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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雷池(2)

    青罗不敢打断他的冥想,由着他发着呆。过了良久,看上去满脸沮丧地辛不弃突然精神一振,嘴角边露出一丝狞笑道:“这一切的苦并未白吃……”

    他从怀里掏出一本小本子,上面画满乱七八糟的炭笔线条。“我试探了十来次,虽然吃了不少亏,但这河络的机关陷阱已尽入我眼底。如果挖地洞进去,风险最小,可是挖直线进去是不行的……”

    辛不弃指点着图上的一根线给青罗看:“我们得顺着这根线,然后是这根线走……看到了吗?这就绕过了老家伙防卫严密的前院,直通正房底下。”

    他遐想着说:“只要掏一个小洞,直直向上,挖开一看,正好在那个红羊皮盒子的正下方,这时候,只要飞起一刀,将绳子割断,那宝贝就自己掉下来,落到我们手上了……”

    青罗也不禁神往。

    辛不弃弯腰低头,朝那堆东西俯身下去,手臂一动,地上那些杂七杂八的东西登时就消失了,整个人却凭空里胖了不少。

    “怎么样?”辛不弃艰难地抬起手来叉在腰里,得意洋洋地道,“别看我整天穿着这件衣服不换,那是有缘故的,这件衣服上到处藏了暗袋,可以把这些东西全都分门别类地装上,用起来绝对不会掏错。”青罗仔细看时,果然发现他的衣服上有许多不注意就看不清的口袋,大大小小,都在趁手的位置。袋子里如今装满了压缩干粮、铜制的护胸镜、火刀、蜡烛、吹烟器、十字剪、短弩,还有青罗分不清的一些器械,就连腰带和袖口上也有一排暗格,装着刀伤药、毒药、小刀、手套、缝衣针、绳子、套索、还有皮水壶。

    青罗赞叹说:“这衣服倒真不错。我以前都用大口袋装……以后也搞一件给白果皮穿就好了。”

    辛不弃也不知道他说的白果皮是只畜生,翻着眼皮说:“这套衣服唯一的坏处就是把东西全装上以后太重,人就走不动了。哎呀,快拉我一把,我大腿抽筋了……”

    他好不容易挣扎着把东西卸下,解释说:“……所以要找个个子大的伴当帮我背着,急切间也没办法帮你做这样的工作服了……”

    他翻着眼皮问:“你刚才说以前都用什么方式装东西来着?”

    他翻腾了一阵,找了个大口袋将东西都装上,交代青罗说:“先背上。”

    他自己把一个沉重的铁帽子扣在头上,又将一把勉强算是大刀,刀腹上却有一个像镰刀般刃口向内弯的古怪兵刃雄赳赳地插在腰上,然后正色对青罗说:“跟着我混,一定要注意:做一个大贼,信心和气度最重要,绝不能丢份……”

    他雄赳赳地一挥手道:“上车,走。”

    青罗刚抬起大口袋,突然看到外面停着的驴车上一只猫跳了下来,黄色的皮毛在清晨的阳光下如柔顺的黄金一样闪亮。

    他想起了什么,不由得心头一跳。

    “阿黄,阿黄!”一个又急切又清脆的声音响起,顺着巷子闯了过来。

    辛不弃的反应在青罗看来颇为古怪,他的瘦削身子猛地往上一窜,仿佛屁股上中了一箭,抹头就窜回屋子里,一头扎入床底下躲了起来。

    只见一个穿着翠绿衫子的小姑娘骑在一峰白骆驼上,奔到篱笆外猛地站住了脚,不是鹿舞和白果皮又是谁?

    他们两人同时惊呼道:“是你?”白果皮见了主人,翻了翻难看的上唇,昂地叫了一声,算是打招呼。

    鹿舞脑筋转得快,眼珠子一转,抢先喝道:“哎呀,我找了整整一天呐,终于找到你了。”

    “你……”青罗愣愣地提着那个大口袋,不知道该说什么,“你,你能把骆驼还给我吗?”

    “对不起啦,”鹿舞跳下骆驼,使劲拉住青罗的衣角摇晃着说,“昨天本来和你开个小玩笑,我和白果皮在巷子口等着你,没想到你蹿上那车自个就跑了,我在后面追你不上……害我找了整整一天呢。你干吗不说话啊,肯定是生我气了……”她说到这里,眼圈一红,大眼睛里显露出无限委屈。

    青罗的心里一软,心想世上还是好人多啊,昨天这事说起来倒还是自己错得多了。

    “我没生气。”他说。

    “耶呵,”鹿舞高兴地跳了起来,抱着青罗强壮的胳膊打了个转,“我就知道你是好人,带你去城里玩,怎么样?”

    “我现在跟这位大叔……”青罗伸手一指,却发现找不到辛不弃藏在哪,于是改口说,“跟一位大叔有事要做,也没时间照顾白果皮,你要是喜欢,就再骑着玩一会儿吧。”

    鹿舞又转了转眼珠:“那不行,一定得还给你。我也早玩够啦。你看看,背上的东西可一份也没少。”

    她笑吟吟地捧起山王,连鞘端到青罗面前:“这把剑也还给你。看,擦拭得干干净净的。我还在剑柄上系了块帕子,这样多漂亮啊。”

    青罗看见剑柄上果然系了块淡绿色的帕子,散发着淡淡的脂粉香气,和鹿舞身上的一样淡雅干净。

    他脸上一红,说:“这怎么行呢?”

    “什么不行,”鹿舞抢着说,“说了给你就要给你。你一定要系着啊,可不能解下来。”

    那只猫趁着他们说话,探头探脑地眼看又想溜走,被鹿舞大喝一声,窜上去揪住尾巴拎了回来。她抱起猫朝暗巷子里跑去,快拐过弯的时候,回头看了青罗一眼,突然扑哧一笑。笑音未散,人影已渺。

    青罗被那一笑弄得心里麻痒痒的,这么古怪精灵的小姑娘,以前他着实没有见过。

    辛不弃从门缝里探出个头来,小心地问:“走了?”

    “别上当,”他心有余悸地对青罗说,“连她的猫都要小心,那俩家伙可是远近闻名的害人精。”

    “大叔,你一定是开玩笑吧,”青罗露齿一笑,“这么个小小姑娘,也就是调皮了点,还能害人?”

    白果皮扭头看了看鹿舞消失的巷子,叹气一样喷了个鼻息,然后大摇大摆地走过来,斜着眼睛看了看青罗边上站着的辛不弃。

    青罗欢呼一声:“我的骆驼上也有许多东西,带上或许有用。”他从骆驼背上的行囊里掏了一把,兴冲冲地要给辛不弃看。

    “得啦,”辛不弃没好气地道,“你还嫌背上大口袋里装的东西不过多么,不要管别的,埋头挖洞就行了——我吗?我干什么?我干什么……我要给你指点方向,这是最重要的活儿。”

    ……

    三个时辰以后,在老河络莫铜居住的巷子附近的地下,多了一长条暗漆漆的坑洞。八月下火一样的天气,地道里更是又闷又热,辛不弃和青罗两个人都全身是汗。

    青罗蒙着头脸,在尽头使劲刨土,土块落处,三两只零散的如拳头般大的长脚蜘蛛爬了出来,举着大螯在洞里东张西望。

    “妈的,这里毒虫多,待我上前洒点驱虫秘药。”辛不弃说着,从随身的百宝囊中抖搂出一团黄色的药粉来,那里头掺杂着硫磺粉、天仙子、水银和懒菩提,一包药粉散开,蜘蛛们果然四散逃跑,只是把他们自己也呛得连声咳嗽。

    过了一会儿,辛不弃又在后面气急败坏地在身上乱抓。“地底下,怎么会有飞虫?连驱虫秘药也没有用,这一定是幻觉,幻觉。”辛不弃嘀咕着,却依旧被不知道从哪冒出的毒飞虫咬得浑身是包。

    “喂,这些死虫子怎么不咬你?”他又抓挠了一会儿后,愤怒地问青罗,“有难同当才是,这样很不够义气。”

    青罗停下挖洞,把遮脸的毛巾取下,搔了搔头,说:“哦,我明白了,一定是因为我身上这东西,所以它们都不来咬我。”他在腰带里摸了摸,掏出一株草来,茎子是方的,表皮带着点红色,递给辛不弃,“这是薰草,叼在嘴里,虫啊蛇啊的,寻常毒物都不会靠近。”

    “这就是你那头死骆驼身上带的东西?”辛不弃瞪着眼睛拒绝了,“像头羊那样叼着草在嘴里?我才不想给人留下这么傻的印象呢。”

    青罗挖开一大块土,又是一群毒飞蚁从缝隙里冒出,如烟云一样朝辛不弃俯冲下来。辛不弃一把抓过薰草塞到嘴里,果然全身一片清凉,蚂蚁掉头飞走。

    青罗继续转头挖土。他光着膀子,挥汗如雨。用那虎蹲钻挖洞果然速度奇快,只是泥土全甩到脸上,青罗只能扭着脖子向后说:“大叔,你确保地图是对的吗?我们已经挖了三个时辰,这隧道的长度都够到瀚州了。”

    辛不弃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竹筒,筒里有块慢慢燃烧的火绒。他吹亮火绒,借着微光看了看纸,说:“没错,就是这儿了,朝上挖吧。”

    青罗转而向上,摇动竹筒,泥块大团大团地掉落下来。

    这乡下人果然力大,看得辛不弃心中暗喜,挖了十来下,上面突然一亮,已经挖透地面,随后看到一个人影在上面一晃。

    那一晃中,辛不弃已经看到一个水桶粗的肥大肚皮。

    和老河络打交道久了,辛不弃一眼就可分辨出地面上这人绝对不是莫铜。

    “糟糕,我们来迟了,已经有外人到了。”他对青罗说。

    “啊,那怎么办?”

    辛不弃大义凛然地道:“这时候只能拼了,这就叫狭路相逢勇者胜……”

    他“嗖”的一声拔出腰带上那把怪刀来,大喝一声:“什么人在上面?”气势如虹地跳了上去。

    青罗跟着跳上去,却看见辛不弃拿刀子指着一人,那人体形肥胖,半跪在地,也在拿铲子挖着什么。

    辛不弃奇道:“王老虎,你在这儿干什么?”再左右一看:“靠,奇怪了,我怎么挖到你家里来了?”

    王老虎被地里突然钻出来的这两人吓得全身一哆嗦,他做贼心虚,待到看到是熟人,不由得松了口气,不好意思地道:“这不外面风声紧吗?我埋点东西……咦,这关你什么事?你到我家来干什么?姓辛的,你给我滚出去……等一等,赔我的地板,上好的大青砖……”

    辛不弃没等王老虎反应过来,一道烟地拖着青罗跳回洞里,飞铲将竖洞填死,只听得王老虎的叫骂声在上头渐渐变小。

    “这不可能啊,怎么会挖到他家里来呢?”辛不弃咬着手指琢磨,“莫非是因为我把纸拿倒了?……对,就是这么回事,我们挖反了。快,换个方向,就这边,没错……”

    青罗拿起虎蹲钻,向后扭起头,使出全身力量往辛不弃指引的方向钻去,只听得大块石头和泥土掉落的声音,辛不弃和青罗随着一声响,一起摔了下去……

    五之戊

    他们躺在那儿,抬头看了看圆形的天空。

    “这是口井,真的……在老河络家的院子里。我们还是有进展的,至少我知道我们的准确位置了。”辛不弃乐观地说,“好在井里没有水……倒霉,怎么有条蛇啊,你不怕蛇吧?”他闪电般地拣起地上一片绿叶子,塞到嘴里,果然,那片薰草叶子一塞,那条蛇对他就失去了兴趣,甩甩尾巴爬走了。

    青罗敲了敲四面,都是坚硬的石壁,虎蹲钻的竹筒在掉下来的时候被他们给压断了,而辛不弃装满工具的大口袋还躺在他们挖的横洞里。

    三丈来深的井,他们试了各种办法,无论如何也爬不上去。

    “被困住了。”辛不弃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沮丧的神情,他悲哀地说,“我们完蛋了,会在这里被活活饿死的。”

    青罗说:“我们还可以投降,只要大声喊就行了……”

    “想都不要想,”辛不弃咬牙切齿地道,“如果落在那个恶毒的老河络手里,我们会死得更惨。”

    一想起那恐怖的莫铜,他就无力地靠着井壁溜到了地上。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辛不弃长叹了一声,对青罗说:“是我拖累你了,我就知道,跟着我的人都倒霉。虽然我从小就梦想成为厌火城人人羡慕的神偷,我很努力,却总是失败。我小时侯偷东西就老是被抓住,后来其他人都不愿意和我一起做案了,我只好自己干……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不管怎么努力,怎么拼命,最后总是会出岔子。

    “我想学割包,却把自己手指头割破了,弄得事主一襟子血,他还要叫我赔……我想偷把葱,也被狗追了半天,裤子全都撕烂了……我总骗别人说我偷东西很厉害,曾经干过什么什么大案子,其实都是假的,其他小偷都看不起我,出去干活的时候也不叫我,我只能拣些他们看不上的东西偷……”辛不弃越说越伤心,皱着的小眼睛里热泪盈眶,嘴唇抽搐个不停。

    青罗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只能蹲下来拍着他的肩膀说:“嗯,大叔,其实我觉得你很行的,会自己发明那么多工具。别灰心,只要好好努力,你一定会……会成为神偷的——不过,为什么非要偷东西呢?”

    “我猜是因为习惯吧,”辛不弃抹了把眼泪说,“我出生在下城区,在这里长大,不偷东西,还能干吗?”

    “嗯,”青罗又挠了挠头,“除了偷东西,总会喜欢上点别的啥吧?”

    辛不弃眼睛一亮,道:“那倒也是——我学过吹笛子,最早是找断肠街的黑脸书生学,但他的笛子里藏着飞针,吹出来的音调总有杂音;后来我又跟前门楼子卖唱的瞎子学二胡,但他的二胡里藏着长剑,拉弓子用力太大,就会掉出来;再后来我有一次看到天香阁的娘们儿跳舞,就突然有了人生目标——改行学跳舞。”

    “跳舞……”青罗瞪大了眼睛。

    “没错呀,”辛不弃骄傲地说,“……都说青楼黑呀,那真黑,说是不能白看,要交费。这样也好,我偷东西就有了目的,就是为了攒钱交费——看一次贵得很呢。钱如果够多,我就上天香阁去,让露陌跳一支舞。哎呀,那舞跳得没说的——如果能跟她学上一学,或者让她正眼看我一次,啊呀呀,那真是死了也值了。”

    辛不弃还在那里充满憧憬地叙说着,却看到青罗面红得如要滴出血来一样。他慌张地看了看脚底下是不是有蛇:“怎么啦?你中毒了?”

    “露陌?”青罗确实跟中了毒的症状一样,他慢慢地张开嘴唇,吐出了这个词。

    “露陌。”辛不弃肯定地点了点头。

    “你是说你也知道露陌?”

    “那当然。我不但认识她,我还爱上她了。不光是我,全下城的人都爱她。”辛不弃回答说。

    接下来的数柱香时间里,青罗从辛不弃的嘴里知道了这个跳舞的小姑娘的许多故事:她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了厌火下城,虽然身为羽人,却永远飞不起来;她天生喜爱跳舞,喜欢热闹和露天的生活;她住在天香阁里,随自己的心意见客人,那里的老板也不过多干涉;她是个蜜蜂一样的女人,轻巧的脚上长着翅膀,总在各种各样不真实的生活片段中飞旋来去;她天真,热情,似乎不谙人事,却很有自己的一套想法,如果你被她的甜蜜所吸引,靠得太近的话,就有可能被她的利刺所蛰伤;她常在下城那些破败的巷子和危险的角落里闲逛,那些粗鲁的下城居民都很喜欢她,他们喜欢她跳的舞和她的快乐身影……

    青罗入迷地听着辛不弃讲述露陌的故事,心里头惭愧不已。他深深地爱着这个人,却不如一个小偷对她的了解多。他越听越是爱她,腾地一下从地上站了起来。他说:“我要从这里爬出去,我要去见她,我一定要找到她!”

    “哈哈,”辛不弃坐在地上嘲笑他说,“这也没什么,到厌火城来的年轻人,一半都想着能在天香阁喝上一次酒,睡上一夜,那是所有人的梦想。你们全都没戏。”

    青罗的脸又红了,这一次是羞涩的红。

    “我不知道她是……”他说,“一年以前,我在青都边的舆图山上碰到过她一次。那时候我在山上不小心被蛇咬了,她用花锄赶走了蛇,又用草药救了我。”

    他把嘴里叼着的薰草吐出来给辛不弃看:“这种草,就是她教给我用的。”

    拿着那片薄薄的绿色草叶,青罗不禁又想起了第一次遇到露陌时,那个女孩用纤纤小手将这种草叶敷到他伤口上的情景。那时候她跪坐在他身边,俯身向前,看上去弱不禁风,却自有一种难以述说的力量。她的眼睛很大,在苍白的脸上格外引人注意,就是那眼睛里流露出来的天真深深地打动了他,和她对视的时候他如遭雷击……许多天以后,他的蛇伤好了,却更深地陷入到另一种病痛的折磨中,那就是相思病。

    青罗讲述起自己的故事来:“后来我知道她是到舆图山去采集花种的。那里有一种水艾花,在细雨蒙蒙的日子里才会开放。虽然花朵很小,如碎星星一样撒落在草丛里,几乎看不到,但香气被雨水打湿而四处弥漫的时候,尤其动人。她到那里采花,说是要种到自己的院子里。

    “我们草原人受了恩德,就一定要想办法回报。我看她那么喜欢花草,就花了一年时间在各地搜集各种奇花异草,装了一大口袋,这次有事到厌火,正好带过来送她。”

    “一年的时间?哈哈,只是为了回报?没这么简单吧,你一定是被她迷住了。”辛不弃这会儿已经忘掉了自己的伤悲,指手画脚地嘲弄起自己的伙伴来。他正张开嘴哈哈大笑,突然脸色一变:“糟糕,我把薰草给吞下去了。”

    他心急火燎地转向青罗问:“喂,吃了这草没事吧?我会不会被毒死?”

    青罗沉思了一会儿,摇了摇头:“不知道,谁也没吃过。”

    “可我现在没薰草了。”辛不弃带着点惊恐说,“那条蛇溜回来怎么办?我从小就怕蛇。你腰带里还有吗?让我看看……”

    怀着对蛇的巨大恐惧,他扯开青罗的腰带,什么醉鱼草啊、薰草啊,还有一些乱七八糟的草种和奇形怪状的叶片掉了出来。其中有七八枚小小的钩针状种子,原本钩在青罗的腰带上,被辛不弃扯落在地。那几枚细针一落到地上,登时发起芽,随即抽出长长的带钩藤蔓,在空中摆动起来。

    “这是什么?”辛不弃将两三根摆向自己的藤蔓挥开,“唉,别过来,真讨厌。”

    那些藤蔓当中,有一株嫩藤长得尤其快,它像蛇一样弯曲着,飞快地向井壁上攀爬而去,一会儿工夫就爬上了半壁。

    青罗也咦了一声:“这是青蛇草啊。”

    这正是昨天鹿舞在骆驼上掏出来的大刺瓜炸开后钩在青罗衣带上的几枚种子,它们的兄弟昨天可教龙不二吃了不少苦头。

    青罗解释说:“这东西也叫青蛇藤,只要落到地上,就会生根发芽,长得特别快。长大后力量大着呢,还能听人的驾驭,不过每颗大瓜里,只有一粒小种子会最终长成大个子。”

    他脸上露出有点紧张的神气说:“奇怪,我从来没见过它们能长得这么快,这东西蛮危险的,长大后就不好控制了。”

    “我讨厌蛇,”辛不弃宣布说,“赶紧现在就把它弄死吧。”

    “不过,它也许能把我们从这井里弄出去呢。”

    “我改变主意了,”辛不弃立刻改口说,“我们可以再等等看。”

    仿佛如他们意愿似的,青蛇草飞快地蔓延着,速度惊人,只半柱香工夫,如蛇信子一样的梢子,就已经搭到了井口。它吮吸着弥漫在这片区域里的那股看不见的强大力量,肆意翻卷生长,向外探寻它的新领地。

    辛不弃和青罗的脑袋冒出井口,他们攀着青蛇草一会儿工夫就长得粗如大腿的藤蔓,爬了上来。

    老河络不知道跑哪去了,透过窗户,还可以隐约看到屋里的情形。辛不弃指点着说:“看,那个红匣子,就是我们要偷的东西。”

    “那我们快走啊。”

    “等等,过不了院子的,”辛不弃压低声音,“这里地上全是机关,沾都不能沾,唉,要是这株青蛇草能朝那个方向长就好了。”

    “可以试试啊。”青罗用手扶正青蛇草梢头,指着屋子对它悄声轻语,“我是你的主人。小蛇,快往那边长去。”

    如同真的听懂了他们的话,青蛇草的主藤在风里摇摆着,粗大如水桶,它高高地昂起头,仿佛要伸向天空,然后一低头,朝正房的方向伸了过去。一路上它向两侧伸展开细小的分支,手掌状的叶子飞快地舒卷,遮蔽了天空。

    辛不弃叫了声好,青蛇草已经从窗户一头探进了正房。辛不弃和青罗顺着青蛇草结成的桥顺顺当当地跟着爬了进去,果然一点机关都没触动。

    一进屋子,辛不弃就闻到酒气熏天,耳听到鼾声如雷,他道了声:“操,你能相信吗,这死家伙醉倒了还冲我竖着中指。”

    青罗说:“也许那是因为他们没有食指,所以竖起来的就是中指啊。”

    辛不弃想了一想:“对,你说得有道理,据说不少傻河络一出生就要砍掉一根指头,献祭给他们的盘觚大神。真是傻透了……”

    他絮絮叨叨地评价着,刚想考虑个稳妥法门,去摘那个恐怖之极牵挂着许多机关和法术的红羊皮匣子,一转头,却看见青罗既无知又无畏,已经将手向盒子伸了过去。

    辛不弃大喊了一声:“小心!”然后又加了一句“啊也!”一个箭步蹿到柱子后面趴了下来。他趴了良久,未见任何可怕的事情发生,探头一看,却见青罗已经将那红盒子摘了下来。

    他上前一把抢过红盒子,揣在怀里,嚷道:“我的!”

    这时,他们却同时听到一声喊:“喂,你们两个。”

    他们两个转头一看,却看见老河络摸着头,刚刚爬起来,对着他们两个喊叫。

    “别让他发动机关。”辛不弃惊恐地喊道。

    青罗眼见事机不妙,从腰里摸出的一片醉鱼草揉成一团,扔了过去,正好命中老河络的大鼻子。

    “你——!”老河络莫铜怒目指着青罗说,“我已经不想喝了……”然后轰隆一声,又倒地睡过去了。

    “哈哈!”辛不弃狂笑了一声,“终教你落到我手里。”他咬牙切齿地道:“把他的机关都给毁了,我要疯狂报复他。把他吊起来打一顿,哼哼,不解气;把他毁容,哼哼,也不解气……我要……”

    他还没说完自己的复仇计划,那条青蛇草已经在空中越长越粗,像巨蟒一样翻卷,发出呼呼的声音,青罗可以看出它明显地犹豫了一下,然后向铺着大块青砖的地面一头扎了进去。

    那一下真是地动山摇,数百块青砖啪啪啪地向上飞到空中,地面一阵搅动,仿佛泥土沸腾、火山爆发,自地下发射出无数的短箭、飞矢,还有粗如儿臂的投矛,将屋顶打得千疮百孔。青蛇草伸入土下的茎扭动着,翻腾起整排整排的泥土巨浪。一看就知道,地底下在发生着最可怕的打斗。

    辛不弃和青罗还在发呆,地上倏地开了一个大口,从那洞里闪电般跳出一个人来。辛不弃离得近,青罗见他突然朝空中挥起奇形大刀,只听得当的一声大响,显见他和跳出来的人影已经交了一手。

    辛不弃向后直飞出去,在空中兀自喊道:“抓住她,妈的……臭婊子……”

    那道人影却不恋战,一脚踩上了青蛇草的藤枝,朝上方箭一样冲去,穿破瓦顶飞跑了。

    青蛇草的活力弱了许多,似乎是在地下吃了大亏。主藤不再乱卷,而生出了上百条气根,垂入地上,朝四周伸展出去,将整间屋子侵占了不少。

    青罗看见地上落了一个皮包裹,隐隐地发着光,他顺手拣了起来,心想也许是刚才那个女孩子掉落的,什么时候见到了可以还给她。

    辛不弃从地上爬一来,一眼看到,又抢过来揣到怀里。“我的!”他喊道,“也是我的。龙不二有言在先,除了那个红盒子,其他的宝贝都是我的。”

    他指挥青罗说:“再找找,还有没有其他宝贝,如果没有,就帮我把那付手套找回来……”话音未落,却见被青蛇草钻出的地下坑洞里又是一阵摇动,土里突然冒出两个高大的木头傀儡,挥舞锋利的铁爪,转过头来,用绿莹莹的眼睛盯牢了辛不弃不放。

    辛不弃在这几个傀儡的手上吃过大亏,登时大惊,扯了青罗一把,喊道:“快跑!”

    五之己

    隔得老远,辛不弃就能看到龙不二那庞大的体形,如巨大的滚碾一样,压在街道尽头。这位府兵大将隔着整条街,像头熊那样咆哮道:“你最好是给我带来了好消息。”

    辛不弃陪着笑,奉上那个宝贵的红羊皮盒子。他捧着盒子的双手,竟然有些许的颤抖。

    龙不二夺过红盒子,也不禁为其上的精美花饰所慑服。他捧着盒子发了一会儿呆,这才小心翼翼地打开一条缝,往里张去。

    “嗳,这宝贝看着怎么像块碎砖呢?”

    辛不弃垂了头,两手放在腿边,恭敬地道:“小的见识短浅,不敢妄猜。你看这东西上面还刻了花纹,也不知是字还是图形……”

    龙不二瞪起环眼,又使劲看了一下,果然在那黑乎乎的东西看上到几道纹路,他总不能在一个小毛贼面前承认自己堂堂一位将军还不识字,连忙把盒盖合上。他定了定神,又问辛不弃:“你可确认无误,就是这东西?”

    辛不弃犹豫了一下,心中暗自思忖:如果真是碎砖,老河络怎么会将它当宝贝一样藏着,还弄了那么多机关护着?不论从什么角度看,老河络都不会是个傻子,因此……这块石头必然是个宝贝无疑,一个穷河络还能藏两块宝贝石头?于是他目光坚毅地点了点头。

    龙不二纵声长笑,道:“辛神偷,你立了大功,不枉我多年来一直赏识你。好罢,你就在我府兵营里坐着,老子这就备快马送到上城茶钥公子处去,这公子一看就是个有钱人,必然重重有赏,没准过两天羽大人还要论功行赏,若是这样,我就保举你当个城门卫尉。”

    “不敢不敢,”辛不弃激动得要死,几乎哭出声来。他倒不是特别在意这个城门卫尉的头街,而是终于有人承认他存在的价值了,“这都是龙大人领导有功,各位同仁敌前拼命……”

    龙大人没听他啰嗦完,已经驾马一道烟跑远,只剩下辛不弃战战兢兢地等在府兵驻处,直等到日头高高升起,然后又偏到西边,突然听到马蹄铁撞在石板上的声音,却是龙不二急匆匆地打马赶了回来。

    辛不弃老远瞥见龙不二坐在马上的神态,脸黑着一半,头发都气得卷曲起来,不由暗叫不妙,只盼屋子里有个地洞可以溜走。没等他找到地洞,龙不二已经跳下马怒吼起来:“辛不弃那贼囚徒在哪?给我叫过来!”

    辛不弃一听称呼已经改了,从神偷变成了囚徒,登时腿一软,跪倒在地:“龙大人,龙爷爷……”

    “你敢拿块破砖头骗老子,不要命了……你你你还想当城门卫尉?”龙不二喝道,“准备砍头吧你!”

    “冤枉啊,确实是从老莫铜那里偷来的,那老头当宝贝一样藏着,不是大人想要的石头,还能是什么呢?”

    龙不二暴跳如雷,但他毕竟觉得自己智谋过人,是个有名的儒将,不能因此失了身份形象,于是硬生生地按捺下来,揪着下巴上的胡子,问道:“小子,你最好机灵点。除了这个,你还看到什么类似石头的东西没有?”

    辛不弃转着眼珠,使劲儿地想着:

    ……

    辛不弃和青罗逃离莫铜家,按辛不弃的意思,就此分赃了帐。青罗却说:“大叔,龙不二大叔要的只是红盒子,别的东西,就还给人家吧。”

    “还给谁?怎么还?”辛不弃死死地捂住口袋喝道,“那我的损失谁来弥补?我还在这里丢过一付手套呢……我可是冒了大险在龙大人面前,替你给那小姑娘的同伴求情了的,我们之间算是两清,不欠你什么情。”

    青罗挠了挠头,从白骆驼背上掏出一个小东西,递给辛不弃:“你看这个行不行?”

    那是一面可以聚阳光点火的金属阳隧,草原人常用的东西,这本来不稀奇,但……青罗掏出来的这阳隧竟然是金子做的,上面还镶着三两颗宝石,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辛不弃不由得吞了口口水。他使劲使劲捏住那阳隧,生怕青罗反悔将它抢回去,不解地问:“原来你是有钱人啊——拿这么大块金子换东西,就为了给人家送回去?”

    青罗嘿嘿地傻笑:“偷了人家一件东西,我已经觉得很不好了。这个皮囊,还是交还给那女孩吧——我在登天道上遇到过的,她和一大群人在一起,要找到应该很容易。”

    辛不弃从怀里掏出那皮囊细看,只见皮囊里装的东西像冰一样透明光滑,发出光一样的波纹,抓在手里一会儿冰凉刺骨,一会儿又像火一样热,不知到底是什么玩意儿。他颠来倒去地看,只见那东西上面也刻了三个字“龙之息”。辛不弃纵然不识字,但三个字和两个字的区别还是数得出来的,想来想去,这东西和龙柱尊说的“聋犀”应该无关。

    “好了,换就换,可不许反悔啊。”辛不弃以肉眼看不见的速度将金子倏地收了起来。

    ……

    想起了此节,辛不弃对龙柱尊道:“……那时候从地下窜出来一个女的,她身上掉下来一个皮囊,囊里的东西怪怪的,莫非也算是石头,不过它上面刻的明明是三个字啊……”

    龙柱尊将手伸到他面前:“拿来。”

    辛不弃苦着脸说:“我将它卖了……”

    “卖了?!”龙柱尊脸上的横肉随着这两个字一阵抽动,辛不弃的心也跟着颤抖不已。

    “卖给谁了?”

    “这个……卖给我一个熟人了,”转念一想,青罗又不算熟人,连忙改口,“……卖给一个我也不认识的人……”

    “我靠,你到底认不认识?”

    “这个,”辛不弃看着龙柱尊的脸,吞吞吐吐地道,“说不认识又有一点熟,说认识吧,这个,我又只见过他一次……”

    “妈的,去给我找回来!”

    “龙大人,”辛不弃哭丧着脸说,“你说过的只要盒子……现在让我去哪儿找他?”

    “我不管我说过什么,”龙柱尊用粗短的指头重重地杵在辛不弃胸前,每杵一下,就让他倒退一步。这位不二将军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冷飕飕的字来:“小子,你最好机灵点儿,把东西拿回来,否则就是死路一条。”他“啪”的一声,将辛不弃身边一条板凳踢断,还不解气,又上前噼啪两脚,连腿带椅面跺成粉末。

    辛不弃哆嗦着道:“人是不太显眼,不过身边有一头白骆驼,又高又大,毛色极亮,这就比较跳了……”

    “白骆驼?”龙不二一听,脸色变了变,又怒又喜,暗自想:好呀,原来又是那小子。

    天色傍黑时,青罗正在厌火城那迷宫一样的路里转着。他和辛不弃分手后,捏着辛不弃写给他的字条,想去找羽裳。辛不弃一力担保,必定会将那姑娘的同伴保出来,让他们在羽裳的藏处等着就是,但辛不弃涂抹的地址,青罗接连问了几个路人,竟然无人能看懂。

    青罗正牵在骆驼在迷宫一样盘绕的道路里乱转,不知如何是好,突然背上被人拍了一下。

    他转身看时,拍他的人是个矮个子,手里提溜着个铁秤砣,像个菜市上的贩夫,看着有点眼熟,却不认识是谁。

    “怎么,不认识我了?”那人一笑,露出了一口黄牙。他背后又走出来一人,却是个卖肉的屠夫,手提剔骨尖刀,斜乜着眼看他。

    青罗张眼一看,四面的巷子里,竟然有数十人靠近了来。他们躲藏在墙角的暗影里,就如不被人注意的影子般,重重叠叠地四面围了上来。

    “昨天晚上,”那矮个子不怀好意地笑着逼近,“你从我们这儿抢走的那个姑娘在哪?我们老大要找她。”

    青罗深吸了一口气,后退一步,将骆驼背上的山王抢在手里,横胸而立。

    “我不说!”他大声回答,心里想,按照辛大叔所说,这时候就是狭路相逢勇者胜了。

    “你不说?”那矮子重复了一句。

    “他手上拿的什么?”屠夫问,“沙老二,他刚才路过的时候不是问过你吗?”

    青罗的来路上一个沙哑的嗓音回道:“他说纸上写的是个什么地址,不过我没看清。”那个声音略带抱歉地加了一句,“我不太识字。”

    “地址?”屠夫眼珠子一转,“给我抢过来……”

    青罗吓了一跳,将左手上拿着的纸条搓成一团,往嘴里塞去,要把它吞下。小姑娘,他想,辛大叔会带着你朋友去找你的,你们就别等我了。

    就在纸条进嘴的一瞬间,突然路边站着的人群里,有个黑脸膛的家伙将一支笛子凑到嘴边猛吹了一口气。青罗听到“嗡”的一声,如同蜜蜂的毒刺在空中划过,一枚飞针插在那团纸上,将它从他手上打落在地,滚向路边的阴沟。

    青罗要抢纸团,那矮个子的手一摆,黑乎乎的秤砣就如流星锤朝他呼啸而来,屠夫的尖刀也朝他的前胸猛击而下,风声劲急。

    年轻蛮人终于发作了,他身体里流淌着的,毕竟是一名武士的血啊。青罗低沉地吼叫了一声,与此同时,他的胸口燃烧起一团奇怪的可怕力量,冰冷如寒冰,顺着胸口侵袭入四肢五体,却让他全身的毛孔炽热如火,仿佛热血要汹涌而出。那种感觉非常奇怪,青罗只觉得浑身燥热异常,偏偏心思又极度冷静,周遭的情况如同在水晶玻璃里显现出来一样,毫纤毕现。

    他的肩膀微微一抬,一肘打在矮子的下巴上,秤砣带着系眼里的索,在空中划了一道斑斓怪异的轨迹,它主人的头则向后一摆,以一条弧线落到墙上,登时晕了过去。青罗看到几颗碎齿飞向天空,百忙中说了声:“对不住啊,大叔。”与此同时,他腰身一拧,屠夫的尖刀擦着他的小腹横过,连边也没挨着。

    青罗躲过尖刀,就要去抢那团纸,不料刚迈左腿,却被身后扔出来的一团麻绳缠住脚步,几乎被绊倒在地。这些包围者各种怪招层出不穷,委实令人难以提防。

    他左手在地上一撑,右手甩脱了剑鞘。山王长剑出鞘,登时一股凉气在狭巷子里一卷而开,每一个人都感觉到了强烈的撞击。等他斩开腿上缠绕的麻绳,逼退身边的人,屠夫已经将那纸团抓在手里,向后跳回到人群当中。他得意地将纸团朝青罗晃了一晃,就着破巷里泄下来的一束夕阳光打开。

    青罗被四五个人挡在身前,无法夺回纸条,不由焦急万分。却见那位屠夫皱起眉头,用两根指头压住纸条,艰难地念道:“一个钩,叉叉,又一个圈,然后是个鬼笑脸……妈的,这是哪一国的文字?我要是能看懂,就让雷活劈了我。”

    这些影者哪里知道青罗也上了当——辛不弃压根儿就不识字,且也不知羽裳在哪,这张纸条上的“地址”不过是随手胡抹出来的。

    屠夫越看越怒,将纸条揣到腰里,拔出后腰上一面又阔又大的劈骨刀,双刀在手,指着青罗喝道:“给我拿下这人是正经,活剥了他的皮,且看他招是不招——别闹得太久,此刻四处都有鹤鸟儿的巡哨。”

    四面的影子们一拥而上,菜刀、连枷、长棍、拐杖、飞针、折叠椅,各类兵器一起朝青罗招呼过来。青罗虽然勇武,但陷入到这可怕的混乱漩涡中,一时也手忙脚乱。与此同时,他胸口燃烧的那块寒冰也越来越炽热,全身肌肤似乎都要在热血的重压下裂开。“溢出。”一个莫名其妙的词儿突然跳到他脑海里,他也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但却知道自己不能太使力了。

    他突然后退一步,一脚狠踢在白骆驼的肚子上。“快跑啊,畜生!”他喊道。骆驼扬起蹄子,用高壮的胸膛冲出一条路来,青罗几乎是紧挨着它翻飞的后蹄,擦过堵在路口的人,向外跑去。

    那些人发了一声喊,在后面紧追不放。

    青罗拖着剑,揪住骆驼的镫子,翻身上鞍。他们风一样卷过半塌的矮墙,跳下半人高的台阶,箭一样冲过围绕着水井的小空场——他越跑越荒凉,但追赶在身后的那些衣裳破烂的人却仿佛越来越多。只见他们从横巷子里,从屋子里,从地窖里冒出来,从四面八方冒了出来,他们全是些一样的泼皮、无赖、工匠、小贩、脚夫、盗贼、手艺人和杂货店老板。

    他们并不怎么阻拦他,也不紧逼,只是在后面追赶,拥挤着,磕碰着,挨挨擦擦地跟过来,缀着不放。

    四面都是这样的情景,青罗陷身其间,就如同踏翻了蚂蚁窝的懵懂小猫。他暗自思忖该死的白骆驼定是跑错了方向,他想要回头,但发觉后路已被这支衣裳褴褛的大军切断,只有向前的一条路是敞开着的。

    青罗喘着气,一直跑到了码头。在那个不规则形状的广场上,他停下了脚步。

    四面是呼啸而来的腥味的海风,天空已经暗下去了,一片昏黑的雨云低低地压在他的眉毛上。广场上散落着数十堆火堆,东零西散的火光四周驻扎着古怪的人堆,他们个个面目凶狠,其残忍和可怖赛过凝聚失败的魅。奇怪的是,青罗觉得似乎在街道上见过这些脸,不过在那里,这些脸上完全是憔悴的表情,或者是一副痴呆相;但在这座广场上,它们暴露了真面目——谁看到这样的脸,都不会怀疑它们就是厌火城的眼睛,厌火城的主人,和厌火城的杀手。

    那些人看到他跑进来,坐在火堆边也不起身,只是看着这头落入罗网的小兽,都露出了可怕的笑容和刀子。

    后面的跟踪者也已经到了广场入口,在青罗的背后围成了马蹄形,青罗就站在这个马蹄的中央。他插翅难逃了。

    “啪”的一声巨响震动了空气。“我身无形!”一条大汉高喊着,他高高地踞坐在一艘倒扣过来的木船底上,正在缓缓地收回手中的长鞭。广场上顿时安静下来。

    青罗已经是第二次听到这句切口了,但他并不明白它的含义。“我一个人打不过你们所有的人,”他跳下骆驼背,大声叫着说,“叫一条好汉出来,叫一个敢和我单打独斗的英雄出来,不要让我小瞧你们这些城市里的人。”他被重重包围在这个陌生的地方,四周鬼影幢幢,充斥着恶意,但他并不害怕。他大声地叫嚣着,他始终相信这个世界上存在着某种叫做公平的原则。这种纯粹的理解在燃烧着他的胸臆。

    那长鞭大汉换了一种因为带上威胁的力量而压得低低的声音,他对着青罗高傲地说:“说得不错,你现在双脚落在我们的圣地上,所以你有权利选择任何一种方式去死——如果这样可以让你死得口服心服,我们接受。”他的语气有恃无恐。

    青罗深吸了一口气,舔了舔自己的嘴唇,他知道自己面临某种危险,只是他还不真正明白这个危险是什么。

    一个庞大如山的影子在那艘翻过来的小船后出现。它缓慢地移动着,最后现在了火堆的光耀下。

    广场上的众人发出了一阵可怕的欢呼,“好,就让他会会我们的大个子。”他们喊道。

    一个光着膀子的夸父巨人出现在广场上,他高如一座小山,全身都是虬结的肌肉,左颈上有一处可怕的伤疤。

    长鞭大汉身材也不矮,但站在这个巨人的脚下,就如同三岁的幼童一样高。

    “我叫虎头。”他用一种安静,甚至可以称为温柔的声音自我介绍说。青罗觉得这名夸父看上去面目忧郁,模样略显迟钝,却能感受到他身上汹涌而出的战士的气息。只有战士才能闻到这股战士的味道。青罗从小就闻惯了这股子味道,他知道这样的人会为了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去死。他们对死亡漫不在乎。

    “你可以自己选用武器。我用斧头。”虎头不紧不慢地说,“你要是还用那把小短剑,吃亏就比较大。”

    他把斧头从背后拖出来展示给青罗看,那把斧子看了就能让对手自己想去死,斧柄是用一整棵栎木做成的,又坚硬又有弹性,斧面有一张小床那么宽,磨得明晃晃的,斧背厚有两拃,天不怕地不怕的白果皮看到这么大的一面斧子的时候,也忍不住挪动了一下脚步。

    这样的斧子,可以轻易地将一峰骆驼一劈两半。

    虎头提起斧子的动作极其轻巧,丝毫没有普通巨人的笨拙和臃重之感。

    这样的敌人让青罗全身激动,血液开始轰轰地冲上胸膛,冲上头脸。那股热血冲到咽喉处的时候,让他显露了本色,青罗放声喊叫,他的嚎叫声如饿狼一样。

    那一声喊让广场上的人都错愕了一下,他们都料想不到,这么温厚地站在那儿的青年,在咆哮的时候,却像一头最凶猛的野兽。

    随着那一声喊,青罗握紧手里的剑,朝虎头猛扑了上去。九州之上,几乎没有人可以单独打败一名夸父,但他不在乎。一旦抓住剑的时候,他脑子里就没有生和死,只有胜利和失败。

    他确实不习惯这把剑,草原人喜欢粗野的劈砍和猛砸,但这把剑是他的幸运之剑,会带他走到爱人身边。

    现在青罗不得不用适合山王的方式来作战,短促地急刺,然后后退,再跳上前去。胸口上传来的力量源源不绝,皮肤又开始炽痛,但他觉得自己的速度也迅猛了许多。

    青罗绕着巨人团团打转。这是蜜蜂和熊之间的斗争。

    虎头并不跟着他打转,他半蹲在地,大斧起起落落,好像没有章法,却总是迎着青罗的蜂刺落下。他的斧子卷起了海啸一样强大的风,把青罗的刺吹得东歪西倒,把青罗压得喘不过气来。就连山王这样坚韧锐利的剑,也连一下都不敢和巨人的斧头相接触,青罗本来希望能消耗掉夸父的力气,但他在两团当头压下的旋风间隙里抬起头的时候,看到了一双镜子一样白亮亮的眼睛。

    那眼睛闪闪地看着他,目光里是毫不掩饰的怜悯。青罗明白虎头眼睛里的含义,这就像大熊胡乱挥舞自己的巨掌,只要有一下拍实了,蜜蜂就会变成一团肉泥,而蜜蜂蛰上了大熊,也无法伤它太深。在这样的战斗里,青罗已经必败无疑了。

    露陌。

    他的心里跳出了这个名字。

    这个仿佛已经很遥远的名字压在他的胸口上,让他喘不过气来。

    露陌,他痛苦地想,我无法再去找你了。他这么想的时候,手上不由得慢了一慢,这在与虎头这样的战士的对决中是致命的。

    始终半蹲着的虎头突然动了,他的手肘仿佛突然长了一尺,手里的斧头从下而上,抡了个完美的半圆,当真是摧枯拉朽,青罗只来得及将剑锋转了个方向,就感到自己被一堵墙拍到了地上。

    虎头的巨斧压在青罗的剑上,而那把剑平压在青罗的胸口上。刚才要不是他转了一下剑锋,这把剑就会被嵌入胸口。虽然如此,青罗也已经动弹不得了,他被斧头和地面紧紧地夹住,只要虎头手上稍稍加一把劲,他就会胸骨尽折,死在当地。

    他的胸口砰砰地跳得厉害,全身滚烫,充斥满力量,但却使不出来。山王在他手上跳动不已,如同他跳动的心脏,他抖得抓不住手里的剑。

    我要死了。他痛苦地想,突然吐出了一口血。

    虎头很明显地愣了一下,提起斧头,低下身子目光炯炯地看他。

    青罗躺在地上,苦笑一声,说:“我输了。”

    虎头点了点头,他说:“你很不错。”然后就转身走了。

    周围的那些人冲上来把青罗牢牢按住。青罗也不抵抗,输了就是输了。他们把他推到那艘翻倒的小船前,长鞭大汉低下眼睛,他的眼珠子是黄色的,就如同夜枭的眼睛。

    “告诉我们那个小姑娘在哪里,你还能活命。”

    青罗摇了摇头。

    “或者告诉我们这张纸条上写的什么,是不是那个小姑娘的地址?”

    青罗摇了摇头,还是不说。

    那汉子遗憾地点了点头:“是条汉子,可是你不肯说,这儿又无人替你说话——依照影者的规矩,我们只好杀了你。”他挥了挥手,被打碎下巴的矮个子难看地笑了一下,屠夫则拔出了刀子。

    青罗听到这个名字,忍不住叫出声来:“你们是影子……”

    “傻小子,现在才知道吗?太迟了。”屠夫狞笑了一声,将尖刀压在青罗的咽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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