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其實不用雙手,賀蘭靜霆陰森森的目光就能把關皮皮的咽喉切斷了。
可是一個硬邦邦的東西突然間戳過來,卻令他冷不防地退了一步。低頭一看,一個黑乎乎卻閃得銀邊的東西抵在他胸膛上。
“這是什麼?”
“索尼牌錄音筆。”
賀蘭靜霆雙眉一皺:“你要錄音?”
皮皮用力點頭,做出主播姿態,揚聲道:“賀蘭先生,請問您做了九百年的狐狸有可感想?能用一句話説出來嗎?”
這是一條通往城中的大道,路上的車很多,車燈交錯,掃描儀般一道一道地從他們的臉上閃過。路邊沒什麼行人,卻有一個穿着棉襖的老頭兒正在撿垃圾。
賀蘭靜霆怔了怔,繼而冷笑:“看來你真地不怕我。”
“不怕,”皮皮果斷地搖頭,“我以前住的地方,後面是火葬場,左邊是烈士墓,隔壁是花圈店。我什麼都怕,就是不怕鬼。”
其實這不是皮皮住的地方,是皮皮的好友辛小菊住的地方。因為從小就住在這種地方,小菊被認為是陰氣拂拂,鬼氣森森,鬼胎轉世,有鬼附身。打上初中那陣兒,雖是數學尖子,班上肯理睬她的人就不多,天生好奇的關皮皮除外。
“我不是鬼。”
“你有影子。”皮皮指了指地面,表示同意。
“我再説一遍,我是——”
“除非你能證明。”
默默地對峙了幾秒,賀蘭靜霆忽然一笑,説:“那時的樹比現在多。”
這回輪到皮皮摸不着頭腦:“什麼樹?”
“你不是問我有什麼感想嗎?這就是我的感想。”
那時的樹比現在多。廢話。那時的房價還比現在便宜哪!
這人活了九百年,就這感想啊?
皮皮頓時對他產生了鄙夷:“賀蘭靜霆,這麼多年,你真是白活了。”
回到車上,賀蘭靜霆又扭開了那個台,車裏迴盪着鬱悶的降E大調小夜曲。
“這是狐狸喜歡的音樂?”
“嗯。”
“這是——你們的電台?”
“嗯。”
“裏面的那個性感播音員,也是隻狐狸?”
“量詞。”
“也是位狐狸?”
“我們這一族比較喜歡從事娛樂業。”
“難怪天天都是音樂,連個新聞也沒有。”皮皮嘟囔了一句。
“你錯了。裏面播的就是新聞,不過是用音樂來播的。是狐狸就聽得懂。”
皮皮翹起了二郎腿:“播的是些什麼?説來聽聽。”
“剛才在説大興安嶺的氣候。晴天轉多雲。北極零下五十二度。渡口花店新進了一批綠色鮮花,數量不多,歡迎採購。還有某位得道大仙的講座,修真秘要之類。”
“渡口花店,你是説南街上的那個嗎?”
“嗯。”
C市人沒有誰不知道這個最大的花店和一年一度在這裏舉行的盛大花市。皮皮的奶奶還在那裏買過不少花的種子呢。
“你也常去那裏買花嗎?”
“不常去,有時去。那店對我來説,就相當於你們的麥當勞吧。”
“光吃花你的消化系統受得了嗎?”
賀蘭靜霆忽然沉默。
“你……你有消化系統嗎?”
繼續沉默。
“你一天去幾次洗手間?”
車猛地又剎住了,緊接着,關皮皮這邊的門鎖忽地彈開。賀蘭靜霆的聲音很不客氣:“下去。”
“還沒到家呢。”
“下去。”
“我不。”
賀蘭靜霆跳下車,拉開門:“關皮皮,你下來。”
“不下來。”
他忽然抓住她的腳,將她穿着的一雙皮靴脱了,扔到後座。
“賀蘭靜霆,你想幹什麼!”
“你下來不?”
“我的鞋……”
賀蘭靜霆不管三七二十一,一把將她拉下車。關上車門,“忽啦”一聲,汽車刨起一團塵霧,揚長而去。
只剩下關皮皮赤腳站在大街上,徒然地對着遠處的尾燈大叫:
“哎——賀蘭!你回來!我承認你是狐狸總行了吧!賀蘭——”
尾燈譏諷地閃了兩下,漸漸變成一個點,匯入滾滾車流,沓不可辨了。
真是不可置信,這人還真把她給拋下了。
關皮皮不禁看了看腳下:很好的柏油馬路,地面很光滑。若是夏季,赤足漫步定是一種享受。
可是,她心裏一個勁兒地叫苦,這是冬天啊。
雪雖已停了,冰雖已化了,地面卻跟空氣一樣寒冷。
伸手打的,沒人理睬。想打電話,手機斷電。更何況深更半夜,她這一歪一倒的樣子,很讓人懷疑啊。
獨自跫行了近一個小時,兩隻腳只顧向前走,都沒有知覺了。
便這麼磨磨蹭蹭地往前走,一直走到滿身出汗,走到星光疏冷,才看見自己住的大樓,臨走時忘記關燈,寢室的光還亮着。到了門口,藉着路燈一看,雙腳磨出了好些血泡,雖有厚襪子包着,腳板還是破了皮,血淋淋地慘不忍睹。
皮皮在心裏痛哭:真是人狐異類啊!狐狸大仙説怒就怒,是不可以得罪的!
她微微地鬆了一口氣,一抬頭,卻看見門前的台階上隱隱約約地坐着一個白影。
那姿勢是熟悉的,依稀分辨得出。
“家麟?”
白影站起身來,詫異地迎上去:“皮皮,出了什麼事?這麼晚才回來?”
“我……我的鞋丟了。”皮皮覺得有些委屈,又怪自己太愛貧嘴,自作自受。
幸好家麟也沒有多問,大約是怕她尷尬,見她一步一跛的,便伏下身來:“我揹你上去。”
皮皮很老實地扒在家麟背上,讓他將自己背上了二樓。
其實這也不是家麟第一次揹她,有一回她騎車摔跤,骨折了一個月,家麟天天騎車送她上學,上下樓都是他扶着,其間也背過幾次。那時他的個子也不是很高,但她更小。他的語氣不容商量,她也不推諉,便歡歡喜喜地伏在他背上。為了這個,家麟還被人取笑了,説他是“豬八戒背媳婦”。當時揹她的家麟臉是板着的,腮幫子硬硬的,擺出一副抵擋流言的樣子。末了又陰差陽錯地被選成全校學雷鋒標兵,很是搞笑。
家麟穿着件羽絨大衣,但男人的氣息卻還是從領口鑽了出來,絲絲線線流入鼻尖。皮皮的心砰砰地跳得很快,面紅耳熱,覺得身子快要被他的脊背灼傷了。
進了門,家麟將她放在沙發上,轉身便到廚房裏燒水。
“家麟,這麼晚找我有事嗎?”皮皮隔着門問他。
“沒事。”他輕輕嘆了一口氣。
“考試沒考好?”
“嗯。不是不好,只是沒到我期望的那個分數。所以申請了學校也不給全獎。”
在記憶中,以前只要考試考不好,家麟就不肯馬上回家,而是先到皮皮家坐坐,緩緩氣,養足精神,準備面對母親的咆哮。
“那你多申請幾個啊。東方不亮西方亮嘛。”
“我只看中了幾個學校,其它的就是給了我全獎也不想去。”
皮皮苦笑。
家麟從來都是年級第一。養成了他在學習上心高氣傲的性格,什麼都要是最好的,第二都不行。
“那你……要麼,再考一次GRE?”
“嗯,只好這樣了。還有最後一個學校沒給我回音,我再等等吧。”
皮皮記得每次準備GRE,家麟都好像掉了幾斤肉。到北京參加個什麼新東方學校,都是封閉式學習。回來一見面,又黑又瘦的,讓人心疼。
“我這裏有土豆片,你吃嗎?”覺得話題太沉重,皮皮忽然道。
“你的腳腫了,我帶你去醫院吧。”
“不用不用,我有云南白藥。”
家麟給她泡了一杯茶,看了看手錶,説:“太晚了,我回去了。”
“哦……嗯……”其實皮皮想説,既然這麼晚,你就在沙發上將就一宿吧。可是話到嘴邊又咽下了。
見他走到門邊,皮皮忽然想了一件事,問道:“你最近見到田欣了嗎?”
家麟遲疑了一下,沒有回頭:“沒有。”
“如果見到她,拜託替我問一下,NK演唱會的六折票買了沒有。這丫頭,打幾次手機都不回。”
“好的。”
家麟回頭看了她一眼,目光很深:“晚安。”
皮皮笑了笑:“晚安。”
門輕輕一扣,關上了。皮皮不顧腳上疼如刀割,連忙衝進洗手間。
月事來了。
12
地鐵鑽出路面的那一段正好路過C城一中。
這是一個晦暗的清晨。遠處幾個巨大的煙囱並不冒煙,是工業城市的遺蹟。
可是皮皮還是覺得風裏有些説不清的顆粒,以至於進了地鐵,被暖氣一烘,頓時像抽了鼻煙一樣咳嗽開了。
雖然每天都路過自己的學校,皮皮卻總是故意把視線調向不遠處的電視塔,或者是更遠的金安大廈。寧願看一千遍上面的廣告也不願看一眼C城一中。
可是昨夜腳疼了一晚,皮皮沒睡好,眼皮有點抬不起來。加上家麟來了,有點懷舊,便多看了一眼久違的校舍。
行政樓上的瓦片翻新了,新建的教學樓竣工了。氣派非凡的體育館上垂着幾個巨大的條幅,頭四個字是“熱烈歡迎……”。閉着眼睛都能聽見學校的高音喇叭。高二七班的教室在靠近街角的一側,右手最後一間。田欣説,桌椅沒換,桌上的三八線還在。上面多了幾首無厘頭的詩,有一首是她和皮皮的舊作,韻筆皆妙,又很搞笑,旁邊還有人給配了漫畫。田欣用手機拍下來傳給皮皮,讓她笑了好幾天。
那時的文科班也叫渣滓班,彙集了從各路篩下來的差生。皮皮即是其一。她的數學打進高一就沒及格過,物理更在四十分以下。獨有語文好,單科成績總在前十名。於是老師就説,皮皮是文科型人才,要進文科班才有出息。皮皮的爸媽都沒怎麼讀書,老師的話就是聖旨,皮皮就這樣進了高二七班。
一年下來成績上的收穫沒有,倒是在班上結交了三位好友,分別是排名第三十的王玉敏、第三十五的董小倩和第四十一的張佩佩。皮皮自己的名次則在三十八到三十九位上下浮動。
四個女孩子給自己的小團體起了個名字叫“桃花島”,制定了各種代號。一下課就聚到一起聊天、跳皮筋。四人當中數佩佩相貌最出眾、家境最寬裕,可是大家心裏都有點瞧不起她。像C城一中這樣的重點高中,三十名是一個級別,四十名是另一個級別。五十人的大班,四十之後就是差生了,沒人願意和差生玩。如果真的找她們玩了,就有點恩賜的意味。張佩佩深切領會高二七班的亞文化,對這幾位好友傾心巴結。每早買一大包生煎小包,自己只吃一個,帶到學校來和朋友們分享。
那年頭天天吃生煎包子是一種奢侈。皮皮面子薄,吃幾次就不再吃了。等到又想吃時又不好意思再要了。王玉敏和董小倩則認為這是應當的。她們做了作業會給佩佩抄;跳皮筋、做遊戲肯叫她來玩;有人欺負她,也會羣起而攻之……因此幾乎有一整年她們都沒怎麼買過早飯,把早飯錢留下來買了漫畫書。如果她們有一天沒吃佩佩的包子,佩佩會很惶恐,會以為自己得罪了她們。
皮皮覺得,做人卑微到了這種地步比較悲慘。可是又不得不承認佩佩在人際關係上很有一套。果然,玉敏和小倩對佩佩的態度比自己要熱情。比如三月三的春遊,老師讓學生們自願分成三人小組。玉敏和小倩就搶着要佩佩,害得皮皮不得不與另外兩名不怎麼交好的女生搭夥。途中還為分工吵了架,最後不歡而散。一年一次的春假就這麼給毀了。後來她把這事説給佩佩聽,佩佩只是抿嘴笑:“連這也訴苦?你也不想想,每天放學回家是誰陪你一路走回去?知不知道這年級的女生有多少人妒嫉你?那個汪萱,只要陶家麟肯衝她一笑,讓她退後二十名也心甘情願。有所得必有所失,對不對?再看看我,為了一點可憐的友誼,整整兩年都沒認真吃早飯,都落下胃病了。”
“那你還叫它友誼,不過是拿生煎包子換來的。”
“所以我很早就知道友誼不是純潔的,是可以買賣的。不像你和家麟,青梅竹馬兩小無猜。”
不知為什麼,無論是佩佩、玉敏和小倩都喜歡在她面前提起家麟。他是明星,人人都想沾光。而皮皮與家麟的關係,着實讓很多女生妒嫉。至少玉敏和小倩都使出極大的熱情到皮皮這裏打聽家麟的八卦。
從皮皮家住的小區到學校有兩站路,從初中開始,家長們商量着讓兩個孩子一起上學。一來有個伴,二來也安全些。就這樣風雨無阻地堅持了好幾年。後來長大了,不再是鄰居,也不再一起上學,可兩家畢竟住得不遠,還是天天約着一起回家。天氣好,不乘車,都是步行。
“走回去的路那麼長,你們都説了些什麼?”玉敏和小倩常常問。
皮皮淡而化之:“沒説什麼,也就是跟着他走,説説作業什麼的。——我們是鄰居,父母又是同事,我媽怕我路上不安全,託他照顧我一下。”
“你都多大了他還要照顧你?”
“沒辦法,我們那一帶治安不好,我媽特別不放心。”她引經據典,“前天你們看報紙了吧?我們廠打羣架,磚頭滿天飛,一下子就死了兩個。連行人都誤傷了。”
“我的天吶,”出身於設計院家庭的玉敏和小倩同時恐懼了,“原來是這樣啊!”
其實,在放學的路那麼長,當然得有話説。
皮皮會講故事,家麟則是最忠實的聽眾。
臨近高考的那兩年,家麟的弦總是崩得緊緊地,聽皮皮講故事,就是他一天最輕鬆的時刻。
家麟的母親管教特別嚴,數學考了八十分就要捱打,拿尺子抽,一面抽一面罵:“我叫你粗心!我叫你不認真!下次不考一百別回來見我!見我也是跪搓板!”家裏凡是讓人分心的東西一律被禁止了。四大名著、《莎士比亞全集》、《家》、《春》、《秋》統統鎖進了玻璃櫃。《射鵰》沒看過。MP3不讓買。雖然家麟和皮皮天天一起走,她倒不擔心會早戀。家麟的眼皮子不會那麼淺。皮皮太平凡,長相太一般,成績太差,父母既無文化又不思進取,是一個沒有前途的家庭裏的一個沒有前途的女孩。
可是家麟也不明白自己的媽媽。媽媽是清華畢業,為什麼打起孩子來比沒讀書的工人還要野蠻。
沒有數學天分的皮皮有編故事的天分。
她的故事整合了小説、雜誌、閒談、電視裏的各種情節和家數,一回接着一回,篇幅比楊家將還長。一個看似不起眼的題材,被她一番敷衍,便宛如五月的梅雨淅淅瀝瀝地拉開了維幕。其實皮皮講的全是些瑣屑的言情故事,考慮到家麟的興趣,又加入了武打和懸疑。這樣,兒女情長、英雄氣短全有了,十分熱鬧。她又會在要緊之處嘎然而止、且聽下回分解。
因此,每當放學走出校門,皮皮都會在廣告欄邊看見假裝在看招貼畫的家麟。閒聊了幾句功課,家麟迫不及待地進入正題:“後來呢?”
家麟從不承認皮皮是他的女朋友,那年頭叫早戀。可是,他也一天不落地陪她回家,不管別人怎麼説。他們甚至會一起溜到路邊的玻璃廠撿廢棄的玻璃瓶,到水溝裏洗乾淨帶回家養小烏龜。
高二下學期,皮皮換了一個同桌,就是田欣。
田欣是學習委員,也是班上唯一的一個在進文科班前就是前三名的尖子。同桌的第一天,田欣就主動向皮皮介紹了自己的學習心得,並認真回答了皮皮的各種提問:比如每天學習幾個小時,幾點起牀幾點睡覺,做練習的頻度,花在各門功課上的時間,甚至,喝什麼營養品打不打太極拳都答得一清二楚。皮皮大悦,覺得自己比佩佩幸運。
佩佩的同桌是排名第二的汪萱。汪萱是田欣的好友,可是性情倨傲,平日根本不搭理佩佩,考試時還故意把身子側過去,生怕她會偷看。甚至數次向老師抗議,説佩佩愛吃零食、影響她學習,又問為什麼要把差生安排給她。相比之下,田欣又大方又隨和。知道皮皮考不好會挨媽媽的罵,考數學時會分享自己的答案,讓皮皮混及格。凡是皮皮不理解的題目,只要問了,都會耐心地講解,一遍又一遍,直到弄懂為止。難怪她年年被評為市三好學生!皮皮對她心服口服,感恩戴德,銘諸肺腑。田欣過生日,她不惜花掉所有的零用錢,為她買了一隻很貴的加啡貓。
等到皮皮過生日,正逢六月,天降暴雨。驟然間C城便成了一遍汪洋。收音機説,門外電閃雷鳴,有行人被雷擊中。同時告誡大家不要在水中跋涉,因為C城大街上有幾處下水道蓋子遺失,曾有少年失足落入水道,至今找不到屍首。可是,早在一週前,田欣就答應了皮皮會來她家慶賀生日。那天,皮皮媽買好了蛋糕,請了幾位交好的朋友,大雨傾盆,桃花島的姐妹們一人未到,田欣卻按時來了。進門時提着一個空籃子,神情無比狼狽,説被雷聲嚇着了,手一抖,籃子裏的水果和禮物都掉了。皮皮心滿意足地過了生日,田欣卻為此大病一場,得了肺炎,住了一個月的醫院才好,差點都進不了考場。
人生有一知己足矣,斯世當以同懷視之。皮皮覺得,衡量一個人是否善良,要看她如何對待弱小而不是看她如何對待強者。強者人人都會巴結,只有善待弱者,方顯善良本色。所以,田欣才是可以深交的朋友。
在C城一中,高考絕對是當之無愧的最具戲劇性時刻,但皮皮覺得,其戲劇性卻並不體現在高考的那一天,或者是公佈分數的那一刻,而是在多年以後的同學聚會。
雖然每個學生都拒絕用分數定義自己,無形之中,她們大多又是分數的虔誠信徒。是啊,在那個年齡,姓名是父母的,錢財是父母,身上穿的包裏裝的全是父母的,只有分數是自己的。
在皮皮的同學中,有成績一向就好,高考發揮穩定,進了大學也一貫優秀的田欣和汪萱。有成績一向不好,處處招人白眼,高考很差,工作之後卻混得風聲水起,在C城中已小有名氣的張佩佩。更有另一類是成績一直不錯,高考突然失利,一個大學沒考上,成了待業青年的辛小菊。
皮皮今天去參加的拍賣會在一個巨大的街心公園對面。
在晨跑的人羣中她看見一個老頭穿着一件薄薄的夾克抖抖縮縮地坐在石凳上埋頭寫着什麼。老頭的頭髮很亂,衣服也很破,緊皺的雙眉有一股奇特的威嚴。
“辛伯伯早!”
老頭轉身看了她一眼:“早,皮皮。”
“哥德巴赫猜想證得怎麼樣了?”
“快了。”
“伯伯您冷嗎?”皮皮問。
“不冷。”老頭笑眯眯的將自己的褲腿捲開,裏面嚴嚴實實地包着一層塑料袋,用不乾膠一圈圈地粘住,“非常暖和。皮皮你能借我幾塊錢嗎?”
“這是五十塊,上次我欠小菊的,您不用還了。”皮皮掏出錢包,遞給他一張鈔票。
“謝謝,”老頭接過錢,從書包裏抽出一疊紙鄭重地遞過來,“這是我的手稿你收着。異日我得了菲爾茨獎你可以拿這個賣錢的。”
皮皮雙手接過:“好的,我一定珍藏。”
誰説大人比小孩更現實?
這個滿臉骯髒的老人就是辛小菊的爸爸辛志強。
十幾年前他是新華書店的售貨員,從沒上過大學。因為看了徐遲先生的《哥德巴赫猜想》,決定將畢生精力投入到證明哥德巴赫猜想的事業中去。他證了五年,沒證出來,老婆跑了。又證了五年,還沒證出來,被送進精神病院。出了院,他開始流浪,露宿街頭,偶爾回家向女兒要點鉛筆和紙,在城市的各個角落繼續着他的夢想。
小菊一直很崇拜她爸爸,一直以為他是天才數學家,直到有一天她鼓起勇氣拿着父親的手稿去拜訪了一位本省的數學權威。仔細閲讀之後,那位權威很認真地告訴她:“你父親是位天才,只是不懂數學。”
小菊的世界就此崩潰。
她是班上的數學尖子,但行為怪異,喜歡頂撞,老師們都不喜歡她。上課舉手也不點她的名。
此外她的脾氣也很爆,動不動就愛打架。又很講義氣,常常被人利用。
最重要的是她住的地方離火葬場、烈士墓都很近,大家認為她不吉利。
皮皮本來和小菊不是很熟。因為小菊雖然衣衫破舊,長得卻很漂亮,排名第七,算是優等生,平日她們是不往來的。而且皮皮還有點怕她:小菊成天拿着一把大傘,三言不和就跟人打架,她的主要對手是男生,經常被男生揍,女生一見她就怕得要命。所以小菊有個外號,叫“憤怒的小菊”。大家暗地裏把她看成是某種不穩定因素。在學校她會打架,嫁了人她會通姦,工作了她會貪污,成功了她會犯罪,失敗了她會吸毒。她會有一個很生動很驚險的人生。
話説皮皮第一次和小菊打交道是在一次放學的路上。那天家麟打球培訓,她一人回家。結果在校門外的小衚衕裏遇到了正在捱揍的張佩佩。揍她的人是汪萱。兩人正抱着撕扯對方的頭髮。個頭高挑的汪萱明顯佔了上鋒。
皮皮二話不説就衝了過去。
她原本只想勸架,後來汪萱揍了她一拳,她怒了,便幫着佩佩一起打。可是汪萱是學過武術的,兩個人都不是她的對手,汪萱一腳踹過去,正中皮皮的心窩,她直直地倒下了。佩佩拉着她就要跑,又被汪萱一個掃堂腿帶下。正在不敵之際,眼前忽地一道黑影,辛小菊提着她的大傘就衝了上來,見汪萱沒兵器,將大傘往地上一撂,徒手空拳地和她打了起來。
倒也不是一番惡鬥,因為小菊太強勢,汪萱很快就被她揍得無還手之力。可是她的嘴還很硬着,嚷嚷着説要向老師報告。這一報告不打緊,作為宣傳委員的皮皮努力了一年的“優秀學生幹部”就泡湯了。
後來小菊放了汪萱,她一邊罵一邊哭地跑了。皮皮仔細詢問方知,原來是佩佩先動的手,因為她實在受不了汪萱平日對她的“心理折磨”、“行為污辱”和“口頭暴力”,決定以卵撲石地揍她一頓。不料自己完全不是對手。接着皮皮又問小菊:“你為什麼打汪萱?”據她所知,她們之間並無仇怨。小菊冷冷地來了一句:“平日素來看她討厭,就想揍。”事了拂衣而去,只剩下皮皮和佩佩相互扶持,一跛一歪地回到家,思考來日對策。
晚上在走廊遇到家麟,皮皮一面苦着臉將發生的事告訴給他,一面嘆息自己快要到手的“優秀班幹部”。
家麟聽了,半晌沒吱聲,接着淡淡地説:“不要緊,她不會打小報告的。這事我去替你解決吧。”
果然過了一個多月都沒動靜,緊接着皮皮如願以償地拿到了優秀班幹部的證書。
皮皮請家麟吃冰棒,滿腹心事地問他:“汪萱的事你是怎麼解決的?”
“嗯,那個,”家麟説,“我帶她玩了一趟中山公園。”
皮皮怒了:“你犧牲色相啊。”
“嗯,犧牲了。”
“説説看,都幹了些什麼?Kiss了沒?”
“説什麼呀。”
“上次你打球摔了,她還跑醫務室給你拿藥呢。”
“有這事嗎?”
“那你喜歡她不?”
“不喜歡。”
因為這件事,皮皮很感謝小菊,覺得她又神秘又仗義,有點崇拜她。後來小菊高考失利,分數比她還低,便沒有上大學,在社會上混着,四處打工。她們沒有聯繫,直到皮皮進了晚報,偶爾去馬路對面的麥當勞吃飯,這才發現小菊在裏面打工,有時當收銀,有時包漢堡。兩人漸漸地親近了。
過了花園,迎面一幢氣派的白色大廈,有大理石台階和漢白玉扶手,門前還立着兩個石獅。
皮皮對了對門牌號,正是本省有名的“桃園商務會所”。賀蘭靜霆所要參加的冬季玉器拍賣會便在這裏舉行。
在地鐵裏皮皮就已翻過了衞青檀替她準備的小冊子。裏面有新石器晚期的獸面玉圭、有良渚時代的玉鐲、有商代的龍紋玉璧、有宋代的雙子玉盤以及不少乾隆時期的玉雕、擺件。當然也有賀蘭靜霆關注的那件戰國玉虎。
無論哪一種,起拍的底價都在十萬以上。
她從皮包裏取出錄音筆和採訪本,跛着腳進了大廳,正要往裏走,忽被一個西裝筆挺的工作人員攔住:“小姐,請出示您的邀請函。”
“我是記者。”皮皮拿出採訪證。
“對不起,這是私人高級會所,本次拍賣會嚴格控制人數,記者也需要邀請函。”他面無表情地看了一眼皮皮,“同時我們也要求正式着裝。這些在邀請函裏都已經交待了。”
皮皮覺得“正式着裝”的意思是,她應當穿皮鞋。她本來倒是想穿皮鞋的,因為腳腫了,只能穿比較寬大的旅遊鞋,還是很舊的一雙。從某種意義上來説,記者們操持言柄、無孔不入,一向自視為無冕之王。皮皮也自覺遵循這個行規,以為不會有人攔她,所以穿得很隨便:下身牛仔褲、上身白毛衣,外加一件厚厚的羽絨服。
她尷尬地東張西望,想看看賀蘭靜霆來了沒有。
沒看見賀蘭,卻看見了一個她好久沒見,也不想看見的人。
汪萱。
畢業後,點點滴滴的消息傳過來,原來汪萱的父親主管經濟,在本地政界很有背景。她的男友是某富豪的大公子,長她十歲,聽説已經向她求婚了。皮皮只知道汪萱大學畢業分入銀行,不知道她究竟幹什麼。
挽着一位中年才俊、款款拾級而上的汪萱打扮得豔光四射、高貴得體。身邊俊男非常紳士地替她脱下了皮大衣,露出一件湖綠色的手繡真絲長袍,淡黃的滾邊裹着尚未豐滿的身軀,清雅奪人。
皮皮低頭,假裝看別處。
不料汪萱偏偏看見了她,撇開同伴徑直走過來,對她笑了笑,算是打招呼。接着,半是安撫半是挑釁地對那個工作人員説:“小錢,你睜隻眼閉隻眼,就讓她進去吧。——她肯定是閨秀,只是不出於大家。”
皮皮抬起頭,目光直視汪萱的臉,也笑了:“我當然也是被人邀請的。——不然,我又不是大户,怎麼會到這裏來爆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