冀中平原的夏天少风,所以很少看到麦浪翻滚的场面,放眼望去就是一片片低着头的麦子,在那里晃来晃去。老陈穿着小褂坐在驴车上,眯着眼睛有一口没一口的抽着烟袋,盘算着身后盖着稻草的那半扇猪肉。这年头不好过,保定城外到处是鬼子的炮楼,还有眼冒绿光的治安队,这要是让他们看见了,准连根猪毛都剩不下来。自打前年小鬼子进了保定府还真就在这儿呆住了,咱民国政府的大军盼来盼去,却连影子都看不见,到是皇协军们支个岗呀设个卡的,越来越得势了,这生意真难做喽。
驴拉着车子东绕西绕的,结果到了脂肪头还是被拦下了,看卡子的皇协军们一把就把猪肉从草里扒了出来,嗨,弟兄们!今晚有嚼头啦。一个斜背大枪的军兵高喊。好,好,宽粉条子炖猪肉!妈的,老子可好几天没吃炖肉啦。六七个皇协军忽的一下,象苍蝇般的围拢了过来。
老陈慌的一伸腿从车上蹦了下来,来不及伸腰就作开了四方揖:各位总爷!吃不的呀!各位老总行行好,我们川味楼下半个月还指着它活命哪!
去你妈的,老子吃你点肉又没要你命。再说了,要不是老子们拼死拼活的在这维持治安消灭八路,你他妈的能吃西北风呀!老陈死死的攥住一根猪腿又不敢死命的往回夺,哀求着就象一条咬住骨头的狗一样,被几个皇协军一步一步的往路边炮楼里拖着,爷爷真的是拿不得呀。
去你妈的。老陈胸口上挨了重重的一脚。几位爷,给个面子吧!明天夜袭队的陈爷过寿日,这肉是孝敬他老人家的!我要是骗您我是龟儿子!
拿夜袭队吓唬我?我今天还就吃定了。老陈抱住一人的大腿急道:各位爷在这里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放我一马,赶明去城里川味楼我请客!
这扇肉最后还是被人骂骂咧咧的用刺刀剜走了一大块。
老板回来啦!驴车停在了川味楼的门前,小伙计连忙捧了毛巾出来,殷勤的抵给老陈擦汗。给后边老唐把肉搭过去,赶紧收拾出来,天太热。老陈摸了摸胸前,那一脚挨的生疼。老陈进到后橱里,老唐依然在一团酸辣的烟气中忙活着,老唐四十多岁了,背有点驼,手劲却不小,火眼上三口炒锅上下翻飞,翻、煎、投料丝毫不乱。老唐见老板回来冲老陈一点头,露出黄牙一笑,不说话继续低头忙活。老陈在后橱转了转,点了点头。
快到子时了,川味楼才冷清下来,老陈带着眼镜在油灯底下盘帐,今天一天进出客人不少,但是中午两桌皇军没结帐,下午特务队来拿这个月的意思,晚上双彩胡同刘三爷又带人来,吃了三桌临走喊了声记帐,蹦子也没给,今天一天没赚钱反而赔了不少,照这样下去川味楼离关张不远啦。
老陈摘了镜子,揉了揉眼睛,感觉是浑身是真乏的厉害,两条腿跟不是自己个似的,心里头也发闷。到不是为了回来时挨的那一脚,这几年来感觉忽然间就老了,心口上一直难受,但是为了一家几口的吃饭穿衣就一直忍着,整天迎来送往的,不管受了多大的委屈,都得笑着给人看。那皇军的嘴巴子抽在脸上一样火辣辣的疼,即便挨了打,你捂着脸还的点着头伺候人家,特务队、皇协军、夜袭队、情报课、那一个也惹不起,吃完了喝完了打完了你抬屁股就走,你还的跟在后面陪着笑脸让人家再来,这样的日子他妈的什么时候是个头呀。街面上已经清净了,老陈搬了一把竹凳坐在店门口,几个伙计在店里懒洋洋的抹桌子,扫地。老唐也闲下来了,弓着腰捧着水烟袋走了出来,和以往一样先冲老陈讨好的笑笑然后蹲在了门槛上,叽里咕噜的开始抽烟。
虽然到了午夜但是白天的暑气还没有褪尽,白天的烦心事让老陈皱着眉头使劲的把蒲扇呼的啪啪响。老唐似乎察觉到了掌柜的情绪,小心翼翼的问:掌柜的,杀一盘。
哈哈哈哈,老唐你每天都是这一句,哪天你也没少输,算了吧,后天一早跟我去趟满城,我丈家有个侄子娶亲,想让你去掌灶,你好好准备一下,露几手给他们看看。
哪个仫问题的,我是川味楼的头橱绝对要得!老唐点头道。那掌柜的我先睡了。老唐弓着腰冲老陈点点头,缓步走了。老陈叹了口气,心里想真是大有大的难处,小有小的滋味呀,自己总觉得自己熬日子如同耗子进风箱,天天受气。可是看看老唐,逃荒从河南来到冀中,几十岁的人了,没儿没女,身边也没个暖被窝的人,天天晚上一壶酒,每月十五号领六块大洋,日子过的有滋有味的。哎,这人呀,真是各活各味呀。
今天有点风,一大早老陈和老唐带着炒菜的家伙什,套上车离开川味楼,走江城路奔满城。今年天好,先是雨水足,然后晴天长,麦子都长的饱饱的,随着风前后摇摆,大叶子杨树哗哗的作响,知了孜孜啦啦的叫声从树缝中钻了出来。老陈头戴着大草帽,手挥着鞭子催动驴车,老唐坐在车后抽着水烟道:掌柜的,这稻子长势好呀!
什么稻子,是我们北方的麦子!
哦对了,麦子,是麦子,哎想起来俺老家的稻子也该开镰了。
老唐,多少年没回去了?老陈问道。哎,我都记不清多少年了,反正家里也都没人了,回去也是光棍一个车行碌碌,眼看着日上三竿,离陈各庄也不远,已经能远远的看见村口的大杨树了。
掌柜的,我感觉有点不对,这地上咋这些个胶鞋印子呢?老陈低头一看,土路上遍布了许多的胶鞋印子,还有托重货的车轮留下的车辙印子。老陈心下有点发毛,老百姓没那么多胶鞋穿,现在虽说是响晴白日,但那小鬼子什么干不出来?老陈抡起鞭子狠狠抽在驴屁股上,驾!快点!
陈各庄静静的,一点声音都没有,丝毫没有办喜事的样子,娃儿们都不知道在哪里疯玩去了,一个都看不见,狗也都不叫了,家家户户的门敞开着。老陈赶着车一进了庄子就感觉不好,老陈一把拢住了车,跳下来跑进旁边的院子里:他大哥,他嫂子,我是老陈啊。无人应答。屋里锅台是热的,院里的镐正修了一半,这些个人都能去哪?麦场!可能都收麦子去了!老唐说。可老陈知道,就算全村老少都麦收去了,那婆姨们不可能都不在家做饭吧,这个猜测让老陈自己都不大信服,走,去麦场看看。
麦场就在村南边,是全村人操办大事的地方,几天前村里就托人捎了信来,说已经在麦场上支了棚子,准备在收麦前给二明和老韩家丫头把事办了,要老陈带个好师傅去主灶,村里人吃菜口重,好辣,特地嘱咐老陈带上个好川菜师傅。离麦场越近老陈的心就越往上提,象娶亲这等大事是何等热闹,虽说现在是小日本做主,但是庄户人家有了这样一辈子一次的大事还是要热闹一下的。
拐个弯就到麦场了,却听不见大人孩子的一点动静,身后的老唐突然说道:掌柜的,有血腥气!他常年在橱下剖鱼切肉,对血腥气自然是十分敏感。老陈心里不由咯噔一下子,驴车转过弯来老陈和老唐就看见了陈各庄的乡党们,不过这些乡党们是黑压压一片躺到在麦场上,没有人能向老陈打招呼了。鲜红的血泡在地上,染红了整个麦场,根本下不去脚!狗日的!老陈想跑过去但是脚底下象安了弹簧似的,忽忽悠悠就是迈不动步,老陈张着嘴挣扎了半天,终于一拳捶在自己的心口上,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附近几个村子的乡亲赶了来,告诉老陈说陈各庄的乡党有骨气,藏了几个抗日的好汉,结果上午天没亮就被鬼子围了。陈各庄人都值得挑大拇哥,任小鬼子怎么审问硬是只字不吐,结果鬼子兵就架起机枪把全村人都突突了。在周围几个村的乡亲帮助下,老陈老唐把陈各庄的乡亲们都埋了,男女老少总共三百一十六口,只有一个女娃娃,被她爹二蛋藏在柴堆里才躲过了这一劫,可怜的女娃娃,才十三岁,爹娘亲人一下子就全没了,老陈把娃娃抱在怀里,张口喊了一声:闺女呀眼泪就止不住了,那女娃娃也哇哇的大哭,爷俩的衣襟一会就全溻湿了。
老陈和几个保长商量了一下,自己有儿无女,就想把这个女娃娃收留了。这一来等老了有个依靠,二来这陈各庄已经没人了,就算有远房的亲戚照看,但是看这年景备不住将来就把这孩子卖了,老陈就是开饭馆的,随便省点吃的也就把她养活大了。几个保长也都点了头,众人心里都难受,老陈说要做饭谢谢大家援手,可是谁也吃不下去,低着头都走了,老陈和老唐看看天快黑了,也赶着驴车往回走了。一路上三人谁也没话,老陈铁青着脸,嘴里的牙咬的咯咯响,老唐一口长气一口短气的在后面搂着女娃娃。
掌柜的,你说这龟儿子小日本怎么没人性?咱中国人怎就这样让人家杀?老唐恨的咬牙切齿。你没听那说书的说: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国都亡了,咱爷们还不是人家案板上的肉呀,人家可不想杀就杀,想宰就宰。
我的闺女,你后你就跟陈伯唐伯过了,这样吧,你以后喊我陈爹,喊他唐爹,别跟人说你的来历,就说是我们的远方亲戚,过继来的。这样,我给你起了名字,你就叫陈绸吧,别忘了这小日本给咱留下的血海深仇!
驴车缓缓前行,车上三人无语。风起了,两旁的杨树叶子哗哗作响,一片片整齐的麦子被吹的摇摇摆摆,听不见蝉鸣,青蛙们也不鼓噪了。老唐回过头,看着陈各庄的方向,庄子已经远的看不见了,但是夕阳下庄子那个方向射过来的阳光依旧鲜红如血。
老陈媳妇在阁楼腾挪了半天,给陈绸支了张小床,又给孩子打了热水洗脸,又做了碗热乎乎放了芫荽的面汤给陈绸吃。接着找出儿子从前的衣服,挑亮了灯忙着给自己的新闺女改衣服,老陈看在眼里心里舒坦了许多,到底是十几年的老妻了,知道自己的心思,而且知道事理,疼人。
半夜了,老陈实在睡不着,下午看见的一切让他的神经突突的紧蹦,眼前总是一地酱红色的血和一堆堆的尸体。老陈不敢闭眼,一闭眼仿佛就能看见乡党们在鬼子的枪弹下哀号着翻转倒地的场面,他仿佛看见小鬼子一个个狞笑着平端刺刀,往自己乡亲的身上捅下去。老陈感觉心口疼的厉害,昨天的一脚让他到现在还难受,他不明白都是中国人,怎么就愿意给人家当牛做马低着头做奴才呢?老陈翻来覆去的睡不着,抬头看看窗外,差不多已经是后半夜了,老陈摸着黑披衣下地,轻轻的拉开门,想出去走走。
院子里的空气清清凉凉的,有一点除虫菊的香味,吸进肺里感觉有说不出的舒服,象含着片冰薄荷。老陈站在台阶上,仰头看着夜幕中的满月,小时候他也喜欢这样,那时他陪着他爹读夜书,爹看书到半夜也是喜欢披衣起来,拉着他到院子里走走,那时候爹就在院子里学着说书先生的样子拉开架势,比划杨再兴和岳飞。老陈叹了口气,这才多少年呀,自己也老了,安静日子也没了。日本人占了东三省的消息传到了这里,当下爹就气的口喷鲜血说:四十万人齐解甲,宁无一个是男儿。想当时自己也曾一腔的愤恨,但是这些年的经历早就磨平了自己的锐气,到头来还是求平安求本分,夹着尾巴做人。漫天星光闪烁不定,把庭院撒的白亮白亮的,这如水月光下照耀的,是几万里的大好河山。老陈感觉自己胸中的纠缠之气愈发的难忍,想出去走走,于是勾上鞋,打开院门走了出去。
巷子里很空静,布鞋踩在炉灰上面沙沙做响,不知不觉老陈走到了城南李鸿章祠堂下。李鸿章是晚清的风云人物,只要有淮军驻扎的地方都建有他的祠堂。老陈远远的看着,心下又生出些感慨。想李鸿章一生洋务救国,到头来连凭吊魂魄的祠堂都被倭寇霸占了,他老人家九泉之下不知做何想法。想几十年来国破家亡,多少好儿女血染家园,老陈只觉得胸中一口气越来越郁闷缠绕难以梳理,情不自禁的抬起右手一掌拍在身边的墙上,啪的一声,土沫飞溅,一个掌印清晰的印在墙上。
什么的干活!不远处传来皮靴奔跑的声音。老陈猛然想到日本人有宵禁令,晚上十二点后就是有天大的事情也禁止上街,没有日本人手令上街的一律就地枪毙。老陈忙转身扭头就跑,那大皮靴就在后面紧追,边追还边喊:快快的站住,良民证检查!老陈一转弯想甩开后面的鬼子兵,可是他一抬头发现前面一个日本浪人手握武士刀,正叉开双腿等在那里。
狗日的,两头堵!老陈回过头来,那日本兵也赶了上来。看见有同伴拦住了老陈的去路,那日本兵似乎很高兴,喘了一口气然后哗的拉下枪栓,退出子弹,举手做了一个请先的动作。老陈一回头,后面那日本浪人也把刀插回鞘中,同样举手向那日本兵做了个请先的示意。老陈忽然明白了,这两个鬼子是在客气,让对方动手杀我!娘的,把我当成猪羊牲口一般了!老陈咬牙心想:好他娘的,今儿个也就今儿个了。那日本兵慢慢走过来,右手拍了拍手三八大盖,拔下刺刀插在枪上,用下颚点点老陈,一个跨步冲刺,直刺老陈的小腹。月光下,老陈看见刺刀闪着寒光刺到,老陈突然上手一晃,左前上弓步闪开来势,右手抓住枪身,左手鹰爪探手钳住日本兵的脖子,紧接再上步右手捏成虎爪,狠狠拍在日本兵的心口。日本兵气血被截一口气上不来,脸憋的如同一个紫茄子。老陈捏颈的左手加力,右手再向上一推,那日本兵的下颚咯吱一响,颈骨就被老陈断成了两节!
老陈慢慢松手,日本兵的尸体如同空麻袋般委顿在地,三八大盖铛一声摔在了路边石阶上。老陈转身回头,背负双手看着对面的日本浪人,那浪人惊慌的睁大了眼睛,他一下子拔出刀扔掉刀鞘双手高举,做了一个映月流的起手式。那浪人看着老陈的眼睛,那里面满是复仇的怒火和冰冷的轻蔑!那浪人有些踌躇,想跑回去叫同伴相助,又感觉不符合大日本武士的精神太给帝国丢脸;想咬牙相拼,但是从刚才电光火石的几下子他已经知道,自己决不是这老者的对手。老陈走了过去,站在浪人前一个身位的地方,左脚前探手臂舒展摆开了一个架势,那浪人也知道一些中国工夫的,惊道:形意拳!老陈双臂一晃变虎抱头式作势欲扑,那浪人一声怪叫后退半步长刀下劈。刀下一半那浪人却发现老陈根本没有动,而自己这一刀也劈不到老陈,浪人连忙换招,长刀回收跨步上前,准备直刺老陈的前胸。就在他长刀收回的时候,老陈突然上步中门抢位,随着他刀势后撤而欺进,右手扣住浪人手腕左手钻拳直凿浪人右肋。那浪人也是有些功力的,慌忙中右脚后撤,拧身翻腕长刀反撩老陈右肋,这一招连消带打出手狠辣。老陈右腿疾进闪入浪人背后,再上左腿旋身左臂回曲,一肘结结实实的打在那浪人脊椎上。一声脆响,那浪人的脊椎被老陈一肘打断,浪人一声怪叫长刀落地,老陈右手圈出,又是一记鹤啄敲在那浪人的太阳穴上。
老陈飞快的往家跑,半路上他想起自己的脚印忙把鞋脱下来,塞进旁边开水铺的茶炉里,光着脚跑回了家。老陈以前从未想过自己在这把年纪还能跑的这样快,有这么劲的身法。老陈跑进院子回身把院门插上,自己再也撑不住了,一屁股做在了台阶上,大口的喘气,汗珠子叭叭的落在地上,小褂前后透湿的象从水里捞出来。老陈抬起头来,漫天的星光欢快的闪烁着,他想起了教他形意拳十二年的师傅。他师傅师从郭云琛学艺,也算的上是形意正宗了,老陈想起自己在这小院里练的每一个趟子,每一次茬招,十二年了,他这是第一次和师傅以外的人动手,第一次伤人。
老陈一夜兴奋不能入眠,早早的就起来招呼伙计门打扫庭院,去水铺打热水,卤制凉菜。掌柜的!出事了!打开水的二牛跑回来了,昨晚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今天一早日本人就把李鸿章祠堂给围了,宪兵队、侦缉队、皇协军、巡警都去了,连大东亚武道学会的武腾信雄和赵申平也去了,祠堂南北胡同口都封了,日本人的机枪就顶在胡同口!
老陈夹着笔的手一抖,手下的算盘珠就乱了,赵申平那个汉奸也去了?二牛,这些都是你亲眼看见的?二牛道:哦是是我听人家说的。
去,上午你不用干活,去祠堂那边看看中午再回来吃饭,看仔细点,回头告诉我。二牛去了,老陈望着二牛的背影心里明白,昨晚的事的确不是做梦,自己这一家三口的命就离鬼门关不远了。
祠堂胡同口一早就戒严了,最外边的是挂着警棍的巡警,里面是皇协军,再里面是侦缉队、宪兵队,而这四重同心圆的圆心就是三个人,宪兵队的少佐队长本英树、大东亚武道研究会的会长武腾信雄和副会长赵申平。三个人都在做着同一件事情:看他们脚下的两具尸体。
尸体的发现是今天清晨,一个是我的士兵青木君,一个是武道会的上田君。估计死亡时间在昨夜两点左右。显然他们是被人用搏击技法杀害的!本英树少佐面无表情,看着对面的赵申平和武腾。你们看,经过我的现场勘察,现场一共有军靴、布鞋、木屐三种脚印,毫无疑问,杀人者只有一个!是穿布鞋的支那人,你们的看凶手是什么的干活!有什么的线索!
赵申平沉吟了一下走上前去:本英太君,您真是明察秋毫呀,从脚印就能判断凶手,厉害,厉害!哦我我的意思是凶手肯定是高手,肯定是连过外家功夫的,您看青木太君的胸口塌陷,上田太君口鼻流血肯定是颅骨碎裂,而现场又没有摔打的痕迹,所以凶手一定是练外家的高手。
废话!本英树忍不住暴怒起来,一下子死了两个同胞,要不是他顾及身份早就发火了,保定城内习武的有几百人!河北省一省有上千人,你难道让我一个一个的去抓吗!笨蛋、蠢猪!如果没有更聪明的想法你就给我闭嘴!赵申平吓的脸色一阵青白,退开了几步。哈哈哈哈,本英君,我已经找到凶手了!身穿和服的武腾信雄转过身子说。
武腾老师,请您指教!本英树向武腾信雄一鞠躬说道。本英树在日本的搏击老师是武腾信雄的师侄,在黑龙会跟随武腾信雄学艺五年,所以本英树一直对武腾持弟子礼的。杀人者必定是一个支那内家形意拳的高手。青木君和上田君所用武器不同,一是长枪,一是武士刀,这两样武器的攻击方法也不同。首先能闪开他们的攻击,说明杀人者有极灵活的身法和步法。其次在不经过激烈争斗,能够迅速置人于死地,说明凶手的攻击力惊人,这样我们就缩小了范围。象在支那流传很广的三皇炮捶、半步崩拳一样有此威力,但是,通过看青木君和上田君两人的伤口,是分别被鹰爪锁吼、掌力击胸、肘断脊椎,说到这里武腾举手在空中比划了一下,他感觉到一种遇到对手的兴奋,还有啄击太阳这四种手法连续攻击的,同时拥有这么多样的技法和流畅步法的只有在支那流传上千年的形意拳!
赵申平一巴掌拍在自己大腿上:实在是高,我怎么就想不到呢!
老陈感觉心跳的很厉害,虽然他不断的安慰自己,日本人不会从现场发现什么线索,鞋自己也早烧了。但是他怕赵申平,这个河北武术界有名的汉奸。自从日本人占了保定,他就公开站在日本人屁股后面,老陈从来没见过他在日本人面前直过腰,一身奴性!说不定这个家伙会说出些什么来。
武腾围着尸体走了几步,从身边士兵手中拿过一只步枪然后向赵申平招手,武腾迈步站在用白灰标出的布鞋鞋印上,把枪塞进赵申平手里做了一个手势,你,刺我。赵申平先是一楞,即而一个劲的摇头:我可不敢和武腾太君过招,我那是找死那!武腾摆了摆手,一指自己面前那个用白灰划出的军靴的脚印说道:你,站在那里,刺我。赵申平明白了,武腾是要让自己演示青木在临死前的动作,赵申平点点头,朝武腾和本英哈了哈腰,伸手把刺刀卸了下来,然后举枪朝武腾小腹刺去。武腾左腿跨步,右手一把抓住刺来的枪身,左手做鹰爪上探抓住赵申平的脖子,右腿上弓步在赵申平胸口作势一推,赵申平夸张的连退几步,一屁股坐在地上。赵申平爬起来顾不得拍土先鼓起掌来,武腾太君好功夫,我刚才挨这一下就象被过电一样!武腾向本英树做手势一指自己脚下,赵申平偷眼一看不由吃了一惊,武腾的双脚正站在青木尸体前那两个被白灰圈起的布鞋鞋印里!
这一招就是形意五打中的钻拳,青木一定是这样被击中要害的。而上田不是庸手,他和杀人者交手肯定有还击的机会,但是却被对方弓步抢进中门,被绕到背后,才会被人轻易击碎脊椎,而弓步欺势破中门正是形意拳步法的绝技!鼍形也是形意十二形之一,主拨转刁拿之法,既可化对方束手,又便于将对方向侧后牵引,曲伸变化,出其不意。形意拳与八卦掌,太极拳被称为内家拳近百年来最盛行的拳种,讲究全神贯注,形神一致,正所谓身如弩弓,手似箭,所以杀人凶手必定是支那人中的形意拳高手!
老陈看着伙计们在店堂里忙活着,耳朵在听着那些食客们的谈论。您知道吗?今天早晨咱保定府可炸窝了,不知道从哪里来了一个好汉,昨晚眨眼间就连杀了两个日本人!
是呀,是呀,我也听说了,日本的警笛足足响了一个上午呢,哎据说那杀人的是从口外来的好汉,身高八尺,保定府的城墙高不高?他跺跺脚就过来了!哎,我还听说那好汉是练形意拳的高手。老陈听了心中一惊,忙支起耳朵仔细听着。我是听说的,是人家日本人的武腾信雄练过,人家到现场走了一圈,当场就说不用找了,凶手是练形意拳的高手,然后又比划了几个姿势,那本英少佐据说也是练家子,还有一个赵申平呢,那赵申平一看就傻了眼,然后就俩字。服了!
然后,日本人就开着车在城里转,由赵申平领路,把城里那些个练过形意拳的人都抓到宪兵队去了,上刑!他妈的,这汉奸!就会祸害人!后来呢?
再后来,武腾信雄去了宪兵队,把那些抓来的人都放了。人家说这些人都没有那么高的功夫,真正的高人还藏在城里头呢!这可是我在侦缉队的小舅子亲眼看见的!哦你们说那人会是谁呀,藏的这么深,这么高的功夫,把武道会的武腾都惊动了,你知道吗上次武道会请山东的查拳冯来保定,那武腾连面都不见的。看着吧,出了这么大的事日本人肯定完不了。
大东亚武道会就设在城西关的江城路上,是一所两进的青砖磨缝大院子,红漆的大门雕砖门檐,门口有上下马石,院里载着香椿和桑树,西墙边搭着葫芦架。这是一个怡静安详的地方,可以安心习武,这里原本住着一个地方乡绅,保定城沦陷前他就收拾细软携带家眷逃走了,本英树来到后喜欢这里的环境,就把它作为自己的住所。武腾信雄来到之后本英树就把这个房子送给了武腾,武腾就把这里作为大东亚武道研究会的会场,带着十几个日本兵和一些有段位的弟子在这里修练,平日闲暇的时候,本英树也是常来这里和武腾那些弟子切磋的。
夕阳打在桑树叶子上,武腾信雄正坐在院西的葫芦架下的蹋蹋米上闭目打坐,十几个弟子传着道服围坐在外边,本英树轻轻走了进来,看到武腾正带着弟子打坐也不便打扰,也脱掉军上衣在一边盘膝坐了下来。过了好一会儿,武腾开口问道:怎么,本英君,没有头绪吗?
是的,武腾老师,我实在是不知道这个凶手的来路,两天来他没有连续做案,军部也没有失窃任何情报文件,军火库和油料库方面也没有异常,我实在想不出他的行凶动机。也就更谈不到找凶手的线索了。
呵呵,本英君,你还不够了解中国人。嗨,请老师赐教。本英树坐在蹋蹋米上向武腾弯腰点头。武腾站起来活动了一下自己的胳膊,来回踱了几步,问道:本英君,你知道支那的韩非子吗?本英树道:韩非?老师,我只知道他是支那春秋时代的一个学者。
是呀,他更是一个治国的大师,两千年前他就提出了法律治国的思想,他认为当国家安定生活富足时,国家的法律就会很健全,保护大多数人的利益,不允许那些游侠以武犯禁,用一己之强损害他人。武腾拿起茶杯递给本英树继续说:但是当国家动荡贫富不均时,在社会低层的人们的利益无法保证,就会盛行习武之风,用暴力来维持社会平衡。现在支那人对我大日本帝国心存反抗,再加上社会动荡,那些所谓的侠客英雄就会出现,用他们个人的力量抗衡整个社会环境,力图改变现实。但是国家太弱个人太强总归对个人不利,个人无论多强如果他想与整个社会环境抗衡的话,他就会象巨锤下的石子一样被粉碎!武腾说到这里举手做鹤啄向面前的沙袋猛然一击,沙袋应声而破,里面的粗砂和锯末唰唰纷纷流下。
老师,我要怎么样才能抓住他呢?本英树问。支那侠客有他们自己的精神,不同于我们武士,我们把自己的一切奉献给天皇陛下,他们愚昧的讲究为民,把一切奉贤给生活在社会最低层的弱者,用他们自己的力量来维护他们眼中的平衡。他们注重信义,讲求承诺,并把它看作比生命还重要,同时他们更注重责任,敢作敢当,因自己而引发的责任必须由自己完全承担,如果他们有逃避或迟疑的行为,会被人所不齿和唾弃,甚至失去侠客的称谓。所以支那武者最重虚名,最看重的就是自己所谓的英名。
那我该怎么做呢,老师。武腾道。利用,利用他们的弱点,让他们象夜晚的飞蛾一样,自己送上门来。本英树顿悟大喜:老师,我明白了!
老陈知道自己的年岁,到了不惑之年人就把什么都看透了,他就想活着,把儿子带大让他上学,出洋读书,娶媳妇传宗接代。老陈心疼媳妇,知冷知热这么多年了,什么事都顺着自己,少年夫妻老来伴,自己是这个家里的顶梁柱,一旦自己有了变故那他们娘俩依靠谁去?绸儿这几天也和自己的媳妇、儿子寅生处熟了,娘呀弟呀的喊着也亲热,有空就帮着自己干活,连老唐都说是个好闺女。老陈叹了口气,他知道自己一时冲动惹下了祸根,但当时生死一线,如果不动手那躺在地上的就是自己,一如那陈各庄的三百乡亲。但日本人终究不会轻易罢休的,这几天宪兵队扯着大狼狗到处抓人,老陈知道这事情就象三伏天上的闷雷一样,迟早会化成闪电劈下来。老唐这几天也见瘦,晚上常睡不着,学徒说整晚咳嗽,在楼下来回的走。
川味居就在环城南路的北边,后面就是原大总统曹锟的莲花池。老陈今天刚起床,就听见东边叮叮当当的敲打起来,老陈上二楼开窗一看,不太远的地方一个日本兵押着几十个苦力,正在那里往地上打桩。有胆大好事的老百姓们远远看着,小声的相互耳语着。老陈看了半天也看不明白,老唐从灶间出来上到二楼。看了一眼扭身又回去,只说了一句:龟儿子们那是在搭擂台呀。掌柜的!掌柜的,又是二牛慌里慌张的跑了过来,掌柜的,祠堂南北胡同的人都被日本人抓去啦,日本人还在城里贴了告示,让那个用形意拳杀人的出来自首,不然从今天开始过一天他们就杀一个,而且日本人还放出话来说在城南路上搭个擂台,要让那杀人的中国人见识一下日本的武道,说有能耐在台上赢一个日本人的,就把抓走的人放一个!
日本人用枪托打,用鞭子抽,一个早晨就把擂台搭了起来,碗口粗的枣木桩钉地,再搭上两寸厚的木板,上面铺上高阳县的毡垫子,四脚竖着高杆,上面挑着双电灯。擂台西边五丈远的地方另搭了一个台子,挑起凉棚,摆上桌子、竹椅,桌布上还贴了几个手写的大字大东亚共同繁荣昌盛。
日上三竿的时候,老百姓渐渐往台下聚集起来,小贩们也都挑着担子挪了过来,老陈站在川味居的二楼,看着对面的一切紧皱眉头。西台上,武腾信雄穿着和服闭目坐在竹椅上,两边是一身戎装的本英树和几个高级将佐,坐在他们身后的是十几个弟子,都是腰系黑带的空手道好手。本英树轻蔑的扫了一眼台下:愚蠢的支那人只知道看热闹,刀砍在他们同族头上时,他们也只会看热闹。本英树朝坐在最外边的赵申平做了一个手势。赵申平笑着点了一下头,登梯子上了擂台,赵申平向台下作了一个四方揖咳嗽了一下,台下看热闹的人群知道他要说话,也就安静了下来。
我说各位乡亲,不是我赵申平不给大家遮掩呀,只是这事实在如天大呀!人命关天,尤其是日本人的命!我有心帮衬也无可奈何。前天有人在城里作乱,伤了两位日本太君,这简直太没王法了!本英太君心地仁厚,想让那个凶手出来自首,但是,赵申平夸张的一跺脚,那个凶手敢做不敢当,不敢出头了,本英太君一气之下摆下这擂台,那个伤人的凶犯不是会形意拳吗,人家日本的空手道也不是吃素的。我现在就借台下诸位的口传话出去,让那个凶犯快快出来自首,他要是出来,祠堂胡同的三十几口人太君就全都放了,可他要是缩头不出来,那三十几口人可就当垫背的了,太君说一天杀一个,那几十口人的性命可就全系在他一个人身上了啦。
赵申平说完朝台下使了个眼色,台下几个维持秩序的便衣闹哄起来:就是,没本事就别惹事,黑天半夜的暗算人家日本人算什么本事,有本事就上台比划比划去。台下的那些斜垮手枪带墨镜的便衣们龙套般的鼓噪着。
赵申平回到西台上,本英树似乎很满意,稍稍点了点头。赵申平笑着向本英树微微鞠躬,然后坐在西台那排椅子的最外面。两排人参差的坐在西台上,象一张粘网,等待着直扑来的鹰。
老陈拧眉站在窗口,川味楼的位置极好,俯看十几丈外的擂台清清楚楚,西台上那一群人的嘴脸看的明明白白。老陈寻思这那朝那代都有汉奸,都有图私利不要名节的。如今这日本人坐着铁船越洋过海到中国来杀人放火,居然还有人拍着巴掌说火放的好,人杀的好!不管烧的是自己的左邻右舍,杀的是同宗同族!老陈想起自己父亲捶胸喷血的那句四十万人齐解甲,宁无一个是男儿,只觉的自己心中气血翻涌。老陈叹了口气黯然回身,看见老唐站在自己身后不远的地方,老陈一楞:老唐,你怎么不在灶堂?老唐笑着,把茶壶抵了过来,掌柜的,下午叻,么有人了,我看你在上边,给你端了壶茶来。老陈伸手欲接,可老唐好象刚忙完活手上有油,手一滑壶嘴一低,一股茶水直线朝老陈月白色的大褂喷出来。老唐喊道:掌柜的小心!老陈手快,右腿后沉右掌探出把水珠稳稳接在手里,再顺势向右甩出,左手一把托住老唐的手腕,说道:老唐你先下去吧,我自己坐一会儿。老唐驼着背走了,下楼后喃喃自语道:好一招游鼍化险呀。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老陈没想到日本人摆擂整个保定府无人理睬,这一点既在意料之中又出乎意料,可是那些日本人还在西台上不动声色的坐着。武腾和本英树摆下围棋,不急不慢的消磨着时间。老陈实在猜不透日本人的想法,他不知道今天如果还没有人理睬,那日本人会不会真的如他们所说,杀一个人逼自己出来。他心里翻翻复复抛不下自己的老婆孩子,还有川味楼,还有自己几十年安静无争的生活。就算胜的了日本人的空手道高手,自己血肉之躯挡的住日本人的三八大盖、歪把子机枪吗?何况自己拼一条老命为谁?想想那些看热闹的闲汉、无耻鼓噪的狗腿子,自己这一条命就这样交出去值吗?能换来些什么?但是老陈反过来又想,自己杀人怎么能让无辜的人受连累,如果真有人因自己的犹豫、畏惧而被杀,那自己岂不是罪人了吗?那样即使自己有大神通,把日本人打回了弹丸岛国,那也终究无法面对祠堂胡同的老少乡亲。他妈的,日本人这一手玩的真绝。
正想着,窗外传来一阵的鼓噪,出事了!老陈一个箭步跨到窗前,看见台下的人群涌动,人们伸着脖子面带惊奇的争先向擂台涌去,象一群挤向食盆的鸭子。台下负责弹压秩序的警察们横举着枪拼命的往外推,只见两个日本兵正把一个五花大绑的老人从汽车上拽下来,那捆绑老人的麻绳紧紧陷进肉里,老人被捆的好象出锅的山东罐肉。汽车上一个半大的娃娃咕咚一声就跳了下来,那娃娃也被象肉棕一样的捆着,说是跳,实际是整个人从车上自己跌下来。那娃娃落了地顾不得痛,连滚几滚撵上老者一张口咬住老者的裤脚,死命的往后拖着,那拽人的日本兵不耐烦了,大皮靴一脚踢过去,那娃娃被踢的满口是血往后仰着在地上滚了几圈,老者被日本兵象麻袋一样拖上擂台,那娃娃急的大哭着爷爷,爷爷呀!不顾满口的鲜血和碎裂的门牙。老者被按跪在擂台边上,一个日本军官拔出了军刀,老陈预感到了什么,一下子摒住了呼吸,却忘了呼喊只张大嘴死死盯住那日本军官的军刀,看着他高高举起,看着他狰狞的劈下,看着那老者的头颅骨碌碌滚向人群,看着人群象躲炮仗一样闪避的老远又围拢上去看着,看着和自己一样殷红的鲜血喷泉一样的从尸体中喷涌而出。他们真的杀人了!
老陈听不到楼下人群的鼓噪声和西台上日本人嚣张的狂笑,他两眼发呆耳中只听到自己的心里在喊着:陈云宣呀陈云宣!他们真的杀人了!他们真的说到做到,那老者真的被你连累了!陈云宣你连累了一条人命呀!老陈看着擂台上下的一切,心口一阵的发疼,手捏的窗棂咯吱作响。胸腔里象急急忙忙的跑过一个刺猬,扎的他心里生疼。唉!老陈一掌拍在了窗柃上,他心里说不清是悔恨,还是懊恼,或是愤怒。他恨自己的国家太弱,让人家肆无忌惮的在自己的眼前杀街坊邻居,他悔恨自己那晚就不该外出,好端端的日子惹出这飞来的灾祸,他更懊恼自己不是个英雄,闯出了祸事却不敢承担,躲缩在一边看着别人因自己的连累丢了性命。老陈更迷茫,出去拼命,可那样把寅生娘俩托付给谁,难道让它们逃荒要饭流落他乡?可要是自己忍着不出头,难道自己能看着祠堂胡同老少无辜的三十口人一个个为自己头颅落地?老陈懵了。擂台周围的看客们都已散去,擂台四角高杆上的电灯亮起来,把方圆几丈的地方照的惨白。老陈从川味楼里走出来,向擂台缓缓走去。短短的一段路不过百步,老陈的心里却象搅翻了十几罐辣酱,翻来覆去的辛酸。惨白的灯光映照着台下那滩已经凝结的鲜血,十几只绿头的苍蝇围在上面,象一群嗜血的狼。这原本是是受之于父母的一腔热血,现在就这样染红方寸田地。老陈眼中止不住热泪盈眶,他跪在地上,捧起一捧尘土想把那一滩血迹掩埋,双手却有灌铅般的沉重。
就在老陈沉浸在悲痛的时候,细碎的脚步声远远传来,那是木屐踩在毡毯上声音。老陈抬头一看,武腾正从擂台上缓缓走来,在距离老陈两丈远的地方站住。他束着手,鹰一样的眼睛盯在老陈脸上,好象要用目光把老陈穿一个窟窿。老陈知道,眼前的那个日本人是一只不露牙齿的狼,他会把刀子刺进你肚子里时还向你鞠躬微笑。一股仇恨的怒火在老陈小腹中升腾,老陈缓缓起身,在起身的同时老陈沉肩坠肘左掌收护腰,脚下前虚后实,已经作好了随时接受武腾攻击的准备。
武腾看的出老陈眼神中的愤怒,不过他已经习惯了,因为他见到的大多数中国人的眼睛里几乎都有愤怒的神色,但是令武腾暗暗吃惊的是这个中国人身上散发出的杀气。这股杀气不同于高手对招间的那一种,也不同于战场上血肉相搏的那一种,这股杀气仿佛存在了几千年,它仿佛一直在积蓄中压抑,在压抑中酝酿。它就象压抑了许久的风势,现在就要掀起滔天的风暴和海啸。武腾第一次有些吃惊了,他从没有想过愤怒竟然能转化成这样的杀气。但是武腾感觉还有另一股巨大的杀气从自己的侧面步步进逼而来。武藤扭头一看,十几步外,是一个四十岁上下的中年汉子,他身穿开襟的白粗布小褂,黑竹布的灯笼裤,肩搭毛巾手托一个小泥砂壶缓步走来,正是川味楼的头橱老唐。
老唐径直走向老陈,把手中的茶壶向老陈面前一抵说道:掌柜的,伙计们让我来寻你。老陈朝老唐点点头说道:好,我们回去。说完缓缓的收腿直腰,接过老唐手里的茶壶,两人一前一后走开了。武腾望着两人背影心中感叹:老师说的果然不错,真正的高手不在名山大川。支那有一句古话叫做大隐隐于市。果然,武林有形不在江湖,而在那些贩夫走卒之间。
老唐和老陈坐在川味居的厅堂里,沉默半响之后老唐开了口:掌柜的,我到你川味楼六年了,当年我从山东逃难来到保定,俗话说腊月二十八冻死叫化呀,那一年腊月二十八又正是大雪,可我老唐虽然要饭但是我要的有骨气,就算冻掉我一条胳膊人家忘在外面的衣服我也不动!哎,半夜里实在冷的不行了,我躺到在你家门口,这也是缘分,从那开始我老唐作牛作马报答你掌柜的,这欠你的一条命我用一辈子来还,这也是缘分吧。
老唐,我知道你不是一般人,也知道你重意气,讲情谊,这些年我和你嫂子从没拿你当外人看,咱哥俩同吃同喝没有两样,这真是缘分。
掌柜的,别的也不多说,你明天给我半天假,我估计明天就有有血性的好汉子去打擂台了,我要去站脚助威,为咱华夏男儿的拳脚喝一声彩!
好!你去!兄弟,你先去一步,哥哥和你一起助威!
第二天擂台下聚集的人更多,因为昨天杀了人,今天保定城里几乎万人空巷,都到这擂台下看热闹,围观的人群人头攒动,做小买卖的吆喝此起彼伏,真把这杀人的场所当成庙会一般。老陈一夜没睡,略有憔悴的站在窗边,看着对面的擂台。掌柜的,二牛跑了上来,唐橱头一早把我们手里的铜板零钱都换走了,我跟过去一看他拿着厨房的磨石在那里磨铜板哩。老陈一楞,我知道了,你们下去忙吧。
西台上保定城的头头脑脑几乎都来了,警察局局长刘一平亲帅大队的警察押阵。这刘一平是摔跤的好手,祖上在皇家善扑营做过翼长,家传了三十六手别子,也算是保定武林一绝。刘一平好酒,所以也有个绰号叫刘一瓶。赵申平看看表,从座位上站起来,走下西台上了擂台,依旧作了一个四方揖,未开口先是一声长叹:唉,各位乡亲,昨天本英太君一怒之下砍了一个人,我看着也心疼。可那也不愿本英太君呀,谁让那伤人的凶手缩头不出,惹本英太君生气
话未说完台下一块西瓜皮嗖的飞了上来,这瓜皮从十几丈外扔过来挂着劲风,赵申平百忙中伸手一挡,西瓜皮打在了他手上汁水溅了一脸,引来台下众人的一片哄笑,赵申平刚要发作,台下人群闪开一条胡同,扔西瓜皮的人已经走到了台前,正是双彩胡同的花虎刘三爷。刘三爷光着上身腰铩着板带,两肩刺的花虎随着走动跃跃如生。赵申平你他妈少放屁,滚回去把你日本主子叫来,我问问他,有人杀了他日本人的确不假,可是他日本人深更半夜的拿着枪在我们中国的地面上干什么?他凭什么杀人?好!刘三爷身后是清真寺街的回回白三爷和白五爷。
赵申平后退一步,看着台下这三位想了想说:好,既然几位都是武林道上的人物,干脆说!那么咱们就走武林道上的规矩!赢一场,放一个人!刘三爷几步走上擂台,抬手作了一个四方揖:老少街坊们,我刘三在马号商场一带混了十年,街坊们都说我是个混混。我是个混混,做黑道的不混就没法活,但是我刘三虽混但我有骨气,我忍不得日本人对咱街坊们想打就打,要杀就杀!台下轰雷似的喊起好来,好!好个花虎刘三!人们都伸长了脖子看着台上。赵申平,废话少说,你让日本人动手吧!
刘三练的是大洪拳,是实打实的外门功夫,年少时也下过苦功,扛树、浸药、棒打胫骨。拳头粗的杠子打在身上应声折,在保定武林中也有上一号。但是刘三和武腾的徒弟三宅过到第五招的时候就有感觉吃疼了,刘三感觉三宅的腿踢到自己手臂上就象铁棒抽过一般,骨头根里针扎的疼。他以前也到武道会的附近打听过,感觉日本人练功也不过是打桩、击袋对练而已。但是刘三不知道,日本的空手道不同于中国武术讲究个人修为,空手道的技击完全服务于实战,每一拳是必须碎砖开石,每一腿是必须断木折桩的!到了第九招上,刘三的左臂已经抬不起来了,三宅抢弓步冲进刘三的中门,抬左手把刘三的右拳隔在外边,吐气开声一记直拳打在刘三小腹上。刘三一声呻吟跪在台上,三宅得势不让人,左手抓住刘三的右腕,一记手刀砍在刘三右臂的臂弯内侧,刘三大叫一声,满脸的五官挤在了一起。台下观战的白家兄弟心下猛的一沉:完了,刘三这右胳膊算是废了。三宅面露狞笑左手举起,运起一记手刀砍向刘三的太阳穴。日本空手道中手刀是最闻名的一招,武者要经过上万次的劈击练习,要练到能全身力道于一手,不但要斩断数寸厚的木板、集束的甘蔗,还要凌空切开抛来的西瓜,然后是内手刀、外手刀、前劈、后劈、侧劈、跃劈,总之真的达到那种化掌为刀无坚不摧的地步才算练小成。这一刀要是真砍到石头上要粉碎的也是石头,但是现在砍向的是刘三的太阳穴。
突然,满脸得意狞笑的三宅象突然吃了一个火辣子,大张着嘴倒吸冷气,象摸到了火炉一样,捧着自己的左手跺脚大叫,因为三宅的左手腕上赫然插着一枚一角的铜圆!台上台下一片混乱,白氏兄弟不约而同的手按台边,一个倒翻跃上擂台,趁乱把刘三抬了下来。白氏兄弟一共四人,大爷二爷留在大厂县老家,四爷早逝,三爷的查拳是保定府回回中的一绝,五爷专修跌打正骨在整个直隶不做第二人想,刘三这条手臂虽然废了,但是有白五爷在说不定还有东山再起的机会,不过那胳膊上十几年的硬工夫肯定是追不回来了,所以白五爷在台下一捏刘三的关节就骂起日本人歹毒来,一叠声的吩咐徒弟拿麝香削夹板,拿担架把刘三抬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