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水驿。
侯嬴踌躇满志地望着秀水驿野外满是血腥和尸首的战场,心中对杨四的用兵如神佩服的五体投地。他完全不敢想像如果没有杨四,自己该如何在这逆境中重新振作起来。
这一战的战果辉煌至让人无法相信的程度。杀伤敌军近两成,重挫敌军士气,而己方却仅仅折损一百多人,完全达到了阻截对方的战略目标。如果说,这个世界还有奇迹这么一回事的话,今夜这一战就是典型的奇迹。
他回头望向杨四,正欲夸赞杨四几句,却发现杨四的脸上没有半分得意之色。
“果然不愧是江南武林的最新霸主呀,虽然作战时被我们打乱阵势,可撤退号一起,便能迅速重组阵形,败而不乱,可见花溪剑派平日训练有素,绝非乌合之众可比。”
杨四叹息一声,继续道:“方才那一战,他们败在统帅决策失误,太过轻视我们,以致急功冒进中了我方诡计,如果他们稳扎稳打,循序而进,我们只怕连半刻钟都无法支援。”
侯嬴微微一笑,道:“先生的意思侯嬴明白,你是在提醒我莫要只看到眼前的胜利,而忘记潜伏的危机。诚如先生所言,花溪剑派的实力的确不容小觑,我也绝对不会轻忽视之,只是现在的我充满着信心,相信自己一定能够将天魔八旗带回天魔宫,因为我手中不但有一支纪律森严实力强劲的队伍,更有先生用兵如神的指挥。得先生一人之助,便胜过雄兵百万,花溪剑派再怎么厉害,我也是丝毫不放在心内……”
杨四见侯嬴依然信心满满,便知自己的旁敲侧击并没有达到预期效果,本想继续劝告,可心念一转暗道:“在这种逆境时刻,作为天魔八旗的精神领袖,侯嬴就应该充满着乐观精神,这样才能带动底下战士们的士气。至于其他方面的事情,就由身为幕僚的我多多担待好了。”
于是,他也微微一笑道:“掌旗使过誉了,我哪里有你说的这般本领……对了,算算时间,半个时辰将过,是时候准备撤退了。希望在前方突围的任照昏和黎烈河没有让我们失望。”
依据原定计划,由侯嬴率烈火、锐金二旗在后阻截花溪剑派,而任照昏和黎烈河负责在秀水驿左侧突围。
在这之前,杨四根据敌我双方兵力的部署精心计算过,以任照昏和黎烈河率领的长风、疾电两旗的攻击力,只须有半个时辰的缓冲,不让花溪剑派的主力部队缠住,便可以长驱而出,顺利撕开敌方在秀水驿布下的天罗地网。
如今,通过侯嬴、杨四等人的努力,突围计划已完成了一半,剩下的就看任照昏、黎烈河能否顺利突破防线,制造出一条逃亡的安全通道了。
侯嬴笑道:“我对任黎二兄的能力从来就没有怀疑过。特别是黎烈河,手中一杆重达六十斤的丈五蛇形铁枪,再配上披带重型铠甲的马匹,纵马疾驰下每一枪刺来均有千斤之力。这种装备在比武较技中或嫌笨重,但在战阵沙场上却是当者披靡所向无敌……我敢打赌,此时任黎二兄只怕已经在八十里外的风陵渡口等我们了,哈哈……”
对于这一点,杨四倒是颇为赞同侯嬴的话。疾电旗的重骑兵如同一枝锋利无比的长矛,只要是兵力相当,天下间真正能挡其全力一击者寥寥可数,更何况还有任照昏的长风旗辅助。
受伤的战士先行撤退,然后是锐金旗,最后才是隶属于侯嬴的烈火旗。本来杨四的建议是由防守力最强的锐金旗断后,可侯嬴却认为最危险的任务还是留给烈火旗本部担任才是最恰当的,因为锐金旗只是暂时受自己节制,若是损失太严重,日后回到天魔宫,难免会遭到一些非议,认为自己是有心保存烈火旗的实力,削弱别旗实力。特别是在教主之位不知花落谁家的敏感时刻,这种流言蜚语是非常要命的。
杨四微皱眉头。从战略上考虑,要单具远端攻击力,防御能力极差的烈火旗的弓箭手们断后,绝对是一种错误的做法,乃是兵家之大忌。但是,侯嬴的想法也没有错,出于政治上的考虑,已经战败而回的侯嬴如果再有什么把柄落在他人手上,那么就算回到天魔宫也会被逐出权力集团,再也无望问鼎教主的宝座了。杨四权衡再三,只得同意侯嬴的做法。
方才将花溪剑派击退的那惨烈一战所带来的好处并不仅仅是将花溪剑派的主力拖在秀水驿,最重要是逼使花溪剑派在接下来的战斗中不敢贸然发动攻势,只能谨小慎微地采取稳扎稳打的做法,谋定方才敢后动。
这样一来,反而给天魔军的撤退造成了极大的方便。因为,即便天魔军这一方出现了什么异动,花溪剑派也会疑神疑鬼地以为天魔军又在耍什么阴谋诡计,在没有确定之前又怎么敢轻举妄动?
对于这种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的心理,杨四自然揣摩的十分透彻。当侯嬴问他该如何撤退时,杨四笑着回答:“这种事很简单,只要我们大声喊叫著‘我们要走了,有种就追来’并大大方方地撤走,我敢打赌,没有一个花溪剑派的人敢真的追来……”
听起来似乎很荒谬,但仔细想想却觉得这一招颇为搞笑的变相“空城计”实在是妙不可言,简直将人类的智慧发挥到了颠峰。试想,一个刚刚将自己打得鼻青脸肿的人突然对你说“来吧,你快来打我,我保证不还手”,尽管那人用绳子将他的手绑得结结实实,你还是不敢上去打他,因为你一定会想“虽然他的手已经绑起来了,可谁能保证他不会用脚?他这么做肯定是想将我引上前,然后狠狠地踢我一脚……”有了前面的教训,就是白痴也会疑神疑鬼的。
果如杨四所料,当天魔军唱着山歌慢慢悠悠、浩浩荡荡地从山坡后慢慢向西撤退时,秀水驿中的吕东城看着这匪夷所思的诡异景象不由张口结舌,对荆流云说道:“他们……他们在搞什么鬼?就……就这么大摇大摆地走了?……他们是不是有神经病呀?”
“陷阱!一定是陷阱!自己千万要沉住气,无论如何也不能被他们的举动所迷惑,免得再次中了他们的诡计!”荆流云擦着额上的冷汗,一直在心里给自己打气。
“哗!有些人连手里的兵器都扔掉了,还有旗帜,又笑又闹的,他们以为这是在闹着玩吗?”吕东城瞪大眼睛望着逐渐西行而去的天魔军,一脸的不可思议。
天魔军嘻笑的声音飘荡过来,本就让荆流云烦躁异常,身边吕东城还要啰哩啰嗦的,荆流云只觉得这简直是对自己意志的极大考验。
无论从哪个角度去看,远处的天魔军都像是一支游兵散勇,只要自己一声令下,或许便可以轻松将之歼灭。可是,理智却在提醒着自己,世上没有天上掉下来的银子,也没有白吃的午餐,自己若是不顾一切挥军攻去,得到的结果一定会是惨败而回。
想是这么想,一股怒气却堵在胸口无法发泄。这也太欺负人了,难道我荆流云在你们天魔宫的眼中竟然这么无能吗?连这一点点诱惑都忍受不住?认定天魔军只是在引诱己方前去攻击的荆流云简直怒不可抑。
“为什么度涂增那老家伙还没有消息传过来?难道杀一个死胖子也要费这么大的劲吗……”荆流云恶狠狠地对吕东城说道。
在他的心中,侯嬴或许是天魔军的精神领袖,但杨四却是天魔军的灵魂。只要除掉杨四,天魔军这台战无不胜的战争机器便会失去动力,再也不足为惧。
吕东城听出荆流云语气有异,觉得在这种时候还是避开为妙,便道:“属下找人去看看如何?”在得到荆流云的默许之后,他连忙转身就走,生怕荆流云会突然改变主意。
度涂增如蛇一般紧紧蜷缩在树枝间,全身劲气收敛于体内,微眯双眼注视着左侧方十丈开外缓缓前行的天魔军。
对于天魔军如此有恃无恐的缓慢行军,度涂增有着类似于荆流云的迷惑,但他并没有因此陷入迷乱和不知所措的境地,相反的,他的头脑更加冷静下来。
他的为人极为简单,专注于一件事后绝不会为别的事物分心,是属于那种认清目标便一条路走到底的人物,就如同他的剑,一旦出鞘,不见血不回。
他来此的目的就是为了刺杀杨四,除此之外的都属于旁支末梢无关紧要之事。尽管,他瞧出天魔军正以一种散漫和不设防的态度缓慢地向西方撤退,但他对天魔军这异乎寻常、似乎别有用心的动作并不关心,他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寻找刺杀目标上。
一旦发现了杨四的踪迹,他即用雷霆之势对杨四作出一击必杀,然后迅速远遁而走,向秀水驿的荆流云发出攻击天魔军的信号。
胖子……胖子……从几千人之中认出一个矮胖子,况且又是在晚上,这的确是一个复杂而困难的工作。经过层层筛选,度涂增终于将目标锁定在一个身穿便服,其貌不扬的年轻人身上。虽然那年轻人看上去极其普通,就是街边一个卖臭豆腐的市井小贩看起来也比他气宇轩昂些,但不知为什么,他那颇为猥琐的身形却给人一种无法忽略的感觉。
这种感觉是很奇怪的,明明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人,却偏偏不能忘却,可如果说此人在几千天魔军中是一个鹤立鸡群的人物,那未免可笑之极让人无法苟同,非要找一个形容词来形容的话,或许用“鸡”立鹤群这个词还差不多。
一定是他!鸡立鹤群并不让人奇怪,但若是这只在鹤群中的鸡居然能施施然地以领导者的姿态站立于群鹤之间,那它就不是一只普通的鸡那么简单了。基于这个道理,度涂增肯定了自己的判断。
他的右足在树干上一点,身体如离弦之箭一般向那骑在马背上的年轻人激射过去。十丈的距离并不算短,可在他全身功力所聚之下,似乎一眨眼便到了。腰中四尺三寸长的“沁雷”离鞘而出,在月光下闪耀出一阵淡淡的光华,恍若天际流星,拖着长长的光影,以一种玄妙的弧线向目标刺去。
杨四此时的心情并没有他外表那般恬淡平静。运用自己所有的智慧才能换得天魔军在这场突围战中占据主动的地位,那种心理上的极度压力,比起置身于战场和敌人拚杀的天魔军战士们来说,更加让人感到疲惫。
最令人担心的是,身旁精神恍惚的风散花在两度大战之后,似乎仍然没有清醒过来,朦胧凄迷的眼神没有任何焦点,散乱无章。对于风散花这种异常的状态,即便是一贯感觉比较迟钝的万啸天也察觉到了,三人自小一同长大,万啸天也一直将风散花视如己妹,因此他特意过来叮嘱了杨四几句,要杨四多多费神照顾。
杨四突然有着一种哭笑不得的无奈。相对苦苦陷身于单恋深渊的风散花,自己又何尝好到哪里去?唯一的区别是自己依然能保持一定的理智而已。
自己、风散花和鹰刀三人正处在一个令人极为尴尬的单恋连环套中,如果说照顾,那么最应该照顾的或许是身为这个单恋连环套中最底一环的自己吧?
不是没有怨恨的情绪,但更多的却是因自卑而带来的伤感和无奈。即使是偶尔迸发出来的一丝抱怨,也会由于散花一个淡淡的眼神而消失的无影无踪,代之而起的是胸中容纳不下,几乎要满溢出来的柔情和怜惜。
让自己所爱的人看到幸福的所在,让她能充满幸福的微笑,远离伤心和失望,这才是爱一个人所应持有的正确态度吧?杨四蓦然下定决心。
他纵马贴近风散花,咳嗽一声轻轻道:“散花,等我们这次逃出花溪剑派在湘荆一带设下的陷阱,四哥便和你一起折返岳阳去找鹰刀如何?”
“真的?”原本意志消沉宛如梦游一般的风散花在听到杨四这么一说,登时高兴起来,眼神中重新有了色彩,眉梢也微微扬起一层淡淡的笑意。
唉,难道“鹰刀”这两个字对她真的有这么大的魔力吗?杨四微微叹息一声,心中升起一丝妒意,旋即又压了下去。
他强笑道:“你连四哥的话也不信吗?”
风散花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信,我当然信,不信的是小狗。不过……”
她顿了顿,继续道:“你怎么会突然想到要去找鹰刀?莫非……莫非你也和掌旗使一样认为鹰刀是背叛我们的人?你是要回去杀他?”她越说越是害怕,身子也微微向后倾,以一种怀疑和敌视的眼光看着杨四。
俗语云,女孩儿的胳膊向外拐,果真是至理名言。为了心上人,连一向对她呵护备至的自己也会怀疑,这种感觉实在不好受,枉费自己还要一心为她着想,自己这个冤大头也未免太冤了吧?
杨四苦笑一声道:“怎么会?我从来就不认为鹰刀背叛过我们。我回去找他主要是想陪……主要是想去确认一些事情,这些事情关系到我们天魔宫的生死存亡,极为重要。”他知道风散花脸皮薄,是以话到了嘴边又换成另外一种说辞,以免风散花害羞。
风散花仔细看了看杨四,确定杨四并不是在欺骗自己之后,方才点了点头。
她默然半晌,突然回头朝岳阳方向看了一眼,泫然欲泣道:“四哥愿意相信鹰刀没有背叛我们,我想鹰刀他一定很高兴。可是……可是他一个人在岳阳楼和那许多高手周旋,还有个心肠狠毒的蒙彩衣,也不知……也不知他还能不能活在这个世上……”说到后来,声音越来越小,竟然有些呜咽。
她小声的啜泣使得杨四一阵心痛,仿佛有一只柔软的小手正紧紧地攥紧了自己的心脏,怜惜之情也随之油然而生。
杨四伸手去抚摩着她细长柔软的长发,温柔道:“不会的。鹰刀何许人也?怎么会连这小小的难关也闯不过去?”
风散花抬起头来。脸上犹然悬挂着两颗晶莹的泪珠,但她的唇角却已泛起一丝宽慰的笑容。
她浅浅一笑道:“四哥,你真好。你总是在我最需要支援的时候出现在我身边,小时候是这样,长大了还是这样,没有你……小心!”
就在杨四开心地聆听着风散花对自己的感激之言时,恶梦骤然降临。从他看见风散花的眼中突然出现一道凌厉的剑光开始,到风散花跃过自己身前迎面扑上那道剑光,直至躺在血泊之中,只过了短短的几息时间,可就从那一刻开始,自己一生都无法摆脱的恶梦也拉开了帷幕。
从此后的每一个夜晚,都会有一个长着白眉的刺客在自己的梦中一遍又一遍地用长剑刺穿自己最心爱的女孩,她那坚挺的充满着青春气息的胸膛。鲜血一滴一滴地从剑尖流下,染红了自己的眼帘。
那柄剑的主人就是“剑魔”度涂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