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三月江南已留春,可是在西北,还没有春的讯息。严寒冰封的大地。展眼是一片黄土高原,鸟兽绝迹,人烟绝少。只有小王与艾梅影的这辆马车,徐徐而行。从玉门关回这里,已经过了十天。在十天中,两人所有的误会自然已经解开,可是两个人的心底却始终无法欢畅亲密起来。因为他们都觉得,这辆马车犹如大海中的一叶孤舟,航向—个未可测知,甚至死亡的未来。前几天,艾梅影娓娓向他诉说着三年来的经过。如何到处暴露踪迹,布下疑点,引开她老爹手下高手的追踪……换言之,小王这几年能够在玉门关平安无事,就是她奔波辛苦所换来的。小王并没有改变他对她日夜思慕的爱情,但是对她这番经过,心中虽有无限的悲哀与感激,却没有久离重逢的激情。的确,他应该对她苦心维护的这份情意而感激,然而—个男人却要一个女人来庇护,对小王这种个性而言,不能不感到悲哀。在经历考验后的爱情,不会只有感激,应有诉说不完的相思。可是当梅影娓娓说完,小王除了偶然投出一丝感激而愧疚的目光外,什么都没有表示。梅影似乎有些失望,她怀疑自己下的决心,是不是正确?于是她幽怨地问道:“小王,你是不是后悔跟我回去?”小王摇摇头。艾梅影轻叹道:“我爹逼得太急,我也没办法,只有选择这条路。”小王沉重地道:“我知道,你不愿再偷偷摸摸的跟我生活,你要堂堂正正让天下人知道,你嫁给我是正确的选择。”艾梅影凄迷的眼波中倏有了光芒。她觉得小王还是了解她的,这番话说到她的心底去了。只见小王又道:“最重要的一点,你也不希望嫁的丈夫是个畏畏缩缩,见人就躲的窝囊废,所以我必须自现在开始面对现实,做一个堂堂正正的人。”艾梅影眼中的光芒更盛,但这种光芒更加柔和,柔和得能溶化马车外的冰雪。可是溶化不了小王脸上的沉重与忧郁。她的眼波在小王脸上搜索着原因,幽幽地道:“你是不是在担心此去是条不归路?”小王又摇摇头。艾梅影浅笑道:“你骗人,你言不由衷。其实你不用担心,我早已盘算过,我爹那方面,由我来应付,其他的人,不管是谁,若想横加干涉,我一样对他们不客气。”小王道:“格杀毋论?”“不错,格杀毋论。”艾梅影道:“这是他们自己找的,怨了谁。”小王道:“包括马车外面那些人?”艾梅影—怔,迅速掀起车帘,目光向外面搜索,只见大地静寂,寒风扑面,哪儿有人影?小王微微一笑道:“你看不见的,这票家伙久经训练,是盯梢的高手,他们绝不会让你看得到。”艾梅影道:“那你怎么看得到?”小王道:“我不用眼睛,用耳朵。”艾梅影惊奇地道:“你练成了‘天地听’的功夫?”小王悠然道:“我不知什么‘天地听’,你离开后,我一个人无聊的时候,天天练骰子,有时夜里失眠,我就到山上摸黑打东西,所以到后来,我眼睛虽然看不见,但是无论蜥蛇虫兽,只要它们跳动,我都可以感觉到。”艾梅影惊异得说不出话来。小王道:“假如你不信,我可以告诉你,他们是在路边山沟,借着地形掩护追踪的,有时,他们会借着路边茅草露头看一看,左边两个、右边一个,假如你还不信,我还可以把他们逼出来。”艾梅影道:“怎么逼他们?”小王笑笑,伸手掀起车篷后的布帘。马车仍不徐不疾地走着,嘚嘚蹄声,象庙中有规律的木鱼声,在超渡阴间的亡魂。旷野的景色慢慢倒逝过去,这段路正好一片荒凉,单调而没有变化。艾梅影发呆似地望着车外,偶然用探询的目光,注视着小王,却见他仍静静坐着,—动不动,犹如化石。马车转过一个急弯,路边的枯草丛倏然多了起来。就在此刻,小王的手倏然挥出。草丛中倏然响起一声短促的惨叫。马车没停,已跑出老远。那惨叫声也像偶然响起的雁鸣,一切复归于静寂。然而当马车只剩一点黑影的时候,果然有三条人影飞起,扑向惨叫的草丛,口中咋呼招呼道:“老金,出了什么事?”没有发生任何事,草丛中有一具穿着土黄色衣服的尸体,双手捂着咽喉,鲜血像泉水一般流出来,浸润在冰上。那三条人影看了一看,立刻又分开,向前追去。就在他们飞逝不久,又有三人三马,慢慢奔近。马上的人,正是艳红、钩子与驼子。坐在马上,正好看到路边尸体的一角。于是三个人下马走近,钩子弯腰用钩子轻轻拨开尸体的手,看到咽喉上致命的伤口,只是一个微小的洞洞,他钩子往里一探一挑,—粒带血的骰子立刻跳了出来,滚落冰上。钩子霍然动容,道:“好功夫,好准头,不亚于昔年第一名侠,小李飞刀。”驼子道:“这样的身手,哪用得着别人保护?大妹子,你是多此一举。”钩子叹道:“若换是我,能不能躲开这粒骰子,我也不敢说。”艳红笑道:“二位老哥只是高估了小王,这些只是马武手下的小脚色,换了财神府中的高手,情况就不会这么单纯了。”驼子道:“那咱们走,既已出来了,当然不能半途撒手,何况咱们这几年并没有闲着,—直在盯着马武的动静,既发现他也插一手,必然与武财神有牵连,对咱们的事而言,倒是—条新的线索。”钩子对艳红笑道:“你放心,既答应了你,就帮你到底。”艳红欣然笑道:“那咱们快走吧!莫让马车离开得太远了。”三人复又上马,放缰徐奔,钩子却笑道:“咱们还是离得远一点,莫要走得太近,万一小王误会,赏咱们—粒骰子,岂不死得冤枉?”这一打趣,逗得艳红格格笑道:“两位老哥也太自谦了,他要胜过两位老哥,恐怕还得十年苦功。”驼子没说话。钩子也没说话,他们仿佛另有所思。艳红又道:“刚才两位老哥说一直盯着马武的动静,莫非是为了其他事?能不能说给我听听?”驼子沉声道:“这件事你最好莫问。”钩子接口道:“问了对你有害无益。”艳红—怔,她虽然不敢再开口,心中却又升起了一股疑团。什么大事,竟是如此神秘?马车上的艾梅影此刻脸色惊奇而兴奋。离开三年,她突然对他莫测高深起来。半晌,她才吐出—口气道:“果然好功夫,你为什么不把这个个讨厌鬼——扫光?”小王微微—笑道:“虽然讨厌,还能容忍,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艾梅影道:“刚才我还在担心,你不是我爹的对手,现在看来,我是白操这份心。”小王微笑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现在又为你爹担心了是不是?”艾梅影叹息道:“不错,所以我说过,我爹由我来应付,虎毒不食子,我不怕他会对我怎样。”小王道:“我答应你。”虽然只是简简单单四个字,但他仍经过一番心理的挣扎,才沉重地从口中说出来。夕阳西下。远远已可看到不少炊烟。御车的马夫扬声道:“客官,前面已是灵武大城,是不是该歇宿了?”艾梅影道:“好,紧赶一阵,今夜找个舒服的客栈宿下。”“吔呼!”马夫挥起了马鞭,开始猛赶一阵。突然间,马夫发出一声惊叱,车身立刻震动停住了。艾梅影一惊,刚要喝问,却听到马夫叱喝道:“臭婆娘,你哪儿不好死,偏偏坐在路中央,难道要老子撞死了你吃官司?”路中央坐着一个蓬头垢面,衣衫单薄的中年妇人,对马夫的叱喝充耳不闻,径自在凄切地啼啼哭哭。艾梅影已经下车了,小王跟在后面。他目光四下一扫,四周并没有人。“大娘,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发生了什么事?”艾梅影已走近相问。那位大娘哭泣得更加厉害,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断断续续道:“强盗抢人哪……该杀的强盗……我不要活了……”艾梅影只听懂了一半,耐着性子道:“你不要哭,好好说,哪里的强盗,抢了什么人?”大娘泣着:“是镇外的屠杀坯……把我女儿抢去了……可怜的女儿啊!落在强盗手中,怎么活下去……”艾梅影这才大概知道了一些轮廓,只见妇人倏转身跪在地上,咚咚连磕几个响头,泣道:“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请救救我女儿,我没有别的亲人,与女儿相依为命……请你大慈大悲救救我……”艾梅影忙扶着她道:“不要这样,赶快起来……”但是她的眼波却望着小王。骤然碰上这种事,她想征求小王的意见。小王迎风而立,看得这一幕,不由想起了周大婶,叹息一声道:“天寒风急,带她到客栈里再问吧!在此地也解决不了的。”艾梅影欣然颔首,道:“大娘,来,一起上车,有话进城再说,我一定帮你。”马车在一间气派颇大的客栈门口停了下来。站在门口的店小二殷勤的上前招呼,口中正在咋呼着:“你们来得正巧,只剩下—间上房啦!这两天生意好,家家客满哪!”可是当他看到下车的大娘,倏然对车大道:“你们还是上别家看看,这儿兴隆栈已经客满啦!没有房间。”车夫似乎生气了,—把拉住小二喝道:“你怎么前言不对后语,是怕坐车的大爷不给银子么?”小二皱皱眉头道:“你看看你拉的是什么郎客?全身脏兮兮的,好像水沟里捞起来的臭鱼,咱们客栈进出的都是殷商名流,这种人让她住进了店,那咱们兴隆栈的顾客全要跑光啦!”他话声刚落,金光一闪,一锭满满十两的金元宝正好飞到他面前。小二吃惊地接住,不由一呆,抬头一看,正接触到艾梅影那深不可测的眼波,还有小王如岩石一般,直挺挺的人影。“大小姐……我……不是在乎钱……但是只剩下一间上房,你们有三个人,也住不下……”艾梅影冷冷道:“有一间房间也够了,住不住得下是我们的事。”车夫帮腔道:“识趣一点,小老哥,否则就要挨揍了。”店小二吸了一口大气,急忙带路引到上房。进房间,那位大娘又急急向艾梅影跪了下去,泪下如雨道:“观世音菩萨,你再不去救我那女儿,只怕来不及了。”艾梅影伸手想扶她起来,大娘却固执地道:“你是我救命恩人,我跪着也是应该的……”“好吧!”艾梅影怜悯地叹了一口气道:“你说,那强盗是谁?在哪儿?”“他有个绰号叫屠夫,就盘踞在西门西市口,在灵武是一霸,没人不知道。”“那你女儿又叫什么名字?”艾梅影问。“我女儿叫玲玲,今年才十七岁……那个天杀的却想霸占她当老婆。”艾梅影拿起摆在桌上的黄金宝剑,望着小王,道:“既然在城里,我们就走一趟,把这件事解决掉。”小王点点头。大娘却拖住艾梅影的右脚道:“你们都走了……我一个人怎么办?假如那屠夫又来了,我……我岂不死定了……”艾梅影一怔,看她混身哆嗦,畏缩成那种样子,不由苦笑。小王微微一笑,道:“看情形是个地方上的混混,我一个人去足够应付了,你就歇着陪这位大娘吧!”艾梅影点点头道:“那你早去早回,我等你回来吃饭。”小王转身出门,正奔客栈前柜。艾梅影目送小王走后,急急道:“我朋友去救人了,大娘,你可以放心起来了。”那位大娘倏然吃吃笑道:“我的确可以放心了。”艾梅影方自发觉不对劲,对方的情绪变化得太快,那大娘已吃力地爬起来,然而两只手却像弹琵琶一般,从自己的两条腿往上弹,一直弹到双肩才停止。这本在一刹那之间,等想反抗,已经无法行动。原来是武林中著名的“推筋点穴”手法。这时那大娘站在她面前,她才看清她的面貌,脸上虽然脏兮兮的,可是那—对眼珠却分外明亮,比桌上的灯火还亮。那双明亮的眸子不但露出狡猾得意的光芒,而且有迷人的风采,不由使人想起古老传说中的狐狸。唯有狐狸的双目,才有这种特性。同时由这双狐眼,可以发觉,这位大娘的年龄不会太大,依她的年龄,又怎会有女儿?艾梅影这时才发觉自己上了当,这分明是个圈套,而小王竟先钻入这简单的圈套之中。她惊怒交加地喝道:“你是谁?”大娘格格笑道:“有没有听过‘西夏双狐’?”艾梅影倒吸了一口凉气。财神府势力遍布天下,只要有头有脸的名号,岂会没听过。西夏双狐,灵变如免,其毒如虎,吃骨不吐。“我们与你们素不往来,为什么要摆下圈套,对付我们?”艾梅影急急问道。大娘格格笑道:“大小姐姐,你放一百二十个心,咱们姊妹不是想对付你。”艾梅影失声道:“你们要对付的是小王!”“没错,他这一去,等于是不归路,你也甭等了,我还要送你去个地方,让他们护送你回财神府。”艾梅影大惊叱道:“不行……”但她方说了二个字,大娘伸手一指,就点了她昏穴,背在肩上,拉开窗户,就窜了出去,瞬眼消失在夜色之中。在隔了另一条街的一家小客栈的后院上房中,艳红与钩子、驼子正在吃晚餐。晚餐很简单,各人—碗羊肉拉面。门启处,瘦瘦干干的狗子倏然走了进来。艳红忙招呼道:“二爷,快来吃碗面,我多叫了—碗,准备你回来吃的。”狗子笑道:“我可没空吃面,已经弄了两张饼填过肚子,现在又发生事故了。”艳红一惊,连钩子和驼子也停箸注视。狗子道:“西夏双狐摆了一个小圈套,把两个人分开,现在银狐掳走了艾大小姐,玉狐却等着小王去上钩。”艳红急急埋怨道:“二爷,你怎么不现身把她给拦下来?”“你叫我专门侦伺,我若现身,岂不暴露了行踪,有亏职守?”狗子脸无表情地碰了艳红一个钉子。艳红哑然闭口,她知道狗子的脾气,答应的事,坚守原则,做事一板一眼,绝不贪多贪功。狗子道:“现在我来告诉你们一声,银狐把艾大小姐送到此地的财神爷分坛城隍庙里,怎么办,你们琢磨琢磨,我还要盯着小王。”说完后,又转身出门而去,走的不慌不忙,不徐不疾。驼子又动筷子了,呼噜噜地吃面了,钩子却望着艳红,笑嘻嘻道:“大妹子,他们两个人分开了,对你来说,可是好机会。”钩子倒不是有心取笑,这的确是个好机会。她是历经沧桑的女人,以她的分析,小王与艾梅影绝对没有完美的结局,说不定是悲剧收场。但她亦知道,爱情是没有道理可喻的。爱情完全是感性的,其中没有理智。若有了理智,就没有感性,没有感性的爱情,其淡如水,绝对没有熊熊火苗。所以他们意外的分开,对艳红来说的确是个乘虚而入的好机会。利用这机会,她可以全心付出,好好地爱他,也可以利用机会分析其中的利害关系,让小王知道,与艾梅影在一起,绝对是幕悲剧。既然知道是悲剧,何必再制造悲剧?但是小王听得入耳吗?艳红再三推断,觉得不可能。虽然她与小王的接触时间并不长,但以她的世故,已看出小王个性的执着,并不是—个肯轻易放弃感情枷锁的男人。她倏然有点妒忌艾梅影起来,也感到自己竟也深深陷入这张情网,爱小王爱得好苦。钩子说完那句话,就呼噜噜地吃起面来,等一大碗面吃完,才抹抹嘴巴,道:“大妹子,你想通了没有?”艳红咬了咬银牙,苦笑道:“想通了。”钩子道:“那银狐的事就甩开—边,咱们等狗子消息,看玉狐那边有什么花招,再动手不迟。”艳红道:“不,还是要把艾大小姐拦下来。”钩子一怔,道:“你不是想通了吗?”艳红道:“我的确想通了,小王若看不到艾姑娘,一定发了疯一样,像没头苍蝇般乱找,对我来说,并没有好处。感情的事,我是过来人,讲究的是水到渠成,勉强不来的。”驼子哈哈一笑,道:“钩子,你把大妹子看得太低了。”钩子怔怔道:“我是—番好意,”驼子道:“你是好意,可惜意境不同,若大妹子是你想的那样的人,咱们这趟出来,也没什么价值了。”艳红起身一礼,道:“驼子哥太抬举我,我当不起。”钩子长身而起,道:“那咱们走走。”他有点负气的模样。驼子却一动不动,稳坐泰山,·笑道:“你去哪儿?”“不是要救人吗?”钩子气呼呼道:“救人就要快。”驼子笑道:“何必咱们动手,等狗子消息,让小王自己去救,不是更好,咱们这着暗棋,不到紧要关头,最好不用。”钩子知道驼子的用意了,才静静坐下来。没错,暗棋一变明棋,以后就会失效,何况这次并非只是为了保护小王,还牵连了一件重大的机密。艳红这时却道:“西夏双狐,名头不小,听说吃人不吐骨头,小王能应付得了吗?”驼子道:“这两个骚货武功虽然不错,也是马武暗中的两张王牌,但对小王来说,还没到威胁的程度。”艳红还在担心,情不自禁地问道:“真的?”“不信你等狗子的消息。”小王走到客栈大门口。店小二正自外面进来,他当然知道是店里的客人,笑嘻嘻地招呼道:“大爷要出门哪?”小王颔首道:“我想到西门西市口,小二哥,你告诉我该怎么走?”小二一怔,道:“大爷,你去西市口干嘛?”小王笑道:“怎么?去不得?”小二道:“那边是杀牲口的屠宰场,太阳一落山,就荒凉得很,听说晚上还闹鬼,你大爷要玩,可以往东大街走去,吃喝玩乐,什么都有。”小王笑笑道:“我想找个人。”“谁?”“听说是灵武一霸,绰号叫屠夫!”小二脸色一变,吃吃道:“大爷跟他是朋友?”小王摇摇头。“那小的劝你,莫要找他,惹上了这王八蛋,不死也会脱皮。”说完,转头目光溜了一圈,仿佛怕屠夫会听到。小王笑道:“小二哥,你还没告诉我怎么走?”“往西一直走,碰上城门左转就到了。”店小二说完,人就像兔子一般溜进了客栈,生怕霉气会沾到身上。小王立刻依照小二的指示,大步走去。他觉得屠夫在当地的恶名似乎不小,能够借这个机会,为灵武除掉一个祸害,不也是大快人心?走到城墙边左转,再行十几步,果然看到远处一长排矮而又低,黑漆漆的茅屋,而且还闻到一股亘古永存的血腥味。天色将黑未黑,那灰黯的天光,把荒凉的西市口,更衬托得阴气重重。荒烟蔓草,几乎不是人间。小王举着脚步,慢慢向前走着,心中却在想:没见人影,哪儿去找屠夫?就是杀猪,也要等天快亮的时候。突然间,茅屋中有个娇小的身形走了出来。距离虽远了一些,夜色中,小王还是可以看清楚,竟是个女人。小王一怔。屠夫怎会是个女人?他沉声问道:“你是谁?”玉狐格格笑道:“我就是玲玲,你们先前碰到的,是我姊姊银狐咪咪。小王,我在这已经等了你很久了。”原来竟是个圈套。小王有点心中冒火,也有点儿着急,假如真是个圈套,那艾梅影必定已有不测之祸。该死,第一次救周大婶的女儿,落入陷阱,今天又是老戏重演……他想到这里,转身就想走。只听到玉狐尖声道:“小王,你走得了吗?等着你算旧帐的好朋友太多了。”小王吃了一惊,因为他转过身来时,却见面前居然也有人,而且人还不少。四个是手拿长剑的道士,四个是黑衣汉子,也拿着四柄剑。他们不知道在什么时间,悄然展开了包围。小王的心情顿时低沉下来,虽然还没动手,他却可以感到一股浓重的杀气,逼人而来。却听到身后的玉狐又在笑道:“武当四剑、关中四义,听说他一手骰子厉害得很,我还有事要先走一步,人就交给你们了,你们可要小心些,不要大意轻敌。”说完人已退入茅屋不见。武当四剑、关中四义不正都是武当门下的高手吗?小王这才真正吃惊动容了。江湖上谁都知道,什么人都可以得罪,千万不要得罪少林武当,因为他们不但人多势众,而且名门正派,找上了谁,谁都逃不掉。小王抱拳一揖道:“各位高人,不知道我在什么地方得罪了各位?”一名黄衣道人沉声道:“本门弟子死在玉门关,喉头中了一粒骰子,你莫非忘了?”小王这才发现当初杀的人就是武当门下,觉得事情比想象的严重,他沉重道:“当初不知道是贵派门下,而他动手在先,若各位前辈能够谅解,我愿意赔罪。”四义老大厉声道:“你想怎么赔罪?”小王道:“我愿到他墓前焚香三拜。”老大狂笑道:“那我就杀了你,再向你焚香三拜如何?”小王冒火了,冷冷道:“你要这样想,我就有理说不清了,能不能杀我,就得看各位的本事了。”那黄衣道人冷冷道:“听说你一手骰子,独步天下,贫道正想领教神技。”小王淡淡一笑,道:“道长最好不要试,骰子出手,连我也控制不住,失手伤了各位,我更会心中不安。”“好狂的口气,你自认能伤得了咱们吗?”老大长剑一摆,就要冲过来。“不要动。”小王沉声喝道:“谁要动一动,休怪我不打招呼。”他这一声大喝,倒是把老大给震住了,八柄长剑闪着寒光,却没有一个人敢轻易动一动。因为谁先动,谁就一定会先挨到骰子。他们虽然未曾亲眼目睹小王的飞骰绝技,却仍不敢大意。气氛立刻变成僵持不下。为首的镜虚道长道:“你是不是想把我们杀光?”小王道:“不想。”镜虚道长道:“但是贫道必须把你擒回武当,依律惩罚。”小王道:“我不想走,各位最好不要逼我出手。”四义老大厉声道:“那就生死一决。”“请。”小王屹立得如岩石一般,语气简单而平静。镜虚道长冷笑道:“你为何不先动手?”小王道:“人不犯我,我不犯人。”镜虚道:“你愿意这样僵持下去?”小王道:“你们若有耐心,我也有耐心,大家耗下去,我不吃亏。”镜虚一呆!他开始感觉到小王不屈不挠的意志,似乎没有任何事物,可以动摇得了他。于是八名武当高手互相交换眼色,他们虽然没说话,眼神中却在商量办法。假如八个人困住一个人,竟不敢动,传出江湖,一定变成一宗大笑话。如果真的动手,谁先动手?又是一个问题。而且有了伤亡,更加不好看。他们倏然感觉到玉狐的狡猾与厉害了,把他们接引到这里,表面上是一番好意,实际上却偷偷在旁边看好戏。情势还是紧张而僵持着。小王象岩石一般,竟闭上了眼睛,似乎已忘却八个人的存在。只要八个人不动,他是绝不会先出手的。八名武当高手似乎挡不住深夜重重的寒意,有些不耐烦了。这样等下去,不但毫无结果,连人都会冻僵的。四义老大倏然向老二施了一个眼色。表示要两个人一起出手。他个性本就是冲动型的,此刻偏不信邪,碰上老二正有同样的心意,两人两支剑突然向小王扑去。小王双目倏睁,手已挥出。没有人看到骰子,却见四义老大老二同时闷哼一声,两个身躯凌空跌在地上,一阵挣扎,齐都不动了。其余六个武当高手个个脸色大变,呆若木鸡。他们总算看到了小王近乎神化的飞骰绝技。似乎又没有看到什么,看到的只是小王的右手,这么轻描淡写的挥了一挥。无论看到或是没看到,却已付出了严重的代价。这代价是两条人命。小客栈中,钩子与驼子又拿出棋盘在倚灯对弈。艳红却在焦心地等待着狗子的消息。门户呀然一声开启,狗子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艳红精神一振,急急娇声道:“怎么样?”“没怎么样。”狗子不死不活地道:“又躺下了两个。”不是说只有一个玉狐吗?怎么会躺下了两个?连驼子也感到奇怪,笑道:“要说就说清楚一点,这可是办事儿,没人听你说大书,卖关子。”狗子道:“躺下的是武当俗家弟子,关中四义老大跟老二,把武当四剑都吓呆了。”艳红一怔,道:“怎么又变出武当人马来了?”狗子道:“这就是玉狐狡猾的地方,武当门下要找小王报仇,玉狐正好请他们对付小王,她自己在一边儿凉快,还可以坐山看虎斗。哪知道武当弟子中看不中用,八个人动也不敢动,最后两个人先动手就先躺下,哈哈,我看武当这次是铁定吃亏……”艳红急急问道:“后来呢?”“后来还不是不了了之,武当四剑说了狠话,六个人抬了两具尸体走了。”狗子似乎觉得这种结局,让人听了不过瘾,又加重语气道:“不过城隍庙那边却有了变化。”艳红道:“什么变化?”“城隍庙那边雇了一辆马车,把艾大小姐装上车,连夜出了城,好像要赶往财神府送人。”艳红失声道:“糟!小王回去岂不又要疯了?”狗子笑道:“你别急,我已经写下了一张条子,告诉小王艾姑娘那辆马车的去处,已走了多少时候,他一定会追去,一定会找得到。”钩子突然把棋子弄乱,叹道:“驼子,看情形咱们又该动身了,想好好躺在炕上休息休息,却没这个命。”驼子呵呵笑道:“骑在马上也能睡觉,这点你要学学狗子,他连走路也会睡着的。”钩子目光一扫,却已不见狗子的人影。西夏双狐坐在车上,双双御车,向财神府赶程。道路上一片漆黑,只有马车上的两盏灯急剧地晃动着。马儿奔驰中,玉狐笑道:“大姊,你不用赶得这么急,那小子不可能知道咱们行踪的,天黑路滑,万一翻车可不是好玩的。”银狐想想也对,道:“好,就让马儿自己遛吧!你那边情形怎么样?”玉狐道:“我只看了上半场,为了急急赶回来,没看下半场。”“上半场又如何?”“四个牛鼻子、四个大个子,围住小王就僵在那儿,哈哈!滑稽极了,八对一,连动也不敢动,我看武当派也是徒具虚名。倒是那个小伙子,像个真正的男子汉。”银狐狡笑道:“他是不是对了你的胃口?”玉狐咭咭呱呱地娇笑道:“姊姊是不是也想分一杯羹呀?”“去你的。”银狐也笑了,笑得有点暧昧。她笑声未落,马儿却唏聿聿一声长嘶,前蹄高举,跳了起来,然后踣地倒下不起。突逢变故,双狐姊妹惊叫一声飞身而起,飘落一旁,已看到路当中站着一个人。这个人正是小王。双狐心中一惊,她们做梦也没想到小王会赶到前面拦车。玉狐急急摇手道:“你可别丢骰子啊!咱们姊妹跟你没深仇大恨,只是奉命行事而已。”小王道:“我只问一次,艾梅影是不是在车上?”“不在,不在。”玉狐急急摇手:“不信,你可以自己来看。”小王一愕!回到客栈,有人留了字条,不是指明艾梅影被架上这辆马车,要直奔财神府吗?他立刻飞向车厢扑去,掀开布帘一看,车厢中果然是空的,哪有艾梅影的踪迹?双狐姊妹趁这时候却飞身而逃,瞬息隐入夜色之中。小王不但失望,而且又气又急。他后悔刚才没有盯住双狐,否则一定可以问出艾梅影的下落,可是现在到哪儿去找人呢?除非直接上财神府。可是自己一个人上财神府妥当吗?有梅影相伴,至少还有缓冲的余地,而独自找上门去,算是上门求婚?还是报仇呢?小王有点傍徨无依了。他呆呆望着死去的马,空荡荡的车厢,进退失据,就在这时候,远处响起一声长长的叹息。小王又是一惊,转首喝道:“是谁?”目光瞬处,只见来路上一条人影袅袅走近。又是一个女人。及至看清对方面貌,小王一怔,失声道:“艳红大姐,怎么会是你?”艳红微笑道:“是失望?还是意外?”“太意外了,莫非你一直在跟着我?”艳红点点头:“你的处境太危险,我实在不能放心。”小王道:“那客栈中的字条也是你留的?”“是。”“你是故意引我追上了歧路?让我扑空?”小王露出明显不愉悦的表情。艳红摇头道:“这次连我都感到意外,你是不是一定要找到艾姑娘?”小王坚定地道:“是。”艳红道:“那跟我走。”小王一怔,道:“去哪儿?”艳红道:“回灵武的城隍庙。”小王惊讶道:“去城隍庙干嘛?”艳红道:“天下的城隍庙都是武财神的分舵,你明白吗?”小王精神顿时一振,道:“艾梅影莫非就在那儿?”“我没把握,不过狗子已经去查探了。”艳红道:“无论艾姑娘在不在城隍庙,一定可以知道她的下落。”——扫描aruidiOCR独家连载转载时请保留此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