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青山寺。
静静的夜,繁星灿烂的无月之夜。
一条身影悄然出现在寺院西北方向的围墙外,静静地听了一会,没什么动静,身影跃上了围墙,借着寺殿飞檐的遮掩,察看着寺内动静。
寺内,静静的,只有前大殿还亮着一盏佛像前的长明灯,值殿的小沙弥在不紧不慢地敲着木鱼,低声念经,声音有些模糊不清,大概是睡意袭上来了吧?
其余是一片黑暗与岑寂。
那身影在飞檐的阴影里倾听、观察了一会,又投下一颗石子到寺内天井内,见没什么反应,顿像鸟一样飞扑向天井里那棵距围墙最近的古柏,飞进那树枝丛中。
过了一会,又从一棵树飞到另一棵树。
当他正欲作第三次飞跃时,忽听前殿方向传来了脚步与人语声,于是那身影伏在古柏的枝丛间不动了,倾听、探窥下面的动静。
只见两个和尚,穿着灰僧衣,打着灯笼走了过来。
借着灯笼的光亮,可以看到两个和尚都是二、三十岁之间年纪,一个高瘦些,一个略矮壮些,听走路声音,似乎不像练武之人。那矮壮和尚捧了一捧蜡烛。
树上的人正想扑下去,出奇不意地拿住他们问话,忽听围墙外传来纷沓的脚步声。
接着,唰,唰,唰,在围墙上飞上了三条黑色的人影。
“师兄,有人!”那矮壮和尚低声招呼高瘦和尚。
高瘦和尚冲围墙上的人低声喝道:“什么人?”
围墙上三人中一人沉声道:“来无影、去无踪的人,请唤主持方丈出来说话!”
高瘦和尚缓声道:“方丈向无半夜见客的习惯,施主请回吧!改日再来。”
围墙上那搭言的人说:“我们是些什么人,你们应知道的,既然深夜特来拜访,见不到方丈是不会走的。”
矮壮和尚怒道:“你们是什么人,我们怎会知道?哪有这样深更半夜,强见方丈的道理?难道你们是强盗不成?”
围墙上另一人嘿然一笑:“你以为我们也是吃素的和尚?”
那高瘦和尚仍缓声道:“三位施主,不管是何身份,这深夜来见方丈,也有些说不过去。如你们真是干那无本生意的,似乎也找错了地方,本寺只有佛门三宝,并无其它财宝。如你们……”
“这位和尚大概叫辩识吧?”围墙上的人打断瘦高和尚的话,“听说你口才不错,经也讲得可以,但今天我们不是来听讲经的。”
“师兄,跟他噜苏什么?打下去算了!”矮壮和尚忿忿不满地道。
“对,还是这位辩机小和尚说得对,把我们打下去不就结了吗?”墙上那个人继续说道,“听说你们都跟方丈学武的,一定有两下子,快动手吧!我们接着!”
矮壮和尚怒喝道:“贼子,休得猖獗!”两手连挥,将手中捧的蜡烛分三批打出去,每一批四支蜡烛,在灯笼光照耀下,如四支透明的红火箭,疾射向围墙上三人。
蜡烛带着一缕缕急啸声,竟然势急劲足,比一般江湖好手打的甩手箭,还要高明些!
树上的人看得心中一凛:好险!幸亏刚才没有扑下去,这两和尚竟是练家子!
再看围墙上的三人,或手接或衣卷,三批蜡烛打上去,如飞蛾扑灯,泥牛入海,一支也没打中或落下。
矮壮和尚借打出蜡烛的机会,双掌一错,一个纵步跃到围墙下,作势欲扑上去,忽听背后有个沉雄的声音念了声佛号,这一声佛号顿时把他给定住了!
“阿弥陀佛!哪方向善之人,夤夜临小寺?贫僧大弘有礼了!”
随着话声,只见一群和尚整齐而出,由两个打着大灯笼的和尚引道,领着走来一位五十多岁的身材瘦削的老和尚,头上戒疤历历,高额隆圆,浓刀眉,深目,陷腮,略呈鹰钩的、刀削一样的高鼻,薄唇,给人种不怒自威的感觉。
那老和尚身穿黄色僧衣,左手托着一串黑色佛珠。
在他后面是六个青年和尚,还有几个中年、老年的寺中杂役僧人,其中有那个白日买蛋与盐的瘦子。
“师父。”辩识、辩机同时叫道。
老和尚默默点了一下头,一直走到灯笼光把围墙上三人都照清为止。
辩识、辩机退到师父后面,站在那六个青年和尚中间。
“大弘禅师?”围墙上的人问。
“正是贫僧。”老和尚道,“不知三位施主有何见教?”
围墙上中间的人默然一会,冷冷一笑道:“老禅师,你徒弟那一手甩手箭法不错!”
大弘禅师脸无表情地道:“小徒那些功夫,只是对付蟊贼的,怎入各位大行家法眼?”
围墙上中间的人轻轻一笑:“骂得好!我确实不是什么正道货,只能当当墙上君子。但老禅师,你这寺院怕也不怎么干净!咱们彼此,彼此!”
“此话怎讲?”大弘禅师眉毫一轩,问道。
“请问老禅师,贵寺共有多少人?”围墙上的人不答,反问。
“十五个人。两个小沙弥,还未正式受戒。八个壮年僧人。香积厨杂役僧人两名,撞钟的钟僧、种菜的菜僧各一人。还有老衲。”大弘禅师将寺内人数一一报出。
“十五个人?怕是五十个人吧?”围墙上的人道,“寺内另藏了三十五个大姑娘,见不得人的!”
“阿弥陀佛,这位施主,说话请积些德业,此是佛门净地,别亵渎我佛圣听!”大弘禅师缓缓道。
“老禅师又何必装什么正经?其实你寺里藏几个如花似玉的大姑娘也没什么关系,我们又不是京城里管和尚道士的衙门出来的!你们守不守戒与我们无关。只是,你们独享艳福,我们兄弟几个找上门来了,不分一杯羹,有些说不过去。怎么样?叫几个出来,让我们弟兄乐子乐子!”
墙上的人语调轻浮,言不及义,含了明显的调侃、嘲弄味道,那是存心来寻衅的了!
但大弘禅师偏偏还沉得住气,淡淡道:“施主说笑了,青山寺守戒不严,间或有什么疏漏,犯些许清规戒律,或许有,但这等淫欲大戒,贫僧担保,决然不会冒犯的!施主如无事来寻乐趣,那还是请回吧!”说完再不看围墙上的人一眼,转过身欲要离去。
“大弘!你别再装模作样了!”围墙上的人忍不住了,喝道:“我们已查清楚了,这两年来,你们寺里平均五天买一次盐与鸡蛋,多则一次买鸡蛋八十五斤一筐,盐一坨,五十斤,少则三十斤鸡蛋,盐十斤。按你们十五个人的食用,哪用这么多的?大弘,光棍眼里不揉沙子,你寺里藏了多少人,都藏了些什么人,还是主动献出来好,免得伤了彼此和气。”
此语一出,大弘禅师陡地转过身来,脸上罩了一层严霜,那原先澹和的目光顿时变得精光闪闪:
“施主们都下来吧!辩识,把寺门打开,让外面的几位施主都进来吧!”
墙上的三人跳了下来,中间的一人笑道:“好主意,把我们兄弟全放进来,关门打狗,瓮中捉鳖,叫我们有来无回,来个杀人灭口,死无对证!老和尚,你这一招真厉害!——只是我们兄弟来时早料到了这一招,已跟当家的说过,我们不回去,就是死在青山寺了!外面的弟兄们,都进来吧!”
这一喊,围墙上又跳进来十二个人,高高矮矮,胖胖瘦瘦都有,各自执着刀、剑、铁尺、分水刺、判官笔、三节棍等兵器,其中有两人兵器较特别,一个双手握一把大剪刀,一个持一杆鱼叉。
这干人与围墙上先下来的三人一样,全部是黑衣蒙面,从他们跳墙而入的身手看,俱武功不弱。
辩识开了门,到外面转了一圈,进来说:“师父,都进来了!”
大弘禅师脸上露出一股笑意:“掌灯!把门关上。这位施主提醒了我,这叫关门打狗。”
“怎么,老和尚,不怕我们当家的来报复?”为首的黑衣人道。
大弘禅师笑咪咪道:“本来怕的,你一说,我就不怕了!老和尚既看佛经,也看兵书。实者虚之,虚者实之。
这道理还辨得懂!”
为首的黑衣人:“你有把握不让我们跑掉一个?”
大弘禅师:“没把握,一点把握也没有。但有些事,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没把握也要做!只要去做,没把握的事说不定就会有把握的了!对老和尚来说,没把握就是有把握,有把握就是没把握!”
为首的黑衣人:“你不怕开杀戒?有污佛门善地?”
大弘禅师:“佛虽戒杀生,但不戒杀死!戒杀人,不戒杀鬼!降魔卫道,正是佛家本色。修善所如为外魔侵入,不妨也作修罗场!能诛魔一个,胜做佛事千桩!”
正说话间,那身后的八个和尚分头去点灯,原来灯都是在各固定位置的,一点即亮,寺内顿如白昼一般!
“好!”为首的黑衣人对左手一个身材高大的黑衣人道:“你带领弟兄们搜,抵抗的,格杀勿论!让我来领教这位老和尚的功夫!”
大弘禅师道:“辩识,你们八大弟子结紧那罗刹王棒阵,围住那十三个人,不让他们冲开,尽量不开杀戒!钟僧、菜僧,你们去保护前殿中两个小师弟,以免受害!清山师兄与清海师弟,你们俩不会武功,不要卷入这场是非中去,也到前殿去吧!”
那四十多岁的灰衣汉子,就是白日买盐与蛋的那个人,他大声说:“方丈,让我留在这里吧,我虽不曾习武,但还有一把力气,凭这把铁饭铲,也好歹有个照应,让清山师兄去吧!”
那个叫清山的灰衣老僧,年纪还在大弘之上,约有六十六、七岁,身材高大,白眉白须,驼背跛足,手里抓了一把铁火钳,沙哑着嗓子道:“多谢方丈好意,让我与清海留着吧,多个人手总好一些!我们会自己当心自己的!”
那钟僧、菜僧,一个抓了一柄撞钟的木槌,一个提了把铁锨,飞一般向前殿奔去。
而八个青壮年和尚,穿行而出,拦住了十三个黑衣人,辩识、辩机和其他青壮年和尚一样,手里多了一根白蜡齐眉棒。
大弘禅师以单掌礼佛的姿势,向对面的黑衣人沉声道:“阿弥陀佛!施主,请!”
那与大弘禅师对阵的黑衣人摇身晃膀,身形一抖,“嗨”一声发声助力,人陡地跳过来,“白鹤振翼”,腾空而起,扑下来时,双脚已改为“一苇渡江”,踹向大弘禅师双肩。
“五祖鹤阳拳!”大弘禅师一声冷笑,身子一晃,黑衣人落下来时,已被大弘禅师闪在身后,大弘禅师右手肘锤撞出,人趁势转身过来,招化为掌拍黑衣人左肩,这一招两式使出,浑若一体,自然而然,天衣无缝。
黑衣人也应招奇快,一落下地,马上是“金猴拧步”
“白猿献桃”,转身来应招。
大弘禅师怒喝道:“尝尝我的五祖鹤阳拳吧!”直进中宫,右手化掌为拳,直捣洪门,乃是取自太祖拳中的“直捣黄龙”。
这一马步冲拳,击向黑衣人当胸,拳风凛烈,有挟雷掣电之威!
黑衣人不敢硬接,以鹤拳中的“啄点”来点大弘禅师右臂的“曲池”和右胸肋的“食窦”、“期门”“腹哀”四穴!
此用“围魏救赵”之策,攻敌之必救!
大弘禅师右拳陡张,化拳为掌,一招“斩龙掌”下切!随即两足一收一跃,一个剪弹,踢出。
黑衣人的腿也应以教门弹腿的剪弹,对踢而出,与此同时,双手一缩一张,改以“白猿三十六抓”中的功夫,左手抓向大弘禅师右手的寸关尺,右手是“白猿三十六抓”中三大杀手之一“白猿摘心”,一把抓向大弘禅师左胸!
“孽障,休得放肆!”大弘禅师身子一个陀螺转,踏进一步,一掌陡地拍出,骤然风啸有一股内力如潮涌至!
“大力金刚掌!”黑衣人惊呼一声,识得厉害,跃身闪过!
在两人交手的同时,那十三个黑衣人与八大棒僧也交上了手。
虽然黑衣人多五人,但那八根同样长短粗细的木棒,团团围住,组成了一个棒阵。要突破颇为不易!只听得棒与刀剑相撞击之声不绝于耳!
场内闲着的,寺里一方是清山清海两个杂役僧人,而黑衣人一方,则剩下一个瘦长的蒙面黑衣人在静观全场变化。
那瘦长的蒙面黑衣人是最初跃上围墙的三个人中轻功身法最好的一个,武功定然不弱,为什么面对两个不会武功的杂役僧迟迟不出手呢?
树上的人影正是罗豪扬,他边观察着交战双方的形势,边心中思索着几个疑问:
大弘禅师会大力金刚掌,那买鸡蛋与盐的灰衣瘦汉也是寺中和尚,那两年前袭击十二连环坞的黑衣蒙面人中,那个打了太湖五雄中金老五金山焘一掌大力金刚掌,又中了阴老二阴文铿三阳绝尸手的人,就是大弘禅师师门中人,他一直被大弘禅师藏在青山寺养伤?那罗刹王棒阵是少林寺的武功,大弘禅师怎么懂?难道这与少林派有牵连?
另外,那眼前突然冒出的一群蒙面黑衣人又是什么人?他们难道是为十二连环坞神拳杨景他们来报仇的十二连环坞的朋友?他们又是如何侦知青山寺的秘密的?
罗豪扬正存想间,突听与大弘禅师交手的黑衣人喝道:“道长,快接应他们冲出棒阵,分头搜人!”
瘦长的蒙面黑衣人身子一震,随即一声厉啸,如黑鹰般扑向那正与十三个黑衣人打得正激烈的棒僧们,身手迅若闪电,扑落下来身形闪动之间,已有两个棒僧“扑通”
“扑通”仰跌在地!随即一缩头,躲过一棒僧扫向头部的一棒,又两足一跳,避开另一棒僧卷地扫腿的一棒,倏地手一伸,抓住了那扫过头顶的那根棒头,曲肘夹棒在臂胁之间,一个陀螺转,拧断了棒!
那瘦长黑衣人一出手,八个棒僧中的两个,一招未出就受制倒—下,另一个在一招间被他拧断了棒,那份身手,实高出八大棒僧多多!
里边原被棒阵所困的十三人,顿时四处突出,破了棒阵,以多攻少,成了两、三个黑衣人围攻一个棒僧的局面。
八大棒僧武功虽也不弱,但在两、三个黑衣人围攻之下,只有拚命自保,仅有招架之力,哪来还手之能?黑衣人顿时占了上风,斗志大盛。
激战中只听“啊”的一声,一个棒僧身中两剑一刀,倒了下去,他的棒在他临倒下之前凝聚全身劲力捅出,也捅穿了一个黑衣人的肚腹!
那十三黑衣人中一个身材高大的黑衣人则跳出来,助那瘦长黑衣人斗两个打得最勇猛的棒僧。
那两个棒僧正是八大棒僧中武功最高的辩识、辩机!两僧双棒夭矫如龙,使得呼呼风起,一时竟令那瘦长黑衣人与身材高大的黑衣人近不了身!
而八大棒僧除了已倒下的三个外,最危险的是那被瘦长黑衣人拧断棒的那棒僧了!
他手中挥舞半截断棒,与一个使三节棍,一个使渔叉的两个黑衣人战在一起,而旁边一黑衣人手持大剪刀,虎视眈眈,伺机欲一招制人于死地!
激战中那个使三节棍的黑衣人,使了一招“冤魂缠足”,棍竖起两头,一招两式,下可敲击断棒棒僧的双踝骨,上可夹击双胫骨,如被打中,断棒棒僧的双足必断!
断棒棒僧忙跃起在空中,这时那使渔叉的黑衣人,“叉取飞龙”,一叉飞取断棒棒僧背部,时间、部位,拿捏得正好,这一叉叉得又快疾又毒猛,如乱草中飞窜出一条毒蛇!
那断棒棒僧人在空中,一个拧身“棒扫六合”,扫向背后叉来的渔叉,变招也奇快!
但他快,另一黑衣人更快,手中张开大剪刀,一招“破云剪蛟”,如闪电飞跃而出,向断棒棒僧背后拦腰剪来!
那断棒棒僧招已用老,已避无可避,眼看难逃腰剪两段的命运了!
“大哥,我顾不得了!”一声雷霆般的吼声,一道黑影比闪电还快,飞射向那使剪刀的黑衣人,使剪刀的黑衣人如不回报,他固可以剪断断棒棒僧的腰,但自己也难免一死!
使剪刀的黑衣人剪刀调头一闪一剪,“当”一声响,剪刀夹住了那飞来的物事,却是一把大饭铲。
但那把大饭铲上附的功力非同小可,震得那使剪刀的黑衣人身子在空中一震,那夹住的大饭铲竟夹不住,“扑”
地落下来,黑衣人也随之落下,着地时脚步一个踉跄,喷出一口血来!
随后,那飞射向空中飞铲黑衣人的那道黑影也自空中轻飘飘落下地来,脚一抬,勾踢起地上的大饭铲,接在手上,怒骂道:“呸!不要脸的王八羔子!格老子川中双煞为人再恶,也从不背后使家伙,下黑手!是好汉子,一个对一个!”
那个竟是刚才被大弘禅师称为不懂武功的灰衣瘦汉杂役僧清海!
此语一出,不由令在场的所有人都吃了一惊:
想不到恶名满天下,仇敌满江湖的川中双煞:辣手判官巴开荆,铁心阎罗柴五斩,失踪十多年了,原来竟是在这太湖之滨,无锡青山,祝发当了和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