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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門 一

    冀中平原的夏天少風,所以很少看到麥浪翻滾的場面,放眼望去就是一片片低着頭的麥子,在那裏晃來晃去。老陳穿着小褂坐在驢車上,眯着眼睛有一口沒一口的抽着煙袋,盤算着身後蓋着稻草的那半扇豬肉。這年頭不好過,保定城外到處是鬼子的炮樓,還有眼冒綠光的治安隊,這要是讓他們看見了,準連根豬毛都剩不下來。自打前年小鬼子進了保定府還真就在這兒呆住了,咱民國政府的大軍盼來盼去,卻連影子都看不見,到是皇協軍們支個崗呀設個卡的,越來越得勢了,這生意真難做嘍。

    驢拉着車子東繞西繞的,結果到了脂肪頭還是被攔下了,看卡子的皇協軍們一把就把豬肉從草裏扒了出來,嗨,弟兄們!今晚有嚼頭啦。一個斜背大槍的軍兵高喊。好,好,寬粉條子燉豬肉!媽的,老子可好幾天沒吃燉肉啦。六七個皇協軍忽的一下,象蒼蠅般的圍攏了過來。

    老陳慌的一伸腿從車上蹦了下來,來不及伸腰就作開了四方揖:各位總爺!吃不的呀!各位老總行行好,我們川味樓下半個月還指着它活命哪!

    去你媽的,老子吃你點肉又沒要你命。再説了,要不是老子們拼死拼活的在這維持治安消滅八路,你他媽的能吃西北風呀!老陳死死的攥住一根豬腿又不敢死命的往回奪,哀求着就象一條咬住骨頭的狗一樣,被幾個皇協軍一步一步的往路邊炮樓裏拖着,爺爺真的是拿不得呀。

    去你媽的。老陳胸口上捱了重重的一腳。幾位爺,給個面子吧!明天夜襲隊的陳爺過壽日,這肉是孝敬他老人家的!我要是騙您我是龜兒子!

    拿夜襲隊嚇唬我?我今天還就吃定了。老陳抱住一人的大腿急道:各位爺在這裏也不是一天兩天了,放我一馬,趕明去城裏川味樓我請客!

    這扇肉最後還是被人罵罵咧咧的用刺刀剜走了一大塊。

    老闆回來啦!驢車停在了川味樓的門前,小夥計連忙捧了毛巾出來,殷勤的抵給老陳擦汗。給後邊老唐把肉搭過去,趕緊收拾出來,天太熱。老陳摸了摸胸前,那一腳挨的生疼。老陳進到後櫥裏,老唐依然在一團酸辣的煙氣中忙活着,老唐四十多歲了,背有點駝,手勁卻不小,火眼上三口炒鍋上下翻飛,翻、煎、投料絲毫不亂。老唐見老闆回來衝老陳一點頭,露出黃牙一笑,不説話繼續低頭忙活。老陳在後櫥轉了轉,點了點頭。

    快到子時了,川味樓才冷清下來,老陳帶着眼鏡在油燈底下盤帳,今天一天進出客人不少,但是中午兩桌皇軍沒結帳,下午特務隊來拿這個月的意思,晚上雙彩衚衕劉三爺又帶人來,吃了三桌臨走喊了聲記帳,蹦子也沒給,今天一天沒賺錢反而賠了不少,照這樣下去川味樓離關張不遠啦。

    老陳摘了鏡子,揉了揉眼睛,感覺是渾身是真乏的厲害,兩條腿跟不是自己個似的,心裏頭也發悶。到不是為了回來時挨的那一腳,這幾年來感覺忽然間就老了,心口上一直難受,但是為了一家幾口的吃飯穿衣就一直忍着,整天迎來送往的,不管受了多大的委屈,都得笑着給人看。那皇軍的嘴巴子抽在臉上一樣火辣辣的疼,即便捱了打,你捂着臉還的點着頭伺候人家,特務隊、皇協軍、夜襲隊、情報課、那一個也惹不起,吃完了喝完了打完了你抬屁股就走,你還的跟在後面陪着笑臉讓人家再來,這樣的日子他媽的什麼時候是個頭呀。街面上已經清淨了,老陳搬了一把竹凳坐在店門口,幾個夥計在店裏懶洋洋的抹桌子,掃地。老唐也閒下來了,弓着腰捧着水煙袋走了出來,和以往一樣先衝老陳討好的笑笑然後蹲在了門檻上,嘰裏咕嚕的開始抽煙。

    雖然到了午夜但是白天的暑氣還沒有褪盡,白天的煩心事讓老陳皺着眉頭使勁的把蒲扇呼的啪啪響。老唐似乎察覺到了掌櫃的情緒,小心翼翼的問:掌櫃的,殺一盤。

    哈哈哈哈,老唐你每天都是這一句,哪天你也沒少輸,算了吧,後天一早跟我去趟滿城,我丈家有個侄子娶親,想讓你去掌灶,你好好準備一下,露幾手給他們看看。

    哪個仫問題的,我是川味樓的頭櫥絕對要得!老唐點頭道。那掌櫃的我先睡了。老唐弓着腰衝老陳點點頭,緩步走了。老陳嘆了口氣,心裏想真是大有大的難處,小有小的滋味呀,自己總覺得自己熬日子如同耗子進風箱,天天受氣。可是看看老唐,逃荒從河南來到冀中,幾十歲的人了,沒兒沒女,身邊也沒個暖被窩的人,天天晚上一壺酒,每月十五號領六塊大洋,日子過的有滋有味的。哎,這人呀,真是各活各味呀。

    今天有點風,一大早老陳和老唐帶着炒菜的傢伙什,套上車離開川味樓,走江城路奔滿城。今年天好,先是雨水足,然後晴天長,麥子都長的飽飽的,隨着風前後搖擺,大葉子楊樹嘩嘩的作響,知了孜孜啦啦的叫聲從樹縫中鑽了出來。老陳頭戴着大草帽,手揮着鞭子催動驢車,老唐坐在車後抽着水煙道:掌櫃的,這稻子長勢好呀!

    什麼稻子,是我們北方的麥子!

    哦對了,麥子,是麥子,哎想起來俺老家的稻子也該開鐮了。

    老唐,多少年沒回去了?老陳問道。哎,我都記不清多少年了,反正家裏也都沒人了,回去也是光棍一個車行碌碌,眼看着日上三竿,離陳各莊也不遠,已經能遠遠的看見村口的大楊樹了。

    掌櫃的,我感覺有點不對,這地上咋這些個膠鞋印子呢?老陳低頭一看,土路上遍佈了許多的膠鞋印子,還有託重貨的車輪留下的車轍印子。老陳心下有點發毛,老百姓沒那麼多膠鞋穿,現在雖説是響晴白日,但那小鬼子什麼幹不出來?老陳掄起鞭子狠狠抽在驢屁股上,駕!快點!

    陳各莊靜靜的,一點聲音都沒有,絲毫沒有辦喜事的樣子,娃兒們都不知道在哪裏瘋玩去了,一個都看不見,狗也都不叫了,家家户户的門敞開着。老陳趕着車一進了莊子就感覺不好,老陳一把攏住了車,跳下來跑進旁邊的院子裏:他大哥,他嫂子,我是老陳啊。無人應答。屋裏鍋台是熱的,院裏的鎬正修了一半,這些個人都能去哪?麥場!可能都收麥子去了!老唐説。可老陳知道,就算全村老少都麥收去了,那婆姨們不可能都不在家做飯吧,這個猜測讓老陳自己都不大信服,走,去麥場看看。

    麥場就在村南邊,是全村人操辦大事的地方,幾天前村裏就託人捎了信來,説已經在麥場上支了棚子,準備在收麥前給二明和老韓家丫頭把事辦了,要老陳帶個好師傅去主灶,村裏人吃菜口重,好辣,特地囑咐老陳帶上個好川菜師傅。離麥場越近老陳的心就越往上提,象娶親這等大事是何等熱鬧,雖説現在是小日本做主,但是莊户人家有了這樣一輩子一次的大事還是要熱鬧一下的。

    拐個彎就到麥場了,卻聽不見大人孩子的一點動靜,身後的老唐突然説道:掌櫃的,有血腥氣!他常年在櫥下剖魚切肉,對血腥氣自然是十分敏感。老陳心裏不由咯噔一下子,驢車轉過彎來老陳和老唐就看見了陳各莊的鄉黨們,不過這些鄉黨們是黑壓壓一片躺到在麥場上,沒有人能向老陳打招呼了。鮮紅的血泡在地上,染紅了整個麥場,根本下不去腳!狗日的!老陳想跑過去但是腳底下象安了彈簧似的,忽忽悠悠就是邁不動步,老陳張着嘴掙扎了半天,終於一拳捶在自己的心口上,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附近幾個村子的鄉親趕了來,告訴老陳説陳各莊的鄉黨有骨氣,藏了幾個抗日的好漢,結果上午天沒亮就被鬼子圍了。陳各莊人都值得挑大拇哥,任小鬼子怎麼審問硬是隻字不吐,結果鬼子兵就架起機槍把全村人都突突了。在周圍幾個村的鄉親幫助下,老陳老唐把陳各莊的鄉親們都埋了,男女老少總共三百一十六口,只有一個女娃娃,被她爹二蛋藏在柴堆裏才躲過了這一劫,可憐的女娃娃,才十三歲,爹孃親人一下子就全沒了,老陳把娃娃抱在懷裏,張口喊了一聲:閨女呀眼淚就止不住了,那女娃娃也哇哇的大哭,爺倆的衣襟一會就全溻濕了。

    老陳和幾個保長商量了一下,自己有兒無女,就想把這個女娃娃收留了。這一來等老了有個依靠,二來這陳各莊已經沒人了,就算有遠房的親戚照看,但是看這年景備不住將來就把這孩子賣了,老陳就是開飯館的,隨便省點吃的也就把她養活大了。幾個保長也都點了頭,眾人心裏都難受,老陳説要做飯謝謝大家援手,可是誰也吃不下去,低着頭都走了,老陳和老唐看看天快黑了,也趕着驢車往回走了。一路上三人誰也沒話,老陳鐵青着臉,嘴裏的牙咬的咯咯響,老唐一口長氣一口短氣的在後面摟着女娃娃。

    掌櫃的,你説這龜兒子小日本怎麼沒人性?咱中國人怎就這樣讓人家殺?老唐恨的咬牙切齒。你沒聽那説書的説: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國都亡了,咱爺們還不是人家案板上的肉呀,人家可不想殺就殺,想宰就宰。

    我的閨女,你後你就跟陳伯唐伯過了,這樣吧,你以後喊我陳爹,喊他唐爹,別跟人説你的來歷,就説是我們的遠方親戚,過繼來的。這樣,我給你起了名字,你就叫陳綢吧,別忘了這小日本給咱留下的血海深仇!

    驢車緩緩前行,車上三人無語。風起了,兩旁的楊樹葉子嘩嘩作響,一片片整齊的麥子被吹的搖搖擺擺,聽不見蟬鳴,青蛙們也不鼓譟了。老唐回過頭,看着陳各莊的方向,莊子已經遠的看不見了,但是夕陽下莊子那個方向射過來的陽光依舊鮮紅如血。

    老陳媳婦在閣樓騰挪了半天,給陳綢支了張小牀,又給孩子打了熱水洗臉,又做了碗熱乎乎放了芫荽的麪湯給陳綢吃。接着找出兒子從前的衣服,挑亮了燈忙着給自己的新閨女改衣服,老陳看在眼裏心裏舒坦了許多,到底是十幾年的老妻了,知道自己的心思,而且知道事理,疼人。

    半夜了,老陳實在睡不着,下午看見的一切讓他的神經突突的緊蹦,眼前總是一地醬紅色的血和一堆堆的屍體。老陳不敢閉眼,一閉眼彷彿就能看見鄉黨們在鬼子的槍彈下哀號着翻轉倒地的場面,他彷彿看見小鬼子一個個獰笑着平端刺刀,往自己鄉親的身上捅下去。老陳感覺心口疼的厲害,昨天的一腳讓他到現在還難受,他不明白都是中國人,怎麼就願意給人家當牛做馬低着頭做奴才呢?老陳翻來覆去的睡不着,抬頭看看窗外,差不多已經是後半夜了,老陳摸着黑披衣下地,輕輕的拉開門,想出去走走。

    院子裏的空氣清清涼涼的,有一點除蟲菊的香味,吸進肺裏感覺有説不出的舒服,象含着片冰薄荷。老陳站在台階上,仰頭看着夜幕中的滿月,小時候他也喜歡這樣,那時他陪着他爹讀夜書,爹看書到半夜也是喜歡披衣起來,拉着他到院子裏走走,那時候爹就在院子裏學着説書先生的樣子拉開架勢,比劃楊再興和岳飛。老陳嘆了口氣,這才多少年呀,自己也老了,安靜日子也沒了。日本人佔了東三省的消息傳到了這裏,當下爹就氣的口噴鮮血説:四十萬人齊解甲,寧無一個是男兒。想當時自己也曾一腔的憤恨,但是這些年的經歷早就磨平了自己的鋭氣,到頭來還是求平安求本分,夾着尾巴做人。漫天星光閃爍不定,把庭院撒的白亮白亮的,這如水月光下照耀的,是幾萬裏的大好河山。老陳感覺自己胸中的糾纏之氣愈發的難忍,想出去走走,於是勾上鞋,打開院門走了出去。

    巷子裏很空靜,布鞋踩在爐灰上面沙沙做響,不知不覺老陳走到了城南李鴻章祠堂下。李鴻章是晚清的風雲人物,只要有淮軍駐紮的地方都建有他的祠堂。老陳遠遠的看着,心下又生出些感慨。想李鴻章一生洋務救國,到頭來連憑弔魂魄的祠堂都被倭寇霸佔了,他老人家九泉之下不知做何想法。想幾十年來國破家亡,多少好兒女血染家園,老陳只覺得胸中一口氣越來越鬱悶纏繞難以梳理,情不自禁的抬起右手一掌拍在身邊的牆上,啪的一聲,土沫飛濺,一個掌印清晰的印在牆上。

    什麼的幹活!不遠處傳來皮靴奔跑的聲音。老陳猛然想到日本人有宵禁令,晚上十二點後就是有天大的事情也禁止上街,沒有日本人手令上街的一律就地槍斃。老陳忙轉身扭頭就跑,那大皮靴就在後面緊追,邊追還邊喊:快快的站住,良民證檢查!老陳一轉彎想甩開後面的鬼子兵,可是他一抬頭髮現前面一個日本浪人手握武士刀,正叉開雙腿等在那裏。

    狗日的,兩頭堵!老陳回過頭來,那日本兵也趕了上來。看見有同伴攔住了老陳的去路,那日本兵似乎很高興,喘了一口氣然後嘩的拉下槍栓,退出子彈,舉手做了一個請先的動作。老陳一回頭,後面那日本浪人也把刀插回鞘中,同樣舉手向那日本兵做了個請先的示意。老陳忽然明白了,這兩個鬼子是在客氣,讓對方動手殺我!孃的,把我當成豬羊牲口一般了!老陳咬牙心想:好他孃的,今兒個也就今兒個了。那日本兵慢慢走過來,右手拍了拍手三八大蓋,拔下刺刀插在槍上,用下顎點點老陳,一個跨步衝刺,直刺老陳的小腹。月光下,老陳看見刺刀閃着寒光刺到,老陳突然上手一晃,左前上弓步閃開來勢,右手抓住槍身,左手鷹爪探手鉗住日本兵的脖子,緊接再上步右手捏成虎爪,狠狠拍在日本兵的心口。日本兵氣血被截一口氣上不來,臉憋的如同一個紫茄子。老陳捏頸的左手加力,右手再向上一推,那日本兵的下顎咯吱一響,頸骨就被老陳斷成了兩節!

    老陳慢慢鬆手,日本兵的屍體如同空麻袋般委頓在地,三八大蓋鐺一聲摔在了路邊石階上。老陳轉身回頭,揹負雙手看着對面的日本浪人,那浪人驚慌的睜大了眼睛,他一下子拔出刀扔掉刀鞘雙手高舉,做了一個映月流的起手式。那浪人看着老陳的眼睛,那裏面滿是復仇的怒火和冰冷的輕蔑!那浪人有些躊躇,想跑回去叫同伴相助,又感覺不符合大日本武士的精神太給帝國丟臉;想咬牙相拼,但是從剛才電光火石的幾下子他已經知道,自己決不是這老者的對手。老陳走了過去,站在浪人前一個身位的地方,左腳前探手臂舒展擺開了一個架勢,那浪人也知道一些中國工夫的,驚道:形意拳!老陳雙臂一晃變虎抱頭式作勢欲撲,那浪人一聲怪叫後退半步長刀下劈。刀下一半那浪人卻發現老陳根本沒有動,而自己這一刀也劈不到老陳,浪人連忙換招,長刀回收跨步上前,準備直刺老陳的前胸。就在他長刀收回的時候,老陳突然上步中門搶位,隨着他刀勢後撤而欺進,右手扣住浪人手腕左手鑽拳直鑿浪人右肋。那浪人也是有些功力的,慌忙中右腳後撤,擰身翻腕長刀反撩老陳右肋,這一招連消帶打出手狠辣。老陳右腿疾進閃入浪人背後,再上左腿旋身左臂回曲,一肘結結實實的打在那浪人脊椎上。一聲脆響,那浪人的脊椎被老陳一肘打斷,浪人一聲怪叫長刀落地,老陳右手圈出,又是一記鶴啄敲在那浪人的太陽穴上。

    老陳飛快的往家跑,半路上他想起自己的腳印忙把鞋脱下來,塞進旁邊開水鋪的茶爐裏,光着腳跑回了家。老陳以前從未想過自己在這把年紀還能跑的這樣快,有這麼勁的身法。老陳跑進院子回身把院門插上,自己再也撐不住了,一屁股做在了台階上,大口的喘氣,汗珠子叭叭的落在地上,小褂前後透濕的象從水裏撈出來。老陳抬起頭來,漫天的星光歡快的閃爍着,他想起了教他形意拳十二年的師傅。他師傅師從郭雲琛學藝,也算的上是形意正宗了,老陳想起自己在這小院裏練的每一個趟子,每一次茬招,十二年了,他這是第一次和師傅以外的人動手,第一次傷人。

    老陳一夜興奮不能入眠,早早的就起來招呼夥計門打掃庭院,去水鋪打熱水,滷製涼菜。掌櫃的!出事了!打開水的二牛跑回來了,昨晚不知道出了什麼事,今天一早日本人就把李鴻章祠堂給圍了,憲兵隊、偵緝隊、皇協軍、巡警都去了,連大東亞武道學會的武騰信雄和趙申平也去了,祠堂南北衚衕口都封了,日本人的機槍就頂在衚衕口!

    老陳夾着筆的手一抖,手下的算盤珠就亂了,趙申平那個漢奸也去了?二牛,這些都是你親眼看見的?二牛道:哦是是我聽人家説的。

    去,上午你不用幹活,去祠堂那邊看看中午再回來吃飯,看仔細點,回頭告訴我。二牛去了,老陳望着二牛的背影心裏明白,昨晚的事的確不是做夢,自己這一家三口的命就離鬼門關不遠了。

    祠堂衚衕口一早就戒嚴了,最外邊的是掛着警棍的巡警,裏面是皇協軍,再裏面是偵緝隊、憲兵隊,而這四重同心圓的圓心就是三個人,憲兵隊的少佐隊長本英樹、大東亞武道研究會的會長武騰信雄和副會長趙申平。三個人都在做着同一件事情:看他們腳下的兩具屍體。

    屍體的發現是今天清晨,一個是我的士兵青木君,一個是武道會的上田君。估計死亡時間在昨夜兩點左右。顯然他們是被人用搏擊技法殺害的!本英樹少佐面無表情,看着對面的趙申平和武騰。你們看,經過我的現場勘察,現場一共有軍靴、布鞋、木屐三種腳印,毫無疑問,殺人者只有一個!是穿布鞋的支那人,你們的看兇手是什麼的幹活!有什麼的線索!

    趙申平沉吟了一下走上前去:本英太君,您真是明察秋毫呀,從腳印就能判斷兇手,厲害,厲害!哦我我的意思是兇手肯定是高手,肯定是連過外家功夫的,您看青木太君的胸口塌陷,上田太君口鼻流血肯定是顱骨碎裂,而現場又沒有摔打的痕跡,所以兇手一定是練外家的高手。

    廢話!本英樹忍不住暴怒起來,一下子死了兩個同胞,要不是他顧及身份早就發火了,保定城內習武的有幾百人!河北省一省有上千人,你難道讓我一個一個的去抓嗎!笨蛋、蠢豬!如果沒有更聰明的想法你就給我閉嘴!趙申平嚇的臉色一陣青白,退開了幾步。哈哈哈哈,本英君,我已經找到兇手了!身穿和服的武騰信雄轉過身子説。

    武騰老師,請您指教!本英樹向武騰信雄一鞠躬説道。本英樹在日本的搏擊老師是武騰信雄的師侄,在黑龍會跟隨武騰信雄學藝五年,所以本英樹一直對武騰持弟子禮的。殺人者必定是一個支那內家形意拳的高手。青木君和上田君所用武器不同,一是長槍,一是武士刀,這兩樣武器的攻擊方法也不同。首先能閃開他們的攻擊,説明殺人者有極靈活的身法和步法。其次在不經過激烈爭鬥,能夠迅速置人於死地,説明兇手的攻擊力驚人,這樣我們就縮小了範圍。象在支那流傳很廣的三皇炮捶、半步崩拳一樣有此威力,但是,通過看青木君和上田君兩人的傷口,是分別被鷹爪鎖吼、掌力擊胸、肘斷脊椎,説到這裏武騰舉手在空中比劃了一下,他感覺到一種遇到對手的興奮,還有啄擊太陽這四種手法連續攻擊的,同時擁有這麼多樣的技法和流暢步法的只有在支那流傳上千年的形意拳!

    趙申平一巴掌拍在自己大腿上:實在是高,我怎麼就想不到呢!

    老陳感覺心跳的很厲害,雖然他不斷的安慰自己,日本人不會從現場發現什麼線索,鞋自己也早燒了。但是他怕趙申平,這個河北武術界有名的漢奸。自從日本人佔了保定,他就公開站在日本人屁股後面,老陳從來沒見過他在日本人面前直過腰,一身奴性!説不定這個傢伙會説出些什麼來。

    武騰圍着屍體走了幾步,從身邊士兵手中拿過一隻步槍然後向趙申平招手,武騰邁步站在用白灰標出的布鞋鞋印上,把槍塞進趙申平手裏做了一個手勢,你,刺我。趙申平先是一楞,即而一個勁的搖頭:我可不敢和武騰太君過招,我那是找死那!武騰擺了擺手,一指自己面前那個用白灰劃出的軍靴的腳印説道:你,站在那裏,刺我。趙申平明白了,武騰是要讓自己演示青木在臨死前的動作,趙申平點點頭,朝武騰和本英哈了哈腰,伸手把刺刀卸了下來,然後舉槍朝武騰小腹刺去。武騰左腿跨步,右手一把抓住刺來的槍身,左手做鷹爪上探抓住趙申平的脖子,右腿上弓步在趙申平胸口作勢一推,趙申平誇張的連退幾步,一屁股坐在地上。趙申平爬起來顧不得拍土先鼓起掌來,武騰太君好功夫,我剛才挨這一下就象被過電一樣!武騰向本英樹做手勢一指自己腳下,趙申平偷眼一看不由吃了一驚,武騰的雙腳正站在青木屍體前那兩個被白灰圈起的布鞋鞋印裏!

    這一招就是形意五打中的鑽拳,青木一定是這樣被擊中要害的。而上田不是庸手,他和殺人者交手肯定有還擊的機會,但是卻被對方弓步搶進中門,被繞到背後,才會被人輕易擊碎脊椎,而弓步欺勢破中門正是形意拳步法的絕技!鼉形也是形意十二形之一,主撥轉刁拿之法,既可化對方束手,又便於將對方向側後牽引,曲伸變化,出其不意。形意拳與八卦掌,太極拳被稱為內家拳近百年來最盛行的拳種,講究全神貫注,形神一致,正所謂身如弩弓,手似箭,所以殺人兇手必定是支那人中的形意拳高手!

    老陳看着夥計們在店堂裏忙活着,耳朵在聽着那些食客們的談論。您知道嗎?今天早晨咱保定府可炸窩了,不知道從哪裏來了一個好漢,昨晚眨眼間就連殺了兩個日本人!

    是呀,是呀,我也聽説了,日本的警笛足足響了一個上午呢,哎據説那殺人的是從口外來的好漢,身高八尺,保定府的城牆高不高?他跺跺腳就過來了!哎,我還聽説那好漢是練形意拳的高手。老陳聽了心中一驚,忙支起耳朵仔細聽着。我是聽説的,是人家日本人的武騰信雄練過,人家到現場走了一圈,當場就説不用找了,兇手是練形意拳的高手,然後又比劃了幾個姿勢,那本英少佐據説也是練家子,還有一個趙申平呢,那趙申平一看就傻了眼,然後就倆字。服了!

    然後,日本人就開着車在城裏轉,由趙申平領路,把城裏那些個練過形意拳的人都抓到憲兵隊去了,上刑!他媽的,這漢奸!就會禍害人!後來呢?

    再後來,武騰信雄去了憲兵隊,把那些抓來的人都放了。人家説這些人都沒有那麼高的功夫,真正的高人還藏在城裏頭呢!這可是我在偵緝隊的小舅子親眼看見的!哦你們説那人會是誰呀,藏的這麼深,這麼高的功夫,把武道會的武騰都驚動了,你知道嗎上次武道會請山東的查拳馮來保定,那武騰連面都不見的。看着吧,出了這麼大的事日本人肯定完不了。

    大東亞武道會就設在城西關的江城路上,是一所兩進的青磚磨縫大院子,紅漆的大門雕磚門檐,門口有上下馬石,院裏載着香椿和桑樹,西牆邊搭着葫蘆架。這是一個怡靜安詳的地方,可以安心習武,這裏原本住着一個地方鄉紳,保定城淪陷前他就收拾細軟攜帶家眷逃走了,本英樹來到後喜歡這裏的環境,就把它作為自己的住所。武騰信雄來到之後本英樹就把這個房子送給了武騰,武騰就把這裏作為大東亞武道研究會的會場,帶着十幾個日本兵和一些有段位的弟子在這裏修練,平日閒暇的時候,本英樹也是常來這裏和武騰那些弟子切磋的。

    夕陽打在桑樹葉子上,武騰信雄正坐在院西的葫蘆架下的蹋蹋米上閉目打坐,十幾個弟子傳着道服圍坐在外邊,本英樹輕輕走了進來,看到武騰正帶着弟子打坐也不便打擾,也脱掉軍上衣在一邊盤膝坐了下來。過了好一會兒,武騰開口問道:怎麼,本英君,沒有頭緒嗎?

    是的,武騰老師,我實在是不知道這個兇手的來路,兩天來他沒有連續做案,軍部也沒有失竊任何情報文件,軍火庫和油料庫方面也沒有異常,我實在想不出他的行兇動機。也就更談不到找兇手的線索了。

    呵呵,本英君,你還不夠了解中國人。嗨,請老師賜教。本英樹坐在蹋蹋米上向武騰彎腰點頭。武騰站起來活動了一下自己的胳膊,來回踱了幾步,問道:本英君,你知道支那的韓非子嗎?本英樹道:韓非?老師,我只知道他是支那春秋時代的一個學者。

    是呀,他更是一個治國的大師,兩千年前他就提出了法律治國的思想,他認為當國家安定生活富足時,國家的法律就會很健全,保護大多數人的利益,不允許那些遊俠以武犯禁,用一己之強損害他人。武騰拿起茶杯遞給本英樹繼續説:但是當國家動盪貧富不均時,在社會低層的人們的利益無法保證,就會盛行習武之風,用暴力來維持社會平衡。現在支那人對我大日本帝國心存反抗,再加上社會動盪,那些所謂的俠客英雄就會出現,用他們個人的力量抗衡整個社會環境,力圖改變現實。但是國家太弱個人太強總歸對個人不利,個人無論多強如果他想與整個社會環境抗衡的話,他就會象巨錘下的石子一樣被粉碎!武騰説到這裏舉手做鶴啄向面前的沙袋猛然一擊,沙袋應聲而破,裏面的粗砂和鋸末唰唰紛紛流下。

    老師,我要怎麼樣才能抓住他呢?本英樹問。支那俠客有他們自己的精神,不同於我們武士,我們把自己的一切奉獻給天皇陛下,他們愚昧的講究為民,把一切奉賢給生活在社會最低層的弱者,用他們自己的力量來維護他們眼中的平衡。他們注重信義,講求承諾,並把它看作比生命還重要,同時他們更注重責任,敢作敢當,因自己而引發的責任必須由自己完全承擔,如果他們有逃避或遲疑的行為,會被人所不齒和唾棄,甚至失去俠客的稱謂。所以支那武者最重虛名,最看重的就是自己所謂的英名。

    那我該怎麼做呢,老師。武騰道。利用,利用他們的弱點,讓他們象夜晚的飛蛾一樣,自己送上門來。本英樹頓悟大喜:老師,我明白了!

    老陳知道自己的年歲,到了不惑之年人就把什麼都看透了,他就想活着,把兒子帶大讓他上學,出洋讀書,娶媳婦傳宗接代。老陳心疼媳婦,知冷知熱這麼多年了,什麼事都順着自己,少年夫妻老來伴,自己是這個家裏的頂樑柱,一旦自己有了變故那他們娘倆依靠誰去?綢兒這幾天也和自己的媳婦、兒子寅生處熟了,娘呀弟呀的喊着也親熱,有空就幫着自己幹活,連老唐都説是個好閨女。老陳嘆了口氣,他知道自己一時衝動惹下了禍根,但當時生死一線,如果不動手那躺在地上的就是自己,一如那陳各莊的三百鄉親。但日本人終究不會輕易罷休的,這幾天憲兵隊扯着大狼狗到處抓人,老陳知道這事情就象三伏天上的悶雷一樣,遲早會化成閃電劈下來。老唐這幾天也見瘦,晚上常睡不着,學徒説整晚咳嗽,在樓下來回的走。

    川味居就在環城南路的北邊,後面就是原大總統曹錕的蓮花池。老陳今天剛起牀,就聽見東邊叮叮噹噹的敲打起來,老陳上二樓開窗一看,不太遠的地方一個日本兵押着幾十個苦力,正在那裏往地上打樁。有膽大好事的老百姓們遠遠看着,小聲的相互耳語着。老陳看了半天也看不明白,老唐從灶間出來上到二樓。看了一眼扭身又回去,只説了一句:龜兒子們那是在搭擂台呀。掌櫃的!掌櫃的,又是二牛慌里慌張的跑了過來,掌櫃的,祠堂南北衚衕的人都被日本人抓去啦,日本人還在城裏貼了告示,讓那個用形意拳殺人的出來自首,不然從今天開始過一天他們就殺一個,而且日本人還放出話來説在城南路上搭個擂台,要讓那殺人的中國人見識一下日本的武道,説有能耐在台上贏一個日本人的,就把抓走的人放一個!

    日本人用槍托打,用鞭子抽,一個早晨就把擂台搭了起來,碗口粗的棗木樁釘地,再搭上兩寸厚的木板,上面鋪上高陽縣的氈墊子,四腳豎着高杆,上面挑着雙電燈。擂台西邊五丈遠的地方另搭了一個台子,挑起涼棚,擺上桌子、竹椅,桌布上還貼了幾個手寫的大字大東亞共同繁榮昌盛。

    日上三竿的時候,老百姓漸漸往台下聚集起來,小販們也都挑着擔子挪了過來,老陳站在川味居的二樓,看着對面的一切緊皺眉頭。西台上,武騰信雄穿着和服閉目坐在竹椅上,兩邊是一身戎裝的本英樹和幾個高級將佐,坐在他們身後的是十幾個弟子,都是腰繫黑帶的空手道好手。本英樹輕蔑的掃了一眼台下:愚蠢的支那人只知道看熱鬧,刀砍在他們同族頭上時,他們也只會看熱鬧。本英樹朝坐在最外邊的趙申平做了一個手勢。趙申平笑着點了一下頭,登梯子上了擂台,趙申平向台下作了一個四方揖咳嗽了一下,台下看熱鬧的人羣知道他要説話,也就安靜了下來。

    我説各位鄉親,不是我趙申平不給大家遮掩呀,只是這事實在如天大呀!人命關天,尤其是日本人的命!我有心幫襯也無可奈何。前天有人在城裏作亂,傷了兩位日本太君,這簡直太沒王法了!本英太君心地仁厚,想讓那個兇手出來自首,但是,趙申平誇張的一跺腳,那個兇手敢做不敢當,不敢出頭了,本英太君一氣之下襬下這擂台,那個傷人的兇犯不是會形意拳嗎,人家日本的空手道也不是吃素的。我現在就借台下諸位的口傳話出去,讓那個兇犯快快出來自首,他要是出來,祠堂衚衕的三十幾口人太君就全都放了,可他要是縮頭不出來,那三十幾口人可就當墊背的了,太君説一天殺一個,那幾十口人的性命可就全系在他一個人身上了啦。

    趙申平説完朝台下使了個眼色,台下幾個維持秩序的便衣鬧鬨起來:就是,沒本事就別惹事,黑天半夜的暗算人家日本人算什麼本事,有本事就上台比劃比劃去。台下的那些斜垮手槍帶墨鏡的便衣們龍套般的鼓譟着。

    趙申平回到西台上,本英樹似乎很滿意,稍稍點了點頭。趙申平笑着向本英樹微微鞠躬,然後坐在西台那排椅子的最外面。兩排人蔘差的坐在西台上,象一張粘網,等待着直撲來的鷹。

    老陳擰眉站在窗口,川味樓的位置極好,俯看十幾丈外的擂台清清楚楚,西台上那一羣人的嘴臉看的明明白白。老陳尋思這那朝那代都有漢奸,都有圖私利不要名節的。如今這日本人坐着鐵船越洋過海到中國來殺人放火,居然還有人拍着巴掌説火放的好,人殺的好!不管燒的是自己的左鄰右舍,殺的是同宗同族!老陳想起自己父親捶胸噴血的那句四十萬人齊解甲,寧無一個是男兒,只覺的自己心中氣血翻湧。老陳嘆了口氣黯然回身,看見老唐站在自己身後不遠的地方,老陳一楞:老唐,你怎麼不在灶堂?老唐笑着,把茶壺抵了過來,掌櫃的,下午叻,麼有人了,我看你在上邊,給你端了壺茶來。老陳伸手欲接,可老唐好象剛忙完活手上有油,手一滑壺嘴一低,一股茶水直線朝老陳月白色的大褂噴出來。老唐喊道:掌櫃的小心!老陳手快,右腿後沉右掌探出把水珠穩穩接在手裏,再順勢向右甩出,左手一把托住老唐的手腕,説道:老唐你先下去吧,我自己坐一會兒。老唐駝着揹走了,下樓後喃喃自語道:好一招遊鼉化險呀。

    天色已經暗了下來,老陳沒想到日本人擺擂整個保定府無人理睬,這一點既在意料之中又出乎意料,可是那些日本人還在西台上不動聲色的坐着。武騰和本英樹擺下圍棋,不急不慢的消磨着時間。老陳實在猜不透日本人的想法,他不知道今天如果還沒有人理睬,那日本人會不會真的如他們所説,殺一個人逼自己出來。他心裏翻翻覆復拋不下自己的老婆孩子,還有川味樓,還有自己幾十年安靜無爭的生活。就算勝的了日本人的空手道高手,自己血肉之軀擋的住日本人的三八大蓋、歪把子機槍嗎?何況自己拼一條老命為誰?想想那些看熱鬧的閒漢、無恥鼓譟的狗腿子,自己這一條命就這樣交出去值嗎?能換來些什麼?但是老陳反過來又想,自己殺人怎麼能讓無辜的人受連累,如果真有人因自己的猶豫、畏懼而被殺,那自己豈不是罪人了嗎?那樣即使自己有大神通,把日本人打回了彈丸島國,那也終究無法面對祠堂衚衕的老少鄉親。他媽的,日本人這一手玩的真絕。

    正想着,窗外傳來一陣的鼓譟,出事了!老陳一個箭步跨到窗前,看見台下的人羣湧動,人們伸着脖子面帶驚奇的爭先向擂台湧去,象一羣擠向食盆的鴨子。台下負責彈壓秩序的警察們橫舉着槍拼命的往外推,只見兩個日本兵正把一個五花大綁的老人從汽車上拽下來,那捆綁老人的麻繩緊緊陷進肉裏,老人被捆的好象出鍋的山東罐肉。汽車上一個半大的娃娃咕咚一聲就跳了下來,那娃娃也被象肉棕一樣的捆着,説是跳,實際是整個人從車上自己跌下來。那娃娃落了地顧不得痛,連滾幾滾攆上老者一張口咬住老者的褲腳,死命的往後拖着,那拽人的日本兵不耐煩了,大皮靴一腳踢過去,那娃娃被踢的滿口是血往後仰着在地上滾了幾圈,老者被日本兵象麻袋一樣拖上擂台,那娃娃急的大哭着爺爺,爺爺呀!不顧滿口的鮮血和碎裂的門牙。老者被按跪在擂台邊上,一個日本軍官拔出了軍刀,老陳預感到了什麼,一下子摒住了呼吸,卻忘了呼喊只張大嘴死死盯住那日本軍官的軍刀,看着他高高舉起,看着他猙獰的劈下,看着那老者的頭顱骨碌碌滾向人羣,看着人羣象躲炮仗一樣閃避的老遠又圍攏上去看着,看着和自己一樣殷紅的鮮血噴泉一樣的從屍體中噴湧而出。他們真的殺人了!

    老陳聽不到樓下人羣的鼓譟聲和西台上日本人囂張的狂笑,他兩眼發呆耳中只聽到自己的心裏在喊着:陳雲宣呀陳雲宣!他們真的殺人了!他們真的説到做到,那老者真的被你連累了!陳雲宣你連累了一條人命呀!老陳看着擂台上下的一切,心口一陣的發疼,手捏的窗欞咯吱作響。胸腔裏象急急忙忙的跑過一個刺蝟,扎的他心裏生疼。唉!老陳一掌拍在了窗柃上,他心裏説不清是悔恨,還是懊惱,或是憤怒。他恨自己的國家太弱,讓人家肆無忌憚的在自己的眼前殺街坊鄰居,他悔恨自己那晚就不該外出,好端端的日子惹出這飛來的災禍,他更懊惱自己不是個英雄,闖出了禍事卻不敢承擔,躲縮在一邊看着別人因自己的連累丟了性命。老陳更迷茫,出去拼命,可那樣把寅生娘倆託付給誰,難道讓它們逃荒要飯流落他鄉?可要是自己忍着不出頭,難道自己能看着祠堂衚衕老少無辜的三十口人一個個為自己頭顱落地?老陳懵了。擂台周圍的看客們都已散去,擂台四角高杆上的電燈亮起來,把方圓幾丈的地方照的慘白。老陳從川味樓裏走出來,向擂台緩緩走去。短短的一段路不過百步,老陳的心裏卻象攪翻了十幾罐辣醬,翻來覆去的辛酸。慘白的燈光映照着台下那灘已經凝結的鮮血,十幾只綠頭的蒼蠅圍在上面,象一羣嗜血的狼。這原本是是受之於父母的一腔熱血,現在就這樣染紅方寸田地。老陳眼中止不住熱淚盈眶,他跪在地上,捧起一捧塵土想把那一灘血跡掩埋,雙手卻有灌鉛般的沉重。

    就在老陳沉浸在悲痛的時候,細碎的腳步聲遠遠傳來,那是木屐踩在氈毯上聲音。老陳抬頭一看,武騰正從擂台上緩緩走來,在距離老陳兩丈遠的地方站住。他束着手,鷹一樣的眼睛盯在老陳臉上,好象要用目光把老陳穿一個窟窿。老陳知道,眼前的那個日本人是一隻不露牙齒的狼,他會把刀子刺進你肚子裏時還向你鞠躬微笑。一股仇恨的怒火在老陳小腹中升騰,老陳緩緩起身,在起身的同時老陳沉肩墜肘左掌收護腰,腳下前虛後實,已經作好了隨時接受武騰攻擊的準備。

    武騰看的出老陳眼神中的憤怒,不過他已經習慣了,因為他見到的大多數中國人的眼睛裏幾乎都有憤怒的神色,但是令武騰暗暗吃驚的是這個中國人身上散發出的殺氣。這股殺氣不同於高手對招間的那一種,也不同於戰場上血肉相搏的那一種,這股殺氣彷彿存在了幾千年,它彷彿一直在積蓄中壓抑,在壓抑中醖釀。它就象壓抑了許久的風勢,現在就要掀起滔天的風暴和海嘯。武騰第一次有些吃驚了,他從沒有想過憤怒竟然能轉化成這樣的殺氣。但是武騰感覺還有另一股巨大的殺氣從自己的側面步步進逼而來。武藤扭頭一看,十幾步外,是一個四十歲上下的中年漢子,他身穿開襟的白粗布小褂,黑竹布的燈籠褲,肩搭毛巾手託一個小泥砂壺緩步走來,正是川味樓的頭櫥老唐。

    老唐徑直走向老陳,把手中的茶壺向老陳面前一抵説道:掌櫃的,夥計們讓我來尋你。老陳朝老唐點點頭説道:好,我們回去。説完緩緩的收腿直腰,接過老唐手裏的茶壺,兩人一前一後走開了。武騰望着兩人背影心中感嘆:老師説的果然不錯,真正的高手不在名山大川。支那有一句古話叫做大隱隱於市。果然,武林有形不在江湖,而在那些販夫走卒之間。

    老唐和老陳坐在川味居的廳堂裏,沉默半響之後老唐開了口:掌櫃的,我到你川味樓六年了,當年我從山東逃難來到保定,俗話説臘月二十八凍死叫化呀,那一年臘月二十八又正是大雪,可我老唐雖然要飯但是我要的有骨氣,就算凍掉我一條胳膊人家忘在外面的衣服我也不動!哎,半夜裏實在冷的不行了,我躺到在你家門口,這也是緣分,從那開始我老唐作牛作馬報答你掌櫃的,這欠你的一條命我用一輩子來還,這也是緣分吧。

    老唐,我知道你不是一般人,也知道你重意氣,講情誼,這些年我和你嫂子從沒拿你當外人看,咱哥倆同吃同喝沒有兩樣,這真是緣分。

    掌櫃的,別的也不多説,你明天給我半天假,我估計明天就有有血性的好漢子去打擂台了,我要去站腳助威,為咱華夏男兒的拳腳喝一聲彩!

    好!你去!兄弟,你先去一步,哥哥和你一起助威!

    第二天擂台下聚集的人更多,因為昨天殺了人,今天保定城裏幾乎萬人空巷,都到這擂台下看熱鬧,圍觀的人羣人頭攢動,做小買賣的吆喝此起彼伏,真把這殺人的場所當成廟會一般。老陳一夜沒睡,略有憔悴的站在窗邊,看着對面的擂台。掌櫃的,二牛跑了上來,唐櫥頭一早把我們手裏的銅板零錢都換走了,我跟過去一看他拿着廚房的磨石在那裏磨銅板哩。老陳一楞,我知道了,你們下去忙吧。

    西台上保定城的頭頭腦腦幾乎都來了,警察局局長劉一平親帥大隊的警察押陣。這劉一平是摔跤的好手,祖上在皇家善撲營做過翼長,家傳了三十六手別子,也算是保定武林一絕。劉一平好酒,所以也有個綽號叫劉一瓶。趙申平看看錶,從座位上站起來,走下西台上了擂台,依舊作了一個四方揖,未開口先是一聲長嘆:唉,各位鄉親,昨天本英太君一怒之下砍了一個人,我看着也心疼。可那也不願本英太君呀,誰讓那傷人的兇手縮頭不出,惹本英太君生氣

    話未説完台下一塊西瓜皮嗖的飛了上來,這瓜皮從十幾丈外扔過來掛着勁風,趙申平百忙中伸手一擋,西瓜皮打在了他手上汁水濺了一臉,引來台下眾人的一片鬨笑,趙申平剛要發作,台下人羣閃開一條衚衕,扔西瓜皮的人已經走到了台前,正是雙彩衚衕的花虎劉三爺。劉三爺光着上身腰鎩着板帶,兩肩刺的花虎隨着走動躍躍如生。趙申平你他媽少放屁,滾回去把你日本主子叫來,我問問他,有人殺了他日本人的確不假,可是他日本人深更半夜的拿着槍在我們中國的地面上幹什麼?他憑什麼殺人?好!劉三爺身後是清真寺街的回回白三爺和白五爺。

    趙申平後退一步,看着台下這三位想了想説:好,既然幾位都是武林道上的人物,乾脆説!那麼咱們就走武林道上的規矩!贏一場,放一個人!劉三爺幾步走上擂台,抬手作了一個四方揖:老少街坊們,我劉三在馬號商場一帶混了十年,街坊們都説我是個混混。我是個混混,做黑道的不混就沒法活,但是我劉三雖混但我有骨氣,我忍不得日本人對咱街坊們想打就打,要殺就殺!台下轟雷似的喊起好來,好!好個花虎劉三!人們都伸長了脖子看着台上。趙申平,廢話少説,你讓日本人動手吧!

    劉三練的是大洪拳,是實打實的外門功夫,年少時也下過苦功,扛樹、浸藥、棒打脛骨。拳頭粗的槓子打在身上應聲折,在保定武林中也有上一號。但是劉三和武騰的徒弟三宅過到第五招的時候就有感覺吃疼了,劉三感覺三宅的腿踢到自己手臂上就象鐵棒抽過一般,骨頭根裏針扎的疼。他以前也到武道會的附近打聽過,感覺日本人練功也不過是打樁、擊袋對練而已。但是劉三不知道,日本的空手道不同於中國武術講究個人修為,空手道的技擊完全服務於實戰,每一拳是必須碎磚開石,每一腿是必須斷木折樁的!到了第九招上,劉三的左臂已經抬不起來了,三宅搶弓步衝進劉三的中門,抬左手把劉三的右拳隔在外邊,吐氣開聲一記直拳打在劉三小腹上。劉三一聲呻吟跪在台上,三宅得勢不讓人,左手抓住劉三的右腕,一記手刀砍在劉三右臂的臂彎內側,劉三大叫一聲,滿臉的五官擠在了一起。台下觀戰的白家兄弟心下猛的一沉:完了,劉三這右胳膊算是廢了。三宅面露獰笑左手舉起,運起一記手刀砍向劉三的太陽穴。日本空手道中手刀是最聞名的一招,武者要經過上萬次的劈擊練習,要練到能全身力道於一手,不但要斬斷數寸厚的木板、集束的甘蔗,還要凌空切開拋來的西瓜,然後是內手刀、外手刀、前劈、後劈、側劈、躍劈,總之真的達到那種化掌為刀無堅不摧的地步才算練小成。這一刀要是真砍到石頭上要粉碎的也是石頭,但是現在砍向的是劉三的太陽穴。

    突然,滿臉得意獰笑的三宅象突然吃了一個火辣子,大張着嘴倒吸冷氣,象摸到了火爐一樣,捧着自己的左手跺腳大叫,因為三宅的左手腕上赫然插着一枚一角的銅圓!台上台下一片混亂,白氏兄弟不約而同的手按台邊,一個倒翻躍上擂台,趁亂把劉三抬了下來。白氏兄弟一共四人,大爺二爺留在大廠縣老家,四爺早逝,三爺的查拳是保定府回回中的一絕,五爺專修跌打正骨在整個直隸不做第二人想,劉三這條手臂雖然廢了,但是有白五爺在説不定還有東山再起的機會,不過那胳膊上十幾年的硬工夫肯定是追不回來了,所以白五爺在台下一捏劉三的關節就罵起日本人歹毒來,一疊聲的吩咐徒弟拿麝香削夾板,拿擔架把劉三抬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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