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羅不敢打斷他的冥想,由着他發着呆。過了良久,看上去滿臉沮喪地辛不棄突然精神一振,嘴角邊露出一絲獰笑道:“這一切的苦並未白吃……”
他從懷裏掏出一本小本子,上面畫滿亂七八糟的炭筆線條。“我試探了十來次,雖然吃了不少虧,但這河絡的機關陷阱已盡入我眼底。如果挖地洞進去,風險最小,可是挖直線進去是不行的……”
辛不棄指點着圖上的一根線給青羅看:“我們得順着這根線,然後是這根線走……看到了嗎?這就繞過了老傢伙防衞嚴密的前院,直通正房底下。”
他遐想着説:“只要掏一個小洞,直直向上,挖開一看,正好在那個紅羊皮盒子的正下方,這時候,只要飛起一刀,將繩子割斷,那寶貝就自己掉下來,落到我們手上了……”
青羅也不禁神往。
辛不棄彎腰低頭,朝那堆東西俯身下去,手臂一動,地上那些雜七雜八的東西登時就消失了,整個人卻憑空裏胖了不少。
“怎麼樣?”辛不棄艱難地抬起手來叉在腰裏,得意洋洋地道,“別看我整天穿着這件衣服不換,那是有緣故的,這件衣服上到處藏了暗袋,可以把這些東西全都分門別類地裝上,用起來絕對不會掏錯。”青羅仔細看時,果然發現他的衣服上有許多不注意就看不清的口袋,大大小小,都在趁手的位置。袋子裏如今裝滿了壓縮乾糧、銅製的護胸鏡、火刀、蠟燭、吹煙器、十字剪、短弩,還有青羅分不清的一些器械,就連腰帶和袖口上也有一排暗格,裝着刀傷藥、毒藥、小刀、手套、縫衣針、繩子、套索、還有皮水壺。
青羅讚歎説:“這衣服倒真不錯。我以前都用大口袋裝……以後也搞一件給白果皮穿就好了。”
辛不棄也不知道他説的白果皮是隻畜生,翻着眼皮説:“這套衣服唯一的壞處就是把東西全裝上以後太重,人就走不動了。哎呀,快拉我一把,我大腿抽筋了……”
他好不容易掙扎着把東西卸下,解釋説:“……所以要找個個子大的伴當幫我揹着,急切間也沒辦法幫你做這樣的工作服了……”
他翻着眼皮問:“你剛才説以前都用什麼方式裝東西來着?”
他翻騰了一陣,找了個大口袋將東西都裝上,交代青羅説:“先背上。”
他自己把一個沉重的鐵帽子扣在頭上,又將一把勉強算是大刀,刀腹上卻有一個像鐮刀般刃口向內彎的古怪兵刃雄赳赳地插在腰上,然後正色對青羅説:“跟着我混,一定要注意:做一個大賊,信心和氣度最重要,絕不能丟份……”
他雄赳赳地一揮手道:“上車,走。”
青羅剛抬起大口袋,突然看到外面停着的驢車上一隻貓跳了下來,黃色的皮毛在清晨的陽光下如柔順的黃金一樣閃亮。
他想起了什麼,不由得心頭一跳。
“阿黃,阿黃!”一個又急切又清脆的聲音響起,順着巷子闖了過來。
辛不棄的反應在青羅看來頗為古怪,他的瘦削身子猛地往上一竄,彷彿屁股上中了一箭,抹頭就竄回屋子裏,一頭扎入牀底下躲了起來。
只見一個穿着翠綠衫子的小姑娘騎在一峯白駱駝上,奔到籬笆外猛地站住了腳,不是鹿舞和白果皮又是誰?
他們兩人同時驚呼道:“是你?”白果皮見了主人,翻了翻難看的上唇,昂地叫了一聲,算是打招呼。
鹿舞腦筋轉得快,眼珠子一轉,搶先喝道:“哎呀,我找了整整一天吶,終於找到你了。”
“你……”青羅愣愣地提着那個大口袋,不知道該説什麼,“你,你能把駱駝還給我嗎?”
“對不起啦,”鹿舞跳下駱駝,使勁拉住青羅的衣角搖晃着説,“昨天本來和你開個小玩笑,我和白果皮在巷子口等着你,沒想到你躥上那車自個就跑了,我在後面追你不上……害我找了整整一天呢。你幹嗎不説話啊,肯定是生我氣了……”她説到這裏,眼圈一紅,大眼睛裏顯露出無限委屈。
青羅的心裏一軟,心想世上還是好人多啊,昨天這事説起來倒還是自己錯得多了。
“我沒生氣。”他説。
“耶呵,”鹿舞高興地跳了起來,抱着青羅強壯的胳膊打了個轉,“我就知道你是好人,帶你去城裏玩,怎麼樣?”
“我現在跟這位大叔……”青羅伸手一指,卻發現找不到辛不棄藏在哪,於是改口説,“跟一位大叔有事要做,也沒時間照顧白果皮,你要是喜歡,就再騎着玩一會兒吧。”
鹿舞又轉了轉眼珠:“那不行,一定得還給你。我也早玩夠啦。你看看,背上的東西可一份也沒少。”
她笑吟吟地捧起山王,連鞘端到青羅面前:“這把劍也還給你。看,擦拭得乾乾淨淨的。我還在劍柄上繫了塊帕子,這樣多漂亮啊。”
青羅看見劍柄上果然繫了塊淡綠色的帕子,散發着淡淡的脂粉香氣,和鹿舞身上的一樣淡雅乾淨。
他臉上一紅,説:“這怎麼行呢?”
“什麼不行,”鹿舞搶着説,“説了給你就要給你。你一定要繫着啊,可不能解下來。”
那隻貓趁着他們説話,探頭探腦地眼看又想溜走,被鹿舞大喝一聲,竄上去揪住尾巴拎了回來。她抱起貓朝暗巷子裏跑去,快拐過彎的時候,回頭看了青羅一眼,突然撲哧一笑。笑音未散,人影已渺。
青羅被那一笑弄得心裏麻癢癢的,這麼古怪精靈的小姑娘,以前他着實沒有見過。
辛不棄從門縫裏探出個頭來,小心地問:“走了?”
“別上當,”他心有餘悸地對青羅説,“連她的貓都要小心,那倆傢伙可是遠近聞名的害人精。”
“大叔,你一定是開玩笑吧,”青羅露齒一笑,“這麼個小小姑娘,也就是調皮了點,還能害人?”
白果皮扭頭看了看鹿舞消失的巷子,嘆氣一樣噴了個鼻息,然後大搖大擺地走過來,斜着眼睛看了看青羅邊上站着的辛不棄。
青羅歡呼一聲:“我的駱駝上也有許多東西,帶上或許有用。”他從駱駝背上的行囊裏掏了一把,興沖沖地要給辛不棄看。
“得啦,”辛不棄沒好氣地道,“你還嫌背上大口袋裏裝的東西不過多麼,不要管別的,埋頭挖洞就行了——我嗎?我幹什麼?我幹什麼……我要給你指點方向,這是最重要的活兒。”
……
三個時辰以後,在老河絡莫銅居住的巷子附近的地下,多了一長條暗漆漆的坑洞。八月下火一樣的天氣,地道里更是又悶又熱,辛不棄和青羅兩個人都全身是汗。
青羅蒙着頭臉,在盡頭使勁刨土,土塊落處,三兩隻零散的如拳頭般大的長腳蜘蛛爬了出來,舉着大螯在洞裏東張西望。
“媽的,這裏毒蟲多,待我上前灑點驅蟲秘藥。”辛不棄説着,從隨身的百寶囊中抖摟出一團黃色的藥粉來,那裏頭摻雜着硫磺粉、天仙子、水銀和懶菩提,一包藥粉散開,蜘蛛們果然四散逃跑,只是把他們自己也嗆得連聲咳嗽。
過了一會兒,辛不棄又在後面氣急敗壞地在身上亂抓。“地底下,怎麼會有飛蟲?連驅蟲秘藥也沒有用,這一定是幻覺,幻覺。”辛不棄嘀咕着,卻依舊被不知道從哪冒出的毒飛蟲咬得渾身是包。
“喂,這些死蟲子怎麼不咬你?”他又抓撓了一會兒後,憤怒地問青羅,“有難同當才是,這樣很不夠義氣。”
青羅停下挖洞,把遮臉的毛巾取下,搔了搔頭,説:“哦,我明白了,一定是因為我身上這東西,所以它們都不來咬我。”他在腰帶裏摸了摸,掏出一株草來,莖子是方的,表皮帶着點紅色,遞給辛不棄,“這是薰草,叼在嘴裏,蟲啊蛇啊的,尋常毒物都不會靠近。”
“這就是你那頭死駱駝身上帶的東西?”辛不棄瞪着眼睛拒絕了,“像頭羊那樣叼着草在嘴裏?我才不想給人留下這麼傻的印象呢。”
青羅挖開一大塊土,又是一羣毒飛蟻從縫隙裏冒出,如煙雲一樣朝辛不棄俯衝下來。辛不棄一把抓過薰草塞到嘴裏,果然全身一片清涼,螞蟻掉頭飛走。
青羅繼續轉頭挖土。他光着膀子,揮汗如雨。用那虎蹲鑽挖洞果然速度奇快,只是泥土全甩到臉上,青羅只能扭着脖子向後説:“大叔,你確保地圖是對的嗎?我們已經挖了三個時辰,這隧道的長度都夠到瀚州了。”
辛不棄從懷裏掏出一個小竹筒,筒裏有塊慢慢燃燒的火絨。他吹亮火絨,藉着微光看了看紙,説:“沒錯,就是這兒了,朝上挖吧。”
青羅轉而向上,搖動竹筒,泥塊大團大團地掉落下來。
這鄉下人果然力大,看得辛不棄心中暗喜,挖了十來下,上面突然一亮,已經挖透地面,隨後看到一個人影在上面一晃。
那一晃中,辛不棄已經看到一個水桶粗的肥大肚皮。
和老河絡打交道久了,辛不棄一眼就可分辨出地面上這人絕對不是莫銅。
“糟糕,我們來遲了,已經有外人到了。”他對青羅説。
“啊,那怎麼辦?”
辛不棄大義凜然地道:“這時候只能拼了,這就叫狹路相逢勇者勝……”
他“嗖”的一聲拔出腰帶上那把怪刀來,大喝一聲:“什麼人在上面?”氣勢如虹地跳了上去。
青羅跟着跳上去,卻看見辛不棄拿刀子指着一人,那人體形肥胖,半跪在地,也在拿鏟子挖着什麼。
辛不棄奇道:“王老虎,你在這兒幹什麼?”再左右一看:“靠,奇怪了,我怎麼挖到你家裏來了?”
王老虎被地裏突然鑽出來的這兩人嚇得全身一哆嗦,他做賊心虛,待到看到是熟人,不由得鬆了口氣,不好意思地道:“這不外面風聲緊嗎?我埋點東西……咦,這關你什麼事?你到我家來幹什麼?姓辛的,你給我滾出去……等一等,賠我的地板,上好的大青磚……”
辛不棄沒等王老虎反應過來,一道煙地拖着青羅跳回洞裏,飛鏟將豎洞填死,只聽得王老虎的叫罵聲在上頭漸漸變小。
“這不可能啊,怎麼會挖到他家裏來呢?”辛不棄咬着手指琢磨,“莫非是因為我把紙拿倒了?……對,就是這麼回事,我們挖反了。快,換個方向,就這邊,沒錯……”
青羅拿起虎蹲鑽,向後扭起頭,使出全身力量往辛不棄指引的方向鑽去,只聽得大塊石頭和泥土掉落的聲音,辛不棄和青羅隨着一聲響,一起摔了下去……
五之戊
他們躺在那兒,抬頭看了看圓形的天空。
“這是口井,真的……在老河絡家的院子裏。我們還是有進展的,至少我知道我們的準確位置了。”辛不棄樂觀地説,“好在井裏沒有水……倒黴,怎麼有條蛇啊,你不怕蛇吧?”他閃電般地揀起地上一片綠葉子,塞到嘴裏,果然,那片薰草葉子一塞,那條蛇對他就失去了興趣,甩甩尾巴爬走了。
青羅敲了敲四面,都是堅硬的石壁,虎蹲鑽的竹筒在掉下來的時候被他們給壓斷了,而辛不棄裝滿工具的大口袋還躺在他們挖的橫洞裏。
三丈來深的井,他們試了各種辦法,無論如何也爬不上去。
“被困住了。”辛不棄的臉上第一次露出了沮喪的神情,他悲哀地説,“我們完蛋了,會在這裏被活活餓死的。”
青羅説:“我們還可以投降,只要大聲喊就行了……”
“想都不要想,”辛不棄咬牙切齒地道,“如果落在那個惡毒的老河絡手裏,我們會死得更慘。”
一想起那恐怖的莫銅,他就無力地靠着井壁溜到了地上。都説人之將死,其言也善,辛不棄長嘆了一聲,對青羅説:“是我拖累你了,我就知道,跟着我的人都倒黴。雖然我從小就夢想成為厭火城人人羨慕的神偷,我很努力,卻總是失敗。我小時侯偷東西就老是被抓住,後來其他人都不願意和我一起做案了,我只好自己幹……也不知道怎麼回事,不管怎麼努力,怎麼拼命,最後總是會出岔子。
“我想學割包,卻把自己手指頭割破了,弄得事主一襟子血,他還要叫我賠……我想偷把葱,也被狗追了半天,褲子全都撕爛了……我總騙別人説我偷東西很厲害,曾經幹過什麼什麼大案子,其實都是假的,其他小偷都看不起我,出去幹活的時候也不叫我,我只能揀些他們看不上的東西偷……”辛不棄越説越傷心,皺着的小眼睛裏熱淚盈眶,嘴唇抽搐個不停。
青羅不知道該怎麼安慰他,只能蹲下來拍着他的肩膀説:“嗯,大叔,其實我覺得你很行的,會自己發明那麼多工具。別灰心,只要好好努力,你一定會……會成為神偷的——不過,為什麼非要偷東西呢?”
“我猜是因為習慣吧,”辛不棄抹了把眼淚説,“我出生在下城區,在這裏長大,不偷東西,還能幹嗎?”
“嗯,”青羅又撓了撓頭,“除了偷東西,總會喜歡上點別的啥吧?”
辛不棄眼睛一亮,道:“那倒也是——我學過吹笛子,最早是找斷腸街的黑臉書生學,但他的笛子裏藏着飛針,吹出來的音調總有雜音;後來我又跟前門樓子賣唱的瞎子學二胡,但他的二胡裏藏着長劍,拉弓子用力太大,就會掉出來;再後來我有一次看到天香閣的娘們兒跳舞,就突然有了人生目標——改行學跳舞。”
“跳舞……”青羅瞪大了眼睛。
“沒錯呀,”辛不棄驕傲地説,“……都説青樓黑呀,那真黑,説是不能白看,要交費。這樣也好,我偷東西就有了目的,就是為了攢錢交費——看一次貴得很呢。錢如果夠多,我就上天香閣去,讓露陌跳一支舞。哎呀,那舞跳得沒説的——如果能跟她學上一學,或者讓她正眼看我一次,啊呀呀,那真是死了也值了。”
辛不棄還在那裏充滿憧憬地敍説着,卻看到青羅面紅得如要滴出血來一樣。他慌張地看了看腳底下是不是有蛇:“怎麼啦?你中毒了?”
“露陌?”青羅確實跟中了毒的症狀一樣,他慢慢地張開嘴唇,吐出了這個詞。
“露陌。”辛不棄肯定地點了點頭。
“你是説你也知道露陌?”
“那當然。我不但認識她,我還愛上她了。不光是我,全下城的人都愛她。”辛不棄回答説。
接下來的數柱香時間裏,青羅從辛不棄的嘴裏知道了這個跳舞的小姑娘的許多故事:她不知道什麼時候來到了厭火下城,雖然身為羽人,卻永遠飛不起來;她天生喜愛跳舞,喜歡熱鬧和露天的生活;她住在天香閣裏,隨自己的心意見客人,那裏的老闆也不過多幹涉;她是個蜜蜂一樣的女人,輕巧的腳上長着翅膀,總在各種各樣不真實的生活片段中飛旋來去;她天真,熱情,似乎不諳人事,卻很有自己的一套想法,如果你被她的甜蜜所吸引,靠得太近的話,就有可能被她的利刺所蟄傷;她常在下城那些破敗的巷子和危險的角落裏閒逛,那些粗魯的下城居民都很喜歡她,他們喜歡她跳的舞和她的快樂身影……
青羅入迷地聽着辛不棄講述露陌的故事,心裏頭慚愧不已。他深深地愛着這個人,卻不如一個小偷對她的瞭解多。他越聽越是愛她,騰地一下從地上站了起來。他説:“我要從這裏爬出去,我要去見她,我一定要找到她!”
“哈哈,”辛不棄坐在地上嘲笑他説,“這也沒什麼,到厭火城來的年輕人,一半都想着能在天香閣喝上一次酒,睡上一夜,那是所有人的夢想。你們全都沒戲。”
青羅的臉又紅了,這一次是羞澀的紅。
“我不知道她是……”他説,“一年以前,我在青都邊的輿圖山上碰到過她一次。那時候我在山上不小心被蛇咬了,她用花鋤趕走了蛇,又用草藥救了我。”
他把嘴裏叼着的薰草吐出來給辛不棄看:“這種草,就是她教給我用的。”
拿着那片薄薄的綠色草葉,青羅不禁又想起了第一次遇到露陌時,那個女孩用纖纖小手將這種草葉敷到他傷口上的情景。那時候她跪坐在他身邊,俯身向前,看上去弱不禁風,卻自有一種難以述説的力量。她的眼睛很大,在蒼白的臉上格外引人注意,就是那眼睛裏流露出來的天真深深地打動了他,和她對視的時候他如遭雷擊……許多天以後,他的蛇傷好了,卻更深地陷入到另一種病痛的折磨中,那就是相思病。
青羅講述起自己的故事來:“後來我知道她是到輿圖山去採集花種的。那裏有一種水艾花,在細雨濛濛的日子裏才會開放。雖然花朵很小,如碎星星一樣撒落在草叢裏,幾乎看不到,但香氣被雨水打濕而四處瀰漫的時候,尤其動人。她到那裏採花,説是要種到自己的院子裏。
“我們草原人受了恩德,就一定要想辦法回報。我看她那麼喜歡花草,就花了一年時間在各地蒐集各種奇花異草,裝了一大口袋,這次有事到厭火,正好帶過來送她。”
“一年的時間?哈哈,只是為了回報?沒這麼簡單吧,你一定是被她迷住了。”辛不棄這會兒已經忘掉了自己的傷悲,指手畫腳地嘲弄起自己的夥伴來。他正張開嘴哈哈大笑,突然臉色一變:“糟糕,我把薰草給吞下去了。”
他心急火燎地轉向青羅問:“喂,吃了這草沒事吧?我會不會被毒死?”
青羅沉思了一會兒,搖了搖頭:“不知道,誰也沒吃過。”
“可我現在沒薰草了。”辛不棄帶着點驚恐説,“那條蛇溜回來怎麼辦?我從小就怕蛇。你腰帶裏還有嗎?讓我看看……”
懷着對蛇的巨大恐懼,他扯開青羅的腰帶,什麼醉魚草啊、薰草啊,還有一些亂七八糟的草種和奇形怪狀的葉片掉了出來。其中有七八枚小小的鈎針狀種子,原本鈎在青羅的腰帶上,被辛不棄扯落在地。那幾枚細針一落到地上,登時發起芽,隨即抽出長長的帶鈎藤蔓,在空中擺動起來。
“這是什麼?”辛不棄將兩三根擺向自己的藤蔓揮開,“唉,別過來,真討厭。”
那些藤蔓當中,有一株嫩藤長得尤其快,它像蛇一樣彎曲着,飛快地向井壁上攀爬而去,一會兒工夫就爬上了半壁。
青羅也咦了一聲:“這是青蛇草啊。”
這正是昨天鹿舞在駱駝上掏出來的大刺瓜炸開後鈎在青羅衣帶上的幾枚種子,它們的兄弟昨天可教龍不二吃了不少苦頭。
青羅解釋説:“這東西也叫青蛇藤,只要落到地上,就會生根發芽,長得特別快。長大後力量大着呢,還能聽人的駕馭,不過每顆大瓜裏,只有一粒小種子會最終長成大個子。”
他臉上露出有點緊張的神氣説:“奇怪,我從來沒見過它們能長得這麼快,這東西蠻危險的,長大後就不好控制了。”
“我討厭蛇,”辛不棄宣佈説,“趕緊現在就把它弄死吧。”
“不過,它也許能把我們從這井裏弄出去呢。”
“我改變主意了,”辛不棄立刻改口説,“我們可以再等等看。”
彷彿如他們意願似的,青蛇草飛快地蔓延着,速度驚人,只半柱香工夫,如蛇信子一樣的梢子,就已經搭到了井口。它吮吸着瀰漫在這片區域裏的那股看不見的強大力量,肆意翻卷生長,向外探尋它的新領地。
辛不棄和青羅的腦袋冒出井口,他們攀着青蛇草一會兒工夫就長得粗如大腿的藤蔓,爬了上來。
老河絡不知道跑哪去了,透過窗户,還可以隱約看到屋裏的情形。辛不棄指點着説:“看,那個紅匣子,就是我們要偷的東西。”
“那我們快走啊。”
“等等,過不了院子的,”辛不棄壓低聲音,“這裏地上全是機關,沾都不能沾,唉,要是這株青蛇草能朝那個方向長就好了。”
“可以試試啊。”青羅用手扶正青蛇草梢頭,指着屋子對它悄聲輕語,“我是你的主人。小蛇,快往那邊長去。”
如同真的聽懂了他們的話,青蛇草的主藤在風裏搖擺着,粗大如水桶,它高高地昂起頭,彷彿要伸向天空,然後一低頭,朝正房的方向伸了過去。一路上它向兩側伸展開細小的分支,手掌狀的葉子飛快地舒捲,遮蔽了天空。
辛不棄叫了聲好,青蛇草已經從窗户一頭探進了正房。辛不棄和青羅順着青蛇草結成的橋順順當當地跟着爬了進去,果然一點機關都沒觸動。
一進屋子,辛不棄就聞到酒氣熏天,耳聽到鼾聲如雷,他道了聲:“操,你能相信嗎,這死傢伙醉倒了還衝我豎着中指。”
青羅説:“也許那是因為他們沒有食指,所以豎起來的就是中指啊。”
辛不棄想了一想:“對,你説得有道理,據説不少傻河絡一出生就要砍掉一根指頭,獻祭給他們的盤觚大神。真是傻透了……”
他絮絮叨叨地評價着,剛想考慮個穩妥法門,去摘那個恐怖之極牽掛着許多機關和法術的紅羊皮匣子,一轉頭,卻看見青羅既無知又無畏,已經將手向盒子伸了過去。
辛不棄大喊了一聲:“小心!”然後又加了一句“啊也!”一個箭步躥到柱子後面趴了下來。他趴了良久,未見任何可怕的事情發生,探頭一看,卻見青羅已經將那紅盒子摘了下來。
他上前一把搶過紅盒子,揣在懷裏,嚷道:“我的!”
這時,他們卻同時聽到一聲喊:“喂,你們兩個。”
他們兩個轉頭一看,卻看見老河絡摸着頭,剛剛爬起來,對着他們兩個喊叫。
“別讓他發動機關。”辛不棄驚恐地喊道。
青羅眼見事機不妙,從腰裏摸出的一片醉魚草揉成一團,扔了過去,正好命中老河絡的大鼻子。
“你——!”老河絡莫銅怒目指着青羅説,“我已經不想喝了……”然後轟隆一聲,又倒地睡過去了。
“哈哈!”辛不棄狂笑了一聲,“終教你落到我手裏。”他咬牙切齒地道:“把他的機關都給毀了,我要瘋狂報復他。把他吊起來打一頓,哼哼,不解氣;把他毀容,哼哼,也不解氣……我要……”
他還沒説完自己的復仇計劃,那條青蛇草已經在空中越長越粗,像巨蟒一樣翻卷,發出呼呼的聲音,青羅可以看出它明顯地猶豫了一下,然後向鋪着大塊青磚的地面一頭紮了進去。
那一下真是地動山搖,數百塊青磚啪啪啪地向上飛到空中,地面一陣攪動,彷彿泥土沸騰、火山爆發,自地下發射出無數的短箭、飛矢,還有粗如兒臂的投矛,將屋頂打得千瘡百孔。青蛇草伸入土下的莖扭動着,翻騰起整排整排的泥土巨浪。一看就知道,地底下在發生着最可怕的打鬥。
辛不棄和青羅還在發呆,地上倏地開了一個大口,從那洞裏閃電般跳出一個人來。辛不棄離得近,青羅見他突然朝空中揮起奇形大刀,只聽得當的一聲大響,顯見他和跳出來的人影已經交了一手。
辛不棄向後直飛出去,在空中兀自喊道:“抓住她,媽的……臭婊子……”
那道人影卻不戀戰,一腳踩上了青蛇草的藤枝,朝上方箭一樣衝去,穿破瓦頂飛跑了。
青蛇草的活力弱了許多,似乎是在地下吃了大虧。主藤不再亂卷,而生出了上百條氣根,垂入地上,朝四周伸展出去,將整間屋子侵佔了不少。
青羅看見地上落了一個皮包裹,隱隱地發着光,他順手揀了起來,心想也許是剛才那個女孩子掉落的,什麼時候見到了可以還給她。
辛不棄從地上爬一來,一眼看到,又搶過來揣到懷裏。“我的!”他喊道,“也是我的。龍不二有言在先,除了那個紅盒子,其他的寶貝都是我的。”
他指揮青羅説:“再找找,還有沒有其他寶貝,如果沒有,就幫我把那付手套找回來……”話音未落,卻見被青蛇草鑽出的地下坑洞裏又是一陣搖動,土裏突然冒出兩個高大的木頭傀儡,揮舞鋒利的鐵爪,轉過頭來,用綠瑩瑩的眼睛盯牢了辛不棄不放。
辛不棄在這幾個傀儡的手上吃過大虧,登時大驚,扯了青羅一把,喊道:“快跑!”
五之己
隔得老遠,辛不棄就能看到龍不二那龐大的體形,如巨大的滾碾一樣,壓在街道盡頭。這位府兵大將隔着整條街,像頭熊那樣咆哮道:“你最好是給我帶來了好消息。”
辛不棄陪着笑,奉上那個寶貴的紅羊皮盒子。他捧着盒子的雙手,竟然有些許的顫抖。
龍不二奪過紅盒子,也不禁為其上的精美花飾所懾服。他捧着盒子發了一會兒呆,這才小心翼翼地打開一條縫,往裏張去。
“噯,這寶貝看着怎麼像塊碎磚呢?”
辛不棄垂了頭,兩手放在腿邊,恭敬地道:“小的見識短淺,不敢妄猜。你看這東西上面還刻了花紋,也不知是字還是圖形……”
龍不二瞪起環眼,又使勁看了一下,果然在那黑乎乎的東西看上到幾道紋路,他總不能在一個小毛賊面前承認自己堂堂一位將軍還不識字,連忙把盒蓋合上。他定了定神,又問辛不棄:“你可確認無誤,就是這東西?”
辛不棄猶豫了一下,心中暗自思忖:如果真是碎磚,老河絡怎麼會將它當寶貝一樣藏着,還弄了那麼多機關護着?不論從什麼角度看,老河絡都不會是個傻子,因此……這塊石頭必然是個寶貝無疑,一個窮河絡還能藏兩塊寶貝石頭?於是他目光堅毅地點了點頭。
龍不二縱聲長笑,道:“辛神偷,你立了大功,不枉我多年來一直賞識你。好罷,你就在我府兵營裏坐着,老子這就備快馬送到上城茶鑰公子處去,這公子一看就是個有錢人,必然重重有賞,沒準過兩天羽大人還要論功行賞,若是這樣,我就保舉你當個城門衞尉。”
“不敢不敢,”辛不棄激動得要死,幾乎哭出聲來。他倒不是特別在意這個城門衞尉的頭街,而是終於有人承認他存在的價值了,“這都是龍大人領導有功,各位同仁敵前拼命……”
龍大人沒聽他囉嗦完,已經駕馬一道煙跑遠,只剩下辛不棄戰戰兢兢地等在府兵駐處,直等到日頭高高升起,然後又偏到西邊,突然聽到馬蹄鐵撞在石板上的聲音,卻是龍不二急匆匆地打馬趕了回來。
辛不棄老遠瞥見龍不二坐在馬上的神態,臉黑着一半,頭髮都氣得捲曲起來,不由暗叫不妙,只盼屋子裏有個地洞可以溜走。沒等他找到地洞,龍不二已經跳下馬怒吼起來:“辛不棄那賊囚徒在哪?給我叫過來!”
辛不棄一聽稱呼已經改了,從神偷變成了囚徒,登時腿一軟,跪倒在地:“龍大人,龍爺爺……”
“你敢拿塊破磚頭騙老子,不要命了……你你你還想當城門衞尉?”龍不二喝道,“準備砍頭吧你!”
“冤枉啊,確實是從老莫銅那裏偷來的,那老頭當寶貝一樣藏着,不是大人想要的石頭,還能是什麼呢?”
龍不二暴跳如雷,但他畢竟覺得自己智謀過人,是個有名的儒將,不能因此失了身份形象,於是硬生生地按捺下來,揪着下巴上的鬍子,問道:“小子,你最好機靈點。除了這個,你還看到什麼類似石頭的東西沒有?”
辛不棄轉着眼珠,使勁兒地想着:
……
辛不棄和青羅逃離莫銅家,按辛不棄的意思,就此分贓了帳。青羅卻説:“大叔,龍不二大叔要的只是紅盒子,別的東西,就還給人家吧。”
“還給誰?怎麼還?”辛不棄死死地捂住口袋喝道,“那我的損失誰來彌補?我還在這裏丟過一付手套呢……我可是冒了大險在龍大人面前,替你給那小姑娘的同伴求情了的,我們之間算是兩清,不欠你什麼情。”
青羅撓了撓頭,從白駱駝背上掏出一個小東西,遞給辛不棄:“你看這個行不行?”
那是一面可以聚陽光點火的金屬陽隧,草原人常用的東西,這本來不稀奇,但……青羅掏出來的這陽隧竟然是金子做的,上面還鑲着三兩顆寶石,在陽光下閃閃發光。
辛不棄不由得吞了口口水。他使勁使勁捏住那陽隧,生怕青羅反悔將它搶回去,不解地問:“原來你是有錢人啊——拿這麼大塊金子換東西,就為了給人家送回去?”
青羅嘿嘿地傻笑:“偷了人家一件東西,我已經覺得很不好了。這個皮囊,還是交還給那女孩吧——我在登天道上遇到過的,她和一大羣人在一起,要找到應該很容易。”
辛不棄從懷裏掏出那皮囊細看,只見皮囊裏裝的東西像冰一樣透明光滑,發出光一樣的波紋,抓在手裏一會兒冰涼刺骨,一會兒又像火一樣熱,不知到底是什麼玩意兒。他顛來倒去地看,只見那東西上面也刻了三個字“龍之息”。辛不棄縱然不識字,但三個字和兩個字的區別還是數得出來的,想來想去,這東西和龍柱尊説的“聾犀”應該無關。
“好了,換就換,可不許反悔啊。”辛不棄以肉眼看不見的速度將金子倏地收了起來。
……
想起了此節,辛不棄對龍柱尊道:“……那時候從地下竄出來一個女的,她身上掉下來一個皮囊,囊裏的東西怪怪的,莫非也算是石頭,不過它上面刻的明明是三個字啊……”
龍柱尊將手伸到他面前:“拿來。”
辛不棄苦着臉説:“我將它賣了……”
“賣了?!”龍柱尊臉上的橫肉隨着這兩個字一陣抽動,辛不棄的心也跟着顫抖不已。
“賣給誰了?”
“這個……賣給我一個熟人了,”轉念一想,青羅又不算熟人,連忙改口,“……賣給一個我也不認識的人……”
“我靠,你到底認不認識?”
“這個,”辛不棄看着龍柱尊的臉,吞吞吐吐地道,“説不認識又有一點熟,説認識吧,這個,我又只見過他一次……”
“媽的,去給我找回來!”
“龍大人,”辛不棄哭喪着臉説,“你説過的只要盒子……現在讓我去哪兒找他?”
“我不管我説過什麼,”龍柱尊用粗短的指頭重重地杵在辛不棄胸前,每杵一下,就讓他倒退一步。這位不二將軍從牙縫裏擠出幾個冷颼颼的字來:“小子,你最好機靈點兒,把東西拿回來,否則就是死路一條。”他“啪”的一聲,將辛不棄身邊一條板凳踢斷,還不解氣,又上前噼啪兩腳,連腿帶椅面跺成粉末。
辛不棄哆嗦着道:“人是不太顯眼,不過身邊有一頭白駱駝,又高又大,毛色極亮,這就比較跳了……”
“白駱駝?”龍不二一聽,臉色變了變,又怒又喜,暗自想:好呀,原來又是那小子。
天色傍黑時,青羅正在厭火城那迷宮一樣的路里轉着。他和辛不棄分手後,捏着辛不棄寫給他的字條,想去找羽裳。辛不棄一力擔保,必定會將那姑娘的同伴保出來,讓他們在羽裳的藏處等着就是,但辛不棄塗抹的地址,青羅接連問了幾個路人,竟然無人能看懂。
青羅正牽在駱駝在迷宮一樣盤繞的道路里亂轉,不知如何是好,突然背上被人拍了一下。
他轉身看時,拍他的人是個矮個子,手裏提溜着個鐵秤砣,像個菜市上的販夫,看着有點眼熟,卻不認識是誰。
“怎麼,不認識我了?”那人一笑,露出了一口黃牙。他背後又走出來一人,卻是個賣肉的屠夫,手提剔骨尖刀,斜乜着眼看他。
青羅張眼一看,四面的巷子裏,竟然有數十人靠近了來。他們躲藏在牆角的暗影裏,就如不被人注意的影子般,重重疊疊地四面圍了上來。
“昨天晚上,”那矮個子不懷好意地笑着逼近,“你從我們這兒搶走的那個姑娘在哪?我們老大要找她。”
青羅深吸了一口氣,後退一步,將駱駝背上的山王搶在手裏,橫胸而立。
“我不説!”他大聲回答,心裏想,按照辛大叔所説,這時候就是狹路相逢勇者勝了。
“你不説?”那矮子重複了一句。
“他手上拿的什麼?”屠夫問,“沙老二,他剛才路過的時候不是問過你嗎?”
青羅的來路上一個沙啞的嗓音回道:“他説紙上寫的是個什麼地址,不過我沒看清。”那個聲音略帶抱歉地加了一句,“我不太識字。”
“地址?”屠夫眼珠子一轉,“給我搶過來……”
青羅嚇了一跳,將左手上拿着的紙條搓成一團,往嘴裏塞去,要把它吞下。小姑娘,他想,辛大叔會帶着你朋友去找你的,你們就別等我了。
就在紙條進嘴的一瞬間,突然路邊站着的人羣裏,有個黑臉膛的傢伙將一支笛子湊到嘴邊猛吹了一口氣。青羅聽到“嗡”的一聲,如同蜜蜂的毒刺在空中劃過,一枚飛針插在那團紙上,將它從他手上打落在地,滾向路邊的陰溝。
青羅要搶紙團,那矮個子的手一擺,黑乎乎的秤砣就如流星錘朝他呼嘯而來,屠夫的尖刀也朝他的前胸猛擊而下,風聲勁急。
年輕蠻人終於發作了,他身體裏流淌着的,畢竟是一名武士的血啊。青羅低沉地吼叫了一聲,與此同時,他的胸口燃燒起一團奇怪的可怕力量,冰冷如寒冰,順着胸口侵襲入四肢五體,卻讓他全身的毛孔熾熱如火,彷彿熱血要洶湧而出。那種感覺非常奇怪,青羅只覺得渾身燥熱異常,偏偏心思又極度冷靜,周遭的情況如同在水晶玻璃裏顯現出來一樣,毫纖畢現。
他的肩膀微微一抬,一肘打在矮子的下巴上,秤砣帶着系眼裏的索,在空中劃了一道斑斕怪異的軌跡,它主人的頭則向後一擺,以一條弧線落到牆上,登時暈了過去。青羅看到幾顆碎齒飛向天空,百忙中説了聲:“對不住啊,大叔。”與此同時,他腰身一擰,屠夫的尖刀擦着他的小腹橫過,連邊也沒挨着。
青羅躲過尖刀,就要去搶那團紙,不料剛邁左腿,卻被身後扔出來的一團麻繩纏住腳步,幾乎被絆倒在地。這些包圍者各種怪招層出不窮,委實令人難以提防。
他左手在地上一撐,右手甩脱了劍鞘。山王長劍出鞘,登時一股涼氣在狹巷子裏一卷而開,每一個人都感覺到了強烈的撞擊。等他斬開腿上纏繞的麻繩,逼退身邊的人,屠夫已經將那紙團抓在手裏,向後跳回到人羣當中。他得意地將紙團朝青羅晃了一晃,就着破巷裏泄下來的一束夕陽光打開。
青羅被四五個人擋在身前,無法奪回紙條,不由焦急萬分。卻見那位屠夫皺起眉頭,用兩根指頭壓住紙條,艱難地念道:“一個鈎,叉叉,又一個圈,然後是個鬼笑臉……媽的,這是哪一國的文字?我要是能看懂,就讓雷活劈了我。”
這些影者哪裏知道青羅也上了當——辛不棄壓根兒就不識字,且也不知羽裳在哪,這張紙條上的“地址”不過是隨手胡抹出來的。
屠夫越看越怒,將紙條揣到腰裏,拔出後腰上一面又闊又大的劈骨刀,雙刀在手,指着青羅喝道:“給我拿下這人是正經,活剝了他的皮,且看他招是不招——別鬧得太久,此刻四處都有鶴鳥兒的巡哨。”
四面的影子們一擁而上,菜刀、連枷、長棍、枴杖、飛針、摺疊椅,各類兵器一起朝青羅招呼過來。青羅雖然勇武,但陷入到這可怕的混亂漩渦中,一時也手忙腳亂。與此同時,他胸口燃燒的那塊寒冰也越來越熾熱,全身肌膚似乎都要在熱血的重壓下裂開。“溢出。”一個莫名其妙的詞兒突然跳到他腦海裏,他也不明白這是什麼意思,但卻知道自己不能太使力了。
他突然後退一步,一腳狠踢在白駱駝的肚子上。“快跑啊,畜生!”他喊道。駱駝揚起蹄子,用高壯的胸膛衝出一條路來,青羅幾乎是緊挨着它翻飛的後蹄,擦過堵在路口的人,向外跑去。
那些人發了一聲喊,在後面緊追不放。
青羅拖着劍,揪住駱駝的鐙子,翻身上鞍。他們風一樣捲過半塌的矮牆,跳下半人高的台階,箭一樣衝過圍繞着水井的小空場——他越跑越荒涼,但追趕在身後的那些衣裳破爛的人卻彷彿越來越多。只見他們從橫巷子裏,從屋子裏,從地窖裏冒出來,從四面八方冒了出來,他們全是些一樣的潑皮、無賴、工匠、小販、腳伕、盜賊、手藝人和雜貨店老闆。
他們並不怎麼阻攔他,也不緊逼,只是在後面追趕,擁擠着,磕碰着,挨挨擦擦地跟過來,綴着不放。
四面都是這樣的情景,青羅陷身其間,就如同踏翻了螞蟻窩的懵懂小貓。他暗自思忖該死的白駱駝定是跑錯了方向,他想要回頭,但發覺後路已被這支衣裳襤褸的大軍切斷,只有向前的一條路是敞開着的。
青羅喘着氣,一直跑到了碼頭。在那個不規則形狀的廣場上,他停下了腳步。
四面是呼嘯而來的腥味的海風,天空已經暗下去了,一片昏黑的雨雲低低地壓在他的眉毛上。廣場上散落着數十堆火堆,東零西散的火光四周駐紮着古怪的人堆,他們個個面目兇狠,其殘忍和可怖賽過凝聚失敗的魅。奇怪的是,青羅覺得似乎在街道上見過這些臉,不過在那裏,這些臉上完全是憔悴的表情,或者是一副痴呆相;但在這座廣場上,它們暴露了真面目——誰看到這樣的臉,都不會懷疑它們就是厭火城的眼睛,厭火城的主人,和厭火城的殺手。
那些人看到他跑進來,坐在火堆邊也不起身,只是看着這頭落入羅網的小獸,都露出了可怕的笑容和刀子。
後面的跟蹤者也已經到了廣場入口,在青羅的背後圍成了馬蹄形,青羅就站在這個馬蹄的中央。他插翅難逃了。
“啪”的一聲巨響震動了空氣。“我身無形!”一條大漢高喊着,他高高地踞坐在一艘倒扣過來的木船底上,正在緩緩地收回手中的長鞭。廣場上頓時安靜下來。
青羅已經是第二次聽到這句切口了,但他並不明白它的含義。“我一個人打不過你們所有的人,”他跳下駱駝背,大聲叫着説,“叫一條好漢出來,叫一個敢和我單打獨鬥的英雄出來,不要讓我小瞧你們這些城市裏的人。”他被重重包圍在這個陌生的地方,四周鬼影幢幢,充斥着惡意,但他並不害怕。他大聲地叫囂着,他始終相信這個世界上存在着某種叫做公平的原則。這種純粹的理解在燃燒着他的胸臆。
那長鞭大漢換了一種因為帶上威脅的力量而壓得低低的聲音,他對着青羅高傲地説:“説得不錯,你現在雙腳落在我們的聖地上,所以你有權利選擇任何一種方式去死——如果這樣可以讓你死得口服心服,我們接受。”他的語氣有恃無恐。
青羅深吸了一口氣,舔了舔自己的嘴唇,他知道自己面臨某種危險,只是他還不真正明白這個危險是什麼。
一個龐大如山的影子在那艘翻過來的小船後出現。它緩慢地移動着,最後現在了火堆的光耀下。
廣場上的眾人發出了一陣可怕的歡呼,“好,就讓他會會我們的大個子。”他們喊道。
一個光着膀子的夸父巨人出現在廣場上,他高如一座小山,全身都是虯結的肌肉,左頸上有一處可怕的傷疤。
長鞭大漢身材也不矮,但站在這個巨人的腳下,就如同三歲的幼童一樣高。
“我叫虎頭。”他用一種安靜,甚至可以稱為温柔的聲音自我介紹説。青羅覺得這名夸父看上去面目憂鬱,模樣略顯遲鈍,卻能感受到他身上洶湧而出的戰士的氣息。只有戰士才能聞到這股戰士的味道。青羅從小就聞慣了這股子味道,他知道這樣的人會為了一件無關緊要的小事去死。他們對死亡漫不在乎。
“你可以自己選用武器。我用斧頭。”虎頭不緊不慢地説,“你要是還用那把小短劍,吃虧就比較大。”
他把斧頭從背後拖出來展示給青羅看,那把斧子看了就能讓對手自己想去死,斧柄是用一整棵櫟木做成的,又堅硬又有彈性,斧面有一張小牀那麼寬,磨得明晃晃的,斧背厚有兩拃,天不怕地不怕的白果皮看到這麼大的一面斧子的時候,也忍不住挪動了一下腳步。
這樣的斧子,可以輕易地將一峯駱駝一劈兩半。
虎頭提起斧子的動作極其輕巧,絲毫沒有普通巨人的笨拙和臃重之感。
這樣的敵人讓青羅全身激動,血液開始轟轟地衝上胸膛,衝上頭臉。那股熱血衝到咽喉處的時候,讓他顯露了本色,青羅放聲喊叫,他的嚎叫聲如餓狼一樣。
那一聲喊讓廣場上的人都錯愕了一下,他們都料想不到,這麼温厚地站在那兒的青年,在咆哮的時候,卻像一頭最兇猛的野獸。
隨着那一聲喊,青羅握緊手裏的劍,朝虎頭猛撲了上去。九州之上,幾乎沒有人可以單獨打敗一名夸父,但他不在乎。一旦抓住劍的時候,他腦子裏就沒有生和死,只有勝利和失敗。
他確實不習慣這把劍,草原人喜歡粗野的劈砍和猛砸,但這把劍是他的幸運之劍,會帶他走到愛人身邊。
現在青羅不得不用適合山王的方式來作戰,短促地急刺,然後後退,再跳上前去。胸口上傳來的力量源源不絕,皮膚又開始熾痛,但他覺得自己的速度也迅猛了許多。
青羅繞着巨人團團打轉。這是蜜蜂和熊之間的鬥爭。
虎頭並不跟着他打轉,他半蹲在地,大斧起起落落,好像沒有章法,卻總是迎着青羅的蜂刺落下。他的斧子捲起了海嘯一樣強大的風,把青羅的刺吹得東歪西倒,把青羅壓得喘不過氣來。就連山王這樣堅韌鋭利的劍,也連一下都不敢和巨人的斧頭相接觸,青羅本來希望能消耗掉夸父的力氣,但他在兩團當頭壓下的旋風間隙裏抬起頭的時候,看到了一雙鏡子一樣白亮亮的眼睛。
那眼睛閃閃地看着他,目光裏是毫不掩飾的憐憫。青羅明白虎頭眼睛裏的含義,這就像大熊胡亂揮舞自己的巨掌,只要有一下拍實了,蜜蜂就會變成一團肉泥,而蜜蜂蟄上了大熊,也無法傷它太深。在這樣的戰鬥裏,青羅已經必敗無疑了。
露陌。
他的心裏跳出了這個名字。
這個彷彿已經很遙遠的名字壓在他的胸口上,讓他喘不過氣來。
露陌,他痛苦地想,我無法再去找你了。他這麼想的時候,手上不由得慢了一慢,這在與虎頭這樣的戰士的對決中是致命的。
始終半蹲着的虎頭突然動了,他的手肘彷彿突然長了一尺,手裏的斧頭從下而上,掄了個完美的半圓,當真是摧枯拉朽,青羅只來得及將劍鋒轉了個方向,就感到自己被一堵牆拍到了地上。
虎頭的巨斧壓在青羅的劍上,而那把劍平壓在青羅的胸口上。剛才要不是他轉了一下劍鋒,這把劍就會被嵌入胸口。雖然如此,青羅也已經動彈不得了,他被斧頭和地面緊緊地夾住,只要虎頭手上稍稍加一把勁,他就會胸骨盡折,死在當地。
他的胸口砰砰地跳得厲害,全身滾燙,充斥滿力量,但卻使不出來。山王在他手上跳動不已,如同他跳動的心臟,他抖得抓不住手裏的劍。
我要死了。他痛苦地想,突然吐出了一口血。
虎頭很明顯地愣了一下,提起斧頭,低下身子目光炯炯地看他。
青羅躺在地上,苦笑一聲,説:“我輸了。”
虎頭點了點頭,他説:“你很不錯。”然後就轉身走了。
周圍的那些人衝上來把青羅牢牢按住。青羅也不抵抗,輸了就是輸了。他們把他推到那艘翻倒的小船前,長鞭大漢低下眼睛,他的眼珠子是黃色的,就如同夜梟的眼睛。
“告訴我們那個小姑娘在哪裏,你還能活命。”
青羅搖了搖頭。
“或者告訴我們這張紙條上寫的什麼,是不是那個小姑娘的地址?”
青羅搖了搖頭,還是不説。
那漢子遺憾地點了點頭:“是條漢子,可是你不肯説,這兒又無人替你説話——依照影者的規矩,我們只好殺了你。”他揮了揮手,被打碎下巴的矮個子難看地笑了一下,屠夫則拔出了刀子。
青羅聽到這個名字,忍不住叫出聲來:“你們是影子……”
“傻小子,現在才知道嗎?太遲了。”屠夫獰笑了一聲,將尖刀壓在青羅的咽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