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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回竹林牧蛇

    白不肖悠悠醒转之时,阳光已从窗口射进来照在他的脸上。屋外竹林里鸟鸣婉转,风声簌簌。

    他猛地一跃而起,检视身上,毫发无损,吸气运力一如往常,那把冷月寒霜刀也好端端地放在竹枕旁边。

    这使他困惑不解。昨夜,他明明是中了暗算昏迷过去,怎又会毫无损伤地仍在这竹屋内?

    白不肖环视屋内,桌、椅、柜、绣花绷架一件不少,灶台上冒着缕缕白汽,内室里传出老婆婆的咳嗽声,只是不见陆怡的人。

    他叫了几声,内室里老婆婆说:“怡儿洗衣服去还未归来。锅中热着饭菜,客人请自便吧。”

    白不肖掀开锅盖,果然,半锅白米饭上架着几碗菜。他越想越是疑惑,觉得这祖孙二人身上隐藏着一个谜团。若说她们要加害于自己,昨天夜里他人事不知时完全可以从容动手。

    当此时,他哪敢擅动锅里的饭菜?开了门走出去。那头巨獒伏在门前空地上,威胁地龇了龇白牙,发出呜呜的低吠。

    白不肖不敢招惹它,小心绕过它的身子,站在竹篱笆外看周围的环境地理。

    他昨夜经过的竹林原来是好大一片,万竿翠竹一直往山上铺展,在春风的掀动下,绿浪翻滚,此伏彼起,真个是一浪未平一浪又掀。右边是一条幽深的小径,看来通向竹林外。左边是一条羊肠小路,或许是上山之捷径。

    白不肖循着右边的小路步入竹林,即进入一个幽明不定的世界。头上竹枝翠叶密密匝匝,挡住了天空。地上历年积压的枯竹叶不知有几多厚,无数的春笋将嫩尖拱出地面。往前走,地势渐高,能见到裸露地表的岩石。

    白不肖信步走去,忽然听到前后左右有一种“咝咝”之声。他止步细察,吓得头发根子直竖,只见地上、竹竿上无数通体碧绿的青蛇吞吐着红线似的蛇信子,从四面八方朝他游过来。

    江南之地气候湿暖,山林中多毒蛇,白不肖久居乡下。自然也会捉蛇。但那不过是偶尔碰到一条两条,自是手到擒来。可是哪里见过这许多竹叶青?休说他只有两手,便是有一百只手,一时之间也捉不过来。何况这种竹叶青,体形虽小却剧毒无比,蜂拥而上,只要被咬着一口,就完蛋了。

    白不肖吓得浑身冒汗,眼见群蛇蠕蠕游近,附近的几株竹的枝叶上也有十数条蛇吐信张牙,伺机扑噬。他抽刀出鞘,旋身连斫,在一霎之间连斫十五刀。一截截断蛇飞起来,血雨四溅。他又从盛暗器的豹皮囊中摸出一把透骨钉,以“天女撒花”的手法抛出去,把游得最近的二十来条毒蛇钉死在地上。

    但群蛇并不因为同类丧身而退缩。游在前面的一圈刚被刀斫断,被透骨钉钉死,后面的仍不屈不挠地迫上来。竹林里充满咝咝咝的骇人的声音。

    暗器总有用完之时,力气也总有使竭之际。面对这成千上万的毒蛇,白不肖气馁了,心里涌出一股凄凉的冷意,暗叹道:想不到我竟丧身于群蛇之口!

    他斗志一失,不再作徒劳的拼搏,还刀入鞘,闭上眼睛等死。

    突然,耳中一痛,似有一把尖锥在往里剜,他以为被毒蛇咬着了,便睁开眼睛想看看率先咬自己的蛇是什么模样,但一看之下,心中大奇,那些方才还气势汹汹的蛇群,此刻都掉转头往四下里逃窜,不一会工夫,都逃得无影无踪。竹林中又恢复了祥和的幽静。

    到群蛇皆隐匿不见,他的耳痛也即消失。看着挂在竹枝上,僵卧在地上的一条条死蛇,白不肖愣住了,不解群蛇何以退得这般迅速。

    竹林深处红影一闪,有轻轻的足音传来。白不肖悚然一惊,喝道:“什么人?”

    “是我。”

    是一个女子的声音。白不肖迎上去,原来是洗衣归来的陆怡。她端着木盆,眉宇间带着一股不易被人察觉的喜意。

    白不肖余悸未消,说:“幸好陆姑娘你此刻归来,若早一步,便被成群的毒蛇围住了。那情景可怖至极!我还是头一遭遇到过,但愿今生今世再也不要遇到。”

    陆怡冷笑道,“幸亏我早来一步,否则你此刻已成一副白骨。”

    白不肖听她话中有因,转念一想;是了,她久居竹林中,身上自然带有雄黄之类辟蛇的药物。“我倒替你多担心事了,原来陆姑娘不怕毒蛇。”

    陆情看他一眼,说:“你的良心倒还好!”

    语焉不详,不知她是赞许抑或讽刺?白不肖难以接口,只觉得这竹林、这女子处处透出神秘来。

    两人一前一后在竹林里穿行。默然有顷,陆怡忽问:“你有没有吃过饭?”

    白不肖心念一动,觉着还是把话挑明了好,便说:“我没敢吃。你做的饭菜中虽无砒霜,但似乎混有蒙汗药之类东西。我不想再睡得人事不知。”

    陆怡回头看他一眼,冷冷地说:“我是为了你好!”

    这话又极难理解,在饭食中下蒙汗药,怎能说成是善意之举?

    “陆姑娘请道其详!我进了你家中,犹如掉进一个密不透风的闷葫芦里,心里有许多疑团,怎么也拆解不开!就拿方才林中那么多的毒蛇来说吧,我本已束手待毙了,怎么会一下子又不见了呢?”

    “你本不该进入竹林的。它们不认识你,以为你要侵犯它们的领地,所以才向你发起攻击。”

    “后来又是怎么回事?”

    “后来是我叫它们散开的。”

    “你?”

    白不肖瞪大眼睛,难以相信这文弱的女子会有驭蛇的神通。

    陆怡转身站住,从领口拉出一只有丝线拴着的铜皮哨子,放在嘴里吹了一下。白不肖没听见任何哨音,在竹林深处又响起“咝咝”的蛇鸣,不久,他就看到头一批竹叶青快速地游近来。

    一日遭蛇咬,十年怕井绳。白不肖一见这些碧绿滑腻的毒物,心里发毛,一步窜到陆怡身后。这时,他耳中又是一痛,群蛇立即转身,向林深处游走,倏忽就不见了。

    白不肖惊魂甫定,不由叹道:“原来你是它们的主人。你养着这么多毒蛇做什么?”

    “蛇胆可卖给药材商,价钱不低呢!”

    白不肖觉得她的话不尽不实,索性点破她:“这么大一群毒蛇,便像是一队精锐卫士,纵然强敌来犯,也得见蛇而退。”

    陆怡头一回露出了微笑,说:“若非如此,我们又怎能在此安居乐业?”

    “但令祖母的伤又是怎么得来的?”白不肖问,“难道还有不怕毒蛇缠身的高手冲进你家竹楼不成?”

    陆怡的脸又拉长了,不悦地斜了他一眼,嗔道:“你这个人太好奇了!须知不该问的事不要问。不该管的事不要管。这样,寿命才好长一些!”

    说话间,两人已走出竹林,回到竹楼。陆怡把湿衣都晾晒出去,方回屋盛饭摆菜。白不肖帮她分筷子,端竹椅。陆怡问:“这餐饭你是吃呢还是不吃?”

    白不肖笑道:“自然是吃的,大不了再睡一个长觉。”

    陆怡抿嘴一笑即又端肃如故,先给她祖母的饭菜端进里间,又出来跟白不肖一起进餐。

    吃罢早饭,白不肖得走了。陆怡既不留他,也不问他去哪里。

    白不肖心里反倒有些不自在起来,这间充满竹子清香的小搂既神秘又亲切,竟使他依依不舍,走出老远,还回头望了又望,可竹扉紧闭,寂然无声,更看不见那位村姑的红衣衫。这使他怅然若失,闷闷不乐。过了许久,方才自嘲地说:“人家与你素昧平生,能留宿留饭便很不错了!你还想怎的?你也不照照镜子,你是怎么一副丑八怪模样?”

    白不肖走到昭庆寺附近,忽见从山门里走出两个黑衣黑衫腰悬钢刀的矮壮汉子,这身打扮,一望使知是钱江帮的帮徒。

    白不肖急收步转身以防被他们看见,路边正好有个卖香烛纸锭的小货摊,他一边装作看货,一边偷偷观察那两名帮徒。

    寺中的知客僧将黑衣帮徒送出来,其中一个帮徒去解马缰,另一人回身对知客增凶巴巴地说:“倘若那小贼到你这破庙里来投宿,你便稳住他,速来向我们禀告。若是隐匿不报,我们便拆了你的破庙!”

    他说一句,那和尚便念一句佛,直到两个黑衣汉子打马去了,和尚才唉声叹气地回进庙门里去。

    见此情形,白不肖不敢进城了。钱江帮正派出大批帮徒在四处搜掠,连寺庙都不放过,城内更是密布眼线。他的模样又特别好认,尤其是少了半只耳朵皮,走到哪里都惹人注目。

    他离开货摊,压下帽檐,决定先找个地方躲避一时,待天黑再想办法。

    昭庆寺东就是宝石山。山上树木青葱,奇石峭岩巍峨,洞壑石窟幽秘,倒是个藏身的好去处。

    白不肖避开上山的石阶路,一专拣无人行走的地方,攀藤附葛往山上爬。在半山腰,寻了一处杂树茅草遮掩的干燥石窟,用刀割了些长草来铺在地上,舒舒服服地躺下来。

    透过垂挂下来如门帘一般的葛藤野树的叶隙,整个西湖尽收眼底。但此时他哪有心思观赏西湖秀美的景色?脑海中来来去去的尽是李子龙等伪君子的面孔。他初入江湖,便被这些人无端诬为杀人伤命的魔头,受尽了折磨,若不报此仇,怎能解得心头之恨!还有那个神出鬼没的蒙面剑客,推本究源,他是嫁祸于人,使自己蒙受不白之冤。白不肖即或躺在石窟里,也能想象到便是此刻,关于白不肖是魔头的语言正通过那些以名门正派自居的人之口,在武林中不胫而走,快逾奔马。因此,他也得找出那个居心叵测的真正的魔头,向他讨还公道,否则,自己就有可能被永远逐出人间,像野兽似地过着昼伏夜出的穴居生活。

    他想到自己并无任何过失,但不得不东躲西藏,心里真是伤感淡漠。

    回想自己这短短的二十年里,除了那个幼时朋友奇芙蓉和师父,似乎很少有人肯给予他真情与温情,很少有人肯用诚挚善意的目光看他,多的是歧视、怀疑、轻蔑甚至仇恨,这不公平,太不公平!

    白不肖躺在石窟里,胡思乱想着。忽然,他隐隐听到山上有人在呼喊什么。他钻出石窟,向上张望,但林木茂密,隔断了视线。

    呼喊声又响起来,声音凄厉,带着哭音,似乎有人遇到了危险。

    也许他受骗上当的次数太多,首先浮上心头的疑问是:这是否又是钱江帮为诱自己现身的圈套?但是那呼救声太过凄惨,使他无法从容判断其中的真伪。

    他立即像一头羚羊似地往上疾奔,树木岩石急速往后退去,耳畔风声呼呼响。

    他很快便看到在山顶那座直刺青天的保淑石塔的尖顶上,有一个小小的人影在哭喊。而另一个凄厉的呼救声,则由石塔基座下发出。

    白不肖一瞥之下,便知是怎么回事了。这保淑塔,是一座实心的石塔,高约三十丈,兀立在山顶来凤亭和寿星石的旁边。有两个顽皮的少年到山上游玩。其中之一吹牛说他可以从石塔外壁爬上塔顶,于是便逞强爬上了塔顶。到了上面,已精疲力竭,再往下一瞧,顿时头晕目眩,手足发抖,哪里还下得来?何况高处风大,衣袂翻飞身子晃动,更吓得半死了,惟有将手指紧抠石缝,再不敢动一动,只一味狂呼乱叫。

    白不肖到了塔下,即有一个十来岁的孩子紧紧拉住他嚷着:“你快救一救我哥哥,他要掉下来了!求求你!”

    白不肖用膀子摔开这孩子,沉声喝道:“你不要嚷!你一嚷,他越怕!”随即向塔顶的少年喊:“你别动!我来救你!”

    他提一口气,使出壁虎功,手足并用,身子贴着塔身嗖嗖往上蹿,很快便到了塔尖少年的身旁。

    少年己吓得神志不清,苍白如纸的脸上挂满泪水,见白不肖向他靠近,惊恐地喊:“你别害我!你别过来!”居然腾出一只手来推白不肖。

    他这一推,另一只手再也挂不住身子的分量,尖叫一声,身子便往下坠落。他弟弟在塔下看得真切,也发出尖叫。

    白不肖眼疾手快,一把抓住少年的背心。少年是穷家小户的孩子,身上的衣服已甚敝旧。“嗤啦!”衣服撕破,又往下坠。白不肖瞅准他头上发髻又是一抓,总算抓住了。

    少年身子已经悬空,神志糊涂,头上吃痛,两脚两手乱踢乱蹬,力气甚大,几欲将白不肖拉离塔壁。这可真是千钧一发,白不肖出了一身冷汗,心知稍一不慎两人都得摔得粉身碎骨。他运劲于臂,把少年往上猛一提,随即松开五指,乘少年身于上升之势未竭之际,展臂揽着他的腰,五指连动点了他身上穴道。

    这一提一揽全在瞬息间完成,倘若有毫厘之差,少年已坠身塔下。这一手可算是险到极处,塔下隐隐有人喊了声“好!”白不肖也不去理会,挟着少年溜下塔来,随手拍开少年的穴道。他仰望那高耸接云的塔尖,方觉自己心跳得厉害,回想刚才置身高处的情形,不由还有些余悸。

    闯了祸的少年落地之后,过了片刻才相信自己已脱离险境,脸上也有了些血色,被他弟弟拉着双双向白不肖拜下去,口称“恩人。”

    白不肖急伸手扶住,忽听身后一个声音说:“见义勇为,机智果决,更兼胆大心细,身手矫健,真是英雄人物!”

    白不肖急转身着,却是个手托鸟笼的白发老人,正在向自己微笑,敢情他上山遛腿,刚好看见白不肖高塔救人那惊心动魄的一幕。

    白不肖忙说:“不敢当,老丈过奖了。”又对那兄弟俩说:“快回家去吧!”

    兄弟俩再次道了谢,转身就走。谁知那哥哥脱了力,脚一软便坐了下去。

    白不肖想,自己反正也没有什么事,救人救彻底,索性送他们回家也是桩正事。

    他将少年负在背上,叫那弟弟在前带路,向老丈点点头,便从山北小道下去。

    一路上,那兄弟俩告诉白不肖,他们家就在山下黄龙洞左近。父亲姓王是个木匠,母亲徐氏在家纺纱织布。家中还有个姐姐叫阿娟。兄弟俩大的叫阿牛,十三岁,小的叫阿兔,才十一岁。

    草顶木屋的女主人看到自己的大儿子阿牛被个年轻人背回家来,猛吃了一惊。待她从两个儿子结结巴巴的叙述中得知事情的经过后,一边骂儿子的淘气,一边拖住恩人白不肖,一边唤十六岁的大女儿阿娟端出香茶来待客。

    阿牛这时也缓过来了,帮着母亲和弟弟阿兔拖住恩人,无论如何不放他走。

    穷人家的热情不掺一丝虚情假意。等到白不肖无可奈何地应允在他家吃中饭,阿娟就挎了竹篮进城去割肉打酒,而阿牛、阿兔两兄弟便欢天喜地地跳出门去,要把在别人家做活的父亲叫回来。

    白不肖吃着香茶、干栗子和炒黄豆,跟阿牛的母亲徐氏闲聊起来。四十余岁的徐氏甚是健谈,不一会就将白不肖的身世来历盘问得一清二楚。

    门外传来阿牛、阿兔的欢声笑语,身材高大、满脸络腮胡的王木匠回来了。王木匠一进屋就要给白不肖行大礼感谢救子之恩。白不肖哪里肯依,硬拖着不让他下跪,两人对施半礼了事。

    王木匠性情豪爽,幼时也学过几招三脚猫的功夫,见白不肖佩着刀,便改称“大侠”,说:“像白大侠这样的人,才是真正扶危济困的大侠客!我活了四十几岁,也见过不少弄枪使刀的角儿,除了仗着一点武功欺压良善,或者给富豪人家看家护院作打手外,有几个像人样的?”

    白不肖被他夸得脸都红了,说:“王大哥过奖了。你‘大侠大侠’地唤起来,我坐都坐不住了。你我还是兄弟相称,也亲近些。”

    王木匠哈哈大笑,说:“恭敬不如从命,我便放肆了,唤你一声白老弟。阿娟她妈,阿娟这丫头去多久了,怎么还不回来?今日我要跟白兄弟痛饮几杯!”

    徐氏也有些不放心,到门口张望了几次,自言自语道:“这丫头怎么还不回来?”

    白不肖见状,便说:“王大哥,你还是去看看,令爱去了好长时间了。”

    王木匠笑道:“倒叫你白老弟见笑了。丫头大了,又生得不丑,做爹娘的便要白操心。其实并没甚事,她也快回来了。”

    话音刚落,阿兔便急乎乎地跑进来报告:“阿娟回来了!有个姐姐陪她一块来的!”

    王木匠便起身到门口看:“阿娟!你……”下面的话顿住了,急赶了出去。白不肖就听王木匠在外面大声问:“怎么啦?出了什么事?”接着就听到阿娟嘤地哭了。

    白不肖心知有异,便起身出门,见阿娟头发蓬乱,两个眼睛肿得挑子似的,而在阿妮身后站着的,竟是陆怡。

    陆怡也一眼瞥见了白不肖,朝他点了点头。

    事情很快就清楚了。阿娟割了肉,打了酒回来,路上碰到两个黑衣黑裤的汉子。黑衣汉子见阿娟生得眉清目秀,又是单身一人,便调戏她,先是胡言乱语,接着动手动脚,拉拉扯扯,路人看了敢怒不敢言,幸亏陆怡经过那里,喝退了两个流氓,将阿娟护送回家。

    王木匠夫妇自是对陆怡千恩万谢,要请她进屋坐。她执意不肯,告辞去了,始终未与白不肖搭话。

    白不肖心中疑惑,待阿娟收了泪,便问她那两个黑衣汉子是否钱江帮的?陆怡可曾跟他们交手?

    阿娟说,是不是钱江帮的人她也不知道,陆怡并未跟他们交手,他们看到陆怡,便显得十分恭敬,口称“小姐”,赶紧溜走了。陆怡当时还骂道:“下回被我碰上这种事,我必打断你们的狗腿!”黑衣汉子居然一声不敢响,想来是很怕陆怡,曾经吃过她的亏。

    王木匠做木工活走镇穿府,见过些世面,听到钱江帮三个字,恍然大悟,击掌怒道:“定是钱江帮那批恶徒!除了他们,谁敢光天化日之下做歹事?”

    白不肖心念一动,问道:“王大哥可知钱江帮的底细?”

    王木匠道:“这钱江帮由来已久,其创立之初,帮徒多是船工盐贩,只联合起来对付海盗江贼,并不骚扰地方。传到唐帮主手里,纲纪废弛,帮规败坏。帮徒中多游手好闲的流氓地痞,无赖恶棍。他们在江上设卡勒索船家渔户和过往客商,近年又将势力扩展到岸上来,杭州城里的小贩小商,都得逐月向其交纳‘安乐费’,少一个子儿或延误几日,那帮凶神恶煞便打上门去。至于设赌馆、贩卖人口、诱拐妇女或抢夺财物,乃至伤害人命种种歹恶事情,都有钱江帮的份。”

    “官府也不管一管?”

    “管个屁!杭州府通判的小舅子苏纪刚便是钱江帮中‘乘字堂’的堂主。钱江帮在杭州城南设有乘、风、破、浪四堂,每堂有帮徒三四十人,最是无恶不作。百姓传言‘乘风破浪,小民遭殃!’我有个拜兄在城南江干开一家小小的木作坊,夫妻俩只有一个独生儿子,年方十八,血气方刚。今年元宵节晚上观灯,见两个帮徒当众调戏妇女,实在气不过,上去说了句公道话。第二日便有七八个帮徒打上他家,我那拜兄被打得口吐鲜血,他儿子被剁去一只左手,真是惨不忍睹!”

    白不肖听得怒火填膺,拍桌大叫:“他们没告官么?”

    “告了!状纸才递进去!便有一个师爷出来,对我拜兄说:‘你还是识相点自己去撤回状子,否则你一家三口活不过明日。’他话才出口,即有四条大汉围上来,就在衙门门口将我拜兄一顿好打。那些衙役便在一旁拄着水火棍笑我拜兄不长脑子:居然告起通判的舅爷来了?白老弟,你想想看,我们良善百姓怎斗得过他们?阿娟今日真是万幸,碰到了那位见义勇为的陆小姐……”

    白不肖胸中一口气窜来窜去,他强自捺住,道:“总有人会收拾他们的!王大哥你们看着!”

    王木匠何等机灵,看白不肖的脸气得红白不定,便说:“白老弟,常言道:双拳难敌四手。你一个外乡客人,诸事要多加小心。如果见到那帮凶神,须远而避之,免得吃亏。”

    说话间,酒菜已齐备,大鱼大肉端上来。王木匠一家盛情难却,白不肖索性放开肚子,吃了个酒醉饭饱。在王家盘桓到红日西斜,向王木匠借了一套旧衣换了,托辞要到城里会一个朋友,别了王木匠,独自进城去。

    白不肖换了王木匠的旧衣。王木匠身材高大,旧衣穿在白不肖身上又宽又长,恰好遮住了刀鞘,他压下笠帽帽檐,一路上没被人注意,待到城南江干,天已黑了。

    江干一带,多码头货行、鱼栈船厂。江风猎猎,水声哗哗,船樯林立,渔网成堆,空气里弥漫一股触鼻的盐腥味。

    有两个黑衣黑裤的钱江帮帮徒从一家小酒馆里打着饱嗝出来,他俩勾肩搭背,脚步踉跄,口中胡言乱语,显见已醉意醺醺。路人无不远而避之,侧目而视。

    白不肖远远跟着这两个帮徒,要看看他们究竟到什么地方去。一路上这两人尽是说着赌博、嫖妓的事,彼此取笑戏谑,言辞甚是下流。

    路旁有家小小的药店。两个帮徒在药店门口驻脚,见店里只有个躬腰曲背白发苍然的老先生在坐堂,两人相视一笑,便走进店堂,大声说;

    “老板发财!”

    药店老板见这两个酒鬼闯进来,心中栗栗畏惧,脸上却挤出笑来,点头哈腰地肃客:“托福,托福。二位大爷可是要抓药?”

    个头略高的汉子把眼一瞪,伸掌将柜台拍得山响,骂道:“你活得不耐烦啦?大爷百病不侵,抓什么鸟药!”

    老板连连打躬赔笑:“大爷们有何贵干?”

    矮个头的帮徒嘿嘿奸笑道:“也不贵干贱干!我兄弟手头紧腰包里干,要向老板借二十两银子花花。”

    老板怎不知他们要恃强勒索钱财?只好软言恳求:“小店本小利薄,生意清淡,实在是……嘿嘿,这点小意思二位大爷休要嫌少。”他摸出十几枚铜子递过去。

    高个儿的黑衣汉立即一巴掌煽过去,横眉立目地骂道:“你这老不死的!当我们是叫花子呀?”

    矮个儿的便拔出一把明晃晃的匕首往黑漆柜台上一插,笑道:“老板,有借有还,再借不难!我这把宝刀值五十两银子,权且押在你店里,你借我们二十两,三日后再来赎!”

    老板抚着脸颊,眼瞅寒光闪闪的匕首,吓得发抖。

    “两位要银子,我这里有!”

    两名帮徒遽然听到身后有人发话,急转身看。“噼噼啪啪”一人挨了两个大巴掌,眼前金星四溅,鼻中鲜血长流。还没看清来人,各人胁下一麻,顿时僵立在那里,半点动弹不了。

    出手的自然是白不肖。这两个帮徒只会几下三脚猫的粗浅功夫,碰上了白不肖,未及交手就被点了穴道。

    老板见这衣衫敝旧、笠帽遮住大半张脸的人一出手就制住两名恶徒,又惊又喜,不知该怎么招呼。白不肖一把提起两名帮徒,拔了匕首,说道:“老板休怕,我借你地方要问他们几句话!”他撩开门帘进入里间,将两个帮徒丢在地上,伸足一点,先解开高个儿的穴道,问:“你等可是钱江帮乘字堂苏堂主手下?”

    他把匕首抵在高个儿的喉结上,高个儿怎敢动弹,吓得浑身乱抖,连声道:“大侠饶命!我俩是苏堂主属下!望大侠看苏堂主的面上,放我一马!”他傻乎乎的,以为此人是堂主的旧友。

    白不肖笑道:“好说!苏堂主住在哪里?我正要去拜会他。”

    “苏堂主就在此街东头那所大院子里。小的愿给大侠带路。”

    白不肖伸足一踢,又闭了他的穴道,随即拍醒另一个帮徒。那人聪明得多,已看出眼前之人是帮主交待寻找的“魔头”,吓得魂不守舍,有问必答。白不肖仍点晕了他。随即挟起两人出店。江干一带,多僻静小巷,白不肖挟着两个帮徒辗转来到江边沙滩上。为防这两人日后向药店老板寻仇报复,他在两人颈后“大椎”穴上各击一掌,废了他们的武功;又点了昏晕穴,令其十二个时辰无法醒转。

    将两名帮徒在沙滩上安置好,白不肖即奔苏纪刚住宅而去。

    苏纪刚本是里巷中的无赖,自他的妹妹妹与通判作姨太太后,倚仗妹夫权势,开赌场设妓院,几年工夫便挣起一份殷实的家私,又霸占了一片好地皮,筑墙起屋,造了一所带花园的大宅子。

    苏宅座北朝南,大门前趴着两头张牙舞爪的青石狮,门上高悬两只红灯笼,灯笼上有个“苏”字。白不肖老远就看见了,心道:一个帮会中的小头目,竟有如此气派的大宅子,足见其巧取豪夺之能为。

    白不肖绕到北面小巷,见左右无人,足尖一旋,便纵上丈五高墙。伏在墙头朝里看,见有几名巡夜家丁手执钢刀正从假山后转过来。

    待这几名家丁过去,白不肖悄无声息地飘身下地,借花木奇石隐身,几个起落即到了一座高楼前。

    楼中一桌酒菜,四条汉子,皆已喝得眼饧骨软,酒屁熏天。

    白不肖“一鹤冲天”跃上屋顶,双足勾住檐口,倒挂下来往楼中窥伺。坐在首座的是个粗眉大眼的光头和尚,满脸横肉,身子胖大,正在啃鸡大腿。左右打横的,一个是身穿长衫、模样斯文中年人,另一个是劲装装束的武士。

    下首主位的则是个三十岁左右穿着绿抱的白面汉子。另有两个面目俊俏的侍女在一旁侍候。酒桌上的四人,频频引杯豪饮,谈笑正欢。听他们彼此的称呼,和尚是“大慧禅师”,穿长衫的是“郑先生”,武士模样的是“花兄”,绿袍白面人正是主人苏纪刚。

    这四人中大慧禅师秃头高耸,显见得身负精深内功。花兄长臂狼腰,目光锐利,也是个硬手。苏纪刚既为四大堂之首乘字堂堂主,身手也自不弱。惟有那位斯文的郑先生,却不知深浅如何。

    白不肖自忖无法一举制服这四人,因此只好收腹翻上瓦背,静伏瓦上以待良机。

    他内功精湛,听力亦佳,楼中四人的谈笑,无不听得清清楚楚。苏纪刚等先是谈一阵风花雪月,又吹嘘彼此的武功,言语间对大慧甚是推崇。渐渐地,话题就引到昨日桂香搂的“英雄大会”上来了。

    “狗屁个‘英雄大会’,尽是一批狗熊!”这是大慧禅师粗豪的声音:“苏老弟,不是我瞧不起你们唐帮主,召集了如许江湖朋友,竟会让那小贼在眼皮底下逃生,传到江湖上去,没地叫人笑掉大牙!若是我早到一步,休说一个小贼,便是一双,也是三个指头捉田螺——稳拿!”

    跟着是苏纪刚谄媚的声音:“这个自然!大慧禅师的‘乾坤一气功’可谓是武学之巅峰,世上谁人能及?便是郑先生的‘袖中风雷掌’和花兄的‘太阴剑’,那小子也生受不起!”

    他将三人都捧了一下。大慧禅师嗬嗬大笑,中气充沛声震屋宇,门窗也被震得簌簌颤动。白不肖暗道:这酒肉和尚内功不弱,难怪口气介大!

    忽听那郑先生道:“大慧禅师与花兄皆一世之雄,武林共钦。在下这点微末道行,怎能与他二位同日而语?那可真如一粟之于沧海,萤火之于皓月,差得太远了!”

    他的话说得太过谦抑,反透出一股子酸气。从来文无第一,武无第二,武人的自负是无人能及的。这郑先生姓郑名一时,系武林世家武夷郑门中的佼佼者,精修内功,他与大慧、花留春皆是昨日白不肖道去后才赶到桂香楼的,被苏纪刚曲意迎到苏宅。他与大慧彼此知名,但并未交过手。见苏纪刚一味吹捧大慧,心中很不服气,故小小地刺他一下,以泄心头之忿。

    大慧外粗而内细,听出那一时的讥诮之意,哈哈一笑,道:“郑先生的大名我是久仰的了。早个百把年,武夷郑门在武林中可谓一枝独秀!郑先生何必太谦?”

    那花留春是浙南的独脚大盗,貌似精明干练,其实有点儿蠢,自以为只有他听出大慧对郑一时的抑扬之意,接口道:“武夷郑门在百年前固然赫赫有名,便是放眼今日武林,郑先生也是一时俊杰!”

    郑一时干笑两声,对花留春道:“花兄太抬举郑某了。我郑门人才凋零,已趋式微,怎及得上大慧禅师神功无双,海内一人?”

    大慧再也按捺不住,冷笑道:“我久已欲见识郑先生的武功,但未得其便,今天幸拜识郑先生真颜,果然胜似闻名!尤以郑先生之辩才,便是苏、张在世,怕也得甘拜下风,遑论我等口拙舌笨之辈。”

    白不肖听了暗自好笑,看来大慧和郑一时有一场架好打呢。果然,下面郑一时的声音中已含怒意:“大慧禅师若要手脚下见真章,郑某一准奉陪!”

    大慧当即拂袖而起:“楼上狭窄!咱们到下面去过几招!”

    苏纪刚和花留春其实也很想看看这两人的真实功夫,一个说:“二位要印证武学,也不必急在一时,待明日酒醒之后再较量也不迟。”另一个说:“两位点到为止,切不可伤了和气!”

    那郑一时更不打话,双脚一点,一个倒翻,身子已纵出窗口飘下院中。白不肖见他下落时大袖齐展,形如白鹤掠地,姿式甚是好看,暗暗喝了一声彩。

    大慧身子胖大,足尖在窗框上一踮跳下楼去,竟也落地无声。随后花留春和苏纪刚也相继跳入院中。

    这时明月当空,银光匝地,树影婆娑。白不肖悄伏屋顶,惟恐自己的身影被人发觉。

    郑一时立在院中,神色倨傲,双手负在身后,对大慧道:“久闻大师精修‘乾坤一气功’,已练成金刚不坏之身。今晚月色皎洁,大师便请出手,让我们见识见识你的绝世神功。”

    大慧双手合什,念了一声佛,更不多话,伫立当地,只见他宽大的僧衣好似灌足了气似的膨胀起来。他身材本就胖大,此刻更胀了一倍,形似一个大球。他身旁的一株月桂为气机所震,无风自摇,籁籁颤动,抖下片片枯叶。众人见了,无不骇然,想这和尚能得享大名,实非幸致,果然有一身极怪异的内功。

    这和尚踏上两步,一拳直出呼的当胸击去。招式并不精妙,但他一拳击出时,庞大的身躯遽尔一缩,拳击之力可想而知。郑一时也不敢硬接,滴溜溜一个转身,长袖顺势拂出,隐隐挟风雷之声。两股劲力相接,嘭!郑一时退了一步,大慧仅身形微晃;又是双拳捣出,还是简捷的招式,却封住对方上中下三路。郑一时不敢大意,双袖齐甩,使出了十成劲力,他的“袖中风雷掌”是一种独门功夫。大慧也不敢小觑,立即化拳为掌,噗的一声,四掌相接,两人身形都是一晃,即拿桩站住。四掌仍胶结在一起,形成比拚内力之势。

    大慧的“乾坤一气”功实在非同小可,他的身形忽胀忽缩,刚劲雄浑的劲力排山倒海地向对方涌去。郑一时虽然身形清瘦,却如中流砥柱,在大慧接二连三的大力冲击下,仍巍然不动。若单以内力而论,他比大慧略逊半筹,但他的内功别具一格,控纵自如,收发由心,能将对方的力道导引于别处。现在他身无依托,便将大慧的力道从自己双足导入地中,足下青砖顿时出现无数裂缝。他以逸待劳只守不攻,要持对方真力衰弱之际再行反击。

    那花留春和苏纪刚原想看一场精彩的比斗,岂料两人一上来便比拼内力,什么精妙的招式也没施展,不禁大失所望,苏纪刚是主人,怕这两人斗个两败俱伤,他夹在中间不好做人,便叫道:“大师和郑先生是一时瑜亮,难分高下,依小弟之见,就此罢手再去喝酒如何?”

    比拼内力最耗真元,先前两人谁也瞧不起谁,一怒之下,便要较出高下,此刻拚上了内力,相持不下,心知对方武功高强,即使侥幸胜了,自己也要大病一场,各人都想罢手休斗,却又不肯先撤掌力,怕对方乘虚而攻,既然主人好言相劝,不约而同点一点头,徐徐撤回掌力。

    突然,从半空中落下一个讥消的声音:“胖和尚输了!”

    大慧本已将掌力撤回七成,一闻此言,他是性情傲慢心肠狠毒之人,当即猛发掌力。郑一时猝不及防,身子向后跌出两丈,喉头一甜,哇地吐出一口鲜血,竟是受了不轻的内伤。

    白不肖一听到那个声音时,也吃了一惊,抬头看去,一条黑影从对面的院墙上翩若惊鸿地掠下院中。此人从头到脚都是黑的,惟有一双眼睛露在外面,手中提一把又细又长又亮的剑。

    休说白不肖惊诧不已,院中的苏纪刚、花留春、大慧、郑一时也惊骇万分。这四人都是身怀绝技的高手,便是一枚细针落地,他们也决不能不知道,但院墙上伏着一人,他们竟丝毫不知,蒙面黑衣人轻功之高,真是匪夷所思了。

    苏纪刚是参加过桂香楼的英雄大会的,一见此人脸蒙黑布手持长剑,一颗心便怦怦跳个不停,仗着身边有三位高手在,胆气一壮,笑道:“小贼,我们正打算去找你,你倒自己送上门来了。大师、郑先生、花兄,这位便是大闹桂香楼的小贼!今日可不能让他跑了!”

    他只以为蒙面剑客便是白不肖,白不肖就是蒙面剑客,却不知白不肖正伏在瓦背上,也为这人的突然现身而困惑不解呢!

    蒙面黑衣人长剑一立,手指着大慧问道:“你就是什么‘酒肉罗汉’大慧和尚?”

    大慧森然道:“你既知我名,还敢前来,这份胆气倒也不小!”

    黑衣人不理和尚,依次指着花留春和郑一时。“你就是什么‘一夫当关’花留春?你就是‘武夷病夫’郑一时先生?”

    他对大慧和花留春皆直呼其名,独对郑一时称“先生”,显得对后者不存敌意,与前者截然有别。

    花留春右手一翻,抽出一把黑黝黝的奇形兵器,其形如厨子用的锅铲。他冷哼一声:“你胆子不小,却不知手上功夫如何?”

    郑一时受了大慧的暗算,心里恼怒之极,本欲扑上再斗,这黑衣人突然一打岔,听他口气与自己无关,乐得作壁上观,便抱拳问道:“尊驾何人?夤夜到此,意欲何为?”

    黑衣人笑道:“我见你们斗得热闹,见猎心喜,忍不住闯了进来,想跟不守规矩的酒肉和尚及这位花大盗斗斗!”

    那苏纪刚正站在黑衣人身后,见他对自己不闻不问,恍若未见,未兔太过无礼,便轻轻拔出二尺长的破甲锥,力贯于臂,朝黑衣人背心狠狠刺落。

    黑衣人却似脑后长眼,长剑往后一送,口中叫道:“得罪:”苏纪刚手腕中剑,钢锥当啷坠地。他急护腕后跃;心里又骇又怒,自知功夫差得太远,不敢再施偷袭。

    那黑衣人仍面对大慧和花留春,根本没回过头去瞧上一眼。

    白不肖看得分明,自忖回手伤敌那一招也不是做不到,但要似这般强敌环伺而镇定如常、谈笑自若的气度,却颇有不及。

    大慧道:“你是白不肖呢还是肖不白?抑或北门杜?”

    白不肖听得心都快跳出腔子来了。他之所以迟迟不现身,便是为了弄清此人的真实身份,要问他为何嫁祸于人?

    黑衣人道:“我便是我,不是别的什么人?你们两个是一起上呢?还是一个一个地来?”

    大慧和花留春皆知此人定然艺业不凡,否则怎敢孤身犯险口出狂言?但若叫他们联手围攻,面子上怎下得来?花窗春傲然道:“你花大爷从十四岁起与人交手都是单打独斗;从未寻过帮手!”

    黑衣人笑道:“既如此,想来酒肉和尚是喜欢两个打一个的了?和尚,你快去寻个尼姑来作帮手!”

    大慧和尚再也按捺不住,身形一晃便到了黑衣人跟前,沉声道:“老子若空手拿不下你,便退出江湖!”他伸手就往黑衣人脸上抓去。这一抓看似平平无奇,其实十分厉害,后伏无数变式。黑衣人若抬臂格架,他便化作分筋错骨手,若退避,即变抓为掌刀,若回剑横削,就以金刚指点穴……实乃大慧和尚的得意之作。

    谁知那黑衣人不架不避也不回剑,直挺挺地站着,待大慧五指堪堪抓到他脸上的黑布之际,突叱道:“你敢?”大慧一向诡计多端,疑心病重,见这蒙脸人似有恃无恐,惟恐有什么圈套摆着叫自己去钻,这一抓将及蒙布之际竟不敢抓实了,急缩臂疾退五尺。在旁人看来,竟像似被斥退的模样,甚是狼狈。

    那黑衣人哈哈笑道:“和尚,你胆子也太小了,不配与我交手,还是回家找尼姑去吧!”他话未说完,长剑挺出,刷刷刷迅捷无比地连刺八剑,剑剑不离大慧的面门。逼得大慧连连后退,一时竟被弄得手忙脚乱。

    他一轮快剑刺过,即腾空而起,凌空下击,又是接连不断的七八剑。那剑势犹如灵蛇狂舞,闪电裂空,大慧哪里还敢托大,身子躺在地上一路翻滚,总算将僧袍下的一把戒刀拔了出来。刀剑相交,当当两声,火花四溅。

    黑衣人收剑跃开,笑道:“和尚食言而肥,难怪这么肥胖!”

    这是嘲笑大慧方才那句要以空手擒敌的大话。

    大慧脸上一热,幸亏是在晚间,别人看不出他脸红。这时他已动杀机,恨不得一刀将对方劈为两断。只是忌惮对方快剑无孔不入,不敢贸然进击。他戒刀横在胸前,暗运“乾坤一气功”,身上的僧袍便如大球似地鼓起来。

    蒙面人见他身形忽然大变,奇道:“胖和尚你耍什么把戏?是否将主人家的酒肉偷藏在僧袍里?”

    大慧不理他的调侃,刀掌齐施,攻向对方。黑衣人横创一架,陡觉一股如山的劲力涌过来,顿时胸闷气塞,急后翻两个筋斗,吸一口气,吐一口气,身在半空已调习内息,稳稳地落在地上,右手剑顺势往旁边的花留春刺去,叫道:“大盗看剑!”

    这一到谁也料想不到,总算花国春身手不凡,猛一矮身,那剑贴着他头皮刺过去,割下一茎青丝。

    当大慧一运“乾坤一气功”,白不肖便知蒙面剑客已无胜算,却想不到他还平白无故地去招惹花留春,对方添一强助,他岂不败得更快吗?

    花留春怒吼一声,舞铲攻上。黑衣人腹背受敌,回手一剑挡开铁铲,突然发声大叫:“屋顶上的好朋友!他们两个打一个,你还不来帮我?”

    大慧和花留春虽以为他行诱敌分心之计,但还是忍不住抬头往屋顶看去。黑衣人争的便是这稍纵即逝的良机,欺身抢到大慧身旁,长剑捷如闪电,刺中他右肩窝的锁骨。大慧锁骨一断,惨嚎一声戒刀脱手飞出,庞大的身躯么如泄气的皮球塌了下来。他苦练了大半辈子的“乾坤一气功”就此被破,欲待赖在江湖也已不能了,恰好应了他方才“退出江湖”的誓言。

    花留春见狂妄自大的大慧霎眼间即变成一个在地上翻滚痛呼的血葫芦,骇得魂飞魄散,顿时斗志全失,眼见剑芒向自己心窝搠来,竟不敢格架,哇的一声惊叫,转身便选。逃不几步,霍然见眼前又是一人站着,也不暇细看,一铲照头砸去。那人啊的一声惨叫,便直挺挺地倒毙于地。

    待铁铲砸中,花留着才看清,自己砸死的,原来是主人苏纪刚。苏纪刚功夫虽不及在场诸人,但也不至如此熊包,只是万想不到花留春会吓得敌友不分,突然向自己出手,白白送了一条命。这也是他作恶多端,所得的报应。

    黑衣人笑道:“花老兄真是身手不凡又能痛改前非,佩服!”

    花窗春失手毙了苏纪刚,痛悔不已,陡闻此语,不禁愣了愣,才醒悟过来,心想这下与人多势大的钱江帮结了仇,日后极难在江湖上混了。推本究源,全是因这诡计多端的蒙面剑客所起。与其日后死在钱江帮的酷刑之下,倒还不如与这蒙面人拚死一斗,倘能侥幸得胜,足可弥补误伤苏纪刚的过失。他是拦路抢劫的大盗,手底下伤过无数人命,原是残忍狠毒之辈,当下急回身一铲,口中大呼:“郑先生!为苏堂主报仇呀!”

    郑一时到了这时,再作壁上观已不能,只得长袖一甩,击向黑衣人后心。

    黑衣人刷刷两封,架开一铲一袖,又发声大叫:“屋顶上的朋友再不下来,我要骂山门啰!”

    郑一时和花留春哪里还会再上他的当?前后夹击,将他围在核心。郑一时虽有内伤,但他的“袖中风雷掌”招式精奇。花留春更是将此视为生死关头,因此势若疯虎,着着抢攻。黑衣人虽然快剑无双,但以一敌二,难占上风。苏宅的家丁因有主人吩咐不敢入院,时间一长。倘发现主人已死,难保不会召集大批好手攻来。黑衣人一轮快剑,将花留春逼退数步,又扬声骂道:“屋顶上的家伙,你是属乌龟的么?你再不动,我杀上来了。”

    白不肖实在耽不住了,飘身下地,拔刀一扬:“我来了!”刷的一刀向郑一时斫去。郑一时大袖一拂,卷住他刀背运劲疾夺,谁知夺之不动,袖中掌就翻将出来,白不肖也用掌相迎。噗的一声轻响,白不肖纹丝不动,郑一时却噔噔噔后退三步,哇地又吐出一口血来。

    郑一时心中大惊,不料今晚所遇的敌手功夫一个比一个高,再斗下去必然无幸,他与花留春仅是初识,犯不着为他送命,因此足尖一旋,飞身上墙管自己走了。

    花留春当白不肖纵身跳下之际,便想脚底抹油了,可是黑衣人左一剑右一剑毫不放松,他想走也不成。只有挥舞铁铲左挡右格,只盼郑一时尽快毙了白不肖来助己一臂之力。不料郑、白二人只交一招,郑一时便知难而退,撇下他一个人在院中苦斗。

    花留春的功夫并不差,“一夫当关”的名头也非幸致,尽管黑衣人剑招辛辣,出手快捷,却也刺不进他那柄铁铲舞成的韧网。可是花留春见白不肖提刀走过来,顿时心神大乱,铲法一松,那长剑的剑芒便如水银泻地,无孔不入,噗地刺进他左肋。花留春痛呼一声,眼睁睁看一道血箭从自己身上射出,骇得手脚发软,扑通跪在地上大呼“饶命”!

    黑衣人见他如此窝囊,第二剑便刺不下去了,将他踢了个跟斗,骂道:“没出息的东西!滚吧!日后你如再做歹事,定不轻饶!”

    花留春通通通叩了三个响头,爬起来一言不发,捂住伤处逾墙走了。

    白不肖收刀入鞘,正要与黑衣人打招呼,黑衣人从腋下反手刷的一剑。这时,他背对白不肖,但认穴奇准,剑尖正对白不肖右手“外关”,正是先前对付苏纪刚那一招。

    但白不肖岂是苏纪刚可比?来剑虽快,又是出奇不意,他只将手腕一翻,便出指将剑尖弹歪了。

    黑衣人一划落空,仍不转身,手腕疾抖,又在霎时间刺出七八剑,惹得白不肖心头恼怒,暗道:我帮你退敌,你倒反寻上了我?你会快剑,难道我不会快刀?他挥刀连斫,刀剑相交,叮叮当当一阵繁音密响,犹如打铁似的。

    这时,黑衣人方知遇到了真正的高手,一心想转身迎战,但白不肖刀招来得好不迅捷,逼得他无法转身,急前纵丈五,右足落地,待要转身,不料白不肖如影随形,快刀又接连斫到。白不肖连劈九刀,他连架了九剑,虽然始终无法回身,却也堪堪抵挡得住。

    白不肖焦急起来,心想此人剑招如此精奇,背转身子迎敌,已处目不见物之势,只靠听风辨器的本事,而出剑不失毫厘,真是罕见。难怪大慧和花留春先后伤在他剑下。今日倒要跟他好好斗一场。

    其实,黑衣人已在暗暗叫苦了,他虽快剑无双,但内力不及,况且已与别人斗了许久,勉强格开白不肖的九刀连斫,拿剑的右手已是既酸且麻。白不肖又是五刀劈出,他格架至第五剑时,手中剑再也拿捏不住,当啷掉在青砖地上,口中发出一声惊叫。

    白不肖在斫飞对方的长剑之际,左手已向他背心抓去,陡觉这声惊叫声音有异,听来分外耳熟,急曲臂收招,喝道:“尊驾到底是谁?请以真面目示人!”

    黑衣人回过身来,俯腰捡起长剑,一手去拉蒙面黑布,突然剑指白不肖身后,惊叫道:“有人来了!”

    白不肖不知是计,回头看时,身后风声簌然,黑衣人一跃上墙,笑道:“恕不奉陪!”

    白不肖哪肯放过他?急施展轻功向那蒙面黑衣人追去。两人一前一后出了苏家大院。其时更深夜静,街上没一个人影。那蒙面黑衣人身法甚是灵便,穿大街,钻小街,忽而上房。忽而下地,竭力要摆脱白不肖的追踪。

    白不肖身蒙奇冤,盖因这蒙面剑客诛杀武林人物而起,今日便是追到天边也要将他拿住,弄清来龙去脉,是以紧迫不舍,一步也不肯拉下。

    一个追,一个逃,始终相距七八丈路。两人怕惊动了巡夜的兵丁,皆咬紧牙关不出声。不久从城东跑到城西,来到西湖边上。

    西湖边上已无住家,那黑衣人才回过头来,边跑边叫:“我与你无冤无仇!你追我作什么?”

    他开口说话,脚下一缓,被白不肖追上两三丈。

    白不肖正要引他说话,也叫道:“你既与我无冤无仇,又逃什么?”

    他内力悠长,奔跑中可自行调匀内息。于脚下速度无碍。为了迷惑对方,他故意装作气喘淋淋,内力不继的样子。

    黑衣人果真上当了,又叫道:“朋友,你再追我要发暗器啦!我与你素不相识,可不想伤你。”

    白不肖乘机又追上三丈,这时他跟黑衣人相隔丈余,提一口气,纵身前跃,从对方头上越过;赶在他前头落下地来!

    黑衣人不料他经此长途奔驰仍有此功力,收势不及,整个身子扑到白不肖怀中。白不肖急展臂将他箍住,笑道:“看你还往哪里逃!”

    黑衣人被白不肖抱了个满怀,带着哭音骂道:“白不肖,你好不要脸!”

    白不肖一听他的嗓子变得尖尖的,鼻中闻到一股女子的粉香,心头大震,急松手放开。“啪!”一声脆响,他脸上早着了一记重重的耳光,打得他耳内嗡嗡直响,左颊上火辣辣地疼。

    那人缓缓取下蒙脸的黑布,白不肖惊得要跳起来了。月光下,这不是竹林中的陆怡姑娘又是谁?只见她粉脸通红,杏眼含愠,气鼓鼓地瞪着自己。

    白不肖真还疑心自己看错了,揉揉眼睛,分毫不错,他窘得两边脸颊火烧般烫,后退两步,道:“陆姑娘,得罪!得罪!我实在不知……”

    陆怡见他惶恐不安的样子,想一想,也怪不得他,便讪讪地道:“是我不好。方才那一掌打疼你了。”

    “不痛,不痛:该打,该打!”

    陆怡忍不住嘤地低笑一声,抱拳道:“我还没谢过你相助之德呢!今夜若不是你也正巧在那里,我还怕报不了杀父之仇呢!”

    “令尊是……”

    “先父是钱江帮中的一个舵主,一向管理富春江那一段水路。十五年前,那个大慧和尚在富春江上逼奸一个船娘。因大慧与前帮主交好,因此无人敢管。先父一向正直,便单身向他挑战,终因不敌而身亡。这几日,钱江帮召集各路高手聚会,我打听清楚,大慧这贼和尚也要来赴会,因晚到半日,被苏纪刚接走,故乔装前去报仇。如果不是你援手,我很难全身而退!相助之恩,没齿不忘!”

    但女子终究心软,她废了大慧的武功后,还是没下手杀他。

    白不肖却还有个疑问:“我并没帮你什么忙,不敢领谢!陆姑娘,我有一事不明。大慧是你的杀父大仇人,你便是取他性命,旁人也不能说个‘不’字!但你为何假冒我的名义,在江湖上滥杀武林人物?弄得我身蒙不白之冤,难以出头?”

    陆怡眉头一耸,说:“我没有啊!那武林中纷纷传说的蒙面剑客不是你么?钱江帮中大小帮徒这两日在城里城外大肆搜索的不就是你么?”

    白不肖看她神情不似作伪,摇头叹道:“你有所不知,我完全是被冤枉的。我初入江湖,就被无缘无故架上一个大罪名!他们张冠李戴,没本事找出真凶,便栽到我头上来了!你既将我当作魔头,昨夜又怎么不绑了我去见贵帮的唐帮主?”

    “我可不是钱江帮的,也不来管这种闲事。昨夜我给你饭菜中放了迷药,是因为我要进城探虚实,怕你找麻烦。再说一个人是好是坏,我难道还看不出来?”

    “多谢!我还从未睡过那么香的一大觉!”白不肖心中一热,甚是感动。他被那么多武林人士当作十恶不赦的魔头,倒是这素昧平生的姑娘一见之下,便知他不是坏人。顿起遇见知己之感,后悔在苏宅中未及早出手,使她几欲不敌,徒受惊吓。

    陆怡抿嘴一笑,道:“你今夜若还想吃迷药,也还不难!”

    白不肖听她言中之意,是邀自己到她家留宿,他正苦于无处落脚,便道:“如此有劳姑姑娘了。只是我身无分文,付不出饭钱铺银。”

    他是开玩笑,陆怡却生气了:“我真是个见钱眼开的人么?你自己摸摸心窝看。”

    白不肖果然装作扪心自问的样子,一摸胸口,怀中有个硬物,伸手入怀,那锭银子好端端地在那里。想来定是今晨他沉睡未醒时,陆怡给放回去的。望着陆怡那张娟秀的面容,他心头陡然涌出一股甜意。

    “你傻笑什么?快走吧!”陆怡被他看得不好意思,把头一低,快步走去。

    白不肖也急跟上去。月色溶溶中波光闪烁,已是子夜时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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