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毕竟分离多年了,燕太子丹不觉深深叹了口气:如今的他还会是当年甘苦与共的嬴政吗?还是真的已经变成众人传说中残忍暴戾、高高在上的秦王政?太子丹喃喃自语着。他实在难以预料嬴政当年对世间一切饱含恨意的神情,在他当上秦王之后究竟是得到了纾解,抑或变本加厉地张扬? 权力,至高无上的权力可以安慰一个人受伤的心灵,也可以炽热一个人潜藏的恨意。
那么童年患难与共的友情呢?是否也将随着嬴政高坐秦宫殿堂之上而烟消云散了呢?当他礼跪在森冷的大殿之上时,高坐在上的嬴政是否还能记得他们曾在邯郸街头抱头痛哭的往事?
他的不安在他踏入咸阳城后很快得到了证实。
没让燕太子失望的是,童年的一切,嬴政都牢牢刻在心中了。
事实上,嬴政从来不曾有片刻忘记过,当他每日晨起穿上龙袍的时候,当他在大殿上怒斥群臣的时候,当他午夜梦回的时候,他都不曾忘记过自己在邯郸城里所受过的屈辱与磨难。
燕太子丹的到来,唤醒了他更多苦难回忆,让他不堪,让他痛苦。
嬴政将这些痛苦都加诸在太子丹的身上
不堪回首却夜夜有惊梦的痛楚。
痛得燕太子丹不得不将滞留脑海许久的童年记忆,放逐到自己再在碰触不着的角落。
嬴政已死,却生秦王。
故友不遇,只见仇敌。
饱经磨难的痕迹早已深深刻划在他眉宇之间,朝朝暮暮,永不褪去。此时此际,他对秦王的怨恨就如一把在体内霍霍磨砺的刀。刀,磨得越发锐利、光亮炫目,恨,就越发沁入肌骨、深植心田。
此生此世已与生命共存共亡,永不消灭了。
太子丹以为他所余的一生都必须为仇恨而活,只因,他是堂堂燕国的太子!凡夫俗子拥有的爱憎情仇,在意的荣辱尊卑,他同样不少,并且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即使是在他受尽折磨的当下,仍然没有丝毫减少,反而膨胀得可怕。
人世间真有什么样的深仇大恨值得一个人与它生死与共吗?
太子丹并非无法放下心中的仇恨,真正让他放不下的,是必须牢记仇恨的心。因为仇恨的力量似乎并不是如此坚不可摧。究竟是人心掌握仇恨,抑或是仇恨操纵人心?凡夫俗子不懂,太子丹同样不解。
眼下的秦国已一举攻破韩国,邻近的赵国也即将沦陷,燕国更是岌岌可危!
他,是一个太子,燕国的太子。
为尽己身所肩负的保家卫国之责,他已下达密令,暗中招募死士,准备前去刺杀秦王!
刺秦!
这一惊天之举,多少年来各国王侯将相无不日思夜盼,却无人敢为,但他太子丹是志在必行!
擒贼先擒王。秦王一死,秦必大乱。
树倒猢狲散。一时之间无人承继秦王大志,如此一来,秦必乱象频现、一蹶不振,无力再攻打燕国,无能再进行任何杀戮!
太子丹为刚下达了这道密令而暗自激奋,眼神中射出破釜沉舟的决心。
刺秦,更是破秦!
太子丹说,这是为了燕太子丹的家,燕太子丹的国,千千万万人的家,千千万万人的国!
此时,忽有侍从来报:大夫鞠武求见!
鞠武乃是朝中老臣,太子丹自幼便拜在他门下学习,因此待他敬如恩师,亲如慈父。
太子丹闻报,方才从汹涌澎湃的思绪里抽身回神,一边连忙转身道:快请!一边振袖整衣,行至门口。房门一开,正是满面愁容的鞠武大夫。太子丹一直不知道,门外这个面露凝色的忠心老臣对他除了臣服外,更有种莫名怜爱的情感。
鞠武见太子丹竟至门口亲迎,连忙俯身行礼:臣鞠武,参见太子!太子丹一把扶住他,道:大夫不必多礼,快请进!鞠武沉步入内。见此,太子丹心中已知他此行所为何事,赐坐后随即说道:大夫前来,定有见教。
鞠武道:臣闻太子收留秦国叛将樊于期,可有此事?太子丹略一沉吟,点头道:不错。我已将其纳在贤士馆中。鞠武叹了口气,道:太子此举万万不可。我燕国必为此遭大难矣!
太子丹从容道:大夫此言,想必是忧虑我燕国因此获罪于秦?鞠武难掩激动道:太子明知又何故为之?樊于期为太子收留于燕,是谓委肉当饿虎之蹊,祸必不远矣!言毕,不禁老泪纵横,面色愀然,忧惧万分。
太子丹见状不忍,浓眉紧锁,叹道:大夫何苦如此?
鞠武定然道:臣愿请太子速遣樊将军入匈奴以避祸端!
太子丹闻言身躯一震,沉吟片刻,缓缓道:大夫之意,丹心感之。但樊将军穷途末路,投身于丹,若丹因俱强秦而弃之,岂非让天下人耻笑丹之怯懦不义?
鞠武急道:太子岂可为一人而不顾国家之大事?太子丹摇头肃然道:不!虽秦强而燕弱,但天下大势未定,尚可一争,丹此举可为抗秦之始也!
鞠武还欲进言,太子丹把手一挥,扬眉激愤道:大夫!秦欺丹身于先,图燕土于后,此仇不报,丹枉为堂堂热血男儿!
太子丹这才真正把话说到了关键处,也刺进了自己心里的痛处。
霎时,只见他的脸色由涨红转至青白。是义愤填膺?是不堪屈辱?
鞠武见状,知多劝无益,只能提袖拭泪,长叹一声作罢。
太子丹很快冷却了满涨的情绪,忽又想起一事,问道:大夫,招纳天下贤士的事情进行得如何了?鞠武道:一切还算顺利,我国派出的使者颇有收获,听闻魏国勇士无相愿意为太子效力,近日内就会至燕。太子丹大喜:有天下贤人志士同心协力,何愁强秦不破?
一心沉浸在光明喜悦中的太子丹,没有察觉大夫鞠武眼中满溢着的深深忧惧。笼罩在鞠武眼前的,只有一种属于黑夜的颜色。那是一种惟有察觉自己正置身险境的人,才看得见的颜色。此刻,鞠武暗下决心,无论结果如何都势必要和太子丹共存共灭,坚守到底。
太子丹置身何处,他自己清楚。但他不觉得,那地方,叫险境。
第七章临危受命
壮志雄心悬宕数日后。
蓟城里,烈日正当空,阳光四处遍射,直落在肌肤上,犹如数万根剧毒蜂针倏地螫进皮肉内,点点刺痛直沁筋骨。毒液降在体内疯狂旋了一旋,捻指间又猛烈窜升向上直扑胸口喉间,随后化作一股狰狞之气刮出喉头后,盘踞在面颊之上久久不散。
太子丹半日捺着一颗心,耐着性子等待。
太子丹在等待一个人,一个能够担当重任的人。
太子丹知道,此时此刻,他的心既不能慌也乱不得。
太子丹唯一能做的事,除了等待,还是等待。
因此,虽然烈日吐焰,太子丹却宛若在漫漫长夜中静心等待一线曙光降临
一辆驷马高车自东门外飞驰急驶而入,沿着大街往前直奔,马车前挂了一对金铃,摇曳在风中叮当作响。
铃声清脆悦耳,城中百姓纷纷抬头望向与己擦身呼啸而过的马车。
他们各自在心中揣想,必是有贵客驾临了!
只见太子丹用来招贤纳士,专供承载贵客之用的金铃车前头左侧,端坐着一个神态凛然的大汉,一头浓密的黑发用一条灰色麻布随手扎了一个髻,满脸密布钢针般的胡须,形貌甚为凶猛粗鄙,一双鹰眼频频左右顾盼。莫说他的容貌可怖,光凭这双野兽般充满防备的眼,就够让人畏惧了。
人们不由得心生好奇,纷纷议论:咱们太子的金铃车向来接的是士人雅客,今天怎么坐了这么个凶神恶煞似的野人呀?
他没有家,没有亲人,没有寄托,没有牵挂,有的只是无相之貌。
只是一张单纯的脸,没有多余伪装的表情。
因莫名喜悦就任意绽开笑容;为深感挫折就径自黯然神伤;需提神警戒就自然板起面孔。
人们称他无相,魏国勇士。
他自幼失怙,天下之大,却没有他的容身之处,但他并未因此愤世嫉俗。浪迹天涯,是他的使命,使命就是他的归处。
嘶带头马匹高举前蹄,仰起下颚,一声长鸣,停在贤士馆前。
无相不待车身停稳,左手一按,已轻身跃落在地,右手一划从车上扫下一粗柄长剑。那柄剑身长五尺,宽也要近一尺,剑身极厚,显然分量沉重。无相将长剑佩挂在腰间,抬头一望。见馆前早已候着两个人,一人锦衣高冠,而立年华,气度儒雅;另一人紫衣素冠,年近花甲,仪态沉稳。
无相求见太子,有劳二位指路。无相拱手向二人道。
太子丹含笑道:无相壮士,丹在此等候多时了!
他顿了口气,看了身旁的鞠武一眼,又道:此乃我朝重臣,鞠武大夫。
未料这二人正是太子丹和大夫鞠武,无相颇感讶异,目光炯炯,仔细端详着太子丹,随后行礼道:无相周游各国,早听人说燕太子礼贤下士,今日有幸一见,果然如此!我无相只是浪迹天涯的无名剑客,怎么敢劳驾太子亲自出来迎接?无相实在受之有愧!
太子丹道:壮士过奖了,昔日公子无忌为接东门隐士侯嬴,亲自控缰驾车,虚左位相迎,与他相比,丹还差得远呢,只望壮士不要怪我怠慢就是!
无相忙道:不敢!不敢!随即面露惭色,频频搔首。
鞠武在旁察言观色,初见无相一脸粗鄙之气,以为会是个空有蛮力的无礼之人,此刻见他的言谈举止,除了进退得宜外,倒也不失是个难得的性情中人。忙道:壮士请入内说话吧。太子丹先行,鞠武同无相随后步入内厅。厅中早已备下酒宴。
无相颇受感动,拱手道:无相只是一介粗人,太子如此相待,实不敢当!
鞠武捋须笑道:太子一向宽厚仁慈、慕贤若渴,最敬佩的就是天下的英雄豪杰。
太子丹也道:当年孟尝君为了宴请天下才俊,家财几乎散尽,方得门下食客三千。我虽不及他,可仰慕豪杰之心,丝毫无异呀!
无相虽然没读过什么圣贤之书,这孟尝君的惜才之名倒也耳熟能详,听此言语,当下深刻感受太子丹对自己的真心重视,不由心头大畅,举起酒樽道:太子如此相待,无相甘为太子效劳,尽心尽力,绝无怨言。语毕,畅快饮尽杯中美酒。
太子丹欣然道:能得壮士此番话,是我燕国之幸。一声令下,只见四名婀娜多姿的歌姬身着彩衣、手持绢带顺序而入。为首的女子犹抱一古琴半掩颜面,在席前就位坐定后,优美琴声骤起,轻歌曼舞,柳腰娉婷,说不出的旖旎香艳。四名歌姬皆姿容艳丽,舞姿曼妙,显然都是百里挑一的绝色美女。偏偏无相神色漠然,似乎并不很感兴趣。太子丹从旁察觉后,待歌姬舞完一曲,大手一挥令四人退下,问道:我见壮士酒兴不佳,可是对这四名歌姬不甚满意?
无相拱手道:多谢太子盛情,只是无相对这些歌舞女色没有什么兴趣。我只喜欢喝酒练剑,太子若不嫌弃,无相愿为太子舞剑助兴。
鞠武忽道:如此甚好,正好让太子与鞠武一睹壮士的剑术。
无相朗声一笑,推开几案,挺身而起,大步走向厅外庭院。太子丹、鞠武随后步至厅口观看。
站定庭中,无相拔剑在手,借着酒意径自在庭心恣意挥舞长剑。只见他摇晃着身躯踏着错乱的步伐,长剑在手划破氛围,一时尘扬叶落,气势汹涌,倏地又是一阵疾风扫落叶,漫天飞扬,令人目眩神迷。
太子丹自有习剑,也是个能手,此时见无相剑锋到处,劲气四溢,每划出一剑,隐挟风雷之声,果然剑术高超,忍不住击掌喝彩。
无相舞了一阵,收势停步,以剑划地,从庭心圈出一界线,对太子丹道:一人独舞,平淡无味,太子可否请几位卫士,一起过上几手?
太子丹喜道:丹这些手下剑术粗浅,正好请壮士指点指点。当即传令下去,八名卫士应声到齐,整齐划一地排站厅口。太子丹道:你们出两个人,请无相壮士指点一下吧。立时有二人躬身领命,拔剑当胸入圈内,立定在无相面前摆好备战之势。
未料无相却还剑入鞘,对那二人道:你们二人尽管攻来。二人见无相竟把剑收了,对视一眼,一声大喝,两柄剑同时挥起,左右夹攻,向他劈去。
无相右手抱剑,俯仰之间,已从二人剑下掠过。二人又迅速旋过身把剑使开,纵横挥舞,一连十几剑,剑剑紧逼。无相仍不出剑,只是一阵左闪右让,就已应付得绰绰有余。募地他手肘一挺,撞中一名卫士肋下;左手一翻,将手中长剑横扫出去,当、当的两声响,两名卫士手中铜剑已经落地。
好!太子丹见状拍手大声喝彩。
无相豪情万分地叫道:两个人不过瘾,你们一块儿上吧!
只见令六名卫士齐声大喝,挺剑四面围上。无相随即挥舞手中长剑,与六人交手。
长剑交错,剑光纵横,不过数十回合,无相忽地大喝一声,移形换影,剑光连闪,只听得叮叮当当数声连响,六名卫士手中长剑瞬间全数坠地。纵身一跃,无相已立于圈外,横剑当胸。只见他剑尖上缠绕一团红球,原来六名卫士头盔上的红缨已经全都被他串在了剑尖上。这一手剑法举重若轻,实比将六人砍伤难上十倍。太子丹和鞠武互望一眼,心中佩服之外更觉惊骇。
无相收剑在手,将六个红缨取下,拱手道:雕虫小技。让太子见笑了。太子丹拍手叫道:好剑术!燕国有幸得此等高手,真是可喜可贺!随后,吩咐侍从换过酒菜,继续欢宴。
酒宴结束,无相已大醉。鞠武奉命送无相至上房歇息后,复返回厅内。
夜幕渐垂,太子丹独自在厅内踱步徘徊,期待与不安的思绪在脑中搅和成一团难分的迷离,见鞠武入内忙问道:如何?
鞠武沉吟片刻,说道:无相剑术确实堪称一流,只是略嫌心浮气躁,定力不足,恐怕是难当刺秦大任。
太子丹的心略为一沉,随即道:我们只是让他做刺客,并非要他做将军带兵指挥打仗。他有胆有识,剑术也高,能否担当刺秦重任,且待观察一些时日再作定夺。明日你即传令,赐予无相四乘马车一辆、锦帛一束、白璧一双。
一个刺客,确实不需要太细腻的思想,只要会一件事:刺杀!
天下的刺客多半是相同的。简单直接,无须复杂,这就是刺客。若要说有所分别,就是成功与失败,这分别同样是简单直接。
接连三天,太子丹每日设宴款待无相,又命鞠武陪同他四处游览,对他加意结纳。
这日早晨,太子丹正要吩咐侍从去叫鞠武,忽听门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侍从刚唤了一声:鞠大夫!鞠武已经仓皇推门而入,满头大汗,神情惊惶,竟是片刻未歇,一路疾奔了进来。
太子丹从未见到鞠武如此失态,心中一震,已料到定有大事发生,挥手令侍从们退下,忙问道:大夫何事惊慌?
太子丹焦急的神情让鞠武不忍直视,蹙眉低声说道:无相死了!
太子丹闻言像是被一柄铁锤重重朝心头击了一下,失声道:无相死了?!这是如何发生的?
鞠武冷静陈述道:今日早膳之时,一直没见无相出来,臣随即派侍从前去查看,侍从叩门多下未得回应,无人敢擅作主张。臣闻报后亲自前去叩门也无回应,只得令人把门砸开,一入内却惊见无相横卧在铺上,臣直觉有异,走近床前伸手一探鼻息,竟已气绝了!
太子丹又惊又怒,一时气结,片刻不能言语。
鞠武又沉声低道:臣以为无相是遭人杀害的。
此话怎解?太子丹一震,忙问道。
臣仔细察看尸首多遍,终于发现无相的胸膛上有一道难以辨识的、极细的伤口。
太子丹脸上血色顿失,失声道:果真是被人杀害的?无相的剑术如此高明,怎会轻易被杀害?
鞠武皱眉道:此事极为蹊跷,房门是从里面反锁的,窗也全是紧闭着的,屋内也未见有任何打斗过的痕迹。臣仔细探察过,房内并没有留下丝毫线索,这凶手究竟是如何进去的,杀害无相后又是怎么出来的,着实令人费解。而且这几天臣一直差人严密看守招贤馆,根本不见外人进入。这凶手真的是来无影去无踪,说其如鬼魅一般,也不为过。
太子丹背脊一凉,沉声道:难道凶手早知道无相会去刺杀秦王,所以才会抢先一步下此毒手?鞠武道:此事只有太子知、臣知,绝无可能泄漏,想来未必是和刺杀秦王有关吧!这无相周游各国,与人比剑争斗,应该也结了不少仇家,如今遭此横祸,也属寻常。
太子丹道:这凶手居然能在密室杀人与无形,可谓神出鬼没,非得先仔细查个水落石出,才能再访勇士,刺杀嬴政。此事,就有劳大夫了。鞠武躬身道:查案追凶不是臣之所长,不过臣有一友人,或许能够帮上忙。
谁?太子丹精神一振。
田光。鞠武道。
太子丹道:田光?可是那个智深而勇沉的田光?鞠武回道:正是,此人乃是燕国有名的贤士。
不出一顿饭的工夫,鞠武果真为太子丹请来了田光。太子丹见来者年纪约莫四五十岁,身着一袭紫色长衫,丰上锐下,颧骨突出,鼻梁高挺,嘴唇细薄,气定神闲,踏着利落步伐走进厅内。
田光见过礼后,太子丹亲自拂拭座席,请田光坐下。田光也不推辞,昂然入座。田光祖上原是燕国贵族,后来因事获罪,流落民间。他自小便胸怀大志,忠心为国,可惜报效无门,郁郁不得志,才甘为一落寞隐士。如今有了一展长才、报效国家的机会,又是受友人之托,他当然没必要推辞。
鞠武把事由详细讲述了一遍,田光沉吟半晌,摇头叹道:错了,错了!刺杀秦王嬴政一事,怎可仓促决定,轻举妄动?
一听田光竟然说出刺杀秦王四字,太子丹不禁大惊,转头望向鞠武。鞠武也是一脸惊骇,田光看在眼中,沉稳道:大夫并未透露半点口风,这不过是臣的猜测。
太子丹强装镇定道:愿闻其详。
田光侃侃而谈:当今天下,秦国北占甘泉、谷口,南据泾、渭,挟巴、汉之富饶,右有陇、蜀之高山,左有关、潼之险要,兵多将广,有朝一日,燕国将成强秦案上之肉。何况近日听说秦国的大将樊于期因故得罪了秦王,逃亡至燕国,被太子收留。那秦国觊觎燕国已久,再加上此事,无异于投肉喂虎,祸不远矣!
鞠武感慨道:樊将军确实被太子收留,臣早已劝过太子,请樊将军离开燕国前去匈奴,一来令秦国没有借口,二来可联络匈奴单于,同时西连三晋,南盟齐楚,共抗秦国,这才是上策,可太子于心不忍,依然执意收留樊将军。
太子丹不禁锁眉道:樊将军得罪了秦王,可谓是天下之大,已无容身之所,他既投靠于丹,丹又怎能因为强秦的威胁,就不顾道义,拒他于门外呢?
田光点头道:这正是太子仁义之处,天下人只有钦佩太子!何况依臣看来,秦国若要犯燕,自会千方百计寻找借口,就算太子不庇护樊将军,秦王也会另寻他途。如今强秦虎视眈眈,燕国国小势弱,若是兵戎相见,显然是以卵击石。以在下愚见,最有效的办法,莫过于寻找剑客高手,去刺杀秦王嬴政,秦王一死,群龙无首,秦国必会大乱,燕国方可保全。
太子丹为田光之见解竟能这般切中要点、契合自己心中的想法,深受震撼。他吁了口气,轻叹道:先生所言,正是丹之所想。他抬起头,出神片刻,忽又说道:其实我和嬴政自小就相识,而且曾经是患难与共的挚友。
田光一怔,嘴唇略掀了掀,却又没有说话。
太子丹举起酒樽轻啜了一口,眼神飘忽向远处,似在追忆逝去的过往,悠悠说道:我自小就作为人质被送往赵国,那时嬴政的母亲也在赵国,他是在那里出生的。开始时我们二人就常一块儿玩耍,相互扶持,渐渐的我已视他为兄弟,情谊深厚,岂知后来日子久了,嬴政却不知为何越发顽劣起来,稍稍长大,更现出霸道凶残的性情。他顿了一顿,眼中忽现一阵恨意,疾首蹙额道:后来嬴政回到秦国,当上了秦王,我却作为人质被送到秦国。我未曾料到,那嬴政竟能丝毫不顾幼年情谊,对我百般悔辱,叫我尝尽人间疾苦,过着生不如死的苟且生活。如今我要刺杀此人,既是为雪此耻辱,也是为我燕国,更是为天下苍生、黎明百姓。语毕,太子丹神色黯然,四周陷入一阵沉默。
良久,田光才开口打破沉默,道:太子有此雄心,大事必成。
太子丹苦笑,道:就在日前,我刚寻获剑客无相,本欲托付重任予他,怎知他昨晚忽然遇刺身亡,我欲查此案却是毫无头绪。丹之所以找先生来,正是想仰仗先生的才能,彻查此案。
田光略一沉思,似乎在考虑什么,一会儿才谨慎道:在下已老迈,这等大事,依在下之力,许会令太子失望。不过臣倒是有一人可荐,此人神勇冷静,又睿智过人,大事可托,且除他之外,天下恐怕再无人能担当刺秦大任了。
太子丹不禁大喜:先生真有这样的朋友吗?不知是何人?田光道:此人名叫荆轲,本是齐国人,拜在卫国公孙羽门下学剑,其祖师太子一定也曾听说过,那就是百多年前名震天下的鬼谷子。
太子丹骤然动容,道:此人是鬼谷子的传人?田光道:正是。荆轲不但剑术精湛,而且有胆有识,太子若能结识于他,大事可托。更何况,荆轲在燕国声名远播,耳闻朝中也有好些大夫、贵人争相与他结交。
鞠武插话问道:这荆轲可是燕国人称荆卿的侠客?
田光回道:正是!
太子丹大喜道:我燕国居然有此侠客,实为大幸,还有劳先生替丹引见,丹想尽速见到荆轲。
田光道:太子若要见他,却是不难,这会儿他应该就在市集。
太子丹挺身道:果真如此,我们这就去会他一会。
太子丹一行乘马车来到喧闹的市街,远远就听见梆梆梆的敲击声,又听见有人放声高歌。驱车向前,只见三个人跌坐在街边的一块大青石上,手持酒壶,边饮边唱,其中一人用一根竹竿敲击青石,打着节拍。
田光笑道:果然又喝醉了,太子请先稍候一会儿,容在下前去说明一下吧。
太子丹微微皱眉,对田光道:哪位是荆卿?我没看错的话,左边那个击石之人,似乎是高渐离啊!
田光道:太子也认识高渐离?
太子丹道:燕国的击筑高手,我怎会不知,荆轲是哪一位?
田光道:中间那唱歌之人便是荆轲。
太子丹一见这荆轲喝得满脸酒气,嘶哑着嗓子不知唱些什么,满怀的希望已被浇熄了大半。脸上藏不住失望的神情,心想:这么一个酒鬼,真能是一流剑客?疑惑之余,忍不住盯着荆轲瞧了好一阵子,又问:另外那一位又是哪位隐士?
田光笑道:那一位?他不是隐士,是个杀狗的。
杀狗的?太子丹和鞠武惊讶地齐声问道。
杀人可不比杀狗,何况要杀的人也非一个普通人可比。因此要杀他的人当然不能是个杀狗的,而且也绝对不能是一个普通的杀手。
不错,而且烧狗肉也是一绝,所以大家都叫他狗屠。田光不禁赞赏道。
一阵煦风拂过,果真夹送来一股诱人的肉香味。大青石上放着一个大陶盆,里面烧着狗肉。荆轲三人饮一口酒,啖一口狗肉,又唱又舞,好不逍遥。
田光道:这三位真是快乐赛神仙啊,可否先让在下前去为太子引见?太子丹勉强笑道:有劳先生。
田光下车走去,在三人身旁坐下。太子丹立在车旁远远观望,只见四人不知说些什么,荆轲忽地回过头来,瞟了太子丹一眼。太子丹隐隐感到荆轲眼里透着一股肃杀之气。这杀气,才是合他意的。太子丹心中为之一振,这才又燃起了无限的希望。
不一会儿,田光走了过来,对太子丹道:荆轲说,山野草民,身份卑微,而且酒醉无礼,不便前来拜会太子。太子丹心中失望,但不便有失礼仪,还是含着笑,摇摇向三人拱手施礼。
田光向太子丹承诺道:太子请先回,田光一定把荆轲请来,至少让他为太子调查杀死无相的凶手。
太子丹欣然道:全仰仗先生了。随即又向三人各施一礼,这才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