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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小山与郭惊秋

    这一天午后,在听了云拂秋前辈讲的拳术之发劲后,罗豪扬正独坐在听松轩书房里,苦思拳术发劲的深奥理义。

    这时,一颗长着黄毛的圆圆的头,从书房门口探了进来,两只眼睛灵活地转来转去,见罗豪扬没在意他,便身如灵狸落地无声地跳进门来,几个轻步上来,双手合臂一抱,来掩罗豪扬的眼睛。

    哪知一把抱过去,眼前竟倏地不见了罗豪扬人影!

    “噫,人呢?”他纳闷道。

    “老弟,搞什么名堂,快说?”他突然感到两只耳朵一痛,一个声音在背后喝道,边用手向上提他的耳朵。

    不知怎么搞的,竟让罗豪扬转到身后,扯住了耳朵。

    “我,我没搞什么名堂。”他叫道:“快放掉我,否则大哥就别想听到好消息了。”

    “喂,有什么好消息?”罗豪扬忙放掉他耳朵,转到他面前,摇着他瘦削的肩膀。

    “大哥,你忘掉你的郭老弟离开了酒,连说话也说不周全吗?”来人正是罗豪扬新交的小兄弟郭惊秋。

    只见他十一、二岁的年龄,瘦削而骨骼高大的身子,都快赶上罗豪扬了。只是脸上未脱顽皮天真的稚气,无法比罗豪扬的老成。

    他淡黄的脸盘,长了一对虎眉,一双讨人喜欢的灵活而又有虎气的眼睛,小扁塌的狮子鼻,一张有棱有角的嘴巴,很有些小男子汉的气概!

    郭惊秋此时正睥睨作态,夸张地腆着小肚子:“拿酒来,要好酒,村酿的白醪,我郭某可喝不来!”

    “算你运气,昨天膳食间正好送来一小坛江南的‘女儿红’。”罗豪扬搬出一小坛酒来。

    酒是盛在蓝花瓷坛内的,足有十斤多。

    “郭大爷其他本事不敢吹,喝洒、赌钱、打架不要命,都是天下第一的!单帮主他老人家收我做徒弟,传我武功,就看准了我酒量大,敢拼命,赌不输三点。你的酒啊,我早在‘春山楼’上就闻到香味了!”说到这里停了一下,“——你还不喝?好,不喝白不喝,我喝白我喝!其实,酒这东西,最好了!你不喝真是罪过!守制服父母之丧,也犯不着这样不食酒肉!你天天练武,人都瘦黑了不少,这样下去,迟早会垮的!”郭惊秋边喝边道。也真有他的,十一、二岁的年纪,喝酒如饮水一样。

    “好了,还留一些下次再来喝吧!”郭惊秋拍了一下鼓起来的圆肚子,满意地放下酒坛。

    “怎么这样轻?你留多少酒呵?”罗豪扬把酒坛放起来时,见入手后很轻,不由问道。

    “嘻嘻,还留一口酒!这一口酒,我实在装不下了。

    听别人说过一个叫阮什么的穷光蛋,怕钱袋难为情,留下一文钱看袋子。我呢,则留一口酒,守守酒坛,别让酒坛兄空负酒坛之名!我也怕它难为情呢!”

    “惊秋,有什么好消息啊?”罗豪扬问。

    “其一,我听云小姐说,从今日午后始,以后每开讲七天武学,歇一天,让大家温习学过的武功,便于巩固、记牢。”

    “这算什么好消息?八天里少掉了一天听讲武学的机会,简直是坏消息!”罗豪扬失望地道,他开初还以为是有关云丽珑与他有关的什么消息呢!

    唉,人,毕竟是人,既然生了情苗,又岂是那样随便就能忘得了?这一段日子,练武之余,有时他真盼云丽珑她们能再来。但云丽珑她们自几次冷遇后,来得很少了。

    有时他想去,但又觉得没什么理由。无缘无故跑去,也没什么意思。

    “这对你不是什么好消息,对我可重要呢!我可以和那些人赌钱呐!有几个小子练武没心思,赌钱倒来劲儿。

    只是他们与我老人家相比,那双手真该斩掉:要运气没运气,要手法没手法。我想赢他一点,决不赢他两点。他抓一副天杠,我无疑是至尊宝一对!”

    “惊秋,你怎么尽学这些?赌钱、打架?我担心你长大是个十足的小坏蛋,说不定再过三年,吃喝嫖赌,都占齐了!”

    “嫖我是不会去嫖的,那女人有什么好?我一看就心烦。有一次,我与王若玉、华攀龙还有一个五虎门的弟子赌牌九,来了海云这小妖精,站在我背后,看了我三副牌,我连输三副,真他娘的倒霉透了!我们赌钱的,见了女人都是头大三分的!至于吃、喝二字嘛,谁也免不掉的,只是多吃喝与少吃喝、吃喝好与吃喝差之别!一个人能吃喝得好些干吗不吃喝好一些呢?不过我们叫花儿,不讲究,人给什么,就吃什么,人家吃什么,我们也吃什么!有一次,我一人在应天府混,那时我还没入丐帮,单帮主还没收我做徒弟呢!接连五天,尽吃菜饼子,吃得胃都吐酸水!至于赌么,这是敛财之道,赵元帅的黑老虎啊!单帮主说,凭这一手可以去赢那些大财东的钱,救济苦哈哈们,这也是‘劫富济贫’,比空祖门的妙手空空之技要来得风光些。一手赌技也是练出来的啊,你看我的手指、手心,都结了茧子了,这是专门练掷骰子与洗牌,给磨出来的。你不知,我的暗器手法,就是用骰子练出来的!”

    郭惊秋得意洋洋、滔滔不绝地说起话来,和他灌下的酒一样多。

    “那你打架呢?”罗豪扬问。

    “我打架,是专门跟那帮欺软怕硬、诈骗良善、霸占市面的泼皮们打的!我打他们,为老百姓出气!只是有一次在杭州,为了救一个盲琴师与一个卖唱的女孩,与杭州城里有名的‘净街王’干上了,那次我吃了一顿棍子,光木刺刺在肉内的,就有四十三根!疼得我躺了整整半个月呀!不过那个‘净街王’比我更惨,让单帮主给弄成了瘫子,他这一辈子想出门,只有叫人扛着走了!罗大哥,你说,我是不是够侠义?”

    “好啦,我的小大侠老弟,你再说说,第二件好消息!”罗豪扬笑着问。

    “我们那儿新来了一个人,叫燕小山,又叫燕剑南,一个人,有着两个名字……”

    “那一定是他姓燕,名小山,字剑南,所以有人叫他燕小山,又有人叫他燕剑南。你该多读些书,别说话老出笑话。像刚才讲的什么‘一个叫阮什么的穷光蛋’,讲出去准让人笑掉大牙!那是阮藉,魏晋名士,因他作过步兵校尉的官儿,人们又称他叫阮步兵。他是竹林七贤之一。”

    罗豪扬道。

    “这些古人的事,哪里搞得清?我《百家姓》《千字文》还是背得滚瓜烂熟的。‘天地玄黄、宇宙洪荒’,你要不要听我背?”

    “还是说那燕小山——唉,这名字我听到过一次。对了,我刚来时,听外面守索桥的张前辈说过的。那燕小山怎么样?”罗豪扬问。

    “燕小山的武功可厉害啦!我们那里的王若玉、华攀龙见他长得像画上人一样漂亮,想欺侮他,哪知被他一搭上手,一手一个,都给弹了出去,那两人对他这一手也好不佩服呢!后来一个绵张拳派的人,那人好壮实,听了后不服气,也来交手,被燕小山一掌打得飞了出去,但看上去打得很重,摔下来连油皮也没碰破一块!——喂,你不是嫌没人交手,相互喂招吗?他倒是一个人物!”郭惊秋道。

    “啊,能把绵张拳的七弟子郑宝德给打飞,那燕小山的功夫,确是很高明的了,他多大年纪啦?”罗豪扬关心地问。

    “跟大哥一样,也是十五岁。”

    罗豪扬眼中顿时映出了一个带着温文尔雅的笑意的少年形象来,不由脱口道:“我以为他至少有十六岁呢,想不到也十五岁!”

    “他也以为你有十六岁呢!他问我,那位守制的罗公子,可否有十六岁了?看来他也挺关心你呢!你们交个朋友吧!你们同样都是人长得好看的公子,武功又同样好,人又长得差不多高。”

    “唉,不知他愿不愿跟我结交。我观察过他,他的举止与谈吐,很象是世家子弟。我不大习惯与这样的人往来。”

    “有空,我帮你试试问问他吧!”郭惊秋热心地说。

    “那就多谢了!”

    “罗公子,你上他当了!”一个朗朗的声音从外传进来。

    一个剑眉朗目,唇红齿白的锦衣公子,风度翩翩地站在门口,长揖道:“不速之客,洛阳燕小山,特来拜访公子,尚恕不报擅入之罪!”

    “嘉宾惠临,不胜荣幸!燕公子,请!”罗豪扬还以长揖,肃客入座。

    “让我来倒茶吧!”郭惊秋手脚麻利地倒着茶,然后分端给燕小山、罗豪扬。

    “你这个小滑头啊!”燕小山笑指着郭惊秋告诉罗豪扬,“他骗我说,罗公子很想见见我,叫我什么时候过来一趟。对罗公子,我到了步云宫后,已闻名多日,早存识荆之念。但听人说,罗公子志切父母大仇,勤苦练武,不喜欢浪费时间的,怕耗了公子的宝贵时间,一直不曾来。

    因而听到惊秋兄弟说罗公子肯折节下交,不由把我喜坏了,就马上赶来。哪知他是两面做好人!”

    “两位公子,没有我惊秋穿线,你们能走到一块来吗?还怪我!”郭惊秋一甩衣袖,“好啦,就算我没说,你们分开吧!”

    “公子客气了!”罗豪扬望着燕小山,“能与公子结识,也是一大幸事!我听惊秋说,公子的武功,甚为高明,不知是出自哪一家门派?是否可以惠告?”

    “说来不信,我连自己的师父名讳都不知道,更不用说门派了。”怕罗豪扬不信,他详细回忆道,“我七岁那年,家中来了两个客人,一是郑州的武林大豪铜锤镇中州汤隆丰前辈汤大侠,也就是汤玉环小姐之父;另一人是个无名老人,他因在元宵节时看到过我,认为我与武学有缘,特来求家严俯允他的请求,让我做他的弟子。汤大侠前辈是我家世交,他说,那无名老人有绝世武学,因失意于一件事情而退出武林卜居隐老的。说我能当他的弟子,也是福份。家严对那无名老人将信将疑,为了证实无名老人的武功,曾请了洛阳武林中三大高手来试他的功夫。那三个高手同时出手攻向无名老人,各各被弹了出去。后来有一次听师父透露,那一门一弹弹出三个人飞跌出去的功夫,是他学自武当的,叫‘沾衣十八跌’。但我问师父是不是武当派的,师父道,他是与各大门派等同身份的人,武当派还不配作他师父。看来来历甚大。但奇怪的是偏偏又一直不说出门派、名讳。”

    “我相信你。”罗豪扬道。

    “师父每年来四次,分别于春分、夏至、秋分、冬至这一日来,每一次来,住半个月,督促、教授我练武功。

    半月期满,便留下几页或十几页武功秘诀,叫我自加研学。就这样他一直教了我六年多时间。”燕小山说到这里,微笑道:“罗公子,你得令尊罗大侠亲传,剑法武功,一定很高明的了!我观听讲的三十多名各门各派弟子后人中,公子卓然独立,如鹤立鸡群!神态风度,已俨然有大家风格了!”

    “豪扬孤哀之子,因守制眼丧,衣著有别于他人倒是真的,至于剑学、武功,我到现在还没正式握过剑呢。先严在世时只教了我一套培元蓄阳的筑基内功‘金龙蓄水功’,还有就是教我奔跑、纵跃、跳窜和练摆莲、劈叉、吻靴尖、朝天镫、铁板桥、鲤鱼打跃这些柔功,督促我练得最多的是站桩。要说我会的,也仅是‘威远镖局’紫总镖头紫前辈所授的几路腿法而已。武功不要说高明,连中明都谈不上呢!”

    “好,你们谈得这样投机,倒把我郭大爷给忘掉了!真是过河拆桥!”郭惊秋被晾在一边,不由叫屈道。

    “没人缝上你的嘴巴,你要说谁拦着你了?”罗豪扬笑道。

    “喂,你们这样合得来,不如结为兄弟吧?”郭惊秋忽然兴奋地跳下来,凑到两人中间,指着自己鼻子,“再算上我一个,我们来个桃园三结义,如何?”

    罗豪扬心中一动,正想向燕小山发问,征询意见,却听一旁燕小山微笑道:“罗公子,你难道不觉得惊秋这念头很有趣?”

    罗豪扬不由大笑跃起:“好!咱们来个桃园三结义!燕公子,你贵诞?”

    燕小山道:“丙辰、甲午、己卯、乙丑。”

    罗豪扬一听,不由犹豫了一下。

    燕小山道:“怎么,罗公子有什么为难之处?”

    郭惊秋道:“他是不好意思做大哥!他的生辰八字是丙辰、甲午、戊寅、甲寅。正好大你一天。”

    燕小山欣然道:“罗公子,大哥你做定了!不必再推托了!”

    罗豪扬窘然笑了一下道:“想不到你比我正好小一天,这好像我故意要早报一天,抢做这个大哥似的。”

    “这是注定你是大哥命!我反正是小老弟!大哥、二哥,以后别忘掉请我到你们家去喝酒!我喝酒简单得很,一壶酒,一把盐黄豆就成,有高邮咸鸭蛋,五香花生米更好!”郭惊秋欢然道。

    “老三放心,到我家,我把你浸在酒缸里,让你喝个美!——只是大哥,这步云宫中没有关公像,怎么个结拜法?”燕小山问罗豪扬。

    “罗大哥带有罗大侠姜女侠的灵牌,在伯父伯母灵牌前结拜,岂不更好?”郭惊秋插嘴道。

    “这倒甚好,我正好拜祭伯父伯母在天之英灵!”燕小山道。

    “那就只好从权了。”罗豪扬道。

    “在罗大侠面前立誓,还不比关公强?如果关公遇上罗大侠,准吃败仗!”郭惊秋回过头来道,原来他已大模大样坐在书案前,写起“金兰帖”来了。

    “我的一份好了,照上次与罗大哥结拜时复一份,三笔两抹就成了。”郭惊秋滑下了太师椅,把一份帖子交给燕小山。

    “我已与三弟换过帖子了。”罗豪扬也写了帖子,与燕小山交换。

    燕小山先看郭惊秋的一份,只见上面写道:

    兹有

    丐帮弟子郭惊秋,拜天罗剑庄罗豪扬、洛阳燕小山为兄,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不求同生,但求同死。特立此盟帖,有违于此,天诛地灭!

    具立人:郭惊秋

    年月日

    反面是郭惊秋的出生年、月、日、时八字。

    郭惊秋的字虽然甚不上帖(指写字符合描红帖子的字样),但看得出,一笔一划,写得甚是认真的。

    再看罗豪扬的帖子,上面以骨健筋雄的九成宫体书道:

    上苍后土共鉴:兹有燕山天罗剑庄后人罗豪扬,字子放,与洛城燕小山,字剑南,丐帮弟子郭惊秋三人,盟结金兰,唯愿共生死,同祸福,以赴武林大义,维我侠道。

    特立此为盟,敢有寒盟者,遭天殁雷殛!惟神人共鉴之!

    具帖人:罗豪扬

    年月日

    反面也是罗豪扬生辰八字。

    一个个字,铁划银钩,力透纸背!

    罗豪扬接过燕小山的帖子,上面是一笔流丽的灵飞经,青蝇小楷:

    金兰谱

    兹有洛城“金谷园”燕门子孙燕小山,字剑南,拜天罗剑庄罗大侠之子罗豪扬(字子放)为兄,结丐帮弟子郭惊秋为弟,义结金兰,同生死,共祸福。如有毁盟者,必招天愤神怒之报!

    惟天神地祗共察之!

    立谱人:燕小山

    年月日

    反面不用看,也定是生辰八字。

    三人请出了罗大侠姜女侠夫妇的灵牌,点起香烛,供上各自的帖子,分别拜灵牌立誓,又相互拜礼。

    燕小山正式叫罗豪扬为大哥,罗豪扬也含笑称燕小山二弟,叫郭惊秋三弟!

    三人站起,相视而笑,各自心中觉得充满了一种豪放之情,一种侠义之心,同时也感到一份温暖的友情!

    倾盖如故,白发如新。人之相交,贵在相知!言语投机,性情相近,片刻之间,可缔生死之交!

    这就是缘!这就是情义!

    尽管结义的是三个少年,这种结义似乎草率了点,但真正的男子汉大丈夫,贵在相得知契,一时豪兴,千秋侠义!

    这,就是男儿的襟怀!

    “大哥,容我向你进劝一句。”燕小山在结拜后,对罗豪扬道。

    “二弟,你有什么,尽管说吧!”罗豪扬微笑着。

    “我暗中观察大哥已有一段时间,见大哥心志忧苦,终日郁郁寡言,唯以练武为务,与各门派的人也少有往来。我知大哥是一门心思放在练武上,想早日练成武功,出道江湖,查访杀害伯父母、毁掉天罗剑庄的凶手,以报大仇。但凡事欲速则不达,还宜有张有弛才好。”

    “所谓一张一弛,文武之道。所谓和为贵。练武也是如此,不能一味求猛进速成。而各门各派武功,其能开山立宗,自成门派,定有其独到的武学。大哥将来闯荡武林,查凶报仇,宜应多加结纳各派朋友,以为他日之臂助!而如能移尊就教,肯向各门中人讨教武学,或能有意外之收获。古人云,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尚望大哥鉴察之。”

    “二弟!谢谢你的忠告!”罗豪扬感动地说,“你提得好!我一定改!”

    “还有,大哥平时不茹酒肉,唯以素菜豆腐之类进食,又这样苦练武功,体质长此以往,也会垮的。愿大哥多加自珍,善加摄生!”

    “以愚弟之见,守制服丧,固然是人子之大礼,但祖宗的定制,也宜通融活用才好,何必拘泥于表?只要心存孝念,不忘大仇,有朝一日得以手刃凶手,这就是最好的孝敬了!那身斩绫麻巾,以愚弟之见,也一并解去才好!所谓孝,双亲生前能侍奉殷殷,娱父母之心,是为要,双亲齐归道山后,则以善继父母之志,克绍箕裘,振扬家声为孝!至于那些繁文缛礼,只是为常人所设,又岂是用来困束奇男子大丈夫的?”

    罗豪扬矍然一振,大声道:“好!我这就换过!”边说边起身走向卧室,再出来时,已换了一身白衣。

    “好!大哥这一换,好像换了一个人,漂亮多了!”郭惊秋拍手道,继尔看看燕小山,又看看罗豪扬,眉头一皱道:“大哥二哥一样英俊,我分不出谁更漂亮些。唉,只有我郭老三,长得太推板相了!”(推板相:吴语,难看、差劲的意思)

    “大哥从谏如流,闻过即改。这份胸襟,有几个人能及得?”燕小山赞叹道。

    “二弟,你别捧我了!要不是你,我还一直糊里糊涂地过下去呢!”罗豪扬说完,爽朗地大笑起来!

    受到罗豪扬的感染,燕小山与郭惊秋也笑了起来。

    笑声中郭惊秋一拍桌子叫道:“妈的!今朝不喝酒,不玩牌,叫郭大爷哪里活得下去?大哥,你发个令,待咱小三子去弄些酒菜来,哥儿仨好好喝一场,然后我教你玩叶子!”

    “好,二弟,三弟,今天大家乐一乐!”罗豪扬扬声笑道。

    听松轩经过许多日子寒寂后,又热闹起来,充满了笑语。

    日子在不知不觉中已过去了两个月了。

    罗豪扬自与燕小山、郭惊秋结拜后,人也变得有生气了,脸上也不复整日阴郁郁的。只是话还是不多,练武的时间还是不减。唯一改变的是与各门派的人也有所往来了。

    大家都听过不败剑尊罗大侠名满天下的侠名,有好些门派的弟子与武林世家、名武师的后人,其师长还都曾受过罗大侠的恩惠,在师长的口碑下,早对罗大侠产生了敬意,现在得以见到罗大侠之子,更是乐得与之近乎。加上罗豪扬人品又英俊,待人又和善,因此极易得众。

    一时罗豪扬成了人人欲与之交的对象。但罗豪扬与人交往,以切磋武功为主,偶而游玩,也为时很短,大多数时间,还是在听松轩内练武。

    如果说罗豪扬成了听讲武学的少年崇拜的中心人物的话,那燕小山,简直成了听讲武学的少女们敬慕的“女儿教教主”了!

    那些少女们更喜欢聚集在燕小山周围,连那些十七、八岁的大小姐,也像十三、四岁的女孩子们一样,像一群百灵鸟似地围着燕小山叽叽喳喳地叫着!

    因为和罗豪扬那种沉默而令人生敬的严肃与凝重相比,燕小山显得那样潇洒,那样温柔,那样口才便给、妙语如珠、谈笑风生!他会唱好听的歌儿,又会吹好美的玉箫!他会斗草、射覆、打谜、联对、作诗、下棋,又能随意写真,妙绘女孩子们的芳容。一时,女孩子们纷纷以得燕小山一幅画绢、一方诗帕为荣。

    但燕小山毕竟是燕小山,尽管有这么多女孩围着他,他还是每天都要到听松轩来,陪罗豪扬、郭惊秋一起练武,还教郭惊秋写字。

    有时武学开讲一结束,他就随罗豪扬过来了,那就是每当云拂秋老前辈讲了一些比较深奥的武学后,三兄弟总合在一起,研讨拳理。

    为了这个缘故,女孩子们竟有些恨罗豪扬来,由胡简琴打头,暗地戏谑地称罗豪扬为“冷面武痴”。

    只有紫小凤,还一如开初,过几天来听松轩坐一会,听罗豪扬与燕小山他们商榷武功。

    她似乎永远是这样子,温温顺顺的,默默地坐在一边,偶尔细声细气地插上一两句话。

    但人们发现,她插的话,往往又是关键性的,有时为了一个武学难题,哥儿仨各自争执个不休,被她一句话一点,这难题就一下子“柳暗花明”起来。

    每当那时,罗豪扬总不由得向她投过一眼,他心里真怀疑,这位小凤妹妹是否上苍专门派下来帮他解决武学疑难的?

    每当罗豪扬看她时,她总要难为情地低下头来,露出腼腆而又显得幸福的笑意来。

    云丽珑有时也来听松轩小坐。

    这些场合,一般总是罗豪扬、燕小山、郭惊秋与紫小凤全在时。

    她有时也为武学上的疑难来与罗豪扬商讨,因为几乎步云宫自宫主到下人,人人都承认,罗豪扬确是不可多得的学武奇材!罗豪扬如得明师指点,其前程不可限量,有赶上乃父的希望,甚或强爷胜祖,更进一层。

    但步云宫只是捉供一种武功学习的方法,指点武学门径,讲解一些武功的实用招式,真正传授武功,还得靠将来回到各自师门后师父或父辈的传授,那内功、轻功、各种拳术的精奥,也只有各门各派其本门本派中人才知道。

    而各门各派的人,涉及到本派武功秘传,又有谁敢冒背师叛派之大不韪,轻传出来?

    因此,罗豪扬尽管结交了好多门派的人,真正从他们那里,并未学到多少武功。

    幸好他另练有带进来的武功,金龙蓄水功内功、嵩阳正宗内功心法与峨嵋的“无相功”三种内功,紫相伯的“一百零八腿神腿术”。

    他内外双修,勤苦修习,倒有事半功倍之效。

    罗豪扬有时也到“梅铃园”向云丽珑请教武学,因为云丽珑是宫主云拂秋前辈亲授的武功,步云宫独传的蹑云剑、柔云掌、步云轻功、迥风穿云剑、惊霓飞虹柔带功和风雷排云掌、风雷剑这七门武学,除后二门不适宜女子练,没教外,余者都由云拂秋传给了云丽珑,此外还传了不少各门各派的招式。

    要谈到对各门各派武功的了解,大概除了云拂秋和那些武林前辈外,步云宫年青一辈人物中,就数云丽珑了。

    另外,她对一些深奥武学的理解,也颇为聪颖,领悟之快,有时令罗豪扬也生自叹不如之感。

    云丽珑好像在任何环境下都是这样安恬、矜持而高雅的。

    她向你请教武学时,倒好像你在回考她的考问,而当你向她请教武功时,又总含有一种央求她施恩的感觉。

    尽管云丽珑从未拒绝过他的请教,见了他去,也像对燕小山一样客气,肃客入座,令海云奉茗。但罗豪扬心里总有一种似乎她正变得离他一天天遥远的感觉。

    为什么会这样想呢?

    爱情期的少男少女的心也许都这样的:

    由于怕受到失去意中人这种伤害,而无端地变得多疑起来,变得担惊受怕!同时一旦发现有失去的可能,更希望能尽快获得意中人的青睐与首肯。

    罗豪扬也是这样,他曾经想用理智的手给掐死的爱情之苗,虽然一度压抑了下去,但一旦重新燃起,比前一次来得更猛烈!

    罗豪扬现在不由再次陷入情感的苦恼中了!他想尽量忘却云丽珑,但忘不掉!

    每当他静下来时,云丽珑和他交往的一笑一颦,就清晰地浮在眼前。

    这时,罗豪扬的心中有两个声音在打架:

    —个声音说:“罗豪扬,你不能这样下去,要尽快把她忘掉!你现在的第一要务是习武!习武!”

    另一个声音充满了烦恼:“可我无法忘掉她!”

    第一个声音:“你为什么不能静下来考虑武功,而要想她呢?你这样下去,还想不想报仇雪恨?”

    第二个声音:“武总要练的,仇也要报的。我如果与她在一起,武一定会练得更好,也许我还能与她一起联袂闯荡武林,并肩行道江湖!到那时,添了一个武功高强、聪明博闻的好伴侣,会对报仇有利!”

    第一个声音气恼地道:“好啊!连联袂闯荡武林也想到了。你如与她在一起,心里全是甜情蜜意,怕这样下去,总有一天,会连父母之仇也忘掉的。”

    第二个声音不由大声分辩道:“好,依你这样成天练、练、练,整天想、想、想,武功一定练成了,凶手是谁也一定想出来了?以前拼命练,为什么武功还长进不快呢?以前那样整天苦想,如不是金指扁鹊浮丘前辈,怕命也没有了!既然现在想不出凶手是谁,又何必一定要自己折磨自己?练武要循序渐进,急于求成又如何能成?难道父母大仇未报之前,每天只有练武没有其他生活?不能笑、不能与女孩子在一起,也不能爰人?父母之仇一辈子报不了,就当一辈子单身汉?古人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象你这样,又怎称得上孝?”

    第一个声音:“好!连‘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也搬出来了!看来你还想与云丽珑结婚成家呢!以后生了一个孩子,就算尽了最大的孝道了!好理由!好理由!但你别忘掉,你才十五岁!你这么早就谈情说爱,而连杀害父母的凶手也还不知道,你又怎能忍心?你不怕传出去给天下人笑话?你还像个孝子吗?以后怕江湖与武林中人,都会瞧不起你的!”第一个声音说至最后不由激动起来,“你不怕你声名扫地?不但你一辈子抬不起头来,连九泉之下的父母也因此而蒙羞?”

    第二个声音:“至于和云小姐是否结婚成家,我还没想到这么远。我只觉得眼前我不能不和她在一起!爱,要来就来,谁能规定它早来晚来呢?至于人们要议论,就让他议论好了,悠悠众口,芸芸众生,谁又能管得了他人议论?但议论也未必都是对的。世上有多少人的议论是在揆剖义理、明察真情之后的?众口铄金,也不知冤死了多少才人学士,英雄豪杰!任他毁也好,誉也好,我自行我素。总有一天,别人会明白我是个怎样的人!”

    第一个声音:“如此看来,你是要一意孤行了?”

    第二个声音:“不可更改!”

    第一个声音:“不怕天下人笑话?不怕辱没你的名声?不怕被天下人看不起?”

    第二个声音:“不怕!即使所有的诋毁、嘲笑、讽刺、辱骂、打击,指指点点,评头品足……这一切的一切,全加在我身上,天下每个人见了我都指着我骂,向我吐唾,我也决不改变心志!”

    第一个声音:“看来你是铁了心!其实,云丽珑有什么好?论英秀,比不上胡简琴,论艳美,不如汤玉环!论温柔,她也不及紫小凤!你这样,不值!”

    第二个声音:“不!你不懂什么叫真正的美!她有一种气质,高贵、大方、领袖群芳的气质,那种大家风度,决非余人可比!再说,她的眼睛是那样深沉、多情、美丽!只要为了这双眼睛,就甘愿让我去为之生,为之死了!何况,她的声音又那样动听、悦耳、优美!好了!这些就够了!天下还能找出比她更好的人么?我,我能遇见她,爱上她,是我的运气!福气!能得真爱一次,此生更有何求?”

    第一个声音叹了一口气,声音放低了些:“好,就算你爱得有理!你爱上她,怎知她心中一定有你?如她不爱你,你还不是空喜欢一场?”

    这一问话虽低平,听在罗豪扬耳内,比任何声音都响,犹如一声焦雷,把他给震愣住了!

    他不由一呆,如遭雷殛,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回过神来,喃喃自语道:“不,这怎么可能呢?这怎么可能呢?她,她竟会不爱我?!那天,她在这里,弹琴,唱歌,下棋……啊!那眼睛里,那神态中,所含的情意,是那样明显!她怎会不爱我呢?她分明是喜欢我嘛!否则,她为什么总爱看我?而看我时眼睛又那样含情脉脉?还有她唱歌时,那种神态……不!这决不可能的!她会不爱我!”

    他的喃喃自语,到了最后,竟成了大声说话,好像在与谁争辩,似乎只要声音大,就能赢似的!

    但那个声音在心里固执地问:“假如她不爱你呢?”

    是的,假如她不爱我,我该怎么办呢?

    罗豪扬想到这儿,不由心中一痛,脸陡地苍白了!

    罗豪扬默默出神了半天,最后毅然道:“即使,即使她不爱我,我也照样爱她。就让我默默爱她一辈子好了!”

    “……”那个声音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终于沉默了。

    “你放心,我即使爱她,与她在一起,也不会忘记练武,不会忘记报父母被害大仇的!我一定比以前更加勤苦地练武!我一定会争取早日出道江湖,去报大仇的!”

    就这样,罗豪扬在内心经过激烈的两个声音打架后,心,终于平静下来了:

    因为他已作出了决定!任何事情,一旦决心定了下来,就不会再躁动不安了!

    为了自己的这个胜利,他的脸上,在痛苦的内心挣扎中日益憔悴的脸上,这半个月来,第一次露出了笑容……

    第二天听完讲武出来,练了一个时辰的武功,燕小山笑道:“大哥,我们陪你练了这么久武功,你也该陪我们玩玩了!今天去暖春阁怎么样?云小姐她们约我去玩,你也一块去吧!还有三弟。三弟上次用叶子牌变的戏法,把几个女孩子看得现在一见我去,便问郭老三怎么不来?三弟你也太会使坏了,既把戏法变给她们看,又不把窍门说出来,让几个女孩子心痒不已。”

    郭惊秋笑嘻嘻道:“这你不懂,戏法人人会变,各有窍门不同。我把这戏法窍门拆穿了,还能招得来看客?要吸引人,只好再变新的。这样半个月下来,我这些小戏法还不给她们掏光了?我们闻长老教我戏法时,说这戏法的窍门是万万拆不得的,否则,江湖上变戏法混饭吃的人,就吃不成长饭了!行有行规。二哥,你虽帮她们说话,我可不兴坏了这规矩。这次去倒是可以,但窍门是拆穿不得的。要么,再变一套戏法。大哥,你去吗?”

    罗豪扬笑道:“你们都去,我不去,就显得不够义气了!今天咱们三兄弟全去。”

    郭惊秋听说大哥肯去,不由高兴地连翻三、四个筋斗,拍手道:“好!今天大哥也出马了!”

    暖春阁依着假山面南而建,朱栋明瓦,粉墙梅林。

    时在十一月,天气正冷,好在暖春阁北有山挡风,太阳光自南正好落入阁中。

    罗豪扬、燕小山、郭惊秋三人上去时,不由把罗豪扬吃了一惊:听讲武学的姑娘,基本上都在了!

    云丽珑果然在,还有胡简琴、汤玉环、紫小凤等人,海云姑娘当然是少不了的。

    “各位小姐,你们看我把谁请来了?”燕小山笑道,走入阁内。

    “啊唷,难得贵客临门!”胡简琴瞥见罗豪扬,扬声叫道,“‘冷面武痴’,想不到你也来了!”

    那金嗓子,还那样清脆、响亮,连天冷也冻不哑她!

    罗豪扬本想分辩一下,见云丽珑望着自己,不由淡然一笑,不作声了。

    “女才子,人家难得来,你也稍微客气点。”汤玉环道。

    “唷,人家都没说话,你这贵妃倒急了!”胡简琴说完,眼睛扫了一下云丽珑、紫小凤。

    紫小凤只是迅速抬头瞥了罗豪扬一眼,脸,微微红了一下,又低下头。

    “罗公子今日倒有雅兴出来。”云丽珑微微笑道,“请上坐!”

    罗豪扬见里边都是明眸皓齿、钗影衣香的女孩子,中间在云丽珑旁边只有一个位子虚席以待,知道这是她们为燕小山设的,就微微笑道:“谢谢,我就为你们挡挡风吧!”说着便在靠门口的一把椅子上坐了下来。

    “那燕公子请吧!”云丽珑笑道。

    燕小山站在罗豪扬背后,推了一下罗豪扬肩头:“大哥,还是你坐中间去吧!”

    罗豪扬笑道:“二弟,这是人家专为你留的,你还不快去?”

    郭惊秋叫道:“云小姐,你干吗不叫我坐?是不是我大哥、二哥长得好看,我郭老三是个丑八怪?”

    云丽珑脸略一红,笑道:“好,那惊秋兄弟请上坐吧!”

    郭惊秋嘻嘻一笑:“嘻嘻,我是跟你说着玩的,有我大哥、二哥在,我怎敢占先?”

    阁内有两张桌子,一张桌子是云丽珑她们,另一张则是海云与一些女孩子。

    海云一见郭惊秋,忙叫道:“郭老三,过来,你上次变的戏法,我也照样变怎么变不出来?你再变一次。”

    “对,对,郭老三,你再变变。”另外几个女孩子也笑着请求道。

    “我知道你们是学不会,如果那样容易学,我郭老三这字号不就砸了?来,看郭大爷再给你们几个小妞开开眼!”说完从袋子里摸出那叶子牌来,放在手里,用手一扳,发出“哗啦啦”的牌声,睥睨作态地走了过去。

    “罗公子,燕公子,你们别让来让去了,我看惊秋兄弟变戏法去!女才子与丽珑姐要同燕公子斗诗,我反正学不来这种风雅,还是看变戏法有趣!”和声和气地说完,汤玉环笑了一下,不等两人答应,便离位,到了另一张桌子坐下了。

    “那——”云丽珑望着罗豪扬、燕小山两人,“你们都过来吧!别再客气了。”

    罗豪扬见状,便不再坚持,和燕小山一起走了过来,拣了离云丽珑隔一个位置的座位上先自坐下了。

    燕小山本想再推让,罗豪扬笑道:“二弟,今天你是主角,我来当陪客的。我对诗文可生疏得很。”

    燕小山见这么一说,便不再推让,在中间的位置上坐下,笑道:“怎么,女才子又出了什么新花样?”

    胡简琴道:“也没什么新花样,上次,我对对联,我才不如人,自甘认输。这次是这样的:中午在丽珑姐处,偶看到陆放翁的一句诗:‘古砚微凹聚墨多’。我说,用这凹凸二字入诗文的很少,翻了许多书,连这一句在内,才三处。丽珑姐说,一共有四处。我想请教一下燕公子:有没有比这更多的了?如没有,丽珑姐又比我多知一个出处,我不知这一出处在谁的诗文中,你能否说给我听听?”

    “这死妮子!明明是她想炫耀学问,却偏拿我来作引子。”云丽珑轻笑道。

    “胡小姐,”燕小山笑道,“你怎么想到这么一个偏僻的题目的?——让我想一下吧!”

    “我们的女才子,就会钻牛角尖,爆冷门子来刁难人。

    象她这样子走偏路,是一辈子也中不了状元的。”汤玉环隔着桌子道。

    胡简琴见燕小山沉吟不语的样子,不由向云丽珑看了一眼,面露得色。

    罗豪扬在一旁默想道:这个清狂女才子,出题倒确是冷僻、刁钻。不知二弟接得上否。

    想到这,向燕小山望去。

    燕小山沉思了一会,一笑道:“我仔细想了一下,如算你刚才念的那一句,共有五处出处。”

    “五处?”胡简琴惊道。

    “嗯。五处。最初出处是在汉时以滑稽梯突著称的东方朔写的《神异经》中,内中云:‘北方荒中有石湖,方千里……其湖无凸凹,平满无高下’。其次见之于南北朝时江淹《青苔赋》:‘悲凹屿兮唯流水而驰鹜,遂能崎屈上生,斑驳下布。’再次,见之于唐张彦远《历代名画记》,内写道:‘张僧繇画一乘寺壁,远望如凹凸,近视则平,遂呼为凹凸诗。’又见于唐时古文大家、大诗人韩退之韩愈的《雪》诗:‘凹中初盖底,凸处遂成堆。’还有本朝杨廉夫先生《内人剖瓜词》:‘玉郎渴甚索相嘲,可食残团月凹。’”

    燕小山一一道来,从容不迫。

    “燕公子真是博闻强志。老实说,为这一题目,我翻了好多书,结果还是漏掉了韩愈的《雪》诗。丽珑姐,你也帮着一块找的,你也有责!”胡简琴道。

    罗豪扬本想说还有两个出处,一在宋朝大文豪欧阳修的《古瓦砚歌》中,一在本朝陶宗仪先生的《辍耕录》中,其中谈到晋人多造凹形砚。

    但想到胡简琴正说二弟看书广博,记性又强,如说出这二处出处,岂不成了存心拆二弟的台么?因而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只在嘴角露出一缕微微的笑来。

    云丽珑看了一下胡简琴,一笑道:“咱们还是拈蝴蝶吧!诗中蝴蝶!女才子姓胡,咱们看,谁拈的诗中蝴蝶多!”

    燕小山道:“诗中有蝴蝶的,不下几百首。这样,背到吃晚饭也背不完诗。”

    云丽珑说:“我不是说诗中写到蝴蝶的诗,而是指通首吟蝶的。这大概不会太多吧?”

    “怎么个比法?”燕小山问。

    云丽珑道:“这张桌子上的人都参与,背出的人可以抽桌上任何一个人背,谁背不出,由代背出的人定,罚做一件事。然后由原背出的人,再抽其他人。”

    “云小姐,饶过我们三个人吧!我们只粗通文墨,不解诗词的。”同桌一个女孩子叫道。

    “是啊,我们怎能与你们比?”另两个女孩子也道。

    “好,你们不算。”云丽珑道。

    “如果轮到你背不出呢?”燕小山问。

    “我也照罚。”云丽珑微笑道。

    “好!”燕小山道:“我第一个背。我背的是宋时谢无逸的一首绝句《蝴蝶诗》。”然后朗声背诵道:

    “桃红李白一番新,对舞花前亦可人。

    才过东来又西去,片时游遍满园春。”

    背好后,对胡简琴道:“我请这位女才子接下去。”

    胡简琴笑道:“我背一首本朝瞿佑先生写的黄蝶诗吧!”随即清吟道:

    “误入蜂房不待媒,巧传颜色换凡胎。

    绕离野菜流连住,何事金钱变化来。

    傅粉已知前事错,偷香未信此心灰。

    上林莺过频回首,一色毛衣莫用猜。”

    吟完后,向身旁的紫小凤一笑:“紫小姐,你也该出出声了。”

    紫小凤略一低头,抬起脸温顺地道:“我背一首唐人郑谷那首使他成名的《蝴蝶》诗吧。”然后声音娇软地吟道:

    “寻艳复寻香,似闲还似忙。

    暖烟沉蕙径,微雨宿花房。

    书幌轻随梦,歌楼误采妆。

    王孙深嘱意,绣人舞衣裳。”

    吟毕,柔声向身旁的云丽珑道:“丽珑姐,请你一展玉喉。”

    云丽珑捋了一下鬓边发丝,璨然笑道:“我也背一首唐诗,是徐寅的。”

    罗豪扬听到她的声音,不由感到一种温暖,聚精会神地倾听起来。

    只听那珠圆玉润的声音吟道:

    “拂绿穿红丽日长,一生心事住春光。

    最嫌神女来行雨,爱伴西施去采香。

    风定只应攒花粉,夜寒长是宿花房。

    鸣蝉性分殊迂阔,空解三秋噪夕阳。”

    那玉音玲玲,听得罗豪扬心里十万八千个毛孔全部舒展、熨贴,有一种说不出的舒畅,有如积年老痒一旦被搔着,更觉一种说不出的愉悦。

    云丽珑吟完,目光盈盈向罗豪扬望来:“罗公子,就你没轮到了。”

    罗豪扬只觉脸上被她目光罩定,不由一热,心里升起一种近似隐痛的爱意来,同时心里一虚,抬起头来,竟不敢正面看她,本来有好几首蝴蝶诗的,也一下了全忘光了,脑子里变成了一片空白,待他静了一下神,慢慢回忆起来,想要背时,只听紫小凤腼腆地低声说:“让我再背一首吧!我的诗瘾还没过足呢!”接着背了一首七绝,是温庭筠的。

    “好!请紫小凤出题,罚罚罗公子!”胡简琴拍手道。

    紫小凤脸上升起两片红晕,犹豫了一下道:“豪扬哥,你随便……做一件什么吧。”说完低下了头。

    “这算什么罚?不许包庇!”胡简琴叫道,“你要点出具体的一件事来。”

    “那——”紫小凤目光忽一闪,说道,“那请罗公子请胡小姐连背三首蝴蝶诗吧!”

    “好,这叫请君入瓮。逼人太甚,惹火烧到自己身上。”燕小山拍手道,“紫小姐,看不出你那么温顺,打出的太极拳转弯抹角,真厉害。”

    罗豪扬向胡简琴一拱手:“胡小姐既与蝴蝶是同族,那定记得不少吟咏你同类的诗了?请吧!”

    云丽珑笑道:“这叫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胡简琴道:“背就背,多背两首没关系,等会儿轮到你们没得背,就苦了。”

    说完一口气背了三首诗,真不愧是女才子,腹中诗还真记了不少。

    胡简琴背完后,云丽珑这次改请燕小山:“燕公子,你接下去吧!”

    燕小山又背一首,再请胡简琴:“女才子,还背得出几首?”

    胡简琴傲然一笑不答,背了又一首诗,然后笑向紫小凤:“紫小姐,又轮到你了。”

    紫小凤背后,向云丽珑一笑:“再请丽珑姐接吧,丽珑姐歌喉优美,听她吟诗,比唱歌还要好听!”

    这次轮到云丽珑背不出了。她望向大家道:“背了这么多,可能背光了吧?”

    燕小山道:“至少还有两首。我来背一首本朝张劭的七律。那首诗是写白蝴蝶的。”然后背道:

    “曲尘何处不参差,羡尔轻衫未化缁。

    雪已尽时还舞草,梅才开后忽枯枝。

    闭窗春暗来先见,午枕风轻去不知。

    底事野花名滥窃,寄人篱下画胭脂。”

    “好,现在罚丽珑姐了!”胡简琴高兴地道,“始作俑者,其无后乎?你出主意,拿我的姓开玩笑,现在轮到自己头上了吧!燕公子,你说罚她什么?”

    燕小山略一沉思,笑着望向云丽珑:“云小姐为我们大哥绣一个荷包吧!”

    云丽珑略一沉吟,抬起头来微笑道:“好吧!我给你们三兄弟,一人绣一个。”

    紫小凤向胡简琴一笑:“这燕公子说的两首诗的另一首,就请你背吧!”

    胡简琴道:“据我所知,还有两首,我背其中一首吧!”然后背了宋人杨诚斋一首诗,背毕,又请紫小凤,这回轮到紫小凤脸红了。

    罗豪扬道:“刚才她先抢背了一首,弄得胡小姐要罚我。我现在补背一首吧。这首诗是南唐李建勋的七律。”

    然后朗声诵道:

    “粉蝶翩翩若有期,南国长是到春归。

    闲依柳絮参差起,因傍桃花各自飞。

    潜被燕惊还散乱,偶因人逐入帘帏。

    晓来欲雨东风急,回看池塘影渐稀。”

    诵完后,又道:“其实,咏蝴蝶诗还有一首。除了燕二弟背的一首外,宋人谢无逸还有一首咏蝶的绝句,那首是这样的——

    粉蝶双翻大有情,海棠庭院往来轻。

    当时只差滕王巧,一段风流画不成。”

    云丽珑笑道:“这蝴蝶诗就拈到这里吧,看来还是胡小姐蝴蝶拈得最多,一人背了六首!但罗公子坚持到最后,还是罗公子最厉害!”

    燕小山笑道:“女才子,你遇上咱大哥,就不够一点了。”

    罗豪扬笑道:“我是侥幸。刚才云小姐叫我背时,我正比较背哪一首为好,不想小凤妹妹抢先背了一首。以致你们都以为我背不出,不再抽我了。”

    云丽珑道:“这不然。像这种背诗,背到后面越难,因为别人前面背的,说不定正是自己会的,被别人背去后,自己就得另寻新诗了。别人每背一首,就替自己增加一点难度。女才子背了六首诗,其中四首诗是从我处抄录去的,被她抢先背去后,可苦了我!”

    “谁叫你出这个题目的。我不抢先背去,那苦的就是我了。”胡简琴笑道。

    这时只听隔桌女孩子一片叫好:“噫,这张牌怎么你总找得到的?”

    海云道:“郭大哥,你教给我们吧!”

    郭惊秋道:“这不能教的。我这把你们教会,那我郭大爷是叫花子弄丢了蛇,没法耍了!”

    汤玉环在郭惊秋旁边和声和气地道:“三弟,你就教给她们吧,看她们怪可怜的!”

    郭惊秋望了一眼汤玉环,见汤玉环正用妩媚的眼睛含着希望看着自己,不由心一软,本想拒绝的,改为说了出来:

    “好!今天郭大爷高兴,破例传授这一招。不过有话在先:只教这一招。你们学会后,可不兴说出去,这是变戏法的行规。否则,大家都知道了,还有谁看戏法?这不叫变戏法的喝西北风去?以后各位见到变戏法的,可别忘了多撂几个钱,那都是我郭大爷的师门长辈师兄弟!你们跟我学这一招,也算是我的记名弟子了!”

    “三弟瞎吹倒会吹!”燕小山道,“你听他,连记名弟子也冒出来了!”

    罗豪扬道:“三弟是热心人!你别看他吆五喝六的,有一根侠义肠子呢!”

    这时只听郭惊秋笑道:“这一招说穿了,一点都不复杂:我在这副牌中多放了一张七铜钱。牌中多了一张,那就容易变了。你看,我先数十三张,让你看到这一张牌是什么,然后我把牌又合拢,从底下向上数,数到第二十六张,你们以为三十八张叶子牌,这第二十六张,一定是刚才那第十三张了。我然后将这二十六张牌洗入这上面的牌中,洗乱。你们一定以为那张牌一定混在牌中了,其实这张牌,一直压在我这副牌的底牌上。然后我再把底下那张牌抽出来就是了。”

    “噢……”大家恍然大悟,不由露出失望的表情。

    “好了,其它不变了!”郭惊秋一收牌,“不说吧,你们吵,说穿了又感到没意思。我还有一十八套叶子牌变的戏法,现在不变了。哼,我还有仙人生蛋,仙人种豆这些稀奇戏法,你们连听都第一趟听!”然后把牌放入口袋里,拍拍空空的双手:“不变了,不变了!噫,这是什么?”他忽然伸手向海云头发上抓去。

    海云头不由一缩,大家也全向海云头上望去。

    “哈哈,没什么,她头发里生了一个红鸡蛋!”郭惊秋笑嘻嘻地摊开手,手中果然有一个红鸡蛋。

    大家不由叫道:“噫,真的一个红鸡蛋!”

    郭惊秋手一握又一放,摊开:“你们看错了,是两个红鸡蛋!”

    等大家都盯着他掌心中的两个红鸡蛋出神,郭惊秋哈哈一笑,将两个鸡蛋朝嘴巴一拍,一扬空手:“好了,红鸡蛋吃掉了!这戏法也不变了,啊唷,那是什么?”

    他双手拍向耳朵,捂住耳朵一抠,“哈哈,又是两个红鸡蛋!怎么从耳朵里长出来了?”

    摊开双手,果然又各自有一个鸡蛋。

    这下子,连胡简琴与云丽珑也饶有兴趣地向郭惊秋望去。

    郭惊秋见状,将两个红鸡蛋往袋里一放,向众人拱了一下手:“因为你们刚才那一声‘噢’,本大爷兴趣全给‘噢’掉了,不变了,不变丁,出我十两银子也不变了!”

    说完向罗豪扬、燕小山道,“大哥、二哥,我先走了!”出了门,唱起得意洋洋的小曲,摇头晃脑地背负着手,一步三摇地走下楼阁去:

    “第一张台子么四角方,

    太公八十遇文王。

    第二张台子么凑成双……”

    见郭惊秋真的走掉了。那张桌子上的人都叹了一口气,流露出怪可惜的口气。

    “好!谁叫你们得罪了我们三弟的?一场好戏法看不成了。”燕小山笑道。

    汤玉环道:“我替你们求情,好不容易让他说出了诀窍,你们又感到没意思,都‘噢’,好了,这下看不成了口巴?”

    那些女孩子道:“汤小姐,你再替我们求求情吧!”

    汤玉环道:“你们以为我是他什么人?他一定会听我的?说不定郭老三连我也怨上了呢!”

    这时忽见郭惊秋的头又探了进来:“汤小姐,我不会怨你的。不过这戏法今天是不变了。以后再看机会吧!但以后的戏法,这窍门是万万说不得的了。难怪闻长老叫我不要说,我一说,你们就感到不带劲了!这戏法招人,就在这新奇劲儿!说穿了就不好玩了。”

    “你刚才不是下楼了吗?”汤玉环问,“怎么一下又出现了?”

    “嘻嘻,我既然会仙人生蛋,当然会仙人飞升了!下去了,不兴再飞上来吗?看你聪明,又笨得可以!你以为我郭老三是凡人?哼,太公八十遇文王,辕门斩子杨六郎。我的来历大着呢!”

    海云道:“嘟,嘟,嘟,大法螺!你又吹开了……”

    “哼,叫你吹,你能成吗?”郭惊秋睥睨着眼,摆出一副大英雄派头,“咱们哥仨,大哥、二哥是刘备、关云长转世,我老三是张飞。你们懂不懂?刘关张桃园三结义,虎牢关三英战吕布!唉,说了你们这些小姐也不懂的。”

    “郭老三真是有趣!”云丽珑看到这儿,不由笑道。

    “他那手口技学得不赖。”罗豪扬笑道,“连汤大小姐也给瞒过了。”

    “喂,燕公子,”这时胡简琴似笑非笑地望着燕小山问,“将来你娶夫人,将娶一位什么样的?”

    “女才子,你问人家这个,不嫌羞吗?”云丽珑看了一眼胡简琴。

    “这有什么?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有何问不得?知道燕公子喜欢怎样的人,我们好帮他物色。”胡简琴振振有词地说。

    燕小山笑道:“那就多谢胡小姐关心了!胡小姐的令尊,人称飞天铁狐,是位游侠。将来胡小姐也要做个女飞侠吗?”

    胡简琴道:“怎么,女的就不能行侠了?宫主云老前辈不是女的?当年罗公子的母亲姜女侠不是女的?哪一点又比男的差了?”

    “好,那你就当你的女侠吧!”燕小山算是领教了这位清狂女才子的辩才,赶忙退避。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胡简琴并不放过。

    “在下找一位‘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

    来如春梦几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的人当夫人。”燕小山使出云里雾里的神仙招数来招架胡简琴咄咄逼人的攻势,“此人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见?她到过襄王梦,见过天台刘郎。新与牵牛分了手,正等我去提亲呢!”

    “女才子,你是问不出的,又何必逼人家呢!”云丽珑笑道。

    胡简琴心有不甘地看了燕小山一眼。

    燕小山歉然一笑。

    “罗公子,你呢?”胡简琴转移目标。

    “我……”罗豪扬见问到自己头上来了,抬起头来,无巧不巧正遇上云丽珑似笑非笑望过来的目光,不由心猛地一震,慌惶而支吾道:“我,我还没想过。”

    “那你想一下吧?给你半支香时间!”胡简琴道。

    罗豪扬心中不由寻思道:这只是出自女才子的一时兴起,还是她的主意——云丽珑的?这该如何回答呢?说得太露不好,万一人家没这意思呢?说得隐晦一些呢?那该找个什么名目呢?……

    他正这样想着时,只听胡简琴那高而脆的声音叫道:“罗公子,时间到了!现在想好了吧?”

    罗豪扬被她一催,心中原先想的又全抖乱了,心头一急,不由脱口而出:“娶她!”

    此语一出,满座皆惊!

    所有的目光,连燕小山在内,都向罗豪扬望来。

    罗豪扬话一出口,便知失言了,这下子可不好过关了,这女才子爱追根刨底,一个应付不好,就得当场闹个大红脸,不欢而散!

    想到这些,心中不由又是焦急不安,又是后悔自己孟浪!

    “罗公子,‘她’是谁?”胡简琴果然不肯放过,脸上一片喜色,眼中现出兴奋的光芒,那双眼看着罗豪扬,又缓缓移向云丽珑与紫小凤,其用意是显然的。

    众人的目光也被胡简琴的目光牵引指挥,从罗豪扬脸上移到云丽珑脸上,又望向紫小凤。

    云丽珑依旧面带淡淡笑意,不动声色,娴静地坐着,如美玉雕成的观音像,又如无风翠秀的泰山。

    而紫小凤则微低着头,也沉静温顺地坐在云丽珑旁边,出奇的镇静自若,安详不惊。

    胡简琴对两人的表现不由有些失望,又转过头逼问:“罗公子,你说呵,‘她’又是谁?”

    众人的目光又聚射向罗豪扬。

    罗豪扬抬起头,迎着胡简琴与众人射来的目光,略一顿,微微一笑:

    “胡小姐,你还不明白吗?第一,她不是我,我总不能自己娶自己吧!第二,她不是你,我可无福娶你这样的大女侠,大女才子!她嘛——”罗豪扬说到这里故意延长了语调。

    大家的心不由被罗豪扬都提了起来,紧等下文。

    罗豪扬迅速用眼睛的余光瞥了一下云丽珑。

    云丽珑的脸上露出关心的神情来,眼中有几分紧张,又有几分慌惶。

    而旁边的紫小凤,则是一脸关心之色。

    罗豪扬哈哈一笑:“她嘛——就是女也!你总不能让我娶一个大男人吧!”

    说到底,也是与燕小山一样,是不着边际的遮掩之词。

    这是罗豪扬急中生智,偶尔想到的妙法,他不愿把心事公开得太早,因为心中隐隐感到这事还没有把握。

    大家都松了一口气。

    “好啊,绕了半天弯子,还是没说一句真话!”

    胡简琴见自己被耍了,不由愤愤不平地道,“倒是把我奚落了一顿。”

    “你这是自取其辱。”云丽珑向胡简琴笑道,然后转向大家:

    “今天就到这里吧!明天,‘梅铃园’。”

    这以后,罗豪扬便常常同燕小山参与云丽珑她们的一些赏花、斗诗、联对这样的聚会。

    罗豪扬在天罗剑庄时,三岁启蒙,六岁知文,十岁能作诗。

    十年之学,得力于严父慈母之培育,平时博览群书,子史经传、文艺韬略,以及医农卜相、方技历算,无不涉猎。学识之广,可算同龄之翘楚。加之于思敏捷,过目不忘,善于温故知新,举一反三,食而能化,化而能用,在那些吟诗作对、填词作赋场合,应付起来,绰绰有余。

    而燕小山自幼由家中延耆儒名师教授,也是满腹经纶,是个生脚书笥。

    两人是一时瑜亮,难分轩轾,常常把个自命不凡的女才子胡简琴给比下一头,连云丽珑在二人面前,也有不能运用自如的蹇穷之感。有时竟成了兄弟俩决分高下之局。

    每当这种场合,罗豪扬总主动让步,让燕小山领先一着,久而久之,渐成了习惯,每遇燕小山吟诗作对时,便干脆让他独占风光了,只是默默微笑站过一旁。

    燕小山毕竟生自富贵之家,锦衣玉食,正是少年得志之时,虽也兄弟情重,但终究不及身遭巨变的罗豪扬想得那样多,他也不以为意。

    这样,加上罗豪扬对斗草、射覆、猜枚这些玩乐之事不大感兴趣,而燕小山正是此道好手,渐渐地,又成了燕小山独唱一台戏的局面,罗豪扬在一旁当起陪客与配角来。

    罗豪扬只要眼中有云丽珑在,仅此在一旁默默观赏也觉其乐融融,又哪里再计较这些?平时,轮到云丽珑、胡简琴点将点到,才应酬一二,敷衍敷衍。

    有时,燕小山、云丽珑他们玩的时间较长,超过一个时辰,罗豪扬心记武学,便会中途作退。

    有时,遇上一些武学深奥的难题,也便不再准时赴会,直到想通难题后才过去。逢到这种迟到,便默坐一旁当起看客来。

    开初,云丽珑还常点他的将,邀他参与,及至时间一长,见他性本如此,好静不好动,不爱多言,便不复多点他了,见他去了,只是向他笑一笑,算是招呼过了,然后又自与胡简琴、燕小山议论或游艺起来。

    燕小山乐此不疲,慢慢地连每天一个时辰陪罗豪扬练武也要告假了。

    只有郭惊秋还自始至终陪着罗豪扬练武。紫小凤还是隔几天来看一下罗豪扬练武。

    云丽珑有时也来听松轩,看罗豪扬、燕小山与郭惊秋三兄弟练武、研讨武学,坐上半天。

    就这样,罗豪扬在步云宫呆了一个冬天,转眼已到翌春三月了。

    在这期间,“威远镖局”的紫总镖头与姜若拙进过一次步云宫,来看望罗豪扬、紫小凤,问及外面“潜龙门”,消息,说尚无大动静。

    而步云宫的风雷剑豪云风雷,这大半年一直在外,连过年也未回来,据他飞鸽传书带进来的消息,他正与一位武林前辈在经营一个对抗“潜龙门”的秘盟,要到夏天才能回来。

    云拂秋老前辈讲的武学,在年后举行了一次比武,在比武中,只许用步云宫主教的武功招术,按步云宫主教的武学之理用以比武,违此者不算。

    这场比武中,罗豪扬夺了魁首,云丽珑得了第二名,燕小山获第三名,郭惊秋得了第五名,是优等五人的最后一名。获优等的听讲弟子,特许在讲武时随时向导师提问,也可以在平时令其他听讲弟子作“喂招”对象。

    这一段时间,云拂秋老前辈主要传授了拳术、掌法、腿术三门。

    罗豪扬人又长高了很多,十五、六岁,正是少年发育之期,加以罗豪扬长年练武,发育得早,看去已如十八、九岁小伙子了!

    罗豪扬胃口大增,气力也添了不少。有次兴至,竟将看山楼前的五百斤重的石狮子,双手举到了头顶。

    这固然得力于他的气力,也因为他在“威远镖局”饮了“易筋洗髓五行周天碌”的缘故和他平时内、外功勤苦双修的结果。

    这天,听讲完武学后,罗豪扬与燕小山、郭惊秋一起练过武后,聚在一起喝酒,边喝酒边谈起杂事来。

    开初谈一些听到的江湖轶事,各大门派的兴盛沿革,谈着谈着,不知谁起头,转到步云宫里的人身上来了,从看索桥的双斧张野、守石门的大足金刚楚三通,谈到何总管,负责侍卫的葛总管以及负责采办的郎总管。

    罗豪扬说:“郎总管出入步云宫,每到外面采办,行走于江湖上,竟无人看破他来历,有‘武林百通’之誉。

    就这一手足以傲视武林了,他武功之杂博精深,恐不亚于云宫主。”

    郭惊秋道:“云老前辈这种教法,东教一招、西教一招,光她那断伤敌臂的拳术招式,各门各派的集起来有六十四招。你学了这些,能不变杂?以后用这出手,也无人认出你本派师承来。”

    罗豪扬颔首道:“这倒确是实情。唉,武学之道,博杂易,要精深就难了。”

    燕小山道:“像大哥学武还有个目的,如我学武,自己也不知为了什么。说实话,我这人不大喜欢舞刀弄枪的,更喜欢的是看书、画画、吹箫。但家父虽是商贾,倒也是颇好武学之人,他说他小时候曾想当一个武功高强的大英雄,结果成了个大贾客,因为爷爷不许他练武,等爷爷老了后,他想练武,已晚了,只学得几招江湖把式。所以他发狠心,要把我培养为武林高手。唉,我之学武,就算为父吧!”

    “许多人在自己手中不能实现理想,总把这些理想寄托在下一代身上。由于父辈的这种固执,逼使儿辈按他们设计的道路走,从而扼杀了多少俊彦、天才?”罗豪扬道,“依二弟的才气,如能专习画或箫,或者习经济,从仕途,都可有大发展的。——不过二弟天资好,习武禀性过人。

    如肯花功夫,武学一途造就,也不可限量。虽然此非你本意,但倘能习成一身武功,终究是会有用的。”

    “大哥,我们都添长一岁,按俗习,也可成家立业了。

    你将来找一个怎样的嫂嫂?”郭惊秋突发奇想,问罗豪扬。

    “怎么,小叫花也想娶大闺女了?”燕小山戏谑道。

    “喂,胡小姐与汤小姐怎么样?”郭惊秋并不介意二哥的戏谑,依旧饶有兴趣地问罗豪扬。

    罗豪扬笑着转问燕小山:“二弟,你觉得这两人如何?”

    燕小山沉吟了一下道:“胡简琴,好学敏思,读书之多、之勤,为女子中之仅见,且颇有才思。只是读书失之于杂,偏重于文艺之道。倘她出身缙绅之家、官宦之族,又是男子的话,辅以明师,必成一代大儒学士。不过作为女孩家,虽然秀外慧中,钟集才情,但性失于偏激:志太高,气太傲,率尔使意,流于清狂。因而她可作一红粉知己,闺中腻友,与之议论风流,博奕联句,可谓得人,然如纳为室宝,未免令人略感不足。”

    罗豪扬点头道:“一代才女,生于游侠之家,又乏明师指点,且又习武为武林儿女,这本就是个错。倘她降于官宦之家,得到明师指点,何愁不能成为李清照、苏小妹之辈?便李清照、苏小妹之辈才女,在当今也不能讨个出路,有才华发扬之地。除了文艺一道可走,又能奈何?唉。但愿她将来能得一如意归属!”

    燕小山又道:“汤玉环,心灵手巧,性格温和,工于女红,善操家政。你看她的芳闺,安排得井井有条,处处都摆设得很妥当。又有一手好烹饪。这样的女子,正是宜家宜室之女。人又长得美艳。谁娶上她,真是前世修来的福份。但所不足者,缺了胡简琴那种难得的书卷气和才情,虽然她学问也可以,人又聪慧,但如与她联句作诗,就未免有些缺憾了!不过她是有福之人,具福相,一定能得好归宿的。”

    郭惊秋插言道:“二哥老是离不开联句作诗,其实作诗有什么意思?还不如斗蟋蟀、养金丝鸟好玩呢!”

    罗豪扬笑道:“不错。而且作诗也不能当饭吃,当酒喝,不如烤鸡烧鸭有味道,三弟你说是不?”

    “正是正是!大哥算我知己了!”郭惊秋喜道。

    燕小山笑着摇头:“竖子不可教矣!朽木不可雕也!看来要让三弟也学些风雅,是不成的。”

    罗豪扬道:“人上一百,形形色色。各有志趣所在,又哪能一律?和三弟喝酒,听他高兴了天南海北胡吹,也是一种情趣,其乐融融,我觉得不亚于吟诗作对。其实我更喜欢与引车卖浆者流相处,他们虽粗俗,但那种幽默、乐观、开朗、热情、坦率,决非文人堆里寻得到的。如遇上酸儒书蠹,一肚子的四书五经、时文经济,尽掉书袋,那更是令人气闷。还有那些穷究训诂小学之道的迂儒,注来注去,训来训去,莫得一是,满口之乎者也,子曰诗云,更觉枯味了!要得几个清雅的士子,也不易呢!”

    燕小山道:“大哥此言甚是。读书人如被名利缠上,便变得俗不可耐了。如此想来,也许象胡简琴这样,虽不是正道大家,倒也超迈时俗,清逸高雅。”

    郭惊秋道:“两位哥哥议论来议论去,这不好,那也不好,那么你们说谁好?云小姐一定很合你们眼光了?”

    此话一出,罗豪扬、燕小山都不由一愣。

    罗豪扬听三弟提到云丽珑,心中没来由地猛地一跳,但随即掩下心中的激动,故意淡淡地问燕小山:“二弟月旦人物,可谓颇具慧眼。你看云小姐如何?”

    燕小山脸不由一红,看了一眼罗豪扬,笑而不答,反问:“以大哥之见呢?”

    罗豪扬心里明明是对云丽珑喜爱得非常,但说出的话是冷冷的,似乎感到云丽珑也甚是平常:

    “云小姐也可算得上一个难得的女子了,但论容貌,美艳不如汤玉环,英秀比不上胡简琴。论才情,不及胡简琴意气风发、才情横溢;论性格,又不及汤玉环温文尔雅,柔和亲切。不过她琴棋诗画都能懂一点,文才虽感有些地方不如胡简琴,但武功比较强。只是她有种矜持之气,显得很有城府,不冷不热,这脾气,态度,让人受不了。谁找上她,怕要受些窝囊气了!”

    人,有时在爱情上也就如此作伪:即使面对自己好兄弟,也不肯说出本心话来。

    明明是心里佩服得五体投地,敬若天仙,但说到嘴里,变成满是缺点与不足了。

    罗豪扬也未能例外。

    “云小姐这人其实长也长得不差。只是她对你,好像永远有一段距离似的,好像很热情,又好像很冷落。而她那种冷落又总使人受不了,总想千方百计赢得她的亲近与看重。她叫你做什么,你心中即使不想做,看到她的眼睛也愿意去做了,这不懂为什么!而且她做的每一件事,又总让人挑不出毛病来。”郭惊秋说到这里,下结论道:“我总觉得她不如汤小姐待人好,也不如胡小姐,胡小姐看上去冷冰冰的,说话有时很尖刻,但外冷内热,心肠好!”

    罗豪扬笑道:“看不出,我们三弟倒也颇有眼光见识呢!你说汤小姐好,就让汤小姐嫁给你吧!”

    郭惊秋闹了个大红脸:“大哥,我是比较而言,你这样笑话我,我不来了!你可不能以大欺小啊!”

    燕小山听到这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你们都以为云小姐不好,其实云小姐是天下最难得的女子了!也许她容貌确有不如胡小姐、汤小姐的地方,但她那种大家闺秀的气度,人家是永远比不上她的。她的琴棋书画,诗词曲赋,只在胡简琴之上,而手之巧,性之温柔体贴,一点也不比汤玉环差,容或胜之。唉,我如能得到这样的女子为伴,此生也算无憾了!”

    说完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显然,幽幽之怀,已深陷情网,不可自拔了!

    这一番听在罗豪扬耳里,如同惊雷,他心里一下子变成了一片空白,一片混乱!一种愤怒猛然窜起,直冲头顶,他只觉全身一片冰凉,一股寒意从脊骨上来,连手足也冰凉了。又觉得一阵燠热,热得全身心都在发着灼烫,如一块烧红的赤铁!

    有一个声音在心里大声说:云丽珑是我的!云丽珑是我的!你怎能觊觎我的人?

    这一刹那,他只觉眼前的燕小山骤然变得面目可憎起来:这个纨绔弟子,花花公子,浮滑少年!他,他配得上云丽珑?

    论文学,他不如我,论武功,他不如我,论与她认识早晚,他比我迟。在相貌上,我虽皮肤黑了一些,又何尝比他差了?他的那些斗草、射覆、赏花、吹箫、猜枚、唱曲、画画,我又哪一样不会?只是我平时不喜欢卖弄就是。

    何况,何况云丽珑真心喜欢的是我!是我!你懂吗?

    但,当他看到燕小山那嗒然若失的样子,他那双幽幽的看着外面出神的伤心忧愁的眼睛,他那种生意萧索的神情,使罗豪扬的心中的怒气一下子削减了许多:

    他没得到她!说不定还碰了壁!唉,这不能怪他!象丽珑这样的女子,谁能不爱她呢?连三弟这个年纪,也被她迷住了。是的,她就像一个女皇一样,所有的男子在她面前,任再坚强,也不由向她屈服的,成了她的俘虏和奴隶,还感到非常幸福!

    唉,二弟!二弟!天下好女子多的是,你又何苦爱上心高气傲,目高于顶的她呢?

    在这一刻,他又同情、可怜起燕小山来!

    一种结义兄弟的义气、情谊,使他心痛起燕小山来:看得出,这个平时无忧无虑、谈笑风生的锦衣公子,变得瘦了许多,那原先丰满的脸,清减不少,眼睛也深陷下去了,颧骨也突起不少,那眼睛更是充满幽幽的伤感!

    这就是那个风流倜傥的燕公子吗?

    这就是平时与自己有说有笑,谈诗论文,生龙活虎地与自己练武的燕二弟吗?

    情之累人,一至于斯!二弟,你又何苦呢……

    罗豪扬想到这里,不由怒气全消了,对燕小山充满了同情。

    他叹了一口气,平静地问,“二弟,你试探过她了?”

    燕小山回过神来,叹了一口气:“唉,如我试探过,就没这份苦恼了!不论是成或不成,总让人放下了一桩心事!我就苦恼这事远不知是个怎样的结果。平时与她相处,看上去她对你很近,但又好像很远,让人捉摸不透。”

    “每次我鼓起勇气,想趁她很高兴,待人很热情时,问问她或暗示一下,以探探她的态度,但每次见到她,又总不敢问了,心里说,等下一次吧!就这样一直拖下来。

    我也不知如何才是了局。”

    “唉,不怕大哥见笑,我燕小山燕剑南虽自命为拿得起,放得下,堂堂正正的男子汉大丈夫,但,见到她,那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又散掉了。有时话已冲到嘴边了,就是不肯吐出来,硬是又咽下去了!”

    可不?我也何尝不如此?罗豪扬心里这样想,大有同病相怜之感,不由对燕小山心里又亲近了几分。

    “大哥,我看她对你倒挺好的!你有时不去,她就关心地问:今天罗公子怎么啦?平时也常称赞你有种侠气与英雄气。她说,你们兄弟俩,虽然文才武功相近,但罗公子是大海,是雄峙高山,而燕公子你,好比江南的秀山丽水,灵秀有余,雄浑不足。和罗公子比,少了那么一点侠气、一点英雄气!——喂,大哥,你那些侠气、英雄气又如何得来的?”

    “这也许只是她的看法罢了!我也不知在什么地方有什么侠气,更不要说英雄气了。女孩子的话,难免缺乏见识,二弟何必当真?”罗豪扬心中暗地感到欣慰,但在口头上这样淡淡地说。

    燕小山沉默了一会,忽然抬起头来道:“大哥,我想求你一件事,不知大哥肯答应不?”

    罗豪扬脸容一整,正色道:“咱们自家兄弟,还有什么不好答应的?只要此事不违道义,而我又能做得到,愚兄一定会替你去作的!大不了刀山火海闯一闯,一死而已!二弟,你这一问,就显得生份了!”

    “是,小弟知错了。”燕小山低声歉然道,顿了一下说,“其实,这事也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只是,只是对我来说,太重要了,所以我有此一问的。我想请大哥方便时帮我向云小姐探一下她的口气,这比我自己出面好一些,至少不会彼此当场闹个难堪的。而且,而且我也委实没这股勇气。大哥,这事,你不会不答应吧?”

    燕小山说完,眼睛望着罗豪扬,满是企盼、恳求与希望!

    罗豪扬接触到燕小山的目光,不由心里一热,豪然作诺道:“二弟,就这么件事,看你都成了这样子!这事包在我身上好了!我一定替你打听出一个结果来!总不能让你终日忧心忡忡的。”

    燕小山听了此言,神色顿时释然不少,不由感激地道:“多谢大哥!”

    “看你,看你,又来了!”罗豪扬笑道,“来,今天丢开心事,好好喝一杯再说!”

    郭惊秋道:“还是大哥!二哥,你这副样子,多愁善感,倒和娘儿们差不多了!再这样下去,我这当弟弟的脸上也觉无光了!来,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求一醉再说!”

    受了两人这一番感染,又交托了心中压了许久的一桩心事,燕小山也顿觉轻松了一些,有种如释重负之感,不由重新恢复了他谈笑风生的风度,朗声一笑道:

    “大哥与三弟说得对!男子汉大丈夫怎能沉溺儿女情事,不能自拔?管它成也好,败也好,且谋一醉再说!当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我先自罚三杯!”

    说完,不等二人回答,一仰头,喝光了杯中之酒!

    “好!这才像咱二弟的风格!”罗豪扬赞道,“老三,干!”

    郭惊秋轻笑道:“郭老三喝酒从不用请的,我已干完了!来,让我为二位哥哥倒酒,这是上好的花雕,不喝个够太不够意思了!”

    罗豪扬大笑道:“这两坛花雕,今天刚挑来的!够咱兄弟一醉了!二弟,三弟,咱们比比,谁的酒量大?”

    “好!”三人一齐应道。

    三人喝到酣兴处,罗豪扬与燕小山不由扬声高唱起来: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

    那所歌之诗,正是唐朝大诗人李太白的《将进酒》!

    二人一曲高歌毕,复豪声大笑,同时杂着郭惊秋清脆而响亮的高叫:“大哥,二哥,喝呀!喝……”

    听松轩外走过的人,闻声不由驻足而听,相顾而笑:“那三兄弟,又一起喝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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