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白不肖启程上路,进城之前,也乔装改扮了一番。到马市街的骡马市上买了一匹鞍辔齐备的走马,翻身上马,出武林门,向西行去。
自杭州到浔阳,有一千多里。白不肖本可乘舟从运河转人长江,再逆流而上。但他想水路不及陆路便捷,又难避开钱江帮之类水路豪强的眼线,才选行陆路。
浙西皆崇山峻岭。他胯下这匹黄缥马身形肥大,外观雄壮,其实是供公子王孙在西湖边的坦途上驰骋兜风的,是那种外强中干的货色。一入山区,山路陡峭险峻,它就无能为力了,稍行一段路,便口吐白沫,鼻喷粗气,四肢颤抖,若听到远山里的虎啸豹鸣,更吓得屁滚尿流,屈膝跪地。气得白不肖哭笑不得,常常要倒过来侍候它。因此,一日也走不了多少路程。
这一日,到了西天目山山脚,但见山上都是参天古树,林密路隘,猿声凄厉,半山以上皆云雾弥漫,竟不知山峰有多高。
白不肖策马来到一道山涧旁,下马来歇息。涧水凛冽,清澈见底,水中游鱼石蟹,历历可数。涧旁的坡地上,青草萋萋,碧得可爱。白不肖便让黄马自去啃啮。他选一块平整的方石坐下来,就着清冽的洞水吃干粮。
忽听一声声牛吼声,白不肖好生奇怪:此地往无人烟,是虎狼出没之地,怎会有牛?正思索间,那牛吼声转为低沉,似遇遇猛兽来袭,愤怒而又绝望。他想:必是村里人家逃失的牛,碰到了猛兽。山里人多贫困,养一头牛也不容易,好歹救它一救。他急抽刀跳起来,循声奔去,越过一道坡,见又有一条山涧从山上密林巨石间蜿蜒而下。那牛吼声就在涧之上游,更清晰可闻了。
白不肖沿着溪涧绕过一堆兽伏人立的乱石,突见一幕极为奇特的情景。
涧左一块半浸入水的大石下,趴着一只母鸡大小,身上带褐色条斑的山蛙。山蛙的双眼之间,有一粒红宝石似的圆班,十分艳丽。它双目怒突,正鼓腹对着一条手臂粗细的长蛇发出牛吼似叫声。那长蛇竟似被它的威势所慑,红信吞吐,一时不敢进击。两者相距不过尺余,看来已相持多时了,故连白不肖的到来,也没惊动这对冤家。长蛇渐渐昂起头来,左右摇摆,似乎要寻找下口的部位和突袭的时机。那巨蛙吼声更为急怒,前肢微撑,上身也随蛇头的摆动而摇晃,竟是不肯露出破绽。
白不肖久居山上,略知蛇性喜食蛙鼠,但这头巨蛙面对强敌毫无惧色,也不禁佩服它的胆气。
长蛇的蛇头摆得越来越快,忽左忽右,倏伸倏缩,突然猛地前扑,袭向左方,巨蛙也扭头左挡。谁知这一击是虚招,蛇身遽而一弓,蛇头右冲,张口便咬住了巨蛙的一条后腿。巨蛙不甘示弱,怒吼一声,也咬住了蛇身中段。长蛇甚是狡猾,一旦咬住再不松口,立即将长绳似的身了蜷曲起来,一道道往蛙身上紧缠,竟要将巨蛙缠住。
巨蛙已落下风,仍作拚死抵抗,四脚踢蹬,要从缠绕中挣脱,但哪里能够?踢蹬之力越来越弱。
白不肖再无犹豫,挥刀一掠,劲力拿捏得恰当好处,蛇身被劈成四五段,却未伤到巨蛙身上。
巨蛙获救,稍息片刻,居然张开大口,把死蛇一截截吞入肚中。白不肖不禁笑道:“看来我是多事了,竟不知你还有如此能为。”他听得自己的黄马在嘶鸣,转身就走。
忽听身后咯咯咯的叫声,回头看,那巨蛙蹦跳跟来。白不肖奇道:“你跟着我干什么?我是要赶远路的,又不能带你走。”
那巨蛙好像听懂了他的话,把头点一点,又略的叫一声,把口一张,吐出一粒鸽蛋大小的白珠子来。
白不肖更为惊奇,俯腰拣起看,这珠子洁白晶莹,浑若珍珠,但珍珠哪有这样大的。
“这珠子你是要送给我么?”他笑了起来。
巨蛙掉转头去,扑通跳进溪水中游走了。
白不肖不禁叹道:“想不到山野之物也有灵性,居然知恩必报。在我不过举手之劳,倒是受之有愧了!”又想;我要此物何用?在它或视作珍宝,还是还了给它。便握了珠子沿溪寻去,却哪里还有巨蛙的影子?
马鸣声不住传来,叫得甚是惶急惊恐,更有蹄声急如鼓点。白不肖不禁心念一动。他这匹黄马从未有过狂奔飞驰的情形,怎会跑得这么快?难道有别的骑者策马人入山不成?
他急收起珠子,顺原路奔口。刚到坡顶,便见黄马疯了似地在山谷里奋蹄狂奔,左冲右突。在马后有三团灰蒙蒙的野物紧迫不舍。
白不肖定睛一看,原来是三头红眼灰狼,难怪懒惰成性的黄马突然快跑起来。
黄马一见主人,悲嘶不已,径向白不肖跑来。那三头灰狼居然不畏惧人,仍紧追不放。
白不肖拣起三块石头,运劲掷出。飞石电射而去,三头灰狼待要闪避,已然来不及。追在最前面的狼被石块击中脑壳,翻了个跟斗,倒地而毙。第二头狼和第三头狼一中腰跨,一折前肢,嗷嗷惨叫,各在地上打了两个滚,爬起来回身逃窜。
那黄马逃到白不肖跟前,前蹄一屈,跪仆于地,口吐白沫,浑身湿淋淋的一片汗水,好似才从河里爬起来似的,兀自吓得乱抖。
白不肖拍拍马脖子,笑道:“你这畜生逃起命来倒跑得风快!”
他正整理鞍子、肚带,忽闻四下里响起一片唿哨声,此起彼落,甚是骇人。只见从密林中、长草里窜出七八个劲装结束手执兵器的汉子,渐渐向这里围上来。
正面两人一高一矮,高的执一根九节铁鞭,矮的握一对鬼头刀。左侧两人,一提短斧,一扛猎叉。右侧两人,一拿着明晃晃的钢刀,一持松纹利剑。后面是三人,居中的是个头发花白高瘦阴沉的老者,空着双手。左右两人,一持花枪,一执双短戟。
白不肖一瞥之下,便知这九人里以高瘦老者武功最强,他步履凝重,黑瘆瘆的脸上毫无表情,两太阳穴高高隆起,显见得是内家高手。
荒山野岭,突然冒出九个武学之士,显见得埋伏已久。白不肖单人匹马,心中并不畏惧,当下紧按刀柄,将这前后左右九人扫视一圈,暗道:来吧!老子不怕你们!
这九人距白不肖两丈处一齐收步,将他团团围在垓心,却不急于动手,显得对白不肖颇为忌惮。
白不肖哈哈豪笑数声,朗声问道:“钱江帮给了你们什么好处?李子龙那贼子怎不敢出头露面?”
众豪面面相觑,眼中显出疑惑之色。那高瘦老者道:“尊驾不必装疯卖傻了,快将那件宝物璧还,我们可不来为难你!”
白不肖一愕:我身上有什么宝贝?他随即醒悟:这定又是诈术,好叫我不提防。便笑道:“我只有一匹劣马,一把钝刀。尊驾有胆子,便过来拿去!我看尊驾也是一把好手,何苦供他人驱使?”
老者左侧执双戟的汉子将手中两把短戟互击出声,怒斥道:“你还装蒜!我们‘天目九杰’在此恭侯多时,你不交出宝物来,今日休想活着走出这谷中!”
白不肖心中错愕:这伙人自称“天目九杰”,口口声声要什么宝物,莫不真的弄错了?当日杭州桂香楼中,并没来自天目山的人呀!他将拔出一半的刀插回鞘中,向高瘦老者踏上三步,抱拳为礼,笑道:“在下久闻‘天目九杰’的大名,幸会,幸会。诸位口口声声要我交出什么宝物,在下心中实在不明白,要请问各位;在下与各位有什么过节?说明白了,也好叫在下死而无怨!”
高瘦老者与使双戟的对视一眼,各点了点头。那老者并且说道:“尊驾难道不是适才在那溪涧边观蛇蛙相斗的人么?”
白不肖点点头:“不错,我是曾在那边看蛇蛙相斗。这便又如何?”
高瘦老者又问道:“相斗的结果,是巨蛙吞食了长蛇,对不对?”
白不肖又点头笑道:“原来你也看见了。若非我助巨蛙一臂之力,该是长蛇吞食了巨蛙。”
高瘦老者便将负在背上的一只竹筐往地上一放,道:“现巨蛙便在此,你来看一看,可是它么?”
白不肖探头一着,竹筐中央,赫然趴着那头巨蛙,肚腹掀动,正在呼吸。如此巨大的山蛙并不多见,自然区是方才食蛇吐珠的那头了。
“不错!正是它I”
高瘦老者点点头,道:“阁下既直认不讳,我们自然也没弄错。这头巨蛙所吐的‘蛙王精珠’一定是在阁下手中了?”
至此,白不肖才明白:这伙人口中的宝物,原来指的是巨蛙吐出的白色珠子。这珠子他也并不怎么珍爱,这伙人若软言相求,他说不定也会奉送,但这般聚众持械,以势相逼,他就没理由示弱了,当下取珠托在掌心,问道:“各位所要的宝物便是它啰?”
众豪一见这晶莹圆润的“蛙王精珠”,不由喷喷称羡,蠢蠢欲动。
白不肖五指捏拢,笑道:“在下并非贪婪之人,但闻和璧精珠、凤毛麟角有缘者得之。造才这巨蛙硬要吐珠予我,我却之不恭,只好收下。诸位若想要,何不向巨蛙求恳,让它送你们每人一粒,岂不皆大欢喜!何必持刀执剑地向我来讨呢?”
老者身旁使双戟的汉子怒道:“这‘蛙王精珠’何等珍贵!你当是溪滩上的石头蛋子吗?我兄弟九人在山中巳守了五年。整个天目山区,也只有这头蛙王,这蛙王一辈子才孕育这一粒精珠。而且这精珠非得让它自己吐出才具神效,倘破腹取之则全无功用。你看着,它头上原有一粒红斑,此刻红斑已退,足见此蛙已将精珠吐出,它寿限也将完了。我等五年中天天候着它,穴居野处,餐风宿露,受了多少辛苦,今日被你轻易得去,天下宁有此理!”他又是愤怒,又是伤心,语音也颤抖了。
白不肖看他们个个衣衫敝旧,面色黝黑,显得风尘仆仆,料来所言不虚,但九人费五年之功,仅仅为一粒珠子,到底作什么用呢?
“方才这位仁兄说精珠须蛙王自行吐出方具神效,却不知是什么神效?可否见告?”
高瘦老者低咳一声,道:“我门有一位恩公身患不治之症,我兄弟九人枯守山中五年,便是等巨蛙吐出精珠,将去给朋友治病。‘蛙王精珠’乃蛙王精魄所结,三十年方结一粒,能起沉菏,疗顽症,治百病。常人吞服,亦可增二十年功力。阁下武学精纯,倘服下精珠,陡增二十年功力,必可称雄江湖。”
白不肖奇道:“阁下恁地老实,精珠有如此神效,怎还向我和盘托出?难道不怕我一口吞下?”
精瘦老者嘿嘿冷笑,傲然道:“天目九杰从来以诚信为本,不敢欺瞒任何人!”他脸色一变,双目中精光四射,厉声道:“阁下拔刀吧!丑话说在前头:你一人,我们九人,虽不联手而攻,但车轮战是在所难免的!”
他话音甫落,其余八人皆后退一丈,只剩他本人立在场中,双手在腰间一摸,擎出两枝黑沉沉的铁笔,竟似要与白不肖单打独斗。
白不肖更觉奇怪,对方共有九人,倘若联手围攻,倒有几分胜算,若一对一地单挑,那任凭哪一位皆不是自己的对手。他本已有还珠之意。但见猎心喜,要跟这些人斗几招过过瘾。
白不肖双掌一拍,笑道:“在下便以一对内掌与阁下过几招,倘然不敌,自然将精珠奉还。阁下进招吧!”
老者更不多话,和身扑上。一笔击上,一笔下戳。白不肖左足虚提,右足一旋,一掌荡开下戳的铁笔,另一手便去抓那另一枝笔,使的是空手入白刃的功夫。老者见他如此托大,低吼一声,双笔挥得风快,扎、挑、戳、砸、刺、捣、点七法连施,白不肖不应不闪,一味地跟他对攻。两人倏忽间便拆了十数招。激斗中白不肖长啸一声。众人见两人身形一合即分,一对铁笔已到了白不肖手上。
高瘦老者呆了呆,竟不知对方使用什么手法,便夺了自己的兵刃,他脸色一沉,往后退下。
那使双戟的汉子立即大步上前,欲接斗白不肖。
白不肖看了看身侧三丈外一块四五百斤重的大石,双臂一振,喝声:“着!”两支铁笔脱手飞出,铮铮两声,皆插入大石之中。
这手功夫一露,众豪相顾失色。高瘦老者道:“阁下功夫太高,单打独斗,我兄弟九人皆不是对手,即或九人联手也无胜算,说不得只好破一破老规矩,我们要一拥而上,阁下小心了。”
白不肖忍不住要笑出声来,这天目九杰真是诚信君子,生死搏斗还要讲礼仪,难怪他们在江湖上默默无闻。
眼看九杰步步逼上,白不肖叫道:“且慢!我把精珠还给你们就是了。”便取出精珠递给高瘦老者。
众豪俱是一怔,想不到他真的会将这稀世之宝轻易送人。老者犹豫了一下,恭恭敬敬地用双手接过,转递给使双戟的汉子:“二弟,你且收起来。”他向白不肖抱拳道:“在下有一事不明。阁下只要将精珠一口吞下,即增二十年功力,那时我弟兄九人又怎是你的对手?阁下连这一点也没想到么?”
白不肖心想:这老者先收珠再说这话,总算还没迂腐到不可救药的境地。便回施一礼道:“在下只在想:天目九杰为朋友治病能在深山荒野枯守五年,区区又怎能不见贤思齐,见义忘利焉?”
高瘦老者闻言大喜,笑道:“仁兄你这位好朋友我们是交定的了!还没请教仁兄高姓大名?”
白不肖见这伙人武艺虽不高,但义气深重,光明磊落,慷慨豪迈,心中甚是高兴,道:“小弟白不肖,拜见各位兄长!”
高瘦老者自道名叫杨柏青,在九杰中年长居首,使双戟的是老二陈雁峰,余人也都—一介绍了。
天目九杰带有酒囊肉干,十个人席地而坐,喝酒吃肉,谈些各人得意的故事。彼此称兄道弟,意气相投,直到红日西斜,双方各道珍重,相约来日,挥手作别,各奔东西去了。
白不肖晓行夜宿,一路向西南行,数日后,过昱岭关,到徽城;便折而西行,经休宁、祁门。这日到了一个地名叫北埠的镇子上。投宿客栈,随便叫了点饭菜,又叫栈房伙计给黄马喂些黑豆,草草吃了饭,便熄灯上床。默想所行路程已过半,总算一路顺利,还交了天目九杰这些好朋友,也是意外收获;再过四五日,便可至浔阳,把陆怡祖母交待之事办成了。他旅途劳累,不一会瞌睡上头,便沉沉睡去。
睡至中夜,忽听镇外马蹄声急驰而来。静夜之中,蹄声异常清晰,繁音密点,犹如骤雨击地。本来快马狂奔,蹄声繁密也是常事。但这片蹄声得得得得,得得得得,白不肖细察之下,判明共有四骑之多,心想如是驿差快递,最多两马,一匹跑累了,便更换一匹。四骑急驰于夜深人阑之时,竟似发生了什么事。
蹄声越近越缓,不久便至客栈门前。紧接着,便有一个粗豪的声音叫门,料来是伙计稍慢了一步,大门呢当巨响,似被大力震开。接着是伙计在叫:“大爷!大爷……”便听啪一声打耳光的声音,靴声橐橐响了进来。
客栈内一半客人被吵醒。白不肖心想:这是哪里来的强横之徒?便披衣起床,开了窗看。
天井里站着四个高矮不一的汉子,皆穿密扣紧身劲装,两个带腰刀,两个佩剑。当先一人五短身材,暴眼掀鼻,约摸四十岁上下,声音甚是宏亮:“老板!老板呢?快给我滚出来!”
那伙计捂着脸萎缩廊下,战战兢兢地说:“大爷,大爷,老板不住在店内。夜间事宜,都交与小的料理。”
住楼下的一个客人按捺不住,开了门出来说:“诸位声音小一点,楼上楼下的客人都在睡觉呢!”
矮个汉子更不多话,一把抓住客人的领口,将他双足悬空举起来,喝道:“你老爷生来便是大嗓门,滚你的!”把手一送,那客人便跌飞进房内,超一声摔了个仰八叉,哎哟哎哟唤痛。
这一来,客人们全醒了,楼上楼下亮起烛光,纷纷把头伸出窗口,相互探问。
伙计见这些人如此凶恶,吓得簌簌发抖,却不得不硬着头皮上前赔笑:“大爷息怒!大爷们可是要住店?”
矮汉瞪他一眼:“屁话!老爷们难道来与你攀交情?你快将客房统统腾出来!你这客栈,老爷们包下了!”
这是横得没边了。深更半夜的让已安歇的客人给他们腾铺,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伙计打了一躬,哀恳道:“老爷,小店还有几间干净客房,现已时交子夜,请老爷们将就一夜,明日再腾如何?”
矮汉又要打伙计,被他身后一个高瘦汉子拦住了,高瘦汉子说:“小二,若仅是我等四人,有什么不可将就的?我们是打前站的。我们的太太和公子还在后头呢!你快些将客房腾出来。”
伙计见他好说话些,使赔笑道:“大爷您是明白人,咱们开客栈的有个后不占先的老规矩……”
高汉哈哈一笑,道:“我晓得了,你是怕得罪先到的客人。好,这个难人我们哥儿几个来做!弟兄们,咱们两人楼上,两人楼下,将这些客人统统请出去!谁若敢说个不字,大耳刮子只管搧过去!”
这意思人人都明白:敢情他们要动粗的了,谁若赖着不肯腾房,便给一顿老拳。房客中有带家小的,这个时候叫他们怎么办呢?立时有几个人愤愤然地叫起来:“你们讲不讲理的?”
“我们就不搬,难道就把我们一刀杀啦?”
“从未见过如此凶蛮的,就是不搬!”
矮汉刷地抽出明晃晃的腰刀,暴声道:“哪个兔崽子敢再说‘不搬’二字的?”
众人一见真家伙亮出来了,毕竟是性命要紧,立时便鸦雀无声。
高汉笑道:“列位愿意自己搬的,最好!自己搬不动的,咱哥儿四个动手帮你搬!”
他说得客气,但只要不是傻瓜,都明白话外之意。
忽有个清亮的声音从楼上飞出来道:“我已付了房金,此处也别无第二家客栈,我是不搬的!”
白不肖心道:谁胆子这么大?仰头看去,但见楼上东边一个窗口站着位书生模样的年轻人,生得眉清目秀,身形瘦弱。
天井中的矮汉正要发作,高汉拍拍他肩头,意示稍安毋躁。高汉冷笑道:“还有没有不搬的?”他目光如炬,从楼上看到楼下,连问两遍,见无人答腔,便道:“张标,你去请这位秀才相公下来说话。”他在矮汉背上轻推一下。
众人都在心里为那书主捏一把汗。张标双足一跺,身形骤然拔起,双手成钩,径直扑向窗口的少年书生。
少年书生眼见张标量从天井直扑上来,慌了手脚,也不知闪避,“哎呀!”一声惊叫,便出双手去推张标。
张标既能蹿高,身手自然不弱,见书生双手推拒,即化钩为拳直捣。“嘭!”一声巨响,张标的身子直坠下来摔在天井的石板上。他背脊落地,这一下摔得极重,立即晕了过去。那书生还扒在窗台往下看,嘴里叫道:“这个人会飞的,真正吓死我了!”
众房客也感不解,张标既如此不济事,怎还卖弄轻功?若是老老实实从楼梯上去,哪里会跌跟斗?
白不肖看得分明,楼上的少年书生竟是武学高手,他慌慌张张的一推之际,实是蕴含擒拿点穴的手法,可笑凶恶的张标竟看不出来,着了他道儿。
高汉立即抢上两步。俯身看了看张标,原来是被封了胸前要穴。他疾出五指,连点带拍,解开穴道,直起腰来,仰头问道:“朋友是哪条线上的?在下沈迅达,承江湖上朋友们抬爱,送一个外号‘妙手摘星’。朋友尊姓大名?说不定大家都是好朋友。”
书生笑道:“真是太对不住阁下你了,我叫‘笨足踢狗’费慢至,是棉纱线上的,决不敢高攀阁下。”
众人听了,心里一乐,知他外号姓名都是假捏的。人家“妙手摘星”,他来个“笨足踢狗”;人家名“迅达”,他来个“慢至”,讥诮之意昭然。与沈迅达同来的另两名汉子耐不住了,怒声喝道:“小子!你休装疯卖假!快下来领死!”
书生道:“你们是哪来的,怎恁地强横?总得说出来给大伙儿听听。你门要我们腾房,是凭你们的字号,还是凭别的什么人的牌子?”
沈迅达嘿嘿一笑,道:“阁下的话有几分道理。我们四一人,这两位是‘左刀右剑’于信、于伺昆仲,那位是‘三寸丁’张标,算不得什么奢遮人物。但我们奉主人流芳堡堡主姚抱薪之命前来安排宿膳杂事,不敢不尽力尽心。”
赣北流芳堡在武林中大大有名,堡主姚抱薪十八般武艺件件精熟,又与武当派素有渊源,是以沈迅达以为只要抬出他主子的名头,便可叫少年书生俯首帖耳。岂料书生哈哈一笑,道:“闹了半天,你们也只是人家的狗腿子呀!姚抱薪算得上一个人物么?他是哪一条线上的?棉纱线还是蚕丝线?”
沈迅达涵养功夫再好,到此时也已不能神色自若,大声道:“啊哈!你是不要性命的了。于家兄弟便成全了他吧!”
于信、于伺蓄势已久,一闻此言,一个右手擎剑,一个左手执刀,虎吼一声,双双跃起,一招“雷电交击”,刀剑交叉绞向书生,要将他绞作两断。那书生哇哇怪叫着,不等于氏昆仲扑到,便头下脚上直栽下搂,离地三尺时,收膝弓腰将身子折了过来,稳稳落地。
于氏兄弟扑了个空,各出一手扎住窗框,对看一眼,心意互通,刀剑齐挥,从高处斜掠而下。本来于信在左,于例在右。兄弟俩在半空中交叉换位,变成于伺在左,于信在右,一个反手一刀斜劈,一个长剑直指,配合得颇为默契。
书主好似十分恐惧,抱头大叫一声:“好厉害呀!”极滑溜地从刀剑隙中钻了出来,反足踢去,叫道:“笨足踢狗!”众人看得清楚,便是这样笨拙且不成章法的一踢,砰地将于伺踢了个跟斗。
于伺身手矫捷,背甫沾地便又弹起,左手刀刀光如水,砍向书生下盘。于信的右手剑剑芒似电,直搠书生脖颈。他们兄弟俩左刀右剑,分进合击法练得精熟,联手而攻,霎时之间便使出十数招厉害的招式,却连书生的一片衣襟也没沾到。
众人只见他忽而抱头,忽而护胸,每每在间不容发之际,仓皇脱身,不时还装漠作样地喊几声,令众房客为他的安危担心。
白不肖明白,论武功,这少年书生比于氏昆仲不知高出多少,他之所以东逃西窜,是在戏弄他俩兄弟。书生的身法固然滑如泥鳅,他脚下的步法更是神妙,看以极其随意,实际上暗合五行八卦之义。可叹于氏昆仲太过愚蠢,兀自狂斫猛刺,要想将书生打败。
沈迅达也看出于氏昆仲不是书生的对手,他之所以不喝止,是欲多看一会,认出书生武功的家数再由自己出手擒敌。
这时,一味逃窜闪避的书生突然回身喝道:“该由我动手了!”他双手钩拿拍打,叮叮当当一阵响,一刀一剑落地,原来都被他施展擒拿手法,夺过来抛在地下,随手点了两人的穴道。
白不肖看得心喜喉痒,忍不住出声赞道:“好功夫!”
众房客虽不懂武艺,但看他先前被刀剑逼得狼狈不堪,此刻一出手如兔起鹘落,眼睛一霎,于氏昆仲便丢了兵器,僵立当地。众房客才知他先前的慌里慌张全是装出来的,无不松一口气,将吊起半空的心放了下来。
书生转过身来,神定气闲,说道:“‘妙手摘星’沈大爷还要不要试试我的‘笨足踢狗’?”
沈迅达脸色发灰,自忖不是对手,但他在江湖上小有名气,若返身逃跑,主子也不会饶放他。因此,他强作镇静,挺一挺胸道:“阁下武功高强,令人大开眼界。但敝人食人之禄,忠人之事;便是身首异处,也要跟阁下斗上一斗!”
书生看穿了他怕死又怕丢面子的心思,笑道:“你不是有什么太太公子在后头么?咱们反正都不急,便等你主子来了再动手亦不迟。”
他话音甫落,便闻远处马蹄得得,车声辚辚,似有大队人马往这边行来。众房客本已心安神宁,只道危机过去了,此刻倾听车马之声,一颗心又提将起来,只怕少年书生寡不敌众,白送了性命,但看他不动声色,似乎成竹在胸,料来必有自保之策。
车马声渐渐近来,镇上人家的狗便吠成一片。
书生反手出指连弹。两缕指风嗤嗤飞向僵立的于氏昆仲。他俩各“啊”了一声,伸臂舒腰,俯身捡起刀剑,抬着摔成重伤的张标,一声不吭地出门去。那沈迅达怔一怔,向书生狠狠瞪了一眼,也返身出门。
大家都知道:这四人出门,必是去迎候他们的主子,诉说委屈。奴才便如此凶蛮,主子必更为狠恶。大战在即,众人的心都扑通扑通直跳。
伙计从底下转出来,向书生兜头拜了下去,却一言不发。
书生眼珠一转,即明其意,笑道:“你怕毁损店里的家什?好,我就到街上去。”他抬头大声道:“列位也关门闭户休出来瞧热闹,免得吃了误伤!”
当即有一大半怕事的房客砰砰嘭嘭关门窗。
书生一提袍襟,迈步出门,待回身关上大门,白不肖一步抢上笑道:“我来关门。”书生点点头,站到街心,转眼见白不肖也跟了出来,不禁皱皱眉头,还没开口,白不肖便抢在头里说:“一会儿我给仁兄喝彩助兴。”
书生听他说得轻松至极,不禁多看他一眼,见是个貌不惊人的长须汉子,也不在意。
当书生回头看白不肖时,白不肖见他双目澄澈,心中一动,觉得似乎在哪里见过此人,眉目之间熟悉得很,一时却又想不起来。
这时,车马已走进镇来。十多位手执火把的骑者簇拥着一辆乌篷马车。车轮碾着青石板路,马蹄敲击出点点火星,火炬映红了小半边天空,在静夜之中,显得分外的威风气派。
白不肖站在门槛上,向那书生看去,见他手负身后,让夜风掀起长衫的衣角,显得潇洒自如,心里也佩服他的气概胆略。
众骑在街口略停了一停,即有七匹马突然加快速度,狂奔近来。街道并不狭窄,七骑马三前四后飓风似地飞驰而来,看去浑若决堤的洪水涌进水渠,激荡呼啸,挟摧枯拉朽之势,马蹄翻飞,震得地皮发颤,声势着实骇人。
书生兀自仁立街心,对排山倒海而来的众骑恍若未见。白不肖看得心口怦怦直跳,七匹大马,二十八只铁蹄倘都往他身上踩落,岂不踩成一堆肉酱?眼见群骑已近,居中的白马的马头距书生不过三尺许。马上骑者又是一鞭击在马臀上,满拟借这前冲之势将书生撞翻在蹄下。
书生清叱一声,白光一闪,那白马顿失前蹄,仆倒于地,将背上的骑者掀了下来。白马身后的骑者不防有此骤变,来不及勒缰控辔,座下黑马一头撞了上去,整个儿压在白马身上。不过一眨眼之间,七骑中便倒了两骑。
余下五骑,前头的两骑已冲过五六丈,勒缰转回,后头三骑人立起来,长嘶不已。马上骑者定睛看时,哪还有书生的影子?不禁相顾错愕,只听上方有人嘻嘻发笑,抬头看处,书生却已立在屋面之上,依然背负双手。竟不知他以何术削断了白马的两条前足。
白不肖看得仔细;书生使的是一柄软剑,他削断马足即纵身上屋,将软剑缠回腰间,只因他手法快捷,旁人一时看不清楚。
这时,跌翻在街心的两人也站了起来。马上五人,街心两人,七双眼睛一齐望着屋顶上的书生,不知是上去跟他动手呢,还是叫他下来?
正犹豫间,又有一骑飞驰而至,马上一个二十来岁的白衫少年,生得面方耳大,浓眉圆眼,紫酱面皮,腰间插两把臂粗方楞铁锏,威风凛凛,正是流芳堡主姚抱薪之子姚志强,人称“紫面金刚”。
众豪一见小主人来了,皆退避路旁。姚志强在马上抱拳施礼,道:“尊驾到底是哪一路的好汉,为何三番五次与我们过不去?”
书生从屋上跳下地来,还礼道:“看来,你便是这帮狗腿子的主子了?难怪这帮狗腿子如此强横霸道,原来是有一位强横霸道的主子惯的。你是皇帝还是宰相?要先住下的客人半夜三更搬到街上去,把客房让给你们。想得倒美!”
他顿一顿;又说:“你不约束悍奴刁仆,倒来怪我与你们过不去,天下宁有此理?”
姚志强一跃下马,冷笑道:“尊驾既敢出头,手上必有几下子啰?敢问尊姓大名,令师何人?”
书生笑道:“你不用问我师承来历。你若打死我,是我无能,又去怪谁?你若打不死我,那是你无能,休想叫我容情。”
姚志强这次到金陵外祖父家接母亲回流芳堡,带了十八名身手矫捷的家丁和护堡武师,一路上耀武扬威,无往不利。他父亲姚抱薪在江湖上名头甚响,他自己也刚成名,骄横得紧,只当已天下无敌,故听了书生这番话,不怒反笑,说道:“小辈,你大概还不知我的来历吧?”
书生道:“确实不知。”
“你听好了!我乃是流芳堡少堡主‘紫面金刚’姚志强!我父亲是姚抱薪!你听说过没有?”
书生点头道:“听说过的。我听人说过这样两句话,赞的是你们姚氏父子。‘抱薪救火必自焚,志强犬儿见无常!’对不对?”
这哪是赞他父子?原来是在诅咒他父子。但书生一本正经地说来,一副煞有介事的模样,语气又极恭敬郑重。那姚志强听了前一半,喜上眉梢,得意洋洋,待将两句“赞语”听完,一张紫脸变成黑脸。
白不肖忍不住咕地笑出声来,连姚志强的随从也都忍俊不禁,背过了脸暗笑。
姚志强可谓自从娘胎里出来,头一遭受人如此挖苦嘲笑,当下怒不可遏,呼的一掌印向书生心窝。他武功确实不几,这一掌拍出,劲道十足,掌风罩住书生全身。
书生不闪不避,眼看对方的手掌已堪堪印到,抬手一勾一带,竟去抓他脉门。姚志强识得厉害,以实变虚,反点书生肘弯“曲池”,另一手暗蓄阴劲斜插对方右胁。书生斜踏一步,手臂甫缩即伸,径拿对方胸口大穴。
两人出手皆极短极快,霎时之间便交换了七八招。拳术、掌法、擒拿、点穴、鹰爪子,层出不穷。白不肖看得心迷神醉,暗道:这两人武功驳杂,所学甚博,不愧为名家身手。有机会倒要和他们较量较量。
两人缠缠斗斗,转眼便拆了四五十招。酣斗之中,姚志强忽地踢出一腿,撩向对方下阴。书生反手向他膝盖抓落,这一招是以攻为守的妙着,对方势非躲避不可,否则一条退便废了。
哪知姚志强不避不架,竟多让他往膝盖抓实。书生五指甫沾对方膝盖,触手有异,急抽身后跃。姚志强的“撩阴腿”立即变作“朝天一炷香”,靴底在书生发际擦过,扫歪了他的方巾。
原来姚志强膝盖上缚了两片护膝铁甲,外罩长裤,书生不知,险些着了道儿。
姚志强一着占先,精神大振,口中狂呼乱城,手足齐施,旋风般扑了上去。姚家武功内外皆修,姚志强已得乃父真传。他本未就身子粗壮,比书生高了几乎一头,内力又强,这番猛攻,招式精奇,力道又足,一时压得对方几乎喘不过气来。
那书生显得有点儿手忙脚乱,若非身法轻捷,长于腾挪闪避,早已被对方击倒。
白不肖暗暗发急,他早在掌心担了一片碎瓦片,打算在书生危急时出手助他。
姚志强心里也急,他占了上风,只盼三下五除二打倒对方,好好折辱他一番以泄心头之恨,可恼的是对方身法太过滑溜,自己的拳掌不是短了一寸,便是歪了五分,激斗许久,连对方一片油皮都没蹭着。
书生的身法忽地又是一变,忽而在左,忽而在右,穿花绕树似地极难捉摸。突然,啪!啪!两声连珠脆响,打得姚志强眼冒金星,晕头转向,拳掌击出更失了准头。书生抓住良机,两手勾拿拍点,拗住姚志强手臂一扭,砰地将他踢了个跟斗。
众人看得明白,书生那一拗,也不过是擒拿术中极平常的“扣腕锁肘”一招,姚志强竟会躲不开,敢情书生先前并未使出全力,只是要看看姚志强的真才实学,故显不支,引他不备,然后将他一举击倒。
姚志强自己更是莫名其妙。末后的一脚并不重,重的倒是先前的两个耳光,打得他两面脸颊肿了起来,火辣辣地痛。这可是他出道以来从未有过的奇耻大辱。
他从地上跃起来,抽出两柄方楞铁锏,怒道:“大伙儿并肩子上!宰了这小贼!”猱身欺近,铁锏朝书生头上砸下去。书生取下腰间软剑迎敌。
这时,姚志强的十八名随从,除了张标伤重,五人围着夫人的篷车护卫照料,那十二名武师皆下马堵住街道两头,将书生围在核心,一听得小主人召唤,各抽出兵器未,欲倚多为胜。
白不肖见状,便假作拆劝,从台阶上踉跄而下,舞着双手叫:“慢步,慢来,你们十三名大英雄打一个,羞也不羞?”
众豪早已见他倚门而立,只当他是看热闹的,也没放在心上,现看他窜入刀枪丛中,都骂起来:“快滚开!你不要命啦?”“哪来疯汉?讨打么!”“甩他出去!甩他出去!”更有一个身高力壮的武师,二话不说,一拳直击。
白不肖身形斜侧让过,乘势在他背上一搭,借力打力,那大汉的身子呼地飞将起来,往人丛中压下去。街面狭窄,人多拥挤,竟被他压倒两人,压在底下的便哇哇乱叫,拳脚齐往大汉身上招呼。大汉熬痛不过,也还手打去。三人先就窝里斗斗了起来,砰砰嘭嘭打得甚是热闹。
众豪中已有两人与姚志强联手围攻书生。其余七人被白不肖挡住了。见他一出手便将一条近两百斤重的大汉甩出去,才知他也不是等闲角色,立即排成扇形。
中间一个五十上下中等身材的武师道:“在下姓区名基,朋友尊姓大名?为何插手管这档闲事7难道与我们流芳堡有什么误会么?”
白不肖道:“区老英雄请了!我姓房名客,与流芳堡素无瓜葛,跟那书生也不认识。流芳堡称雄江湖,靠的便是人多势众么?”
人丛中有人叫道:“区总管跟这小子噜嗦什么?咱们一拥而上,踩也踩死他了!”区基不理他,说:“客栈里数十房客,惟有你这位‘房客’出头露面,敢情要存心跟我们流芳堡过不去么?”
白不肖笑道:“区总管言重!在下便是有十个脑袋,也不敢得罪人多势众的流芳堡呀!只要你们退开五丈,让姚少堡主与那书生公公平平打上一架,在下乐得作壁上观。”
他“观”字方出口,嗤的一声,一件暗器挟劲风电射而来,直取他左目。他怕暗器上有毒,不敢径用手接,挥袖将一支金镖裹住抛下。又道:“流芳堡若以众凌寡,暗器伤人,在下亦无法袖手旁观。”
只听身后有人“啊呀”惊叫。原来是一名武师被书生的剑刺中了肩窝。
区基明白得很,若再不冲过去与少堡主会合,万一姚志强有个闪失,他可担当不起。他向左右看一眼,躬身抱拳道:“既然好汉如此说,咱们后退五丈便是了……”话未说完,他倏然前纵,从拳缝出突出一根钢刺,一招“闪电破雾”,连人带锥向白不肖当胸袭来。
区基心里明白,白不肖既敢插手,必有一身武艺。他并不指望能刺中敌人,但敌人只要往旁一闪,他便可冲过去和姚志强会合了。
白不肖怎不知他心思,眼看钢锥当胸刺到,右手一勾一带,左掌沉肘斜拍,口中喝道:“滚回去!”
他这一勾一带,区基若不转向,手臂便会折断;他左掌斜劈,区基若不和身躺下,头骨便被击碎。主子的责罚是以后的事,总是先顾自己性命要紧,区基果然在地上打一个滚,“滚”回去了。
但左右又有四个汉子挺兵刃扑到。白不肖心想:今日之局,若不显点真本事叫他们知难而退,真还不易打发。当下运劲于臂,使出了“流水掌法”中“惊涛裂岸”、“浊浪排空”、“连山喷雪”三招。掌影翻飞,掌力疾吐,轰轰如怒潮奔腾,排空涌去。
四个汉子哪里挡得住,只觉置身于滔滔洪流之中,噔噔噔连退三四丈。这才啪嗒啪嗒仰面摔倒,爬都爬不起来。众人所举的火把,火头一缩,噗地都灭了。
这手功夫一露,众豪心下大骇,相顾失色,再无人敢冒死上前。
这时,书生和姚志强等三人也已斗到分际。姚志强铁锏沉重,又有两名武师相助,三人夹攻,初十几招,略占了上风。但书生的一柄长剑使得神出鬼没,而且剑身要软便软,要刚便刚,弹性极佳。只要一搭上对方的兵器,剑头会弯过去刺人,令人防不胜防。
寻常的剑长三尺,他这把剑有五尺长,剑身极窄,使起来忽而冒出几招鞭法。姚志强的父亲姚抱薪见闻极博,于天下各门派的武功均知之甚详,姚念强的武功出自家传,斗了半天,还瞧不出书生的武功家数。等到一名武师被刺伤右肩后,三个人便只有二个半的实力,渐渐沉不住气了。
那书生见白不肖一人空手便挡住了十名武师,自己长剑在手,兀自与姚志强等三人强斗许久,自感颜面无光。当姚志强双锏从上击下,左面武师挺刀刺腰,右边武师鹰爪抓肩之际;他心念一动,倏地缩身成团,从右侧滑出,顺手将右边武师的膝弯一揉。
那武师俯跌前冲,正好姚志强左锏击下,喀擦一声,将这武师的肩骨打得稀烂,咕咚跌翻,昏了过去。持刀武师突见眼前失去敌影,而后背风声飒然,促急之中急回刀格架,一格架了个空,胁下一麻,手中刀便甩了出去,径飞向姚志强。姚志强挥锏一敲,将钢刀拦腰敲断,刀头飞回,噗地插进那武师的大腿。
转眼之间,两名身手矫健的武师都跌倒在地。白不肖喝一声彩。
到了这时,姚志强应该知道自己万万不是书生的对手。倘若认输罢手,倒还不失明智之举。但他被父母宠坏了,从未吃过亏,也不肯吃亏,当下目眦尽裂,势若疯魔,狂吼一声舞锏攻去。
书生回身便走,待姚志强招式用老,软剑从腋下外挑,叱道:“撤兵刃!”
当嘟当嘟两声响过,双锏落地。姚志强左腕中创,右手少了食、中两根指头。他呆立顷刻,仿佛不相信似的。书生手腕一抖,软剑来回腰间,笑道.“姓姚的,快滚吧!”
姚志强这才醒悟过来,低头看着自己鲜血淋淋的双手,“哇”地哭了出来,掉头便逃,连两根铁锏也不要了。
那区基带了几名武师过来,抬起伤员,捡回兵刃。区基躬身道:“二位好汉可肯留下姓名?也好让区某回去回覆姚抱薪堡主。”
书生见他对这时还要抬出姚抱薪的名头来吓唬人,觉得好笑,便说:“我的名字说出来只怕吓坏了姚抱薪。你去告诉他,叫他在家好好呆着,我会去找他的,要责他教子不严之罪。”
区基还不肯罢休,转向白不肖道:“这位好汉的大名可否见告7”
白不肖自不会告诉他,笑道:“我又不跟你主子攀交情,问我姓名作甚?”
区基呆了一呆,道:“既如此,区某告辞了。二位的恩德,姚堡主自然要报的!”他掉头便走。
众豪纷纷上马,篷车也拨转方向顺着来路驰回,片刻间即走得干干净净,料来是要绕镇了行了。
白不肖与那书生相视一笑。书生抱拳行礼:“多谢仁兄援手,否则我还真难应付呢!”
白不肖还了一礼:“彼此,彼此。你我皆是房客,谁也不想被撵出店。”
他有心想问书生的姓名,但怕碰个钉子自讨没趣,又想如书生反问他的姓名,又将如何应付?他究竟不知书生的来历底细,如果书生是唐潮、乔鹏举、圆生一伙的朋友,岂不马上要反目成仇了?
白不肖对书生实是很有好感,这不仅因两人联手退敌感情上贴近之故,还因这书生生得清雅脱俗,似曾在哪里见到过。
白不肖心里转着念头。那书生心里也在想;这个长胡子似曾在什么地方见过的,他武功这般高,但深藏不露,若是敌人派来对付我的,可极难应付,得赶紧甩掉他!如此一想,他朝白不肖拱拱手:“闹了半夜,我也真的困了。”推门入内。众房客见他安然归来,无不欢呼雀跃,问长问短,他也不多说,拨开众人,径自上楼去。
房客们便拦住了白不肖,定要他讲述方才街上的情形。白不肖拗不过,只得将退敌经过大致讲了一遍,却将功劳全推在书生身上。客人们自是对书生赞不绝口。
白不肖乘隙往楼上望去,但见书生的窗口并无烛光,想来他苦斗半夜,困乏疲惫,已自睡下。看看天色微明,离天亮不远了,也回房安歇。
待天光大亮,伙计送进洗脸水来。白不肖向他问起楼上的书生,伙计笑着说:“那位相公端的是来去无踪影的大侠客。做才我上楼送水,见房门半开,进去一看,被褥叠折得整蓬齐齐,那相公早就走了。我竟一点都不知晓。他是昨日午后从北面来的,骑一匹灰骡,看去斯斯文文,谁知有这么高的功夫!”
白不肖听得呆了,好半天才“啊”了一声,心头泛出一股难以言喻的惆怅,好像与一朋友失之交臂,后会无期似的。
匆匆漱洗了,下楼用过早餐,结算了房金饭钱,白不肖便叫伙计将马牵来。伙计进侧院马厩不一会,便失火似地惊叫起来。
白不肖听他叫声有异,便赶紧进去看,只见马厩中栓着七入匹马、三四头骡,正在巴嚓巴嚓家吃草,独独自己这头黄骠马影踪全无。
伙计叫苦不迭,口中杀千刀杀万刀的骂偷马贼。须知客人在客栈中失落了马匹,客栈是要照价赔偿的,老板自将这笔银子着落到伙计身上。一匹健马少说得三十两银子,伙计怎么赔得起?
白不肖想了想,心知这不是寻盗马贼所为。否则厩里这么多健幢骡快马,何以独偷自己这一匹夹在中间的走马呢?定是有人专奔自己来捣乱的!但要猜出偷马贼的用意来历,却是漫无头绪。
看伙计急得满头是汗,直欲哭将出来,白不肖反而安慰他:“偷儿存心要下手,你一个人怎顾得过来?罢了,罢了。你陪我去集市上买一匹快马来便是。”
伙计千恩万谢,等店中帐房和别的伙计来接班,便领着白不肖集市上去。北埠是个小镇,骡马市上不过七八匹无精打采的老骡瘦马,却有一地的粪蛋尿渍,臭气熏天。看过来看过去,只有一头白脖子杂毛骡略显得精神些,偏偏又眇了一只左眼。
骡主还神气得很,口沫横飞地赞他的“独眼龙骡”如何的四蹄腾云,健步如飞。白不肖也不去听他的生意经,让伙计与他讨价还价,最后以二十两银子成交。银货两讫,白不肖赏了伙汁一两银子,认镫上骡,出镇西行。
这头条毛骡因瞎了一眼,走道时每每不自觉地往道右须顾斜行,几次走进田畈里去。白不肖哭笑不得,却也无可奈何,惟有时加留意扳转辔头。这一来,速度便慢了许多,所幸越往西安,道路平坦,村镇稠密。五日后,他到了鄱阳湖滨的湖口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