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明久从车间里一出来,就被太阳光煌得睁不开眼睛,他刚刚在车间里面低头核对了一个上午图纸,猛一出来的确有些不适应。这里是天津卫海河边上的日租界,青砖碧瓦的中国房子上插得都是白底红圆圈的日本膏药旗,不论怎么看都觉得刺眼。9.18事变刚过了一年,这些天租界里的日本人越来越猖狂,走起路来眼睛只看着天,唐明久也知道,日本人最近在北平城附近频繁的演习,端着三八大盖在中国守军眼前晃来晃去;冈村宁次又搞什么华北五省自治,看样子已经把平津地区当成盘子里的肉,随时准备捏起筷子吃下去。关东军在东北方面的总部几乎每周一个电报打过来催产量,在这个节骨眼上被松本十木社长召见可不见得是什么好事。唐明久想着,穿过院子绕过走廊,走进了最里面那座铁灰色的钢砖二层小楼。所谓钢砖就是老百姓俗称的灰楞子砖,成砖经多次烧制,既沉手又结实无比,连贸易洋行里的钢钉都是钉不进去的,五大道的富人们在盖房时首选的就是这种万年牢的钢砖。
沿着暗红色木质楼梯上到二楼,面对是一条几十步长的走廊,阳光透过窗户上的遮阳罩子照进走廊,在地板上投下四四方方的光影方块。整个走廊被打扫的干干净净,暗红色的木地板被刚刚擦过,走廊的最后一间就是松本的办公室,门口还摆放着一大盆茂盛的龟背竹。
梆,梆。唐明久站在门外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伸手敲门。
请进!里面传来松本的声音。
松本社长您好,我是唐明久,您找我?唐明久推门进屋向松本深鞠一躬道。
哦!是唐桑呀!西装领结的松本看到唐明久居然很少见的露出很高兴的样子,来,请坐!知道我找你有什么事情吗?
哦,不知道。唐明久小心地轻坐在办公桌前的椅子上奉迎的笑道。
唐桑,最近车间里的生产情况怎么样?松本打开唐明久递过来的文件夹问道。
松本先生,一切都按照您制订的生产节拍在顺利进行着,工人们分成两班机器不停,工装部配合的也不错,设备维修状况良好,机器运转情况良好,每天能制造步枪二百支,机枪六十挺。
很好,唐桑,你的工作非常出色,你要继续保持下去,你很有能力,我为我们大日本帝国能找到你这样的朋友感到非常高兴!哦,这里有一个任命书是给你的!松本拿起桌子上一卷用红丝绸札系着的文件,递给唐明久,唐明久惊慌的站起身子双手接过。这个是三菱株式会社天津分社的任命书,我跟国内商议了一下,准备让你在原来负责原料部的基础上兼任生产部的部长,同时石江君的计划部也由你管理。松本笑道:唐桑,现在你的权力大的很呀!帝国非常信任你,我完全把你当成自己人一样,你可要加倍努力工作呀!五短身材的松本在唐明久面前第一次笑的这么灿烂。
唐明久一楞,他完全没有想到日本人会这么信任他,把这么重要的职位给他,看来日本人是真的把他当成了自己人。唐明久有些惶恐的站起了身子,弯下腰不停的向松本鞠躬,媚笑道:哦好我一定继续努力工作。谢谢您的信任和和鼓励,您如此看重我,我一定为您鞠躬尽瘁、万死不辞、披肝沥胆、那个那个甘做牛马,我能在您的命令下工作,这是我一生的荣耀。
哦,唐桑,不要客气。松本对唐明久的表现比较满意,作为一个年近四十事业顺利的男人,他喜欢看到他的部下对他的恭维和崇敬。作为朋友我个人给你一个建议:唐桑你的性格太过内向,太少和你的同事交往,虽然你的工作非常出色,行为也非常稳重,但是也要注意和你的同事多多交流,已经有很多人向我抱怨说想和你结交却总是被你拒绝。唐桑,我们把你象自己人一样的看待,希望你也是一样的,大东亚共荣包括你也包括我。
哦多谢松本先生,我一定尽力尽力改正。唐明久的脸色因为紧张而有些苍白,他有些夸张的不住向着松本点头。
十三天后,就是本月二十三号,关东军的信田少将照例会来视察,年轻人好好干,如果你一直出色的话,我会向信田少将引见你,他可是皇室成员呀!能见到他才是你一生的荣耀呢。松本两手按在宽大的办公桌上,用炯炯的眼光注视着唐明久。
我一定我一定。唐明久脸色越发的苍白。我回去工作了,我一定好好的努力工作。
松本挥挥手示意唐明久下去,望着唐明久远去的身影,松本心里笑道:没见过世面的孩子。
下班了,唐明久回到自己在小营门独居的小楼里,上楼后先小心的四外望了一下,然后掏出钥匙打开门进屋。唐明久进到屋里小心的把门栓好,然后轻轻把耳朵贴在门上静静的听了听,确认外面没有动静才放松了下来,他解开外衣挂在衣架上,从口袋里掏出了那张任命书打开了捧在手里看。看着看着,唐明久的两腮开始绷紧,眼光开始变的狰狞起来,他的两手轻轻的发颤,嘴唇开始有些发白。他捧着这张任命书的双手微微的发抖,慢慢的他整个身子开始抖起来,像一片雨中被狠狠拍打的芭蕉叶子。良久之后唐明久才平静了下来,他冷静地找出皮箱小心的把这任命书放进一个纸袋里,然后把纸袋放进了皮箱里。做完了这些,唐明久走到自己的床前一把掀开被子,床板上刻着密密的几行的正字,唐明久伸出手指,用指甲在最后一个正字下画了一横,这一道在床板上留下了近半寸深的印记。唐明久喃喃道:还有十三天,只有十三天了!
夜深人静,唐明久躺在床上却瞪大了眼睛睡不着,四周黑漆漆的什么都看不到,远处有些混暗的月光透过窗棂射进来。月光比家乡遥远,但是月光可见,他的家乡奉天城却再也看不到了,因为那里到处飘扬的都是日本人的太阳旗。天津秋天的夜晚远比家乡热闹,但是在这深夜里却也什么都听不到。唐明久来到天津快一年了,都是一个人生活,他原本以为自己已经习惯这份寂寞,但是一个人就算久已习惯了孤独和寂寞,有时还是会觉得难以忍受,那是一种类似自己压抑自己,自己强迫自己的痛苦感觉。唐明久忽然有一个感觉,他非常希望现在能有一个人出现在他身边,不管什么人都好,越粗俗、越无知越好,因为只有这类人才触碰不到他内心深处的秘密。唐明久捏起颈下的蝴蝶形状的玉佩放在嘴里,温润的羊脂玉压在舌尖上,传来淡淡的咸味,唐明久用力闭紧眼睛,强迫自己睡着。
第二天,唐明久早早来到了三菱株式会社设在光明电影院附近的会社。出示证件、检查随身物品,经过了几分钟的例行检查后,唐明久上楼进到了他的办公室。出乎意料的是屋子里已早已经有人等他了,计划部的石江长竹和生产部的三宅文雄早已经坐在椅子上等他。两人见到唐明久进来连忙起身,向唐明久鞠躬行礼道:唐桑,以后就要在您的指导下工作了,要请您多多关照!
唐明久有些出乎意料,先是一楞,然后哦了一声就坐到自己的椅子上自顾自的整理东西没了下文,把这俩个人晾在了一边。石江和三宅心中诧异,相互对视了一下,二人想起以往对唐明久的嘲弄侮辱和轻视,心里都开始惶恐不安起来,均想:他现在是松本社长面前的红人,我们都在他的手下工作,以后的日子恐怕就不会过的那么轻松了。三宅虽然年长,但来中国的时间最长,号称是会社里的中国通,他脑子一向比较快,连忙上前一步鞠躬媚笑道:唐桑你刚刚升职,需要庆祝一下呀!今晚我和石江准备在租界会所宴请您,对吧石江?
啊?啊!对!对!我们已经预定好了包厢,今天下班我们来和您一起去!石江顿时领悟了三宅的意思,连忙点头道。
哦,唐明久想起了昨天松本对他所说的话,心里思索了一下站起来应道:好的,我去,只是要你们两位破费是在是不好意思,我这年轻小辈能让两位前辈如此看中真是我的荣幸呀。
石江和三宅欣喜而去。唐明久深深吸了一口气,平复了一下自己的心情,便拿起桌上的文件夹子开始工作。各式各类的文件、报表一页接着一页,上面写的都是歪歪曲曲的日本字。日本国原本只有语言而无文字,在唐朝时随着与中国的交往日益加深,便依照汉文加以修改设立了日本文字,不论平假字还是片假字,勾画寥寥都是拆分汉字的笔画。唐明久看着这些被拆的支离破碎的汉字笔画,就象看见现在被侵占的支离破碎的中华民国。倘若中山先生在世,必定不会落得如此境地吧。半响之后唐明久默然放下文件,长叹一声扭头看向窗外,窗户对面屋顶上飘扬的就是刺眼的日本旗,旗帜上底上的红圆象一张嘲笑着唐明久的嘴。
单单这一个三菱会社天津分社每天就能制造出二百只步枪,六十挺机关枪,一个月的产量就可以装备一个旅团的军队,再加上东三省的军工厂,一个月里能制造出多少屠杀中国人的武器?日本国内的军工企业据说已经二十四小时不停的运转了,而国内那些官老爷们还在幼稚着幻想所谓的国际调停,不募兵、不讲武,只坐着飞机在各国飞来飞去。绵羊希望由狐狸去劝说豺狼吃素,这句话是南开大学的王老师拍案疾呼的,那一次他正好也在场,五十余岁花白胡子的南大教授王老讲这一句话时急的拍案顿足,所以唐明久对这句话的印象相当深刻。自庚子以来国势越来越弱,不管是皇帝还是大总统,条约、赔钱、割地、借款;外国人扛枪拖炮的进来,倾销、圈地、驻兵、杀人;到了近年政治和国民经济更是一塌糊涂,连从前一向被国人轻视的倭岛上的日本人都举枪拖炮的杀了进来,大城市里的官老爷们还在你挣我夺的盯着眼么前的那一点点小利。
唐明久坐在桌前感觉十分难受,一口气在胸口里反复回旋却出不来,象一只刺猬在胸口里来回的滚动,于是他起身下楼准备去车间走走。后楼从东到西依次排列着车间和原料库,一工社是加工车间,技工们把库里领来的原料车煅刨铣磨,作成枪栓、枪管、板机、照门等等部件,再用车推到二工社里去组装、调试,然后送到三工社里去检验、上油、装箱。二公社、三公社里大多数是日本人,而一公社里大多都是中国人,这些人亲手为日本兵制作着杀自己国人的武器。几个日本工事长拿着单据来找唐明久盖章,唐明久摸出自己的印章按了上去,那印出来的红字是日唐明久。看着这印章唐明久说不出话来,只觉得说不出的心烦。
唐明久回到楼上自己的屋里,杂工把今天的报纸和信件送来,唐明久便打开今天的报纸随便翻翻。第一版通常是新闻,今天的新闻少见地用了套红标题:行政院长何应钦会见英美使节,意欲妥善解决东北问题。唐明久心里又是一叹,自古以来从未听说靠他国调停能收回三省土地的,明明是要回自己的土地不靠拳头打偏偏要去依靠别人说和,还要妥善解决,这意思难道是还要让日本人满意才算妥善?真不知今日之行为让后世子孙们看了将做何感想。唐明久随手翻看信件,被一封老式的古式信封吸引,来了,他既期盼又惧怕的那一封信终于还是来了,红框的回字格信封上娟秀的小楷写着:唐兄明久亲启,落款是妹秀梅。
唐明久的手有些战抖,他轻轻的撕开这封信,抖开信纸,上面是用毛笔端端正正的小楷:
明久哥:
这封信还是偷着给你写的,你的事情我一直给你保密没告诉娘,不过这几天娘不知道从哪里听说了你给日本人做事的传闻。一开始她老人家不信,后来是有从天津回来的人,说亲眼看见你每日进出日本商社,还经常陪日本人出门,娘才信的。这一下娘就气的吐了血,说她后悔收养你十一年,原指望你给她养老送终,却没成想倒头来养了一个汉奸的干儿子。她非要去天津找你,被七叔和九叔劝下了,七叔说你决不会为仇人做事,还说你从小恩怨分明处事沉稳,决不会去做汉奸走狗的,可是九叔意见却相反,说识人识面不识心,说娘和我都看错了你,还和七叔吵了起来。
哥,你走了已经整整两年了,你还回来吗?娘最近病的挺重的,常念叨着要你回来,有时整夜的不睡,跟我讲你小时候的事情。哥,你不让我去找你,说有苦衷,你别是真的是在给日本人做事吧?今年我前后给你写了五封信了,却没见你回信,只见到你托人给娘带回来的西药,哥,你怎么连个口信也不捎回来呢?
昨天七公来看娘,一听说你给日本人做事,当下就气的摔了茶杯,站在堂屋里骂你骂了半天。哥,你真的在给日本人做事吗?我知道外面的江湖不好闯,你回四川来吧,砍柴、种地、再苦的日子有妹子我跟着你。娘也想你,盼你回信。
妹唐秀梅手书
唐明久闭上眼睛仰起头,轻轻合上信纸把信握在手里反复的摩挲着。半响之后唐明久把信签轻轻地托起伸进衣服里,把它紧紧地贴在自己的心口上用手紧紧地按住,两行热泪从他的眼眶中悄然落下,唐明久紧紧的咬着自己的上唇。大约过了一盏茶的时间,唐明久缓缓站起来,把信团成一团扔进了着火的壁炉里。
下午下班,石江和三宅按约来到楼上,拉唐明久去会所庆贺一下,唐明久稍稍推辞了一下便和他们一道去了。会所设在日租界十三号路上,是只供日本人消遣娱乐的地方。唐明久在会所里没坐多长的时间就告辞出来,他看不惯石江和三宅拥着艺妓烂醉如泥的样子,更看不惯日本艺妓对他一副冷漠轻蔑的表情。时令已到了晚秋,大街上行人萧瑟,寒风卷着法国梧桐的叶子在街面上来回乱飞,路灯的光昏沉模糊,映照着中国土地上的这些异国风情建筑,更显得凄冷寂寥。唐明久不自觉地竖起了西装领子,把手揣在袖筒里低头走在马路上。他不想这么快回到自己租住的地方,因为那里比街面上还要冷清,唐明久想自己一个人走走。
砂锅啦!吃了沙锅滚豆腐,比做皇帝还舒服!大冷的天,吃烧锅暖和呀!马路对面是一个砂锅摊子,一条长桌两条长凳支在路边;一辆架子车上放着蔬菜、卤食、砂锅等等杂物,一个长铁箱改成的双火眼炉子墩在地上,守着炉子的老汉头发稀疏身躯消瘦,正朝唐明久使劲的招呼着。唐明久沉吟了一下,穿过马路向砂锅摊子走去,那老汉见唐明久走过来忙一脸堆笑的问道:这位爷,来个砂锅暖暖身子吧,我这可是如假包换的牛骨高汤!
唐明久笑了笑问道:怎么叫如假包换?那老汉一指沙锅道:您看。唐明久低头一看,老汉用的砂锅和普通家用的砂锅有些不同,小了两圈左右,看容量和一个大海碗差不了多少,而且也比家用的砂锅要薄很多,另外每个砂锅上还用笔写了一个大大的穆字。老汉笑道:这位爷可能是第一吃我的砂锅,我可不象东站地道外那地方的砂锅做的不干不净的,我姓穆,是正经的天穆镇的回回,每天到就拉一车水在这里卖,卖完了就回家,而且用料熬汤都是我老汉亲手作,保您干净而且味好。
那都有什么可吃得?
噢,您要是只想暖和身子就来个砂锅豆腐,好吃又便宜,吃完了身子热忽忽地回去能睡个好觉。不过这位爷看您的衣着应该是个走南闯北的人物,要不您来个砂锅羊杂,我再给您放点枸杞和山药,既去膻气还补身子,准保您满意。而且还便宜,才一个大子儿。
好。唐明久笑了一笑,他感觉一年一来这时第一次有人和自己说这么多的话,心里油然有些轻松的感觉,同时对这个从未见面的老汉也有一种说不出的亲切感,好像忽然间把包袱从身上一个一个的卸了下来。来一个砂锅羊杂!唐明久有些兴奋的说道。
好嘞,二凤快坐锅,给这位爷配个砂锅羊杂!那老穆喊的是后面他自己的闺女。
哎。一声答应,架子车后面转出来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大脚姑娘,穿着打补丁的灰色土布薄棉袍,细眉大眼扎着一条粗鞭子,麻利地拿砂锅、投料、拨火。唐明久看着这姑娘,忽的心中想起了秀梅。秀梅今年也十九了,也如同这姑娘般的高挑,现在想必出落的更耐看了,这两年自己不在家,她忙里忙外又要照顾多病的娘,真不知把秀梅累成了什么样子
这位爷您要喝两口不?我这里有大直沽的高粱酒,还有花生、肉皮冻、还有拌粉皮。
唐明久知道是老穆在向自己兜生意,不过他今天却非常的想找人说话,聊聊天,因为他知道一旦自己回到了家里,那个有门有窗姑且称之为家的地方,等待他的只有无尽的黑暗和难捱的寂寞。他从心里迫切的想找一个人说说话,哪怕就是站在一边听别人说话也是好的。那好,嗯一小盘花生、嗯拌个粉皮,两杯酒,我一杯,您也一杯,陪我喝一点儿。
呵呵,谢您啦,老汉我可没有喝酒的命,嘿嘿能吃饱呀就不错了,您喝您的,您要是想找人说话呀,我陪您就是了。老穆咧着嘴笑道。
唐明久笑笑问道:老穆,天这么冷,您怎么还不收拾摊子回去呀?
回去?回去明天一家四口吃什么?靠的就是这晚场,这里每天到天津饭店、劝业场、光明影院里玩的闲人们多的是,等他们都折腾累了,回家睡了我才能收拾摊子走人哩。
那您这一天也够累的。
是呀,我天天早起去韩家墅买鲜菜,可不敢拣些个烂菜叶子来充好,大闺女早起就拎着篮子去地道外拾火车上落下来的煤渣,二闺女里里外外的帮着我忙活。哎,忙活一天就为了能有一口饭吃,这人活着也就为了这一口吃的,我就说这人呀不论做多大的官挣没数的钱,也为的是这一张嘴呀,几十年添不满的。说话间二凤把热腾腾开锅的沙锅端了过来,用一个粗白的茶盅盛来一盅白酒,两个粗瓷的浅碟盛来了煮花生和拌粉皮。
老人家,您这女儿能给您当半个家呀。
唉,全凭他们两个喽,老伴走的早,跟着我没过上好日子。我年轻的时候今天张大帅明天段大帅的打仗,我就整天来回地跑来回地躲,就怕让人抓了丁去;结果到老了没房没地又没有积蓄。前年老伴扔下我跟两个闺女撒手走了。我就想呀要是有个儿子多好呀,早晚还能有人给养老送终的,要不将来这俩闺女一嫁人我往那儿搁呀,没听说过娶新媳妇老丈人跟着进门的呀。唉,她俩倒也有个哏劲,说非的找个愿意给我养老送终的才肯嫁。这不一晃儿的工夫,大的二十一,二的十九了,还都没嫁呢,象咱这门户的谁敢接呀。二凤远远的守着火炉坐着听着这边说话,低着头两手理着垂到身前的大辫子。
唐明久喝了一口汤低头不语,他自己是发过誓要给娘养老送终的,可是到现在却有家不能回,有话不敢说,男子汉指天发的誓说得出却做不到;秀梅也是被自己耽搁了吧,现在自己身上压着这样的担子,如何娶她?要退出么?唐明久明白自己要是现在离开这里还来得及,可是那样的话自己半年的辛苦和忍耐就白费了,铁盟会一年来的辛苦谋划和酝酿同样就会赴之东流,自己用血发的誓又将如何?唐明久机械的用勺子把汤一勺一勺的舀进嘴里,却完全吃不出味道来,满脑子里都是娘、秀梅、松本十木、信田一雄少将,乱纷纷地绕来绕去。
这位爷,这位爷!老穆见唐明久有些走神,就拉开话题问道:您在哪里高就呀,谋的什么差事?
哦,我在紫竹林东边的三菱株式会社,做车间管理。唐明久随口答道。
谁料那老穆听完此言却猛的跳了起来追问道:猪什么舍!你那个猪式什么舍是不是日本人开的!只有日本人的店铺才会取名叫猪什么舍的!你是不是在给日本人做工?你在给日本人当汉奸!
唐明久一抬头猛然楞在那里,他吃惊这老穆竟然有如此大的反应,他忽然明白自己刚才无意中暴露了自己在日本企业中工作的身份。唐明久一时找不出合适的话来解释,只好看着老穆微微点了点头。老穆却猛一拍桌子,伸手夺下唐明久面前的沙锅挥手甩出了十几米,沙锅落在地上摔的个粉碎,汤水飞溅出去老远。老穆回手指着唐明久的鼻子道:你走,你走!我的沙锅不卖给汉奸,你走!我不做你的生意!二凤急忙跑了过来,一把扶住老汉劝道:爹您别急,您别急,有话慢慢说。别发那么大的火。
老穆拉着二凤手指着唐明久道:他是汉奸!帮日本人做事的汉奸。闺女,你知道你娘她是什么死的么!那年夏天你娘她累的中了暑晕到在地上,你爹我是驴脑子呀!为图看病便宜就听了为日本人做事的汉奸的话,把你娘送进了日租界的医院,谁知没过半个小时那日本大夫出来说你娘已经没救了,还不让看尸体。我不信呀,中暑怎么能死人呢!分明就是骗人嘛!后来我花钱托人才把你娘的尸体从日租界的医院里偷出来,出来一看你娘的五脏六腑都让人给生生挖走了!后来我才知道那日租界的医院专门勾引中国穷人看病,为的专就是门拿中国人的身体来做实验的!老穆说着手扶木桌浑身颤抖不止,手指着唐明久的脸紧咬牙关说不出话来。二凤在一旁喊了声爹!依在老穆的身上眼泪仆仆的落下来。唐明久一下子呆坐在凳子上,惊讶的双眼圆睁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没想到刚才轻松融洽的气氛竟然转瞬间就变成这个样子,他更没想到日租界的医院竟然对中国人做这样的事情!唐明久坐在条凳上摊着双手,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正在这个当口,三个喝的半醉的男人哼着小调从法租界里边拐了出来,这三个人似乎已经喝过了不少的酒,走路已经有些摇摆,相互笑闹着向沙锅摊走来。
咦,这么晚了,这里还有宵夜吃!走,我们过去看看。这句话一说出口,不亚于在唐明久和老穆父女耳边打了一个霹雷,这句话虽然很普通,但却是用日语说出来的,当然这句话的意思唐明久听的明白,那老穆父女肯定是听不明白了,但是老穆却明白知道所来三人都是日本人!当先一个日本人满嘴酒气的走到桌子前用中国话问道:喂,老头,给我们做一些好吃的,我们要米西米西。
老穆手扶桌子一字一顿的说道:我收摊了,这里所有的吃的都卖完了!
都没有了?不会,你地骗我们。另一个日本人一脚踢倒了桌子边的泔水桶。
真的,真的,真的没有了,我们马上就要走了!二凤怕父亲的脾气引起意外,连忙走上来挡在老穆身前开始手忙脚乱的收拾东西。
咦!这里还有一个花姑娘!好漂亮!三个日本人见到二凤马上如同苍蝇般的围了过去。其中一个穿花格和服的日本人伸手就去摸二凤的脸。
混蛋!老穆朝起长凳朝其中一个日本人的后背拍去,啪的一声,穿花格和服的日本人被打了一个踉跄。不过看样子他应该是学过一些功夫的,脚下很有些根基,醉酒之后被重重打了一下居然还没有倒。他转回身一出手就夺下了老穆的长凳,另一只手捏住了老穆的脖子把他仰着按倒在桌子上。另一边两个日本人也把拼命挣扎的二凤按倒在了架子车上。
唐明久眼看着这三个日本浪人欺辱老穆父女早以按耐不住,按桌起身伸右手入怀,可右手入怀之后却停在了那里。在他左心口的皮囊里装着的是唐门独门暗器,有破甲锥,有子母梭,有石菩提,他只要随便掏出一样来就可以狠狠把它们打进这些日本人的脑袋里。可是这次他摸着的不是三棱的破甲锥,也不是唐门的上品子母梭,而是一块铜牌,一块拇指大小他自己亲手制作的铜牌,上面铸着一个阳文的楷体忍字。忍,还有十二天,再忍十二天就可以了,无数人花费了一年的心血,结果就在十二天以后,自己的国仇家恨也就在十二天以后。一个声音在唐明久心中仓然响起:不能轻举妄动,决不能轻举妄动!
桌子对面的老穆双手紧紧抓住扼住自己喉咙的那只手,二凤在拼命的挣扎着,衣衫已经被撕破,象一只被群狼扑倒的小鹿,在竭力而徒劳的反抗着。她厉声嘶喊着,喊出来就只一个字:爹!爹!唐明久他右手紧紧捏着那块铜牌,手心里已经渗出了汗,他的脸部因为紧咬着牙而变形,变得狰狞起来。老穆刚才还在怒骂着,现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来,沧桑的老脸被憋得通红,但是那个穿花格和服的日本人似乎并不想杀死老穆,他狞笑着挪了一个位置,闪开身子让老穆看的见他自己的女儿。唐明久恍然明白了,这畜牲们是要老穆看着他们祸害他闺女呀。二凤已经被堵上了嘴,呜呜的喊不出声来,整个身子被那两个日本人死死的压住,只剩两条腿在拼命的来回蹬着。唐明久的心突突的跳成了一个,他心里忽然又有一个声音猛地响起,那声音在大声的喝问他:唐明久,枉你自命侠义,几时变的这等麻木!假如那被欺辱的是你妹妹秀梅,你会不会管?你敢不敢管!
会!我会!我敢!唐明久一声怒吼双手猛的一按桌子,一个跟头翻了过去,探手抓住一个正在撕扯二凤衣服的日本人脖子向后一甩,脚下顺势前踢他的脚跟,那日本人呀的一声就被摔了出去,在几米外着地连翻了几个滚。另一个日本人连忙放开二凤扭身一拳朝唐明久的面部打来,唐明久见他出拳迅速准确倒也不敢轻敌,闪身后退了半步,那日本人见唐明久后退以为他怯了,一声八嘎!,上步又是一拳朝唐明久打来。唐明久看清拳的来势,心想七叔说过,出拳一线,但伤人只有一点,便如同枪尖一般,可避其锋芒,锋芒之后皆可打。想到这里,唐明久再退半步使一招老军闭门,左手成掌虚接对方来拳,右拳让过拳锋横击,又正又硬的打在对方的手腕上。
哇的一声,那日本人手捧右腕疼的面部变了形,但是他却悍勇不退,抬左腿弹踢唐明久裆部,唐明久抬右腿架住对方左腿,左脚足跟转动足尖左指,双臂横展使一招铁锁横舟式,右脚外伸蹬在对方的后臀上,那日本人被唐明久这一脚送出去五六米远,咕咚一声坐在地上。这时那先前被摔出去的日本人赶了过来,几步助跑一记飞踹直奔唐明久前胸蹬来,唐明久上弓步俯身闪开对方来势,一记重拳从下往上打在对方的膝窝处,那日本人啊的一声,象中了枪的山鸡一样从半空中跌落下来,抱着右腿满地打滚。这时那个穿花格和服的日本人一把推开老穆,转身瞪视唐明久道:支那人,好功夫。
唐名久看着对面的日本人并不答话,他只想赶快的解决这件事情,赶快抽身离开,毕竟时日快到了,他不想现在有什么意外发生。那日本人却没有逃跑的意思,他双腿分开马步侧对唐明久,右手在腰间握拳,左手对唐明久作了一个请的手势。另外那两个日本人呲牙咧嘴的站了起来,相互扶持的站在一起向唐明久这边观望着,二凤也连忙遮掩好衣服,在地上紧爬几下一头扑进老穆的怀里。
那花格和服的日本人用手点指唐明久道:支那猪,快快过来!快快地!唐明久心头的火腾的一下子冒了上来,本来将近一年的隐忍憋闷得他快要窒息了,但是那日本人的这一句话象引火的西北风,吹得这股火焰在他胸口里奔腾起来左冲右突,仿佛在燃烧着他的五脏六腑。唐明久咬牙踏步,上前出右拳兜打日本人前臂的肘后。那日本人见唐明久出招先打自己左手的肘后倒也一惊,他不接不架,左手手腕一翻,肩肘随之一转就缠上了唐明久的右臂,同时那日本人上步抬手,右手五指并拢自上而下撕打下来。这一招出招迅捷、时机拿捏准确,姿态从容大气。唐明久从眉骨到锁骨再到前心小腹,整个中线都暴露在对方的拳锋之下。对方这一招出手唐明久大吃了一惊,这不是日本的空手道,分明是正宗的螳螂拳法!唐明久连忙抖手甩脱对方缠上来的手臂,一个垫步向后退开,忍不住喝道:这是螳螂勾手!你从哪里学来的六合螳螂拳!
那日本人嘿嘿冷笑,跨步上前松肩沉臂,出左手勾打唐明久的右肩琵琶骨。唐明久横步左闪躲开来势,抬右手把对方的左臂架到外门,左拳攥成凤眼上步直捣对方的咽喉要害。那日本人不但不退,反而提步向前,用右小臂一圈将唐明久右手压下;此时他已身贴唐明久,右臂下压唐明久右臂;他上这一步直冲进唐明久的右侧,右手同时发一个外缠丝把唐明久的右臂甩到外门,右臂再顺势圈回一个横肘撞向唐明久的前心;同时他的左手捏成螳螂手反打唐明久的耳根。这一下唐明久左臂在外右臂和对方缠在一起,一臂招架对方两手;他前胸、后脑、右肋都是空门,胸前根本无可防护,这一下要是打上就是内伤!情急之下唐明久连忙双腿猛蹬主动后倒,身子后背着地,在地上向后翻了一个跟头才站立起来。那日本人得势不饶,使个流水步踏步上前,松肩探膀追上来打出一套镜里藏花式。这套镜里藏花式是六合螳螂拳的绝技之一,一共八招,讲究劲法刚柔相济,其长可放长击远,其短有肩肘胯膝皆可伤人。六合螳螂拳讲就身法以腰为轴,以胯为核心;不招不打,招之即打,连招带打,技击动作奇快无比;所谓不招不架就是一下,招招架架一连十下。唐明久不识厉害,想要上步硬冲对方的中门,没想到那日本人出一招而动全身,气与力合、眼与手合,眼到手到出招快如闪电;他先一招双封手甩开唐明久的双手,紧接着一招左右锤分打唐明久的左右锁骨;唐明久仰身避让,那日本人手与膝合、肩与胯合,他左手兜打唐明久的玉枕穴,右臂推肘横打唐明久的前胸,同时横跨直顶唐明久的中路;勾拉锯挫、迎面劈扎各种劲力齐发。这一连串的攻势上下齐动,如狂风吹砂般的同时发出,唐明久脚下的步法已乱难以招架,不得以大步后跃。那日本人心与意合、意与气合,双手一分跃步急追,左手横向勾打唐明久的右太阳穴,同时右手撕打唐明久的面部,下面提膝虚点唐明久腹部的脘中穴,正是六合螳螂拳里的杀招仙手锛。
这一招来势如同流星坠野,出手凶猛极其迅速,眨眼间就打到了唐明久的面前。唐明久脚下步法虽乱心却未乱,眼见对方由上击下自己难于招架,索性又一个铁板桥向后硬生仰倒,同时左手平伸抓地右手横护胸前,抬右腿一招喜鹊登枝踹上对方的右腿,把对方硬生生从自己的头顶蹬了出去。这一招虽然应对有些仓促狼狈,但是变招快,用劲巧,那日本人在半空中也不由得喊了一声:好!那日本人落地后并不转身,脚下踩流水步斜斜一退就绕到了唐明久的右侧,他双手齐动,一手护胸一手勾打唐明久的肋下,宛如一只凝神捕蝉的大螳螂。
两人正在性命相搏的时候,忽然一声腔调怪异的中国话远远高声传来:住手!都别动!唐明久和那日本人回头一看,四名法租界的外籍巡警端枪从租界里跑了过来。
你们相互斗殴!触犯租借法律,现在你们都高举双手蹲在地上!谁动就开枪!四名巡警拉动枪栓指向四人。
那三个日本人相互看了一下,缓缓的蹲在地上,唐明久略一犹豫也只好蹲下,他原想迅速了解此事,但是现在看来恐怕是有些为难了。一个巡警收起长枪走了过来,拿出两双手铐把唐明久和那三人人两人一组分别铐上,喝道:走!跟我们回租界工部局!巡警们推推搡搡的押解四人起身,让他们向西而行。唐明久转回头看向老穆父女两人,二凤满眼的惊恐,蜷缩在老穆怀里抖的象风雨中飘摇的野草;老穆手里紧紧攥着捅火的火筷子圆睁着双眼,如果他眼里能喷出怒火的话,唐明久四个人恐怕早就被烧成了焦炭。唐明久叹了一口气,想起了从四川来天津的路上那遍野的焦土干枯的禾苗,还有那一双双伸到他面前乞讨的细瘦干瘪的手掌。唐明久停步道:我还没给砂锅钱呢。伸出另一只没铐住的手进衣兜,掏出一把银元铜子扔到了桌子上。
租界的工部局是管理租界的主要机构,也是租界和中国政府沟通的主要部门,工部局的巡警科就设在大沽路上法租界紫竹林兵营的旁边。门厅里一个高鼻蓝眼的外籍探长坐在长桌后面值班,一个巡警上前报告道:探长先生,四个日本人在我们租界里殴打中国人,被我们带回来了。
哦?日本人?怎么又是日本人!探长皱了一下眉头,犹豫了半天,最后长出了一口气道:打开手铐让他们坐在那里,记录一下然后放他们回去。那巡警立正敬礼,回头叫同伴掏出钥匙解开手铐。那探长一抬头看到了穿着西装的唐明久,忽然向他问道:你?也是日本人?
不,我是中国人!
中国人?探长先是一愣,马上用法语说道:他的手铐先不要打开!双手都铐上,你们仔细搜他身上看有没有鸦片和偷窃的赃物!那几个巡警闻听迅速的铐上了唐明久的双手,一个人用枪顶着他的后背把他按到了墙上,另两个人从头到脚的开始对他搜身。这一下唐明久心中大急,他身上有三棱株式会社的工作证,还有贴身的暗器皮囊,这些要是被那巡警搜出来可就大事不好了!唐明久心中一动刚要挣扎,背后那只长枪就狠狠的顶了上来,把唐明久的头顶在了墙上,身后有人喝道:还不老实,深更半夜一个中国人上街,不是小偷就是强盗!再不老实我开枪打死你!唐明久的心一下子象沉进冰窖里一般凉倒了底,他后悔的直咬牙,好好的自己偏要去吃什么砂锅,引来了这三个祸星,自己胸前的镖囊只要一露,被他们往拘禁所里一关,日本人马上就会知道他的身份和来历,所有卧底埋伏的辛苦便前功尽弃了!唐明久正在发急,那巡警已经一把从唐明久的衣兜里把他的工作证件翻了出来。那巡警咦了一声,把证件递给那探长,那探长接过来也是一愣,随即道:这是假冒的,这中国人是个骗子!继续搜!那巡警回身继续来搜唐明久的身。
唐明久情急大喊道:我不是骗子,你给三棱会社打个电话就见分晓!唐明久心中已经打定主意,说什么也不能让这些人发现自己胸前的秘密!此话一出那巡警也不由得停了手,回头看着那探长。探长皱了皱眉头捏起工作证举到唐明久的身前,仔细对照了一翻然后半信半疑的吩咐道:你们去打个电话,通知日租界的三棱会社。这一下情况变化,那三个日本人也吃了一惊,惊异的看着被按在墙上的唐明久。那个穿花格和服的日本人狞笑道:支那人,假冒我日本佣工的人是要被枪毙的!偷盗我大日本帝国的证件也是要砍掉手掌的!其他的日本人也随声附和着,其中一个人甚至开始向唐明久的身上吐口水。
不要吵!那蓝眼睛的法国探长喝道:你们三个去坐到那边登记!中国人你蹲在这里等待验证!
十几分钟后,吱!一声尖锐的刹车声从门外传来,唐明久和那三个日本人扭头看时,松本十木从门外大步的走了进来,他身着便装头发还没来得及梳理,显然是匆匆从家中出来。松本进到屋里先向法国探长掬了一躬,然后拿出自己的护照递了上去。唐明久心中一沉,他没想到是松本亲自来了,如果是会社一般的值班人员来还好,松本亲自前来反倒不好原场了,自己打日本人的事情肯定会影响松本对自己的信任,唐明久一颗心顿时提了起来。那探长起身接过护照,验看之后点头还给松本,一指那三个日本人道:人在那里,你可以都带走了,那个中国人真的是你的工程师?
是的,我只带这个中国人走,对我而言那个中国人比那三个日本人加起来还重要!
那三个日本人见松本前来保释原本很高兴,日租界里松本是非常有地位的名流,而且他为军部做事,自然身份和普通商人不一样,但是松本这句话却如同一盆冷水般泼到了他三人的头上。三人连忙上前鞠躬道:松本先生,给您添麻烦了!松本抛下那三个人理也不理,转身握住唐明久的手道:唐桑真对不起,我为他们三人的失礼向你道歉!这是怎么回事?
哦,唐明久霎那间心中已经连转了几十个圈,松本先生,我在法租借里吃饭,他们三个喝醉了酒在法租界里调戏妇女,我去劝阻就发生了些误会。松本一看唐明久背后的尘土就明白了,看来是唐明久维护大日本帝国的形象反而受了委屈。他一咬牙,转过身八嘎!,挥动手臂给那三人每人脸上抽了两记耳光,这耳光打的锵然有声,那三人每人脸上都红了两大片。那三人骤然挨打虽不明就里却也不敢辩驳,俱都挺立身子道:嗨!的一声。这一下看的唐明久也愣了,他不知道松本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你们这些只会喝酒的蠢猪!废物!松本大骂道:你们每天游手好闲,就知道喝酒生事,还跑到法租界里给帝国丢脸!我都替你们害臊!帝国现在到了崛起亚洲的关键时刻,你们作为大和子民一点不为天皇陛下分忧,反而只知道喝酒!你们说说看你们都为帝国做了些什么?对帝国来说,唐桑一人做出的贡献远比你们三个人还多!我要是象你们这样,还不如去切腹自杀的好!切腹是日本谢罪的最高方式,松本连这样的话都骂了出来,实在是一点面子也没留,那三个日本人很是惶恐,小鸡啄米般的向着松本和唐明久连连鞠躬,不住的道歉,先前的耀武扬威早不知道扔到那个天涯海角去了。松本拉开车门,要亲自送唐明久回家,唐明久执意的推辞,松本越是鞠躬致歉唐明久心里就越有一种说不出的恶心。松本以为唐明久捱打心中委屈,心中愈发的不忍,死活的把唐明久推进汽车里,又怕自己坐车唐明久不高兴,便嘱咐司机送他回家,自己站在车外不住的向坐在车里的唐明久道歉。
汽车轰鸣一声远去了,松本一回头,看见那三个日本浪人还诚惶诚恐的站在他得身后,忍不住怒气上升继续骂道:八嘎!你们要是打伤了他,谁给我去生产机枪!赶快走,我警告你们离他远一点!那三个人慌忙的鞠躬离去了,松本整了整衣服,四下望望,现在已经叫不到黄包车了,不过这里离日租界也不远,他准备走回去。这时,那三个日本人中穿花格和服的人却悄悄的折了回来。
你怎么还不走!松本今天的心情坏到了极点,不论谁从暖暖的被窝里爬出来再遇到这样的事情,心情都不会很好的。
那日本浪人微微一笑,向松本轻轻一躬道:松本君,请借一步说话。
唐明久坐在松本的汽车上感觉到很不舒服,并不是因为松本的汽车陈旧,而是因为松本刚才说的一句话:对帝国来说,唐桑一人做出的贡献远比你们三个人还多!这句话象榔头一样沉沉的敲打着唐明久的心。唐明久抚心自问:我还是不是中国人?为了杀他们一个人我为他们做了多少机枪多少三八大盖?这些武器又能杀多少中国人?为了杀那一个人值不值?唐明久向车窗外望去,远处的万国铁桥正缓缓开启,两截铁制桥身斜斜拉起,一艘挂着美国国旗的游艇正从桥下驶过,近处洋楼上飘扬的是英国米字旗,法国的三色旗,海河对岸是意大利的租界地,身后是飘扬着膏药旗的日租界,这几万里大好河山哪里来的这许多国旗,被人划走了这许多租界地!
唐明久执意下车,他想自己走走,松本的汽车上越坐越气闷。唐明久袖着双手低头慢慢而行,时下虽然秋寒,但是刮在身上的是自己国土上的风,脚下踩的是祖宗留下来的土地,堤内的海河静静流淌,水面映着街灯波光粼粼。几十年来天津城城头上王旗变幻,不变的也许也就是这静静的海河了。
走了半响之后,唐明久回到了他的住所,小楼清冷夜幕沉沉。他拿起暖瓶,倒出来却是丝毫没有热气的冷水,唐明久长叹一声放下暖瓶,他脱下外衣掸掸上面沾染的尘土,轻轻挂在衣架上,如水的月光从旁边的窗户中撒了进来。小楼内家具简单,大都是房东搁置的,而且家具中也都是空空如也,唐明久打开自己的柳条箱子,从最底层拿出一张照片来。这照片有些发黄,边角已经磨损,上面正中是一个中年男子长衫礼帽正坐在方凳上,左边的妇人依他而立,双手轻轻放在那男子的肩膀上,右边是一个头戴瓜皮小帽的男孩,有些畏惧的睁大双眼看着前方。照片上方由右至左是一行镂空的白字:吾儿明久六岁留照。照片后贴着的是半张陈旧的颜色发黄的报纸,标题是:日军信田旅团进占奉天,我六千国民惨遭倭寇残杀。唐明久手捏着照片,手骨节因为渐渐用力而发白,他猛地掀开被褥,在床板上又划了一道,还有十二天!
唐明久躺在床上,照旧把脖子上的玉佩含在嘴里,这是他离开家的时候秀梅亲手给他带上的,晚上睡觉含着它虽然有思念的意思,但是更多的却是唐明久害怕自己梦中说了不该说的话。这次唐明久却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了,他清楚的记得自己在铁云山唐家寨学艺的时候,听七公和十一公饭后闲聊谈论武林逸事,他们两位就说起过螳螂拳。这螳螂拳法本是明末清初时,山东王郎观螳螂相斗所创,后经历代名家演变,分成了三派;一派是人称为硬螳螂的山东威海梅花螳螂拳,其拳偏刚,手法讲究十二个字:提拿封闭、粘黏帮贴、来叫顺送。这路螳螂拳以暴发力及寸劲最多,尤其肘法有黏肘、叠肘、墩肘、拐肘、顶肘、转肘、扑肘、朝天肘、掀肘等,招法刚烈难挡,属于短打类型的拳术。另一路是相传为姜化龙所创的七星螳螂拳,有密传的七星步和七星式,头、肩、肘、拳、膝、胯、脚皆可伤人,其劲法偏刚,亦有柔劲,是刚柔相济的拳法。再有一路就是六合螳螂拳,是山东招远县林世春所传。这套拳以暗刚暗柔劲为主,很少有暴发力,其劲多为内含,故称为软螳螂。步法上有前摆步、后摆步、三角步、滑步、闪骗步、坐步、流水步等等;此路拳法的传世绝招套路不少,象仙手锛、铁刺、叶底藏花、照面灯、双封、镜里藏花等等都是武林中少见的绝技,连七公提起时都赞叹不已。尤其是它的绝技缠丝手,记得当时七公说过:拳藏缠丝,妙用无穷。因其动作是旋出旋入,故其劲力以柔为主,柔中寓刚。这种奇特的劲力,如棉裹铁柔而有力,刚而不脆猛而不浮。若是生死争斗,轻则使对手肢体致残,重则伤其五脏六腑而毙命。其招法更是凌厉果断,以招代打,以打代招,手脚齐出后发先至。七公说过二十年六合螳螂天下无敌,缠丝手这样的绝应该是正宗的六合螳螂嫡系弟子才可传授,可是那日本人是如何习得的正宗六合螳螂拳?他的真实身份又是什么?
唐明久隐隐感觉到有一股不可忽视的力量已经产生,正迅速的插向他和信田一雄之间。
日租借外,松本随着那穿花格和服的日本浪人向日租界深处走去。到了一个偏僻的地方,那人回头朝松本一笑道:日照大和,黑龙出海。我是黑龙会埋伏组的大岛山茂。
此话一出松本大吃一惊,不由得仔细打量了一下对方,大岛山茂身材不高,健壮结识,但是他双臂较长几可及膝;此人虽然衣着浮华庸俗,但是眉宇之间目光犀利,如电一般的射在松本脸上。黑龙会是日本民间最为庞大和历史最为久远的一个组织。它最早可以追溯到明治维新时代,它以拥护天皇为主要信条,信徒遍布全日本,号称有十几万人,近年来因为该组织极力赞同入侵中国而被军方赏识,更得到军部的资助,势力更为庞大。而黑龙会最主要的贡献就是为日本搜集情报,早在日俄旅顺之战时,日本军方苦于尚对旅顺之情况不尽熟悉,而黑龙会所提供之旅顺有关地理、军事、商业、人文、气象、水文等情报资料跨度竟达十年之久,而且经军方验证后竟无一错漏,一时朝野大震。黑龙会埋伏组的主要工作就是潜入他国,搜集资料,由于该组织能力极强,被朝中称为间谍中的忍者。
这一下松本不敢失礼,连忙鞠躬道:原来是前辈!刚才多有得罪!务必请您多多原谅!
噢,没有关系,松本君,既然你知道我的身份,我也对你没有什么保留。我受会长的委派在支那埋伏多年,支那的情况不客气地讲我比你要多了解很多。
是是,请您指教。现在轮到松本诚惶诚恐了,黑龙会的埋伏者都不是简单的人物。
那个唐桑在你的会社里作什么工作?
噢,是原料部的主管,还有兼管生产部和计划部。
哦?这么重要的职位?那么他是怎么到你那里去工作的?大岛显然有些吃惊。
哦,是一个中国朋友的推荐,不过他的确也很能干,真的很能干。
哼,松本君,你知道他会功夫吗?
他会功夫?我只知道他性格很内向的,不善于和别人交流,但是从不知道他会功夫,他也没有向我说起过。松本有些惊讶的看着大岛。
刚才打斗的时候,吃亏的并不是他,我的两个同伴在他的手下吃了大亏。大岛仰头道:松本君,支那有一句俗语,我建议你回去后好好的揣摩一下,那就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支那人用五千年的历史验证出的这一句话并非没有道理,真正有才的支那人未必真心的帮助我们。
还请前辈多多指教。松本又是一躬到地。
我受命在支那埋伏近二十年,自问没有人能比我更了解支那人的心理和性情,支那人对仇恨的隐忍远远超过你我的想象,他们为了仇恨可以放弃所有、舍弃一切。三千年前支那有一个武士叫做豫让的,为了复仇他可以毁容吞碳;还有一个武士叫做王僚的,为了复仇他可以自断手臂。仇恨本不是天生的,但是一旦仇恨在支那人的心里生了根,那就几乎没有任何力量可以把它除去。我们进占支那,支那人未必就不恨我们,松本君,现在正值我大和民族崛起的关键时刻,你用人之时不可不仔细考虑呀。
那您的意思是?松本小心地问道。
找个机会,好好试探他一下!大岛山茂举起右手,狠狠地向下一劈。
转天早晨,唐明久满怀心事的去三棱会社上班,却发现松本早早的迎在了会社的大门口,他一见唐明久走来忙阻拦了警卫的搜查,紧走几步上前拉住唐明久的手道:唐桑,你来的好早呀。
噢,您好,松木先生。
唐桑,我为昨天我的同胞给你带来的不愉快表示歉意,希望你能原谅他们的愚蠢和幼稚。松本一脸诚意的看着唐明久道。
没什么,松本先生您说哪里的话呀,我是在为日本帝国工作,我不会在意的。
噢,那就好了,松本亲切的拍拍唐明久的肩膀道:下周一你和我一起去一次靶场,抽检一下我们最近的产品。
好的。
第四天是周末,唐明久可以不去会社上班,他在屋里睡的很沉,到了近午的时候他才从屋里走出来,下楼沿着河边向南市走去。南市是穷人们的集散地,更是离家的游子们消磨时间的地方,离家在外的人不怕忙碌,却只怕空闲下来。因为一旦有了空闲,那无尽的相思便会象张网一样的缠上来,缠得他们透不过气来。茶园说唱的有山东快书、山西梆子、河南坠子、唐山实调,却没有唐明久的乡音。唐明久袖着双手在街面上闲溜达着,看看瓷器翻翻书摊,无所事事的度过了小半天。
到了中午的时候,唐明久似乎有点饿了,向一个羊汤摊子走去。天津卫的羊汤和别处不同,全是羊内脏卤成,切成粗丝放在纱布罩子里,火炉上煨着卤煮羊汤的大锅,当然那汤是用水稀释了的。有客人来吃的时候先抓些切好的粗丝放进大碗,用铁勺舀起一勺汤到进碗里,略略浸泡之后再倒出来,这叫热热碗;然后再倒进去一勺汤,再撒上碎香菜和麻酱汁、腐乳汁、辣椒油、麻油等佐料端上来。香喷喷的热汤在加上几个烤的酥酥的油酥烧饼,可以算是南市上最好的美味了,不但穿短衫的苦力们长来,穿长衫的食客也是络绎不绝,可见在美食面前是不分身份贵贱的。
一个大碗多加辣子,三个烧饼。唐明久似乎常来这里和摊主很相识,他招呼了一声便拣张清静的桌子坐了下来。羊汤醇浓烧饼焦香,唐明久吃的满头是汗非常舒畅,转眼间两个烧饼就吞下了肚。那络腮胡子的摊主借着没人的空抓块抹布收拾桌子,来到唐明久的对面。
这位客爷,今天这汤的咸淡味行不?
不错,不错,唐明久道,辣子给我放少了,下次多放点。
嘿,看我着记性,摊主借着点头朝唐明久一探身子道:信田一雄已经出了沈阳,在北京停留一下,会准时来到天津。
噢,烧饼也不错,油足。唐明久用眼睛瞟了一下四周道:我也准备好了,一切都在预料之内。
昨天我们商议要不要给你准备一只枪。
枪进不了会社,再说我相信我的家伙没问题。
那摊主点了点头道:这位爷您说的对,这的确是本地的羊,我这小本生意那买的起口外的羔羊呀。摊主抹了两下桌子继续低声道:最后关头千万不要露出破绽,再有如果情况万一有变,你可以改变计划,但要给自己准备一个万无一失的退路,我们不能再失去一个好兄弟了。
唐明久站起身朝那摊主笑了一笑,伸出右手拍拍他的肩膀,顺势在他肩膀上用力捏了捏,左手伸出轻轻一弹,一个大子儿划出一道弧线飞了出去,从那羊汤挑子盛钱抽屉露出的一指宽的缝儿里钻了进去。
您慢走,有空再来。那摊主低声道:小唐,保重!
第二天,唐明久坐在松本的车上,跟随松本直奔租界深处的武德殿。松本带着唐明久下车,穿过层层的岗哨进到武德殿后楼的地下室里,这个地下室十分的宽敞,日本人把他改成了一个小巧而隐蔽的射击场。卫兵推开沉重的铁门带他们走了进去,地下室的一边摆开了几张桌子,另一边挂着几张贴有靶纸的木板。松本一挥手,跟随的其他日本人把带来的木箱放到了桌子上,打开木箱取出一把用稻草包裹着的步枪,拨开缠着的稻草抵给松本。松本取出几排子弹放在桌子上,然后一发一发的按进步枪的弹匣里。松本装好子弹得意的拍拍枪身。一个随行的日本军官从桌下取出几个耳塞递给众人道:带上它,不然在室内会震伤耳朵的。
唐明久依言戴上耳塞,松本举枪瞄准对面的木靶,伸吸一口气,屏住呼吸慢慢的瞄准、扣动扳机。嘭!嘭!沉闷的枪声在室内回荡着,象是有人拿着大鼓在唐明久的耳边一下一下的用力擂着。黄澄澄的弹壳蹦跳着在地面上跃动,靶板被打的木屑纷飞。松本打完一个弹夹后意犹未尽的收起枪,满意的拍拍枪身回头对唐明久道:唐桑,你要不要试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