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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六章 遠行

    青雲山脈向北六百里,地勢漸平坦,古道幽遠前伸,茫茫不見盡頭,也不知通往何處。青山綿綿,風涼似水,在古道上冷冷吹過。

    道旁老樹幾根枯枝輕顫,又飄落了幾片黃葉,偶爾從林中幽謐處傳來幾聲鴉鳴,似也在這遠離了繁華所在偏僻之處,悄悄添上了幾分淒涼。

    左右不見人煙,古道少見人來,哪怕回頭望去,那一座名動天下的雄偉名山,此刻也已經被雲霧所蔽,僅剩下一個模糊輪廓依稀可見。天陰而有云,西風獵獵,帶着絲絲寒意吹過,像是一直冷到了心底。

    一座小山之下的僻靜處,此刻卻是站着兩個人,其中一人便是王宗景。他抬頭看了看天色,但見天空陰雲低垂,灰色的雲層積聚飄動,不知不覺心中也多了些淡淡的陰鬱。只是片刻之後,他深吸了一口氣,轉過身時已經神色如常,笑了笑道:我走了啊。

    在他身後還站着一人,一身墨綠道袍,容貌俊朗氣度不凡,正是當今青雲門掌教真人蕭逸才。普天之下,卻是無人知曉在這樣一個陰沉的午後,他會在這偏僻無人的地方親自送別那個被他逐出門牆的不肖弟子。

    蕭逸才看着這個少年,目光微閃,道:有些東西給你。説着,從懷中掏出一個小布包,遞給了王宗景。

    王宗景接過,先是遲疑了一下,看了蕭逸才一眼,蕭逸才微微點頭,王宗景便不再猶豫,打開了布包,卻發現這分量頗輕的布包裏並非什麼盤纏銀兩,也不是臨別贈予的什麼寶物,而是一頁一頁滿是字跡的素白信紙,看去厚厚一沓,怕是有數十張之多。

    王宗景看着這些紙張覺得頗有幾分眼熟,隨即想起當日在蕭逸才書房之中時,曾看到蕭逸才在這些素白紙張上不停寫着什麼。與此同時,他耳邊傳來了蕭逸才的聲音,道:昔年我年輕的時候,機緣巧合之下,也曾混入過魔教,在那烏煙瘴氣的艱險所在待過一段時日。這些紙上所寫的東西,便是我回憶當初那段日子的一些心得。你此去涼州,一路上熟讀之後默記於心,然後便將這些東西燒了吧。他頓了一下,隨即又是淡淡一笑,道:關於魔教那些淵源手段,大竹峯上已經有人教你了,我自不會班門弄斧。這紙上所寫的,多半都是些平日裏如何謹慎自保、如何刺探窺私等不入流的小手段,雖不起眼,也不光明,卻應該也能助你一臂之力。

    王宗景點了點頭,小心地將這些紙張收起,低聲道:弟子明白,多謝真人。

    蕭逸才看着他好一會兒,緩緩道:你年紀不大,我卻要你行如此兇險事,你心中可會怨我?

    王宗景怔了一下,微微低頭,道:不會。

    蕭逸才負手而立,不再言語,冷風吹過,他身上道袍飄起,飄然若仙,隱然帶着幾分卓爾不羣的出塵之意,渾不像世俗之人。只是片刻之後,王宗景的聲音忽然又響了起來:只是青雲門中無數弟子,資質天賦勝我者不知幾何,但您為何會選我?

    他抬頭看向蕭逸才,臉色雖然平靜,但眼中還是有幾分長久以來的疑惑,終於還是忍不住問了出來。

    蕭逸才眉頭微皺,沉默不語,面色沉靜難測喜怒。王宗景等了片刻,心中不覺有些忐忑不安,卻只聽蕭逸才開口道:因為有個人對我説了,你是塊好材料,再適合不過。

    王宗景吃了一驚,愕然道:什麼?是誰?

    蕭逸才緩緩搖頭,卻並未回答他的問題,只道:我與你過往素不相識,確實是不知曉你的。但那人向我特意提到了你,説到此處,蕭逸才忽然住口,沒有再多説那個神秘人物的事,只靜靜地道:那人的身份眼下還不能告訴你,但我相信他的眼光。潛伏魔教乃是大凶險之事,相比之下,道行天賦都算是小道,最重要的反是心性毅力。那人以為你與眾不同,而我得到消息後也暗中看你多次,確信也是如此。

    王宗景微微張嘴,一時心中茫然,不知該説什麼才好,只是從心裏浮起一股不太真實的奇異感覺,自己的命運似乎被一個未知的神秘人物所決定,但眼前發生的一切,卻是明明白白告訴他蕭逸才説的都是真的。

    而且,近日魔教餘孽蠢蠢欲動,在邊遠之地正暗中擴張勢力,會暗地裏收錄一批身家清白的十五六歲少年。這實在是一個難得的機會,所以我不得已才將那五年之約提前。

    那王宗景怔了半晌,緩緩吐出一字,卻又覺得心中千言萬語不知該從何説起,末了終究還是長長吐出了一口氣,如心頭之石拿起又放下,對着蕭逸才行了一禮,點了點頭,輕聲道:那我這便走了,真人。

    蕭逸才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只見王宗景徐徐轉身,目光在這一刻卻是下意識地望向那雲霧深處的遠方青雲山脈,默然之中,依稀有一股依戀在眼中掠過,只是他凝視片刻之後,還是轉身走去。從背後看去,這少年隻身單影緩步而行,蕭瑟冷風裏,與那青山正漸行漸遠。

    蕭逸才注視着他的背影,似心頭一時也有所觸動,忽然開口道:我至今門下從未收徒,此番青雲試後,其中有一二出類拔萃的少年,應該會收入我門下。

    王宗景臉色微動,停住腳步,面上掠過一絲複雜之色,笑了笑,道:恭喜掌門真人,只不知會是青雲試中哪一位師兄師姐有此機緣,真是可喜可賀。

    蕭逸才目光閃動,忽然道:若你有心,可願為我門下弟子?王宗景身子一震,愕然抬頭望向蕭逸才,只見蕭逸才臉色淡然,但目光炯炯,只有莊重肅穆之色,何嘗有半分玩笑之意。他嘴唇微微動了一下,欲言又止。

    蕭逸才安靜地等着,沒有絲毫不耐煩之意。

    王宗景凝視他良久,忽地笑了一下,點了點頭,然後便在這荒無人煙古道邊,天高地闊老樹下,在蕭逸才的身前,迎着隨風飄舞的墨綠道袍跪下,恭恭敬敬地磕了三個頭。

    蕭逸才待他叩首完畢,踏前一步,輕輕將他拉起,臉色仍是從容不變,但目光還是顯得柔和了一些。只是他向來便是自控極強的人物,此刻也沒有顯露什麼特意親近的意思,相反,他看着王宗景雖然聲音低沉温和,但説出的話語,卻是帶了幾分冷意:你願意拜我為師,我心中十分歡喜,但過了今日,我便絕不會承認此事,哪怕日後你我相對,若是時機不對,即使你死在我的眼前,只怕我仍有可能視若無睹,你可明白?

    王宗景怔了一下,臉色微微有些蒼白,但片刻之後還是重重地點了點頭。蕭逸才沉默了片刻,忽然又淡淡跟了一句,道:若事有不諧,換了是我死在你面前,你也是一般就好了。

    王宗景只覺得身上微有寒意,略略低下了頭,忽然感覺到有一隻手掌輕輕放在自己的肩頭,微熱而帶着一絲暖意,輕輕地拍了拍。

    然後,蕭逸才負手而立,仰首望天,看着那青天白雲,過了片刻,用一種十分平靜的口氣,緩緩説道:"魔教危害世間垂數千載,興盛起伏無數次,雖有無數正道先輩前赴後繼除魔衞道,但魔教妖孽總如春風野草,吹而復生。我青雲一門立派兩千餘年,向來持正護道,與魔教妖孽爭鬥不休。多年以來,不知有多少祖師前輩慘死於魔教妖人手下,更有甚者,有數次便是我青雲一門都險些毀在魔教手中;而魔教妖人亦向來都是將我青雲門視為第一心腹大敵。此乃血海深仇,不死不休。

    自我接任掌教真人之位後,夙夜所思皆為此事。這些年來我亦想通,若不將魔教一脈斬草除根,任其休養生息,則我青雲一門必將永無寧日。而魔教妖孽雖在中土肆虐,要想徹底剷除魔教,卻要毀其根基、滅其根本,那便是蕭逸才目視王宗景,聲音陡寒,冷冷道,蠻荒聖殿!

    王宗景的眼角微微抽搐了一下。

    "蠻荒聖殿究竟在哪裏,又是怎樣情況,世間向來少有人知。昔年本門中曾有數位驚才絕豔神通廣大的前輩師叔深入不毛蠻荒,歷經艱險磨難,終於找到那蠻荒聖殿並重創魔教。然而事後吾等卻發現,所謂的蠻荒聖殿其實分為前殿後殿兩處,諸位師叔尋到的乃是前殿,雖然防衞森嚴,卻是化外蠻民素日祭拜邪神所在,並非魔教根基之處。經過這些年來我多方打探、費盡心思,才知道那魔教根本乃是在那傳説中神秘的後殿,又有冥淵的別稱。據説那一處冥淵乃是魔氣滔天的極惡險地,藏有千百年來魔教最大的秘密,年復一年,那一處地方能不斷培養出魔教妖人高手,是以哪怕魔教多次在中土遭受重創,卻依舊能夠重新崛起。

    所以,要滅魔教,必定要先毀了那一處冥淵所在,殺盡魔教妖人,如此方能完成我青雲歷代祖師的宏願,斷絕魔教,天下太平!蕭逸才長吸了一口氣,身上墨綠道袍無風自動,臉上也掠過了一絲淡淡的紅暈,似乎是被這心中大願所激勵,遙想壯志,自有慷慨之氣。

    王宗景不知不覺間,在蕭逸才言辭之下,竟有種心折感覺,心志也是一陣澎湃,重重點頭答應。

    蕭逸才閉目不語,像是冷靜了片刻,臉色隨即恢復如常,又看向王宗景,淡淡道:魔教乃是我青雲死敵,但平心而論,魔教源遠流長,根基雄厚,在那冥淵之中據説更有至今不為世人所知的黑暗力量暗中守護。所以便是我等發現了那聖殿所在,也未必能一鼓而下,一切都需從長計議。我暗中建立黑雲,所行皆為陰密事,不為其他,正是我反思過往,魔教妖人多次以此卑鄙手段對付本門,如今在吾手上,要完成前輩祖師未竟之業,便要以彼之道還施彼身。

    你可明白?蕭逸才轉過頭,看着他。

    王宗景慢慢地點了點頭,心情有些複雜,像是一縷烏雲壓在心頭,但未來未知的路,彷彿已在眼前輕輕展開那一絲細小的端口,恍惚中,又似帶着一點奇異的興奮。

    伸出手來。蕭逸才緩聲道。

    王宗景依言伸出右手,平攤在他身前,蕭逸才握住他的小指,輕輕一劃,一陣刺痛從指上傳來,王宗景微微皺眉,但並未退縮。傷口展露,殷紅的鮮血從破開的皮肉處緩緩溢出,蕭逸才手上不知何時多了一個黑色小玉瓶,將這些鮮血接住,過了一會兒蕭逸才收回玉瓶並鬆開王宗景的手掌,淡淡道:天地分陰陽,雲亦有光暗,青雲為光,黑雲則暗。自今日起,世間除我之外,再也無人知曉你的身份去處。從今往後,在那黑雲之中,你名為黑九。

    黑九在心中緩緩將這個似名但更像某種詭異代號的名字輕輕唸了幾遍,王宗景點了點頭。

    蕭逸才看着他,道:此去涼州,從此便與青雲一門再無瓜葛,你心中可還有什麼事要交代嗎?

    王宗景想了想,道:其他也沒什麼了,只是弟子還有一位姐姐在青雲門中,若是師父有暇,還請照看一二。

    好。還有嗎?

    沒有了。

    青雲山,通天峯。

    温暖的陽光照耀在這座雄偉的高峯上,雲氣蒸騰鶴鳴翔天,看去一派超凡脱俗的仙家景象。虹橋如龍驚鴻躍起,穿行於浮雲之間,通向那通天峯最高處,規模巨大樓宇如雲的玉清殿沐浴在陽光中,如天上宮闕,折射出萬道光芒美輪美奐。

    當此之時,也唯有人間仙境才能形容眼前這一切了,只是此刻宏偉的玉清殿上,卻與外頭這一片美麗温暖的景象有些出入,氣氛顯得有些僵冷。從遠處回山不久的明陽道人面無表情地站在殿內一側,目光不時向前頭三清聖像前的那兩個男子身影看去,眼中隱約掠過一絲憂色。

    一身墨綠道袍的青雲門掌教真人蕭逸才面色淡然,緩緩取香點燃,敬奉神位,似乎對身邊隱隱有些凌厲的氣氛毫無察覺。而站在他身旁的另一人,面目英俊揹負神劍,碧芒輕吐如蛟龍一般,正是林驚羽。

    林驚羽臉色有些冷,但並沒有發作的意思,對這位掌教師兄他仍是保持了極大的尊重,只是站在一旁默默地看着蕭逸才上香行禮完畢後,退後幾步轉身過來面對他時,林驚羽才緩緩開口道:蕭師兄,莫非真的不能通融嗎?

    蕭逸才雙手收入寬大的道袍中,淡淡道:私憤殺人乃是大錯,不可縱容。林驚羽眉頭一挑,整個人便如一柄鋒鋭無匹的利劍,彷彿有那麼片刻身上的鋒利無形中向外顯露了一下,即使隔了一段距離,站在一旁的明陽道人也覺得呼吸猛然一窒,忍不住心頭一震。不過幸好,這感覺轉眼即逝,那林驚羽的神色看去幾乎都沒什麼變化,只見他目視蕭逸才,沉默了片刻,忽然道:我去過孫家莊。

    蕭逸才目光一閃,帶了一絲複雜意味,看了林驚羽一眼。迎着他的眼光,林驚羽卻面色從容,未有退卻之意,只緩緩道:孫積善死後,村中百姓未見傷懷者,反而諸多人家歡聲笑語,甚至舉杯慶賀者亦有之。他頓了一下,正視蕭逸才,道:孫積善面善實惡,為非作歹,王宗景殺得好。

    蕭逸才深深看了他一眼,收回目光向前走去,一字一字道:違反門規,不可寬饒。

    林驚羽站在原地,嘴唇似乎微微抿了起來,站在旁邊的明陽道人忽然覺得這一刻,這玉清殿上突然變得像是讓人喘不過氣來一樣,周圍一片安靜,沒有絲毫風聲,卻彷彿隱隱有狂風大作,帷幕輕顫。

    片刻之後,林驚羽忽然轉身,向玉清殿大門走去。幾乎是在同時,隨着這如利劍般的男子身影的離去,玉清殿上令人窒息的氣氛緩緩鬆弛下來。明陽道人暗暗鬆了一口氣,才發現不知何時自己手心竟然已經滲出了冷汗,就在這時,他聽到另一頭蕭逸才的聲音傳了過來:明陽,讓他們上殿來吧。

    明陽道人答應一聲,轉身向玉清殿大門走去,就跟在林驚羽身後一段距離,一前一後走出了大殿。轉眼看去,只見殿外恭謹肅立着四個少年男女,分別是管皋、風恆、蘇文清和唐陰虎。林驚羽此刻自然也看到這四個站在殿外的年輕人,他向他們身上瞄了一眼,便徑直從他們身邊走過了。

    只是他雖無意,但或許是心中憤慨,怒意鼓盪,從身上不自覺流淌而出的那一股凌厲劍意,登時還是讓這四個道行仍淺的年輕人面色大變,只覺得有一柄光芒萬丈鋒鋭無匹的利劍陡然現身,森森劍意侵襲而來,幾乎瞬間就要讓他們裂體出血,竟是不約而同地向後退了兩步。

    片刻之後,林驚羽似乎也察覺到了什麼,眉頭微皺,隨即鋒鋭的劍意隱去,這個英俊默然的男子也緩步走遠。

    管皋、蘇文清等四人心中驚駭,但其中也有喜悦敬仰之意夾雜心中,他們四人在這一年的青雲試中都屬出類拔萃的人物,同時又皆是出身修真世家,目光見識與常人不可同日而語。換了是普通弟子經歷剛才那一幕,或許除了害怕敬畏也沒什麼想法,但他們四人卻幾乎都是瞬間便體會到林驚羽道行之高,尤其是那股劍意凌然透體,更是可畏可怖,實已是天下第一等的高手。

    這青雲山上,青雲門中,果然藏龍卧虎,天下第一門派,兩千年正道巨擘,當真是非同凡響。管皋等人都面露恭敬之色,向着林驚羽走去的方向微微低頭。

    明陽道人站在殿門之外,向林驚羽走遠的背影看了片刻,隨後便對管皋等人道:你們上殿來吧,掌教真人這便要見你們了。

    是。

    管皋、蘇文清等答應一聲,隨着明陽道人走上玉清殿。四人都是心思靈巧之輩,此刻多少也明白蕭逸才專門只見他們四人,正有對此間諸人的認可之意,心中俱歡喜激動。只是玉清殿上向來氣氛肅穆莊重,那一位站在三清神像之下、身着墨綠道袍的男子出塵飄逸,望之便如神仙中人一般,更是令人心生敬仰。他們一個個安安靜靜地走過去,在蕭逸才身後一字排開,齊聲道:弟子拜見掌教真人。

    蕭逸才道袍一拂,轉過身來,面上已帶了淡淡的温煦笑意,微微點頭,開口道:你們來了。此番異境之行,我遍觀諸多弟子,其中尤以你等四人最為出眾,是以召你們來此玉清殿上,要以

    他的話音温和而略帶一絲低沉,神情淡然,但在他身前的四個年輕人都是帶了幾分激動。遠處,明陽道人站在大殿門邊,淡淡地看着這一幕,嘴角原本有的一絲笑意緩緩收起。在那一刻,他似乎想到了什麼,但終究還是默然不語。身子微轉,他的目光緩緩望向了玉清殿外,那一片高高的、蔚藍的澄澈青天,蒼穹無垠,天地之大,彷彿在這大殿之外延伸至無盡遠處,再也望不見那天地的盡頭。

    遠方,便是另一個世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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