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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門外傳·埋伏 一

    唐明久從車間裏一出來,就被太陽光煌得睜不開眼睛,他剛剛在車間裏面低頭核對了一個上午圖紙,猛一出來的確有些不適應。這裏是天津衞海河邊上的日租界,青磚碧瓦的中國房子上插得都是白底紅圓圈的日本膏藥旗,不論怎麼看都覺得刺眼。9.18事變剛過了一年,這些天租界裏的日本人越來越猖狂,走起路來眼睛只看着天,唐明久也知道,日本人最近在北平城附近頻繁的演習,端着三八大蓋在中國守軍眼前晃來晃去;岡村寧次又搞什麼華北五省自治,看樣子已經把平津地區當成盤子裏的肉,隨時準備捏起筷子吃下去。關東軍在東北方面的總部幾乎每週一個電報打過來催產量,在這個節骨眼上被松本十木社長召見可不見得是什麼好事。唐明久想着,穿過院子繞過走廊,走進了最裏面那座鐵灰色的鋼磚二層小樓。所謂鋼磚就是老百姓俗稱的灰楞子磚,成磚經多次燒製,既沉手又結實無比,連貿易洋行裏的鋼釘都是釘不進去的,五大道的富人們在蓋房時首選的就是這種萬年牢的鋼磚。

    沿着暗紅色木質樓梯上到二樓,面對是一條几十步長的走廊,陽光透過窗户上的遮陽罩子照進走廊,在地板上投下四四方方的光影方塊。整個走廊被打掃的乾乾淨淨,暗紅色的木地板被剛剛擦過,走廊的最後一間就是松本的辦公室,門口還擺放着一大盆茂盛的龜背竹。

    梆,梆。唐明久站在門外深深吸了一口氣,然後伸手敲門。

    請進!裏面傳來松本的聲音。

    松本社長您好,我是唐明久,您找我?唐明久推門進屋向松本深鞠一躬道。

    哦!是唐桑呀!西裝領結的松本看到唐明久居然很少見的露出很高興的樣子,來,請坐!知道我找你有什麼事情嗎?

    哦,不知道。唐明久小心地輕坐在辦公桌前的椅子上奉迎的笑道。

    唐桑,最近車間裏的生產情況怎麼樣?松本打開唐明久遞過來的文件夾問道。

    松本先生,一切都按照您制訂的生產節拍在順利進行着,工人們分成兩班機器不停,工裝部配合的也不錯,設備維修狀況良好,機器運轉情況良好,每天能製造步槍二百支,機槍六十挺。

    很好,唐桑,你的工作非常出色,你要繼續保持下去,你很有能力,我為我們大日本帝國能找到你這樣的朋友感到非常高興!哦,這裏有一個任命書是給你的!松本拿起桌子上一卷用紅絲綢札繫着的文件,遞給唐明久,唐明久驚慌的站起身子雙手接過。這個是三菱株式會社天津分社的任命書,我跟國內商議了一下,準備讓你在原來負責原料部的基礎上兼任生產部的部長,同時石江君的計劃部也由你管理。松本笑道:唐桑,現在你的權力大的很呀!帝國非常信任你,我完全把你當成自己人一樣,你可要加倍努力工作呀!五短身材的松本在唐明久面前第一次笑的這麼燦爛。

    唐明久一楞,他完全沒有想到日本人會這麼信任他,把這麼重要的職位給他,看來日本人是真的把他當成了自己人。唐明久有些惶恐的站起了身子,彎下腰不停的向松本鞠躬,媚笑道:哦好我一定繼續努力工作。謝謝您的信任和和鼓勵,您如此看重我,我一定為您鞠躬盡瘁、萬死不辭、披肝瀝膽、那個那個甘做牛馬,我能在您的命令下工作,這是我一生的榮耀。

    哦,唐桑,不要客氣。松本對唐明久的表現比較滿意,作為一個年近四十事業順利的男人,他喜歡看到他的部下對他的恭維和崇敬。作為朋友我個人給你一個建議:唐桑你的性格太過內向,太少和你的同事交往,雖然你的工作非常出色,行為也非常穩重,但是也要注意和你的同事多多交流,已經有很多人向我抱怨説想和你結交卻總是被你拒絕。唐桑,我們把你象自己人一樣的看待,希望你也是一樣的,大東亞共榮包括你也包括我。

    哦多謝松本先生,我一定盡力盡力改正。唐明久的臉色因為緊張而有些蒼白,他有些誇張的不住向着松本點頭。

    十三天後,就是本月二十三號,關東軍的信田少將照例會來視察,年輕人好好幹,如果你一直出色的話,我會向信田少將引見你,他可是皇室成員呀!能見到他才是你一生的榮耀呢。松本兩手按在寬大的辦公桌上,用炯炯的眼光注視着唐明久。

    我一定我一定。唐明久臉色越發的蒼白。我回去工作了,我一定好好的努力工作。

    松本揮揮手示意唐明久下去,望着唐明久遠去的身影,松本心裏笑道:沒見過世面的孩子。

    下班了,唐明久回到自己在小營門獨居的小樓裏,上樓後先小心的四外望了一下,然後掏出鑰匙打開門進屋。唐明久進到屋裏小心的把門栓好,然後輕輕把耳朵貼在門上靜靜的聽了聽,確認外面沒有動靜才放鬆了下來,他解開外衣掛在衣架上,從口袋裏掏出了那張任命書打開了捧在手裏看。看着看着,唐明久的兩腮開始繃緊,眼光開始變的猙獰起來,他的兩手輕輕的發顫,嘴唇開始有些發白。他捧着這張任命書的雙手微微的發抖,慢慢的他整個身子開始抖起來,像一片雨中被狠狠拍打的芭蕉葉子。良久之後唐明久才平靜了下來,他冷靜地找出皮箱小心的把這任命書放進一個紙袋裏,然後把紙袋放進了皮箱裏。做完了這些,唐明久走到自己的牀前一把掀開被子,牀板上刻着密密的幾行的正字,唐明久伸出手指,用指甲在最後一個正字下畫了一橫,這一道在牀板上留下了近半寸深的印記。唐明久喃喃道:還有十三天,只有十三天了!

    夜深人靜,唐明久躺在牀上卻瞪大了眼睛睡不着,四周黑漆漆的什麼都看不到,遠處有些混暗的月光透過窗欞射進來。月光比家鄉遙遠,但是月光可見,他的家鄉奉天城卻再也看不到了,因為那裏到處飄揚的都是日本人的太陽旗。天津秋天的夜晚遠比家鄉熱鬧,但是在這深夜裏卻也什麼都聽不到。唐明久來到天津快一年了,都是一個人生活,他原本以為自己已經習慣這份寂寞,但是一個人就算久已習慣了孤獨和寂寞,有時還是會覺得難以忍受,那是一種類似自己壓抑自己,自己強迫自己的痛苦感覺。唐明久忽然有一個感覺,他非常希望現在能有一個人出現在他身邊,不管什麼人都好,越粗俗、越無知越好,因為只有這類人才觸碰不到他內心深處的秘密。唐明久捏起頸下的蝴蝶形狀的玉佩放在嘴裏,温潤的羊脂玉壓在舌尖上,傳來淡淡的鹹味,唐明久用力閉緊眼睛,強迫自己睡着。

    第二天,唐明久早早來到了三菱株式會社設在光明電影院附近的會社。出示證件、檢查隨身物品,經過了幾分鐘的例行檢查後,唐明久上樓進到了他的辦公室。出乎意料的是屋子裏已早已經有人等他了,計劃部的石江長竹和生產部的三宅文雄早已經坐在椅子上等他。兩人見到唐明久進來連忙起身,向唐明久鞠躬行禮道:唐桑,以後就要在您的指導下工作了,要請您多多關照!

    唐明久有些出乎意料,先是一楞,然後哦了一聲就坐到自己的椅子上自顧自的整理東西沒了下文,把這倆個人晾在了一邊。石江和三宅心中詫異,相互對視了一下,二人想起以往對唐明久的嘲弄侮辱和輕視,心裏都開始惶恐不安起來,均想:他現在是松本社長面前的紅人,我們都在他的手下工作,以後的日子恐怕就不會過的那麼輕鬆了。三宅雖然年長,但來中國的時間最長,號稱是會社裏的中國通,他腦子一向比較快,連忙上前一步鞠躬媚笑道:唐桑你剛剛升職,需要慶祝一下呀!今晚我和石江準備在租界會所宴請您,對吧石江?

    啊?啊!對!對!我們已經預定好了包廂,今天下班我們來和您一起去!石江頓時領悟了三宅的意思,連忙點頭道。

    哦,唐明久想起了昨天松本對他所説的話,心裏思索了一下站起來應道:好的,我去,只是要你們兩位破費是在是不好意思,我這年輕小輩能讓兩位前輩如此看中真是我的榮幸呀。

    石江和三宅欣喜而去。唐明久深深吸了一口氣,平復了一下自己的心情,便拿起桌上的文件夾子開始工作。各式各類的文件、報表一頁接着一頁,上面寫的都是歪歪曲曲的日本字。日本國原本只有語言而無文字,在唐朝時隨着與中國的交往日益加深,便依照漢文加以修改設立了日本文字,不論平假字還是片假字,勾畫寥寥都是拆分漢字的筆畫。唐明久看着這些被拆的支離破碎的漢字筆畫,就象看見現在被侵佔的支離破碎的中華民國。倘若中山先生在世,必定不會落得如此境地吧。半響之後唐明久默然放下文件,長嘆一聲扭頭看向窗外,窗户對面屋頂上飄揚的就是刺眼的日本旗,旗幟上底上的紅圓象一張嘲笑着唐明久的嘴。

    單單這一個三菱會社天津分社每天就能製造出二百隻步槍,六十挺機關槍,一個月的產量就可以裝備一個旅團的軍隊,再加上東三省的軍工廠,一個月裏能製造出多少屠殺中國人的武器?日本國內的軍工企業據説已經二十四小時不停的運轉了,而國內那些官老爺們還在幼稚着幻想所謂的國際調停,不募兵、不講武,只坐着飛機在各國飛來飛去。綿羊希望由狐狸去勸説豺狼吃素,這句話是南開大學的王老師拍案疾呼的,那一次他正好也在場,五十餘歲花白鬍子的南大教授王老講這一句話時急的拍案頓足,所以唐明久對這句話的印象相當深刻。自庚子以來國勢越來越弱,不管是皇帝還是大總統,條約、賠錢、割地、借款;外國人扛槍拖炮的進來,傾銷、圈地、駐兵、殺人;到了近年政治和國民經濟更是一塌糊塗,連從前一向被國人輕視的倭島上的日本人都舉槍拖炮的殺了進來,大城市裏的官老爺們還在你掙我奪的盯着眼麼前的那一點點小利。

    唐明久坐在桌前感覺十分難受,一口氣在胸口裏反覆迴旋卻出不來,象一隻刺蝟在胸口裏來回的滾動,於是他起身下樓準備去車間走走。後樓從東到西依次排列着車間和原料庫,一工社是加工車間,技工們把庫裏領來的原料車煅刨銑磨,作成槍栓、槍管、板機、照門等等部件,再用車推到二工社裏去組裝、調試,然後送到三工社裏去檢驗、上油、裝箱。二公社、三公社裏大多數是日本人,而一公社裏大多都是中國人,這些人親手為日本兵制作着殺自己國人的武器。幾個日本工事長拿着單據來找唐明久蓋章,唐明久摸出自己的印章按了上去,那印出來的紅字是日唐明久。看着這印章唐明久説不出話來,只覺得説不出的心煩。

    唐明久回到樓上自己的屋裏,雜工把今天的報紙和信件送來,唐明久便打開今天的報紙隨便翻翻。第一版通常是新聞,今天的新聞少見地用了套紅標題:行政院長何應欽會見英美使節,意欲妥善解決東北問題。唐明久心裏又是一嘆,自古以來從未聽説靠他國調停能收回三省土地的,明明是要回自己的土地不靠拳頭打偏偏要去依靠別人説和,還要妥善解決,這意思難道是還要讓日本人滿意才算妥善?真不知今日之行為讓後世子孫們看了將做何感想。唐明久隨手翻看信件,被一封老式的古式信封吸引,來了,他既期盼又懼怕的那一封信終於還是來了,紅框的回字格信封上娟秀的小楷寫着:唐兄明久親啓,落款是妹秀梅。

    唐明久的手有些戰抖,他輕輕的撕開這封信,抖開信紙,上面是用毛筆端端正正的小楷:

    明久哥:

    這封信還是偷着給你寫的,你的事情我一直給你保密沒告訴娘,不過這幾天娘不知道從哪裏聽説了你給日本人做事的傳聞。一開始她老人家不信,後來是有從天津回來的人,説親眼看見你每日進出日本商社,還經常陪日本人出門,娘才信的。這一下娘就氣的吐了血,説她後悔收養你十一年,原指望你給她養老送終,卻沒成想倒頭來養了一個漢奸的乾兒子。她非要去天津找你,被七叔和九叔勸下了,七叔説你決不會為仇人做事,還説你從小恩怨分明處事沉穩,決不會去做漢奸走狗的,可是九叔意見卻相反,説識人識面不識心,説娘和我都看錯了你,還和七叔吵了起來。

    哥,你走了已經整整兩年了,你還回來嗎?娘最近病的挺重的,常唸叨着要你回來,有時整夜的不睡,跟我講你小時候的事情。哥,你不讓我去找你,説有苦衷,你別是真的是在給日本人做事吧?今年我前後給你寫了五封信了,卻沒見你回信,只見到你託人給娘帶回來的西藥,哥,你怎麼連個口信也不捎回來呢?

    昨天七公來看娘,一聽説你給日本人做事,當下就氣的摔了茶杯,站在堂屋裏罵你罵了半天。哥,你真的在給日本人做事嗎?我知道外面的江湖不好闖,你回四川來吧,砍柴、種地、再苦的日子有妹子我跟着你。娘也想你,盼你回信。

    妹唐秀梅手書

    唐明久閉上眼睛仰起頭,輕輕合上信紙把信握在手裏反覆的摩挲着。半響之後唐明久把信籤輕輕地托起伸進衣服裏,把它緊緊地貼在自己的心口上用手緊緊地按住,兩行熱淚從他的眼眶中悄然落下,唐明久緊緊的咬着自己的上唇。大約過了一盞茶的時間,唐明久緩緩站起來,把信團成一團扔進了着火的壁爐裏。

    下午下班,石江和三宅按約來到樓上,拉唐明久去會所慶賀一下,唐明久稍稍推辭了一下便和他們一道去了。會所設在日租界十三號路上,是隻供日本人消遣娛樂的地方。唐明久在會所裏沒坐多長的時間就告辭出來,他看不慣石江和三宅擁着藝妓爛醉如泥的樣子,更看不慣日本藝妓對他一副冷漠輕蔑的表情。時令已到了晚秋,大街上行人蕭瑟,寒風捲着法國梧桐的葉子在街面上來回亂飛,路燈的光昏沉模糊,映照着中國土地上的這些異國風情建築,更顯得淒冷寂寥。唐明久不自覺地豎起了西裝領子,把手揣在袖筒裏低頭走在馬路上。他不想這麼快回到自己租住的地方,因為那裏比街面上還要冷清,唐明久想自己一個人走走。

    砂鍋啦!吃了沙鍋滾豆腐,比做皇帝還舒服!大冷的天,吃燒鍋暖和呀!馬路對面是一個砂鍋攤子,一條長桌兩條長凳支在路邊;一輛架子車上放着蔬菜、滷食、砂鍋等等雜物,一個長鐵箱改成的雙火眼爐子墩在地上,守着爐子的老漢頭髮稀疏身軀消瘦,正朝唐明久使勁的招呼着。唐明久沉吟了一下,穿過馬路向砂鍋攤子走去,那老漢見唐明久走過來忙一臉堆笑的問道:這位爺,來個砂鍋暖暖身子吧,我這可是如假包換的牛骨高湯!

    唐明久笑了笑問道:怎麼叫如假包換?那老漢一指沙鍋道:您看。唐明久低頭一看,老漢用的砂鍋和普通家用的砂鍋有些不同,小了兩圈左右,看容量和一個大海碗差不了多少,而且也比家用的砂鍋要薄很多,另外每個砂鍋上還用筆寫了一個大大的穆字。老漢笑道:這位爺可能是第一吃我的砂鍋,我可不象東站地道外那地方的砂鍋做的不乾不淨的,我姓穆,是正經的天穆鎮的回回,每天到就拉一車水在這裏賣,賣完了就回家,而且用料熬湯都是我老漢親手作,保您乾淨而且味好。

    那都有什麼可吃得?

    噢,您要是隻想暖和身子就來個砂鍋豆腐,好吃又便宜,吃完了身子熱忽忽地回去能睡個好覺。不過這位爺看您的衣着應該是個走南闖北的人物,要不您來個砂鍋羊雜,我再給您放點枸杞和山藥,既去羶氣還補身子,準保您滿意。而且還便宜,才一個大子兒。

    好。唐明久笑了一笑,他感覺一年一來這時第一次有人和自己説這麼多的話,心裏油然有些輕鬆的感覺,同時對這個從未見面的老漢也有一種説不出的親切感,好像忽然間把包袱從身上一個一個的卸了下來。來一個砂鍋羊雜!唐明久有些興奮的説道。

    好嘞,二鳳快坐鍋,給這位爺配個砂鍋羊雜!那老穆喊的是後面他自己的閨女。

    哎。一聲答應,架子車後面轉出來一個二十歲左右的大腳姑娘,穿着打補丁的灰色土布薄棉袍,細眉大眼扎着一條粗鞭子,麻利地拿砂鍋、投料、撥火。唐明久看着這姑娘,忽的心中想起了秀梅。秀梅今年也十九了,也如同這姑娘般的高挑,現在想必出落的更耐看了,這兩年自己不在家,她忙裏忙外又要照顧多病的娘,真不知把秀梅累成了什麼樣子

    這位爺您要喝兩口不?我這裏有大直沽的高粱酒,還有花生、肉皮凍、還有拌粉皮。

    唐明久知道是老穆在向自己兜生意,不過他今天卻非常的想找人説話,聊聊天,因為他知道一旦自己回到了家裏,那個有門有窗姑且稱之為家的地方,等待他的只有無盡的黑暗和難捱的寂寞。他從心裏迫切的想找一個人説説話,哪怕就是站在一邊聽別人説話也是好的。那好,嗯一小盤花生、嗯拌個粉皮,兩杯酒,我一杯,您也一杯,陪我喝一點兒。

    呵呵,謝您啦,老漢我可沒有喝酒的命,嘿嘿能吃飽呀就不錯了,您喝您的,您要是想找人説話呀,我陪您就是了。老穆咧着嘴笑道。

    唐明久笑笑問道:老穆,天這麼冷,您怎麼還不收拾攤子回去呀?

    回去?回去明天一家四口吃什麼?靠的就是這晚場,這裏每天到天津飯店、勸業場、光明影院裏玩的閒人們多的是,等他們都折騰累了,回家睡了我才能收拾攤子走人哩。

    那您這一天也夠累的。

    是呀,我天天早起去韓家墅買鮮菜,可不敢揀些個爛菜葉子來充好,大閨女早起就拎着籃子去地道外拾火車上落下來的煤渣,二閨女裏裏外外的幫着我忙活。哎,忙活一天就為了能有一口飯吃,這人活着也就為了這一口吃的,我就説這人呀不論做多大的官掙沒數的錢,也為的是這一張嘴呀,幾十年添不滿的。説話間二鳳把熱騰騰開鍋的沙鍋端了過來,用一個粗白的茶盅盛來一盅白酒,兩個粗瓷的淺碟盛來了煮花生和拌粉皮。

    老人家,您這女兒能給您當半個家呀。

    唉,全憑他們兩個嘍,老伴走的早,跟着我沒過上好日子。我年輕的時候今天張大帥明天段大帥的打仗,我就整天來回地跑來回地躲,就怕讓人抓了丁去;結果到老了沒房沒地又沒有積蓄。前年老伴扔下我跟兩個閨女撒手走了。我就想呀要是有個兒子多好呀,早晚還能有人給養老送終的,要不將來這倆閨女一嫁人我往那兒擱呀,沒聽説過娶新媳婦老丈人跟着進門的呀。唉,她倆倒也有個哏勁,説非的找個願意給我養老送終的才肯嫁。這不一晃兒的工夫,大的二十一,二的十九了,還都沒嫁呢,象咱這門户的誰敢接呀。二鳳遠遠的守着火爐坐着聽着這邊説話,低着頭兩手理着垂到身前的大辮子。

    唐明久喝了一口湯低頭不語,他自己是發過誓要給娘養老送終的,可是到現在卻有家不能回,有話不敢説,男子漢指天發的誓説得出卻做不到;秀梅也是被自己耽擱了吧,現在自己身上壓着這樣的擔子,如何娶她?要退出麼?唐明久明白自己要是現在離開這裏還來得及,可是那樣的話自己半年的辛苦和忍耐就白費了,鐵盟會一年來的辛苦謀劃和醖釀同樣就會赴之東流,自己用血發的誓又將如何?唐明久機械的用勺子把湯一勺一勺的舀進嘴裏,卻完全吃不出味道來,滿腦子裏都是娘、秀梅、松本十木、信田一雄少將,亂紛紛地繞來繞去。

    這位爺,這位爺!老穆見唐明久有些走神,就拉開話題問道:您在哪裏高就呀,謀的什麼差事?

    哦,我在紫竹林東邊的三菱株式會社,做車間管理。唐明久隨口答道。

    誰料那老穆聽完此言卻猛的跳了起來追問道:豬什麼舍!你那個豬式什麼舍是不是日本人開的!只有日本人的店鋪才會取名叫豬什麼舍的!你是不是在給日本人做工?你在給日本人當漢奸!

    唐明久一抬頭猛然楞在那裏,他吃驚這老穆竟然有如此大的反應,他忽然明白自己剛才無意中暴露了自己在日本企業中工作的身份。唐明久一時找不出合適的話來解釋,只好看着老穆微微點了點頭。老穆卻猛一拍桌子,伸手奪下唐明久面前的沙鍋揮手甩出了十幾米,沙鍋落在地上摔的個粉碎,湯水飛濺出去老遠。老穆回手指着唐明久的鼻子道:你走,你走!我的沙鍋不賣給漢奸,你走!我不做你的生意!二鳳急忙跑了過來,一把扶住老漢勸道:爹您別急,您別急,有話慢慢説。別發那麼大的火。

    老穆拉着二鳳手指着唐明久道:他是漢奸!幫日本人做事的漢奸。閨女,你知道你娘她是什麼死的麼!那年夏天你娘她累的中了暑暈到在地上,你爹我是驢腦子呀!為圖看病便宜就聽了為日本人做事的漢奸的話,把你娘送進了日租界的醫院,誰知沒過半個小時那日本大夫出來説你娘已經沒救了,還不讓看屍體。我不信呀,中暑怎麼能死人呢!分明就是騙人嘛!後來我花錢託人才把你孃的屍體從日租界的醫院裏偷出來,出來一看你孃的五臟六腑都讓人給生生挖走了!後來我才知道那日租界的醫院專門勾引中國窮人看病,為的專就是門拿中國人的身體來做實驗的!老穆説着手扶木桌渾身顫抖不止,手指着唐明久的臉緊咬牙關説不出話來。二鳳在一旁喊了聲爹!依在老穆的身上眼淚僕僕的落下來。唐明久一下子呆坐在凳子上,驚訝的雙眼圓睜卻一個字也説不出來,他沒想到剛才輕鬆融洽的氣氛竟然轉瞬間就變成這個樣子,他更沒想到日租界的醫院竟然對中國人做這樣的事情!唐明久坐在條凳上攤着雙手,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正在這個當口,三個喝的半醉的男人哼着小調從法租界裏邊拐了出來,這三個人似乎已經喝過了不少的酒,走路已經有些搖擺,相互笑鬧着向沙鍋攤走來。

    咦,這麼晚了,這裏還有宵夜吃!走,我們過去看看。這句話一説出口,不亞於在唐明久和老穆父女耳邊打了一個霹雷,這句話雖然很普通,但卻是用日語説出來的,當然這句話的意思唐明久聽的明白,那老穆父女肯定是聽不明白了,但是老穆卻明白知道所來三人都是日本人!當先一個日本人滿嘴酒氣的走到桌子前用中國話問道:喂,老頭,給我們做一些好吃的,我們要米西米西。

    老穆手扶桌子一字一頓的説道:我收攤了,這裏所有的吃的都賣完了!

    都沒有了?不會,你地騙我們。另一個日本人一腳踢倒了桌子邊的泔水桶。

    真的,真的,真的沒有了,我們馬上就要走了!二鳳怕父親的脾氣引起意外,連忙走上來擋在老穆身前開始手忙腳亂的收拾東西。

    咦!這裏還有一個花姑娘!好漂亮!三個日本人見到二鳳馬上如同蒼蠅般的圍了過去。其中一個穿花格和服的日本人伸手就去摸二鳳的臉。

    混蛋!老穆朝起長凳朝其中一個日本人的後背拍去,啪的一聲,穿花格和服的日本人被打了一個踉蹌。不過看樣子他應該是學過一些功夫的,腳下很有些根基,醉酒之後被重重打了一下居然還沒有倒。他轉回身一出手就奪下了老穆的長凳,另一隻手捏住了老穆的脖子把他仰着按倒在桌子上。另一邊兩個日本人也把拼命掙扎的二鳳按倒在了架子車上。

    唐明久眼看着這三個日本浪人欺辱老穆父女早以按耐不住,按桌起身伸右手入懷,可右手入懷之後卻停在了那裏。在他左心口的皮囊裏裝着的是唐門獨門暗器,有破甲錐,有子母梭,有石菩提,他只要隨便掏出一樣來就可以狠狠把它們打進這些日本人的腦袋裏。可是這次他摸着的不是三稜的破甲錐,也不是唐門的上品子母梭,而是一塊銅牌,一塊拇指大小他自己親手製作的銅牌,上面鑄着一個陽文的楷體忍字。忍,還有十二天,再忍十二天就可以了,無數人花費了一年的心血,結果就在十二天以後,自己的國仇家恨也就在十二天以後。一個聲音在唐明久心中倉然響起:不能輕舉妄動,決不能輕舉妄動!

    桌子對面的老穆雙手緊緊抓住扼住自己喉嚨的那隻手,二鳳在拼命的掙扎着,衣衫已經被撕破,象一隻被羣狼撲倒的小鹿,在竭力而徒勞的反抗着。她厲聲嘶喊着,喊出來就只一個字:爹!爹!唐明久他右手緊緊捏着那塊銅牌,手心裏已經滲出了汗,他的臉部因為緊咬着牙而變形,變得猙獰起來。老穆剛才還在怒罵着,現在卻發不出任何聲音來,滄桑的老臉被憋得通紅,但是那個穿花格和服的日本人似乎並不想殺死老穆,他獰笑着挪了一個位置,閃開身子讓老穆看的見他自己的女兒。唐明久恍然明白了,這畜牲們是要老穆看着他們禍害他閨女呀。二鳳已經被堵上了嘴,嗚嗚的喊不出聲來,整個身子被那兩個日本人死死的壓住,只剩兩條腿在拼命的來回蹬着。唐明久的心突突的跳成了一個,他心裏忽然又有一個聲音猛地響起,那聲音在大聲的喝問他:唐明久,枉你自命俠義,幾時變的這等麻木!假如那被欺辱的是你妹妹秀梅,你會不會管?你敢不敢管!

    會!我會!我敢!唐明久一聲怒吼雙手猛的一按桌子,一個跟頭翻了過去,探手抓住一個正在撕扯二鳳衣服的日本人脖子向後一甩,腳下順勢前踢他的腳跟,那日本人呀的一聲就被摔了出去,在幾米外着地連翻了幾個滾。另一個日本人連忙放開二鳳扭身一拳朝唐明久的面部打來,唐明久見他出拳迅速準確倒也不敢輕敵,閃身後退了半步,那日本人見唐明久後退以為他怯了,一聲八嘎!,上步又是一拳朝唐明久打來。唐明久看清拳的來勢,心想七叔説過,出拳一線,但傷人只有一點,便如同槍尖一般,可避其鋒芒,鋒芒之後皆可打。想到這裏,唐明久再退半步使一招老軍閉門,左手成掌虛接對方來拳,右拳讓過拳鋒橫擊,又正又硬的打在對方的手腕上。

    哇的一聲,那日本人手捧右腕疼的面部變了形,但是他卻悍勇不退,抬左腿彈踢唐明久襠部,唐明久抬右腿架住對方左腿,左腳足跟轉動足尖左指,雙臂橫展使一招鐵鎖橫舟式,右腳外伸蹬在對方的後臀上,那日本人被唐明久這一腳送出去五六米遠,咕咚一聲坐在地上。這時那先前被摔出去的日本人趕了過來,幾步助跑一記飛踹直奔唐明久前胸蹬來,唐明久上弓步俯身閃開對方來勢,一記重拳從下往上打在對方的膝窩處,那日本人啊的一聲,象中了槍的山雞一樣從半空中跌落下來,抱着右腿滿地打滾。這時那個穿花格和服的日本人一把推開老穆,轉身瞪視唐明久道:支那人,好功夫。

    唐名久看着對面的日本人並不答話,他只想趕快的解決這件事情,趕快抽身離開,畢竟時日快到了,他不想現在有什麼意外發生。那日本人卻沒有逃跑的意思,他雙腿分開馬步側對唐明久,右手在腰間握拳,左手對唐明久作了一個請的手勢。另外那兩個日本人呲牙咧嘴的站了起來,相互扶持的站在一起向唐明久這邊觀望着,二鳳也連忙遮掩好衣服,在地上緊爬幾下一頭撲進老穆的懷裏。

    那花格和服的日本人用手點指唐明久道:支那豬,快快過來!快快地!唐明久心頭的火騰的一下子冒了上來,本來將近一年的隱忍憋悶得他快要窒息了,但是那日本人的這一句話象引火的西北風,吹得這股火焰在他胸口裏奔騰起來左衝右突,彷彿在燃燒着他的五臟六腑。唐明久咬牙踏步,上前出右拳兜打日本人前臂的肘後。那日本人見唐明久出招先打自己左手的肘後倒也一驚,他不接不架,左手手腕一翻,肩肘隨之一轉就纏上了唐明久的右臂,同時那日本人上步抬手,右手五指併攏自上而下撕打下來。這一招出招迅捷、時機拿捏準確,姿態從容大氣。唐明久從眉骨到鎖骨再到前心小腹,整個中線都暴露在對方的拳鋒之下。對方這一招出手唐明久大吃了一驚,這不是日本的空手道,分明是正宗的螳螂拳法!唐明久連忙抖手甩脱對方纏上來的手臂,一個墊步向後退開,忍不住喝道:這是螳螂勾手!你從哪裏學來的六合螳螂拳!

    那日本人嘿嘿冷笑,跨步上前松肩沉臂,出左手勾打唐明久的右肩琵琶骨。唐明久橫步左閃躲開來勢,抬右手把對方的左臂架到外門,左拳攥成鳳眼上步直搗對方的咽喉要害。那日本人不但不退,反而提步向前,用右小臂一圈將唐明久右手壓下;此時他已身貼唐明久,右臂下壓唐明久右臂;他上這一步直衝進唐明久的右側,右手同時發一個外纏絲把唐明久的右臂甩到外門,右臂再順勢圈回一個橫肘撞向唐明久的前心;同時他的左手捏成螳螂手反打唐明久的耳根。這一下唐明久左臂在外右臂和對方纏在一起,一臂招架對方兩手;他前胸、後腦、右肋都是空門,胸前根本無可防護,這一下要是打上就是內傷!情急之下唐明久連忙雙腿猛蹬主動後倒,身子後背着地,在地上向後翻了一個跟頭才站立起來。那日本人得勢不饒,使個流水步踏步上前,松肩探膀追上來打出一套鏡裏藏花式。這套鏡裏藏花式是六合螳螂拳的絕技之一,一共八招,講究勁法剛柔相濟,其長可放長擊遠,其短有肩肘胯膝皆可傷人。六合螳螂拳講就身法以腰為軸,以胯為核心;不招不打,招之即打,連招帶打,技擊動作奇快無比;所謂不招不架就是一下,招招架架一連十下。唐明久不識厲害,想要上步硬衝對方的中門,沒想到那日本人出一招而動全身,氣與力合、眼與手合,眼到手到出招快如閃電;他先一招雙封手甩開唐明久的雙手,緊接着一招左右錘分打唐明久的左右鎖骨;唐明久仰身避讓,那日本人手與膝合、肩與胯合,他左手兜打唐明久的玉枕穴,右臂推肘橫打唐明久的前胸,同時橫跨直頂唐明久的中路;勾拉鋸挫、迎面劈扎各種勁力齊發。這一連串的攻勢上下齊動,如狂風吹砂般的同時發出,唐明久腳下的步法已亂難以招架,不得以大步後躍。那日本人心與意合、意與氣合,雙手一分躍步急追,左手橫向勾打唐明久的右太陽穴,同時右手撕打唐明久的面部,下面提膝虛點唐明久腹部的脘中穴,正是六合螳螂拳裏的殺招仙手錛。

    這一招來勢如同流星墜野,出手兇猛極其迅速,眨眼間就打到了唐明久的面前。唐明久腳下步法雖亂心卻未亂,眼見對方由上擊下自己難於招架,索性又一個鐵板橋向後硬生仰倒,同時左手平伸抓地右手橫護胸前,抬右腿一招喜鵲登枝踹上對方的右腿,把對方硬生生從自己的頭頂蹬了出去。這一招雖然應對有些倉促狼狽,但是變招快,用勁巧,那日本人在半空中也不由得喊了一聲:好!那日本人落地後並不轉身,腳下踩流水步斜斜一退就繞到了唐明久的右側,他雙手齊動,一手護胸一手勾打唐明久的肋下,宛如一隻凝神捕蟬的大螳螂。

    兩人正在性命相搏的時候,忽然一聲腔調怪異的中國話遠遠高聲傳來:住手!都別動!唐明久和那日本人回頭一看,四名法租界的外籍巡警端槍從租界裏跑了過來。

    你們相互鬥毆!觸犯租借法律,現在你們都高舉雙手蹲在地上!誰動就開槍!四名巡警拉動槍栓指向四人。

    那三個日本人相互看了一下,緩緩的蹲在地上,唐明久略一猶豫也只好蹲下,他原想迅速瞭解此事,但是現在看來恐怕是有些為難了。一個巡警收起長槍走了過來,拿出兩雙手銬把唐明久和那三人人兩人一組分別銬上,喝道:走!跟我們回租界工部局!巡警們推推搡搡的押解四人起身,讓他們向西而行。唐明久轉回頭看向老穆父女兩人,二鳳滿眼的驚恐,蜷縮在老穆懷裏抖的象風雨中飄搖的野草;老穆手裏緊緊攥着捅火的火筷子圓睜着雙眼,如果他眼裏能噴出怒火的話,唐明久四個人恐怕早就被燒成了焦炭。唐明久嘆了一口氣,想起了從四川來天津的路上那遍野的焦土乾枯的禾苗,還有那一雙雙伸到他面前乞討的細瘦乾癟的手掌。唐明久停步道:我還沒給砂鍋錢呢。伸出另一隻沒銬住的手進衣兜,掏出一把銀元銅子扔到了桌子上。

    租界的工部局是管理租界的主要機構,也是租界和中國政府溝通的主要部門,工部局的巡警科就設在大沽路上法租界紫竹林兵營的旁邊。門廳裏一個高鼻藍眼的外籍探長坐在長桌後面值班,一個巡警上前報告道:探長先生,四個日本人在我們租界裏毆打中國人,被我們帶回來了。

    哦?日本人?怎麼又是日本人!探長皺了一下眉頭,猶豫了半天,最後長出了一口氣道:打開手銬讓他們坐在那裏,記錄一下然後放他們回去。那巡警立正敬禮,回頭叫同伴掏出鑰匙解開手銬。那探長一抬頭看到了穿着西裝的唐明久,忽然向他問道:你?也是日本人?

    不,我是中國人!

    中國人?探長先是一愣,馬上用法語説道:他的手銬先不要打開!雙手都銬上,你們仔細搜他身上看有沒有鴉片和偷竊的贓物!那幾個巡警聞聽迅速的銬上了唐明久的雙手,一個人用槍頂着他的後背把他按到了牆上,另兩個人從頭到腳的開始對他搜身。這一下唐明久心中大急,他身上有三稜株式會社的工作證,還有貼身的暗器皮囊,這些要是被那巡警搜出來可就大事不好了!唐明久心中一動剛要掙扎,背後那隻長槍就狠狠的頂了上來,把唐明久的頭頂在了牆上,身後有人喝道:還不老實,深更半夜一箇中國人上街,不是小偷就是強盜!再不老實我開槍打死你!唐明久的心一下子象沉進冰窖裏一般涼倒了底,他後悔的直咬牙,好好的自己偏要去吃什麼砂鍋,引來了這三個禍星,自己胸前的鏢囊只要一露,被他們往拘禁所裏一關,日本人馬上就會知道他的身份和來歷,所有卧底埋伏的辛苦便前功盡棄了!唐明久正在發急,那巡警已經一把從唐明久的衣兜裏把他的工作證件翻了出來。那巡警咦了一聲,把證件遞給那探長,那探長接過來也是一愣,隨即道:這是假冒的,這中國人是個騙子!繼續搜!那巡警回身繼續來搜唐明久的身。

    唐明久情急大喊道:我不是騙子,你給三稜會社打個電話就見分曉!唐明久心中已經打定主意,説什麼也不能讓這些人發現自己胸前的秘密!此話一出那巡警也不由得停了手,回頭看着那探長。探長皺了皺眉頭捏起工作證舉到唐明久的身前,仔細對照了一翻然後半信半疑的吩咐道:你們去打個電話,通知日租界的三稜會社。這一下情況變化,那三個日本人也吃了一驚,驚異的看着被按在牆上的唐明久。那個穿花格和服的日本人獰笑道:支那人,假冒我日本傭工的人是要被槍斃的!偷盜我大日本帝國的證件也是要砍掉手掌的!其他的日本人也隨聲附和着,其中一個人甚至開始向唐明久的身上吐口水。

    不要吵!那藍眼睛的法國探長喝道:你們三個去坐到那邊登記!中國人你蹲在這裏等待驗證!

    十幾分鍾後,吱!一聲尖鋭的剎車聲從門外傳來,唐明久和那三個日本人扭頭看時,松本十木從門外大步的走了進來,他身着便裝頭髮還沒來得及梳理,顯然是匆匆從家中出來。松本進到屋裏先向法國探長掬了一躬,然後拿出自己的護照遞了上去。唐明久心中一沉,他沒想到是松本親自來了,如果是會社一般的值班人員來還好,松本親自前來反倒不好原場了,自己打日本人的事情肯定會影響松本對自己的信任,唐明久一顆心頓時提了起來。那探長起身接過護照,驗看之後點頭還給松本,一指那三個日本人道:人在那裏,你可以都帶走了,那個中國人真的是你的工程師?

    是的,我只帶這個中國人走,對我而言那個中國人比那三個日本人加起來還重要!

    那三個日本人見松本前來保釋原本很高興,日租界裏松本是非常有地位的名流,而且他為軍部做事,自然身份和普通商人不一樣,但是松本這句話卻如同一盆冷水般潑到了他三人的頭上。三人連忙上前鞠躬道:松本先生,給您添麻煩了!松本拋下那三個人理也不理,轉身握住唐明久的手道:唐桑真對不起,我為他們三人的失禮向你道歉!這是怎麼回事?

    哦,唐明久霎那間心中已經連轉了幾十個圈,松本先生,我在法租借裏吃飯,他們三個喝醉了酒在法租界裏調戲婦女,我去勸阻就發生了些誤會。松本一看唐明久背後的塵土就明白了,看來是唐明久維護大日本帝國的形象反而受了委屈。他一咬牙,轉過身八嘎!,揮動手臂給那三人每人臉上抽了兩記耳光,這耳光打的鏘然有聲,那三人每人臉上都紅了兩大片。那三人驟然捱打雖不明就裏卻也不敢辯駁,俱都挺立身子道:嗨!的一聲。這一下看的唐明久也愣了,他不知道松本葫蘆裏賣的是什麼藥。

    你們這些只會喝酒的蠢豬!廢物!松本大罵道:你們每天遊手好閒,就知道喝酒生事,還跑到法租界裏給帝國丟臉!我都替你們害臊!帝國現在到了崛起亞洲的關鍵時刻,你們作為大和子民一點不為天皇陛下分憂,反而只知道喝酒!你們説説看你們都為帝國做了些什麼?對帝國來説,唐桑一人做出的貢獻遠比你們三個人還多!我要是象你們這樣,還不如去切腹自殺的好!切腹是日本謝罪的最高方式,松本連這樣的話都罵了出來,實在是一點面子也沒留,那三個日本人很是惶恐,小雞啄米般的向着松本和唐明久連連鞠躬,不住的道歉,先前的耀武揚威早不知道扔到那個天涯海角去了。松本拉開車門,要親自送唐明久回家,唐明久執意的推辭,松本越是鞠躬致歉唐明久心裏就越有一種説不出的噁心。松本以為唐明久捱打心中委屈,心中愈發的不忍,死活的把唐明久推進汽車裏,又怕自己坐車唐明久不高興,便囑咐司機送他回家,自己站在車外不住的向坐在車裏的唐明久道歉。

    汽車轟鳴一聲遠去了,松本一回頭,看見那三個日本浪人還誠惶誠恐的站在他得身後,忍不住怒氣上升繼續罵道:八嘎!你們要是打傷了他,誰給我去生產機槍!趕快走,我警告你們離他遠一點!那三個人慌忙的鞠躬離去了,松本整了整衣服,四下望望,現在已經叫不到黃包車了,不過這裏離日租界也不遠,他準備走回去。這時,那三個日本人中穿花格和服的人卻悄悄的折了回來。

    你怎麼還不走!松本今天的心情壞到了極點,不論誰從暖暖的被窩裏爬出來再遇到這樣的事情,心情都不會很好的。

    那日本浪人微微一笑,向松本輕輕一躬道:松本君,請借一步説話。

    唐明久坐在松本的汽車上感覺到很不舒服,並不是因為松本的汽車陳舊,而是因為松本剛才説的一句話:對帝國來説,唐桑一人做出的貢獻遠比你們三個人還多!這句話象榔頭一樣沉沉的敲打着唐明久的心。唐明久撫心自問:我還是不是中國人?為了殺他們一個人我為他們做了多少機槍多少三八大蓋?這些武器又能殺多少中國人?為了殺那一個人值不值?唐明久向車窗外望去,遠處的萬國鐵橋正緩緩開啓,兩截鐵製橋身斜斜拉起,一艘掛着美國國旗的遊艇正從橋下駛過,近處洋樓上飄揚的是英國米字旗,法國的三色旗,海河對岸是意大利的租界地,身後是飄揚着膏藥旗的日租界,這幾萬裏大好河山哪裏來的這許多國旗,被人划走了這許多租界地!

    唐明久執意下車,他想自己走走,松本的汽車上越坐越氣悶。唐明久袖着雙手低頭慢慢而行,時下雖然秋寒,但是刮在身上的是自己國土上的風,腳下踩的是祖宗留下來的土地,堤內的海河靜靜流淌,水面映着街燈波光粼粼。幾十年來天津城城頭上王旗變幻,不變的也許也就是這靜靜的海河了。

    走了半響之後,唐明久回到了他的住所,小樓清冷夜幕沉沉。他拿起暖瓶,倒出來卻是絲毫沒有熱氣的冷水,唐明久長嘆一聲放下暖瓶,他脱下外衣撣撣上面沾染的塵土,輕輕掛在衣架上,如水的月光從旁邊的窗户中撒了進來。小樓內傢俱簡單,大都是房東擱置的,而且傢俱中也都是空空如也,唐明久打開自己的柳條箱子,從最底層拿出一張照片來。這照片有些發黃,邊角已經磨損,上面正中是一箇中年男子長衫禮帽正坐在方凳上,左邊的婦人依他而立,雙手輕輕放在那男子的肩膀上,右邊是一個頭戴瓜皮小帽的男孩,有些畏懼的睜大雙眼看着前方。照片上方由右至左是一行鏤空的白字:吾兒明久六歲留照。照片後貼着的是半張陳舊的顏色發黃的報紙,標題是:日軍信田旅團進佔奉天,我六千國民慘遭倭寇殘殺。唐明久手捏着照片,手骨節因為漸漸用力而發白,他猛地掀開被褥,在牀板上又劃了一道,還有十二天!

    唐明久躺在牀上,照舊把脖子上的玉佩含在嘴裏,這是他離開家的時候秀梅親手給他帶上的,晚上睡覺含着它雖然有思念的意思,但是更多的卻是唐明久害怕自己夢中説了不該説的話。這次唐明久卻無論如何也睡不着了,他清楚的記得自己在鐵雲山唐家寨學藝的時候,聽七公和十一公飯後閒聊談論武林逸事,他們兩位就説起過螳螂拳。這螳螂拳法本是明末清初時,山東王郎觀螳螂相鬥所創,後經歷代名家演變,分成了三派;一派是人稱為硬螳螂的山東威海梅花螳螂拳,其拳偏剛,手法講究十二個字:提拿封閉、粘黏幫貼、來叫順送。這路螳螂拳以暴發力及寸勁最多,尤其肘法有黏肘、疊肘、墩肘、拐肘、頂肘、轉肘、撲肘、朝天肘、掀肘等,招法剛烈難擋,屬於短打類型的拳術。另一路是相傳為姜化龍所創的七星螳螂拳,有密傳的七星步和七星式,頭、肩、肘、拳、膝、胯、腳皆可傷人,其勁法偏剛,亦有柔勁,是剛柔相濟的拳法。再有一路就是六合螳螂拳,是山東招遠縣林世春所傳。這套拳以暗剛暗柔勁為主,很少有暴發力,其勁多為內含,故稱為軟螳螂。步法上有前擺步、後襬步、三角步、滑步、閃騙步、坐步、流水步等等;此路拳法的傳世絕招套路不少,象仙手錛、鐵刺、葉底藏花、照面燈、雙封、鏡裏藏花等等都是武林中少見的絕技,連七公提起時都讚歎不已。尤其是它的絕技纏絲手,記得當時七公説過:拳藏纏絲,妙用無窮。因其動作是旋出旋入,故其勁力以柔為主,柔中寓剛。這種奇特的勁力,如棉裹鐵柔而有力,剛而不脆猛而不浮。若是生死爭鬥,輕則使對手肢體致殘,重則傷其五臟六腑而斃命。其招法更是凌厲果斷,以招代打,以打代招,手腳齊出後發先至。七公説過二十年六合螳螂天下無敵,纏絲手這樣的絕應該是正宗的六合螳螂嫡系弟子才可傳授,可是那日本人是如何習得的正宗六合螳螂拳?他的真實身份又是什麼?

    唐明久隱隱感覺到有一股不可忽視的力量已經產生,正迅速的插向他和信田一雄之間。

    日租借外,松本隨着那穿花格和服的日本浪人向日租界深處走去。到了一個偏僻的地方,那人回頭朝松本一笑道:日照大和,黑龍出海。我是黑龍會埋伏組的大島山茂。

    此話一出松本大吃一驚,不由得仔細打量了一下對方,大島山茂身材不高,健壯結識,但是他雙臂較長几可及膝;此人雖然衣着浮華庸俗,但是眉宇之間目光犀利,如電一般的射在松本臉上。黑龍會是日本民間最為龐大和歷史最為久遠的一個組織。它最早可以追溯到明治維新時代,它以擁護天皇為主要信條,信徒遍佈全日本,號稱有十幾萬人,近年來因為該組織極力贊同入侵中國而被軍方賞識,更得到軍部的資助,勢力更為龐大。而黑龍會最主要的貢獻就是為日本蒐集情報,早在日俄旅順之戰時,日本軍方苦於尚對旅順之情況不盡熟悉,而黑龍會所提供之旅順有關地理、軍事、商業、人文、氣象、水文等情報資料跨度竟達十年之久,而且經軍方驗證後竟無一錯漏,一時朝野大震。黑龍會埋伏組的主要工作就是潛入他國,蒐集資料,由於該組織能力極強,被朝中稱為間諜中的忍者。

    這一下松本不敢失禮,連忙鞠躬道:原來是前輩!剛才多有得罪!務必請您多多原諒!

    噢,沒有關係,松本君,既然你知道我的身份,我也對你沒有什麼保留。我受會長的委派在支那埋伏多年,支那的情況不客氣地講我比你要多瞭解很多。

    是是,請您指教。現在輪到松本誠惶誠恐了,黑龍會的埋伏者都不是簡單的人物。

    那個唐桑在你的會社裏作什麼工作?

    噢,是原料部的主管,還有兼管生產部和計劃部。

    哦?這麼重要的職位?那麼他是怎麼到你那裏去工作的?大島顯然有些吃驚。

    哦,是一箇中國朋友的推薦,不過他的確也很能幹,真的很能幹。

    哼,松本君,你知道他會功夫嗎?

    他會功夫?我只知道他性格很內向的,不善於和別人交流,但是從不知道他會功夫,他也沒有向我説起過。松本有些驚訝的看着大島。

    剛才打鬥的時候,吃虧的並不是他,我的兩個同伴在他的手下吃了大虧。大島仰頭道:松本君,支那有一句俗語,我建議你回去後好好的揣摩一下,那就是:非我族類,其心必異。支那人用五千年的歷史驗證出的這一句話並非沒有道理,真正有才的支那人未必真心的幫助我們。

    還請前輩多多指教。松本又是一躬到地。

    我受命在支那埋伏近二十年,自問沒有人能比我更瞭解支那人的心理和性情,支那人對仇恨的隱忍遠遠超過你我的想象,他們為了仇恨可以放棄所有、捨棄一切。三千年前支那有一個武士叫做豫讓的,為了復仇他可以毀容吞碳;還有一個武士叫做王僚的,為了復仇他可以自斷手臂。仇恨本不是天生的,但是一旦仇恨在支那人的心裏生了根,那就幾乎沒有任何力量可以把它除去。我們進佔支那,支那人未必就不恨我們,松本君,現在正值我大和民族崛起的關鍵時刻,你用人之時不可不仔細考慮呀。

    那您的意思是?松本小心地問道。

    找個機會,好好試探他一下!大島山茂舉起右手,狠狠地向下一劈。

    轉天早晨,唐明久滿懷心事的去三稜會社上班,卻發現松本早早的迎在了會社的大門口,他一見唐明久走來忙阻攔了警衞的搜查,緊走幾步上前拉住唐明久的手道:唐桑,你來的好早呀。

    噢,您好,松木先生。

    唐桑,我為昨天我的同胞給你帶來的不愉快表示歉意,希望你能原諒他們的愚蠢和幼稚。松本一臉誠意的看着唐明久道。

    沒什麼,松本先生您説哪裏的話呀,我是在為日本帝國工作,我不會在意的。

    噢,那就好了,松本親切的拍拍唐明久的肩膀道:下週一你和我一起去一次靶場,抽檢一下我們最近的產品。

    好的。

    第四天是週末,唐明久可以不去會社上班,他在屋裏睡的很沉,到了近午的時候他才從屋裏走出來,下樓沿着河邊向南市走去。南市是窮人們的集散地,更是離家的遊子們消磨時間的地方,離家在外的人不怕忙碌,卻只怕空閒下來。因為一旦有了空閒,那無盡的相思便會象張網一樣的纏上來,纏得他們透不過氣來。茶園説唱的有山東快書、山西梆子、河南墜子、唐山實調,卻沒有唐明久的鄉音。唐明久袖着雙手在街面上閒溜達着,看看瓷器翻翻書攤,無所事事的度過了小半天。

    到了中午的時候,唐明久似乎有點餓了,向一個羊湯攤子走去。天津衞的羊湯和別處不同,全是羊內臟滷成,切成粗絲放在紗布罩子裏,火爐上煨着滷煮羊湯的大鍋,當然那湯是用水稀釋了的。有客人來吃的時候先抓些切好的粗絲放進大碗,用鐵勺舀起一勺湯到進碗裏,略略浸泡之後再倒出來,這叫熱熱碗;然後再倒進去一勺湯,再撒上碎香菜和麻醬汁、腐乳汁、辣椒油、麻油等佐料端上來。香噴噴的熱湯在加上幾個烤的酥酥的油酥燒餅,可以算是南市上最好的美味了,不但穿短衫的苦力們長來,穿長衫的食客也是絡繹不絕,可見在美食麪前是不分身份貴賤的。

    一個大碗多加辣子,三個燒餅。唐明久似乎常來這裏和攤主很相識,他招呼了一聲便揀張清靜的桌子坐了下來。羊湯醇濃燒餅焦香,唐明久吃的滿頭是汗非常舒暢,轉眼間兩個燒餅就吞下了肚。那絡腮鬍子的攤主藉着沒人的空抓塊抹布收拾桌子,來到唐明久的對面。

    這位客爺,今天這湯的鹹淡味行不?

    不錯,不錯,唐明久道,辣子給我放少了,下次多放點。

    嘿,看我着記性,攤主藉着點頭朝唐明久一探身子道:信田一雄已經出了瀋陽,在北京停留一下,會準時來到天津。

    噢,燒餅也不錯,油足。唐明久用眼睛瞟了一下四周道:我也準備好了,一切都在預料之內。

    昨天我們商議要不要給你準備一隻槍。

    槍進不了會社,再説我相信我的傢伙沒問題。

    那攤主點了點頭道:這位爺您説的對,這的確是本地的羊,我這小本生意那買的起口外的羔羊呀。攤主抹了兩下桌子繼續低聲道:最後關頭千萬不要露出破綻,再有如果情況萬一有變,你可以改變計劃,但要給自己準備一個萬無一失的退路,我們不能再失去一個好兄弟了。

    唐明久站起身朝那攤主笑了一笑,伸出右手拍拍他的肩膀,順勢在他肩膀上用力捏了捏,左手伸出輕輕一彈,一個大子兒劃出一道弧線飛了出去,從那羊湯挑子盛錢抽屜露出的一指寬的縫兒裏鑽了進去。

    您慢走,有空再來。那攤主低聲道:小唐,保重!

    第二天,唐明久坐在松本的車上,跟隨松本直奔租界深處的武德殿。松本帶着唐明久下車,穿過層層的崗哨進到武德殿後樓的地下室裏,這個地下室十分的寬敞,日本人把他改成了一個小巧而隱蔽的射擊場。衞兵推開沉重的鐵門帶他們走了進去,地下室的一邊擺開了幾張桌子,另一邊掛着幾張貼有靶紙的木板。松本一揮手,跟隨的其他日本人把帶來的木箱放到了桌子上,打開木箱取出一把用稻草包裹着的步槍,撥開纏着的稻草抵給松本。松本取出幾排子彈放在桌子上,然後一發一發的按進步槍的彈匣裏。松本裝好子彈得意的拍拍槍身。一個隨行的日本軍官從桌下取出幾個耳塞遞給眾人道:帶上它,不然在室內會震傷耳朵的。

    唐明久依言戴上耳塞,松本舉槍瞄準對面的木靶,伸吸一口氣,屏住呼吸慢慢的瞄準、扣動扳機。嘭!嘭!沉悶的槍聲在室內迴盪着,象是有人拿着大鼓在唐明久的耳邊一下一下的用力擂着。黃澄澄的彈殼蹦跳着在地面上躍動,靶板被打的木屑紛飛。松本打完一個彈夾後意猶未盡的收起槍,滿意的拍拍槍身回頭對唐明久道:唐桑,你要不要試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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