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尋歡離開之後,易蘭臺久久不語,趙清商也自靜默,忽然她道:「有件事情我不明白。」易蘭臺抬頭看她,眼神中有徵詢之意。
趙清商道:「莫尋歡的故事我聽懂了,可是他為什麼姓莫?」
那一晚,易蘭臺久久未眠。趙清商半夜起身,透過窗子看到他抱膝坐在湖畔,神色悽楚。趙清商想了一想,披衣起身,手裡提著鞋子走出門。她輕手輕腳來到湖邊,拾起一枚石子丟了過去。
石子掉落湖中,激起點點水花。易蘭臺這才醒悟,抬頭見到趙清商站在身後,正偏著頭看他,終於淡淡笑了。
兩人並肩坐在湖畔,易蘭臺見趙清商還赤著腳,便脫下披風,替她裹上,責備說:「怎麼這樣就出來了,也不怕凍到?」
趙清商笑道:「我看你在這裡鑽牛角尖,便出來看看你。」
易蘭臺一怔。
趙清商又笑道:「你這人總是肚子裡做文章,有什麼事不肯說出來。以前我就不管了,以後可不行,有什麼事,總得和我說說看。」
易蘭臺又是一怔,縱是師父也不曾這般干涉他,可他也不覺不妥,心頭反倒升起一陣淡淡的溫暖。卻聽趙清商又道:「兵符的事情已經解決,燕嶺三衛的大頭領也死了。我猜,你是在想莫尋歡?」
她直截了當道出他的心事,易蘭臺苦笑點頭:「是,我原當他是莫家的旁系子弟。可如今我心中有許多歉意,可也有許多不解。」
趙清商笑了:「你這人,樣樣都比我厲害。可我說有一點你一定不如我。」她指著自己鼻尖,「你沒有我想得開。既是在想他,那在這裡吹風有什麼用,等出了深沉雪,我們去找他不就好了?」
易蘭臺看著月下她皎潔的臉龐,想到她這些年一直掙扎在生死之間,憑的正是這種萬事看開的勁頭,一時間豁然開朗,伸手攬住她,笑道:「你說的是,以後採風使的官職我也無意再做。過兩日,我們先回無憂門,徹底治好你的傷,隨後去滄浪水拜祭你師父,再去尋他如何?」
趙清商心滿意足地靠在他肩頭,遐想未來光景,笑道:「好。」
月光如水,拂了一身。
二人在深沉雪又逗留了幾天,趙清商的內傷已被基本控制住。秋風漸起,湖內的白蓮也逐漸開始凋零。
終於,到了該離開深沉雪的時刻。
這一晚趙清商在房內收拾行李,小小包裹裡多了兩樣物事:一是她用油紙包好,留作紀念的一把湖畔蓮子;另一樣卻是白日裡易蘭臺送給她的楊木梳子,材料雖平常,卻用銼草細細打磨過,上面刻著龍鳳花紋,刀工簡潔大方,乃是這幾日裡易蘭臺在閒暇時間為她製作而成。
她緊緊握住那把梳子,想到「結髮同心,以梳為禮」的俗語,心中只覺喜樂無限,便把梳子又從包裹中取出,放到身上,出門欲尋易蘭臺。
門外,蓮花前一個人影倏忽騰移,正是易蘭臺在湖畔練劍。
當日燕狡來襲,易蘭臺劍招如風行水上,優雅無比,幾達天人合一之境界。但此時他所練劍法卻頗為滯澀,論其境界,也與他從前所為的自然之劍大不相同。但間或一劍,卻又凌厲無比。
趙清商看了一會兒,忽然叫道:「我明白了,那天你是用這一招殺死燕狡的!」這已經是易蘭臺第三次擊出相同一劍,趙清商在劍法上亦有相當造詣,當初易蘭臺刺死燕狡時,她雖合上眼睛,但從方才力度、速度、招式來看,只有這一劍,才能置小雷霆於死地!
易蘭臺聽到她聲音,便收了搖空綠,笑吟吟地走過來。
趙清商奇道:「這是什麼劍法,我看和你平時用的不大一樣呢。」
易蘭臺笑道:「這是我師父去年所創,可這套劍法雖是他創的,卻沒有練成;雖教了我,可我資質不夠,練得也不對。」
趙清商大覺詫異:「你是天子劍,連你都練不成,還有誰能練成?」
易蘭臺道:「據師父所言,這套劍法是要藉助人七情六慾而行,激發出最後一分潛力,方能發揮出其最大威力。但這一點,我實在體會不出。」他個性與這套劍法並不相投,以往所習劍法又以沖淡自然為要,與這套劍法宗旨更加違背。
趙清商道:「雖如此說,你殺燕狡那一劍用得卻很好啊。」
易蘭臺笑道:「是了,我也只體會出這一劍而已。」
趙清商笑道:「這一劍也不差,你將這一劍多演練幾遍,沒準會由此想通其他劍招也說不定。」又笑問道,「這套劍法叫什麼名字?」
易蘭臺笑著搖搖頭:「師父說,便叫天子無憂。」
原來楚徭天性隨意,易蘭臺問起時,他便以無憂門為名,道:「便叫無憂劍法吧。」
恰好吳江這時經過,不由嘆氣:「無憂門只有一個,日後你若再創一套劍法,莫非還以無憂為名?不妥。」
楚徭冥思苦想,無奈他實在不擅於此,又道:「阿易,聽說你最近在江湖上得了個『天子劍』的名號,要不就叫天子劍法?」
吳江搖頭道:「胡來,胡來!阿易難道只用這一套劍法?罷了,我替你出個主意,索性把兩個名字連在一起,這套劍法,便叫天子無憂吧!」
楚徭甚喜:「我怎地沒想到,這個名字好,就叫天子無憂!」
易蘭臺與吳江對視一眼,一同好笑。
這便是楚徭,他自己沒有第一流的天賦,練不成第一流的武功,卻創出了第一流的劍法,教出了第一流的徒弟;他一生急公好義,不重身外之名,也並沒有為自己和門派打出多響的名號,卻有一個和睦如一家的無憂門,令江湖上的黑道大佬折節下交,與他結拜為兄弟。
易蘭臺思及往事,心中一片溫暖。又想到趙清商方才要他將這一招多練幾遍的話,便笑道:「言之有理。」他輕飄飄一躍而起,搖空綠在夜風中劃出一道淡綠漣漪,直擊湖水。待到他落地之時,恰巧一陣風起,方才劍風經過的蓮葉蓮花如同剪刀剪開畫卷一般,齊整整地裂為兩半。
趙清商深吸一口氣:「好厲害!」幾乎是與此同時,在她身後傳來一聲讚歎:「好劍法!」隨後則是低低的一聲嘆息,「我不如你!」
趙清商詫異回頭,卻見身後立了一位身形高挑、身穿淺藍道袍的道人,他下襬處全是泥濘,逆光看不清面容,只見他身後一柄樣式奇古的長劍,也不知他在此地已經立了多久。
卻聽易蘭臺道:「原來是晏先生。」他聽力遠超趙清商,已聽出身後有人,但也覺出此人並無惡意,因此並未點破。
這一姓氏並不常見,趙清商見他裝束長劍,心中一驚:「是他?」
這人正是晏子期。他一路追尋燕狡蹤跡,卻因追蹤術遠不及莫尋歡,只隱約發現燕狡是去往深沉雪方向,他卻也當真堅忍,硬從當地鏢局中找出嚮導,通過沼澤來到了深沉雪處。
晏子期只看著易蘭臺,緩緩道:「你們方才的話,我都已聽到;你的劍法,我方才也已見到。你沒多少內力,用不得楓葉冷,卻殺了燕狡,我卻沒能殺他;你方才那一劍,若用到我身上,我也破不了」
他再上前一步,踏入了月光之中,再次重複了一次方才那句話,這一次聲音卻堅定了許多:「我終於明白,我不如你。」
易蘭臺語氣平和:「晏先生,你過謙了。」
晏子期卻不理他這句話,上前一步,忽地拔出身後的干戈劍。趙清商在一旁看得一驚,但易蘭臺神色不動,也便未作反應。卻見晏子期竟是將干戈劍遞過,沉聲道:「我做了一件錯事。
「我當時不忿你以楓葉冷內功勝過我,因此派峻山道人以搜神蠱廢了你內力。這件事是我做錯,你若想報復,便由得你。」
這一番話說出,壓在他心頭這些時日的鬱結忽地散開,心中直覺鬆快無比。其實下蠱之事是當日峻山道人挑撥,他當初帶藝投師,原本就是青衣教中人。但晏子期身居「高山流水會子期」之首,生性高傲,決不肯把事情推到下屬頭上。
這一番話說出,易蘭臺亦是吃驚不小。
他起初只當搜神蠱是燕嶺三衛在自己身上所下,萬沒想到竟是江湖上素性驕傲的晏子期所為。當初若是他身有武功,戎族人又怎能輕易在客棧得手,易山、易水何必慘死,他又怎會被迫一路倉皇逃亡!
他看著晏子期全無表情的面容,心中泛起多少滋味,但最終仍是聲色不動,伸手把干戈劍推了回去:「知錯能改,善莫大焉。罷了。」
晏子期甚是詫異,他看向易蘭臺,卻看不出一分作偽神情,終究一咬牙,先收起干戈劍,隨後從身上取出一個瓷瓶擲了過去:「這裡面是搜神蠱的解藥,每日午時服一顆,連服五日便可。」又道,「這解藥無法恢復你以往內力,但能讓你重新開始練功,我欠你一次,日後定會還你。」
他轉身便走,仍不忘留下一句話:「明年此時,我會再找你比劍。」
易蘭臺看著他大踏步離去的身影,慢慢收起了瓷瓶。趙清商急道:「他毀了你內力,你真不和他計較了?」
易蘭臺拍一拍她的頭:「他是難得的武學奇才,一時想錯也是有的。而易山、易水之死,也不能算在他的身上。」他輕輕把她攬入懷中,下巴抵著她的秀髮,「何況若沒有這件事,我又怎能遇見你?」
趙清商聽他說到後一句,不由自主便笑起來:「這也說得是。」又嘆道,「我這一次來北疆,可真沒想到會這麼圓滿,簡直像夢裡一樣。」
繁星點點,蓮香陣陣,以後要做的事情是那麼多,那麼令人憧憬,那麼美。
晏子期走出深沉雪,他先前僱傭的嚮導還等在外面,見到他出來奇道:「道爺,您這麼快就出來了?」
晏子期長出了一口氣:「是,早該出來了。」
去往深沉雪兩條道路:一條是由斷崖下面直達深沉雪,當日的殷浮白、易蘭臺、燕狡、莫尋歡等人便是從這條路來到此處;另外一條則是江湖相傳由沼澤而入深沉雪,這條路只有極少當地人熟知情形。只是當日裡莫尋歡可以連夜趕路,如今晏子期卻無法連夜通過沼澤。
他在深沉雪外露宿一晚,風深露重,然而素來養尊處優的晏子期卻睡得極為踏實。
次日清晨,一輪紅日噴薄而出。晏子期一早起身,心頭暢快。忽然他見到天際打了個閃電,不由詫異,揉一揉眼睛:莫非自己看錯了?
他放下手臂,卻見又一道藍紫色閃電劃破長空,天日依舊晴朗,這兩道閃電卻是清楚凜冽之極,晏子期忽然心有所覺,緩緩轉過身來。
在他身後,負手站著一個身穿戎族人服飾的老者,腰間掛一個革囊,白髮蕭然,面上皺紋叢生,如同刀刻一般。這老者生得極高、極瘦、極硬,一身骨骼咄咄逼人地要刺穿他的皮膚。然而他的一雙眼睛卻是沉的、死的,鬱氣奪人,彷佛將落的日頭、瀕死的狼王,沒有一絲生機。
這雙死氣沉沉的眼睛先掃過稍遠處的嚮導,隨後落到晏子期身上。只這一眼,那嚮導竟已跌坐到地上,雙腿猶自不斷打著顫。
在這雙眼睛的注視下,晏子期竟也無法妄動,他沒有轉頭,只冷冷道:「這裡沒有你的事,走吧。」那嚮導跌跌撞撞從地上爬起來,走了兩步又跌了一跤,幸而那老者並未留意於他,只看著晏子期,緩緩開口,他的聲音沉濁,異域口音亦是很重:「我兒燕狡,可是死在你手裡?」
這句話一出口,便落實了晏子期先前猜測,他喝道:「雷霆怒劍燕九霄,果然是你!」
老者的眼睛依然暮氣沉沉,並未因他提到這個曾經震動九天的名字而有所觸動,只是又重複了一遍:「我兒燕狡,可是死在你手裡?」
晏子期冷笑:「他一個戎族人,敢犯我邊境,自是人人得而誅之。」
燕九霄渾濁的眼睛中似有雷霆一閃而過,道:「拔劍吧。」
七年前的燕九霄,極狂、極傲、豪意沖天,七年後的今天,他卻變得如同深沉雪外無邊無際的沼澤,沉而濁、暗而黑,似乎靠近他的一切事物,都會陷入到這一團死氣當中,永生永世不得超生。
晏子期遇到過無數高手,如小雷霆燕狡平素氣勢決不外洩,真正動手時卻是不怒自威;易蘭臺外表清雅,骨子裡仍有劍氣凜然。然而無論是哪一個高手,均不似燕九霄這般,身上沒有一分殺氣與煞氣,卻已令晏子期感到,這實是他一生中遇到的最大敵人。
然而晏子期生性冷傲,對手愈強,他便愈勇。他緩緩拔出身後樣式奇古的干戈劍,杏黃劍穗在風中飄舞不定,卻見燕九霄身上並無兵器,心中不免奇怪,但仍是喝道:「好,這一次便由道爺把你趕出關去!」
一道青銅光芒在空中閃耀而過,輕捷凌厲,快似電光。干戈一劍在北疆沉寂了這些時日,終於再度散發出它獨一無二的光芒。
深沉雪內,易趙二人已然打點完行李,這時趙清商笑道:「以前來北疆,聽當地人說起,這裡原是依照金朝時的一箇舊城池修建而成?」
易蘭臺笑道:「正是,我探查過,深沉雪正門就是建在舊城牆上。」
趙清商興趣盎然:「既如此,我們先去看看,再離開好不好?」
兩人並無急事,易蘭臺自無不應之理,他帶著趙清商沿著湖畔小路向前走去,走到盡頭之時,果然見到前方是一堵青苔密佈的古老城牆,旁邊立著兩座鐵馬雕像,上面不知塗了什麼東西,雖然處於這等水汽蒸騰之地,不但未曾生鏽,更有隱隱光澤。
易蘭臺走上前去,用力一扳馬鞍,只聽吱嘎聲響不斷,那城牆竟然緩緩移開一條縫隙,易蘭臺道:「這裡的機關多以粗木大石構成,因此除非有人操縱,否則自己很難發動。這馬鞍向後扳是開門,向前開則是關門。門外也有數匹鐵馬,操縱起來恰和這裡相反,向前扳才是開門。只是有一點,這扇大門每開合一次,總要一個時辰後才能再度開啟。」
趙清商笑道:「你知道的真多。」卻又詫異,「這門怎麼開得這慢?」
易蘭臺也覺奇怪,前幾日他在深沉雪內探查時也用過這個機關,那時尚是十分順暢,總沒道理這幾日內便出問題。
好在門開得雖慢,終究還是全部打開,天光耀眼,趙清商用手遮擋,片刻後才慢慢放下,這時她方看清那面大門,忍不住驚叫出聲。
她並非大驚小怪之人,然而眼前這一幕實在是太過驚心:原來深沉雪的大門上竟然掛了一具屍體!一柄穿喉而過、樣式奇古的青銅劍將他釘住,那人雙眼未合,一身淺藍道袍,上面滿是血跡與燒灼的焦黑痕跡。
易蘭臺後退一步,身形猛地一顫。他緩緩抬眼向外看去,見門外沼澤邊緣,佇立著一個暮色森森的老者,見他走出,開口道:「這個人劍法很好,但以他武功,還殺不了我兒,莫非動手的人是你?」
這個人單是站在那裡,已足以使天光失色,萬物沉沉。然而易蘭臺卻並沒有答話,他一躍而起,伸手去拔那柄青銅劍。然而他內力不夠,干戈劍插得又深,這一躍雖然身法絕倫,卻並不能放下晏子期的屍體。
面對那老者,趙清商自也十分緊張。然而看到易蘭臺動作,她卻忘卻了恐懼,和易蘭臺再次起身,二人合力,終於放下了晏子期的屍體。
那老者負手看著他們動作,並未再說什麼,直等易蘭臺安置好晏子期屍體,方從腰間取下那個黑色革囊,擲過去道:「這裡還有一個。」
革囊在地上骨碌碌滾了兩圈,繫繩散開,掉出一顆虯髯怒張的人頭,正滾落到易蘭臺腳下。那人頭輪廓雖已變形,面貌卻仍看得清楚,正是與他們一同面對狼災、生死與共的追風刃!
那老者也不看那人頭,只喃喃道:「我要他去相助我兒,他做不到這一點小事,反害得我兒慘死,也是該死。」
他看著易蘭臺,又重複了一遍:「殺死我兒的人,是不是你?」
易蘭臺拾起那人頭,恭敬放到一邊,當他再度起身時,面上神色已然鎮靜:「雷霆怒劍,燕九霄。」燕九霄並不在意他點出自己名姓,只是自己又疑惑道:「你的內力太差,怎殺得了我兒難道不是你?」
倘若換一個善於機變之人,此時便應即刻否認,然而易蘭臺聲音鎮定,卻答道:「不錯,正是我殺了燕狡。」
然而這一句話,燕九霄也似並沒有聽到耳裡,只道:「不管是不是,都拿命來吧!」說罷手臂一揚,兩人距離尚遠,也不知他要做些什麼。
易蘭臺也不明白,但他既為兵器譜上首名,自有一分旁人所不及的直覺。他雖看不透燕九霄招式,仍是下意識拔出搖空綠,虛虛一擋。
一聲雷鳴,入耳驚魂。易蘭臺連退三步,手中的搖空綠一折兩半,他又退了幾步,終於按捺不住,一口血「哇」地吐了出來。
若是沒有這把劍,只怕天子劍今日便要命喪當場。然而易蘭臺卻不及查看傷勢,他未曾轉身,反手用力一推趙清商:「快走!」
趙清商踉蹌一步,急道:「易蘭臺!」
然而此刻易蘭臺實在已無精力顧到她,他這才明白燕九霄為何身無兵器,也明白了晏子期的死因。
燕九霄實在已不需這世間任何一樣兵器:被逐出關的七年間,他竟已練成了無形劍氣。
這股劍氣威勢更勝從前,來無蹤,去無影。易蘭臺只能根據他手勢判斷劍氣來路,仗著一身卓絕輕功相避,時間未久,便已險情連連。
他一面閃避,一面心中苦笑,當日追風刃曾言或只有兵器譜上天子劍可與燕九霄一爭高下,不錯!若是武功全盛時的自己與七年前的雷霆怒劍,大概還有一爭之力,然而今天,今天
然而縱使在這種窘迫時分,易蘭臺躲避五招,尚有機會回擊兩劍,劍法之寧靜寫意,與他平日並無不同。
只是,他已堅持不了多久了。
易蘭臺心中有數,若以平素所用劍法,並無可能擊敗雷霆怒劍,恰在此時,燕九霄一道劍氣擊向他前胸,就在這舊招已盡,新招未發之時,他輕飄飄折至燕九霄身後,手中斷劍無聲無息忽地刺出,凌厲如電。
這一式正是當初刺死燕狡的天子無憂,角度之刁鑽,出劍之狠準,皆與他先前劍法大為不同。燕九霄縱然武功蓋世,此時仍是猝不及防,他退後一步,一掌拍出,半截搖空綠被擊偏少許,刺入他左肩之中。
劍刃入體,燕九霄卻似不覺痛楚,他不退反進,任由搖空綠留在他左肩之上,死灰一般的眼眸中閃現出一抹亮色,詫異道:「謝蘇?」
隨即他雙眼中爆射光芒:「好劍法,正是這一劍,就是你!」
此刻兩人距離已然極近,燕九霄接連三掌迅速擊出,他內力雄渾之極,易蘭臺不能硬接,急忙後縱。燕九霄就勢一展右臂,一道暴烈之極的劍氣自他指間射出,這一擊卻與先前不同,雷鳴如鼓,聲勢浩浩。
這正是雷霆劍氣的頂峰雷動九天。方才的一式天子無憂已然耗盡易蘭臺所有內力,這一道劍氣如何躲得?他整個人如同斷落的紙鳶,被擊得倒飛出去。
劍失、人傷、力已盡。易蘭臺苦笑一聲,自知已然難逃這一場劫數,心中一片冰涼。眼見燕九霄手臂再抬,又一道劍氣即將發出。他已無力躲避,便用盡全身力氣轉向趙清商方向,欲待看她最後一眼。
只是他尚未轉過身體,一隻冰涼的手便已抓住了他,趙清商的聲音響起,如往日一般清越而帶著笑意:「易蘭臺,你好好活著。」
她用力一拖一擲,危急關頭,也不知她如何爆發出這般大的力氣,竟硬生生把易蘭臺擲入了深沉雪內,隨後用力一扳那鐵馬馬鞍,晏子期屍身已除,那大門此次關得極快。
燕九霄怎容殺子仇人在眼前逃脫,縱身形正要追擊,趙清商卻忽地欺身上前,一道流水痕跡橫越沼澤,於方寸中間不容息連發三劍。
寸灰劍法、流水劍,百年後終於再現江湖。
雷霆劍氣雖然無堅不摧,但畢竟是長於遠攻的劍法;寸灰劍法卻恰恰相反,最是宜於貼身近戰。縱然燕九霄一世豪傑,到底是被這三劍攔住,難以上前。再看深沉雪大門已然合上,嚴絲合縫,全無縫隙。
易蘭臺重傷下難以移動,直至最後,仍未曾看到趙清商最後一眼。
三招之後,趙清商後退一步,面上帶笑,一縷鮮血卻自她嘴角處緩緩流出。前些時日她與易蘭臺在深沉雪內療傷,最終只是將她的內傷控制住,而未完全將寸灰之力驅除,本待迴歸無憂門後,再行請吳江慢慢醫療。不料就是靠著這幾分寸灰內勁,今日裡卻救了易蘭臺一命。
趙清商心中暗道:「天意,天意!」隨即笑道:「罷了,老爺子。這扇大門沒有一個時辰是再打不開的,我看你就省省心吧。」
燕九霄目眥欲裂,忽地仰天長嘯,聲音極是悲憤,如同困獸,左肩上的搖空綠竟被這陣嘯聲一併震出體外。
似乎被他聲音所召,起先一碧如洗的天空,忽然間慢慢陰了下來。
頭上陰雲密佈,腳下沼澤翻滾,愈發映襯得中間的燕九霄宛如一身死氣的凶神一般。說也奇怪,這一刻,趙清商反而沒了懼怕感覺。
「自己已經賺了許多日子易蘭臺可以從崖下的密道離開滄浪水的劍譜放在他身上,他應會找個傳人來繼承我這一派」
許多紛繁複雜的思緒在她腦中飄過,最終歸為一片平靜。
人生至此,已無遺憾。
她亦知已方所長在於貼身近攻,再度上前,招招搶先。一套寸灰劍法精巧連環,不離燕九霄周身大穴。燕九霄雖是看出她打算,但他一生豪氣,對方又是一個年輕女子,不肯退後一步以便發出雷霆劍氣,因了這個原因,竟也容得趙清商堪堪使完這一套寸灰劍法。
她愈使到最後,愈是得心應手。要知自她學劍以來,並未完整用過一次。有時遙想百年前殷浮白憑著一把流水劍橫掃七大劍門,自也心嚮往之,不料今日,卻也有這樣一個超一流的對手,能令自己一展所長。
她心中暢快之極,鮮血不斷從嘴角湧出,青衣前胸處已被染得一片鮮紅,她卻渾然不覺,只是一心一意施展著這一生中最後一次劍法。
陰霾更重,雖是密雲不雨,卻可見得沼澤邊緣水光漫天,雷霆倏現,幾令人疑惑這一場雨何時移到了人間?
水光愈盛,彷佛霧氣瀰漫,終於有一瞬間,水光蓋住了雷霆,隨即卻聞轟隆隆一聲響,原來天上的烏雲終於承擔不住負擔,紫電怒閃,雷鳴不斷,大雨傾盆。
趙清商退後一步,手拄流水劍勉強站立,大口鮮血不斷自她口中湧出,瞬間便被雨水沖走,彷佛她與易蘭臺初識、內傷爆發的那夜。
她的前胸處也有數處為劍氣所傷的灼燒傷口,然而這並非致命之處,真正致命的是她體內爆發的寸灰內傷。
燕九霄站在她對面,右肩上亦是留下了一道縱深傷口。他也不理,皺著眉正要上前,卻聽「砰」的一聲,流水劍跌落塵埃。
那個年輕女子與她的劍一同摔落地面,嘴角眉梢,仍有笑意盈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