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快到除夕的缘故,襄阳城东大街的很多店铺已开始售卖烟花爆竹之类的物品,偶尔也会有贪玩的孩童迫不及待地将刚买来的烟花当街燃放,绚烂的烟花绽放在夜空,此起彼伏,将襄阳夜市装点得极为美丽动人。
鹰刀背着“大夏龙雀刀”和藤原伊织手挽着手慢慢在人群中闲逛。烟花在夜空中绽放时的流丽光影不时闪耀在伊织绝美的容颜上,那惊心动魄的美感令鹰刀有着一种刻骨铭心般地炙痛。
分离在即。
与满怀喜悦欣赏着襄阳夜景的伊织相比,鹰刀的微笑显得僵硬、勉强。
临时决定将交人的地点由蒙彩衣的巢穴——襄阳府衙改换成东大街,并不仅仅是出于安全上的考虑,最重要的是自己想实现陪伊织游览襄阳城的承诺。
当然,从实际情况看来,这种走马观花式的游览显然与当初所承诺的颇有差距,可是,这已经是自己所能做到的极限了。
局势已到了迫在眉睫的时刻,以温家目前的力量根本经不起花溪剑派的任何反扑,哪怕是一次小小的突袭,都有可能使温府遭受重创。
在这种情形下,如果自己还在伊织的问题上分散精力,那未免太自私也太过分了。
个人感情上的困扰和人命相比,孰重孰轻不问而知,尤其是淡月也已搬迁至温府去了,使她不受到任何伤害也同样是自己的责任……
然而想是这般想,真正要面对与伊织分离的现实,竟是那么的难。
“小月……你想玩烟花吧?”看到伊织羡慕和跃跃欲试的神情,鹰刀突然说道。
藤原伊织惊喜地回望鹰刀:“可以吗?我……我也可以玩吗?可是我已经是大人了,像个小孩一样在街上玩烟花……会不会让人笑话啊?”
鹰刀微笑道:“喜欢做的事就勇敢地去做,又何必在乎别人怎么看?”
藤原伊织粲然一笑,道:“那还等什么?我们快去买吧!”说着,扯了鹰刀的袖子便往街道旁的店铺中挤去。
两人买了一种名唤作“彩菊”的烟花。这种烟花适合于在手中燃放,将它点燃,五彩的光影刹那间便盛放于指尖,状如怒放于风中的菊花。
藤原伊织围绕着鹰刀,舞动手中“彩菊”又笑又跳,烟花绚烂中,她的笑脸是如此的纯真、快乐,看起来就像个孩子一样。
“好漂亮啊……”伊织欢快地喊道。
她的裙袂在风中飞舞,她的笑在唇角绽放,她的眼神流露无比的欢欣和喜悦。在这样的时候,怎能忍心与她离别?怎能忍心将她从快乐之巅打入苦痛的深渊?
街道上所有的人都停步驻足,带着一种欣赏的眼神注视着伊织,她就像是一个精灵,一个带给人们快乐的美丽精灵,纯洁、可爱。
鹰刀心中陡然一酸。
再多给一点时间吧!一点点就好!这样的夜晚从今以后将不会再有了,能否给自己和伊织多留一点值得记忆的东西?这样的要求不算很过分吧?
鹰刀就这样站在人群中,默默地注视着不远处的伊织。在那一瞬间,他几乎有一种想将伊织拥入怀中,永不放手的冲动。
可是,他只是抬了抬手臂,最终还是没有那么做。
襄阳城的夜市的确很美,美得让人心碎。
“欢迎归来……看到你安然无恙地回到襄阳,奴家真的好开心。”不知过了多久,远处突然传来一把柔媚的嗓音。语音尽管柔媚无比,可在鹰刀的感觉中却好似有一把利刃在切割着自己的心脏。
伊织,终于到了我们分手的一刻了……
目光贪婪地将燃放烟花的伊织打量了一遍之后,鹰刀才依依不舍地转头向远处的蒙彩衣望去。
蒙彩衣穿着一袭菊黄色的女装站立在街道的另一边,和记忆中的她相比,似乎显得有些憔悴。
鹰刀警惕地环顾蒙彩衣四周,发觉龙泽秀行并没有同行,心中不由暗自松了口气,口中却笑道:“彩衣,多日不见,看起来你倒有些清减了……莫非有杨四这死胖子在,使你对付温家的计划受阻,以致弄得憔悴至此?”
听到鹰刀说话,藤原伊织才察觉到蒙彩衣的存在。当她的视线对上蒙彩衣关爱的目光时,一种既熟悉又陌生的感觉瞬时间抓住了她,使她不自觉地停下脚步,依偎在鹰刀身旁。
这个女人……自己以前一定认识吧?否则的话,不会有这么奇怪的感觉出现……不过,这个女人真的好美,就是与白天看见的那个白衣少女相比也毫不逊色。襄阳怎么会有这么多美女?那个白衣少女、淡月姐姐,还有眼前这一位,难怪鹰哥哥这么急着要赶回来……
如此想着的伊织不禁紧紧抓住鹰刀的衣袖,用一种警惕的目光打量着街对面的蒙彩衣。
“温家落在我的手中只不过是时间问题,即便有杨四在,也还是改变不了这个结局,我又怎么会为此伤神?如果我说,我弄得这般憔悴是因为你的缘故……不知你信,还是不信?”蒙彩衣言笑晏晏,眼角眉梢俱是万般风情,令人怦然心动不已。
从顾善那里收到鹰刀回到襄阳城的消息时,她曾经像个得知久别的情郎回归故里的初恋少女一样,被那种欲见不见的心情折磨了许久,又是激动、又是羞涩难安。
就在她举棋不定时,顾善的另一个消息促使她做出了来见鹰刀的决定。
“失踪的月影小姐也和鹰刀在一起,而且看他们之间的关系,似乎……似乎颇为亲密。”
从正常的角度去推想,两个本是仇敌的人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走在一起的,更别提什么“关系亲密”了。
究竟在伊织和鹰刀之间发生了什么事?是不是鹰刀用了一些卑鄙无耻的手段挟持了伊织,以图利用伊织来当作要挟己方的重要人质?
正是基于这个想法,蒙彩衣迅速地从对鹰刀的挂念中解脱出来,重新站在敌对的立场来考虑问题。
无论如何,从鹰刀手中救伊织脱困是目前的当务之急。因为鹰刀有了伊织在手就会令己方投鼠忌器难以施展,这对己方下一步的行动有极深的影响,尤其伊织是师尊的独生爱女……
考虑到鹰刀狡猾如狐的性格,硬抢是行不通的,在这种情形下只能以智对智,所以蒙彩衣并未知会龙泽秀行,而是孤身前往来见鹰刀。
在现身之前,她偷偷跟踪了鹰刀和伊织很久,希望能观察出一点端倪,可得到的却是一个连自己也无法相信的结论——与其说他们二人之间是绑匪与肉票的关系,还不如说他们是一对正处于热恋期间的“情侣”。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思虑良久也无法得到答案的蒙彩衣,终于选择了正面相对。
此时的鹰刀自然无法知道蒙彩衣这一系列的动作,他苦笑一声,道:“难道在你眼中,我真的是一头蠢到不可救药的猪?一遍又一遍被欺骗,然后一遍又一遍的相信你……彩衣、彩衣,到了今天这个地步,你又何必再说这种动听的话来哄我?”
一丝不可察觉的黯然在蒙彩衣眼中一闪而过,她嫣然笑道:“鹰郎,我发觉你这趟归来真的有所改变了,至少没有了以前的那种风趣。若换作以前,你心中虽然不信我说的话,可嘴里还是会哄我开心的。”
在没有确切地把握之前,她甚至不敢多看伊织一眼,以免和鹰刀直接冲突,那样反而会适得其反。
鹰刀眉头一皱,默然半晌,终于摇头叹道:“我还是原来的我,只是今天的心情不是很好。”
而后,他又顿了顿,低头对藤原伊织轻声道:“小月,她就是你师姐,你……过去吧!”
无谓和蒙彩衣过多纠缠,当断就断,早点从伊织的问题中脱身出来,无论对谁都是一件好事。
“她……就是我师姐?”伊织吃惊道。
她怔怔地望向街道对面的那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女人,耳中却像是听见了一句神秘的咒语,脑海中紧锁着记忆的枷锁骤然断裂,那道记忆之门就此洞开……
脑中一个画面闪过。
飘舞着的粉红色樱花如雪片一样落下,樱花飞舞中,父亲伟岸孤傲的背影如山一样,令人心生畏惧。在他的身侧,站着一对少年男女,少年拥有一张冷酷的面容,而少女的微笑却是如此的温柔、甜蜜……
“伊织,剑道的要旨在于心,只有心无旁骛专心一意方能掌握每一剑刺出去的方向和力量。在修习上乘剑法的过程中是不允许有任何杂念的,包括感情……”
父亲厚重的嗓音震撼着自己的心灵,原来父亲是在传授自己剑法吗?但是,为什么父亲叫自己伊织,而不是小月?
又一个画面闪过。
“伊织,不要爬那么高!危险……”一位穿着和服的美丽少妇神情紧张地在树下呼唤,在她的身后,父亲正微笑默默望着少妇,眼底眉间俱是无限爱意。
是的,那时的父亲还是那么的和蔼……而那时的自己在干什么呢?
“妈妈,不要紧的啦,伊织很厉害哦,伊织还可以爬得更高……”一道稚嫩的嗓音在心底里回荡。
隐约中,竟看见一个梳着小辫的女童正顽皮地在一棵樱桃树上攀爬。
妈妈?那个美丽的妇人是自己的妈妈?妈妈啊!
藤原伊织的脸色变得苍白无比,眼光也呆滞起来。她转头回望鹰刀,却发现眼前已是朦胧一片,无论怎么努力也看不清鹰刀的脸庞,仿佛鹰刀正渐渐远离自己而去。
又是一个画面闪过。
自己正裹着一身黑色的紧身服、脸上罩着金色的面具,在一座荒山中刺杀一个嬉皮笑脸的青年男子……他,不正是鹰哥哥吗?我怎么会刺杀鹰哥哥?
再一个画面闪过。
自己在一座华丽庄园的屋脊上与一位手持青铜巨斧的美丽少女对峙,恶战之后败于对方斧下。而这时,鹰哥哥竟然窜了出来与那位少女并肩而立……
“我从来不杀女人,尤其是漂亮女人。”鹰哥哥竟然这样对自己说道?
他为什么会这样说?自己是他的亲人啊!他怎么可能站在自己敌对的一方?
又是一个画面闪过……
一个又一个的记忆片段打乱了时间和空间的概念,呈无序状态般纷至沓来,强灌入藤原伊织的脑内,使得她的神经几乎为之崩溃。
她看看远处的蒙彩衣,又回头看看身后的鹰刀,觉得自己似乎正在做一个可怕的恶梦,一个无法醒过来的恶梦一般。
“小月……”
“伊织……”
看出藤原伊织的不妥,鹰刀和蒙彩衣不禁同时喊出声来。
“你们……你们谁能告诉我,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啊?我……究竟是谁啊?是小月?还是伊织?”藤原伊织痛苦地抱紧脑袋蹲下身子,无助地望着鹰刀和蒙彩衣,泪流满面。
鹰刀一听,心中不由又喜又悲又怜。喜的是伊织终于可以恢复自己的记忆;悲的是恢复记忆之后,两人势将成为仇敌,再也无法挽回;怜的却是,在恢复记忆的这一刻,那种混乱、悲伤和无助的负面情绪所带来的沉重压力,即便是一个性格坚韧的成年男子也无法支撑,伊织她那纤弱的躯体又将如何承受?
“鹰刀!你究竟对伊织做了什么?她怎么会这样?”蒙彩衣厉声喝道。若不是忌惮藤原伊织仍然身处于鹰刀所能控制的有效范围,只怕她早已飞身过去将伊织带回到自己身边了。
鹰刀理也不理蒙彩衣,只是趋前一步,温柔地将伊织搂在胸前,右手轻拍她的后背,想要说些什么宽慰的话,可嘴巴张了半天,连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事到如今,他又能说些什么?
藤原伊织反手紧紧搂住鹰刀,哭泣道:“究竟……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啊?我好像想起了很多事,可是……可是为什么跟你对我说的都不一样啊?鹰哥哥,你告诉我,究竟哪一个才是真的?”
“伊织……伊织……你怎么了?是不是鹰刀对你做了些什么?伊织……”蒙彩衣在远处焦急地喊道,心乱如麻。很显然,伊织的神志似乎出现了一些问题,这让她很是痛心。
“闭嘴!”鹰刀转头冲着蒙彩衣怒喝道。
伊织之所以会产生这种混乱的情绪,最主要的原因便是他的欺骗和谎言,对此,他愧疚无比。
他吸了一口气,低头沉声对怀中的藤原伊织道:“小月……虽然我不愿意承认,可到了现在,我不得不老实的告诉你了。我……我骗了你,我对你所说的,甚至没有一件事是真的……真实的情况是,那日在香积寺我遇上了失忆的你,我撒了谎,编造了一个动人的故事来欺骗你,为的就是希望你能帮助我脱困。”
鹰刀的每一句话都如同尖刃一般,深深刺入伊织的心脏,鲜明而剧烈的痛感令她整个身体都蜷缩起来,眼中却没有愤怒、也没有痛恨,有的只是悲哀,深深的悲哀。
“不!鹰哥哥,你不会骗我的,我知道,我能感觉到。我们……我是你的表妹啊!你说过要带我回家的……”伊织哭泣道。
有很多事情,最困难的就是迈出第一步,一旦第一步迈出去之后,接下来就没有想像中那么困难了。
鹰刀也是如此。既然最痛苦的第一步已经跨出去了,断然没有收回脚步重新来过的道理。
鹰刀轻轻推开伊织,冷酷道:“不是,我骗你的。我们根本不是什么表兄妹的关系,你是倭人、我是汉人,我们又怎么可能是表兄妹关系?”他顿了顿,唇边绽出一丝残忍的微笑:“带你回家?我连你家在什么地方都不知道,又怎么可能带你回家?”
“倭人?我是倭人?”伊织难以接受地向后连退两步,拉远了与鹰刀之间的距离。可在她心中,那种渐渐认识到真相的痛苦,竟远远比不上被鹰刀无情推开时的空虚感。
鹰刀摸了摸鼻子,继续用冷漠的语气道:“你的真名叫藤原伊织,扶桑京都人。我知道的就这么多了,其余的你去问你师姐。对了,她的的确确是你的师姐,这一点,我没有骗你……”
伊织向蒙彩衣看了一眼,喃喃道:“骗我的?一切都是骗我的?可是……”她突然对着鹰刀哭喊起来:“可是,既然你已骗了我这么久,为什么不继续骗下去?为什么要叫我明白真相?鹰哥哥……你……你怎么可以这么残忍?!”
鹰刀的瞳孔骤然收缩起来。他默然良久,方摇了摇头,也不向伊织和蒙彩衣告别,便转身向后走去。
“鹰哥哥,你……你是喜欢我的,你是不会丢下我的,对吗?”伊织紧紧拉着鹰刀的衣袖苦苦哀求道。
背对伊织,鹰刀默然半晌,终于还是摇摇头,道:“我有说过喜欢你吗?”
还用得着说吗?从你看着我的眼神,我就可以感觉到!鹰哥哥,你为什么不肯承认?!
伊织哭道:“虽然你不肯承认,可是我心里知道你是喜欢我的……”
鹰刀深吸一口气,猛的将伊织的手臂甩开,冷笑道:“如果你一定要这么说,我也没有办法。不过你别忘了我鹰刀可是出了名的风流,女人对于我来说就像是玩具一样,玩过了就算。更何况,我他妈的还没玩过你呢!你这样死缠着我,有什么意思?”说着,用一种充满嫌恶的眼神看了伊织一眼,向前便走。
“不要……不要走!你说过要带我回家的啊!鹰哥哥……”伊织哭着向前追了两步,可无论她如何喊叫,鹰刀竟连头也不回一下。
倏忽之间,鹰刀的影子在人群中一晃,便失去了踪影。
伊织站立在风中,怔怔望着鹰刀远去的方向,心中的悲苦层层迭迭如浪潮一般涌来,一时间,竟不知自己究竟身在何处。她的身影是那样的脆弱,似乎一阵风便能将她吹去。
鹰哥哥……你怎么可以就这么丢下我?
“伊织……我们走吧!”蒙彩衣走上前来拥住伊织,柔声道。
尽管到现在为止,她仍然不明白伊织为何会如此依恋鹰刀,可至少她已知道鹰刀并没有绑架伊织。
实际上,鹰刀居然这么痛快地放弃手中的一张王牌,完全出乎于她的意料之外,也让她颇感庆幸。
伊织木然地望着蒙彩衣,突然喃喃道:“为什么?在那样的情况下,为什么会与他相遇?是命运的安排吗?”泪水再度涌将出来,如雨般落下。
蒙彩衣无言以对,与鹰刀在天魔宫山下初遇的情形蓦然浮上心头。
是啊!为什么会和他相遇?如果真的是命运的安排,那么,无论对谁来说都未免太残忍了。
就在此时,极远处似乎隐隐约约传来鹰刀一阵悲怆凄苦的歌声。
“……满目菊花,转眼风吹雨打去,不如忘也,不如忘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