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寻欢离开之后,易兰台久久不语,赵清商也自静默,忽然她道:「有件事情我不明白。」易兰台抬头看她,眼神中有徵询之意。
赵清商道:「莫寻欢的故事我听懂了,可是他为什麼姓莫?」
那一晚,易兰台久久未眠。赵清商半夜起身,透过窗子看到他抱膝坐在湖畔,神色凄楚。赵清商想了一想,披衣起身,手里提著鞋子走出门。她轻手轻脚来到湖边,拾起一枚石子丢了过去。
石子掉落湖中,激起点点水花。易兰台这才醒悟,抬头见到赵清商站在身后,正偏著头看他,终於淡淡笑了。
两人并肩坐在湖畔,易兰台见赵清商还赤著脚,便脱下披风,替她裹上,责备说:「怎麼这样就出来了,也不怕冻到?」
赵清商笑道:「我看你在这里钻牛角尖,便出来看看你。」
易兰台一怔。
赵清商又笑道:「你这人总是肚子里做文章,有什麼事不肯说出来。以前我就不管了,以后可不行,有什麼事,总得和我说说看。」
易兰台又是一怔,纵是师父也不曾这般干涉他,可他也不觉不妥,心头反倒升起一阵淡淡的温暖。却听赵清商又道:「兵符的事情已经解决,燕岭三卫的大头领也死了。我猜,你是在想莫寻欢?」
她直截了当道出他的心事,易兰台苦笑点头:「是,我原当他是莫家的旁系子弟。可如今我心中有许多歉意,可也有许多不解。」
赵清商笑了:「你这人,样样都比我厉害。可我说有一点你一定不如我。」她指著自己鼻尖,「你没有我想得开。既是在想他,那在这里吹风有什麼用,等出了深沉雪,我们去找他不就好了?」
易兰台看著月下她皎洁的脸庞,想到她这些年一直挣扎在生死之间,凭的正是这种万事看开的劲头,一时间豁然开朗,伸手揽住她,笑道:「你说的是,以后采风使的官职我也无意再做。过两日,我们先回无忧门,彻底治好你的伤,随后去沧浪水拜祭你师父,再去寻他如何?」
赵清商心满意足地靠在他肩头,遐想未来光景,笑道:「好。」
月光如水,拂了一身。
二人在深沉雪又逗留了几天,赵清商的内伤已被基本控制住。秋风渐起,湖内的白莲也逐渐开始凋零。
终於,到了该离开深沉雪的时刻。
这一晚赵清商在房内收拾行李,小小包裹里多了两样物事:一是她用油纸包好,留作纪念的一把湖畔莲子;另一样却是白日里易兰台送给她的杨木梳子,材料虽平常,却用锉草细细打磨过,上面刻著龙凤花纹,刀工简洁大方,乃是这几日里易兰台在闲暇时间为她制作而成。
她紧紧握住那把梳子,想到「结发同心,以梳为礼」的俗语,心中只觉喜乐无限,便把梳子又从包裹中取出,放到身上,出门欲寻易兰台。
门外,莲花前一个人影倏忽腾移,正是易兰台在湖畔练剑。
当日燕狡来袭,易兰台剑招如风行水上,优雅无比,几达天人合一之境界。但此时他所练剑法却颇为滞涩,论其境界,也与他从前所为的自然之剑大不相同。但间或一剑,却又凌厉无比。
赵清商看了一会儿,忽然叫道:「我明白了,那天你是用这一招杀死燕狡的!」这已经是易兰台第三次击出相同一剑,赵清商在剑法上亦有相当造诣,当初易兰台刺死燕狡时,她虽合上眼睛,但从方才力度、速度、招式来看,只有这一剑,才能置小雷霆於死地!
易兰台听到她声音,便收了摇空绿,笑吟吟地走过来。
赵清商奇道:「这是什麼剑法,我看和你平时用的不大一样呢。」
易兰台笑道:「这是我师父去年所创,可这套剑法虽是他创的,却没有练成;虽教了我,可我资质不够,练得也不对。」
赵清商大觉诧异:「你是天子剑,连你都练不成,还有谁能练成?」
易兰台道:「据师父所言,这套剑法是要借助人七情六欲而行,激发出最后一分潜力,方能发挥出其最大威力。但这一点,我实在体会不出。」他个性与这套剑法并不相投,以往所习剑法又以冲淡自然为要,与这套剑法宗旨更加违背。
赵清商道:「虽如此说,你杀燕狡那一剑用得却很好啊。」
易兰台笑道:「是了,我也只体会出这一剑而已。」
赵清商笑道:「这一剑也不差,你将这一剑多演练几遍,没准会由此想通其他剑招也说不定。」又笑问道,「这套剑法叫什麼名字?」
易兰台笑著摇摇头:「师父说,便叫天子无忧。」
原来楚徭天性随意,易兰台问起时,他便以无忧门为名,道:「便叫无忧剑法吧。」
恰好吴江这时经过,不由叹气:「无忧门只有一个,日后你若再创一套剑法,莫非还以无忧为名?不妥。」
楚徭冥思苦想,无奈他实在不擅於此,又道:「阿易,听说你最近在江湖上得了个『天子剑』的名号,要不就叫天子剑法?」
吴江摇头道:「胡来,胡来!阿易难道只用这一套剑法?罢了,我替你出个主意,索性把两个名字连在一起,这套剑法,便叫天子无忧吧!」
楚徭甚喜:「我怎地没想到,这个名字好,就叫天子无忧!」
易兰台与吴江对视一眼,一同好笑。
这便是楚徭,他自己没有第一流的天赋,练不成第一流的武功,却创出了第一流的剑法,教出了第一流的徒弟;他一生急公好义,不重身外之名,也并没有为自己和门派打出多响的名号,却有一个和睦如一家的无忧门,令江湖上的黑道大佬折节下交,与他结拜为兄弟。
易兰台思及往事,心中一片温暖。又想到赵清商方才要他将这一招多练几遍的话,便笑道:「言之有理。」他轻飘飘一跃而起,摇空绿在夜风中划出一道淡绿涟漪,直击湖水。待到他落地之时,恰巧一阵风起,方才剑风经过的莲叶莲花如同剪刀剪开画卷一般,齐整整地裂为两半。
赵清商深吸一口气:「好厉害!」几乎是与此同时,在她身后传来一声赞叹:「好剑法!」随后则是低低的一声叹息,「我不如你!」
赵清商诧异回头,却见身后立了一位身形高挑、身穿浅蓝道袍的道人,他下摆处全是泥泞,逆光看不清面容,只见他身后一柄样式奇古的长剑,也不知他在此地已经立了多久。
却听易兰台道:「原来是晏先生。」他听力远超赵清商,已听出身后有人,但也觉出此人并无恶意,因此并未点破。
这一姓氏并不常见,赵清商见他装束长剑,心中一惊:「是他?」
这人正是晏子期。他一路追寻燕狡踪迹,却因追踪术远不及莫寻欢,只隐约发现燕狡是去往深沉雪方向,他却也当真坚忍,硬从当地镖局中找出向导,通过沼泽来到了深沉雪处。
晏子期只看著易兰台,缓缓道:「你们方才的话,我都已听到;你的剑法,我方才也已见到。你没多少内力,用不得枫叶冷,却杀了燕狡,我却没能杀他;你方才那一剑,若用到我身上,我也破不了」
他再上前一步,踏入了月光之中,再次重复了一次方才那句话,这一次声音却坚定了许多:「我终於明白,我不如你。」
易兰台语气平和:「晏先生,你过谦了。」
晏子期却不理他这句话,上前一步,忽地拔出身后的干戈剑。赵清商在一旁看得一惊,但易兰台神色不动,也便未作反应。却见晏子期竟是将干戈剑递过,沉声道:「我做了一件错事。
「我当时不忿你以枫叶冷内功胜过我,因此派峻山道人以搜神蛊废了你内力。这件事是我做错,你若想报复,便由得你。」
这一番话说出,压在他心头这些时日的郁结忽地散开,心中直觉松快无比。其实下蛊之事是当日峻山道人挑拨,他当初带艺投师,原本就是青衣教中人。但晏子期身居「高山流水会子期」之首,生性高傲,决不肯把事情推到下属头上。
这一番话说出,易兰台亦是吃惊不小。
他起初只当搜神蛊是燕岭三卫在自己身上所下,万没想到竟是江湖上素性骄傲的晏子期所为。当初若是他身有武功,戎族人又怎能轻易在客栈得手,易山、易水何必惨死,他又怎会被迫一路仓皇逃亡!
他看著晏子期全无表情的面容,心中泛起多少滋味,但最终仍是声色不动,伸手把干戈剑推了回去:「知错能改,善莫大焉。罢了。」
晏子期甚是诧异,他看向易兰台,却看不出一分作伪神情,终究一咬牙,先收起干戈剑,随后从身上取出一个瓷瓶掷了过去:「这里面是搜神蛊的解药,每日午时服一颗,连服五日便可。」又道,「这解药无法恢复你以往内力,但能让你重新开始练功,我欠你一次,日后定会还你。」
他转身便走,仍不忘留下一句话:「明年此时,我会再找你比剑。」
易兰台看著他大踏步离去的身影,慢慢收起了瓷瓶。赵清商急道:「他毁了你内力,你真不和他计较了?」
易兰台拍一拍她的头:「他是难得的武学奇才,一时想错也是有的。而易山、易水之死,也不能算在他的身上。」他轻轻把她揽入怀中,下巴抵著她的秀发,「何况若没有这件事,我又怎能遇见你?」
赵清商听他说到后一句,不由自主便笑起来:「这也说得是。」又叹道,「我这一次来北疆,可真没想到会这麼圆满,简直像梦里一样。」
繁星点点,莲香阵阵,以后要做的事情是那麼多,那麼令人憧憬,那麼美。
晏子期走出深沉雪,他先前雇佣的向导还等在外面,见到他出来奇道:「道爷,您这麼快就出来了?」
晏子期长出了一口气:「是,早该出来了。」
去往深沉雪两条道路:一条是由断崖下面直达深沉雪,当日的殷浮白、易兰台、燕狡、莫寻欢等人便是从这条路来到此处;另外一条则是江湖相传由沼泽而入深沉雪,这条路只有极少当地人熟知情形。只是当日里莫寻欢可以连夜赶路,如今晏子期却无法连夜通过沼泽。
他在深沉雪外露宿一晚,风深露重,然而素来养尊处优的晏子期却睡得极为踏实。
次日清晨,一轮红日喷薄而出。晏子期一早起身,心头畅快。忽然他见到天际打了个闪电,不由诧异,揉一揉眼睛:莫非自己看错了?
他放下手臂,却见又一道蓝紫色闪电划破长空,天日依旧晴朗,这两道闪电却是清楚凛冽之极,晏子期忽然心有所觉,缓缓转过身来。
在他身后,负手站著一个身穿戎族人服饰的老者,腰间挂一个革囊,白发萧然,面上皱纹丛生,如同刀刻一般。这老者生得极高、极瘦、极硬,一身骨骼咄咄逼人地要刺穿他的皮肤。然而他的一双眼睛却是沉的、死的,郁气夺人,彷佛将落的日头、濒死的狼王,没有一丝生机。
这双死气沉沉的眼睛先扫过稍远处的向导,随后落到晏子期身上。只这一眼,那向导竟已跌坐到地上,双腿犹自不断打著颤。
在这双眼睛的注视下,晏子期竟也无法妄动,他没有转头,只冷冷道:「这里没有你的事,走吧。」那向导跌跌撞撞从地上爬起来,走了两步又跌了一跤,幸而那老者并未留意於他,只看著晏子期,缓缓开口,他的声音沉浊,异域口音亦是很重:「我儿燕狡,可是死在你手里?」
这句话一出口,便落实了晏子期先前猜测,他喝道:「雷霆怒剑燕九霄,果然是你!」
老者的眼睛依然暮气沉沉,并未因他提到这个曾经震动九天的名字而有所触动,只是又重复了一遍:「我儿燕狡,可是死在你手里?」
晏子期冷笑:「他一个戎族人,敢犯我边境,自是人人得而诛之。」
燕九霄浑浊的眼睛中似有雷霆一闪而过,道:「拔剑吧。」
七年前的燕九霄,极狂、极傲、豪意冲天,七年后的今天,他却变得如同深沉雪外无边无际的沼泽,沉而浊、暗而黑,似乎靠近他的一切事物,都会陷入到这一团死气当中,永生永世不得超生。
晏子期遇到过无数高手,如小雷霆燕狡平素气势决不外泄,真正动手时却是不怒自威;易兰台外表清雅,骨子里仍有剑气凛然。然而无论是哪一个高手,均不似燕九霄这般,身上没有一分杀气与煞气,却已令晏子期感到,这实是他一生中遇到的最大敌人。
然而晏子期生性冷傲,对手愈强,他便愈勇。他缓缓拔出身后样式奇古的干戈剑,杏黄剑穗在风中飘舞不定,却见燕九霄身上并无兵器,心中不免奇怪,但仍是喝道:「好,这一次便由道爷把你赶出关去!」
一道青铜光芒在空中闪耀而过,轻捷凌厉,快似电光。干戈一剑在北疆沉寂了这些时日,终於再度散发出它独一无二的光芒。
深沉雪内,易赵二人已然打点完行李,这时赵清商笑道:「以前来北疆,听当地人说起,这里原是依照金朝时的一个旧城池修建而成?」
易兰台笑道:「正是,我探查过,深沉雪正门就是建在旧城墙上。」
赵清商兴趣盎然:「既如此,我们先去看看,再离开好不好?」
两人并无急事,易兰台自无不应之理,他带著赵清商沿著湖畔小路向前走去,走到尽头之时,果然见到前方是一堵青苔密布的古老城墙,旁边立著两座铁马雕像,上面不知涂了什麼东西,虽然处於这等水汽蒸腾之地,不但未曾生锈,更有隐隐光泽。
易兰台走上前去,用力一扳马鞍,只听吱嘎声响不断,那城墙竟然缓缓移开一条缝隙,易兰台道:「这里的机关多以粗木大石构成,因此除非有人操纵,否则自己很难发动。这马鞍向后扳是开门,向前开则是关门。门外也有数匹铁马,操纵起来恰和这里相反,向前扳才是开门。只是有一点,这扇大门每开合一次,总要一个时辰后才能再度开启。」
赵清商笑道:「你知道的真多。」却又诧异,「这门怎麼开得这慢?」
易兰台也觉奇怪,前几日他在深沉雪内探查时也用过这个机关,那时尚是十分顺畅,总没道理这几日内便出问题。
好在门开得虽慢,终究还是全部打开,天光耀眼,赵清商用手遮挡,片刻后才慢慢放下,这时她方看清那面大门,忍不住惊叫出声。
她并非大惊小怪之人,然而眼前这一幕实在是太过惊心:原来深沉雪的大门上竟然挂了一具尸体!一柄穿喉而过、样式奇古的青铜剑将他钉住,那人双眼未合,一身浅蓝道袍,上面满是血迹与烧灼的焦黑痕迹。
易兰台后退一步,身形猛地一颤。他缓缓抬眼向外看去,见门外沼泽边缘,伫立著一个暮色森森的老者,见他走出,开口道:「这个人剑法很好,但以他武功,还杀不了我儿,莫非动手的人是你?」
这个人单是站在那里,已足以使天光失色,万物沉沉。然而易兰台却并没有答话,他一跃而起,伸手去拔那柄青铜剑。然而他内力不够,干戈剑插得又深,这一跃虽然身法绝伦,却并不能放下晏子期的尸体。
面对那老者,赵清商自也十分紧张。然而看到易兰台动作,她却忘却了恐惧,和易兰台再次起身,二人合力,终於放下了晏子期的尸体。
那老者负手看著他们动作,并未再说什麼,直等易兰台安置好晏子期尸体,方从腰间取下那个黑色革囊,掷过去道:「这里还有一个。」
革囊在地上骨碌碌滚了两圈,系绳散开,掉出一颗虬髯怒张的人头,正滚落到易兰台脚下。那人头轮廓虽已变形,面貌却仍看得清楚,正是与他们一同面对狼灾、生死与共的追风刃!
那老者也不看那人头,只喃喃道:「我要他去相助我儿,他做不到这一点小事,反害得我儿惨死,也是该死。」
他看著易兰台,又重复了一遍:「杀死我儿的人,是不是你?」
易兰台拾起那人头,恭敬放到一边,当他再度起身时,面上神色已然镇静:「雷霆怒剑,燕九霄。」燕九霄并不在意他点出自己名姓,只是自己又疑惑道:「你的内力太差,怎杀得了我儿难道不是你?」
倘若换一个善於机变之人,此时便应即刻否认,然而易兰台声音镇定,却答道:「不错,正是我杀了燕狡。」
然而这一句话,燕九霄也似并没有听到耳里,只道:「不管是不是,都拿命来吧!」说罢手臂一扬,两人距离尚远,也不知他要做些什麼。
易兰台也不明白,但他既为兵器谱上首名,自有一分旁人所不及的直觉。他虽看不透燕九霄招式,仍是下意识拔出摇空绿,虚虚一挡。
一声雷鸣,入耳惊魂。易兰台连退三步,手中的摇空绿一折两半,他又退了几步,终於按捺不住,一口血「哇」地吐了出来。
若是没有这把剑,只怕天子剑今日便要命丧当场。然而易兰台却不及查看伤势,他未曾转身,反手用力一推赵清商:「快走!」
赵清商踉跄一步,急道:「易兰台!」
然而此刻易兰台实在已无精力顾到她,他这才明白燕九霄为何身无兵器,也明白了晏子期的死因。
燕九霄实在已不需这世间任何一样兵器:被逐出关的七年间,他竟已练成了无形剑气。
这股剑气威势更胜从前,来无踪,去无影。易兰台只能根据他手势判断剑气来路,仗著一身卓绝轻功相避,时间未久,便已险情连连。
他一面闪避,一面心中苦笑,当日追风刃曾言或只有兵器谱上天子剑可与燕九霄一争高下,不错!若是武功全盛时的自己与七年前的雷霆怒剑,大概还有一争之力,然而今天,今天
然而纵使在这种窘迫时分,易兰台躲避五招,尚有机会回击两剑,剑法之宁静写意,与他平日并无不同。
只是,他已坚持不了多久了。
易兰台心中有数,若以平素所用剑法,并无可能击败雷霆怒剑,恰在此时,燕九霄一道剑气击向他前胸,就在这旧招已尽,新招未发之时,他轻飘飘折至燕九霄身后,手中断剑无声无息忽地刺出,凌厉如电。
这一式正是当初刺死燕狡的天子无忧,角度之刁钻,出剑之狠准,皆与他先前剑法大为不同。燕九霄纵然武功盖世,此时仍是猝不及防,他退后一步,一掌拍出,半截摇空绿被击偏少许,刺入他左肩之中。
剑刃入体,燕九霄却似不觉痛楚,他不退反进,任由摇空绿留在他左肩之上,死灰一般的眼眸中闪现出一抹亮色,诧异道:「谢苏?」
随即他双眼中爆射光芒:「好剑法,正是这一剑,就是你!」
此刻两人距离已然极近,燕九霄接连三掌迅速击出,他内力雄浑之极,易兰台不能硬接,急忙后纵。燕九霄就势一展右臂,一道暴烈之极的剑气自他指间射出,这一击却与先前不同,雷鸣如鼓,声势浩浩。
这正是雷霆剑气的顶峰雷动九天。方才的一式天子无忧已然耗尽易兰台所有内力,这一道剑气如何躲得?他整个人如同断落的纸鸢,被击得倒飞出去。
剑失、人伤、力已尽。易兰台苦笑一声,自知已然难逃这一场劫数,心中一片冰凉。眼见燕九霄手臂再抬,又一道剑气即将发出。他已无力躲避,便用尽全身力气转向赵清商方向,欲待看她最后一眼。
只是他尚未转过身体,一只冰凉的手便已抓住了他,赵清商的声音响起,如往日一般清越而带著笑意:「易兰台,你好好活著。」
她用力一拖一掷,危急关头,也不知她如何爆发出这般大的力气,竟硬生生把易兰台掷入了深沉雪内,随后用力一扳那铁马马鞍,晏子期尸身已除,那大门此次关得极快。
燕九霄怎容杀子仇人在眼前逃脱,纵身形正要追击,赵清商却忽地欺身上前,一道流水痕迹横越沼泽,於方寸中间不容息连发三剑。
寸灰剑法、流水剑,百年后终於再现江湖。
雷霆剑气虽然无坚不摧,但毕竟是长於远攻的剑法;寸灰剑法却恰恰相反,最是宜於贴身近战。纵然燕九霄一世豪杰,到底是被这三剑拦住,难以上前。再看深沉雪大门已然合上,严丝合缝,全无缝隙。
易兰台重伤下难以移动,直至最后,仍未曾看到赵清商最后一眼。
三招之后,赵清商后退一步,面上带笑,一缕鲜血却自她嘴角处缓缓流出。前些时日她与易兰台在深沉雪内疗伤,最终只是将她的内伤控制住,而未完全将寸灰之力驱除,本待回归无忧门后,再行请吴江慢慢医疗。不料就是靠著这几分寸灰内劲,今日里却救了易兰台一命。
赵清商心中暗道:「天意,天意!」随即笑道:「罢了,老爷子。这扇大门没有一个时辰是再打不开的,我看你就省省心吧。」
燕九霄目眥欲裂,忽地仰天长啸,声音极是悲愤,如同困兽,左肩上的摇空绿竟被这阵啸声一并震出体外。
似乎被他声音所召,起先一碧如洗的天空,忽然间慢慢阴了下来。
头上阴云密布,脚下沼泽翻滚,愈发映衬得中间的燕九霄宛如一身死气的凶神一般。说也奇怪,这一刻,赵清商反而没了惧怕感觉。
「自己已经赚了许多日子易兰台可以从崖下的密道离开沧浪水的剑谱放在他身上,他应会找个传人来继承我这一派」
许多纷繁复杂的思绪在她脑中飘过,最终归为一片平静。
人生至此,已无遗憾。
她亦知已方所长在於贴身近攻,再度上前,招招抢先。一套寸灰剑法精巧连环,不离燕九霄周身大穴。燕九霄虽是看出她打算,但他一生豪气,对方又是一个年轻女子,不肯退后一步以便发出雷霆剑气,因了这个原因,竟也容得赵清商堪堪使完这一套寸灰剑法。
她愈使到最后,愈是得心应手。要知自她学剑以来,并未完整用过一次。有时遥想百年前殷浮白凭著一把流水剑横扫七大剑门,自也心向往之,不料今日,却也有这样一个超一流的对手,能令自己一展所长。
她心中畅快之极,鲜血不断从嘴角涌出,青衣前胸处已被染得一片鲜红,她却浑然不觉,只是一心一意施展著这一生中最后一次剑法。
阴霾更重,虽是密云不雨,却可见得沼泽边缘水光漫天,雷霆倏现,几令人疑惑这一场雨何时移到了人间?
水光愈盛,彷佛雾气弥漫,终於有一瞬间,水光盖住了雷霆,随即却闻轰隆隆一声响,原来天上的乌云终於承担不住负担,紫电怒闪,雷鸣不断,大雨倾盆。
赵清商退后一步,手拄流水剑勉强站立,大口鲜血不断自她口中涌出,瞬间便被雨水冲走,彷佛她与易兰台初识、内伤爆发的那夜。
她的前胸处也有数处为剑气所伤的灼烧伤口,然而这并非致命之处,真正致命的是她体内爆发的寸灰内伤。
燕九霄站在她对面,右肩上亦是留下了一道纵深伤口。他也不理,皱著眉正要上前,却听「砰」的一声,流水剑跌落尘埃。
那个年轻女子与她的剑一同摔落地面,嘴角眉梢,仍有笑意盈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