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云山脉向北六百里,地势渐平坦,古道幽远前伸,茫茫不见尽头,也不知通往何处。青山绵绵,风凉似水,在古道上冷冷吹过。
道旁老树几根枯枝轻颤,又飘落了几片黄叶,偶尔从林中幽谧处传来几声鸦鸣,似也在这远离了繁华所在偏僻之处,悄悄添上了几分凄凉。
左右不见人烟,古道少见人来,哪怕回头望去,那一座名动天下的雄伟名山,此刻也已经被云雾所蔽,仅剩下一个模糊轮廓依稀可见。天阴而有云,西风猎猎,带着丝丝寒意吹过,像是一直冷到了心底。
一座小山之下的僻静处,此刻却是站着两个人,其中一人便是王宗景。他抬头看了看天色,但见天空阴云低垂,灰色的云层积聚飘动,不知不觉心中也多了些淡淡的阴郁。只是片刻之后,他深吸了一口气,转过身时已经神色如常,笑了笑道:我走了啊。
在他身后还站着一人,一身墨绿道袍,容貌俊朗气度不凡,正是当今青云门掌教真人萧逸才。普天之下,却是无人知晓在这样一个阴沉的午后,他会在这偏僻无人的地方亲自送别那个被他逐出门墙的不肖弟子。
萧逸才看着这个少年,目光微闪,道:有些东西给你。说着,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布包,递给了王宗景。
王宗景接过,先是迟疑了一下,看了萧逸才一眼,萧逸才微微点头,王宗景便不再犹豫,打开了布包,却发现这分量颇轻的布包里并非什么盘缠银两,也不是临别赠予的什么宝物,而是一页一页满是字迹的素白信纸,看去厚厚一沓,怕是有数十张之多。
王宗景看着这些纸张觉得颇有几分眼熟,随即想起当日在萧逸才书房之中时,曾看到萧逸才在这些素白纸张上不停写着什么。与此同时,他耳边传来了萧逸才的声音,道:昔年我年轻的时候,机缘巧合之下,也曾混入过魔教,在那乌烟瘴气的艰险所在待过一段时日。这些纸上所写的东西,便是我回忆当初那段日子的一些心得。你此去凉州,一路上熟读之后默记于心,然后便将这些东西烧了吧。他顿了一下,随即又是淡淡一笑,道:关于魔教那些渊源手段,大竹峰上已经有人教你了,我自不会班门弄斧。这纸上所写的,多半都是些平日里如何谨慎自保、如何刺探窥私等不入流的小手段,虽不起眼,也不光明,却应该也能助你一臂之力。
王宗景点了点头,小心地将这些纸张收起,低声道:弟子明白,多谢真人。
萧逸才看着他好一会儿,缓缓道:你年纪不大,我却要你行如此凶险事,你心中可会怨我?
王宗景怔了一下,微微低头,道:不会。
萧逸才负手而立,不再言语,冷风吹过,他身上道袍飘起,飘然若仙,隐然带着几分卓尔不群的出尘之意,浑不像世俗之人。只是片刻之后,王宗景的声音忽然又响了起来:只是青云门中无数弟子,资质天赋胜我者不知几何,但您为何会选我?
他抬头看向萧逸才,脸色虽然平静,但眼中还是有几分长久以来的疑惑,终于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
萧逸才眉头微皱,沉默不语,面色沉静难测喜怒。王宗景等了片刻,心中不觉有些忐忑不安,却只听萧逸才开口道:因为有个人对我说了,你是块好材料,再适合不过。
王宗景吃了一惊,愕然道:什么?是谁?
萧逸才缓缓摇头,却并未回答他的问题,只道:我与你过往素不相识,确实是不知晓你的。但那人向我特意提到了你,说到此处,萧逸才忽然住口,没有再多说那个神秘人物的事,只静静地道:那人的身份眼下还不能告诉你,但我相信他的眼光。潜伏魔教乃是大凶险之事,相比之下,道行天赋都算是小道,最重要的反是心性毅力。那人以为你与众不同,而我得到消息后也暗中看你多次,确信也是如此。
王宗景微微张嘴,一时心中茫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只是从心里浮起一股不太真实的奇异感觉,自己的命运似乎被一个未知的神秘人物所决定,但眼前发生的一切,却是明明白白告诉他萧逸才说的都是真的。
而且,近日魔教余孽蠢蠢欲动,在边远之地正暗中扩张势力,会暗地里收录一批身家清白的十五六岁少年。这实在是一个难得的机会,所以我不得已才将那五年之约提前。
那王宗景怔了半晌,缓缓吐出一字,却又觉得心中千言万语不知该从何说起,末了终究还是长长吐出了一口气,如心头之石拿起又放下,对着萧逸才行了一礼,点了点头,轻声道:那我这便走了,真人。
萧逸才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只见王宗景徐徐转身,目光在这一刻却是下意识地望向那云雾深处的远方青云山脉,默然之中,依稀有一股依恋在眼中掠过,只是他凝视片刻之后,还是转身走去。从背后看去,这少年只身单影缓步而行,萧瑟冷风里,与那青山正渐行渐远。
萧逸才注视着他的背影,似心头一时也有所触动,忽然开口道:我至今门下从未收徒,此番青云试后,其中有一二出类拔萃的少年,应该会收入我门下。
王宗景脸色微动,停住脚步,面上掠过一丝复杂之色,笑了笑,道:恭喜掌门真人,只不知会是青云试中哪一位师兄师姐有此机缘,真是可喜可贺。
萧逸才目光闪动,忽然道:若你有心,可愿为我门下弟子?王宗景身子一震,愕然抬头望向萧逸才,只见萧逸才脸色淡然,但目光炯炯,只有庄重肃穆之色,何尝有半分玩笑之意。他嘴唇微微动了一下,欲言又止。
萧逸才安静地等着,没有丝毫不耐烦之意。
王宗景凝视他良久,忽地笑了一下,点了点头,然后便在这荒无人烟古道边,天高地阔老树下,在萧逸才的身前,迎着随风飘舞的墨绿道袍跪下,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
萧逸才待他叩首完毕,踏前一步,轻轻将他拉起,脸色仍是从容不变,但目光还是显得柔和了一些。只是他向来便是自控极强的人物,此刻也没有显露什么特意亲近的意思,相反,他看着王宗景虽然声音低沉温和,但说出的话语,却是带了几分冷意:你愿意拜我为师,我心中十分欢喜,但过了今日,我便绝不会承认此事,哪怕日后你我相对,若是时机不对,即使你死在我的眼前,只怕我仍有可能视若无睹,你可明白?
王宗景怔了一下,脸色微微有些苍白,但片刻之后还是重重地点了点头。萧逸才沉默了片刻,忽然又淡淡跟了一句,道:若事有不谐,换了是我死在你面前,你也是一般就好了。
王宗景只觉得身上微有寒意,略略低下了头,忽然感觉到有一只手掌轻轻放在自己的肩头,微热而带着一丝暖意,轻轻地拍了拍。
然后,萧逸才负手而立,仰首望天,看着那青天白云,过了片刻,用一种十分平静的口气,缓缓说道:"魔教危害世间垂数千载,兴盛起伏无数次,虽有无数正道先辈前赴后继除魔卫道,但魔教妖孽总如春风野草,吹而复生。我青云一门立派两千余年,向来持正护道,与魔教妖孽争斗不休。多年以来,不知有多少祖师前辈惨死于魔教妖人手下,更有甚者,有数次便是我青云一门都险些毁在魔教手中;而魔教妖人亦向来都是将我青云门视为第一心腹大敌。此乃血海深仇,不死不休。
自我接任掌教真人之位后,夙夜所思皆为此事。这些年来我亦想通,若不将魔教一脉斩草除根,任其休养生息,则我青云一门必将永无宁日。而魔教妖孽虽在中土肆虐,要想彻底铲除魔教,却要毁其根基、灭其根本,那便是萧逸才目视王宗景,声音陡寒,冷冷道,蛮荒圣殿!
王宗景的眼角微微抽搐了一下。
"蛮荒圣殿究竟在哪里,又是怎样情况,世间向来少有人知。昔年本门中曾有数位惊才绝艳神通广大的前辈师叔深入不毛蛮荒,历经艰险磨难,终于找到那蛮荒圣殿并重创魔教。然而事后吾等却发现,所谓的蛮荒圣殿其实分为前殿后殿两处,诸位师叔寻到的乃是前殿,虽然防卫森严,却是化外蛮民素日祭拜邪神所在,并非魔教根基之处。经过这些年来我多方打探、费尽心思,才知道那魔教根本乃是在那传说中神秘的后殿,又有冥渊的别称。据说那一处冥渊乃是魔气滔天的极恶险地,藏有千百年来魔教最大的秘密,年复一年,那一处地方能不断培养出魔教妖人高手,是以哪怕魔教多次在中土遭受重创,却依旧能够重新崛起。
所以,要灭魔教,必定要先毁了那一处冥渊所在,杀尽魔教妖人,如此方能完成我青云历代祖师的宏愿,断绝魔教,天下太平!萧逸才长吸了一口气,身上墨绿道袍无风自动,脸上也掠过了一丝淡淡的红晕,似乎是被这心中大愿所激励,遥想壮志,自有慷慨之气。
王宗景不知不觉间,在萧逸才言辞之下,竟有种心折感觉,心志也是一阵澎湃,重重点头答应。
萧逸才闭目不语,像是冷静了片刻,脸色随即恢复如常,又看向王宗景,淡淡道:魔教乃是我青云死敌,但平心而论,魔教源远流长,根基雄厚,在那冥渊之中据说更有至今不为世人所知的黑暗力量暗中守护。所以便是我等发现了那圣殿所在,也未必能一鼓而下,一切都需从长计议。我暗中建立黑云,所行皆为阴密事,不为其他,正是我反思过往,魔教妖人多次以此卑鄙手段对付本门,如今在吾手上,要完成前辈祖师未竟之业,便要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你可明白?萧逸才转过头,看着他。
王宗景慢慢地点了点头,心情有些复杂,像是一缕乌云压在心头,但未来未知的路,仿佛已在眼前轻轻展开那一丝细小的端口,恍惚中,又似带着一点奇异的兴奋。
伸出手来。萧逸才缓声道。
王宗景依言伸出右手,平摊在他身前,萧逸才握住他的小指,轻轻一划,一阵刺痛从指上传来,王宗景微微皱眉,但并未退缩。伤口展露,殷红的鲜血从破开的皮肉处缓缓溢出,萧逸才手上不知何时多了一个黑色小玉瓶,将这些鲜血接住,过了一会儿萧逸才收回玉瓶并松开王宗景的手掌,淡淡道:天地分阴阳,云亦有光暗,青云为光,黑云则暗。自今日起,世间除我之外,再也无人知晓你的身份去处。从今往后,在那黑云之中,你名为黑九。
黑九在心中缓缓将这个似名但更像某种诡异代号的名字轻轻念了几遍,王宗景点了点头。
萧逸才看着他,道:此去凉州,从此便与青云一门再无瓜葛,你心中可还有什么事要交代吗?
王宗景想了想,道:其他也没什么了,只是弟子还有一位姐姐在青云门中,若是师父有暇,还请照看一二。
好。还有吗?
没有了。
青云山,通天峰。
温暖的阳光照耀在这座雄伟的高峰上,云气蒸腾鹤鸣翔天,看去一派超凡脱俗的仙家景象。虹桥如龙惊鸿跃起,穿行于浮云之间,通向那通天峰最高处,规模巨大楼宇如云的玉清殿沐浴在阳光中,如天上宫阙,折射出万道光芒美轮美奂。
当此之时,也唯有人间仙境才能形容眼前这一切了,只是此刻宏伟的玉清殿上,却与外头这一片美丽温暖的景象有些出入,气氛显得有些僵冷。从远处回山不久的明阳道人面无表情地站在殿内一侧,目光不时向前头三清圣像前的那两个男子身影看去,眼中隐约掠过一丝忧色。
一身墨绿道袍的青云门掌教真人萧逸才面色淡然,缓缓取香点燃,敬奉神位,似乎对身边隐隐有些凌厉的气氛毫无察觉。而站在他身旁的另一人,面目英俊背负神剑,碧芒轻吐如蛟龙一般,正是林惊羽。
林惊羽脸色有些冷,但并没有发作的意思,对这位掌教师兄他仍是保持了极大的尊重,只是站在一旁默默地看着萧逸才上香行礼完毕后,退后几步转身过来面对他时,林惊羽才缓缓开口道:萧师兄,莫非真的不能通融吗?
萧逸才双手收入宽大的道袍中,淡淡道:私愤杀人乃是大错,不可纵容。林惊羽眉头一挑,整个人便如一柄锋锐无匹的利剑,仿佛有那么片刻身上的锋利无形中向外显露了一下,即使隔了一段距离,站在一旁的明阳道人也觉得呼吸猛然一窒,忍不住心头一震。不过幸好,这感觉转眼即逝,那林惊羽的神色看去几乎都没什么变化,只见他目视萧逸才,沉默了片刻,忽然道:我去过孙家庄。
萧逸才目光一闪,带了一丝复杂意味,看了林惊羽一眼。迎着他的眼光,林惊羽却面色从容,未有退却之意,只缓缓道:孙积善死后,村中百姓未见伤怀者,反而诸多人家欢声笑语,甚至举杯庆贺者亦有之。他顿了一下,正视萧逸才,道:孙积善面善实恶,为非作歹,王宗景杀得好。
萧逸才深深看了他一眼,收回目光向前走去,一字一字道:违反门规,不可宽饶。
林惊羽站在原地,嘴唇似乎微微抿了起来,站在旁边的明阳道人忽然觉得这一刻,这玉清殿上突然变得像是让人喘不过气来一样,周围一片安静,没有丝毫风声,却仿佛隐隐有狂风大作,帷幕轻颤。
片刻之后,林惊羽忽然转身,向玉清殿大门走去。几乎是在同时,随着这如利剑般的男子身影的离去,玉清殿上令人窒息的气氛缓缓松弛下来。明阳道人暗暗松了一口气,才发现不知何时自己手心竟然已经渗出了冷汗,就在这时,他听到另一头萧逸才的声音传了过来:明阳,让他们上殿来吧。
明阳道人答应一声,转身向玉清殿大门走去,就跟在林惊羽身后一段距离,一前一后走出了大殿。转眼看去,只见殿外恭谨肃立着四个少年男女,分别是管皋、风恒、苏文清和唐阴虎。林惊羽此刻自然也看到这四个站在殿外的年轻人,他向他们身上瞄了一眼,便径直从他们身边走过了。
只是他虽无意,但或许是心中愤慨,怒意鼓荡,从身上不自觉流淌而出的那一股凌厉剑意,登时还是让这四个道行仍浅的年轻人面色大变,只觉得有一柄光芒万丈锋锐无匹的利剑陡然现身,森森剑意侵袭而来,几乎瞬间就要让他们裂体出血,竟是不约而同地向后退了两步。
片刻之后,林惊羽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眉头微皱,随即锋锐的剑意隐去,这个英俊默然的男子也缓步走远。
管皋、苏文清等四人心中惊骇,但其中也有喜悦敬仰之意夹杂心中,他们四人在这一年的青云试中都属出类拔萃的人物,同时又皆是出身修真世家,目光见识与常人不可同日而语。换了是普通弟子经历刚才那一幕,或许除了害怕敬畏也没什么想法,但他们四人却几乎都是瞬间便体会到林惊羽道行之高,尤其是那股剑意凌然透体,更是可畏可怖,实已是天下第一等的高手。
这青云山上,青云门中,果然藏龙卧虎,天下第一门派,两千年正道巨擘,当真是非同凡响。管皋等人都面露恭敬之色,向着林惊羽走去的方向微微低头。
明阳道人站在殿门之外,向林惊羽走远的背影看了片刻,随后便对管皋等人道:你们上殿来吧,掌教真人这便要见你们了。
是。
管皋、苏文清等答应一声,随着明阳道人走上玉清殿。四人都是心思灵巧之辈,此刻多少也明白萧逸才专门只见他们四人,正有对此间诸人的认可之意,心中俱欢喜激动。只是玉清殿上向来气氛肃穆庄重,那一位站在三清神像之下、身着墨绿道袍的男子出尘飘逸,望之便如神仙中人一般,更是令人心生敬仰。他们一个个安安静静地走过去,在萧逸才身后一字排开,齐声道:弟子拜见掌教真人。
萧逸才道袍一拂,转过身来,面上已带了淡淡的温煦笑意,微微点头,开口道:你们来了。此番异境之行,我遍观诸多弟子,其中尤以你等四人最为出众,是以召你们来此玉清殿上,要以
他的话音温和而略带一丝低沉,神情淡然,但在他身前的四个年轻人都是带了几分激动。远处,明阳道人站在大殿门边,淡淡地看着这一幕,嘴角原本有的一丝笑意缓缓收起。在那一刻,他似乎想到了什么,但终究还是默然不语。身子微转,他的目光缓缓望向了玉清殿外,那一片高高的、蔚蓝的澄澈青天,苍穹无垠,天地之大,仿佛在这大殿之外延伸至无尽远处,再也望不见那天地的尽头。
远方,便是另一个世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