮在無色城的水底。
“白薇皇后?!”在看到那雙眼睛時,空桑皇太子和大司命都怔在了當地,説不出話來。
虛無飄渺的無色城,終於迎來了七千年前的締造者!
“琅玕的血,在流到你身上時,已經變淡了麼?”那雙眼睛一瞬不瞬地審視着真嵐,彷彿能看透一切,默默地衡量着,忽地變了語氣:“不對……不對。你沒有繼承他全部的力量!?為什麼?……皇天也不在你手上。”
“皇天……”真嵐剛開始還未從震驚中回過神,説了兩個字,語調終於恢復了常態,挑了挑眉毛,“皇天被我送人了。”
“什麼?”白薇皇后眼裏流露出震驚的表情。
“聖後勿怪……皇太子殿下藉助那個人的力量,去尋回被封印的各部分軀體。”大司命也回過了神,結結巴巴地替真嵐解釋,“那些冰夷用車裂的方式鎮住了皇天,奪走了帝王之血的力量——皇太子殿下必須六體合一,才能恢復。”
“車裂?”白薇皇后卻皺了皺眉頭,“不對。光靠車裂,怎麼可能鎮得住琅玕的力量?!”
“……”大司命和皇太子伉儷聽得此言,齊齊震驚。
“可、可是,《六合書》的術法《化境篇》裏,就是如此記載的啊……”大司命不敢置疑眼前這個千古一後的説法,只是搬出了歷代司命秘藏的典籍來。
白薇皇后眼裏有懷疑的神色:“化境篇?是誰著的?”
“是……是星尊大帝暮年留下的著作之一。”大司命遲疑着回答,“這卷書和六合書的其餘部分一起,成為皇家和六部王族的必讀之書。”
“琅玕寫的?”白薇皇后喃喃,眼裏有説不出的表情,忽地一笑,“難道琅玕在死前留下遺書,説用車裂可以封印帝王之血?”
“是的。”大司命恭謹地低下了頭。
“呵,夢囈!”白薇皇后冷笑起來了,眼裏光芒四射,“魔之左手的力量,只有神之右手可以抗衡,怎麼可能僅僅通過車裂來封印?”
大司命蒼白着臉,不敢再説下去:“可是,百年前的那場災禍裏,分明是……”
百年前,冰夷的確是靠着這種方法,封印了皇太子的力量。
“是有些奇怪……”虛空裏那雙眼睛瞬了一下,投注在真嵐臉上,凝視。
“不像……真的不像啊……”白薇皇后最終還是喃喃嘆息,閉合了眼睛,“你是我和琅玕的後裔,我兒子姬熵的第一百八十六代子孫——可是在你身上,那所謂的帝王之血,為什麼已經有了如此大的改變?”
“你説血統?”真嵐眉梢一挑,回答,“我的母親,來自砂之國。”
“哦?”白薇皇后的眼睛霍然睜開了,看了他一眼,“不是白族人?”
“多怪你們白族的白蓮皇后死活生不出孩子。”真嵐無謂地轉過頭去,抬起右手抓了抓頭髮,“所以帝都派兵,把我從母親那裏強行奪了回去,塞到這個王位上。”
白薇皇后忽地微微笑了:“哦?看來,的確和血統無關。”
“嗯?”大司命詫異地脱口。
“應該是從琅玕寫下那一卷書之時開始,帝王之血便已經改變了,變得可以以人世的術法來封印住——”注視着金盤裏的頭顱,默默地竭力追溯,白薇皇后眼裏有了遲疑的光:“能做到這一點的,沒有別人……難道,是琅玕他自己?”
皇太子伉儷和大司命已經跟不上她的思緒,只是有些莫名地看着那雙眼睛裏的表情不停變幻,喃喃自語。無色城的虛無幻影裏,白薇皇后的眼睛如同一雙美麗的蝴蝶,瞬忽漂移,不停地俯仰觀望。
七千年後,她終於回到了這個親手創造的城市。
然而,所有的一切,都已經是如此陌生,遠遠不同於當日她設下結界之時——或者,對於光陰和歷史而言,她是一個逆流而上的悖逆旅人,本不該出現在這個時空,干擾歷史的流轉。
“不,魔之左手的力量還存在着……就算被封印在蒼梧之淵,幾千年來我依然能感覺到!”白薇皇后的眼睛微微抬起,順着光之塔看向頭頂無盡的藍色,眼神凝重,“琅玕,還存在於某一處,雖然衰竭,卻未曾消失。”
眼睛雪亮如電,忽然看了過來,盯住了一直未曾説話的太子妃——
“白瓔,我的血裔!我已然衰竭,所以將所有力量轉移給了你——如今唯有你能封印魔之左手——在我的靈體消散前,我們一定要尋到那個毀滅一切的魔,將其封印!”
“是!”白瓔微微震了一下,無聲地垂下了眼簾。
那樣艱難的任務,幾乎是有死無生的。然而,在下了捨身成魔的決心時,她就已經不畏懼這些——其實,獲得力量之後隨之而來的新使命,白薇皇后已經在蒼梧之淵就詳細地告訴了她。
因為,作為白族最後一個可以承載后土力量的女子,她已經是不能復生的冥靈。而且,白之一族已然沒有任何血裔——一旦她煙消雲散,后土的力量便再也無法傳承下去。
所以,她必須要在自身消亡之前,封印住魔之左手。
從此後,皇天后土,這兩種代表創造和破壞的巨大力量就將進入一個漫長的相持階段,保持着絕對的平衡,靜止着,不讓任何世人察覺到它們的存在——宛如七千年前,星尊帝和白薇皇后在鏡湖中心發現這種遠古神魔力量時的狀態。
那是一個輪迴的結束,和新一個輪迴的起點。
蘇摩站在空無一人的九嶷宮殿裏,無言四顧。
幾乎是夷平了整個王宮,卻看不到那個該死的青王的影子——他站在廢墟里,用幻力反覆遙感,然而在九嶷這座空桑人的神山上結界的力量是如此強大,他的術法作用有些衰微,竟然時有時無起來。
那個該死的青王,躲去了哪裏?!
深碧色的眼睛裏泛起了憤怒,一揮手,又擊毀了一面牆壁轟然巨響中,空蕩蕩的別院裏只留下了一座東西孤獨地矗立。
那是望鄉台上的墜淚碑。
——那是有着無數“過往”的東西,一眼看去,蘇摩的視線也被吸引了,投注在那面空無一字的光潔碑上,久久凝視。
忽然,他走過去,緩緩彎下腰,握住了碑底的一物,微一用力。
雪亮的光騰起在廢墟里!
墜淚碑底座上,那個骷髏的嘴應聲張開,吐出了那把銜着的劍,隨即重新閉合——那一瞬間,彷彿是幻覺,九嶷山谷深處,響起了一陣低沉的嘆息。
傀儡師輕易地拔出了那把幾千年前先代海皇贈與琅玕的龍牙長劍,在日光下橫劍凝視。深碧色的眼睛裏有些微的變幻。他手臂上纏繞着的蛟龍也發出了一聲應和的嘆息。
闢天……這就是傳説中星尊帝的佩劍闢天!
傳説中,星尊帝和白薇皇后在年輕時曾一度流落海外,到了鮫人居住的海國璇璣列島上。純煌協助了這一對年輕人完成心願,指點他們去尋求上古封印在鏡湖中心的神魔力量,還以龍牙製成這把長劍相贈。
這件海國的神物從此流落雲荒。在星尊帝暮年宣佈停息干戈後,闢天劍被安放在九嶷山下的墜淚碑底座上,作為鎮住碑上無數陰靈之寶。
七千年後,新生的海皇來到了九嶷山下,重新拔出了這把長劍。
“趁手。”微微一笑,他忽地轉動手腕,劃了半個弧——所到之處,土石飛揚。
那一瞬間,廢墟的一面牆背後,有人發出了一聲驚呼。
霍然望去,卻是一名女子霍地縮了回去——雖然蓬頭垢面,卻難掩天姿國色,她驚慌地躲在一面牆後,看着傀儡師:“求、求求您饒了我吧!離珠……離珠願聽從您任何吩咐。”
“青王在哪裏?”蘇摩持劍在手,漠然地問——這個女子身上有一種讓他覺得不舒服的氣質,美得邪異,完全不像鮫人,卻比鮫人更美。
“青、青王?”女子慌亂地問,“您是説……是説九嶷王殿下麼?”
蘇摩懶得再説,垂下劍尖,遙遙指住了她。
“我、我只看到殿下他往神殿方向跑去了……”離珠指着北方山腰,結結巴巴,“從王宮北方的玄武門出去……左轉,再過三道山門,就是……”
“帶我去。”
話音未落,她就覺得騰雲駕霧地飛了起來。
偏殿,花園,宮牆……玄武門。
出了北玄武門,就是後山。一片濃綠的碧色逼人眼簾,帶着無處不在的遊蕩的白色霧氣,彷彿一羣羣幽靈在山間徜徉。
那是九嶷神山的區域。
寬闊的輦道通向山上:中間是大塊的平整石頭,黑曜石和雪晶石交錯鋪着,雕刻出繁複美麗的花紋,那是帝后及大司命的專屬道路;路兩側平砌着淡青色的磚,則是供隨行妃嬪和百官行走的。
沿着輦道上山,穿過三道石砌的門樓,最先抵達的是位於山腰的祭祀先人的享殿。然後再上去,才是供奉着神靈的神殿。
隨後的輦道折向山後,直穿入一座深深的山谷——那,就是著名的“帝王谷”。歷史上所有空桑皇帝皇后死後的長眠之處。
從北玄武門到享殿,足足有十里左右的山路。而那麼長的距離,居然就在一瞬間過去。離珠被人抓着腰帶提在手裏,晃晃蕩蕩地一路掠去,只嚇得臉色蒼白,不停地尖叫。
忽然,她感覺到那個黑衣人急速地停住了腳步,無聲地佇立。
她剛想抬頭看,腰間的那隻手霍然一鬆,她一聲驚叫,臉朝下地跌倒在堅硬的黑曜石上。她反射般地抬手護着頭臉,只覺雙肘劇痛。
掙扎着起身,卻看到那個詭異的黑衣人正站在享殿前,臉色蒼白,表情激烈地變幻着,忽然下意識地轉開了頭去,彷彿不想看見某物。
——怎麼了?
離珠詫異地從地上站起,看向前方。
在供奉着空桑歷代帝后的享殿前,是一片玉欄圍着的廣場。玉階晶瑩,上面依稀有暗紅色的血跡,百年未褪。層層台階上去,居中放着一個一人高的青銅鼎,正面用浮雕手法用陽線刻着手持蓮花的創世神,背面用陰線繪有高舉長劍的破壞神,黑眸和金瞳日月般輝映。
寶鼎上鐫刻着繁複的符咒,在日光下發出淡淡的光芒,有着神聖不可侵犯的力量——那是星尊帝時期開闢這個帝王陵之初就鑄造的傳國寶鼎。
奇怪的是,這個黑衣人看的不是寶鼎,而是圍繞着寶鼎的六座栩栩如生的石像——那,是百年前空桑滅國時,自刎於此的六王!
傳説中那一戰極其慘烈。窮途末路之下,空桑的六位王者圍繞着傳國寶鼎一起橫刀自刎,以性命作為交換,打開了通往另一個世界的無色城。當六星之血在鼎內彙集的瞬間,虛實的界限被打破了。
所有的魂魄歸於無色城,裂鏡對峙的兩國出現後,這六王的屍體便化成了無頭石像。百年來不管風吹雨打,都佇立在享殿前,靜靜守護着王陵。
蘇摩只看得一眼,便燙傷般地轉過頭去,不敢直視。片刻的沉默後,又艱難地緩緩轉過頭來,長久地凝視。
他眼中露出的表情讓旁觀的離珠震驚。
這個人,有着如此驚人的容貌……一定是鮫人吧?那種美是超越了種族和性別的,讓一直以來被所有人都誇為世間最美的她都難以抑止地感到嫉妒——原來王的話果然沒有錯:這個世上最美的那個人,真的並不是她!
那個鮫人臉色蒼白地看着六星,然後彷彿難以抑止地,舉步向着台階走上去。
“別過去!”離珠一驚,脱口,“那裏有結界!”
然而那個鮫人疾步走上了祭壇,卻並沒有直奔傳國寶鼎中的結界入口。而是在踏上最後一級台階後微微遲疑了一瞬,然後彷彿終究難耐地,對着一尊無頭的石像伸出手去。
一瞬間,隨着她的驚叫,虛空中發出了耀眼的光芒!在觸及石像的剎那,轟然的響聲中,那人被結界中放出的光芒擊中——
完了,她想。心裏卻居然有某種釋然自此後,世間再無比她更美之人!
然而就在她舒了一口氣的時候,光芒散去,那個黑衣人竟赫然就在原地,毫髮未傷。
——怎麼會?
離珠驚訝地張大了眼睛,看着那個和六星結界正面交鋒後依然無恙的鮫人。顯然方才也是受到了相當凌厲的一擊,他往後退了一步,臉色蒼白。然而他的手,卻已然是穿過了屏障,緩緩伸了過去,停止在那尊石像上方的空氣中。
那尊石像的頭顱早已被斬斷,然而那個鮫人卻痴了一樣地伸出手去,在虛空裏輕輕觸摸着,描摹着輪廓,他的眼神忽地變得説不出的哀傷和温柔,彷彿觸到了那個死去之人的臉頰。
那座石像是六星裏僅有的兩個女子之一,束着白色的戰袍,上面繡有薔薇的標記。
到了這一剎那,她才忽然明白過來了,低聲驚呼——
原來是他!是那個鮫人!
那個九十年前被驅逐出雲荒,一直揹負着“傾國”和“墮天”之罪的鮫人——難怪會有着這樣天地間獨一無二的容貌,令日月都為之失去光彩。
離珠又驚又妒,卻是難以自禁地目不轉睛地看着這個黑衣的鮫人。越是看,越是絕望——枉她一生自負美貌,有着靠幾輩子血統積累起來的美麗,然而這種刻意經營謀求而來的美,卻依然難以和這天成的出塵之美相比。
如果説,她是塵埃裏開出的凡世之花,那麼這個人就是雲上不染片塵的光。
彷彿已經忘了要追九嶷王,那個鮫人只是靜靜地站在祭壇邊緣上,承受着結界的推斥力,凝望着那一座已然死去的石像。
不知他用了什麼樣的術法,隨着手指的描摹,斷頸上的虛空裏緩凝結出了一個淡白色幻象,如霧般恍惚:那是一個栩栩如生的女子頭像,秀麗而寧靜,眉心有着十字星的紅痕。
離珠在一旁目不轉睛地看着,暗自詫異,隱隱有些不屑。
想來,這個人就是死去的空桑太子妃了……然而這樣的容貌,不要説和這個鮫人比,就是和自己相比也是遠遠不及,充其量也只能説是秀麗,卻不是什麼絕色。
可為什麼這個有着天下無匹容貌的人,會傾心於這樣一張臉呢?
“咦,蘇摩在這裏!”在這一刻的寂靜裏,忽然聽到輦道上傳來清脆的驚呼。
祭壇上那個鮫人一驚,手迅速地放下了。離珠應聲轉頭,卻是一個少女和一名中年男子正飛奔而來。
——九嶷也真是亂了,居然接連有外人就這樣闖入了宮殿後的神山禁區。
然而,少女身邊那個落拓男子在看到那個六星結界時,也驀然站住了。
“阿瓔……”西京看着那個沒有生命的石像,低低嘆息,眼裏掠過深重的悲哀。那笙粗心慣了,沒有反應過來蘇摩在幹嗎,只是詫異地嚷嚷:“咦,你不是説要去殺那個青王麼?怎麼跑到這裏來了?”
蘇摩臉色微微一變,默不作聲地側過頭,從祭壇上走下。
“啊?”那笙這是才注意到了祭壇上那幾座石像,吃驚地打量,“這是什麼?他們的腦袋哪裏去了?被盜寶者偷去了麼?”
西京暗自扯了一下她的衣襟,示意這個唧唧呱呱的女孩子住嘴:“我們快去神殿!得趕快找到那個封印的右腿。”
“噢!”那笙畢竟還是知道好歹,被那麼一提醒,直接飛奔上去。
“九嶷王……九嶷王就是逃去了神殿!”離珠想起那個秘密的囑託,她終於強自忍住了逃走的衝動,顫巍巍地開口,“他、他應該去神殿拿寶物了!”
“什麼?”同時脱口的,卻是三個人。
“我帶你們去……”出乎意料地,離珠挺身而出,“我知道有一條小道,比輦道更快地到神殿!”
“呀,真的?多謝你。”那笙也不去問這個和蘇摩一起的女子是什麼身份,只是感激。西京卻只是哼了一聲,並不答話。
這個女子美得有點奇怪,讓人一眼看去心裏就覺得不舒服。雲荒各族裏罕見那樣的美貌,然而又分明不屬於於鮫人一族——在經歷風霜,閲人無數的劍聖看來,這個看似嬌弱柔婉的女子身上有一種説不出的陰邪詭秘的氣息,卻讓人説不出哪裏不對勁。
然而,此刻卻也顧不上其他。
這個女子顯然是九嶷王的寵妃,此刻卻是主動請纓為敵方帶路,顯然是恨九嶷王入骨。此刻,也不妨先相信她一次吧!
他們跟着離珠奔出,在快到神殿的時候,忽然間聽到了一種奇異的祝誦之聲。
“啊,那些巫祝還在那裏!”離珠只一聽,臉色便變了一下,停下了腳步,“這、這可怎麼好……我以為他們這些巫祝看到變亂來臨,也會嚇得跑掉,想不到他們還在那裏死守着!那麼我們這次是進不去了!”
“怕什麼。”那笙卻是不以為意,指了指同伴,“有蘇摩和西京他們兩個在,誰能擋得住啊?——除非是十巫一起來呢。”
“蘇摩和西京……”離珠一驚,難掩臉上的驚訝,脱口,“果然是你們。”
“嗯?”那笙沒反應過來,西京卻是一揚眉,冷笑起來:“怎麼,你認得我們?看來是有人指使你來的吧?不然哪有那麼好心。”
離珠臉色白了白,眼眸中有一種妖豔的恨意:“不錯,我是奉世子之命,來帶你們幾個去殺了九嶷王!”
“世子?”西京眉毛一跳,沉吟,“那個老養子,想篡位了麼?”
“九嶷王他實在是活的太久了……世子怕有生之年再也觸不到王座。”離珠卻是老老實實地一口承認,眼裏有一種亮光,“他知道這次蘇摩回來是尋王報仇的,於是説,如果我引得你們趁亂殺了王,就可以燒燬我的丹書,還給我自由。”
這樣的一席話,讓一行人都沉默下去。
西京心裏是信了八九分,然而卻顧忌着蘇摩是否同意——畢竟,這個脾氣詭異的傀儡師怎能容忍自己被人利用?
然而彷彿被離珠那的話觸到了某一處,蘇摩眼裏的神色慢慢平和下來,望着那個美得有幾分邪異得女子,微微點了點頭:“你,也想要自由麼?為了那個,不惜拿一切來換?”
離珠掩嘴微笑起來,眼神一瞟,語氣鋒利:“是啊——和你當年一樣。”
氣氛陡然為之一肅。瞬間,連那笙都想起了當年蘇摩的經歷,連忙乖乖地閉嘴,生怕自己一開口就會説錯話——説起來,他們兩個還當真算是惺惺相惜的同類啊。
“那麼,走吧。”蘇摩闔了一下眼睛,漠然,“別讓那傢伙跑了。”
一語出,便知道他是默許了此事,西京一拉那笙,往後山神廟掠去。離珠想跑在前面帶路,然而她哪裏能跟得上。蘇摩微微蹙眉,手一伸,便將她提起,足尖一點飛掠出去。
“左邊!推開那塊假山石。”離珠指點着,一行人循着新的路飛奔而去。
一路穿過享殿,直奔位於山腰的神殿而去。
還未到神殿,便聽到了如潮湧來的祝誦祈禱之聲,一眼望去,神殿前的廣場上一片雪白:那是白袍高冠的巫祝們,在九嶷大難來臨時對着神明祈禱。
那種虔誠的聲調,讓殺氣騰騰掠近的人都下意識地放緩了腳步。這一次變亂來臨時,一路上走來,連守護神山的士兵們都早已逃離,而這些巫祝神官居然絲毫沒有離開神廟的意思,完全將生死置之度外,專心專意地對着神明祈禱。
殿內供奉着空桑人自古就信奉的神袛:創造神和破壞神。創造神坐北面南,臉朝着神殿門口,俯瞰九嶷山下的土地。在她的背面,是她的孿生兄弟破壞神。神殿古舊,有九嶷特有的陰涼森然氣息。黯淡的神殿內,只有黑瞳和金眸閃着隱隱的光,俯瞰着殿下的人羣。
神像下,擺着七盞巨大的青銅燈——那個傳説中和空桑王朝興亡息息相關的七星神燈。
此刻,神廟裏卻傳來奇異的咔咔聲,彷彿什麼機械正在緩慢轉動,帶動了七盞銅燈沿着地面鑲嵌的軌道移動!燈火隨着燈盞的移動,在黯色裏飄搖。
“哎呀,不好!他想逃!”看到了燈火飄移,離珠霍然明白過來,驚叫,指着神殿裏一個金冠錦衣的老人背影,“燈下有秘道通往地宮,他想逃!”
——變亂一起,九嶷王在離宮遙望,看到巫抵的軍隊全軍覆沒,早就知道事情不妙,立刻向着後山神殿方向奔逃,原來是想通過秘道逃離!
一語出,一行幾人同時發力,撲向神殿。
然而,虛空中彷彿有看不見的屏障,發出轟然的響聲,白光瀰漫。
蘇摩在廣場的最後一級台階上止住了腳步,和西京一起訝然抬首。有結界!——隨着這些巫祝的祈禱,有一個無形的結界,籠罩了整個神廟和廣場。
空桑王室供奉的巫祝,有着自古相傳的自成一體的術法。在遠古的傳説裏,這些巫祝力量非常強大。在魔君神後的時期,甚至曾以“人”的力量極限,在帝都的九重門裏封印過衰弱的創造神!
而現在,這些巫祝,是在保護着王者從秘道內逃走?
“快追!別讓他逃了!”那笙焦急地喊起來了。因為此刻,手上皇天閃了一下,射出一道光,正投射在神殿內匆匆離去的人身上——九嶷王手裏,拿着的正是那隻封印了真嵐右腿的石匣!
西京不等她説完,光劍已然出鞘,化為一道閃電直劈向虛空。這邊蘇摩一眼看到他動手,同時也是反手拔劍,用新佩戴的闢天長劍合力砍在虛空裏的同一點上。
轟然盛放的光芒中,神殿裏的巫祝身子晃了一下,口吐鮮血,倒下了一大片。
然而虛空裏的屏障,卻依然微弱地存在着,阻攔着他們一行人的腳步。
神殿裏的祝誦聲還在繼續,伴隨着咔咔的機械轉動聲。七盞青銅燈按照地面上鑲嵌的軌道變幻着位置,最後“咯”地一聲,彷彿卡在了某一個固定的位置。
那一瞬間,神廟裏的神魔塑像發生了變化——龐大的雕像霍然轉動,只是一瞬,創世神和破壞神便交換了位置!
逆位的破壞神轉到了正位,金色的瞳子在黯淡的燈火裏閃出光芒。雕像手裏拿着的長劍忽然動了起來,在虛空中緩緩下劈,雖然慢,卻力道千鈞,最後一劍劈在燈前的供桌上。
“喀喇”一聲響,那由從極淵裏萬年寒玉雕成的供桌竟然整齊地斷裂了,露出一個深黑色的入口,深不見底,從中吹出冰冷的風。
應該也是感覺到了仇家的逼近,九嶷王在這個詭異的洞口前遲疑了一瞬,還是一咬牙,抱着神龕上的石匣,踏入了地道。
“不好!他把臭手的右腳帶走了!快追啊!”眼見地道重新關閉,那笙焦急起來,不顧結界尚自存在,自顧自地跑去。
“小心!”西京急喝,然而那笙已然一步踏進了結界!
她自己也有些驚訝,不知所措地站住了腳,看着結界外的蘇摩和西京,然後低頭看了看自己的右手:對於皇天的佩帶者來説,這個結界居然宛若不存在?難道是空桑王室供養的巫祝的力量,是無法對皇天起作用的麼?
“快去追!”西京率先反應過來,低喝。
那笙啊了一聲,如夢初醒地回頭過去,向着神廟急奔。
然而,轟然一聲響,地道已然關閉。
“快打開!快打開!”她跑到神像下,焦急地用手捶着萬年寒玉做的供桌,對着廟裏那些白衣的巫祝大聲叫喊,“快把它打開!”
那些巫祝只是用敵視的眼神看着她,其中幾個似乎是剛才在阻攔住蘇摩和西京時耗盡了靈力,再也無法支持下去,委頓在地。
結界轟然倒塌。
“這個地道,只能用一次。進去後,就從裏面毀壞機簧。”巫祝之首看着她,目光落在了她手上的皇天上,眼神變得極其複雜,“王已經走了,你們休想將他再從地宮裏找出來。”
“可他把真嵐的右腿帶走了!”那笙看着巍然不動的供桌,急得跳腳。
蘇摩和西京已然穿過了結界來到神殿,但也已經來不及阻攔九嶷王的逃離。黑衣的傀儡師蹙眉看着匍匐一地的巫祝,眼裏有怒意,手指緩緩握緊。
“別動手!”西京生怕這個乖戾的傀儡師一怒之下又開殺戒,急忙低聲阻攔。
“哈哈哈……動手吧,誰怕?”巫祝之首忽然大笑起來,看着眼前這個鮫人,眼裏有一種不屑和冷嘲,“一個鮫人,居然還踏進了神廟……當年就該殺了你,王怎麼會讓你這種傢伙活下來了呢?這個玷污空桑榮耀的賤人!”
“唰。”話音未落,他的喉骨忽然被人捏住,再也吐不出一個字。
蘇摩只是抬了抬手,便毫不費力地卡住了這個白髮老者的咽喉。傀儡師臉上沒有表情,甚至沒有像以往那樣一被人刺痛就露出狂怒的表情,他只是漠然地一寸一寸地,將身形瘦小的巫祝提起,冷冷凝視着,手指慢慢加力,看着老人的眼睛凸出來。
“別……”那笙忍不住勸阻。
雖然這個老人言詞尖刻,可也不至於一抬手就要殺了他吧?
忽然蘇摩嘴角露出一絲笑容,猛地一鬆手,巫祝之首如同一隻破麻袋一樣落到地上,他的同伴搶上去圍住他,卻忽然驚叫起來。
“你!你這個妖人對長老做了什麼!”看到長老眉心的一點血跡,巫祝們知道發生了什麼樣可怕的事情,驚駭地抬頭怒視着這個鮫人。
“他不是以身上空桑王室正統的力量為傲麼?——那麼,我就將他引以為傲的東西全擊潰。我汲取了他的靈力,從此後,他和普通人沒兩樣。”
蘇摩漠然轉過身去,甚至連看一眼他們的興趣都沒有了。
西京默不作聲地鬆了一口氣——方才他已然是按住了光劍,想在千鈞一髮時阻攔蘇摩。然而,不想這個詭異的傀儡師轉變了性情,居然出乎意料地放過了這個肆意侮辱他的人。
想來,重生後的蘇摩,也已經發生了某種深刻的變化吧。
“你們怎麼能這樣?!”看着那些仇恨的目光,那笙忍不住了,跳起來指着那些巫祝,“你們還是空桑人麼?那個青王……不,九嶷王,出賣了空桑,你們還為他拼命?”
然而那些巫祝毫不動容,冷冷地看着她。
“我們先是青族人,然後再是空桑人。”昏迷的長老醒來了,眼裏有昏暗的光,吐出的話語卻是堅定的,“我們不管你們如何指責王……他畢竟保護了整整一族的人從戰亂裏倖存下來……別的五族都覆滅了,唯獨我們活了下來……這還不夠麼?”
“説什麼民族大義?……那是奢侈的。對普通百姓來説,大家只想好好活着。”
“所以,九嶷百姓,都愛戴我們的王……絕不允許,絕不允許你們……”
話音未落,筋疲力盡的長老頭一沉,再度昏迷過去。然而他身邊的其他巫祝,卻毫無退縮地看着一行闖入的人,攔在前方。
被那樣的一席話驚呆,那笙站在原地睜大了眼睛,説不出一句反駁的話。
原來……九嶷王在領地上是這樣受到民眾愛戴?——那個陰暗齷齪,不擇手段的傢伙,竟然也有人愛戴?!
蘇摩和西京同樣沉默下去。那一席話,在他們兩人的心中也不啻於驚雷落地。彷彿一瞬間湧起了無數回憶,兩人都沉默了很久,目光復雜地變幻,甚至沒有察覺離珠已經悄悄走進了神廟,站到了身側。
“我們走。”蘇摩淡淡地説話,也不再去管那一地的巫祝。
“怎麼走?”那笙有些茫然,“去……去哪裏找呢?地道也不知道通向哪裏。”
“我知道!”一個聲音回答,是離珠又一次開口了,搶着説,“我知道秘道通往哪裏!我可以帶你們找另外一條路,跑到前頭去截住他!”
“你!”所有巫祝回頭,怒視着這個美豔異常的女子,怒斥,“妖女,你居然也敢進神廟?快滾!你這個骯髒下賤的東西,怎麼敢陷害我們的王!”
“通往哪裏?”蘇摩冷冷問。
“最深處的墓室,星尊帝寢陵!”離珠回答。
蘇摩漠然一揮手,那些攔在前方的巫祝神官慘叫着紛紛倒下,甚至連緊閉着的後門都轟然碎裂!沿着離珠手指指向的方向,現出了一條直通後山的道路來。
道路的盡頭,是洶湧而上、隔斷陰陽兩界的黃泉瀑布。
而瀑布的兩側,是壁立千仞的神山,飛鳥難上。
冷冷的風從中吹出來,一團團白色的霧氣在山谷中游弋,宛如沒有腳的幽靈。霧氣中,是一片濃綠得讓人迷失的青翠,其間高低錯落地露出幾點蒼白或者金黃:那是各座帝王陵墓前的牌樓或雕刻,以一種迷宮狀的佈局排滿了整座九嶷山。
那笙只看得一眼,便感覺到了莫大的驚懼,她下意識地退了一步,拉住了西京的袖子。
彷彿是察覺到了有人驚擾,深深的山谷裏,隱隱傳來一聲長長的嘆息般的低吟。
又聽到了那種奇怪的低吟,盜寶者手一顫,沒有拉住冥鏟的提繩。
裝了滿桶土的鏟子唰然“唰”地滑落,重新落到了深坑的最底部,深深插入泥土。所有盜寶者都被驚動,順着低吟響起的方向看去——這是帝王谷的最深處。
這裏,正是星尊帝的墓室,傳説埋葬着帝王的衣冠和無數珍寶。
九嶷山陰這塊隱秘的空地藏在一個山麓裏,方圓不過三丈,和山谷軸線垂直。空地上有金粉灑過的痕跡,無數的細線縱橫交錯,最後匯聚在那個挖掘盜洞的點上。顯然,是有人進行了精密的計算,然後將位置鎖定在這小小的一點。
那樣小的一片土地上,竟井然有序地站滿了十幾個西荒人。每個人手裏都拿着不同的工具,站在不同的位置上埋頭工作
在那些剽悍或者怪異的西荒漢子裏,竟然有一個女性。那個臉色蒼白的少女不過十五六歲的樣子,一直戰戰兢兢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她手裏執着一座青銅色的燭台,躲在一個高大的西荒漢子背後。
在低吟響起的瞬間,所有盜寶者一起抬頭。
——然而,陵墓方向什麼都沒有發生,靜靜的山谷裏霧氣還是一樣的飄移着。
而地底卻有微微的震動,彷彿有什麼在一路潛行,所有盜寶者悚然往後退。
“是邪靈!”挖盜洞的西荒漢子抬起頭來,臉色蒼白,驚呼,“是邪靈醒了!”
聽得那一句喊,心底某種尚未説出來的恐懼猜測彷彿一下子落實了,所有人都愣了一下,然後不自禁地往後退了一步,做出了奪路而逃的準備。那個少女更是嚇得渾身一顫,卻不知往哪裏跑,只是站在原地不知所措地左右觀望。
驚呼未畢,“唰”地一聲,一道紅痕落在那個人的肩膀上!
“別瞎喊!”細細的長索執在一個少年手中,正是那羣剽悍漢子的首領:音格爾?卡洛蒙。手腕一抖,長索如同靈蛇一樣縮回,盤繞在他的手臂上,他細長的眼睛裏有冷冷的怒意,一眼掃過去,就鎮住了全場的漢子。
“第一次出來的人就是這麼大驚小怪!那些被壓在地底的邪靈有那麼容易復甦麼?”他抬起手,點着腳下的土地,冷笑,“幾千年了,哪一次聽説過邪靈復甦的事情?你們父輩祖輩行走地下幾十年,見過邪靈醒來麼?”
盜寶者們一陣沉默——以經驗而論,這的確是不可能出現的事,可是……
“那邊在交戰,説不定剛剛有架風隼墜落在谷里。”音格爾淡然地吐出一句話,瞬間就消解了這些漢子們的疑慮。
不錯,來的時候九嶷就在打仗,那些該死的徵天軍團不知為何居然燒殺擄掠到了這裏,還殺了和世子一起趕來的第二批同伴——那邊打得如此激烈,長年寂靜的帝王谷里有些聲響也是理所當然。
所有人暗自鬆了口氣,那個少女也放鬆了手裏一直握着的燭台,抬起眼睛。
“執燈者,你叫什麼名字?”顯然也是注意到了少女的恐懼,音格爾上前一步,對她微微點頭,“你父親去世了,要你陪一羣亡命之徒下到那樣深的地底,真是難為你了……但無論發生什麼事,我都會竭盡全力保護你——這是卡洛蒙世家和你們祖輩定下的誓約,我必會以性命來維護。”
“嗯……”顯然是對“執燈者”這個稱呼還感到不適應,少女有些畏縮地點了點頭,訥訥道,“我……我叫閃閃。”
“好,閃閃,你相信我,”卡洛蒙世子對着這個小姑娘肅然起誓,手指壓着後頸的那個紋章,“就算這一行人全死了,你也不會有事!”
“嗯……”閃閃撲扇着眼睛,低聲細細回答,“我……不希望你們有事。”
“媽的,個個都是娘們養的?”看到大家安靜下來,站在閃閃身前的那個大漢趁機叫了起來,一把將方才那個脱口亂叫的傢伙扇到了一邊,“聽一聲響,膽都嚇沒啦?沒膽子還來幹這營生?——邪靈!邪靈又怎麼啦?有邪靈你們就不敢下去了麼?”
那個盜寶者是第一次來九嶷山,憑着以前從紙面上得來的經驗,在方才的一瞬間受驚後大呼。此刻被世子和莫離總管一罵,臉色頓時陣紅陣白起來。
“去,把鏟子拎回來!”莫離推了他一把,搶步走到挖了十丈深的洞前,身子一橫,“我站你旁邊守着,你放心挖好了——就算什麼邪靈真的出來了,老子也替你擋着!”
那個西荒漢子被那麼一激,臉上浮出憤然之色:“老子不怕!讓開!”
説着便一把推開莫離,走到了那個盜洞旁,探臂下去,想把散落的提繩重新拉起。
盜洞很深,繩子雖然掛在了半壁上,可他還是需要把整個身子都貼在地上,伸長手臂才能勾到——那個盜寶者的臉壓着地,扭曲得有點詭異,他的身子晃了幾下,顯然是在努力夠着那條落下去的提繩。
“好了。”那個盜寶者鬆了一口氣,屈膝,想要站起。
然而就在這一瞬間,地底忽然又動了一下,彷彿有什麼東西極其迅速地呼嘯而來!
“啊——!”那個剛要站起的盜寶者發出了一聲駭人的慘呼,身子忽然被急速扯倒在地,向着地下縮進——彷彿手裏的那根繩索在拉着他,整個人就往盜洞裏栽了進去!
“老幺!”莫離大喝一聲,立刻不顧一切地撲上,騰出手去拉那人尚露在外面的腳跟——然而只是那麼短短一瞬,那個漢子已經全然沒入了盜洞。
等莫離撲到洞旁時,十丈深的洞裏已然空無一物,只有四壁上灑落着森然的血跡和一個個抓刨的手印——那顯然是盜寶者被拉落時拼命掙扎留下的痕跡。
聚集到盜洞旁的所有漢子都變了臉色,説不出話來。
多麼詭異的情況……站在這裏看下去,這個挖到一半的盜洞底部還是夯實的泥土。這種九嶷山特有的白色稀土,標明瞭目下這個盜洞還只挖到了墓室的最外層封土上——離開墓道頂上的木結構層都還遠,更不用説是核心的墓室可是,那麼精壯的一個漢子,居然就消失在這個可以看見底的小小盜洞裏!
“邪靈……邪靈!”這一次,不知是哪個,重新喊出了一句。
瞬間所有盜寶者都不自禁地往後退去,再也不敢站在那個小小洞口附近。
空出來的中心裏,只站着音格爾和莫離。
“世、世子……是邪靈……真的是邪靈!”手裏拿着金粉盒的老者叫了起來,這個知曉一切盜墓常識的老人九叔是卡洛蒙家族的智囊,此刻也不自禁地感覺到了驚懼,“地底下的確有邪靈在動!它剛從封印中出來,應該很衰弱……正在尋覓血食……大家小心!”
邪靈?音格爾?卡洛蒙站在盜洞旁邊,看着那個小小的洞穴,蹙眉。
他記得《大葬經》裏説過,邪靈是指存在了千年以上的鳥靈。這些邪靈因為漫長的歲月,身體都起了可怕的變化,和一般的鳥靈已然完全不同。凝聚了千年的怨念,這種東西的力量也是大到可怕,只要一隻就能把天下攪得動盪不安。所以歷代空桑的皇帝都以皇天的力量來鎮壓這些邪靈,在他們駕崩時,也會把生前收服的邪靈帶入墓中一起陪葬,設下強大的封印,以自身的靈魂來束縛這些怪物。
他在家族歷代相傳的手卷裏看到過邪靈的樣子——然而,從來沒有聽説過邪靈復甦的事情——且不要説解除封印需要極大的力量,這個世上,又有誰會去釋放那些可怕的東西呢?
然而,在他這一次踏上九嶷土地時,卻遇上了這個傳説中的邪靈!
是不是……是不是老天不願他去到底解救兄長?
音格爾凝視着腳下的盜洞,感覺地底的震動又迅速遠去,忽然間,頭也不回地一抬手,長索如同長了眼睛一樣飛出,勒住了一個細細的脖子,將那個正悄悄四腳着地爬着離開的侏儒扯回來。
“老三,你想逃麼?”莫離驚覺,看到那個不停掙扎的小個子,咆哮着怒斥,“你不想想,你走了兄弟們還怎麼下去?!”
那個侏儒,是盜寶者團隊裏必不可少的“僮匠”。
這些貧寒人家的孩子自幼就受到殘酷訓練,在十歲不到就被人為地用藥物壓制了生長,身材如同幼童,可以在直徑兩尺不到的盜洞裏自由出入。他們的前肢粗壯有力,擅長挖掘。一旦盜洞打得足夠深,探到了墓道的上層,他們就被吊入洞中。在抵達木結構層後,他們可以在光線黯淡的地底熟練地破除一切屏障,在墓道上方打出一個洞來,將同伴一個一個接下來。
“世子……我、我……”那個僮匠臉色蒼白,知道盜寶者團隊裏紀律嚴苛,這種臨陣脱逃的一旦被發現便立刻要被殺一儆百,然而他實在是忍不住恐懼,嘶聲大喊起來,“那是邪靈!我不想下去!……下去、下去的話……所有人都會死!”
聽得這個出入王陵多次的僮匠發出如此慘厲的呼號,所有盜寶者莫不驚惶,相顧無言,心裏暗自盤算。
“胡説!”莫離眼看人心動搖,當機立斷勒緊了僮匠的喉嚨,不讓他再説話,雪亮的刀抵住了侏儒的咽喉,逼他張開口,“老三,莫怨我——你也知道一旦出現這種情況族裏會如何處理……你認命吧!”
一粒黑色的藥丸出現在總管的手中。裹着薄薄的糖衣,丸裏尚看得出有一物微微扭動。
“不……不……”僮匠極力反抗,扭動着身體。
莫離用了很大的力氣才制服了他,將他力大無比的雙手按住,強迫着他吃下那粒東西。
“老三,你嚇破了膽,我只好用傀儡蟲來替你壯膽。”放開了僮匠,莫離嘆了口氣,看着這個眼神開始痴呆凝滯的同伴,“放心,如果大家有命從地底下重新出來,我就給你解了傀儡蟲的控制。”
旁邊的盜寶者默不作聲地看着,倒吸入一口冷氣,原本有些動搖的人也定住了腳步。
畢竟都是刀頭上舔血的漢子,幹了這一行就早已有隨時交出性命的覺悟。此刻雖然尚未進入墓室就遇到如此險惡的狀況,但驚魂初定後,血氣重新湧上,想起這一次要進入空桑千古一帝的墓室,不知有多少如山珍寶在地底等待着他們,個個便又恢復了常態,繼續按分工開始動作。
一日一夜後,盜洞已然深達三十丈。長長的繩索吊着沉甸甸的冥鏟放入洞底,發出了不同於插入泥土的“咔嗒”一聲斷響——彷彿有什麼木質的東西斷裂了。
“到了!”莫離耳目聰敏,憑着這一聲便發出了一聲斷喝,“僮匠下去!”
為了避開陵墓正入口銅澆鐵鑄的封墓石,有經驗的盜寶者一般依靠地形起伏來判斷地底陵墓的佈局走向,從墓道上方的覆土內挖掘盜洞,垂直挖通,直抵墓道中央的享殿區域——這樣,便能大大縮短來到此處的距離,同時避開陵墓正門附近的重重機關。
根據經驗,空桑王陵的墓道一般採用入土千年不腐的桫欏巨木構築,四面均為木構。從地面的地宮之門開始,墓道以平緩的坡度傾斜,伸向地下深處。大約一百丈後,會出現一個開闊的地底石構墓廳。那裏是供奉先王的享殿,明堂辟雍,金碧輝煌。享殿旁有大批殉葬的墓葬坑,其中分為牲畜,奴隸,器具,妃嬪幾大類,其中珍寶無數。
享殿是地底唯一一個開闊的空間,也是通道匯聚的節點。
墓道到此分出了四條支路,除了墓室大門的那一支外,其餘三條一模一樣的路卻是通向各處密室,那些密室有些儲藏着珍寶,有些卻封印着邪靈魔獸。
當然,也有一條是通向寢陵密室的正路。
聽到斷響,便知道已然挖掘到了墓道最上層的木構,莫離一聲斷喝,眼神痴呆的侏儒被一根長索吊着,緩緩放入了三十丈深的盜洞裏。然後各種工具依次被放下。僮匠小巧的身軀沒入狹窄的盜洞中。在這個普通盜寶者只能勉強塞入身子挪動前行的洞裏,畸形的僮匠卻能行動自如。
所有盜墓者以一種只有行內人才明白的奇異序列站好了位置,手裏拿着各種奇形怪狀的工具,每一塊肌肉都繃得緊緊得,做好了隨時發動的準備,臉色肅穆地聽着地底發出的斷斷續續聲響。
閃閃不知道要怎麼做,只好亦步亦趨地跟在音格爾身邊,手裏握着那個燭台。
聽到地底發出了“空”的一聲響,音格爾便知道僮匠已然鑿穿了墓道,他的手迅速從盜洞上方一掠,似乎“抓”了一把空氣,放在鼻下一嗅,便已然知道端倪,作出了判斷,“還好,沒有積累的腐氣——不用散氣了,可以馬上進去。”
“是!”聽到世子吩咐,身後傳來低沉的應合。
所有西荒盜寶者眼裏此刻已然沒有了恐懼,個個眼裏都閃着光芒,彷彿一隊訓練有素、時刻準備撲出奪取獵物的獵豹!獵豹中,有一頭悄無聲息地走出隊列,繫上長索,手一按,便要躍入挖好的盜洞內——
作為首領,音格爾?卡洛蒙是必須第一個進入地底的。
“執燈者,你需跟在我身後。”在進入前,他微微頓了一下腳步,對着身後略現畏縮的閃閃低聲吩咐:“請為我,照亮黃泉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