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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12章

    11

    其实不用双手,贺兰静霆阴森森的目光就能把关皮皮的咽喉切断了。

    可是一个硬邦邦的东西突然间戳过来,却令他冷不防地退了一步。低头一看,一个黑乎乎却闪得银边的东西抵在他胸膛上。

    “这是什么?”

    “索尼牌录音笔。”

    贺兰静霆双眉一皱:“你要录音?”

    皮皮用力点头,做出主播姿态,扬声道:“贺兰先生,请问您做了九百年的狐狸有可感想?能用一句话说出来吗?”

    这是一条通往城中的大道,路上的车很多,车灯交错,扫描仪般一道一道地从他们的脸上闪过。路边没什么行人,却有一个穿着棉袄的老头儿正在捡垃圾。

    贺兰静霆怔了怔,继而冷笑:“看来你真地不怕我。”

    “不怕,”皮皮果断地摇头,“我以前住的地方,后面是火葬场,左边是烈士墓,隔壁是花圈店。我什么都怕,就是不怕鬼。”

    其实这不是皮皮住的地方,是皮皮的好友辛小菊住的地方。因为从小就住在这种地方,小菊被认为是阴气拂拂,鬼气森森,鬼胎转世,有鬼附身。打上初中那阵儿,虽是数学尖子,班上肯理睬她的人就不多,天生好奇的关皮皮除外。

    “我不是鬼。”

    “你有影子。”皮皮指了指地面,表示同意。

    “我再说一遍,我是——”

    “除非你能证明。”

    默默地对峙了几秒,贺兰静霆忽然一笑,说:“那时的树比现在多。”

    这回轮到皮皮摸不着头脑:“什么树?”

    “你不是问我有什么感想吗?这就是我的感想。”

    那时的树比现在多。废话。那时的房价还比现在便宜哪!

    这人活了九百年,就这感想啊?

    皮皮顿时对他产生了鄙夷:“贺兰静霆,这么多年,你真是白活了。”

    回到车上,贺兰静霆又扭开了那个台,车里回荡着郁闷的降E大调小夜曲。

    “这是狐狸喜欢的音乐?”

    “嗯。”

    “这是——你们的电台?”

    “嗯。”

    “里面的那个性感播音员,也是只狐狸?”

    “量词。”

    “也是位狐狸?”

    “我们这一族比较喜欢从事娱乐业。”

    “难怪天天都是音乐,连个新闻也没有。”皮皮嘟囔了一句。

    “你错了。里面播的就是新闻,不过是用音乐来播的。是狐狸就听得懂。”

    皮皮翘起了二郎腿:“播的是些什么?说来听听。”

    “刚才在说大兴安岭的气候。晴天转多云。北极零下五十二度。渡口花店新进了一批绿色鲜花,数量不多,欢迎采购。还有某位得道大仙的讲座,修真秘要之类。”

    “渡口花店,你是说南街上的那个吗?”

    “嗯。”

    C市人没有谁不知道这个最大的花店和一年一度在这里举行的盛大花市。皮皮的奶奶还在那里买过不少花的种子呢。

    “你也常去那里买花吗?”

    “不常去,有时去。那店对我来说,就相当于你们的麦当劳吧。”

    “光吃花你的消化系统受得了吗?”

    贺兰静霆忽然沉默。

    “你……你有消化系统吗?”

    继续沉默。

    “你一天去几次洗手间?”

    车猛地又刹住了,紧接着,关皮皮这边的门锁忽地弹开。贺兰静霆的声音很不客气:“下去。”

    “还没到家呢。”

    “下去。”

    “我不。”

    贺兰静霆跳下车,拉开门:“关皮皮,你下来。”

    “不下来。”

    他忽然抓住她的脚,将她穿着的一双皮靴脱了,扔到后座。

    “贺兰静霆,你想干什么!”

    “你下来不?”

    “我的鞋……”

    贺兰静霆不管三七二十一,一把将她拉下车。关上车门,“忽啦”一声,汽车刨起一团尘雾,扬长而去。

    只剩下关皮皮赤脚站在大街上,徒然地对着远处的尾灯大叫:

    “哎——贺兰!你回来!我承认你是狐狸总行了吧!贺兰——”

    尾灯讥讽地闪了两下,渐渐变成一个点,汇入滚滚车流,沓不可辨了。

    真是不可置信,这人还真把她给抛下了。

    关皮皮不禁看了看脚下:很好的柏油马路,地面很光滑。若是夏季,赤足漫步定是一种享受。

    可是,她心里一个劲儿地叫苦,这是冬天啊。

    雪虽已停了,冰虽已化了,地面却跟空气一样寒冷。

    伸手打的,没人理睬。想打电话,手机断电。更何况深更半夜,她这一歪一倒的样子,很让人怀疑啊。

    独自跫行了近一个小时,两只脚只顾向前走,都没有知觉了。

    便这么磨磨蹭蹭地往前走,一直走到满身出汗,走到星光疏冷,才看见自己住的大楼,临走时忘记关灯,寝室的光还亮着。到了门口,借着路灯一看,双脚磨出了好些血泡,虽有厚袜子包着,脚板还是破了皮,血淋淋地惨不忍睹。

    皮皮在心里痛哭:真是人狐异类啊!狐狸大仙说怒就怒,是不可以得罪的!

    她微微地松了一口气,一抬头,却看见门前的台阶上隐隐约约地坐着一个白影。

    那姿势是熟悉的,依稀分辨得出。

    “家麟?”

    白影站起身来,诧异地迎上去:“皮皮,出了什么事?这么晚才回来?”

    “我……我的鞋丢了。”皮皮觉得有些委屈,又怪自己太爱贫嘴,自作自受。

    幸好家麟也没有多问,大约是怕她尴尬,见她一步一跛的,便伏下身来:“我背你上去。”

    皮皮很老实地扒在家麟背上,让他将自己背上了二楼。

    其实这也不是家麟第一次背她,有一回她骑车摔跤,骨折了一个月,家麟天天骑车送她上学,上下楼都是他扶着,其间也背过几次。那时他的个子也不是很高,但她更小。他的语气不容商量,她也不推诿,便欢欢喜喜地伏在他背上。为了这个,家麟还被人取笑了,说他是“猪八戒背媳妇”。当时背她的家麟脸是板着的,腮帮子硬硬的,摆出一副抵挡流言的样子。末了又阴差阳错地被选成全校学雷锋标兵,很是搞笑。

    家麟穿着件羽绒大衣,但男人的气息却还是从领口钻了出来,丝丝线线流入鼻尖。皮皮的心砰砰地跳得很快,面红耳热,觉得身子快要被他的脊背灼伤了。

    进了门,家麟将她放在沙发上,转身便到厨房里烧水。

    “家麟,这么晚找我有事吗?”皮皮隔着门问他。

    “没事。”他轻轻叹了一口气。

    “考试没考好?”

    “嗯。不是不好,只是没到我期望的那个分数。所以申请了学校也不给全奖。”

    在记忆中,以前只要考试考不好,家麟就不肯马上回家,而是先到皮皮家坐坐,缓缓气,养足精神,准备面对母亲的咆哮。

    “那你多申请几个啊。东方不亮西方亮嘛。”

    “我只看中了几个学校,其它的就是给了我全奖也不想去。”

    皮皮苦笑。

    家麟从来都是年级第一。养成了他在学习上心高气傲的性格,什么都要是最好的,第二都不行。

    “那你……要么,再考一次GRE?”

    “嗯,只好这样了。还有最后一个学校没给我回音,我再等等吧。”

    皮皮记得每次准备GRE,家麟都好像掉了几斤肉。到北京参加个什么新东方学校,都是封闭式学习。回来一见面,又黑又瘦的,让人心疼。

    “我这里有土豆片,你吃吗?”觉得话题太沉重,皮皮忽然道。

    “你的脚肿了,我带你去医院吧。”

    “不用不用,我有云南白药。”

    家麟给她泡了一杯茶,看了看手表,说:“太晚了,我回去了。”

    “哦……嗯……”其实皮皮想说,既然这么晚,你就在沙发上将就一宿吧。可是话到嘴边又咽下了。

    见他走到门边,皮皮忽然想了一件事,问道:“你最近见到田欣了吗?”

    家麟迟疑了一下,没有回头:“没有。”

    “如果见到她,拜托替我问一下,NK演唱会的六折票买了没有。这丫头,打几次手机都不回。”

    “好的。”

    家麟回头看了她一眼,目光很深:“晚安。”

    皮皮笑了笑:“晚安。”

    门轻轻一扣,关上了。皮皮不顾脚上疼如刀割,连忙冲进洗手间。

    月事来了。

    12

    地铁钻出路面的那一段正好路过C城一中。

    这是一个晦暗的清晨。远处几个巨大的烟囱并不冒烟,是工业城市的遗迹。

    可是皮皮还是觉得风里有些说不清的颗粒,以至于进了地铁,被暖气一烘,顿时像抽了鼻烟一样咳嗽开了。

    虽然每天都路过自己的学校,皮皮却总是故意把视线调向不远处的电视塔,或者是更远的金安大厦。宁愿看一千遍上面的广告也不愿看一眼C城一中。

    可是昨夜脚疼了一晚,皮皮没睡好,眼皮有点抬不起来。加上家麟来了,有点怀旧,便多看了一眼久违的校舍。

    行政楼上的瓦片翻新了,新建的教学楼竣工了。气派非凡的体育馆上垂着几个巨大的条幅,头四个字是“热烈欢迎……”。闭着眼睛都能听见学校的高音喇叭。高二七班的教室在靠近街角的一侧,右手最后一间。田欣说,桌椅没换,桌上的三八线还在。上面多了几首无厘头的诗,有一首是她和皮皮的旧作,韵笔皆妙,又很搞笑,旁边还有人给配了漫画。田欣用手机拍下来传给皮皮,让她笑了好几天。

    那时的文科班也叫渣滓班,汇集了从各路筛下来的差生。皮皮即是其一。她的数学打进高一就没及格过,物理更在四十分以下。独有语文好,单科成绩总在前十名。于是老师就说,皮皮是文科型人才,要进文科班才有出息。皮皮的爸妈都没怎么读书,老师的话就是圣旨,皮皮就这样进了高二七班。

    一年下来成绩上的收获没有,倒是在班上结交了三位好友,分别是排名第三十的王玉敏、第三十五的董小倩和第四十一的张佩佩。皮皮自己的名次则在三十八到三十九位上下浮动。

    四个女孩子给自己的小团体起了个名字叫“桃花岛”,制定了各种代号。一下课就聚到一起聊天、跳皮筋。四人当中数佩佩相貌最出众、家境最宽裕,可是大家心里都有点瞧不起她。像C城一中这样的重点高中,三十名是一个级别,四十名是另一个级别。五十人的大班,四十之后就是差生了,没人愿意和差生玩。如果真的找她们玩了,就有点恩赐的意味。张佩佩深切领会高二七班的亚文化,对这几位好友倾心巴结。每早买一大包生煎小包,自己只吃一个,带到学校来和朋友们分享。

    那年头天天吃生煎包子是一种奢侈。皮皮面子薄,吃几次就不再吃了。等到又想吃时又不好意思再要了。王玉敏和董小倩则认为这是应当的。她们做了作业会给佩佩抄;跳皮筋、做游戏肯叫她来玩;有人欺负她,也会群起而攻之……因此几乎有一整年她们都没怎么买过早饭,把早饭钱留下来买了漫画书。如果她们有一天没吃佩佩的包子,佩佩会很惶恐,会以为自己得罪了她们。

    皮皮觉得,做人卑微到了这种地步比较悲惨。可是又不得不承认佩佩在人际关系上很有一套。果然,玉敏和小倩对佩佩的态度比自己要热情。比如三月三的春游,老师让学生们自愿分成三人小组。玉敏和小倩就抢着要佩佩,害得皮皮不得不与另外两名不怎么交好的女生搭伙。途中还为分工吵了架,最后不欢而散。一年一次的春假就这么给毁了。后来她把这事说给佩佩听,佩佩只是抿嘴笑:“连这也诉苦?你也不想想,每天放学回家是谁陪你一路走回去?知不知道这年级的女生有多少人妒嫉你?那个汪萱,只要陶家麟肯冲她一笑,让她退后二十名也心甘情愿。有所得必有所失,对不对?再看看我,为了一点可怜的友谊,整整两年都没认真吃早饭,都落下胃病了。”

    “那你还叫它友谊,不过是拿生煎包子换来的。”

    “所以我很早就知道友谊不是纯洁的,是可以买卖的。不像你和家麟,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不知为什么,无论是佩佩、玉敏和小倩都喜欢在她面前提起家麟。他是明星,人人都想沾光。而皮皮与家麟的关系,着实让很多女生妒嫉。至少玉敏和小倩都使出极大的热情到皮皮这里打听家麟的八卦。

    从皮皮家住的小区到学校有两站路,从初中开始,家长们商量着让两个孩子一起上学。一来有个伴,二来也安全些。就这样风雨无阻地坚持了好几年。后来长大了,不再是邻居,也不再一起上学,可两家毕竟住得不远,还是天天约着一起回家。天气好,不乘车,都是步行。

    “走回去的路那么长,你们都说了些什么?”玉敏和小倩常常问。

    皮皮淡而化之:“没说什么,也就是跟着他走,说说作业什么的。——我们是邻居,父母又是同事,我妈怕我路上不安全,托他照顾我一下。”

    “你都多大了他还要照顾你?”

    “没办法,我们那一带治安不好,我妈特别不放心。”她引经据典,“前天你们看报纸了吧?我们厂打群架,砖头满天飞,一下子就死了两个。连行人都误伤了。”

    “我的天呐,”出身于设计院家庭的玉敏和小倩同时恐惧了,“原来是这样啊!”

    其实,在放学的路那么长,当然得有话说。

    皮皮会讲故事,家麟则是最忠实的听众。

    临近高考的那两年,家麟的弦总是崩得紧紧地,听皮皮讲故事,就是他一天最轻松的时刻。

    家麟的母亲管教特别严,数学考了八十分就要挨打,拿尺子抽,一面抽一面骂:“我叫你粗心!我叫你不认真!下次不考一百别回来见我!见我也是跪搓板!”家里凡是让人分心的东西一律被禁止了。四大名著、《莎士比亚全集》、《家》、《春》、《秋》统统锁进了玻璃柜。《射雕》没看过。MP3不让买。虽然家麟和皮皮天天一起走,她倒不担心会早恋。家麟的眼皮子不会那么浅。皮皮太平凡,长相太一般,成绩太差,父母既无文化又不思进取,是一个没有前途的家庭里的一个没有前途的女孩。

    可是家麟也不明白自己的妈妈。妈妈是清华毕业,为什么打起孩子来比没读书的工人还要野蛮。

    没有数学天分的皮皮有编故事的天分。

    她的故事整合了小说、杂志、闲谈、电视里的各种情节和家数,一回接着一回,篇幅比杨家将还长。一个看似不起眼的题材,被她一番敷衍,便宛如五月的梅雨淅淅沥沥地拉开了维幕。其实皮皮讲的全是些琐屑的言情故事,考虑到家麟的兴趣,又加入了武打和悬疑。这样,儿女情长、英雄气短全有了,十分热闹。她又会在要紧之处嘎然而止、且听下回分解。

    因此,每当放学走出校门,皮皮都会在广告栏边看见假装在看招贴画的家麟。闲聊了几句功课,家麟迫不及待地进入正题:“后来呢?”

    家麟从不承认皮皮是他的女朋友,那年头叫早恋。可是,他也一天不落地陪她回家,不管别人怎么说。他们甚至会一起溜到路边的玻璃厂捡废弃的玻璃瓶,到水沟里洗干净带回家养小乌龟。

    高二下学期,皮皮换了一个同桌,就是田欣。

    田欣是学习委员,也是班上唯一的一个在进文科班前就是前三名的尖子。同桌的第一天,田欣就主动向皮皮介绍了自己的学习心得,并认真回答了皮皮的各种提问:比如每天学习几个小时,几点起床几点睡觉,做练习的频度,花在各门功课上的时间,甚至,喝什么营养品打不打太极拳都答得一清二楚。皮皮大悦,觉得自己比佩佩幸运。

    佩佩的同桌是排名第二的汪萱。汪萱是田欣的好友,可是性情倨傲,平日根本不搭理佩佩,考试时还故意把身子侧过去,生怕她会偷看。甚至数次向老师抗议,说佩佩爱吃零食、影响她学习,又问为什么要把差生安排给她。相比之下,田欣又大方又随和。知道皮皮考不好会挨妈妈的骂,考数学时会分享自己的答案,让皮皮混及格。凡是皮皮不理解的题目,只要问了,都会耐心地讲解,一遍又一遍,直到弄懂为止。难怪她年年被评为市三好学生!皮皮对她心服口服,感恩戴德,铭诸肺腑。田欣过生日,她不惜花掉所有的零用钱,为她买了一只很贵的加啡猫。

    等到皮皮过生日,正逢六月,天降暴雨。骤然间C城便成了一遍汪洋。收音机说,门外电闪雷鸣,有行人被雷击中。同时告诫大家不要在水中跋涉,因为C城大街上有几处下水道盖子遗失,曾有少年失足落入水道,至今找不到尸首。可是,早在一周前,田欣就答应了皮皮会来她家庆贺生日。那天,皮皮妈买好了蛋糕,请了几位交好的朋友,大雨倾盆,桃花岛的姐妹们一人未到,田欣却按时来了。进门时提着一个空篮子,神情无比狼狈,说被雷声吓着了,手一抖,篮子里的水果和礼物都掉了。皮皮心满意足地过了生日,田欣却为此大病一场,得了肺炎,住了一个月的医院才好,差点都进不了考场。

    人生有一知己足矣,斯世当以同怀视之。皮皮觉得,衡量一个人是否善良,要看她如何对待弱小而不是看她如何对待强者。强者人人都会巴结,只有善待弱者,方显善良本色。所以,田欣才是可以深交的朋友。

    在C城一中,高考绝对是当之无愧的最具戏剧性时刻,但皮皮觉得,其戏剧性却并不体现在高考的那一天,或者是公布分数的那一刻,而是在多年以后的同学聚会。

    虽然每个学生都拒绝用分数定义自己,无形之中,她们大多又是分数的虔诚信徒。是啊,在那个年龄,姓名是父母的,钱财是父母,身上穿的包里装的全是父母的,只有分数是自己的。

    在皮皮的同学中,有成绩一向就好,高考发挥稳定,进了大学也一贯优秀的田欣和汪萱。有成绩一向不好,处处招人白眼,高考很差,工作之后却混得风声水起,在C城中已小有名气的张佩佩。更有另一类是成绩一直不错,高考突然失利,一个大学没考上,成了待业青年的辛小菊。

    皮皮今天去参加的拍卖会在一个巨大的街心公园对面。

    在晨跑的人群中她看见一个老头穿着一件薄薄的夹克抖抖缩缩地坐在石凳上埋头写着什么。老头的头发很乱,衣服也很破,紧皱的双眉有一股奇特的威严。

    “辛伯伯早!”

    老头转身看了她一眼:“早,皮皮。”

    “哥德巴赫猜想证得怎么样了?”

    “快了。”

    “伯伯您冷吗?”皮皮问。

    “不冷。”老头笑眯眯的将自己的裤腿卷开,里面严严实实地包着一层塑料袋,用不干胶一圈圈地粘住,“非常暖和。皮皮你能借我几块钱吗?”

    “这是五十块,上次我欠小菊的,您不用还了。”皮皮掏出钱包,递给他一张钞票。

    “谢谢,”老头接过钱,从书包里抽出一叠纸郑重地递过来,“这是我的手稿你收着。异日我得了菲尔茨奖你可以拿这个卖钱的。”

    皮皮双手接过:“好的,我一定珍藏。”

    谁说大人比小孩更现实?

    这个满脸肮脏的老人就是辛小菊的爸爸辛志强。

    十几年前他是新华书店的售货员,从没上过大学。因为看了徐迟先生的《哥德巴赫猜想》,决定将毕生精力投入到证明哥德巴赫猜想的事业中去。他证了五年,没证出来,老婆跑了。又证了五年,还没证出来,被送进精神病院。出了院,他开始流浪,露宿街头,偶尔回家向女儿要点铅笔和纸,在城市的各个角落继续着他的梦想。

    小菊一直很崇拜她爸爸,一直以为他是天才数学家,直到有一天她鼓起勇气拿着父亲的手稿去拜访了一位本省的数学权威。仔细阅读之后,那位权威很认真地告诉她:“你父亲是位天才,只是不懂数学。”

    小菊的世界就此崩溃。

    她是班上的数学尖子,但行为怪异,喜欢顶撞,老师们都不喜欢她。上课举手也不点她的名。

    此外她的脾气也很爆,动不动就爱打架。又很讲义气,常常被人利用。

    最重要的是她住的地方离火葬场、烈士墓都很近,大家认为她不吉利。

    皮皮本来和小菊不是很熟。因为小菊虽然衣衫破旧,长得却很漂亮,排名第七,算是优等生,平日她们是不往来的。而且皮皮还有点怕她:小菊成天拿着一把大伞,三言不和就跟人打架,她的主要对手是男生,经常被男生揍,女生一见她就怕得要命。所以小菊有个外号,叫“愤怒的小菊”。大家暗地里把她看成是某种不稳定因素。在学校她会打架,嫁了人她会通奸,工作了她会贪污,成功了她会犯罪,失败了她会吸毒。她会有一个很生动很惊险的人生。

    话说皮皮第一次和小菊打交道是在一次放学的路上。那天家麟打球培训,她一人回家。结果在校门外的小胡同里遇到了正在挨揍的张佩佩。揍她的人是汪萱。两人正抱着撕扯对方的头发。个头高挑的汪萱明显占了上锋。

    皮皮二话不说就冲了过去。

    她原本只想劝架,后来汪萱揍了她一拳,她怒了,便帮着佩佩一起打。可是汪萱是学过武术的,两个人都不是她的对手,汪萱一脚踹过去,正中皮皮的心窝,她直直地倒下了。佩佩拉着她就要跑,又被汪萱一个扫堂腿带下。正在不敌之际,眼前忽地一道黑影,辛小菊提着她的大伞就冲了上来,见汪萱没兵器,将大伞往地上一撂,徒手空拳地和她打了起来。

    倒也不是一番恶斗,因为小菊太强势,汪萱很快就被她揍得无还手之力。可是她的嘴还很硬着,嚷嚷着说要向老师报告。这一报告不打紧,作为宣传委员的皮皮努力了一年的“优秀学生干部”就泡汤了。

    后来小菊放了汪萱,她一边骂一边哭地跑了。皮皮仔细询问方知,原来是佩佩先动的手,因为她实在受不了汪萱平日对她的“心理折磨”、“行为污辱”和“口头暴力”,决定以卵扑石地揍她一顿。不料自己完全不是对手。接着皮皮又问小菊:“你为什么打汪萱?”据她所知,她们之间并无仇怨。小菊冷冷地来了一句:“平日素来看她讨厌,就想揍。”事了拂衣而去,只剩下皮皮和佩佩相互扶持,一跛一歪地回到家,思考来日对策。

    晚上在走廊遇到家麟,皮皮一面苦着脸将发生的事告诉给他,一面叹息自己快要到手的“优秀班干部”。

    家麟听了,半晌没吱声,接着淡淡地说:“不要紧,她不会打小报告的。这事我去替你解决吧。”

    果然过了一个多月都没动静,紧接着皮皮如愿以偿地拿到了优秀班干部的证书。

    皮皮请家麟吃冰棒,满腹心事地问他:“汪萱的事你是怎么解决的?”

    “嗯,那个,”家麟说,“我带她玩了一趟中山公园。”

    皮皮怒了:“你牺牲色相啊。”

    “嗯,牺牲了。”

    “说说看,都干了些什么?Kiss了没?”

    “说什么呀。”

    “上次你打球摔了,她还跑医务室给你拿药呢。”

    “有这事吗?”

    “那你喜欢她不?”

    “不喜欢。”

    因为这件事,皮皮很感谢小菊,觉得她又神秘又仗义,有点崇拜她。后来小菊高考失利,分数比她还低,便没有上大学,在社会上混着,四处打工。她们没有联系,直到皮皮进了晚报,偶尔去马路对面的麦当劳吃饭,这才发现小菊在里面打工,有时当收银,有时包汉堡。两人渐渐地亲近了。

    过了花园,迎面一幢气派的白色大厦,有大理石台阶和汉白玉扶手,门前还立着两个石狮。

    皮皮对了对门牌号,正是本省有名的“桃园商务会所”。贺兰静霆所要参加的冬季玉器拍卖会便在这里举行。

    在地铁里皮皮就已翻过了卫青檀替她准备的小册子。里面有新石器晚期的兽面玉圭、有良渚时代的玉镯、有商代的龙纹玉璧、有宋代的双子玉盘以及不少乾隆时期的玉雕、摆件。当然也有贺兰静霆关注的那件战国玉虎。

    无论哪一种,起拍的底价都在十万以上。

    她从皮包里取出录音笔和采访本,跛着脚进了大厅,正要往里走,忽被一个西装笔挺的工作人员拦住:“小姐,请出示您的邀请函。”

    “我是记者。”皮皮拿出采访证。

    “对不起,这是私人高级会所,本次拍卖会严格控制人数,记者也需要邀请函。”他面无表情地看了一眼皮皮,“同时我们也要求正式着装。这些在邀请函里都已经交待了。”

    皮皮觉得“正式着装”的意思是,她应当穿皮鞋。她本来倒是想穿皮鞋的,因为脚肿了,只能穿比较宽大的旅游鞋,还是很旧的一双。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记者们操持言柄、无孔不入,一向自视为无冕之王。皮皮也自觉遵循这个行规,以为不会有人拦她,所以穿得很随便:下身牛仔裤、上身白毛衣,外加一件厚厚的羽绒服。

    她尴尬地东张西望,想看看贺兰静霆来了没有。

    没看见贺兰,却看见了一个她好久没见,也不想看见的人。

    汪萱。

    毕业后,点点滴滴的消息传过来,原来汪萱的父亲主管经济,在本地政界很有背景。她的男友是某富豪的大公子,长她十岁,听说已经向她求婚了。皮皮只知道汪萱大学毕业分入银行,不知道她究竟干什么。

    挽着一位中年才俊、款款拾级而上的汪萱打扮得艳光四射、高贵得体。身边俊男非常绅士地替她脱下了皮大衣,露出一件湖绿色的手绣真丝长袍,淡黄的滚边裹着尚未丰满的身躯,清雅夺人。

    皮皮低头,假装看别处。

    不料汪萱偏偏看见了她,撇开同伴径直走过来,对她笑了笑,算是打招呼。接着,半是安抚半是挑衅地对那个工作人员说:“小钱,你睁只眼闭只眼,就让她进去吧。——她肯定是闺秀,只是不出于大家。”

    皮皮抬起头,目光直视汪萱的脸,也笑了:“我当然也是被人邀请的。——不然,我又不是大户,怎么会到这里来爆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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