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恨天听到这熟悉的声音,浑身不由一震,不由得停下了脚步。只见两人两骑从自己身旁一掠而过,没有稍作停留。前面一个男子正没命地打马狂奔,后面一个青衫少妇在紧紧追赶,那声“天哥”却是在叫前面那人。望着二人远去的背影,萧恨天眼中泛起一丝失落,虽是惊鸿一瞥,又是多年未见,他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后面那个少妇的背影。许多年过去,她依然在叫着“天哥”,只不过这称呼已经不属于自己了。
不知是出于何种原因,萧恨天茫然地顺着他们消失的方向踯躅而行。转过一个街口,便发现两匹马在路边悠闲地啃着野草,不时亲热地相互碰碰脖子,却正是方才那对男女的坐骑。萧恨天抬头一看,眼前原来是京中有名的静娴庵,相传在这儿出家的,都是京中名门大户,甚至皇亲贵族的遗孀,寻常尼姑也没资格在这儿修行,在京中颇有名气。
萧恨天稍稍犹豫了一下,还是推开虚掩的庵门缓步而入。刚进门便有一个中年尼姑上前合十拦住:“军爷,本庵不欢迎男子进入,再说现在天色已晚,军爷请回。”话虽客气,言词中却自有一种不容冒犯的大家气度。萧恨天“哦”了一声,转身正要离开,却又想起了什么,忍不住回头问:“既然不许男子进入,方才那个男子为何能进?”
那尼姑合十道:“他是妙心师侄的俗家哥哥,自然可以例外。”
萧恨天先是一愣,跟着脸色渐渐变得有些异样,眼中有疑惑、惶然、内疚、心痛、无奈,种种感情交织。呆呆半晌,他突然轻声道:“师父,我……我或许也是她的俗家亲人,可否让我也进去看看她?”
对这样莫名其妙的理由,那尼姑本欲拒绝,可一见萧恨天眼中那莫名的哀伤和痛楚,竟是从未见过的强烈,心中不由一软,默默垂首让过一旁。萧恨天心怀矛盾,缓缓地,一步步地踱入了庵中。
转过照壁,立刻便听见有个男子在低声说着什么。萧恨天凝神细听,这才听清他的声音:“阿琳,跟我回去,我怎忍心把你一个人丢在举目无亲的北京城?更不忍心看着你长伴青灯。再说母亲又怎忍心看到你现在这模样?”
静默了足有盏茶功夫,才听有个轻缈寡淡的声音低声道:“施主,阿琳已经死了,贫尼现在叫妙心,出家前的一切尘缘,都跟贫尼再无关系。”
听到这记忆深处永难忘却的声音,萧恨天浑身一震,面色刹那间变得煞白,身子也不由簌簌颤抖起来,无力地靠在廊柱上,竟不敢再上前一步。
“阿琳,我是你亲哥哥啊!难道你能说忘记就忘记?”那男子说着哽咽起来,“你就算不记得咱们小时候一起掏鸟窝、捉鱼虾、斗嘴打架这些小事,也不记得我教你练剑骑马,带你闯荡江湖,但总该记得母亲为你操过多少心受过多少苦?难道你就忍心抛下她,让她后半生都在苦苦企盼和揪心思念中度过?”
又是一阵难耐的静默,然后才听那位自称“妙心”的女子淡淡道:“她的女儿原本已经献给了瓦剌可汗,她思念也好企盼也罢,都是自找的!不仅是她,整个南宫一族都把那孩子当祭品献了出去,他们全都没有资格再要回那孩子。妙心出家,是因为已经没有了家。”
那男子愣了愣,突然怒道:“我知道,这不是理由,真正的理由是你忘不掉他,忘不掉那个孽障!忘不掉逼死父亲的那个孽种!可惜就算你不计较杀父之仇,也永远不可能跟他在一起,所以你只有选择出家,让大慈大悲的观音菩萨来化解你心中那份孽情!”
“你走!你快走!我永远也不想再见到你!”妙心突然声嘶力竭地大叫起来,伴随这叫声的,是压抑不住的抽泣和哽咽。这时响起了一个少妇劝慰的声音:“阿琳,别这样,你哥哥也是为你好,希望能喊醒你心中那份无望的执著。”
“都是你!都是你们韩家收养的那个孽障!我现在一看到你韩家的人就生气!”那个男子突然恼羞成怒地对那少妇大骂,跟着一跳而起,转身便冲出了庵堂。青衫少妇忙追了上去,一路凄楚地喊着:“天哥,天哥,你等等我。”
萧恨天无力地靠在廊柱上,泪水早已模糊了双眼,殿中传来妙心那压抑的抽泣和无声的哽咽,像把最钝的刀子般不断扎在萧恨天的心上,那种揪心的痛楚几乎要将他彻底击倒。一手压住疼痛难当的胸膛,一手握拳紧紧堵住自己的嘴,萧恨天不敢让自己发出半点声音。原以为早已经忘记的一颦一笑,此刻在脑海中竟从未有过的清晰。
殿中压抑的抽泣突然变成了木鱼单调枯燥的一声声敲击,敲击声由最初的烦乱急躁渐渐变得清静淡泊。这份清静淡泊让萧恨天胸中的痛楚渐渐褪去,也让他渐渐平静下来。抹尽脸上泪水,他慢慢地、一步步地走进了殿中,缓缓地跪倒在观音娘娘面前。
“你还回来做什么?贫尼早说过,阿琳已经死了,现在只有妙心。”那个年轻尼姑头也不回继续敲着她的木鱼,光光的后脑勺显得异常纤巧白皙。萧恨天第一次注意到,她的背影竟是那般的瘦削单薄。
半晌没有听到身后的人发出声音,像是感觉到有些异样,她突然停止了敲击。那单调枯燥的木鱼声一旦停下来,殿中顿时显得十分肃静。肃静中只听萧恨天轻轻道:“小师父,我有件为难之事,一时无法开解,还望小师父指点迷津。”
乍然听到萧恨天的声音,她浑身陡然一颤,手中的棒槌一下子拿捏不住掉到地上,发出一声脆响,她那瘦削的双肩也在不由自主地微微颤动。但她始终没有回过头来,半晌,才听她涩声道:“请讲!”
“我想忘掉一个人,”萧恨天望着她的背影,一字一顿地道,“她一直都在我的心里。”
她的双肩又是一颤,木然轻叹:“忘记一个人是要用一生的。”
“所以,我想请师父为我剃去这三千烦恼丝,”说着萧恨天摘去帽子,把头发披散开来,盯着她的背影淡淡道,“我就用这一生去忘记她。”
她愣在那里,泥塑木雕一般。萧恨天继续道:“我要每天对观音娘娘磕三十六个头,念三百遍《金刚经》,上十二炷香,敲三千下木鱼,只求观音娘娘让我忘了她。一天不行就一月,一月不行就一年,一年不行,就用一生!”
“你别说了!”她突然垂下头去,腰身也佝偻下来,双肩微微耸动,压抑的抽泣难以抑制。萧恨天却毫不怜惜,突然“锵”的一声拔出宝剑横在自己头顶,淡淡道:“小师父若不愿动手,我就只好自己剃了。”
“别!”她赶忙回过头来,泪水如断线珠子般扑簌簌落下来,她却不管不顾,只连声道,“我答应你,不再用出家来逃避,也不再执著于忘记。”
萧恨天脸上终于露出一丝宽慰,缓缓收起宝剑,用怜爱的目光打量她半晌,突然笑着调侃道:“光秃秃的脑袋实在不好看,幸好要不了多久头发就可以长起来。”
她不好意思地垂下头去,带泪的脸上泛起一丝羞涩。此时萧恨天已站了起来,慢慢地离开了大殿。出门时不忘回头对她叮嘱道:“明天我就让南宫翔天来接你,待战事过去,我让人送你回金陵。”
慢慢离开这静娴庵,萧恨天浑身有一种如释重负般的轻松。外面的天色早已黑尽,远处间或传来一两声狗吠,使这夜色更显静谧。慢慢踱回于府,远远便见一个白衣少女焦急地在门外张望,看到那个纤纤的人影,萧恨天心里一阵温暖。
“你到哪儿去了?这么晚也不见你回来!人家给爹爹煮消夜时顺便给你煮的银耳羹也早凉了。”于倩茜边抱怨边递上手中的食盒,萧恨天心中突然涌出一阵冲动,一下子抓住她的手把她拉到自己身前,轻轻地对她道:“我发誓,我会用这一生来好好待你。”
突如其来的袭击让于倩茜闹了个大红脸,轻轻地挣扎了一下,最终却还是任由他握住自己的小手,心如鹿撞般“怦怦”乱跳,低着头不敢看萧恨天一眼,半晌才低声道:“好好的发什么誓?人家又没说一定要跟你。”说完赶紧逃开,进门时却又不忘回头羞涩一笑,这一笑蕴满幸福的红晕。
萧恨天呆呆地望着她小鹿般逃进内院,直到再听不到她一丝声息,他才缓缓踱回自己所住的厢房。这一排厢房原由萧恨天和飞妖仇海各住一间,今晚轮到仇海保护于谦,宿卫在于谦卧房外,因此几间厢房便都黑压压一片寂静。萧恨天开门回了自己房间,正要点上油灯,突然听见房中暗处响起一个嘶哑低沉的声音:“别点灯。”
熟悉的声音让萧恨天浑身一颤,顿时愣在当场,片刻后眼睛渐渐地适应了房中的幽暗。只见一人半躺在房中一张椅子上,正用巾帕捂住自己的嘴,喉间发出一阵压抑的咳嗽。那嘶哑痛苦的咳嗽声让萧恨天心中微微一痛,忙摸索着倒了杯凉茶递过去,低声道:“喝点水。”
那人接过来呷了一口,咳嗽声便暂时停了下来,他这才揉着自己胸口自语:“这病是越来越严重了,我的日子恐怕也是不多了。”
“爹爹别想那么多,世上没有治不好的病。”萧恨天连忙安慰,话刚出口才觉不妥,对方并不是自己亲生父亲,但是七八年的养育之恩,使萧恨天一时也难以改过口来,潜意识中仍把他当成父亲一般。那人脸上露出一丝慈爱的笑意,淡淡道:“我这病全靠‘活阎罗’华大夫二十多年前开的药方才捱到现在,以华大夫之能也无法完全治好,世上还有哪位医生能强过‘活阎罗’?”
萧恨天哑然,此刻他的目光已完全适应了房中的黑暗,窗外有淡淡的月光透进来,使他可以勉强看清那人的脸。这张脸比上次分手时更见苍白,萧恨天心中怜惜的同时,也意识到他真正的身份并不是自己的父亲,而是白莲教四大尊者之一的智慧师——颜臣萧。
“坐!”在他的示意下,萧恨天在他对面坐了下来,二人相对默然。在他面前,萧恨天心情异常纷乱矛盾,一方面,是他欺骗自己逼死了亲生父亲楚临风,但同时,他不仅保着自己母亲逃过劫难,更对自己有多年养育之恩,这恩仇爱恨之间,直让人无所适从。默然半晌后,萧恨天终于忍不住小声问:“我……父母,是什么样的人?”
颜臣萧眼中蓦地闪过一丝痛苦,涩声道:“你母亲是世间最善良温柔的女子,而你父亲,则是世间最奸诈阴险狠毒之徒。你和你母亲的不幸,全都是你父亲一手造成的!”
见萧恨天面色微变,颜臣萧苦涩一笑:“我这样说你当然不会同意,想当年你母亲不仅美丽善良,更是老教主的掌上明珠,在教中如公主一般受人尊敬。爱慕她的男子更如过江之鲫,其中有两个最受她的青睐,一个是八大护教神之二的千臂魔神许轻空,一个就是我。当年许轻空还有一个绰号叫玉面仙君,无论武功、才智、长相,还是品性俱不在我之下,所以让你母亲一直难以取舍,就在这时候你父亲楚临风出现了。”
说到这颜臣萧轻轻一叹,眼光渐渐迷茫起来,思绪也像回到了过去。“楚临风虽也是一等一的人才,不过我却始终不认为他就比得上许轻空和我。只不过他正好在重伤的时候被小姐所救,以小姐善良的天性,自然对他偏爱一些,再加楚临风也确实懂得讨小姐欢心,所以他最后赢得了小姐芳心。”说到这颜臣萧眼光陡然一寒,恨声道,“可谁料到,他竟然是包藏祸心有备而来,是武林四大世家派来打入圣教的奸细,更是老教主的仇人之子。在圣教斋戒日那天,他不顾小姐已经身怀六甲,悍然把数千敌人引上莲花岭,杀我圣教无数兄弟,害死教主。更罔顾江湖道义,在法王身为人质、与白道群雄达成停战协议之后,却又在山下埋伏奇兵,杀了咱们一个措手不及,使咱们不得不分散逃亡,许轻空也是在那一战中双臂皆失。你母亲更在那次混战中受了内伤,动了胎气,也因这伤才不幸难产而亡。你说,楚临风该不该死?你该不该为你母亲,也为你外公报仇雪恨?”
萧恨天无言以对,父母之间的恩怨情仇他根本无从判断,不过以他对楚临风的印象,总觉得父亲不会如此不堪,不由嗫嚅道:“或许父亲有他难言的苦衷,又或者……”
“苦衷?什么苦衷可以使他抛弃妻儿?”颜臣萧瞠目怒道,“天下人都知道,楚临风因破圣教有功,不仅娶得南宫世家的小姐南宫红,还入赘南宫世家成了异姓宗主,这显然事先就与南宫世家有过秘密协议。他根本就是为了权势地位,不惜利用你母亲的善良和感情,他根本就是个奸险狡诈的无耻之徒。我颜臣萧一生之中从未为个人恩怨伤害过任何人,但你母亲惨死那天,我不仅在悲愤之下怒杀两个无辜,还对着九天十地的仙佛神魔发誓,要为自己做一件大事,要把你铸造成世间最冷最强的复仇之矛、雪恨之剑,让那个奸贼死在自己亲生儿子手里,以雪我心中之恨!”
萧恨天只觉得背脊生凉,不由喃喃问:“于是你先编造一个萧家血仇的谎言送我去韩家庄,后来又暗中指点我找到《乾天玄玉诀》,逼我修炼至大成?”
颜臣萧脸上露出骄傲的神色:“我颜臣萧要做的大事,无一不是惊天动地、前无古人。这个计划从你出生那天就设计好了,从你七岁那年开始启动。先让两名教徒吸引韩世奇来长白老林,然后安排咱们救下他,这样你就可以名正言顺地进入韩家庄了。”
萧恨天眼里露出一丝疑惑,喃喃问:“我记得义父当年是不小心把金线貂藏于怀中,这才被咬中毒,难道这也是事先的安排?再说送我去韩家庄干什么?韩家剑法虽然也不错,可也超不过南宫家的武功啊。”
“韩世奇心地善良,我便在他必经之路上安排下无数这样的陷阱,他总要踏进一个,这样咱们就成了他的救命恩人。如此一来,只要我开口,他定不会拒绝带你去韩家学艺,以他的为人也定不会亏待你。”说到这颜臣萧淡淡一笑,“至于为何要送你去韩家庄,那是因为在他的手上,有世间两大阴功秘笈——《枯髓掌》和《凝血刀》,而这种阴功,正是修习本教至高无上之心法——《乾天玄玉诀》的基础。”
萧恨天脸上露出骇然之色,忙问:“难道我被白僵尸、黑蝙蝠所伤也是出于你的安排,以逼义父传我这《枯髓掌》和《凝血刀》秘笈?”
“这是意外!”颜臣萧叹道,“我本另有妙计让你取得那两本秘笈,不过却没有料到有湘西二怪去寻仇,你意外伤在那两种阴功之下。后来韩世奇带你去找活阎罗华济世,那华济世也是我圣教中人,我就让他告诉韩世奇,只有让你修习《枯髓掌》和《凝血刀》才能保命。韩世奇果然照办,倒也省了我不少麻烦。”
萧恨天疑惑地摇摇头:“你那时就肯定自己能找到已经失落的《乾天玄玉诀》?要找不到怎么办?”
颜臣萧微微一笑,喝了口凉茶润了润嗓子,这才道:“我颜臣萧做事不敢说天衣无缝,但至少也安排周详,岂会让你如此冒险?那《乾天玄玉诀》根本就未曾失去,圣教蒙难之时一直就在段小姐手里,她去世后就一直在我手里。为了防止别人觊觎,我离开莲花岭时就放出风声,说它早已失落,这消息连法王都被骗过了。”
萧恨天再次露出迷惑之色,骇然道:“那……那段教主的遗言……”
“我伪造的。”颜臣萧接口道,“我把《乾天玄玉诀》放到段教主遗骸的怀里,伪造遗言,然后把你引去那儿,逼你练成本教这至高无上的心法,以完成我的心愿。”
“这可是白莲教教主才能修习的功法啊?”萧恨天失声道,“你竟敢私自相授?”
“我正是要把你培养成圣教教主!”颜臣萧叹息道,“段明义无心教务,聪明才智都花在了琴棋书画上,才致使大权旁落。冯显彰专权,闹得圣教人心惶惶。我早知段明义不是一代雄主,所以想为圣教培养一位雄才大略的新教主。让你亲手杀死楚临风,除了是我自己的仇恨,也是要你洗去自己血液中天生的罪孽,这样你才能得到法王和耿护教的支持。”
“为什么一定是我?”萧恨天涩声问,“白莲教人才济济能人辈出,要找一个教主人选应该不难。”
“没办法啊!”颜臣萧无奈叹道,“老教主在众多教徒心目中的地位实在太崇高了,若是选一个跟老教主没有任何关系的人来做教主,一定无法服众。所以以段明义的昏庸无能,也能安安稳稳地做了二十多年教主。”
萧恨天愣了半晌,最后苦笑着摇摇头:“你从小把我养大,就像我父亲一般,应该最了解我,难道看不出我也无心权势地位?对白莲教更是敬而远之,哪怕我母亲、舅舅、外公、义兄,甚至你,都是白莲教的风云人物,我也不想跟白莲教有任何关系。”
颜臣萧对萧恨天的回答没有感到意外,只是用殷切的目光盯着他问:“你还记不记得我在京郊玉佛寺外说过的那个关于分饼的比喻?”
萧恨天浑身一震,骇然道:“当时你就知道我在不远处?于大人口中的‘轩宇老弟’也就是你?”
“不错,颜臣萧,字轩宇,永乐十九年与于谦为同榜进士,这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颜臣萧叹道,“既然你迟早都会知道我的存在,所以那晚我就故意用琴声把延益,同时也是把你引去那儿。我跟延益兄说的那个分饼的比喻,其实也是跟你说的啊。”
萧恨天摇头道:“我对分饼没兴趣,我对白莲教没有成见,不过也谈不上好感。我不会加入白莲教,更不会做什么教主。如果你冒险来见我就是为这个,恐怕你的苦心要落空了。”
“我冒险见你不止是为这个,而是另有大事。”颜臣萧淡淡道,“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何事?”萧恨天皱起了眉头。颜臣萧眼中闪过一丝痛苦,同时也闪过一丝犹豫,但最后,他还是决然地、一字字地道:“助圣教,杀于谦!”
萧恨天浑身剧震,宛若听到晴空一声霹雳,心中更是一阵慌乱。心知以白莲教的济济人才,若要刺杀于大人的话,实在是难以防范,不由失声惊问:“这是为何?”
颜臣萧神情黯然:“于谦是最坚定的主战派,又是北京保卫战的统帅。在民间军中威望甚著,于谦不除,明廷不倒。只要于谦不在,北京城定守不住,天下必定大乱,届时圣教登高一呼,定会应者如云,驱逐鞑子,还我河山也指日可待。”
“不行!”萧恨天拍案怒道,“这是引狼入室,置天下百姓于不顾。再说于大人一心为国,与你更有同榜之谊,你岂能忍心置他于死地?”
“与天下兴亡比起来,私人恩怨实在微不足道。”
“你欲引狼入室,祸乱神州,还敢说是要兴天下?”
“天下治乱,不在一姓之兴亡,而在万民之忧乐!”颜臣萧肃然道,“朱氏已现颓废,朝廷更见污浊,也就才有宦官专权和土木堡之败,不是于谦一人之力可以挽救的。与其任它继续合法地屠戮百姓,在无数百姓血肉供养下慢慢**、颓丧直到死亡,不如引一剂猛药,让它早一天灭亡。”
萧恨天犹豫了一下,还是连连摇头:“抛开个人恩怨不说,就算明廷垮了又如何?难道你能保证白莲教就可以打败鞑子?再说我又怎知白莲教建立的新朝一定就比明廷好,能真正公平地分配天下这张大饼?”
“别人不知道,你一定知道!”颜臣萧目光炽炽地盯着萧恨天,“因为你将是那个分饼的人!”不等萧恨天反应过来,颜臣萧突然抓住他的手,眼中泛起莫名的激动,“我和法王以及耿护教已经达成共识,立你为圣教第四十一代教主,统领圣教推翻**残暴的明王朝,建立一个崭新的光明世界!你,将是天下的新皇。”
萧恨天再次骇然,目瞪口呆半晌,然后缓缓从颜臣萧手中抽出手来,摇头道:“我从来不想做什么教主,更不想做什么皇帝。再说明廷若垮,咱们能否击退虎狼般的瓦剌大军还不一定。战乱一起,将有多少百姓死于刀兵,又将有多少妇孺在悲风中哭泣?想白莲教至高无上的光明神,还有白莲圣徒普惠大师等等善良之辈,肯定也不愿看到这一幕?”
“世界从来就是光明和黑暗在不断争战,永远也不会停息,甚至每个人心中,也是光明和黑暗的战场,这是圣教教义的根本。”颜臣萧面色异常坚定,“普惠大师主张以圣教的大智慧,引导人们战胜心中的黑暗,以达到心中的大光明,最后达到世界的大光明,但这种办法收效甚微。而老教主则主张召集天下所有光明力量,奋起战斗,战胜世界的黑暗,以世界的光明来荡涤人们心中的黑暗,所以才有组织严密、英勇好战的白莲圣教。但是……”
说到这颜臣萧目光变得异常清澈:“在我心里,任何宗教和信仰,都是达到某种目的的工具。我加入白莲教,是要借它的力量为天下百姓找到一条真正长治久安的大计,让天下人以后都不再受战乱、苛政、暴君之苦。为这目标,一时的征战杀伐是免不了的,不破不立,鱼肉天下人的明王朝不破,真正大光明的新政就不能立!”
似受到他的感染,萧恨天眼中现出一丝犹豫,但最后还是颓然摇头道:“你怎么能肯定你心目中的新政就是真正长治久安的大计?不是又一次以暴易暴?”
“所以我要送你去韩家庄,”颜臣萧再次执起萧恨天的手,异常殷切地盯着他,“我要你从小就受韩世奇宽厚仁爱的熏陶,爱天下之人,以备将来做天下人的明君,而不仅仅是圣教的教主。更重要的是,要把你置于我和法王、耿护教的监督之下,你若有重大过失便废而另立!我苦研中华数千年历史,总结出不受监督的君权,正是天下祸乱之根源。若有人监督他分饼,至少可以保证比他随心所欲来得公正一些。同样,我和法王、耿护教也将被置于下属的监督之下,若有过失也将被废黜,这样下一级监督上一级,直到黎民百姓也有权监督、任免他们的父母官。这种自下而上的监督,能真正保证君为民立,权为民用,天下之大光明,指日可待!”说到这颜臣萧眼中露出憧憬之色,激动得泛起点点泪花,几乎不能自已。
萧恨天默默回味着颜臣萧的话,眼里渐渐露出敬仰之色,叹息道:“爹爹,无论你这目标是多么的遥远,多么的缥缈,多么的不现实,仍让人激动难耐,你也值得我衷心的敬仰和崇拜,我也想为这大光明尽自己一份绵薄之力。但我不能,一想到为这目标就要首先牺牲爱民如子的于大人,把万千手无寸铁的百姓置于虎狼般的瓦剌铁骑面前,我就不能、不忍、不敢。这牺牲太重了,任何人也没有权力做这样的决定,你也不能!”
颜臣萧脸上的红晕渐渐褪去,眼里满是深深的失望,甚至是一种无可挽回的绝望。二十余年的心血就这样白白抛洒,所有的寄托和希望,就这样眼睁睁落空,多年来支撑他与病魔抗争的精神力量就此消失。他再承受不了如此打击,陡觉喉头一甜,一口热血再压不住,猛一下就喷了出来,人也向后便倒。萧恨天大惊失色,忙一把把他揽在怀中,急探他的脉息,只觉脉象混乱,气血翻滚,竟有走火入魔的征兆。萧恨天忙以乾天玄气度过去,渐渐压住他体内奔涌不息、四处乱蹿的真气。不忍看他就此放弃生的**,萧恨天不由违心地安慰道:“这事……容我再考虑考虑,事关重大,我不能草率决定。”
颜臣萧死灰色的眼中渐渐泛起一缕微光,猛一下抓住萧恨天的手,他吃力地道:“你……不要骗我!”
“不会!”萧恨天握紧他的手,肯定地点点头,“你给我三天时间考虑。”
“好!”颜臣萧挣扎着站起来,“三天后我和法王、耿护教,以及众多白莲教兄弟都在城西万隆老店等你,那儿是圣教在京中一处秘密联络点。”
萧恨天本想把他留下来养病,但在他的坚持下,只得默默地把他送出了于府。分手时萧恨天突然想起了什么,忍不住问:“爹爹,是不是真有个江南萧家?是不是真有萧家血案?”
“你怎么想起问这个?”颜臣萧不解地问。萧恨天沉吟了片刻,低声道:“我在金陵郊外祭拜过江南萧家的坟茔,还发现另有人也在祭拜。”
颜臣萧目光顿时变得有些幽远,遥望虚空喃喃道:“当年萧家是江南大户,其时江南遭了水灾,老教主为救在生死线上挣扎的无数灾民,不惜以霹雳手段逼迫大户们交出粮食。江南萧家首当其冲,被老教主杀一儆百,全家数十余口被屠,血案震惊江南。”
见萧恨天神情黯然,颜臣萧叹道:“老教主当年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我也一直心怀异议。所以希望你有仁爱之心,能和像韩世奇这样的开明大户达成和解,圣教要成大事,必须团结更多的朋友,而不是多树敌人。”
目送着颜臣萧瘦削单薄的背影消失在长街尽头,萧恨天心情异常沉重和矛盾。看看四周那朦胧模糊的世界,只觉得处处危机四伏。
城西万隆老店坐落在一处幽静偏僻的小巷深处,萧恨天问了不少路人后才最终找到这里。望着门楣上那斑驳古旧的牌匾,萧恨天实在没法把它和白莲教的秘密联络点联系起来。现在已是和颜臣萧约定的三日之期,萧恨天心里再怎么不愿面对,也还是不得不来。
已是黄昏时分,店门已经掩上,如今是非常时期,店铺打烊都提前了不少。萧恨天上前轻轻敲敲门,立刻有个伙计模样的半大小子隐在门缝后低声问:“军爷何事?”
“我来见颜先生。”萧恨天话音刚落,那小伙计立刻开门把他迎了进去。萧恨天在他的带领下,曲曲折折地经过几条迷宫般的狭窄甬道,最后来到一处四合小院。一进大门,堂屋中便有一干人迎了出来,正是以金刀法王匡野为首的白莲教群雄。萧恨天神情复杂地冲众人点点头,然后被群雄迎了进去。匡野和耿行舟俱略显紧张地把萧恨天让向堂屋正中的主位,直到萧恨天在主位上坐了下来后,众人才暗自松了口气,这才依序在两侧的椅子上坐了下来,齐齐把目光投向萧恨天。
萧恨天目光缓缓扫过众人,最后落在右手匡野之后的颜臣萧脸上,终于缓缓道:“我可以答应做白莲教第四十一代教主。”
群雄脸上神情顿时轻松下来,不由相视而笑。颜臣萧苍白的脸上更是泛起一抹红晕,眼中似有泪花闪烁。匡野也对萧恨天竖起拇指小声赞道:“好兄弟!”
“不过我有两个条件,”萧恨天说着环视群雄一眼,屋中顿时静了下来,他这才接着道,“第一,放弃行刺于谦的计划;第二,助于大人守城,打退瓦剌大军!”
群雄愣了愣,跟着一片哗然,霹雳魔神丁开更是拍案怒道:“明王朝是咱们圣教的死敌,你反要咱们去帮它,不如叫咱们干脆投降朝廷算了。”
“是啊!想当年朱元璋身为明教徒,借圣教之力登上龙廷后,立刻下旨禁绝圣教,对圣教教徒更是赶尽杀绝,无数教中兄弟被当成妖邪杀害。明王朝用圣教教徒们的鲜血和白骨建立起来后,反过来又大肆屠戮教众,逼迫大家放弃信仰。朱氏王朝从建立那天起,就是圣教不共戴天的死敌,更是圣教的叛徒!”匡野话音刚落,立刻得到众人的附和,耿行舟更是连连摇头,冷冷道:“若是一个要咱们投降的教主,这样的教主咱们不要也罢。”
颜臣萧脸上也是一阵失望,捂住胸口爆出一阵压抑不住的咳嗽。萧恨天神情如常,待众人渐渐静下来后,他才环视众人问道:“明廷与瓦剌鞑子,谁才是更大的敌人?”
众人一时哑然,丁开想了想,犹豫道:“这两个都是咱们的死敌,无分大小。”
“好!就算无分大小,”萧恨天环目四顾,“但大家想过没有,咱们若刺杀于谦,就是帮了也先的大忙。土木堡一败,明军五十万大军烟消云散,明廷精锐损失过半。若北京守卫战二十万大军再败,试问天下还有什么力量可以阻挡瓦剌铁骑?届时很可能重演蒙古人入主中原的悲惨历史。蒙古人的残暴就算大家没见过,也总该听说过?总该知道在元朝人分为四等,咱们汉人是任由蒙古人奴役、买卖、杀害的,最低贱的第四等人,难道大家愿意看到这一幕重演?”
群雄无言以对,丁开却犹在争辩:“咱们汉人人多,十个打一个,总要胜过瓦剌鞑子。”
“若是如此,成吉思汗就不可能横扫天下,忽必烈也不可能灭亡南宋了。”萧恨天的话顿时让丁开闭上了嘴,众人也都陷入沉思。沉寂中只听颜臣萧缓缓道:“明廷即便北京失利,各地仍有不小势力,至少还可以抵挡瓦剌一阵子。趁这天下大乱之际,正是咱们圣教发展壮大之时,咱们若在最短时间内建立起一支自己的军队,便可以成为抵御瓦剌的重要力量。瓦剌已不是蒙古当年,不可能再横扫天下了。”
“你心目中最短的时间是多久?”萧恨天毫不客气地质问,“一年?两年?三年?五年?还是十年?别太高估了明军的战斗力。北京若失守,恐怕不少明军将领便会存下投降瓦剌的心思,当年南宋不正是败在汉军降将手里?若明军大量投降,瓦剌实力很快就会暴涨,就算你心目中还子虚乌有的圣教军队可以与瓦剌一战,这又要经过多少年的战乱?流多少人的血?这是为心中一点缥缈无依的希望,拿天下百姓来冒险!这恐怕不是光明神的本意。”
说到这萧恨天仰天叹道:“再说深得百姓爱戴的于谦若死在圣教手里,再加圣教引外族入侵中华,圣教岂不民心尽失?若失了惟一可仗恃的民心,圣教还凭什么来争天下?”
众人再次陷入沉思,静默半晌后,终于有匡野微微颔首道:“萧兄弟这话有几分道理,不过要咱们抛开仇怨帮助明廷,就算咱们答应,教中兄弟们也决不会答应。”
“咱们帮助于谦守北京,不是帮助明廷,而是顺应民心。”萧恨天立刻道,“只要能赢得民心,何愁将来没机会争天下?教中不少兄弟想来也有亲人死于瓦剌人之手,比起近在咫尺的切肤之痛,与朱氏王朝过去的恩怨大约可以暂时放一放,相信任何人都懂得两害取其轻这个道理。”
群雄相对无言,都用眼神在不断交流着,最后全都把目光聚到颜臣萧脸上。只见他默然半晌,最后无奈轻叹:“看来要你杀于谦是不可能了,虽然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不过你说得也没错,只要能赢得民心,不愁将来没有机会争夺天下。好!我同意助于谦守北京。”
匡野和耿行舟对望一眼,也都微微颔首,二人再把目光转向下首的其余兄弟,只见众人都或先或后、或坦然或无奈地点了头。只有脸上带着面具,只露一双眼睛在外的千臂魔神许轻空,也就是现在的“鬼影”,毫不客气地盯着萧恨天质问:“等等!我怎知你这不是在利用咱们?利用咱们为明廷守住北京后,再伺机把咱们除去?”
萧恨天正色道:“我既然已答应做白莲教教主,那就决不会出卖教中兄弟。”
匡野也道:“萧兄弟不是那样的人,老夫可以担保。”
耿行舟也微微点头:“萧兄弟我也信得过,二弟你多心了。”
许轻空却不为众人之言所动,只盯着萧恨天:“这关系到教中无数兄弟的性命,我不敢轻易信人,除非你能证明自己确实是诚心做咱们的教主,愿率领教徒光大圣教。”
“怎么证明?”萧恨天皱起眉头。许轻空眼里露出仇恨之色,咬牙道:“你先为圣教报一段私仇。”
萧恨天再次皱眉,许轻空不等他问便解释道:“当年圣教蒙难之时,法王身为人质与白道群雄定下和约:圣教退出中原,白道群雄则放咱们一马。但离开莲花岭不远,咱们遭到一干蒙面高手的袭击,领头之人轻功异常超绝,一柄缠在手指上的极短软剑更是使得出神入化。他对圣教不但有刻骨仇恨,而且非常了解。我便是伤在他的剑下,其实他完全可以杀了我,但他却狞笑着对我说,要把我这个千臂魔神变成无臂废人,玉面仙君变成花脸恶鬼,让我永远都生活在恐惧和痛苦之中——他做到了。”
说着许轻空猛一摆头,脸上的面具顿时被甩开,众人这才看到他的脸。只见他那原本俊美光洁的脸上,纵横交错布满了道道细若游丝的伤痕,像蛛丝网般罩在那脸上。萧恨天一见那伤痕便知道,只有薄如蝉翼、柔软至极的“绕指柔”,才能造成这样的效果。也只有飞妖仇海这样的绝世高手,才能轻易击败千臂魔神许轻空!
“此人不仅是我许轻空的仇人,也是教主你的仇人,更是整个圣教的仇人。没有他的伏击,你母亲就不会受伤,也就不会因难产而亡。”许轻空眼中除了刻骨的仇恨,更有难以掩饰的恐惧。“他对我圣教的仇恨让任何人都感到恐惧。这些年来,我经多方查探,终于查到他乃东厂客卿之首的飞妖。目前正在北京城内,此人不除,对圣教始终是个莫大的威胁。你若有诚意做咱们的教主,便先除了此人。”
萧恨天一时犹豫起来,虽然与飞妖仇海并无任何交情,也察觉到他对自己有莫名的仇恨,但他却是萧恨天保护于谦最重要的同僚,尤其他那质朴的忠义,让萧恨天也心生敬意。即便知道他以前伤害过母亲,萧恨天也不愿在这国家危难之际,把一个忠心耿耿的同僚给出卖。这一犹豫立刻引起了群雄的不满,众人纷纷质问:“教主莫非有什么难言之隐?若是没把握除掉此人,只需告诉我们他的行踪,剩下的便由我们来办好了。”
“是啊!”匡野也道,“此人既然是东厂的人,而东厂与于谦又是政敌,咱们杀他也算是帮于谦一个忙,贤弟你还犹豫什么?”
许轻空更是盯着萧恨天冷冷地道:“教主若是连这点诚意都没有,咱们不敢以大事相托,更不敢把合教上下数千兄弟的性命交到你手里。”
群雄的目光再次聚到萧恨天脸上,显然是要看他的诚意。萧恨天心知若是不放弃飞妖仇海而与白莲教群雄决裂的话,他们若要全力刺杀于谦,自己根本就无从防范。心中权衡再三,最后只得无奈叹道:“好,我把他交给你们。”
欲知后事,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