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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小山與郭驚秋

    這一天午後,在聽了雲拂秋前輩講的拳術之發勁後,羅豪揚正獨坐在聽松軒書房裏,苦思拳術發勁的深奧理義。

    這時,一顆長着黃毛的圓圓的頭,從書房門口探了進來,兩隻眼睛靈活地轉來轉去,見羅豪揚沒在意他,便身如靈狸落地無聲地跳進門來,幾個輕步上來,雙手合臂一抱,來掩羅豪揚的眼睛。

    哪知一把抱過去,眼前竟倏地不見了羅豪揚人影!

    “噫,人呢?”他納悶道。

    “老弟,搞什麼名堂,快説?”他突然感到兩隻耳朵一痛,一個聲音在背後喝道,邊用手向上提他的耳朵。

    不知怎麼搞的,竟讓羅豪揚轉到身後,扯住了耳朵。

    “我,我沒搞什麼名堂。”他叫道:“快放掉我,否則大哥就別想聽到好消息了。”

    “喂,有什麼好消息?”羅豪揚忙放掉他耳朵,轉到他面前,搖着他瘦削的肩膀。

    “大哥,你忘掉你的郭老弟離開了酒,連説話也説不周全嗎?”來人正是羅豪揚新交的小兄弟郭驚秋。

    只見他十一、二歲的年齡,瘦削而骨骼高大的身子,都快趕上羅豪揚了。只是臉上未脱頑皮天真的稚氣,無法比羅豪揚的老成。

    他淡黃的臉盤,長了一對虎眉,一雙討人喜歡的靈活而又有虎氣的眼睛,小扁塌的獅子鼻,一張有稜有角的嘴巴,很有些小男子漢的氣概!

    郭驚秋此時正睥睨作態,誇張地腆着小肚子:“拿酒來,要好酒,村釀的白醪,我郭某可喝不來!”

    “算你運氣,昨天膳食間正好送來一小壇江南的‘女兒紅’。”羅豪揚搬出一小壇酒來。

    酒是盛在藍花瓷壇內的,足有十斤多。

    “郭大爺其他本事不敢吹,喝灑、賭錢、打架不要命,都是天下第一的!單幫主他老人家收我做徒弟,傳我武功,就看準了我酒量大,敢拼命,賭不輸三點。你的酒啊,我早在‘春山樓’上就聞到香味了!”説到這裏停了一下,“——你還不喝?好,不喝白不喝,我喝白我喝!其實,酒這東西,最好了!你不喝真是罪過!守制服父母之喪,也犯不着這樣不食酒肉!你天天練武,人都瘦黑了不少,這樣下去,遲早會垮的!”郭驚秋邊喝邊道。也真有他的,十一、二歲的年紀,喝酒如飲水一樣。

    “好了,還留一些下次再來喝吧!”郭驚秋拍了一下鼓起來的圓肚子,滿意地放下酒罈。

    “怎麼這樣輕?你留多少酒呵?”羅豪揚把酒罈放起來時,見入手後很輕,不由問道。

    “嘻嘻,還留一口酒!這一口酒,我實在裝不下了。

    聽別人説過一個叫阮什麼的窮光蛋,怕錢袋難為情,留下一文錢看袋子。我呢,則留一口酒,守守酒罈,別讓酒罈兄空負酒罈之名!我也怕它難為情呢!”

    “驚秋,有什麼好消息啊?”羅豪揚問。

    “其一,我聽雲小姐説,從今日午後始,以後每開講七天武學,歇一天,讓大家温習學過的武功,便於鞏固、記牢。”

    “這算什麼好消息?八天裏少掉了一天聽講武學的機會,簡直是壞消息!”羅豪揚失望地道,他開初還以為是有關雲麗瓏與他有關的什麼消息呢!

    唉,人,畢竟是人,既然生了情苗,又豈是那樣隨便就能忘得了?這一段日子,練武之餘,有時他真盼雲麗瓏她們能再來。但云麗瓏她們自幾次冷遇後,來得很少了。

    有時他想去,但又覺得沒什麼理由。無緣無故跑去,也沒什麼意思。

    “這對你不是什麼好消息,對我可重要呢!我可以和那些人賭錢吶!有幾個小子練武沒心思,賭錢倒來勁兒。

    只是他們與我老人家相比,那雙手真該斬掉:要運氣沒運氣,要手法沒手法。我想贏他一點,決不贏他兩點。他抓一副天槓,我無疑是至尊寶一對!”

    “驚秋,你怎麼盡學這些?賭錢、打架?我擔心你長大是個十足的小壞蛋,説不定再過三年,吃喝嫖賭,都佔齊了!”

    “嫖我是不會去嫖的,那女人有什麼好?我一看就心煩。有一次,我與王若玉、華攀龍還有一個五虎門的弟子賭牌九,來了海雲這小妖精,站在我背後,看了我三副牌,我連輸三副,真他孃的倒黴透了!我們賭錢的,見了女人都是頭大三分的!至於吃、喝二字嘛,誰也免不掉的,只是多吃喝與少吃喝、吃喝好與吃喝差之別!一個人能吃喝得好些幹嗎不吃喝好一些呢?不過我們叫花兒,不講究,人給什麼,就吃什麼,人家吃什麼,我們也吃什麼!有一次,我一人在應天府混,那時我還沒入丐幫,單幫主還沒收我做徒弟呢!接連五天,盡吃菜餅子,吃得胃都吐酸水!至於賭麼,這是斂財之道,趙元帥的黑老虎啊!單幫主説,憑這一手可以去贏那些大財東的錢,救濟苦哈哈們,這也是‘劫富濟貧’,比空祖門的妙手空空之技要來得風光些。一手賭技也是練出來的啊,你看我的手指、手心,都結了繭子了,這是專門練擲骰子與洗牌,給磨出來的。你不知,我的暗器手法,就是用骰子練出來的!”

    郭驚秋得意洋洋、滔滔不絕地説起話來,和他灌下的酒一樣多。

    “那你打架呢?”羅豪揚問。

    “我打架,是專門跟那幫欺軟怕硬、詐騙良善、霸佔市面的潑皮們打的!我打他們,為老百姓出氣!只是有一次在杭州,為了救一個盲琴師與一個賣唱的女孩,與杭州城裏有名的‘淨街王’幹上了,那次我吃了一頓棍子,光木刺刺在肉內的,就有四十三根!疼得我躺了整整半個月呀!不過那個‘淨街王’比我更慘,讓單幫主給弄成了癱子,他這一輩子想出門,只有叫人扛着走了!羅大哥,你説,我是不是夠俠義?”

    “好啦,我的小大俠老弟,你再説説,第二件好消息!”羅豪揚笑着問。

    “我們那兒新來了一個人,叫燕小山,又叫燕劍南,一個人,有着兩個名字……”

    “那一定是他姓燕,名小山,字劍南,所以有人叫他燕小山,又有人叫他燕劍南。你該多讀些書,別説話老出笑話。像剛才講的什麼‘一個叫阮什麼的窮光蛋’,講出去準讓人笑掉大牙!那是阮藉,魏晉名士,因他作過步兵校尉的官兒,人們又稱他叫阮步兵。他是竹林七賢之一。”

    羅豪揚道。

    “這些古人的事,哪裏搞得清?我《百家姓》《千字文》還是背得滾瓜爛熟的。‘天地玄黃、宇宙洪荒’,你要不要聽我背?”

    “還是説那燕小山——唉,這名字我聽到過一次。對了,我剛來時,聽外面守索橋的張前輩説過的。那燕小山怎麼樣?”羅豪揚問。

    “燕小山的武功可厲害啦!我們那裏的王若玉、華攀龍見他長得像畫上人一樣漂亮,想欺侮他,哪知被他一搭上手,一手一個,都給彈了出去,那兩人對他這一手也好不佩服呢!後來一個綿張拳派的人,那人好壯實,聽了後不服氣,也來交手,被燕小山一掌打得飛了出去,但看上去打得很重,摔下來連油皮也沒碰破一塊!——喂,你不是嫌沒人交手,相互喂招嗎?他倒是一個人物!”郭驚秋道。

    “啊,能把綿張拳的七弟子鄭寶德給打飛,那燕小山的功夫,確是很高明的了,他多大年紀啦?”羅豪揚關心地問。

    “跟大哥一樣,也是十五歲。”

    羅豪揚眼中頓時映出了一個帶着温文爾雅的笑意的少年形象來,不由脱口道:“我以為他至少有十六歲呢,想不到也十五歲!”

    “他也以為你有十六歲呢!他問我,那位守制的羅公子,可否有十六歲了?看來他也挺關心你呢!你們交個朋友吧!你們同樣都是人長得好看的公子,武功又同樣好,人又長得差不多高。”

    “唉,不知他願不願跟我結交。我觀察過他,他的舉止與談吐,很象是世家子弟。我不大習慣與這樣的人往來。”

    “有空,我幫你試試問問他吧!”郭驚秋熱心地説。

    “那就多謝了!”

    “羅公子,你上他當了!”一個朗朗的聲音從外傳進來。

    一個劍眉朗目,唇紅齒白的錦衣公子,風度翩翩地站在門口,長揖道:“不速之客,洛陽燕小山,特來拜訪公子,尚恕不報擅入之罪!”

    “嘉賓惠臨,不勝榮幸!燕公子,請!”羅豪揚還以長揖,肅客入座。

    “讓我來倒茶吧!”郭驚秋手腳麻利地倒着茶,然後分端給燕小山、羅豪揚。

    “你這個小滑頭啊!”燕小山笑指着郭驚秋告訴羅豪揚,“他騙我説,羅公子很想見見我,叫我什麼時候過來一趟。對羅公子,我到了步雲宮後,已聞名多日,早存識荊之念。但聽人説,羅公子志切父母大仇,勤苦練武,不喜歡浪費時間的,怕耗了公子的寶貴時間,一直不曾來。

    因而聽到驚秋兄弟説羅公子肯折節下交,不由把我喜壞了,就馬上趕來。哪知他是兩面做好人!”

    “兩位公子,沒有我驚秋穿線,你們能走到一塊來嗎?還怪我!”郭驚秋一甩衣袖,“好啦,就算我沒説,你們分開吧!”

    “公子客氣了!”羅豪揚望着燕小山,“能與公子結識,也是一大幸事!我聽驚秋説,公子的武功,甚為高明,不知是出自哪一家門派?是否可以惠告?”

    “説來不信,我連自己的師父名諱都不知道,更不用説門派了。”怕羅豪揚不信,他詳細回憶道,“我七歲那年,家中來了兩個客人,一是鄭州的武林大豪銅錘鎮中州湯隆豐前輩湯大俠,也就是湯玉環小姐之父;另一人是個無名老人,他因在元宵節時看到過我,認為我與武學有緣,特來求家嚴俯允他的請求,讓我做他的弟子。湯大俠前輩是我家世交,他説,那無名老人有絕世武學,因失意於一件事情而退出武林卜居隱老的。説我能當他的弟子,也是福份。家嚴對那無名老人將信將疑,為了證實無名老人的武功,曾請了洛陽武林中三大高手來試他的功夫。那三個高手同時出手攻向無名老人,各各被彈了出去。後來有一次聽師父透露,那一門一彈彈出三個人飛跌出去的功夫,是他學自武當的,叫‘沾衣十八跌’。但我問師父是不是武當派的,師父道,他是與各大門派等同身份的人,武當派還不配作他師父。看來來歷甚大。但奇怪的是偏偏又一直不説出門派、名諱。”

    “我相信你。”羅豪揚道。

    “師父每年來四次,分別於春分、夏至、秋分、冬至這一日來,每一次來,住半個月,督促、教授我練武功。

    半月期滿,便留下幾頁或十幾頁武功秘訣,叫我自加研學。就這樣他一直教了我六年多時間。”燕小山説到這裏,微笑道:“羅公子,你得令尊羅大俠親傳,劍法武功,一定很高明的了!我觀聽講的三十多名各門各派弟子後人中,公子卓然獨立,如鶴立雞羣!神態風度,已儼然有大家風格了!”

    “豪揚孤哀之子,因守制眼喪,衣著有別於他人倒是真的,至於劍學、武功,我到現在還沒正式握過劍呢。先嚴在世時只教了我一套培元蓄陽的築基內功‘金龍蓄水功’,還有就是教我奔跑、縱躍、跳竄和練擺蓮、劈叉、吻靴尖、朝天鐙、鐵板橋、鯉魚打躍這些柔功,督促我練得最多的是站樁。要説我會的,也僅是‘威遠鏢局’紫總鏢頭紫前輩所授的幾路腿法而已。武功不要説高明,連中明都談不上呢!”

    “好,你們談得這樣投機,倒把我郭大爺給忘掉了!真是過河拆橋!”郭驚秋被晾在一邊,不由叫屈道。

    “沒人縫上你的嘴巴,你要説誰攔着你了?”羅豪揚笑道。

    “喂,你們這樣合得來,不如結為兄弟吧?”郭驚秋忽然興奮地跳下來,湊到兩人中間,指着自己鼻子,“再算上我一個,我們來個桃園三結義,如何?”

    羅豪揚心中一動,正想向燕小山發問,徵詢意見,卻聽一旁燕小山微笑道:“羅公子,你難道不覺得驚秋這念頭很有趣?”

    羅豪揚不由大笑躍起:“好!咱們來個桃園三結義!燕公子,你貴誕?”

    燕小山道:“丙辰、甲午、己卯、乙丑。”

    羅豪揚一聽,不由猶豫了一下。

    燕小山道:“怎麼,羅公子有什麼為難之處?”

    郭驚秋道:“他是不好意思做大哥!他的生辰八字是丙辰、甲午、戊寅、甲寅。正好大你一天。”

    燕小山欣然道:“羅公子,大哥你做定了!不必再推託了!”

    羅豪揚窘然笑了一下道:“想不到你比我正好小一天,這好像我故意要早報一天,搶做這個大哥似的。”

    “這是註定你是大哥命!我反正是小老弟!大哥、二哥,以後別忘掉請我到你們家去喝酒!我喝酒簡單得很,一壺酒,一把鹽黃豆就成,有高郵鹹鴨蛋,五香花生米更好!”郭驚秋歡然道。

    “老三放心,到我家,我把你浸在酒缸裏,讓你喝個美!——只是大哥,這步雲宮中沒有關公像,怎麼個結拜法?”燕小山問羅豪揚。

    “羅大哥帶有羅大俠姜女俠的靈牌,在伯父伯母靈牌前結拜,豈不更好?”郭驚秋插嘴道。

    “這倒甚好,我正好拜祭伯父伯母在天之英靈!”燕小山道。

    “那就只好從權了。”羅豪揚道。

    “在羅大俠面前立誓,還不比關公強?如果關公遇上羅大俠,準吃敗仗!”郭驚秋回過頭來道,原來他已大模大樣坐在書案前,寫起“金蘭帖”來了。

    “我的一份好了,照上次與羅大哥結拜時復一份,三筆兩抹就成了。”郭驚秋滑下了太師椅,把一份帖子交給燕小山。

    “我已與三弟換過帖子了。”羅豪揚也寫了帖子,與燕小山交換。

    燕小山先看郭驚秋的一份,只見上面寫道:

    茲有

    丐幫弟子郭驚秋,拜天羅劍莊羅豪揚、洛陽燕小山為兄,有福同享,有難同當,不求同生,但求同死。特立此盟帖,有違於此,天誅地滅!

    具立人:郭驚秋

    年月日

    反面是郭驚秋的出生年、月、日、時八字。

    郭驚秋的字雖然甚不上帖(指寫字符合描紅帖子的字樣),但看得出,一筆一劃,寫得甚是認真的。

    再看羅豪揚的帖子,上面以骨健筋雄的九成宮體書道:

    上蒼后土共鑑:茲有燕山天羅劍莊後人羅豪揚,字子放,與洛城燕小山,字劍南,丐幫弟子郭驚秋三人,盟結金蘭,唯願共生死,同禍福,以赴武林大義,維我俠道。

    特立此為盟,敢有寒盟者,遭天歿雷殛!惟神人共鑑之!

    具帖人:羅豪揚

    年月日

    反面也是羅豪揚生辰八字。

    一個個字,鐵劃銀鈎,力透紙背!

    羅豪揚接過燕小山的帖子,上面是一筆流麗的靈飛經,青蠅小楷:

    金蘭譜

    茲有洛城“金谷園”燕門子孫燕小山,字劍南,拜天羅劍莊羅大俠之子羅豪揚(字子放)為兄,結丐幫弟子郭驚秋為弟,義結金蘭,同生死,共禍福。如有毀盟者,必招天憤神怒之報!

    惟天神地祗共察之!

    立譜人:燕小山

    年月日

    反面不用看,也定是生辰八字。

    三人請出了羅大俠姜女俠夫婦的靈牌,點起香燭,供上各自的帖子,分別拜靈牌立誓,又相互拜禮。

    燕小山正式叫羅豪揚為大哥,羅豪揚也含笑稱燕小山二弟,叫郭驚秋三弟!

    三人站起,相視而笑,各自心中覺得充滿了一種豪放之情,一種俠義之心,同時也感到一份温暖的友情!

    傾蓋如故,白髮如新。人之相交,貴在相知!言語投機,性情相近,片刻之間,可締生死之交!

    這就是緣!這就是情義!

    儘管結義的是三個少年,這種結義似乎草率了點,但真正的男子漢大丈夫,貴在相得知契,一時豪興,千秋俠義!

    這,就是男兒的襟懷!

    “大哥,容我向你進勸一句。”燕小山在結拜後,對羅豪揚道。

    “二弟,你有什麼,儘管説吧!”羅豪揚微笑着。

    “我暗中觀察大哥已有一段時間,見大哥心志憂苦,終日鬱郁寡言,唯以練武為務,與各門派的人也少有往來。我知大哥是一門心思放在練武上,想早日練成武功,出道江湖,查訪殺害伯父母、毀掉天羅劍莊的兇手,以報大仇。但凡事欲速則不達,還宜有張有弛才好。”

    “所謂一張一弛,文武之道。所謂和為貴。練武也是如此,不能一味求猛進速成。而各門各派武功,其能開山立宗,自成門派,定有其獨到的武學。大哥將來闖蕩武林,查兇報仇,宜應多加結納各派朋友,以為他日之臂助!而如能移尊就教,肯向各門中人討教武學,或能有意外之收穫。古人云,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尚望大哥鑑察之。”

    “二弟!謝謝你的忠告!”羅豪揚感動地説,“你提得好!我一定改!”

    “還有,大哥平時不茹酒肉,唯以素菜豆腐之類進食,又這樣苦練武功,體質長此以往,也會垮的。願大哥多加自珍,善加攝生!”

    “以愚弟之見,守制服喪,固然是人子之大禮,但祖宗的定製,也宜通融活用才好,何必拘泥於表?只要心存孝念,不忘大仇,有朝一日得以手刃兇手,這就是最好的孝敬了!那身斬綾麻巾,以愚弟之見,也一併解去才好!所謂孝,雙親生前能侍奉殷殷,娛父母之心,是為要,雙親齊歸道山後,則以善繼父母之志,克紹箕裘,振揚家聲為孝!至於那些繁文縟禮,只是為常人所設,又豈是用來困束奇男子大丈夫的?”

    羅豪揚矍然一振,大聲道:“好!我這就換過!”邊説邊起身走向卧室,再出來時,已換了一身白衣。

    “好!大哥這一換,好像換了一個人,漂亮多了!”郭驚秋拍手道,繼爾看看燕小山,又看看羅豪揚,眉頭一皺道:“大哥二哥一樣英俊,我分不出誰更漂亮些。唉,只有我郭老三,長得太推板相了!”(推板相:吳語,難看、差勁的意思)

    “大哥從諫如流,聞過即改。這份胸襟,有幾個人能及得?”燕小山讚歎道。

    “二弟,你別捧我了!要不是你,我還一直糊里糊塗地過下去呢!”羅豪揚説完,爽朗地大笑起來!

    受到羅豪揚的感染,燕小山與郭驚秋也笑了起來。

    笑聲中郭驚秋一拍桌子叫道:“媽的!今朝不喝酒,不玩牌,叫郭大爺哪裏活得下去?大哥,你發個令,待咱小三子去弄些酒菜來,哥兒仨好好喝一場,然後我教你玩葉子!”

    “好,二弟,三弟,今天大家樂一樂!”羅豪揚揚聲笑道。

    聽松軒經過許多日子寒寂後,又熱鬧起來,充滿了笑語。

    日子在不知不覺中已過去了兩個月了。

    羅豪揚自與燕小山、郭驚秋結拜後,人也變得有生氣了,臉上也不復整日陰鬱鬱的。只是話還是不多,練武的時間還是不減。唯一改變的是與各門派的人也有所往來了。

    大家都聽過不敗劍尊羅大俠名滿天下的俠名,有好些門派的弟子與武林世家、名武師的後人,其師長還都曾受過羅大俠的恩惠,在師長的口碑下,早對羅大俠產生了敬意,現在得以見到羅大俠之子,更是樂得與之近乎。加上羅豪揚人品又英俊,待人又和善,因此極易得眾。

    一時羅豪揚成了人人慾與之交的對象。但羅豪揚與人交往,以切磋武功為主,偶而遊玩,也為時很短,大多數時間,還是在聽松軒內練武。

    如果説羅豪揚成了聽講武學的少年崇拜的中心人物的話,那燕小山,簡直成了聽講武學的少女們敬慕的“女兒教教主”了!

    那些少女們更喜歡聚集在燕小山周圍,連那些十七、八歲的大小姐,也像十三、四歲的女孩子們一樣,像一羣百靈鳥似地圍着燕小山嘰嘰喳喳地叫着!

    因為和羅豪揚那種沉默而令人生敬的嚴肅與凝重相比,燕小山顯得那樣瀟灑,那樣温柔,那樣口才便給、妙語如珠、談笑風生!他會唱好聽的歌兒,又會吹好美的玉簫!他會鬥草、射覆、打謎、聯對、作詩、下棋,又能隨意寫真,妙繪女孩子們的芳容。一時,女孩子們紛紛以得燕小山一幅畫絹、一方詩帕為榮。

    但燕小山畢竟是燕小山,儘管有這麼多女孩圍着他,他還是每天都要到聽松軒來,陪羅豪揚、郭驚秋一起練武,還教郭驚秋寫字。

    有時武學開講一結束,他就隨羅豪揚過來了,那就是每當雲拂秋老前輩講了一些比較深奧的武學後,三兄弟總合在一起,研討拳理。

    為了這個緣故,女孩子們竟有些恨羅豪揚來,由胡簡琴打頭,暗地戲謔地稱羅豪揚為“冷麪武痴”。

    只有紫小鳳,還一如開初,過幾天來聽松軒坐一會,聽羅豪揚與燕小山他們商榷武功。

    她似乎永遠是這樣子,温温順順的,默默地坐在一邊,偶爾細聲細氣地插上一兩句話。

    但人們發現,她插的話,往往又是關鍵性的,有時為了一個武學難題,哥兒仨各自爭執個不休,被她一句話一點,這難題就一下子“柳暗花明”起來。

    每當那時,羅豪揚總不由得向她投過一眼,他心裏真懷疑,這位小鳳妹妹是否上蒼專門派下來幫他解決武學疑難的?

    每當羅豪揚看她時,她總要難為情地低下頭來,露出靦腆而又顯得幸福的笑意來。

    雲麗瓏有時也來聽松軒小坐。

    這些場合,一般總是羅豪揚、燕小山、郭驚秋與紫小鳳全在時。

    她有時也為武學上的疑難來與羅豪揚商討,因為幾乎步雲宮自宮主到下人,人人都承認,羅豪揚確是不可多得的學武奇材!羅豪揚如得明師指點,其前程不可限量,有趕上乃父的希望,甚或強爺勝祖,更進一層。

    但步雲宮只是捉供一種武功學習的方法,指點武學門徑,講解一些武功的實用招式,真正傳授武功,還得靠將來回到各自師門後師父或父輩的傳授,那內功、輕功、各種拳術的精奧,也只有各門各派其本門本派中人才知道。

    而各門各派的人,涉及到本派武功秘傳,又有誰敢冒背師叛派之大不韙,輕傳出來?

    因此,羅豪揚儘管結交了好多門派的人,真正從他們那裏,並未學到多少武功。

    幸好他另練有帶進來的武功,金龍蓄水功內功、嵩陽正宗內功心法與峨嵋的“無相功”三種內功,紫相伯的“一百零八腿神腿術”。

    他內外雙修,勤苦修習,倒有事半功倍之效。

    羅豪揚有時也到“梅鈴園”向雲麗瓏請教武學,因為雲麗瓏是宮主雲拂秋前輩親授的武功,步雲宮獨傳的躡雲劍、柔雲掌、步雲輕功、迥風穿雲劍、驚霓飛虹柔帶功和風雷排雲掌、風雷劍這七門武學,除後二門不適宜女子練,沒教外,餘者都由雲拂秋傳給了雲麗瓏,此外還傳了不少各門各派的招式。

    要談到對各門各派武功的瞭解,大概除了雲拂秋和那些武林前輩外,步雲宮年青一輩人物中,就數雲麗瓏了。

    另外,她對一些深奧武學的理解,也頗為聰穎,領悟之快,有時令羅豪揚也生自嘆不如之感。

    雲麗瓏好像在任何環境下都是這樣安恬、矜持而高雅的。

    她向你請教武學時,倒好像你在回考她的考問,而當你向她請教武功時,又總含有一種央求她施恩的感覺。

    儘管雲麗瓏從未拒絕過他的請教,見了他去,也像對燕小山一樣客氣,肅客入座,令海雲奉茗。但羅豪揚心裏總有一種似乎她正變得離他一天天遙遠的感覺。

    為什麼會這樣想呢?

    愛情期的少男少女的心也許都這樣的:

    由於怕受到失去意中人這種傷害,而無端地變得多疑起來,變得擔驚受怕!同時一旦發現有失去的可能,更希望能儘快獲得意中人的青睞與首肯。

    羅豪揚也是這樣,他曾經想用理智的手給掐死的愛情之苗,雖然一度壓抑了下去,但一旦重新燃起,比前一次來得更猛烈!

    羅豪揚現在不由再次陷入情感的苦惱中了!他想盡量忘卻雲麗瓏,但忘不掉!

    每當他靜下來時,雲麗瓏和他交往的一笑一顰,就清晰地浮在眼前。

    這時,羅豪揚的心中有兩個聲音在打架:

    —個聲音説:“羅豪揚,你不能這樣下去,要儘快把她忘掉!你現在的第一要務是習武!習武!”

    另一個聲音充滿了煩惱:“可我無法忘掉她!”

    第一個聲音:“你為什麼不能靜下來考慮武功,而要想她呢?你這樣下去,還想不想報仇雪恨?”

    第二個聲音:“武總要練的,仇也要報的。我如果與她在一起,武一定會練得更好,也許我還能與她一起聯袂闖蕩武林,並肩行道江湖!到那時,添了一個武功高強、聰明博聞的好伴侶,會對報仇有利!”

    第一個聲音氣惱地道:“好啊!連聯袂闖蕩武林也想到了。你如與她在一起,心裏全是甜情蜜意,怕這樣下去,總有一天,會連父母之仇也忘掉的。”

    第二個聲音不由大聲分辯道:“好,依你這樣成天練、練、練,整天想、想、想,武功一定練成了,兇手是誰也一定想出來了?以前拼命練,為什麼武功還長進不快呢?以前那樣整天苦想,如不是金指扁鵲浮丘前輩,怕命也沒有了!既然現在想不出兇手是誰,又何必一定要自己折磨自己?練武要循序漸進,急於求成又如何能成?難道父母大仇未報之前,每天只有練武沒有其他生活?不能笑、不能與女孩子在一起,也不能爰人?父母之仇一輩子報不了,就當一輩子單身漢?古人説,不孝有三,無後為大。

    象你這樣,又怎稱得上孝?”

    第一個聲音:“好!連‘不孝有三,無後為大’也搬出來了!看來你還想與雲麗瓏結婚成家呢!以後生了一個孩子,就算盡了最大的孝道了!好理由!好理由!但你別忘掉,你才十五歲!你這麼早就談情説愛,而連殺害父母的兇手也還不知道,你又怎能忍心?你不怕傳出去給天下人笑話?你還像個孝子嗎?以後怕江湖與武林中人,都會瞧不起你的!”第一個聲音説至最後不由激動起來,“你不怕你聲名掃地?不但你一輩子抬不起頭來,連九泉之下的父母也因此而蒙羞?”

    第二個聲音:“至於和雲小姐是否結婚成家,我還沒想到這麼遠。我只覺得眼前我不能不和她在一起!愛,要來就來,誰能規定它早來晚來呢?至於人們要議論,就讓他議論好了,悠悠眾口,芸芸眾生,誰又能管得了他人議論?但議論也未必都是對的。世上有多少人的議論是在揆剖義理、明察真情之後的?眾口鑠金,也不知冤死了多少才人學士,英雄豪傑!任他毀也好,譽也好,我自行我素。總有一天,別人會明白我是個怎樣的人!”

    第一個聲音:“如此看來,你是要一意孤行了?”

    第二個聲音:“不可更改!”

    第一個聲音:“不怕天下人笑話?不怕辱沒你的名聲?不怕被天下人看不起?”

    第二個聲音:“不怕!即使所有的詆譭、嘲笑、諷刺、辱罵、打擊,指指點點,評頭品足……這一切的一切,全加在我身上,天下每個人見了我都指着我罵,向我吐唾,我也決不改變心志!”

    第一個聲音:“看來你是鐵了心!其實,雲麗瓏有什麼好?論英秀,比不上胡簡琴,論豔美,不如湯玉環!論温柔,她也不及紫小鳳!你這樣,不值!”

    第二個聲音:“不!你不懂什麼叫真正的美!她有一種氣質,高貴、大方、領袖羣芳的氣質,那種大家風度,決非餘人可比!再説,她的眼睛是那樣深沉、多情、美麗!只要為了這雙眼睛,就甘願讓我去為之生,為之死了!何況,她的聲音又那樣動聽、悦耳、優美!好了!這些就夠了!天下還能找出比她更好的人麼?我,我能遇見她,愛上她,是我的運氣!福氣!能得真愛一次,此生更有何求?”

    第一個聲音嘆了一口氣,聲音放低了些:“好,就算你愛得有理!你愛上她,怎知她心中一定有你?如她不愛你,你還不是空喜歡一場?”

    這一問話雖低平,聽在羅豪揚耳內,比任何聲音都響,猶如一聲焦雷,把他給震愣住了!

    他不由一呆,如遭雷殛,過了好一會兒,才慢慢回過神來,喃喃自語道:“不,這怎麼可能呢?這怎麼可能呢?她,她竟會不愛我?!那天,她在這裏,彈琴,唱歌,下棋……啊!那眼睛裏,那神態中,所含的情意,是那樣明顯!她怎會不愛我呢?她分明是喜歡我嘛!否則,她為什麼總愛看我?而看我時眼睛又那樣含情脈脈?還有她唱歌時,那種神態……不!這決不可能的!她會不愛我!”

    他的喃喃自語,到了最後,竟成了大聲説話,好像在與誰爭辯,似乎只要聲音大,就能贏似的!

    但那個聲音在心裏固執地問:“假如她不愛你呢?”

    是的,假如她不愛我,我該怎麼辦呢?

    羅豪揚想到這兒,不由心中一痛,臉陡地蒼白了!

    羅豪揚默默出神了半天,最後毅然道:“即使,即使她不愛我,我也照樣愛她。就讓我默默愛她一輩子好了!”

    “……”那個聲音想説什麼又説不出來,終於沉默了。

    “你放心,我即使愛她,與她在一起,也不會忘記練武,不會忘記報父母被害大仇的!我一定比以前更加勤苦地練武!我一定會爭取早日出道江湖,去報大仇的!”

    就這樣,羅豪揚在內心經過激烈的兩個聲音打架後,心,終於平靜下來了:

    因為他已作出了決定!任何事情,一旦決心定了下來,就不會再躁動不安了!

    為了自己的這個勝利,他的臉上,在痛苦的內心掙扎中日益憔悴的臉上,這半個月來,第一次露出了笑容……

    第二天聽完講武出來,練了一個時辰的武功,燕小山笑道:“大哥,我們陪你練了這麼久武功,你也該陪我們玩玩了!今天去暖春閣怎麼樣?雲小姐她們約我去玩,你也一塊去吧!還有三弟。三弟上次用葉子牌變的戲法,把幾個女孩子看得現在一見我去,便問郭老三怎麼不來?三弟你也太會使壞了,既把戲法變給她們看,又不把竅門説出來,讓幾個女孩子心癢不已。”

    郭驚秋笑嘻嘻道:“這你不懂,戲法人人會變,各有竅門不同。我把這戲法竅門拆穿了,還能招得來看客?要吸引人,只好再變新的。這樣半個月下來,我這些小戲法還不給她們掏光了?我們聞長老教我戲法時,説這戲法的竅門是萬萬拆不得的,否則,江湖上變戲法混飯吃的人,就吃不成長飯了!行有行規。二哥,你雖幫她們説話,我可不興壞了這規矩。這次去倒是可以,但竅門是拆穿不得的。要麼,再變一套戲法。大哥,你去嗎?”

    羅豪揚笑道:“你們都去,我不去,就顯得不夠義氣了!今天咱們三兄弟全去。”

    郭驚秋聽説大哥肯去,不由高興地連翻三、四個筋斗,拍手道:“好!今天大哥也出馬了!”

    暖春閣依着假山面南而建,朱棟明瓦,粉牆梅林。

    時在十一月,天氣正冷,好在暖春閣北有山擋風,太陽光自南正好落入閣中。

    羅豪揚、燕小山、郭驚秋三人上去時,不由把羅豪揚吃了一驚:聽講武學的姑娘,基本上都在了!

    雲麗瓏果然在,還有胡簡琴、湯玉環、紫小鳳等人,海雲姑娘當然是少不了的。

    “各位小姐,你們看我把誰請來了?”燕小山笑道,走入閣內。

    “啊唷,難得貴客臨門!”胡簡琴瞥見羅豪揚,揚聲叫道,“‘冷麪武痴’,想不到你也來了!”

    那金嗓子,還那樣清脆、響亮,連天冷也凍不啞她!

    羅豪揚本想分辯一下,見雲麗瓏望着自己,不由淡然一笑,不作聲了。

    “女才子,人家難得來,你也稍微客氣點。”湯玉環道。

    “唷,人家都沒説話,你這貴妃倒急了!”胡簡琴説完,眼睛掃了一下雲麗瓏、紫小鳳。

    紫小鳳只是迅速抬頭瞥了羅豪揚一眼,臉,微微紅了一下,又低下頭。

    “羅公子今日倒有雅興出來。”雲麗瓏微微笑道,“請上坐!”

    羅豪揚見裏邊都是明眸皓齒、釵影衣香的女孩子,中間在雲麗瓏旁邊只有一個位子虛席以待,知道這是她們為燕小山設的,就微微笑道:“謝謝,我就為你們擋擋風吧!”説着便在靠門口的一把椅子上坐了下來。

    “那燕公子請吧!”雲麗瓏笑道。

    燕小山站在羅豪揚背後,推了一下羅豪揚肩頭:“大哥,還是你坐中間去吧!”

    羅豪揚笑道:“二弟,這是人家專為你留的,你還不快去?”

    郭驚秋叫道:“雲小姐,你幹嗎不叫我坐?是不是我大哥、二哥長得好看,我郭老三是個醜八怪?”

    雲麗瓏臉略一紅,笑道:“好,那驚秋兄弟請上坐吧!”

    郭驚秋嘻嘻一笑:“嘻嘻,我是跟你説着玩的,有我大哥、二哥在,我怎敢佔先?”

    閣內有兩張桌子,一張桌子是雲麗瓏她們,另一張則是海雲與一些女孩子。

    海雲一見郭驚秋,忙叫道:“郭老三,過來,你上次變的戲法,我也照樣變怎麼變不出來?你再變一次。”

    “對,對,郭老三,你再變變。”另外幾個女孩子也笑着請求道。

    “我知道你們是學不會,如果那樣容易學,我郭老三這字號不就砸了?來,看郭大爺再給你們幾個小妞開開眼!”説完從袋子裏摸出那葉子牌來,放在手裏,用手一扳,發出“嘩啦啦”的牌聲,睥睨作態地走了過去。

    “羅公子,燕公子,你們別讓來讓去了,我看驚秋兄弟變戲法去!女才子與麗瓏姐要同燕公子鬥詩,我反正學不來這種風雅,還是看變戲法有趣!”和聲和氣地説完,湯玉環笑了一下,不等兩人答應,便離位,到了另一張桌子坐下了。

    “那——”雲麗瓏望着羅豪揚、燕小山兩人,“你們都過來吧!別再客氣了。”

    羅豪揚見狀,便不再堅持,和燕小山一起走了過來,揀了離雲麗瓏隔一個位置的座位上先自坐下了。

    燕小山本想再推讓,羅豪揚笑道:“二弟,今天你是主角,我來當陪客的。我對詩文可生疏得很。”

    燕小山見這麼一説,便不再推讓,在中間的位置上坐下,笑道:“怎麼,女才子又出了什麼新花樣?”

    胡簡琴道:“也沒什麼新花樣,上次,我對對聯,我才不如人,自甘認輸。這次是這樣的:中午在麗瓏姐處,偶看到陸放翁的一句詩:‘古硯微凹聚墨多’。我説,用這凹凸二字入詩文的很少,翻了許多書,連這一句在內,才三處。麗瓏姐説,一共有四處。我想請教一下燕公子:有沒有比這更多的了?如沒有,麗瓏姐又比我多知一個出處,我不知這一出處在誰的詩文中,你能否説給我聽聽?”

    “這死妮子!明明是她想炫耀學問,卻偏拿我來作引子。”雲麗瓏輕笑道。

    “胡小姐,”燕小山笑道,“你怎麼想到這麼一個偏僻的題目的?——讓我想一下吧!”

    “我們的女才子,就會鑽牛角尖,爆冷門子來刁難人。

    象她這樣子走偏路,是一輩子也中不了狀元的。”湯玉環隔着桌子道。

    胡簡琴見燕小山沉吟不語的樣子,不由向雲麗瓏看了一眼,面露得色。

    羅豪揚在一旁默想道:這個清狂女才子,出題倒確是冷僻、刁鑽。不知二弟接得上否。

    想到這,向燕小山望去。

    燕小山沉思了一會,一笑道:“我仔細想了一下,如算你剛才唸的那一句,共有五處出處。”

    “五處?”胡簡琴驚道。

    “嗯。五處。最初出處是在漢時以滑稽梯突著稱的東方朔寫的《神異經》中,內中雲:‘北方荒中有石湖,方千里……其湖無凸凹,平滿無高下’。其次見之於南北朝時江淹《青苔賦》:‘悲凹嶼兮唯流水而馳鶩,遂能崎屈上生,斑駁下布。’再次,見之於唐張彥遠《歷代名畫記》,內寫道:‘張僧繇畫一乘寺壁,遠望如凹凸,近視則平,遂呼為凹凸詩。’又見於唐時古文大家、大詩人韓退之韓愈的《雪》詩:‘凹中初蓋底,凸處遂成堆。’還有本朝楊廉夫先生《內人剖瓜詞》:‘玉郎渴甚索相嘲,可食殘團月凹。’”

    燕小山一一道來,從容不迫。

    “燕公子真是博聞強志。老實説,為這一題目,我翻了好多書,結果還是漏掉了韓愈的《雪》詩。麗瓏姐,你也幫着一塊找的,你也有責!”胡簡琴道。

    羅豪揚本想説還有兩個出處,一在宋朝大文豪歐陽修的《古瓦硯歌》中,一在本朝陶宗儀先生的《輟耕錄》中,其中談到晉人多造凹形硯。

    但想到胡簡琴正説二弟看書廣博,記性又強,如説出這二處出處,豈不成了存心拆二弟的台麼?因而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只在嘴角露出一縷微微的笑來。

    雲麗瓏看了一下胡簡琴,一笑道:“咱們還是拈蝴蝶吧!詩中蝴蝶!女才子姓胡,咱們看,誰拈的詩中蝴蝶多!”

    燕小山道:“詩中有蝴蝶的,不下幾百首。這樣,背到吃晚飯也背不完詩。”

    雲麗瓏説:“我不是説詩中寫到蝴蝶的詩,而是指通首吟蝶的。這大概不會太多吧?”

    “怎麼個比法?”燕小山問。

    雲麗瓏道:“這張桌子上的人都參與,背出的人可以抽桌上任何一個人背,誰背不出,由代背出的人定,罰做一件事。然後由原背出的人,再抽其他人。”

    “雲小姐,饒過我們三個人吧!我們只粗通文墨,不解詩詞的。”同桌一個女孩子叫道。

    “是啊,我們怎能與你們比?”另兩個女孩子也道。

    “好,你們不算。”雲麗瓏道。

    “如果輪到你背不出呢?”燕小山問。

    “我也照罰。”雲麗瓏微笑道。

    “好!”燕小山道:“我第一個背。我背的是宋時謝無逸的一首絕句《蝴蝶詩》。”然後朗聲背誦道:

    “桃紅李白一番新,對舞花前亦可人。

    才過東來又西去,片時遊遍滿園春。”

    背好後,對胡簡琴道:“我請這位女才子接下去。”

    胡簡琴笑道:“我背一首本朝瞿佑先生寫的黃蝶詩吧!”隨即清吟道:

    “誤入蜂房不待媒,巧傳顏色換凡胎。

    繞離野菜流連住,何事金錢變化來。

    傅粉已知前事錯,偷香未信此心灰。

    上林鶯過頻回首,一色毛衣莫用猜。”

    吟完後,向身旁的紫小鳳一笑:“紫小姐,你也該出出聲了。”

    紫小鳳略一低頭,抬起臉温順地道:“我背一首唐人鄭谷那首使他成名的《蝴蝶》詩吧。”然後聲音嬌軟地吟道:

    “尋豔復尋香,似閒還似忙。

    暖煙沉蕙徑,微雨宿花房。

    書幌輕隨夢,歌樓誤採妝。

    王孫深囑意,繡人舞衣裳。”

    吟畢,柔聲向身旁的雲麗瓏道:“麗瓏姐,請你一展玉喉。”

    雲麗瓏捋了一下鬢邊髮絲,璨然笑道:“我也背一首唐詩,是徐寅的。”

    羅豪揚聽到她的聲音,不由感到一種温暖,聚精會神地傾聽起來。

    只聽那珠圓玉潤的聲音吟道:

    “拂綠穿紅麗日長,一生心事住春光。

    最嫌神女來行雨,愛伴西施去採香。

    風定只應攢花粉,夜寒長是宿花房。

    鳴蟬性分殊迂闊,空解三秋噪夕陽。”

    那玉音玲玲,聽得羅豪揚心裏十萬八千個毛孔全部舒展、熨貼,有一種説不出的舒暢,有如積年老癢一旦被搔着,更覺一種説不出的愉悦。

    雲麗瓏吟完,目光盈盈向羅豪揚望來:“羅公子,就你沒輪到了。”

    羅豪揚只覺臉上被她目光罩定,不由一熱,心裏升起一種近似隱痛的愛意來,同時心裏一虛,抬起頭來,竟不敢正面看她,本來有好幾首蝴蝶詩的,也一下了全忘光了,腦子裏變成了一片空白,待他靜了一下神,慢慢回憶起來,想要背時,只聽紫小鳳靦腆地低聲説:“讓我再背一首吧!我的詩癮還沒過足呢!”接着背了一首七絕,是温庭筠的。

    “好!請紫小鳳出題,罰罰羅公子!”胡簡琴拍手道。

    紫小鳳臉上升起兩片紅暈,猶豫了一下道:“豪揚哥,你隨便……做一件什麼吧。”説完低下了頭。

    “這算什麼罰?不許包庇!”胡簡琴叫道,“你要點出具體的一件事來。”

    “那——”紫小鳳目光忽一閃,説道,“那請羅公子請胡小姐連背三首蝴蝶詩吧!”

    “好,這叫請君入甕。逼人太甚,惹火燒到自己身上。”燕小山拍手道,“紫小姐,看不出你那麼温順,打出的太極拳轉彎抹角,真厲害。”

    羅豪揚向胡簡琴一拱手:“胡小姐既與蝴蝶是同族,那定記得不少吟詠你同類的詩了?請吧!”

    雲麗瓏笑道:“這叫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

    胡簡琴道:“背就背,多背兩首沒關係,等會兒輪到你們沒得背,就苦了。”

    説完一口氣背了三首詩,真不愧是女才子,腹中詩還真記了不少。

    胡簡琴背完後,雲麗瓏這次改請燕小山:“燕公子,你接下去吧!”

    燕小山又背一首,再請胡簡琴:“女才子,還背得出幾首?”

    胡簡琴傲然一笑不答,背了又一首詩,然後笑向紫小鳳:“紫小姐,又輪到你了。”

    紫小鳳背後,向雲麗瓏一笑:“再請麗瓏姐接吧,麗瓏姐歌喉優美,聽她吟詩,比唱歌還要好聽!”

    這次輪到雲麗瓏背不出了。她望向大家道:“背了這麼多,可能背光了吧?”

    燕小山道:“至少還有兩首。我來背一首本朝張劭的七律。那首詩是寫白蝴蝶的。”然後背道:

    “麴塵何處不參差,羨爾輕衫未化緇。

    雪已盡時還舞草,梅才開後忽枯枝。

    閉窗春暗來先見,午枕風輕去不知。

    底事野花名濫竊,寄人籬下畫胭脂。”

    “好,現在罰麗瓏姐了!”胡簡琴高興地道,“始作俑者,其無後乎?你出主意,拿我的姓開玩笑,現在輪到自己頭上了吧!燕公子,你説罰她什麼?”

    燕小山略一沉思,笑着望向雲麗瓏:“雲小姐為我們大哥繡一個荷包吧!”

    雲麗瓏略一沉吟,抬起頭來微笑道:“好吧!我給你們三兄弟,一人繡一個。”

    紫小鳳向胡簡琴一笑:“這燕公子説的兩首詩的另一首,就請你背吧!”

    胡簡琴道:“據我所知,還有兩首,我背其中一首吧!”然後背了宋人楊誠齋一首詩,背畢,又請紫小鳳,這回輪到紫小鳳臉紅了。

    羅豪揚道:“剛才她先搶背了一首,弄得胡小姐要罰我。我現在補背一首吧。這首詩是南唐李建勳的七律。”

    然後朗聲誦道:

    “粉蝶翩翩若有期,南國長是到春歸。

    閒依柳絮參差起,因傍桃花各自飛。

    潛被燕驚還散亂,偶因人逐入簾幃。

    曉來欲雨東風急,回看池塘影漸稀。”

    誦完後,又道:“其實,詠蝴蝶詩還有一首。除了燕二弟背的一首外,宋人謝無逸還有一首詠蝶的絕句,那首是這樣的——

    粉蝶雙翻大有情,海棠庭院往來輕。

    當時只差滕王巧,一段風流畫不成。”

    雲麗瓏笑道:“這蝴蝶詩就拈到這裏吧,看來還是胡小姐蝴蝶拈得最多,一人背了六首!但羅公子堅持到最後,還是羅公子最厲害!”

    燕小山笑道:“女才子,你遇上咱大哥,就不夠一點了。”

    羅豪揚笑道:“我是僥倖。剛才雲小姐叫我背時,我正比較背哪一首為好,不想小鳳妹妹搶先背了一首。以致你們都以為我背不出,不再抽我了。”

    雲麗瓏道:“這不然。像這種背詩,背到後面越難,因為別人前面背的,説不定正是自己會的,被別人背去後,自己就得另尋新詩了。別人每背一首,就替自己增加一點難度。女才子背了六首詩,其中四首詩是從我處抄錄去的,被她搶先背去後,可苦了我!”

    “誰叫你出這個題目的。我不搶先背去,那苦的就是我了。”胡簡琴笑道。

    這時只聽隔桌女孩子一片叫好:“噫,這張牌怎麼你總找得到的?”

    海雲道:“郭大哥,你教給我們吧!”

    郭驚秋道:“這不能教的。我這把你們教會,那我郭大爺是叫花子弄丟了蛇,沒法耍了!”

    湯玉環在郭驚秋旁邊和聲和氣地道:“三弟,你就教給她們吧,看她們怪可憐的!”

    郭驚秋望了一眼湯玉環,見湯玉環正用嫵媚的眼睛含着希望看着自己,不由心一軟,本想拒絕的,改為説了出來:

    “好!今天郭大爺高興,破例傳授這一招。不過有話在先:只教這一招。你們學會後,可不興説出去,這是變戲法的行規。否則,大家都知道了,還有誰看戲法?這不叫變戲法的喝西北風去?以後各位見到變戲法的,可別忘了多撂幾個錢,那都是我郭大爺的師門長輩師兄弟!你們跟我學這一招,也算是我的記名弟子了!”

    “三弟瞎吹倒會吹!”燕小山道,“你聽他,連記名弟子也冒出來了!”

    羅豪揚道:“三弟是熱心人!你別看他吆五喝六的,有一根俠義腸子呢!”

    這時只聽郭驚秋笑道:“這一招説穿了,一點都不復雜:我在這副牌中多放了一張七銅錢。牌中多了一張,那就容易變了。你看,我先數十三張,讓你看到這一張牌是什麼,然後我把牌又合攏,從底下向上數,數到第二十六張,你們以為三十八張葉子牌,這第二十六張,一定是剛才那第十三張了。我然後將這二十六張牌洗入這上面的牌中,洗亂。你們一定以為那張牌一定混在牌中了,其實這張牌,一直壓在我這副牌的底牌上。然後我再把底下那張牌抽出來就是了。”

    “噢……”大家恍然大悟,不由露出失望的表情。

    “好了,其它不變了!”郭驚秋一收牌,“不説吧,你們吵,説穿了又感到沒意思。我還有一十八套葉子牌變的戲法,現在不變了。哼,我還有仙人生蛋,仙人種豆這些稀奇戲法,你們連聽都第一趟聽!”然後把牌放入口袋裏,拍拍空空的雙手:“不變了,不變了!噫,這是什麼?”他忽然伸手向海雲頭發上抓去。

    海雲頭不由一縮,大家也全向海雲頭上望去。

    “哈哈,沒什麼,她頭髮裏生了一個紅雞蛋!”郭驚秋笑嘻嘻地攤開手,手中果然有一個紅雞蛋。

    大家不由叫道:“噫,真的一個紅雞蛋!”

    郭驚秋手一握又一放,攤開:“你們看錯了,是兩個紅雞蛋!”

    等大家都盯着他掌心中的兩個紅雞蛋出神,郭驚秋哈哈一笑,將兩個雞蛋朝嘴巴一拍,一揚空手:“好了,紅雞蛋吃掉了!這戲法也不變了,啊唷,那是什麼?”

    他雙手拍向耳朵,捂住耳朵一摳,“哈哈,又是兩個紅雞蛋!怎麼從耳朵里長出來了?”

    攤開雙手,果然又各自有一個雞蛋。

    這下子,連胡簡琴與雲麗瓏也饒有興趣地向郭驚秋望去。

    郭驚秋見狀,將兩個紅雞蛋往袋裏一放,向眾人拱了一下手:“因為你們剛才那一聲‘噢’,本大爺興趣全給‘噢’掉了,不變了,不變丁,出我十兩銀子也不變了!”

    説完向羅豪揚、燕小山道,“大哥、二哥,我先走了!”出了門,唱起得意洋洋的小曲,搖頭晃腦地揹負着手,一步三搖地走下樓閣去:

    “第一張台子麼四角方,

    太公八十遇文王。

    第二張台子麼湊成雙……”

    見郭驚秋真的走掉了。那張桌子上的人都嘆了一口氣,流露出怪可惜的口氣。

    “好!誰叫你們得罪了我們三弟的?一場好戲法看不成了。”燕小山笑道。

    湯玉環道:“我替你們求情,好不容易讓他説出了訣竅,你們又感到沒意思,都‘噢’,好了,這下看不成了口巴?”

    那些女孩子道:“湯小姐,你再替我們求求情吧!”

    湯玉環道:“你們以為我是他什麼人?他一定會聽我的?説不定郭老三連我也怨上了呢!”

    這時忽見郭驚秋的頭又探了進來:“湯小姐,我不會怨你的。不過這戲法今天是不變了。以後再看機會吧!但以後的戲法,這竅門是萬萬説不得的了。難怪聞長老叫我不要説,我一説,你們就感到不帶勁了!這戲法招人,就在這新奇勁兒!説穿了就不好玩了。”

    “你剛才不是下樓了嗎?”湯玉環問,“怎麼一下又出現了?”

    “嘻嘻,我既然會仙人生蛋,當然會仙人飛昇了!下去了,不興再飛上來嗎?看你聰明,又笨得可以!你以為我郭老三是凡人?哼,太公八十遇文王,轅門斬子楊六郎。我的來歷大着呢!”

    海雲道:“嘟,嘟,嘟,大法螺!你又吹開了……”

    “哼,叫你吹,你能成嗎?”郭驚秋睥睨着眼,擺出一副大英雄派頭,“咱們哥仨,大哥、二哥是劉備、關雲長轉世,我老三是張飛。你們懂不懂?劉關張桃園三結義,虎牢關三英戰呂布!唉,説了你們這些小姐也不懂的。”

    “郭老三真是有趣!”雲麗瓏看到這兒,不由笑道。

    “他那手口技學得不賴。”羅豪揚笑道,“連湯大小姐也給瞞過了。”

    “喂,燕公子,”這時胡簡琴似笑非笑地望着燕小山問,“將來你娶夫人,將娶一位什麼樣的?”

    “女才子,你問人家這個,不嫌羞嗎?”雲麗瓏看了一眼胡簡琴。

    “這有什麼?男大當婚,女大當嫁,這是天經地義的事,有何問不得?知道燕公子喜歡怎樣的人,我們好幫他物色。”胡簡琴振振有詞地説。

    燕小山笑道:“那就多謝胡小姐關心了!胡小姐的令尊,人稱飛天鐵狐,是位遊俠。將來胡小姐也要做個女飛俠嗎?”

    胡簡琴道:“怎麼,女的就不能行俠了?宮主雲老前輩不是女的?當年羅公子的母親姜女俠不是女的?哪一點又比男的差了?”

    “好,那你就當你的女俠吧!”燕小山算是領教了這位清狂女才子的辯才,趕忙退避。

    “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呢!”胡簡琴並不放過。

    “在下找一位‘花非花,霧非霧,夜半來,天明去。

    來如春夢幾多時,去似朝雲無覓處’的人當夫人。”燕小山使出雲裏霧裏的神仙招數來招架胡簡琴咄咄逼人的攻勢,“此人只應天上有,人間能得幾回見?她到過襄王夢,見過天台劉郎。新與牽牛分了手,正等我去提親呢!”

    “女才子,你是問不出的,又何必逼人家呢!”雲麗瓏笑道。

    胡簡琴心有不甘地看了燕小山一眼。

    燕小山歉然一笑。

    “羅公子,你呢?”胡簡琴轉移目標。

    “我……”羅豪揚見問到自己頭上來了,抬起頭來,無巧不巧正遇上雲麗瓏似笑非笑望過來的目光,不由心猛地一震,慌惶而支吾道:“我,我還沒想過。”

    “那你想一下吧?給你半支香時間!”胡簡琴道。

    羅豪揚心中不由尋思道:這只是出自女才子的一時興起,還是她的主意——雲麗瓏的?這該如何回答呢?説得太露不好,萬一人家沒這意思呢?説得隱晦一些呢?那該找個什麼名目呢?……

    他正這樣想着時,只聽胡簡琴那高而脆的聲音叫道:“羅公子,時間到了!現在想好了吧?”

    羅豪揚被她一催,心中原先想的又全抖亂了,心頭一急,不由脱口而出:“娶她!”

    此語一出,滿座皆驚!

    所有的目光,連燕小山在內,都向羅豪揚望來。

    羅豪揚話一出口,便知失言了,這下子可不好過關了,這女才子愛追根刨底,一個應付不好,就得當場鬧個大紅臉,不歡而散!

    想到這些,心中不由又是焦急不安,又是後悔自己孟浪!

    “羅公子,‘她’是誰?”胡簡琴果然不肯放過,臉上一片喜色,眼中現出興奮的光芒,那雙眼看着羅豪揚,又緩緩移向雲麗瓏與紫小鳳,其用意是顯然的。

    眾人的目光也被胡簡琴的目光牽引指揮,從羅豪揚臉上移到雲麗瓏臉上,又望向紫小鳳。

    雲麗瓏依舊面帶淡淡笑意,不動聲色,嫺靜地坐着,如美玉雕成的觀音像,又如無風翠秀的泰山。

    而紫小鳳則微低着頭,也沉靜温順地坐在雲麗瓏旁邊,出奇的鎮靜自若,安詳不驚。

    胡簡琴對兩人的表現不由有些失望,又轉過頭逼問:“羅公子,你説呵,‘她’又是誰?”

    眾人的目光又聚射向羅豪揚。

    羅豪揚抬起頭,迎着胡簡琴與眾人射來的目光,略一頓,微微一笑:

    “胡小姐,你還不明白嗎?第一,她不是我,我總不能自己娶自己吧!第二,她不是你,我可無福娶你這樣的大女俠,大女才子!她嘛——”羅豪揚説到這裏故意延長了語調。

    大家的心不由被羅豪揚都提了起來,緊等下文。

    羅豪揚迅速用眼睛的餘光瞥了一下雲麗瓏。

    雲麗瓏的臉上露出關心的神情來,眼中有幾分緊張,又有幾分慌惶。

    而旁邊的紫小鳳,則是一臉關心之色。

    羅豪揚哈哈一笑:“她嘛——就是女也!你總不能讓我娶一個大男人吧!”

    説到底,也是與燕小山一樣,是不着邊際的遮掩之詞。

    這是羅豪揚急中生智,偶爾想到的妙法,他不願把心事公開得太早,因為心中隱隱感到這事還沒有把握。

    大家都鬆了一口氣。

    “好啊,繞了半天彎子,還是沒説一句真話!”

    胡簡琴見自己被耍了,不由憤憤不平地道,“倒是把我奚落了一頓。”

    “你這是自取其辱。”雲麗瓏向胡簡琴笑道,然後轉向大家:

    “今天就到這裏吧!明天,‘梅鈴園’。”

    這以後,羅豪揚便常常同燕小山參與雲麗瓏她們的一些賞花、鬥詩、聯對這樣的聚會。

    羅豪揚在天羅劍莊時,三歲啓蒙,六歲知文,十歲能作詩。

    十年之學,得力於嚴父慈母之培育,平時博覽羣書,子史經傳、文藝韜略,以及醫農卜相、方技歷算,無不涉獵。學識之廣,可算同齡之翹楚。加之於思敏捷,過目不忘,善於温故知新,舉一反三,食而能化,化而能用,在那些吟詩作對、填詞作賦場合,應付起來,綽綽有餘。

    而燕小山自幼由家中延耆儒名師教授,也是滿腹經綸,是個生腳書笥。

    兩人是一時瑜亮,難分軒輊,常常把個自命不凡的女才子胡簡琴給比下一頭,連雲麗瓏在二人面前,也有不能運用自如的蹇窮之感。有時竟成了兄弟倆決分高下之局。

    每當這種場合,羅豪揚總主動讓步,讓燕小山領先一着,久而久之,漸成了習慣,每遇燕小山吟詩作對時,便乾脆讓他獨佔風光了,只是默默微笑站過一旁。

    燕小山畢竟生自富貴之家,錦衣玉食,正是少年得志之時,雖也兄弟情重,但終究不及身遭鉅變的羅豪揚想得那樣多,他也不以為意。

    這樣,加上羅豪揚對鬥草、射覆、猜枚這些玩樂之事不大感興趣,而燕小山正是此道好手,漸漸地,又成了燕小山獨唱一台戲的局面,羅豪揚在一旁當起陪客與配角來。

    羅豪揚只要眼中有云麗瓏在,僅此在一旁默默觀賞也覺其樂融融,又哪裏再計較這些?平時,輪到雲麗瓏、胡簡琴點將點到,才應酬一二,敷衍敷衍。

    有時,燕小山、雲麗瓏他們玩的時間較長,超過一個時辰,羅豪揚心記武學,便會中途作退。

    有時,遇上一些武學深奧的難題,也便不再準時赴會,直到想通難題後才過去。逢到這種遲到,便默坐一旁當起看客來。

    開初,雲麗瓏還常點他的將,邀他參與,及至時間一長,見他性本如此,好靜不好動,不愛多言,便不復多點他了,見他去了,只是向他笑一笑,算是招呼過了,然後又自與胡簡琴、燕小山議論或遊藝起來。

    燕小山樂此不疲,慢慢地連每天一個時辰陪羅豪揚練武也要告假了。

    只有郭驚秋還自始至終陪着羅豪揚練武。紫小鳳還是隔幾天來看一下羅豪揚練武。

    雲麗瓏有時也來聽松軒,看羅豪揚、燕小山與郭驚秋三兄弟練武、研討武學,坐上半天。

    就這樣,羅豪揚在步雲宮呆了一個冬天,轉眼已到翌春三月了。

    在這期間,“威遠鏢局”的紫總鏢頭與姜若拙進過一次步雲宮,來看望羅豪揚、紫小鳳,問及外面“潛龍門”,消息,説尚無大動靜。

    而步雲宮的風雷劍豪雲風雷,這大半年一直在外,連過年也未回來,據他飛鴿傳書帶進來的消息,他正與一位武林前輩在經營一個對抗“潛龍門”的秘盟,要到夏天才能回來。

    雲拂秋老前輩講的武學,在年後舉行了一次比武,在比武中,只許用步雲宮主教的武功招術,按步雲宮主教的武學之理用以比武,違此者不算。

    這場比武中,羅豪揚奪了魁首,雲麗瓏得了第二名,燕小山獲第三名,郭驚秋得了第五名,是優等五人的最後一名。獲優等的聽講弟子,特許在講武時隨時嚮導師提問,也可以在平時令其他聽講弟子作“喂招”對象。

    這一段時間,雲拂秋老前輩主要傳授了拳術、掌法、腿術三門。

    羅豪揚人又長高了很多,十五、六歲,正是少年發育之期,加以羅豪揚長年練武,發育得早,看去已如十八、九歲小夥子了!

    羅豪揚胃口大增,氣力也添了不少。有次興至,竟將看山樓前的五百斤重的石獅子,雙手舉到了頭頂。

    這固然得力於他的氣力,也因為他在“威遠鏢局”飲了“易筋洗髓五行周天碌”的緣故和他平時內、外功勤苦雙修的結果。

    這天,聽講完武學後,羅豪揚與燕小山、郭驚秋一起練過武后,聚在一起喝酒,邊喝酒邊談起雜事來。

    開初談一些聽到的江湖軼事,各大門派的興盛沿革,談着談着,不知誰起頭,轉到步雲宮裏的人身上來了,從看索橋的雙斧張野、守石門的大足金剛楚三通,談到何總管,負責侍衞的葛總管以及負責採辦的郎總管。

    羅豪揚説:“郎總管出入步雲宮,每到外面採辦,行走於江湖上,竟無人看破他來歷,有‘武林百通’之譽。

    就這一手足以傲視武林了,他武功之雜博精深,恐不亞於雲宮主。”

    郭驚秋道:“雲老前輩這種教法,東教一招、西教一招,光她那斷傷敵臂的拳術招式,各門各派的集起來有六十四招。你學了這些,能不變雜?以後用這出手,也無人認出你本派師承來。”

    羅豪揚頷首道:“這倒確是實情。唉,武學之道,博雜易,要精深就難了。”

    燕小山道:“像大哥學武還有個目的,如我學武,自己也不知為了什麼。説實話,我這人不大喜歡舞刀弄槍的,更喜歡的是看書、畫畫、吹簫。但家父雖是商賈,倒也是頗好武學之人,他説他小時候曾想當一個武功高強的大英雄,結果成了個大賈客,因為爺爺不許他練武,等爺爺老了後,他想練武,已晚了,只學得幾招江湖把式。所以他發狠心,要把我培養為武林高手。唉,我之學武,就算為父吧!”

    “許多人在自己手中不能實現理想,總把這些理想寄託在下一代身上。由於父輩的這種固執,逼使兒輩按他們設計的道路走,從而扼殺了多少俊彥、天才?”羅豪揚道,“依二弟的才氣,如能專習畫或簫,或者習經濟,從仕途,都可有大發展的。——不過二弟天資好,習武稟性過人。

    如肯花功夫,武學一途造就,也不可限量。雖然此非你本意,但倘能習成一身武功,終究是會有用的。”

    “大哥,我們都添長一歲,按俗習,也可成家立業了。

    你將來找一個怎樣的嫂嫂?”郭驚秋突發奇想,問羅豪揚。

    “怎麼,小叫花也想娶大閨女了?”燕小山戲謔道。

    “喂,胡小姐與湯小姐怎麼樣?”郭驚秋並不介意二哥的戲謔,依舊饒有興趣地問羅豪揚。

    羅豪揚笑着轉問燕小山:“二弟,你覺得這兩人如何?”

    燕小山沉吟了一下道:“胡簡琴,好學敏思,讀書之多、之勤,為女子中之僅見,且頗有才思。只是讀書失之於雜,偏重於文藝之道。倘她出身縉紳之家、官宦之族,又是男子的話,輔以明師,必成一代大儒學士。不過作為女孩家,雖然秀外慧中,鍾集才情,但性失於偏激:志太高,氣太傲,率爾使意,流於清狂。因而她可作一紅粉知己,閨中膩友,與之議論風流,博奕聯句,可謂得人,然如納為室寶,未免令人略感不足。”

    羅豪揚點頭道:“一代才女,生於遊俠之家,又乏明師指點,且又習武為武林兒女,這本就是個錯。倘她降於官宦之家,得到明師指點,何愁不能成為李清照、蘇小妹之輩?便李清照、蘇小妹之輩才女,在當今也不能討個出路,有才華髮揚之地。除了文藝一道可走,又能奈何?唉。但願她將來能得一如意歸屬!”

    燕小山又道:“湯玉環,心靈手巧,性格温和,工於女紅,善操家政。你看她的芳閨,安排得井井有條,處處都擺設得很妥當。又有一手好烹飪。這樣的女子,正是宜家宜室之女。人又長得美豔。誰娶上她,真是前世修來的福份。但所不足者,缺了胡簡琴那種難得的書卷氣和才情,雖然她學問也可以,人又聰慧,但如與她聯句作詩,就未免有些缺憾了!不過她是有福之人,具福相,一定能得好歸宿的。”

    郭驚秋插言道:“二哥老是離不開聯句作詩,其實作詩有什麼意思?還不如鬥蟋蟀、養金絲鳥好玩呢!”

    羅豪揚笑道:“不錯。而且作詩也不能當飯吃,當酒喝,不如烤雞燒鴨有味道,三弟你説是不?”

    “正是正是!大哥算我知己了!”郭驚秋喜道。

    燕小山笑着搖頭:“豎子不可教矣!朽木不可雕也!看來要讓三弟也學些風雅,是不成的。”

    羅豪揚道:“人上一百,形形色色。各有志趣所在,又哪能一律?和三弟喝酒,聽他高興了天南海北胡吹,也是一種情趣,其樂融融,我覺得不亞於吟詩作對。其實我更喜歡與引車賣漿者流相處,他們雖粗俗,但那種幽默、樂觀、開朗、熱情、坦率,決非文人堆裏尋得到的。如遇上酸儒書蠹,一肚子的四書五經、時文經濟,盡掉書袋,那更是令人氣悶。還有那些窮究訓詁小學之道的迂儒,注來注去,訓來訓去,莫得一是,滿口之乎者也,子曰詩云,更覺枯味了!要得幾個清雅的士子,也不易呢!”

    燕小山道:“大哥此言甚是。讀書人如被名利纏上,便變得俗不可耐了。如此想來,也許象胡簡琴這樣,雖不是正道大家,倒也超邁時俗,清逸高雅。”

    郭驚秋道:“兩位哥哥議論來議論去,這不好,那也不好,那麼你們説誰好?雲小姐一定很合你們眼光了?”

    此話一出,羅豪揚、燕小山都不由一愣。

    羅豪揚聽三弟提到雲麗瓏,心中沒來由地猛地一跳,但隨即掩下心中的激動,故意淡淡地問燕小山:“二弟月旦人物,可謂頗具慧眼。你看雲小姐如何?”

    燕小山臉不由一紅,看了一眼羅豪揚,笑而不答,反問:“以大哥之見呢?”

    羅豪揚心裏明明是對雲麗瓏喜愛得非常,但説出的話是冷冷的,似乎感到雲麗瓏也甚是平常:

    “雲小姐也可算得上一個難得的女子了,但論容貌,美豔不如湯玉環,英秀比不上胡簡琴。論才情,不及胡簡琴意氣風發、才情橫溢;論性格,又不及湯玉環温文爾雅,柔和親切。不過她琴棋詩畫都能懂一點,文才雖感有些地方不如胡簡琴,但武功比較強。只是她有種矜持之氣,顯得很有城府,不冷不熱,這脾氣,態度,讓人受不了。誰找上她,怕要受些窩囊氣了!”

    人,有時在愛情上也就如此作偽:即使面對自己好兄弟,也不肯説出本心話來。

    明明是心裏佩服得五體投地,敬若天仙,但説到嘴裏,變成滿是缺點與不足了。

    羅豪揚也未能例外。

    “雲小姐這人其實長也長得不差。只是她對你,好像永遠有一段距離似的,好像很熱情,又好像很冷落。而她那種冷落又總使人受不了,總想千方百計贏得她的親近與看重。她叫你做什麼,你心中即使不想做,看到她的眼睛也願意去做了,這不懂為什麼!而且她做的每一件事,又總讓人挑不出毛病來。”郭驚秋説到這裏,下結論道:“我總覺得她不如湯小姐待人好,也不如胡小姐,胡小姐看上去冷冰冰的,説話有時很尖刻,但外冷內熱,心腸好!”

    羅豪揚笑道:“看不出,我們三弟倒也頗有眼光見識呢!你説湯小姐好,就讓湯小姐嫁給你吧!”

    郭驚秋鬧了個大紅臉:“大哥,我是比較而言,你這樣笑話我,我不來了!你可不能以大欺小啊!”

    燕小山聽到這裏,長長地嘆了一口氣:“你們都以為雲小姐不好,其實雲小姐是天下最難得的女子了!也許她容貌確有不如胡小姐、湯小姐的地方,但她那種大家閨秀的氣度,人家是永遠比不上她的。她的琴棋書畫,詩詞曲賦,只在胡簡琴之上,而手之巧,性之温柔體貼,一點也不比湯玉環差,容或勝之。唉,我如能得到這樣的女子為伴,此生也算無憾了!”

    説完又長長地嘆了一口氣,顯然,幽幽之懷,已深陷情網,不可自拔了!

    這一番聽在羅豪揚耳裏,如同驚雷,他心裏一下子變成了一片空白,一片混亂!一種憤怒猛然竄起,直衝頭頂,他只覺全身一片冰涼,一股寒意從脊骨上來,連手足也冰涼了。又覺得一陣燠熱,熱得全身心都在發着灼燙,如一塊燒紅的赤鐵!

    有一個聲音在心裏大聲説:雲麗瓏是我的!雲麗瓏是我的!你怎能覬覦我的人?

    這一剎那,他只覺眼前的燕小山驟然變得面目可憎起來:這個紈絝弟子,花花公子,浮滑少年!他,他配得上雲麗瓏?

    論文學,他不如我,論武功,他不如我,論與她認識早晚,他比我遲。在相貌上,我雖皮膚黑了一些,又何嘗比他差了?他的那些鬥草、射覆、賞花、吹簫、猜枚、唱曲、畫畫,我又哪一樣不會?只是我平時不喜歡賣弄就是。

    何況,何況雲麗瓏真心喜歡的是我!是我!你懂嗎?

    但,當他看到燕小山那嗒然若失的樣子,他那雙幽幽的看着外面出神的傷心憂愁的眼睛,他那種生意蕭索的神情,使羅豪揚的心中的怒氣一下子削減了許多:

    他沒得到她!説不定還碰了壁!唉,這不能怪他!象麗瓏這樣的女子,誰能不愛她呢?連三弟這個年紀,也被她迷住了。是的,她就像一個女皇一樣,所有的男子在她面前,任再堅強,也不由向她屈服的,成了她的俘虜和奴隸,還感到非常幸福!

    唉,二弟!二弟!天下好女子多的是,你又何苦愛上心高氣傲,目高於頂的她呢?

    在這一刻,他又同情、可憐起燕小山來!

    一種結義兄弟的義氣、情誼,使他心痛起燕小山來:看得出,這個平時無憂無慮、談笑風生的錦衣公子,變得瘦了許多,那原先豐滿的臉,清減不少,眼睛也深陷下去了,顴骨也突起不少,那眼睛更是充滿幽幽的傷感!

    這就是那個風流倜儻的燕公子嗎?

    這就是平時與自己有説有笑,談詩論文,生龍活虎地與自己練武的燕二弟嗎?

    情之累人,一至於斯!二弟,你又何苦呢……

    羅豪揚想到這裏,不由怒氣全消了,對燕小山充滿了同情。

    他嘆了一口氣,平靜地問,“二弟,你試探過她了?”

    燕小山回過神來,嘆了一口氣:“唉,如我試探過,就沒這份苦惱了!不論是成或不成,總讓人放下了一樁心事!我就苦惱這事遠不知是個怎樣的結果。平時與她相處,看上去她對你很近,但又好像很遠,讓人捉摸不透。”

    “每次我鼓起勇氣,想趁她很高興,待人很熱情時,問問她或暗示一下,以探探她的態度,但每次見到她,又總不敢問了,心裏説,等下一次吧!就這樣一直拖下來。

    我也不知如何才是了局。”

    “唉,不怕大哥見笑,我燕小山燕劍南雖自命為拿得起,放得下,堂堂正正的男子漢大丈夫,但,見到她,那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氣,又散掉了。有時話已衝到嘴邊了,就是不肯吐出來,硬是又咽下去了!”

    可不?我也何嘗不如此?羅豪揚心裏這樣想,大有同病相憐之感,不由對燕小山心裏又親近了幾分。

    “大哥,我看她對你倒挺好的!你有時不去,她就關心地問:今天羅公子怎麼啦?平時也常稱讚你有種俠氣與英雄氣。她説,你們兄弟倆,雖然文才武功相近,但羅公子是大海,是雄峙高山,而燕公子你,好比江南的秀山麗水,靈秀有餘,雄渾不足。和羅公子比,少了那麼一點俠氣、一點英雄氣!——喂,大哥,你那些俠氣、英雄氣又如何得來的?”

    “這也許只是她的看法罷了!我也不知在什麼地方有什麼俠氣,更不要説英雄氣了。女孩子的話,難免缺乏見識,二弟何必當真?”羅豪揚心中暗地感到欣慰,但在口頭上這樣淡淡地説。

    燕小山沉默了一會,忽然抬起頭來道:“大哥,我想求你一件事,不知大哥肯答應不?”

    羅豪揚臉容一整,正色道:“咱們自家兄弟,還有什麼不好答應的?只要此事不違道義,而我又能做得到,愚兄一定會替你去作的!大不了刀山火海闖一闖,一死而已!二弟,你這一問,就顯得生份了!”

    “是,小弟知錯了。”燕小山低聲歉然道,頓了一下説,“其實,這事也不是什麼驚天動地的大事,只是,只是對我來説,太重要了,所以我有此一問的。我想請大哥方便時幫我向雲小姐探一下她的口氣,這比我自己出面好一些,至少不會彼此當場鬧個難堪的。而且,而且我也委實沒這股勇氣。大哥,這事,你不會不答應吧?”

    燕小山説完,眼睛望着羅豪揚,滿是企盼、懇求與希望!

    羅豪揚接觸到燕小山的目光,不由心裏一熱,豪然作諾道:“二弟,就這麼件事,看你都成了這樣子!這事包在我身上好了!我一定替你打聽出一個結果來!總不能讓你終日憂心忡忡的。”

    燕小山聽了此言,神色頓時釋然不少,不由感激地道:“多謝大哥!”

    “看你,看你,又來了!”羅豪揚笑道,“來,今天丟開心事,好好喝一杯再説!”

    郭驚秋道:“還是大哥!二哥,你這副樣子,多愁善感,倒和娘兒們差不多了!再這樣下去,我這當弟弟的臉上也覺無光了!來,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求一醉再説!”

    受了兩人這一番感染,又交託了心中壓了許久的一樁心事,燕小山也頓覺輕鬆了一些,有種如釋重負之感,不由重新恢復了他談笑風生的風度,朗聲一笑道:

    “大哥與三弟説得對!男子漢大丈夫怎能沉溺兒女情事,不能自拔?管它成也好,敗也好,且謀一醉再説!當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來明日愁!我先自罰三杯!”

    説完,不等二人回答,一仰頭,喝光了杯中之酒!

    “好!這才像咱二弟的風格!”羅豪揚讚道,“老三,幹!”

    郭驚秋輕笑道:“郭老三喝酒從不用請的,我已幹完了!來,讓我為二位哥哥倒酒,這是上好的花雕,不喝個夠太不夠意思了!”

    羅豪揚大笑道:“這兩壇花雕,今天剛挑來的!夠咱兄弟一醉了!二弟,三弟,咱們比比,誰的酒量大?”

    “好!”三人一齊應道。

    三人喝到酣興處,羅豪揚與燕小山不由揚聲高唱起來:

    “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髮,朝如青絲暮成雪?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來!烹羊宰牛且為樂,會須一飲三百杯……”

    那所歌之詩,正是唐朝大詩人李太白的《將進酒》!

    二人一曲高歌畢,復豪聲大笑,同時雜着郭驚秋清脆而響亮的高叫:“大哥,二哥,喝呀!喝……”

    聽松軒外走過的人,聞聲不由駐足而聽,相顧而笑:“那三兄弟,又一起喝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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