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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塘一战

    八月初三,天气仍热,曝晒多日的路面上浮土盈寸,在官道上多走一会儿,人马都会出一身汗。道边树阴下多是休息避晒的行路人,草棚下瓜摊贩子手捏着蒲扇,也扇动的有气无力。

    张寅生经过守城兵勇的盘验,牵马过城门,沿十字街信步西走,在一家大铺面的饭庄前停下。早有店门外伶俐的瞭高伙计迎上来接过缰绳,张寅生递过一小串铜钱道:打一桶新井水来饮马。要摘了鞍再喂食,在草料里加半升黄豆,可仔细着!伙计答应着,将马牵到院后饲喂。张寅生拎着双刀,缓步走进店里。迎客伙计媚笑着把他引到一张空桌前坐下,边抹桌子边问道:这位客官,小店有新从河里打上来的草鱼,给您红烧一条?张寅生伸手入怀摸索着,却不答言。伙计见他不语,将毛巾搭在肩上欠身接着道:您不爱吃鱼?我把腊肉给您摘下来,就着新鲜的绿菜炒上一盘,再给您上两个凉菜、来二两汾酒?

    张寅生咽了下唾沫,伸手出怀,在桌上排开几枚大钱道:煮一大碗面,切一小盘羊杂碎。那伙计一愣,怏怏地收过钱来自到后厨安排,嘴里喃喃道:还当遇着一个富主儿呢,没钱吃饭却把马伺候得那么好。

    就这当儿的工夫,门外停下来一队车马,车帘掀开走出来一位俊俏公子哥儿和一个书童,后面跟着四个骑马的汉子。一行六人进得门来先斜瞧了张寅生一眼,然后找豁亮通风的桌子坐下。那公子一落座便打开扇子不住扇动,随行的汉子们小心陪坐在一边。

    有道是人看衣着马看鞍,看穿衣架势伙计就知道来了大主顾,忙拎着茶壶迎了上去。那四个随行汉子里年长的一位主事,他手拈胡子抬头看着柜台上系着红绳的菜码牌子,一口气点了七八道菜,又转头看了看公子哥儿,接着道:今天不喝酒了吧,沏壶好茶来!那书童在一边忙着用茶水将公子哥身前的碗碟杯筷都冲洗了一遍,一一摆好,然后规矩地站在一边。那公子倒和气些,倒过扇柄指指打横的凳子,示意他坐下一起吃。

    张寅生吃了两口面,看着旁边那一桌的菜实在眼馋,竟然站起身端着碗碟走过去,大大方方的坐在那书童旁边,毫不客气地举筷大吃起来。那书童闻着张寅生一身汗味险些晕倒,捂着鼻子挪到条凳的另一头,那公子哥眉头一立把筷子往桌上一拍,望着张寅生脸色沉下来。

    那方才点菜的汉子见状笑道:张大侠,您这是干什么?您这样的大方人也犯得上打我们的秋风、吃蹭饭么?

    张寅生嘴里嚼着腊肉炒豆角,含糊道:我借你们家杜老爷一千两银子,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利息我也照付。他却借机会让他闺女跟着我,顺道让我送去苏杭,这天底下有蹭饭的,你见过蹭镖的么?你们家杜老爷这便宜占得有分量,许他蹭我镖,不许我蹭他饭么?

    这话出口,在座众人脸色都是一变。那公子哥立目横眉刷的一声合拢扇子,粗声喝问道:姓张的,你什么意思?这里谁是杜家大小姐?我是杜二公子!

    张寅生伸筷子朝那公子哥点点道:杜秋兰,你就一个哥哥,现在恰克图贩茶,你们杜家哪儿来的二少爷?再说了,你别以为你扮的男装很像,还有你这丫环,他一指那书童,穿衣打扮像男人没用,你们有这个么?说着张寅生故意扬起下颌连吞几口唾沫,只见项间的喉结上下跃动。

    杜秋兰平时在家娇宠惯了,连大哥也要让她几分,她自小又是个自视聪明的主儿,哪受过这样的气。当下她脸色绯红,哗啦一声打开折扇挡在喉间,转过头去不看张寅生,却把手里的筷子摔在对面那点菜的中年汉子胸口上。主人受辱这还了得!打横坐着的三条汉子纷纷执刀在手,就要出鞘。张寅生手捧面碗竹筷轻点,示意他们坐下,指指那中年汉子道:坐下,坐下,看看你们戴老大多稳重。别说你们三个绑在一块都放不倒我,就算放倒了我,谁送你家小姐穿山过河的去江南?那借债的人死账销,没人还钱杜老东家还不敲碎你们的骨头?

    戴大成手拈胡子嘿嘿干笑两声:张大侠爱开玩笑,大家都是自己人,啊,自己人。这一次出门的确是有点那个啊哈哈,没有占你张大侠便宜的意思。其实是我护送小姐出行,顺便等张大侠拿到银子就地还账,省得张大侠再跑回一趟山西了。

    原来这张寅生是行走北方绿林的好汉,生性豪爽颇有侠名。前日他路过太行山,见青天寨被官军剿灭以后,剩下百余户孤儿寡母,无依无靠十分可怜。他想着抢匪劫道即便是罪有应得,可这些孤寡命不该绝,便有心要周济一些,却又苦于囊中羞涩,便向山西祁县商人杜家借银一千两,周济她们回老家自谋生路。张寅生与杜老东家约定这笔银子要在一个月内连本带利还清,由与他相熟的杜家护院武师头领戴大成作保。没想到杜家老爷子太过精明,铁算盘打得噼啪响,他打听好张寅生要下江南苏杭,便趁机让戴大成护着女儿跟在张寅生后面,前往杭州老姻亲家探望外婆。一来可以监视张寅生还账,以免他鱼入江湖难寻踪影;二来张寅生在黑白两道都吃得开,有他在这一行人自然安全很多,省出了一大笔护镖银。张寅生到今天快走出山西,见杜家人还跟在后面,才发觉杜老爷子的意图,想到自己吃了哑巴亏,他心中这口气无处发泄,便有意过来胡闹一下。这一闹,张寅生的气出了,杜秋兰心中却积住了一口气,整顿饭都没动筷子,只拿白眼上上下下使劲地翻张寅生,心中暗自将这没规矩的穷酸粗汉骂了百余遍,索性没等菜上齐就招呼伙计撤桌子,催促着结账上路。

    下午更热些,张寅生摘了一把柳条,编成圈戴在头上遮阳,杜家六人的车马队稀稀拉拉地跟在身后不远处。戴大成与张寅生并排走在前面,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

    老张,你去苏杭什么地方?杭州钱塘。钱塘江?是个观潮的好地方,八月十八天下第一潮啊。不是为了观潮,是跟人有约会。你说是那个死约会?

    张寅生抬起头,眼神一阵暗淡,缓缓道:是死约会,早就定好不见不散的那一种。

    下坡时路边一只兔子被马匹惊起,张寅生眼疾手快,飞石打中抓起来挂在鞍后。他回头看着身后衣着光鲜的杜家一众人,低头盘算一会儿,心下又有了主意。日坠西山的时候,张寅生捡一处树林停下马来,拾枝生火,烤起兔子来。几个随行的武师没有飞石打兔的本事,荒郊野外一时也找不到人家可以借宿,一时间只好面面相觑。杜秋兰心中仔细一想,才明白张寅生下午走过几个村落都不借宿,为的就是要露宿野外省钱,恐怕在下午纵马打兔时就有了准备,却偏偏不事先打个招呼,让自己这千金之体也跟着受罪。想到这里杜秋兰只觉得心中无名火起,眼见再找宿头已是不可能,气呼呼叫过戴大成来用手一指道:我要吃他的兔子肉!

    戴大成无奈之下才想出一招来,拿一壶酒跟张寅生换了半只兔子,杜秋兰才消了些气不再呵斥。这一夜,虽然戴大成不时的起来往火堆里加艾草,杜秋兰仍然被蚊子的嗡嗡声吵得难以入睡。张寅生则用包囊里的纱布盖脸,睡得呼噜连声。杜秋兰在呼噜声中辗转反侧,对张寅生越发恨得咬牙切齿,心中也埋怨起自己那自作精明的爹来。

    第二天张寅生早早起来,用河水洗了脸,盘好辫子,叫戴大成上路。杜家一行人睡眼惺忪摇摇晃晃的远远跟在张寅生马后继续前行。车过卧虎山,山路崎岖,坡陡马缓。树林中忽然一声锣响,射出一只响箭,正插在张寅生的马前。戴大成等人闻听有警,连忙抽刀拔剑护在杜秋兰的车前,杜秋兰从未见过劫道的恶匪,害怕中还有些好奇,小心挑起车窗帘缝瞪大了眼睛朝外看,一颗心扑通扑通地跳到了嗓子眼。

    林中转出来十几个人,身穿各式衣服,远远的手持枪棒拦住去路。杜秋兰脸色煞白,急声问道:戴师傅!怎么办?怎么办!戴大成一面打量四周形势一面低声道:小姐别急,看张寅生的!

    只听对方带头的人物远远高喝一声道:前面这位骑马的,可是花马双刀张大侠?张寅生迎上几步在马上抱拳道:正是在下,请问是哪个山头的朋友?张某行路打扰了朋友的生意,在这里赔罪了!

    那人哈哈大笑道:张大侠,我们等的就是你!早听说你借银子周济青天寨孤儿寡母的义举,兄弟们都佩服你的为人。大家怕你手头不富裕,还不上山西老财的欠债坏了名声,就凑了些银子。说着把手一挥,手下喽啰捧上来一个小包袱。打开来里面大大小小的银锭子,有的是细丝官银,还有小块的碎银,看得出是多人凑集的。如今商路断绝,绿林生意也不好做,这些人身上穿的也都是些补丁相连的破衣烂衫,即便存下些银子,恐怕也是为了以后遇到官府进剿,脱身跑路时用的救命银子。张寅生捧银在手只觉心血沸腾,跳下马来用力抱拳,连声道谢。那人又道:这二百多两银子也不够还债,算是给张大侠帮衬一下吧。本来想请张大侠上山歇脚留驻几日,但是近来风声太紧,怕因为我们的名声不好,让张大侠受了牵连。等日后有机会,咱们山水再相逢吧!说着一群人闪开一条路,让张寅生等人过去。

    张寅生向众人深深一躬道: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等我从江南回来,再来拜会几位当家的!那人哈哈大笑道:也好,将来万一我等有挂签(黑话:死)的时候,也托张大侠为我等料理后事啦!

    一行人走出好远,杜秋兰的车从后面追上来,挑开车帘朝张寅生冷声道:都道是大侠仗义疏财,原来大侠也是黑吃黑,怪不得敢开口借银子,原来自有发财的来路啊。张寅生知她一夜没睡好,憋了一肚子的气,当下也不答言,轻磕几下马肚,扬起尘土走到前面去了。

    下午到了晋城,众人穿城而过,张寅生走过几家客栈却不停下,径直牵马走进了城西的水井胡同。杜秋兰一行人不晓得他要在哪里落脚,只好远远跟在后面。只见张寅生停在挂着俞宅灯笼的院门前将马拴好,走进去跟门房说着什么。杜秋兰等人远远看着那门房搬了条凳子放在门口,请张寅生坐下,又端出来一盏茶,便自顾走进去回禀,片刻之后出来却摇摇头,似乎是主人不在,张寅生便坐下来等。

    杜秋兰见状只好下得车来,与戴大成等人就近找了一个茶摊坐下来,也跟着等。这一等就是大半晌,眼见张寅生手边的茶换了三盏,他既没有走的意思,院里也没人出来迎他。杜秋兰有些不耐烦,问道:戴师傅,他这是在做什么?

    戴大成叹了口气道:一个大老板,还不如绿林山贼呢!这俞家掌柜原是开当铺的,前年被人诬告勾结太平军,被下了死牢,剩下老婆女儿无依无靠,被族人欺负,分了家产。张寅生看他母女实在可怜,便找关系进死牢送饭,见俞东家让他写状子。死牢里根本连一根针都带不出来啊,张寅生就脱下内衣让俞东家咬破指头写了血状,穿在身上带出来。然后一夜间骑马五百里,替俞家到藩台衙门里去送状子,这才保住了俞东家一条命。戴大成说着连哼几声道:这准是张寅生来找这姓俞的借银子周转,他借故不见,躲起来啦。哼哼,他姓俞的出牢后两腿瘫痪,现在却说出门不在家,谁信啊!

    正说着,门房里张寅生长叹一声,将垂在身前的辫子在颈上慢慢盘好,站起身朝门房拱了拱手,垂头走出来。他缓缓解开缰绳,又朝门里张望了一阵,见还是无人出来,才嘿的叹口气,牵马而出。杜秋兰一行人也上车牵马跟在后面。

    行过拐角,却见角门一开,一个小丫环跑出来拦在张寅生马前道:这位可是号称花马双刀的张爷?张寅生一愣,随即点点头。那小丫环深施一礼,拿出一个青布小包,打开来露出里面十几锭银子和几件首饰,捧到张寅生身前道:这是我家小姐让我给您的。小姐她知道您遇着了难事,不然的话凭您的身份骨气您也不会来上门找我家老爷。这几年比不得往年了,小姐手里也没多少银子,就拿出来自己的私房钱,给您应急。小姐说她在屋里供奉着您的长生牌位,保佑您这样的好人长命百岁、逢凶化吉。小姐还说家里有些事情是小姐做不得主的,她请您不要怨恨老爷,老爷他也是有难处的。张寅生接过包袱翻看,这些银子有大有小,看得出是俞家小姐倾其所有。那小丫环又拿出一个荷包递到张寅生手中,荷包上面绣着两只交颈的水鸟,小丫环红着脸小声道:我家小姐说,您忙完大事以后,务必前来一叙。张寅生接在手中睹物思人,抬头看着高墙深院,不由得心头一酸,重重点了点头。

    一行人穿街过巷折行向西,杜秋兰怕张寅生又要出城过夜,自己还要跟着受蚊虫之苦,忙叫过戴大成低声道:你去问问他,要是还夜宿城外树林,就咱们出钱,请他住客栈,不能再受昨晚那罪了!

    张寅生听戴大成说完,暗自得意,哈哈大笑了几声,当下带着众人走到城西门边的大客栈王家老店投宿。

    王家老店经营三代,在晋城是名望第一的客栈,张寅生往来晋豫之间,经常在这里歇脚。一行人坐下来喝茶吃饭,伙计们忙活着整理客房。正在这时,只见两个伙计从后院推搡出一个面色蜡黄的青年人,要逐他出门。那年青人身体虚弱、步履艰难,怀抱一根罩着布套的长枪,拄在地上不住哀求,却被两个伙计连架带推地往门外赶。

    张寅生看了一阵,问道:王掌柜的,这是怎么回事?

    王掌柜放下算盘抬头看了看道:这是个串江湖的闲人,前一阵走到这里没了盘缠,自己又一时找不到事做便靠耍大枪卖艺挣钱,前几天不知怎么还染上了腹泻,欠了我不少房钱还不上,就只能轰他走路啦!张寅生一皱眉道:他在这里没亲没故,又有病在身,你这样做,不等于把他往绝路上推么?

    王掌柜面露难色道:我的爷,您可是悲天悯人啊,他不走路我们就活该饿死啊?再说了让人知道我这住个病人,谁还敢来住店,我这生意还怎么做啊?

    张寅生摸摸腰间的包袱,沉吟一下道:你去给他请个好一点的大夫来,他的账我替他给。我走的时候,送他一起走。王掌柜听到有人出头结账,便止住伙计,叫过那年青人来,指着张寅生把事情讲述一遍。那年青人见张寅生素不相识肯救自己于窘迫中,感动得紧走两步手拄长枪就要给他下跪。张寅生忙起身搀住,说了些宽慰的话,让伙计赶紧去请大夫,仔细熬药。杜秋兰坐在一边,看在眼中冷哼一声道:自己舍不得住店,蹭我们的花销,却省下来钱来接济别人,做这等出风头的好事,这花马双刀我看不如叫借花献佛的好。

    张寅生也不与她争吵,却对戴大成道:这人也是习武之人,落难时宁可受窘,也不肯做盗抢的下作事,可见其心地耿直。若不救他,岂不可惜。戴大成嘿嘿干笑几声,偷眼看看杜秋兰,也不敢答话。

    第二天张寅生在城里逗留了一日,拜访几个旧日朋友,顺便筹钱。那青年喝了几服汤药,仗着年青力壮,已经明显好转起来。张寅生仔细问过,才知道这人名叫易木林,来此投奔一位走镖的师兄弟,没想到那师兄弟搬家不知下落,自己盘缠花净又没有事可做,再加上伙计催要房钱,一时窘困又心中憋闷才染上病症。张寅生问他有何打算,易木林便要回江苏老家。张寅生没想到竟然与自己同路,很是欣然,当下找大夫买了几丸调养肠胃的成药,又买了一头老驴给易木林骑,结伴南行。

    这一路上易木林不爱说话,对张寅生、戴大成等人却十分的恭敬。杜秋兰对张寅生的成见却越积越深,看着张寅生的所作所为只觉得眼前这个抠门吝啬、好占便宜的粗鲁莽汉实在不配称大侠二字,看着他吃饭咂嘴、睡觉打呼、张口吐痰,哪里有戏文中侠客一丝一毫的风流倜傥,只恨不得自己插上翅膀飞到杭州,从此再也不见这邋遢人。

    车队向东南缓缓而行,这一日来到孟津渡口。行到街心只见当地人兴高采烈都向北纷纷而去,张寅生有些奇怪,便拉住一个小贩打听,那小贩道:新来的湘军总兵大人好武,手下有两个从暹罗搜罗来的高手,在城北搭了擂台,出彩头摆擂呢!全城的人都去看热闹,那里人多,好做生意!

    众人听到打擂顿时俱都心动;杜秋兰是从未见过擂台,心里好奇得紧;张寅生则是闻听打擂还有彩头,便想到赢钱还债。于是众人各怀心思,却齐齐掉头向北而行,去看这打擂。

    擂台就立在北城墙下,城楼上的背阴里摆着果子茶点,一排坐满身穿各色官服的大人,背后站立着打扇的随从。城墙下擂高三尺,四角的木杆高插彩旗,早有众多观者将擂台团团围住,踮脚伸颈地仰看台上。

    只见台西一个高个儿白净汉子,身穿牛皮短裤赤裸着上身,露出的筋骨肌肉棱角分明。台下众人有见过世面的,大声道:这就是胡总兵重金从暹罗找来的高手,贴身的侍卫,黑白双煞之一的白煞,小周郎就是他了。

    戴大成凑近张寅生身边道:老弟,你和暹罗人交过手么?

    没有,张寅生摇摇头道,但都传闻他们很厉害,凶悍好斗,几天不打上一架就会憋出病来,不过到底有多厉害,我也没见过。

    正说着,第一个打擂者上台,是个又高又壮的胖子。那人说了两句场面话,小周郎左拳护颌右拳前伸也不答话,只拿白眼翻了一下他。那人大喝一声震脚上前,挥拳冲打小周郎的面门。只见小周郎忽然出前脚斜上半步,俯身低头让开来拳,却抬后腿屈膝旋胯高高扬起,抬膝盖重重打在他下颌上。那人咕咚一声仰面摔倒在擂台上,口吐白沫不省人事。

    这一招快如闪电,更诡异迅捷匪夷所思,一招间后发制人不退反进便已得手重伤来人,看得张寅生众人暗暗吃惊。那胖子被抬下场,第二个打擂者跃上擂台,没过三个照面,被小周郎右肘高高扬起重重下砸在他天灵盖上,接着挺腰下跃,半空中右腿蹬中他前胸,将他打落台下。这一肘将打擂者打得七窍流血,顿时毙命,杂工们将他尸体从擂下拖走时,留下长长一条血印,吓得杜秋兰哎呀一声慌忙遮住眼睛,不敢再看。

    不到一盏茶的工夫,小周郎竟连败五人,三死两伤,台下众人尽皆胆寒,再无人敢上台挑战,城门楼上的官员们大声鼓掌喝彩。那几个杜家年轻武师,平日里血气方刚,常自命不凡;如今见到这血腥场面个个面色煞白,两腿也微微打战。杜秋兰更是用扇子遮住脸,已是不敢再看。张寅生看看易木林,也是紧张得面色铁青,便伸手牵动缰绳拨转马头道:走吧,走吧,还是赶路要紧。

    没有人敢上台继续打擂。只见城楼上坐在中间的一名官员做了个手势,那管事点点头,高声喊道:总兵大人说啦,有好汉能打赢擂台的,赏银四百两!白银四百两啊!打平也有二百两!

    张寅生本已拨转马头,闻听此言一愣,不由收拢缰绳带住马,转头向台上看去。戴大成看他转头,已猜出他的心意,疾声道:老张别去!为区区四百两银子不值!易木林闻言神色也是一变,道:恩公,去不得,银子常有而命不常有啊。

    张寅生沉吟片刻道:四百两,值得一搏,再说这暹罗人未必就能赢得了我!

    杜秋兰见张寅生要上台打擂,心间先是一愣,而后马上窃喜起来,她一路上饱受这人的恶气,如今有机会能看他出丑、挨揍,自然是天大的好事。杜秋兰心想最好让他站着上台躺着下台,打他个四脚朝天、四仰八叉、四分五裂;就算他张寅生打赢了,身上也必少不了挨上几拳,让外人煞煞这什么破马烂刀的家伙的锐气也好。当下杜秋兰默不作声,却用手拉了拉极力劝阻的戴大成的衣襟,狠狠瞪了他一眼,然后坐在车上手摇折扇,准备静观好戏。

    张寅生跳下马来将缰绳交给戴大成道:老戴,帮我看一阵马,等我上台拿银子去。易木林跳下驴紧走几步,拉住张寅生的手腕道:恩公,这暹罗拳善用膝肘,每一击都是集全身之力,千万要避其锋芒。而且我看此人嗜斗成性,一旦受伤必会发狂,到时恐怕更难招架,所以尽量寻找机会将他一击击倒,才是上策!

    张寅生点头道:老弟好眼力!放心,我自有办法对付他。

    张寅生走到台下,拿过生死状,落笔前却抬头问那管事道:打赢真给四百两银子么?

    那管事见有人打擂不致冷场,忙笑道:有啊,有啊,四百两现银,打完就有!

    张寅生再不迟疑,当下落笔签名迈步上台。那小周郎等了半日,见终于有人继续上台挨打,当下也不说话,上步起脚一记高鞭腿横扫张寅生的太阳穴。张寅生不及躲避只得竖左臂硬架,而对方这一腿转腰旋胯集全身之力有如刀斧。张寅生顿觉左臂好似被铁锤横扫一般,刺痛入骨,脚下也站立不住,横着连退几步被逼到台角。那小周郎得势不饶,跨步跃起双臂护住头胸,收腹挺膝向张寅生胸口撞来。张寅生知道这一膝硬接不得,却被逼到一隅无处闪避,匆忙中手抓台角木桩如猿猴绕树一般身子悬空从擂台外绕到另一边上。那碗口粗的柱子被小周郎的右膝撞到,咔嚓一声中断为两截。

    这一击让张寅生、易木林、戴大成等台上、台下所有人都出了一身冷汗。张寅生原以为自己以柔克刚,至少有五成胜算,却没想到这暹罗拳技威力如斯,虽说强弩之末势不能穿鲁缟,但是眼下这强弩近在咫尺,一不小心定然是血溅当场!戴大成见张寅生在台上被小周郎逼得左躲右闪绕台而走,心下焦急,左脚不自觉地一下下轻跺着马蹬,坐下青鬃马不住地打着响鼻。杜秋兰站在车上手扶车厢踮脚向台上望去,见张寅生一时被逼得毫无还手之力,只顾躲闪招架,心中大乐道:这穷鬼!你也有今天,四百两银子就要了你的命!

    不过一盏茶的工夫,两人交手六十余招,俱都是小周郎攻,张寅生守,小周郎丝毫不见力气衰减,似乎反而越战越勇,张寅生却已是汗流浃背、双臂生疼了。易木林站在台下旁观者清,他见小周郎出招连连使用膝肘,知道这招法集刚猛于一点,虽然凌厉却有只攻无守的弊病,便高喝一声:截骨环!点穴手!提醒台上张寅生对方的破绽所在。

    话音刚过,小周郎上步扭腰,左肘横扫张寅生太阳穴。张寅生仰身让过肘尖,攥拳四指捏合大拇指伸出,正点中小周郎左臂下清冷渊穴。小周郎中了一指头疼得一咧嘴,活动几下左臂跨步踢腿,借式转身右肘直戳张寅生的心口。张寅生侧身闪过,拳攥鸡眼形,横打中他右臂的五里穴。这两击得手,使得小周郎两臂酸麻,退后几步不住地甩手,口中哇哇怪叫,喊出一大串叽里咕噜的怪话。

    张寅生两招得手上步乘胜追击,却不防被小周郎下膝上头同时袭来。小周郎双臂受创,如中箭猛虎一般拼命反扑,摆双腿奋力连踢,张寅生行险招醉卧瑶台,仆倒台上用连环鸳鸯腿踢中小周郎右腿脚踝与大腿,小周郎左腿腾空右腿被袭,当下站立不稳连退几步一脚踩空摔下台去。

    在看客们的欢呼声中张寅生缓缓站起,身上汗水混着尘土滚成了稀泥。两臂被小周郎的重腿踢得刺骨生疼,方才左肩那一头撞,自己如果稍稍躲慢一点,锁骨必碎无疑,想到这里张寅生心中一阵后怕。

    那管事走上台来道:好汉,恭喜你打赢了,再胜一场你就能领走那四百两银子了!张寅生闻言一愣道:什么!不是打完就给银子么?怎么还有一场?

    这四百两是两场,卖的是连环擂,连胜两场,打败了黑白双煞才有银子拿,你方才只打败了白煞,还有个黑煞在等你呢。说着那管事抬手一指,一个精壮结实皮肤极黑的暹罗人手擎大刀站在擂台一角,已经等在那里跃跃欲试了。

    张寅生原想自己如能胜一场,就有望还清欠债换回自由身,却没想到这管事耍赖,要他再赢一场才给银子,他方才力斗白煞已是非常吃力勉强获胜,如何还能赢那在一边养精蓄锐的黑煞!

    你!张寅生手指那管事的怒目圆睁,他转头向城楼上望去,想找那总兵说理,却见一群官员们正围在一起相互敬酒嬉笑,旁边还有歌伎弹琴作乐,哪有人看他在这里受委屈。张寅生怒道:我若不打呢?!

    那管事耸肩一笑道:不打你一个子儿也没有,前面那一场也白打。谁让你没问清楚的。

    戴大成等人在台下闻听,气得大叫:不公!不公!你这是骗人!

    那管事的冷笑一声道:总兵大人定的就是这规矩,你们要是想造反,台下有的是洋枪,能把你们都打成筛子!张寅生四下一看,果然有数十名官兵怀抱洋枪坐在阴凉里,正虎视眈眈地看着台上。

    张寅生明白自己势单力薄,却不甘心吃这个大亏,好言哀求那管事半天,想要一半的银子就此下擂,那管事却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一般,毫不通融。张寅生强忍怒气正要再说什么,却见易木林拖着长枪走上台来。易木林来到二人身前,将包着皮套的枪尖有意无意的顶在那管事的胸前,一字一顿地问道:黑白双煞是两个人,我们也是两个人,下一场我来对黑煞,赢了之后就有银子对吧?

    那管事的明白自己理亏,见易木林持枪在手杀气腾腾,忙应道:对对,那是自然,那是自然。我给你拿生死状去。张寅生伸手拦住易木林道:贤弟,我张某求财,你为何要以身犯险?

    易木林摆手道:恩公,我知道你这样拼命是为了还债,我也知道您因何而借债,我易木林钦佩您的所作所为。而且我欠您救命之恩,这一场我替您拼了。您放心,我有把握对付这黑炭头!

    张寅生看看那杀意峥嵘的黑煞,知道自己实在是无力应对,他低头盘算半晌,拍拍易木林的肩膀小声道:切不可重伤对方,万一官家反目反倒误了大事,只要把那黑炭头逼下擂台,博那当官儿的开心,打发下赏银来就好!易木林点点头,在管事递过来的生死状上勾画名字,也不解开枪套,摆长枪吐了个门户,枪尖直指那黑煞。

    那黑煞手持一把大滚刀,中间一段三尺长的硬木杆,两端各是三尺余长的刀头,单边开刃雪亮耀眼。易木林抢上两步站住擂台中心,两手吞吐,裹着枪套的枪尖直刺那黑煞胸口,一招拨草寻蛇试探对方的招法。黑煞两手握住滚刀中段,舞刀花下砸枪头硬冲易木林的中路。易木林长枪颤动借力打力,等对方刀砍到便抖手借力斜挑他腰腹,等对方刀背磕枪尖又变招借力下划他两腿,只攻他中路和下盘。这一来便限制住了那黑煞的步伐,他用刀的劲力越大,易木林手中白蜡枪杆便借力打力弹得越快。

    张寅生站在台下安心笑道:好枪法!这才叫水泼不进的八极大枪,不愧是枪谱中排名第一的刚烈枪法!再看擂台上那黑煞满场游走,易木林的枪尖如影随形,抖出的枪花如同一朵极绚丽的大牡丹,将黑煞挡在圈外。又过得片刻,那黑煞性起硬冲内圈,易木林抬手一枪,黑煞两腿几乎同时被刺中,鲜血迸流皮开肉绽。黑煞退后几步,手拎大刀围着易木林转圈皱眉苦思对策,嘴里叽哩咕噜的说个没完。

    易木林逼开黑煞,手握枪根,枪头垂地,气定神闲地摆开凤点头的枪式。这枪式法度严谨、姿势舒展,一眼便可看出是八极大枪的真传!张寅生大声叫好,心中不由得一阵翻涌,他已经整十年年没有见过真正的八极枪法了。但观擂台上两人激斗正酣,黑煞力猛刀沉,招法诡异;易木林棋逢对手斗得性起,当下抖枪抢攻。长枪由下挑上枪身尽出,直破对手的中线。

    易木林一枪占得先手,再不容那黑煞有机反扑,长枪抖开,刺、戳、点、扫、砸、劈、划,犹如一条在千军万马中上下翻飞的活龙一般。那黑煞一招一退,一步一败,被一杆大枪追得满台避走,手中滚刀与枪头相撞,叮当连响。张寅生站在台下脸色发白,一直跟着台上易木林的招法,在口中喃喃念着:横山拦虎、乌龙穿塔、将军控弩、李广穿石

    在张寅生眼中,眼前易木林手中这八极大枪竟完全好似故人重逢的感觉,一招一式都似曾相识。仿佛自己又回到了十年前,这六十四招八极枪法就正在他面前施展着,枪势如同钱塘海潮一般铺天盖地,威不可当!

    擂台上那黑煞慌乱中一个破绽被易木林抓住,眨眼间身上便连中几枪,虽说易木林手下留情所伤不重,但也是鲜血淋漓。张寅生拍拍那管事冷笑道:俗话说两虎相争必有一伤,我这兄弟如果一时性起,刀枪无眼,总兵大人的一对贴身保镖只怕就要耍单儿了!

    那管事的连忙飞报城楼之上,果然,那总兵传下话来,这一场算双方平手,宣张、易二人上城楼领银子。张、易二人收了兵刃整理衣服上城叩头,那总兵倒不食言,令人捧出了四百两银子,赐两人一人一半,言语中有意收纳二人到他帐下为兵。易木林推说家中母亲尚在,不便远行,张寅生沉吟一下,表明江南之行以后,愿来营前效力。

    两人回到城下,戴大成跑过来亲热地拍着易木林的肩膀道:好后生!好功夫!好枪法!张寅生也欣然赞叹。

    戴大成看看两人,笑道:你两人功夫都比我强,又有相见的缘分,你救他于饥寒窘迫,他帮你擂台舍命博银。我看你二人倒不如结拜为兄弟,不是骨肉,却胜似亲生!

    易木林笑道:戴老师傅怎么跟说书的一样啊,恩公救我一命,我当涌泉相报,这点小事又算得了什么,只要恩公有难,就算是刀山火海,我也会舍死前往!

    张寅生忙道:好兄弟,你年纪轻轻,功夫便如此了得,今后前途不可限量。我张某人帮你寻医治病不过举手之劳,又有何德何能来奢求你报答。你若不弃,我就斗胆做你的大哥,你我二人今后以兄弟相称,情同手足!言语间两人神情激动,便下马在道边撮土为香,结拜为异姓兄弟,张寅生三十三岁,便是大哥;易木林二十一岁,便做了弟弟。戴大成解下鞍后酒壶递过去,易木林接过来却双手捧给张寅生,张寅生仰头灌下一大口,递给易木林,易木林抿了一小口又还给戴大成,三人哈哈大笑,欢喜不尽。

    杜秋兰坐在车上看在眼里也有些感动,她这才知道这些江湖汉子们对待情谊远比自身性命要重的多。不过杜秋兰想看张寅生出丑的愿望还是没能实现,这让满怀欣喜的杜秋兰心里很是别扭,就像是小孩子盼望了一年的压岁红包,打开来看却发现里面没有铜钱也没有银票,只是在白纸上写了几句勉励读书的吉祥话而已;失落夹杂着怨怒,气得她小脸越发的白皙。杜秋兰暗暗发誓,在到杭州之前,非要找机会好好羞辱张寅生一番不可!

    一行人出城正走着,只听后面一阵马蹄响,五骑穿着湘勇号衣的军兵骑马追了上来。戴大成忽觉心头一紧,预感到不好,果然那小队军兵绕过众人兜住马头,横在前面拦住去路。众人交换一下眼色,戴大成上前道:各位军爷,你们话未说完,那为首的兵痞抬手朝天放了一枪,大喝道:军爷缺银子,拿银子来!

    众人一阵慌乱,都带住了马,齐齐向张寅生望去。张寅生心中暗自盘算,拿不准是这些兵痞见财起意,还是那军官肉疼反悔,若是前者,大可分他们一些,破财免灾,若是后者,只怕自己要血本无归了。想到这里,便上前抱拳道:军爷您在擂台下辛苦,在下侥幸赢了赏银,原也应该孝敬军爷一份的,但不知军爷您想要多少?

    那兵痞看了看众人,冷哼一声道:你算是识相的,常言道见一面分一半,你这孙子孝敬大爷二百两上来就好了!这话一出,所有人都已明白,这是这些兵痞们见财起意追上来打劫了,而且这话太过无理,说得众人心中无不冒火。张寅生将满口牙咬了又咬,心道:钱财事小,但银子如果就这样送过去,日后此事传出,我花马双刀的名头还往哪里放?恐怕道上的人不说我委屈求全,也会说我惧怕洋枪。

    他在这里想着,车厢里杜秋兰听得分明,只觉得这可是老天可怜她赐下来的良机,张寅生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你再蛮横还能厉害过洋枪去?当下杜秋兰按捺不住,甩开按着她的丫环,掀车帘露出头来挑唆道:强盗!人家这位张爷虽然有银子,但决不会给你们!人家张爷才不会怕你们!你们光天化日之下拦路抢劫人家张爷,还有没有王法?有没有军法?

    他娘的!那兵痞果然动怒,大骂道,什么王法军法,有银子就是大法!老子这些年剿灭长毛屡立战功,他鸟总兵不过是四品官,老子身上穿着黄马褂还当着小小哨长!这年头连朝廷都是虚的,就银子是实的!说着举枪就瞄向张寅生。

    旁边有个兵痞忽然附耳过去在他耳边说了几句,那兵痞头子眼珠一转,上下打量一番杜秋兰,嘿嘿怪笑两眼放光。想不到这还是个女扮男装的大美人儿啊!老子现在是银子美人都要!你跟老子回营,陪老子喝上三天酒!说着催马过来探手就要抓杜秋兰。

    杜秋兰没想到自己惹祸上身,平日里她较少出门,哪里见过这样的无理之徒,当下吓得花容失色,扔下门帘钻回车里。三个年轻的武师连忙上前相拦,砰砰几声枪响响起,打在三人脚前,溅起阵阵尘土。这三人顿时立在当地,不敢再上前一步。车厢内杜秋兰和丫环闻听枪声近在咫尺,吓得抱成一团高声尖叫。那兵痞哈哈大笑:还有一个娘们儿躲在里面!兄弟们,抓出来大家一块儿乐和啊!

    杜家护院的年青武士都被这几枪镇住,戴大成还未拔刀就被人用枪抵住胸口,几个兵痞推开众人直扑马车。在那兵痞头子的狂笑声中只听一声金铁交鸣,张寅生抽出双刀冷笑道:这位军爷,你们五个人刚才放了几枪?您这洋枪是要一枪一装弹的吧?那兵痞头子一愣,随即猛然醒悟自己方才得意忘形,五人连开四枪,如今只剩一人枪内有弹,对方却还有六人!洋枪若是膛内无弹,那是连烧火棍都不如!张寅生不等他装弹,催马跃出双刀挥动,将身前两名兵痞手中洋枪打飞,接着冲到那兵痞头子近前手腕一翻,左手刀压住他枪管,右手刀横在他脖颈上。大声喝道:都不要动,谁动我就砍了他的脑袋!

    这一下变生突然,那几个兵痞们正忙着后退装弹,救应不及,那兵痞头子虽然久经沙场,却哪里是张寅生的对手。张寅生一招得手,手腕用力将那兵痞头子的脖子用力下压,按在马鞍上,喝道:我不想伤人!识相的把枪栓卸下来,我保你们性命无忧。那几个兵痞面面相觑,一时间既不想弃伴而走,又不敢装弹上膛,就这样僵持着。易木林从驴上一跃而下,挥动大枪眨眼间将几名兵痞扫落马下,接着挥动枪杆将五匹马远远赶开,大声喝道:现在要取尔等狗命毫不费力,我大哥不愿伤人,你们还不快按他说的做!

    那几名兵痞忙从地上爬起,手忙脚乱的卸下枪栓扔在地上,易木林心细,怕他们捡起来再用,走上去将枪栓远远挑开,回头道:大哥,做好了!

    张寅生招呼戴大成带杜秋兰先走,让易木林跟着随行断后。张寅生有心留下来单独跟那兵痞头子说几句场面上的话,让对方有台阶下,再给他些银子,行走江湖最重要的是互留面子,免得日后山水又相逢时,被他所为难,毕竟官军不是好惹的。戴大成催动马车疾驰而去,几名武师忙乱的跨马跟在后面,易木林催动毛驴紧紧跟着,一行人朝渡口南去。

    杜秋兰见危险已过,掀开窗帘向外看看,问道:张寅生呢?他怎么没来?

    戴大成回头道:没事,老张料理一下后事,马上就跟上来。他这人粗中有细,遇事善留退路,八成是怕咱们回来时遭这些人报复,所以留下来给他们铺台阶儿呢。可他这回拼命挣来的银子,八成要破费了。

    正说着,身后忽然传来一声枪响,众人心中一惊,不由得都停了下来。戴大成大惊失色道:老张身上从来不带喷子(黑话:洋枪)!枪栓不是都卸了么?怎么还有枪响?易木林脸色大变,喝道:借马一用!也不等对方答话,伸手将身边一名武师拉下马来,跃身而上调转马头向来路飞驰而去。杜秋兰看情形已然知道不好,追问道:老戴,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戴大成面色惨白,心知不好却说不出话来。

    众人心急如焚地等在官道上,一盏茶的工夫如过三秋,总算看到来路上两人两骑奔驰而来。戴大成轻舒了一口气,刚要说句玩笑话,却发觉易木林大枪横放鞍前,伸手扶持着伏在鞍上的张寅生。易木林未到近前高声喊喝:谁带了金疮药!止血散!张大哥受伤了!众人大惊失色,忙围上去,只见张寅生按住自己左肋下,鲜血已经将衣襟染红了一大片!

    原来那兵痞头子在靴筒内暗藏了一支手枪,趁张寅生松懈之时抽枪击发,打伤张寅生栽落马下,众兵痞一拥而上,张寅生带伤苦苦招架眼看不支,幸得易木林及时赶到,才枪挑了众兵痞,救了张寅生的性命。戴大成忙将马车赶下岔路,把张寅生放在地上,撕开衣襟,只见他左肋下被铅弹撕开了一条数寸长的口子,伤口不深却极长,显得血肉模糊。戴大成的心这时才稍稍放下一些,看这伤口应该是那兵痞突然开枪不及瞄准,便朝身躯开枪,张寅生反应迅速千钧一发时闪开了要害,不然若是那家伙开枪瞄头或张寅生没闪开铅弹,那可就真麻烦了。

    戴大成行走江湖多年,经历丰富,很快处理好了张寅生的伤口。接着戴大成起身对杜秋兰道:二小姐,张兄弟这伤口不能骑马了,您看是不是这车

    杜秋兰一愣,方明白戴大成是要自己把车让出来给张寅生坐,虽然她知道自己这次脱险,全凭张寅生一人护持,但多日来的怨气却让她忍不住想要眼前这粗鲁、吝啬的市侩汉子多吃些苦头,让他知道这队伍里谁是主子,谁是下人。当下瞪了戴大成一眼,便只作没听见。

    易木林见状忙上前道:二小姐,我义兄伤的不轻,求您发发慈悲,再说了,这一路上还要他前后护卫,万一耽误了行程,再有意外就更麻烦了。

    杜秋兰哼了一声点头道:我才不会可怜他,我是嫌坐车闷气,正想出来透口气,让璞玉留在车里伺候他好了。那丫环闻言知道自己要和这个满身汗臭的男人呆在一个车厢里,伸伸舌头忙道:我会赶车,我坐在外面替小姐赶车,张大侠一个人睡整个车更舒服。

    一行人渡河向南,杜秋兰骑在马上想起前时遇到兵匪,要不是多亏了张寅生仗义出手,此时自己只怕早就凶多吉少,心下有点挂念张寅生的伤势,便抬手从车外撩开车帘向里探望。张寅生却扯开嗓子大声道:别看了!这车厢里热,老子要脱衣服了,再掀车帘,就有鸟飞出去了!杜秋兰脸色绯红,朝车轮上狠狠啐了一口,心里将这恶人骂了几十遍。戴大成不敢大笑,手掩着嘴连连咳嗽。

    一天后车到许昌,城门外两侧的墙上贴满了画着人像的告示,守门的官军用画像比对来往的行人,凡是发辫不齐都被带走审问,城头上探出横杆吊着的人头都成了白骨峥嵘的骷髅。戴大成仰头看见,叹口气道:宁为太平犬,莫作乱世人啊!

    众人怕有追兵,便找了一家僻静的客栈投宿。易木林小心地将张寅生从车上搀下扶进院中,张寅生见易木林左手扶着自己,右手枪不离身,忽然想起什么,问道:贤弟,昨天你冲回来救我的时候,我看到你这枪头是鹤喙样子的?易木林点点头,张寅生接着道:贤弟,你这兵刃大哥看着眼熟,昨天匆忙中也未曾看清,你能摘下枪套让大哥看看么?

    易木林愣了一下,扶张寅生坐在院中石磨上,摘下枪头上的牛皮枪套,露出了亮银色的枪头。只见这枪头被铸成鹤头模样,约有儿拳大小,仙鹤的眉眼羽毛勾画如生,探出的尺长鹤喙便是精钢的三棱枪尖。

    张寅生伸手轻抚枪身,大枪随着他的手抖而轻轻颤动,枪尖分三棱,内藏血槽,在院墙上反射出雪亮的光晕。张寅生定了定心神,缓缓道:这好像是有名的鹤喙枪,你和杨舒悯有什么关系?这是当年神枪杨大侠威震江浙的兵刃啊!

    易木林闻听此言神色黯然,叹了口气低声道:大哥果然见识过人,杨舒悯是先父,我是他老人家的不肖子。先父十年前过世,我从他老人家手里接过了这把鹤喙枪和八极枪法。我的功夫远不及先父的万一,怕因为我的无能累及先父英名,这才将名字拆开隐姓埋名,用牛皮枪套将枪锋雪藏。易木林慢慢罩上枪锋,收拢了枪尖上的逼人锋芒,一字一顿道,我要等到找到杀父仇人,为父报仇之后,我会在我父亲墓前更回原名,摘下枪套让这鹤喙枪的锋芒重见天日!

    张寅生神色微变,问道:你要为先父报仇,可是茫茫人海你如何去找那凶手呢?

    易木林手抚枪杆冷笑一声道:我那仇人虽然歹毒险恶,但却是一个自视重信守诺的伪君子,他当年留下了十年后等我报仇的话,答应在钱塘暗算我父亲的地方接受我的挑战,他一定会去!就算他不去,我也会找到他的老家去,杀他个鸡犬不留!

    张寅生心中微微一颤,他没想到这个平日里温和谨慎的年轻人,心里竟然深藏着如此的戾气,被仇恨折磨得如此老成。张寅生沉吟一下,轻轻问道:你有必胜的把握么?

    易木林微微一笑:只要他去,我定能用他的人头祭奠先父。张寅生哦了一声,低下头去若有所思,轻轻叹了口气。易木林心中一转,问道:兄长,难道您认识家父?

    张寅生默然片刻,缓缓道:有一面之交,令尊当年的确是个胸怀坦荡、有情有义的好汉子啊!

    当夜月色如银,蝉噪稍歇。张寅生却大睁双眼看着房梁睡不着觉,几番反侧之后,他咬着牙从床上坐起,月光透过窗棂照在身边熟睡的易木林脸上,显得冷漠狰狞。张寅生轻轻探手将枕边双刀抱在怀中,双刀贴在肌肤上凉如冰触。这对双刀本就是上好的雪花镔铁打造,出自名匠之手,二十年来与张寅生形影不离。宝刀跟随主人多年,颇有灵性,每临恶前战刀身便凉的似雪如冰。一路东行以来,双刀愈发透出凉意,近日来竟有跃跃欲动之势。张寅生一开始尚自心疑,留心周遭也找不到对自己有威胁的人,直到昨天,看到了易木林摘枪套力战救自己性命时,他心中恍如电光火石般一闪,才想明白这蹊跷感觉的由来!

    张寅生在被易木林救回的路上,伏在马上低头看到的正是鹤喙枪的枪尖,枪锋寒光四射锋锐刺眼,仿佛在对着张寅生冷笑:十年了,你终归还是落在了我面前,这就是天意!躲不掉的天意!在马上颠簸中,刹那间前尘往事拥上张寅生心头,十年前那惨烈的钱塘一战,当年自己在生死之际遇到的那长枪一刺、还有当时神枪杨重伤后的那一句谶语,顿时历历在目。在张寅生眼中,那鹤喙枪的枪锋,就是当年神枪杨那充满愤恨蔑视的眼神,在死死盯着他,告诉他十年之约已经到期!

    在路上,张寅生躺在车里心中乱成一团,脑海中翻来覆去的都是当年那钱塘一战。白天在院子里,他试探着问易木林,果然这枪法绝高的少年竟然正是当年钱塘神枪杨的儿子!当真是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该是自己命中注定的,怎么躲也躲不过去!

    张寅生心思闪电般连转几转,如今自己重伤之下决不是易木林的对手,而此时的易木林毫无防备,只要暗中一刀,十年前那一段恩怨,就再没有人会提及了,以后几十年也再不会有人找他报仇,约他决战钱塘。

    想到这里张寅生心跳加快,呼吸也粗重起来,一双手竟然微微发颤,怀中双刀也冷得惊人!张寅生握刀在手,昨日下午那一战的经历却没来由的从心底涌出来;当时易木林听到枪响单枪匹马的杀回来,他双目通红势如疯虎,这鹤喙枪千钧一发之际标穿了那举枪待发的兵痞头子,保住他张寅生一条性命,随即响起的是急促马蹄声中那一声关切的:大哥我来了!此时这句话如雷鸣般反复响在张寅生耳边,如同一盆凉水兜头泼下,让张寅生手按刀柄,却拔不出来!张寅生在心中苦笑,十年过去了,想不到面临生死关头,自己还是这般的龌龊,和当年一样!

    张寅生咬着牙披衣下床,轻轻开门出屋走到院中。院中弦月正明,一如十年前鹤喙枪力破雁翎双刀的那一晚。张寅生仰头望月,心里却没来由的难受起来,十年来他洗心革面,处事瞻前顾后,一反年少时的张扬与轻狂,做了无数令人称道的侠行义举,为的就是给当年自己那一刹那的肮脏念头赎罪,却没想到这报应还是来了。张寅生长叹了一口气,双手抱头苦闷不已。

    脚步声传来,戴大成给马匹喂完夜草回来,见张寅生在磨盘上抱头独坐,走过来咳嗽一声道:怎么了,有心事?

    张寅生苦笑道:造化弄人,我这结拜的义弟是当年杭州神枪杨的后人,约我在八月十八决战钱塘的人就是他。

    戴大成是张寅生相交十年的老朋友,当年钱塘一战他也在场,闻听此言大惊失色道:你没看错?真的是他?

    张寅生点点头道:我问过了,他果然是神枪杨的儿子,那枪是鹤喙枪,易木不也是杨字拆开么,我早该想到的。

    戴大成愣了半晌,脸色越发的苍白,叹口气道:一看见那枪我就感觉不对,当年你那一镖的确不够光明磊落,就冲这一点,杨家后人找你报仇不冤。不过我可怜的是你隐姓埋名多年,连江南都不敢再去,又做了这么多仗义的事情,可还脱不开这报应,可惜啊,可怜啊!

    张寅生摇摇头道:自己脚上的泡,是自己走出来的。人命关天,我纵然能救人,却也不能让人死而复生,说到底我不该在当年暗算杨老爷子。这条人命是我欠杨家的。

    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办?戴大成皱着眉头问道。

    不知道,要么我被他刺死,要么他被我砍死,就这两条路了吧。

    戴大成沉吟半晌,咬咬牙犹豫道:这边都是咱们自己人,你要想了结此事,不如趁着他还不知道

    不行!张寅生猛地抬起头来,十年前我已经做了一次禽兽,被人所不齿,十年后难道我反而还不如当初么!我这十年所做一切不就是为了给当初赎罪么!

    两人正说着,忽听身后屋内一声暴喝:好狗贼!喝声中窗扇爆裂,一杆大枪在纷飞木屑中刺出,直戳张寅生后脑。张寅生情急中俯身低头,挥刀鞘从肩后垫出,一招孟起披袍架住枪尖,同时合身前扑连滚几滚躲在戴大成的身后。客房外窗扇落地人影窜出,两人忙抬头看时,易木林手提长枪跨出窗口,却是面色铁青两眼热泪!张、戴二人谁也没有料到易木林竟然起身偷听他们说话,一时愣在当地,戴大成是眼望两边六神无主,张寅生是悔恨交加,心中羞愧如翻江倒海。

    易木林手指张寅生颤声道:你就是当年比武不成,用镖暗算我父亲神枪杨的巴天石?你改名叫张寅生?你假情假意和我结拜兄弟?为的就是利用我?还要暗算我!

    张寅生心中苦若黄连,摇头道:张寅生是假名,当年暗算令尊是真,可结拜兄弟却是不假!我又何谈利用!

    易木林横枪上前,咬牙切齿道:张寅生,原来你就是十年前的杀父仇人!先父在天有灵,让我起夜无意中听到你二人说话!你装的真像啊花马双刀张大侠,狗屁!你怎么不敢用你当年巴天石的真名!怪不得我多年寻访都找不到你,你以为你改名换姓就能躲得过天谴么?你以为你假仁假义就能赎罪么?你以为你假结拜真安抚就能蒙骗我么?老天有眼,你能蒙蔽我一时,却不能蒙蔽我一世!

    张寅生心有苦衷,却无话可说,看着易木林手中颤动的鹤喙枪,心中一阵苦笑,这枪恐怕真就是他的归宿了吧。

    易木林悲愤交加挺枪上前,戴大成扔掉草捆拉出单刀挡住他去路,大声喊道:兄弟们起来啊!出人命啦!易木林知他在招呼同伴,咬牙抖手直刺戴大成前胸,戴大成明白硬架不得,翻腕沉刀外撩,可他运刀远不及易木林枪快,只得后退一步避开枪锋;易木林枪尖吞吐,穿透刀花闯中门刺戴大成前胸,戴大成招架不住又退一步。这时厢房里杜家的随从们都已提刀而出,见易木林下杀手枪刺戴大成,顿时摆刀围了上来。易木林抖开大枪指东打西,枪势当真是去如箭、回如线,快如风、密若雨,没过五招,那三名杜家护院武师就已被打倒在地。

    戴大成哪里是易木林的对手,三招过后被易木林枪杆横扫小腿抽倒在地,易木林手中枪一挑一送,将戴大成挑出去重重摔在墙上,长枪吞吐刺向张寅生的脖颈。就在这关键时刻,院子里同时响起三声高喝,硬生生的阻住了易木林的枪势,一句是杜秋兰的:别打啦!;一句是戴大成的:枪下留情!;还有一句是张寅生的:我有话说!

    易木林枪势一停,压住张寅生的肩头,枪尖抖动,枪锋上跃动着刺眼的寒光。杜秋兰散乱着头发远远站住,急声道:这是干什么?你们不是结拜兄弟么?易木林冷哼一声,双目紧紧盯住张寅生,面目狰狞,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拔你的刀!看看今天你怎么像当年暗算我父亲那样暗算我!

    张寅生抱刀在怀面白如纸,我欠你们杨家一条命,不过八月十八距今日尚有七天,此时我尚欠杜家一千两白银未还,还有些后事尚未托付,你等我还清欠债,十八日晚上我必定赴约,你若有胆子,七日后再与我拼命!易木林哈哈大笑:姓张的,你当我是三岁小孩子么?这七天你尽可以花钱雇请帮手,或者逃到天涯海角。你以为你躲得了一世?

    张寅生正色道:杀人偿命,天经地义,你这么多年可曾听过我花马双刀有失约的时候么?只不过我还有些后事要料理,七天后我必会到钱塘圆你的心愿!你此时若要杀我,我决不会抬一个手指,你尽管来戳,但你绝得不到手诛花马双刀的名头,想必你父亲在九泉之下也不希望你如此报仇吧?还是你怕七天后我养好伤你不是我的对手?

    易木林盯着张寅生半晌,如果目光如刀的话,张寅生此时怕已成肉泥一团。易木林大口喘气,放下枪一字一顿道:姓张的,八月十八、戌时潮起、钱塘堤上,决死一战!说完抽回大枪看了看杜秋兰,对张寅生接着道,晋城王家老店你救我一命,前日在孟津城外我救你一命,在晋城你有授药之恩,在孟津我替你打擂博银,大家扯平两不相欠!我与你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从此后我不是你兄弟!说着易木林提脚挑起地下一柄单刀,旋身削下一角,你我二人恩断义绝,七天后我杀你不算忘恩,你杀我不算负义!说完易木林倒转刀柄,狠狠戳在地上那片衣角上,朝张寅生啐了口唾沫,转身大步离去。

    杜家武师们从地上呻吟着爬起来,戴大成招呼大家去敷药、擦跌打酒,杜秋兰惊讶地走到张寅生身边问道:怎么了?怎么一夜之间兄弟反目,你们这些江湖人,变化也太快了吧?

    张寅生摇摇头长叹一声,天意,这都是天意,我是他的杀父仇人,昨天恶战我认出了他父亲的枪,他半夜起床无意中听到我和老戴说话,也认出了我。杜秋兰越发的摸不着头脑,问道:你不是号称行侠仗义的张大侠么?怎么你还会杀人?这是怎么回事?

    张寅生叹口气,将当年往事娓娓道来,十年前我好勇斗狠,听说杭州有个神枪杨,号称专破双刀,便很不服气,上门挑战。那一天是八月十八,钱塘大潮。神枪杨的枪势真如那铺天卷地的潮水一样,势不可当,要不是他有意相让,二十招内我就已经被穿了几个窟窿!后来他老人家念我习武不易,有意相让,我我却一时鬼迷了心窍,用暗器伤了他当时神枪杨用枪指着我说你年纪轻轻竟如此阴险毒辣,十年后你必死在这条鹤喙枪下!我当时在众人围观之下势如骑虎,就放大话约定十年后在此处与神枪杨的后人决战,给他儿子一个报仇的机会。

    张寅生面色苍白,顿了顿接着道:我十年来改名换姓、游侠西北,就是想为那当年的一念之差赎罪。这一次去江南,我本想隐姓埋名到苏杭一带寻访杨家后人,给神枪杨上坟拜祭一番,避开这死约定,没想到还是没有躲开。天意,这就是天意,撒的什么种注定就要结什么果子。因果报应啊。杜秋兰手梳秀发听张寅生说完,呆了好一阵,心想:嘿嘿,真是老天有眼报应不爽,这倒霉的家伙救的居然是仇人的儿子,两人居然还结义为兄弟,居然反目为仇七天后要取对方的性命。真是有趣,这样桃园结义关羽杀张飞的事情居然让我赶上了,我非要跟着看个热闹不可。想到这里杜秋兰忍住笑皱眉道:那你有把握打赢他?

    张寅生缓缓摇头,喃喃道:打赢了又如何,又欠一条人命么?纵然胜了,他父子两条人命,我内疚一辈子,何必啊。杜秋兰在心里哼了一声暗想道:假仁假义,早知如此,当初你何苦杀人家父亲。

    张寅生怀抱双刀坐在磨盘上,满身的疲惫,神色中竟然满是颓废、寂寥之意,他自言自语道:欠债还银子,欠命的终归要还命了。

    第二天一行人启程东行,少了一个人的车队一路上再无轻松悠闲的气氛,人人显得心事重重。戴大成赶车时不时朝后面张望,张寅生也不再与戴大成闲聊消遣,而是眉头紧锁,一副郑重样子,将腰间的褡裢解开,摸出一路上积攒的银子数了又数。杜秋兰看在眼里琢磨道:这吝啬鬼要做什么?难不成要雇人做帮手么?不成,我得在他出事前把欠账结清,不然万一人死账销,岂不是便宜了这小子!

    车过萧亭县地界,张寅生拉住马对戴大成道:老戴啊,咱们稍微绕一点路,去一趟左家庄吧。

    戴大成笑道:好啊,好几年没去过哪里啦,小洪波不知道长多高了,怕是都要参加乡试了吧。芝儿也到了该出嫁的年纪了吧?一晃三年啦,时光催人老啊。

    车队从岔路口向右,路边残破的界碑上刻着左家庄三个饱经风蚀的大字。杜秋兰挑开车帘问道:老戴?这是哪里去?

    戴大成赔笑道:二小姐,跟着老张走,探望一户人家,就半天工夫。杜秋兰闻听是张寅生的亲戚,眉头一立正待发火,戴大成小声道:这也是我的亲戚,二小姐看在我的面子上,通融这一回,明天加紧赶路保证不耽误事。

    一行人过田穿林,行进到一处村庄,在张寅生的带领下,走到一处陈旧的小宅院门口。张寅生翻身下马,走上去轻叩柴门。院内有人应声而出,开门的是一个年近五十的老妇人,只见这妇人花白头发还眇了一目,不但容貌丑陋,身材臃肿得也不敢恭维,身穿一件洗得发白的带补丁外衫,左手还抱着一个喂鸡用的盛米瓦盆,十足的乡下村妇样子。杜秋兰看在眼中不觉纳闷:难道这就是张寅生的老娘?却看张寅生抱拳施礼,恭敬的称一声火大娘。那丑妇先愣了片刻,随即高兴得一拍大腿,满是皱纹的脸上散出红光,走出来一把拉住张寅生的手欢喜道:真的是张爷您?这是哪一阵风把您给吹来啦,一年多没见啦,真是想死个人啊!

    戴大成从后面走上去笑道:火大娘,您还记得我吗?

    那老妇人眯起仅剩的一只眼,上下打量了半天,欣喜道:戴爷也来啦!三年没见了,都说您做大生意,就把我们给忘啦,这一晃三年,您也老啦!今个真是老天有眼啊,哪阵香风把你们都送来啦!我去喊少爷、小姐,我杀鸡、买酒、做饭,今天谁也不许走!

    这一切让杜秋兰看在眼中越发纳闷,这些人都是什么关系?怎么戴大成也认识这丑陋的婆娘?这吝啬穷汉又什么时候变成张爷了?杜秋兰随着张、戴二人进到院内,只见小院不大,横竖都在十余步左右。

    杜秋兰正四下打量着,正房门一开,出来姐弟二人,姐姐高挑秀气,鸭蛋脸,在额头上留着整齐的刘海;弟弟仿佛十五六岁的样子,长的眉清目秀,一双大眼颇有神采。这姐弟二人快步走到张戴二人身前,齐齐撩衣下拜,口称恩公。张寅生连忙用手相搀,叹口气唏嘘几声,神色颇为激动。众人在院中树阴下落座,那姐姐给众人斟茶倒水,又取出井水浸过的布巾给众人擦汗,举动之间规矩细致,绝非一般山野村妇的样子。张寅生询问了弟弟的功课,又将自己几年来的游历趣事略略讲述了一些,那弟弟听得颇为神往,言语中对张、戴二人毕恭毕敬。

    不一会菜香饭熟,也不过是农家家常的猪肉烩菜与炒鸡蛋,还有腌制的咸菜就着玉米面窝头。杜秋兰哪里吃得下这些东西,勉强夹了几筷便停了下来,抬起头听着众人说话,她看着姐弟二人绝非普通,可又不像是张寅生的亲戚,而且似乎戴大成也与这二人有旧交情,这让杜秋兰心里很是纳闷。

    饭后小歇,张寅生推说要事在身便要起身辞行,姐弟二人苦苦挽留,张寅生却执意要走,并留下了三百两银子交给姐姐,嘱咐弟弟发奋读书,考取功名。弟弟见留不住张寅生,拉着他的手竟然哭的泪流不止。姐姐则进屋捧出几身新做的衣服和鞋子,捧与张寅生,杜秋兰也是擅长女红的,眼见上面针脚绵细,看得出做衣人的用心良苦。那独眼的老妇将众人送到门口,竟哭的眼泪滂沱,众人走出好远,回头时还依稀看到那姐弟与老妇站在门口遥遥相送。

    杜秋兰按捺不住,还没走出村子,就掀开车帘细问戴大成。戴大成仰头眯起眼睛想了想道:这事是小孩没娘,说来话长,不过这倒是我老戴这一辈子做的唯一一件大事!戴大成将手中的鞭子放下,转过身来侧对着杜秋兰,眼中一改往日优柔怠惰的神色,眸子里射出年轻人一样逞强好胜的眼光,那还是十年前了,我和张寅生一道在京冀一带混江湖。那时长毛正盛,有人诬告河间知府通匪,朝廷批下来抄家问斩,子女卖身为奴。当时那河间知府郑大人对张寅生有旧恩,他便拉着我千方百计的筹了一笔银子,想要为郑知府留个后人。结果我们快马加鞭赶到京南官市还是晚了,人家说郑家后人早被人买走了。我和老张又骑马一天一夜不合眼追到泰安,那个苦啊。结果硬是在一家青楼妓院把人找到了,找到的是郑家的女儿,也就是那个姐姐。当时我就想,姐姐也成啊,好歹算郑家有后啊。可是那姐姐哭着跪在地上给张寅生磕头,求我们不要赎他,拿钱去赎他弟弟,还说她知道买家是妓院还跟着走,就是想豁出去自己,卖身存钱为弟弟赎身。老张就动了恻隐之心,骗姐姐说还有很多钱,先把她赎了,然后拉着我直奔镇江去找郑家的儿子,也就是那弟弟。

    说到这里,戴大成的眼神忽然暗淡,叹口气继续道:我们打听到了那弟弟的下落,但是手里没钱啊,我跟老张都是少来江南的,过了江那真是两眼一抹黑啊,老张着急等钱急得两眼通红。后来听说钱塘县有一个神枪杨号称专破刀法,于是张寅生就拉着我找上门去,说是切磋武艺,其实就拿着装石头的褡裢冒充银子去和人家博彩头。

    杜秋兰听到说起张寅生与神枪杨,心中忽然想起那夜晚客栈中易木林忽然反目的事情,问道:这神枪杨就是那易木林的父亲?

    不错,当年老张千里奔波,又吃不到什么好东西,浑身上下瘦得皮包骨,可要是换我上场动手,那绝对是白给!结果就由他出面和神枪杨约定在钱塘大堤上交手过招。事先老张跟我商量过,万不得已就用刀里夹镖的绝招,打伤神枪杨让他露了败象就好,我们就说几句场面话,用话逼住他要银子,以后有了钱再还给人家。可是一动手才发现,根本就不是人家的对手啊!危急中老张一镖出手,钢镖竟然鬼使神差的打中了神枪杨的要害,这镖打得这才结下了十年父子两代的大仇。

    杜秋兰听到这里才明白,原来并不是自己想象的那样,并非张寅生好勇斗狠才结下冤仇,他也是为救人在被逼无奈中失手伤人,看来自己是在有些事情上看错了人家。杜秋兰愣了一会儿,心头一阵翻转,追问道:后来呢?你们拿着银子没?

    戴大成叹了一声道:暗器伤了人,谁还好意思去找人家要银子,老张当下脸色就变了,看得出悔得他两手发抖,这真叫一失足成千古恨。当时杨家知道家里再无胜过老张的人,便用话挤兑住老张,这才有了当时老张许下了十年报仇的誓愿。这一趟不但没筹到钱,还伤了人、结了仇。老张无奈,只好拉着我去追那买家,想先把人稳住,再去筹钱。可没想到,那买家竟然是郑知府的仇家,出面买弟弟就是为了要用作鱼饵,引出郑家族人来斩草除根!

    说到这里杜秋兰已经不知不觉中听得入了神,没想到事情竟然又出了如此变故,见到了紧要关头戴大成故意停下话头不说,忍不住嗔怒道:老戴!别卖关子了,快说!

    戴大成眯起双目,脸颊上的肉不自然地跳了几跳,哼一声道:那仇家也太小看我和老张了!他先找了些街面的打手混混,想要一拥而上把来赎人的郑家亲朋拿住,却被老张一挥胳膊甩倒一大片。不过那仇家也是个常在江湖上行走的,当时假意把弟弟交给老张,却派人在后面紧盯这我们,然后迅速花钱雇了大批黑道上的人物来追杀我们。老张的马快,但是上面坐着他和那弟弟两个,我的马又慢,虽然发现了那仇家的企图,却还是在芜湖一带让他们撵上了。戴大成嘴角轻笑,完全沉浸在当年一战的回忆中,我和老张两个人,三把刀,对方前后追来三批人,从官道上杀到树林中,再从树林中杀到浅滩芦苇荡,又从芦苇荡一直杀到了船上。一开始我们两边还都想着手下留情,尽量不结仇,可后来一见血就都收不住手了,对方不要命一般的往上扑。老张和我杀的一身都是血,就像刚从血池子里捞上来的一样,事后看手中刀都砍出两个指盖大小的缺口来!后来老张一个人站在跳板上,对着追兵大喊:杀人不过头点地!想要斩草除根的就从我身上踩过去!岸上的人都被他的气势吓住了,围成一圈谁也不敢上前。当时老张那气势,真就跟说书里单枪匹马守长坂坡的张飞一样,把这些平时杀人不眨眼的恶徒全吓住了!后来我和老张才发觉谁身上都多了七八条口子。这一仗,如今想起来都后怕啊,当时只要随便有那一刀深那么半寸,我们俩和那弟弟都非给人家剁成肉泥不可!不过这一仗,老张在江南也打出了名头,花马双刀的腕儿不只是单单能打,还有一个千里救人的义字在里面!说起来老张这几年的积蓄,都有一大半是周济了这一对姐弟,让他们姐弟二人跟那郑家的老仆人相依为命。老张这一辈子没什么钱,就是穷在他们身上了。

    戴大成的话说完了,杜秋兰心中却再难平静下来,她抬头朝队前的张寅生遥遥望去,原来眼中那邋遢、市侩的身影,此时竟像换了一个人一般,说不出的高大与亲近。这真是个怪人,杜秋兰心想,会因为报恩,去为别人拼命;攒钱舍不得花却周济别人;做了那么多惊天动地的事情却从不拿出来说,这一辈子,他到底欠了别人多少呢?怕是他原来欠过,他却还一直在还,他还的越多,别人就欠他越多。但是,最应该还的,他却没有还,难道真的要拿一条命去还么?

    杜秋兰想不通这些江湖人的所作所为,也猜不透他们心里都想些什么,只觉得似乎在他们心里,那些恩、仇、情、义的纠葛比性命还要重,这样的人,她以前在深宅大院中从未见过,但这些人给她内心带来的触动却是前所未有。张寅生虽然一开始让她感到市侩、邋遢,甚至一无是处,但此时看来,这放浪不羁的外表下,分明是一个爱憎分明的真汉子。杜秋兰心中暗暗打定主意,不能让张寅生死,她要他活下来!

    杜秋兰心念一动,法子也就接踵而至的冒出来,一路上拉着戴大成想了很多主意,一会说给张寅生银子让他远走高飞;一会说多请些高手助拳;一会说买两把洋枪给张寅生助力。结果都被戴大成摇头否决。戴大成道:二小姐,您不是江湖人,江湖人有江湖人的规矩,恩仇二字必须分明,要想立足江湖,恩一定要还,仇必定要报。其实江湖人对名节的看重一点儿不亚于黄花大闺女!

    车过合肥再向前行就是芜湖米市,大清国三成的粮米都在这里交易,放眼望去整个芜湖水道如网、桅杆如林,各式船舶犹如过江之鲫。

    张寅生一行人找家饭铺坐下来打尖,戴大成坐在张寅生对面,捏起筷子轻点桌面,朝对面使了个眼色,张寅生和杜秋兰齐回头看,原来是易木林坐在远处一个凉粉摊子前,手端粗碗却在向这里张望。戴大成干笑两声道:看来还是怕你跑了,这小子,一路就暗中跟在后面呢。

    张寅生一路无话,神情中全然不见前几日放荡不羁、率性自在的样子,对杜秋兰提出来的种种所谓办法也不屑一顾,只是催动车辆急忙赶路,要赶在八月十八到钱塘。

    车队辚辚疾行,终于在十八日午前进了钱塘县,张寅生安置好众人便独自外出。日落的时候,张寅生从外面回来,看得出他洗了澡还新剃了头,脑后的大辫子梳得油光水滑,胡子也刮得干干净净,整个人一点儿也看不出邋遢样子来。张寅生长得本来就不难看,加上习武之人身材健硕,容貌上又带着而立之年的稳重,和多年行走江湖的风霜,整个人看上去有种说不出的味道。静静看着就像盛在杯子里的清茶,虽不张扬,但却沉稳踏实;连杜秋兰都不由得多看几眼。

    张寅生进门也不顾众人等得心急,说在外面订了一桌好菜,请大家出去吃酒,众人不明就里,被他硬拉着到了老盐仓外的汇合楼,这里距离江边很近,坐在窗前就可观潮,今天在这里订这样的一张桌子,恐怕张寅生是要破费不少的。酒席宴上,张寅生像换了一个人似的,举止有礼、谈吐得体,更频频向戴大成等人劝酒、招呼杜秋兰吃菜。杜秋兰心中为他惦记,眼看决斗在即,他却如同无事一般谈笑风生,让她心里不上不下的替他在那悬着。

    酒酣菜齐之后,窗外月上柳梢,潮头也已涌起。江面上潮头涌动,如同滚动着一条黑色的蛟龙,沿着水线不断汹涌前扑拍打着堤坝,远处也渐渐传来雷鸣之声,满楼食客纷纷停筷,临窗远望。

    张寅生饮尽杯中酒,眼望窗外捏起竹筷敲响碟子,自顾自唱道:万斛羁愁都似雪,公道世间唯白发。雨潇潇,水滔滔,少年心事,如海复如潮!这几句连唱三遍,越唱音调越高,到最后一句时,不自觉手腕用力,竟将碟子都敲碎了。杜秋兰眼见碟碎,心下忽的一沉,只觉这恐怕不是个好兆头。

    张寅生看看时辰,招呼众人下楼。行到堤头,张寅生停步从鞍上摘下一个包裹,双手捧给杜秋兰道:二小姐,里面是八百四十三两银子,又拉过自己的五花马,将缰绳塞进杜秋兰手里道:我这马是在当年在包头马市上亲选的好马,虽说不上日行千里夜走八百,却也是百里挑一的良驹。它随我多年,走遍了黄河两岸,市价决不会低于二百两官银,今日就用它充账了吧!

    张寅生交了缰绳心中却有些不忍,叹口气道:这马与我张寅生十年来形影不离,如今分开,也有些难割难舍。那马颇通人性,见张寅生如此交付,明白是将与主人分别,竟将四蹄一曲,卧在地上,伸出口来咬住张寅生的衣襟,不住摆头,两眼中莹光闪闪,似有泪流出来。杜秋兰手捏缰绳转过头去,已不忍再看。张寅生道:账清礼尽,就请杜家各位上路吧。杜秋兰却拉着戴大成说什么也不走。任张寅生劝解半天杜秋兰仍不肯离开,张寅生无奈笑笑道:也好,有人给我张某人收尸了!说着摘下双刀,向众人抱拳拱手,转身向堤中走去。

    涛声渐响,一浪接一浪汹涌而至,远处浪黑如墨、潮涌如雪,潮头高立起数尺,行进中带着风雷之声,如同万马奔来,前浪扑打在堤岸上尚未退下,就已经被接踵而至的后浪打的粉碎,溅起的白色浪花纷飞如雪。远远望去,竟似张寅生孤身一人站在数丈高的潮前一般。

    这时从众人身后堤道上拐过来一个挑灯笼的行人,这人身高腰细,一身的短衣襟打扮,正是易木林左手挑灯右手倒提大枪健步而来。

    杜秋兰咬咬牙鼓足勇气拦住去路,柔声道:易大侠,人死不能复生,大丈夫生来顶天立地,要做治国平天下的大事,岂能着眼于私仇。况且张大侠这十年来无时无刻不在悔过,你们又曾有兄弟之缘,这件事其实不必用生死来解决,我们杜家有银子,你要多少都行!

    易木林冷冷一笑:杜小姐好口才、好口气,站着说话不腰疼吧。可死的不是你爹!父仇不共戴天,大丈夫连杀父的仇都不能报,还谈什么顶天立地治国平天下!他张寅生悔过,我父母双亲就能复生么?他行侠救的是别人,他作恶害的是我家!你们杜家有银子,我含恨而去的父亲值多少银子?我饥寒交迫抱病身亡的母亲值多少银子?我要把他们二老都卖给你们杜家么?你的银子堆成山,我双亲能活过来么!

    易木林说完解下枪套,露出鹤喙枪的枪锋寒光四射,他横枪在手扫了众人一眼,众人被他的杀气与戾气所震惊,都不由得倒退几步。易木林紧握大枪,绕开杜秋兰大步朝张寅生走过去。杜秋兰站在后面一肚子的道理却被易木林几句话噎住,她急得拉住戴大成的袖子道:老戴快!快想办法!戴大成面如死灰,整个人盯在易木林身上,似是神游物外,对杜秋兰的拉扯全然不觉。

    张寅生看着易木林步步走来,心头却出奇的平静。人生如欠债,少时欠父母,老来欠儿孙;借债时前思后想、还债时殚精竭虑,只有销账的那一刻最舒服。想到这里张寅生心中竟然轻松一笑,十年前自己本就该死,若不是神枪杨手下留情,自己哪能活到今天,如今把这借了十年的命还给易木林,这一辈子真是赤条条来去无牵挂了。

    易木林走到张寅生身前放下灯笼横枪在手,高声问道:张寅生,你可认得这枪!张寅生缓缓点头:认得,鹤喙枪,当年江浙第一高手,神枪杨恕悯的兵刃。当年令尊是一代宗师,大家风范

    易木林虎目含泪,喝道:住口!张寅生,当年我父亲杨恕悯就用这条大枪,败在你的手里。没说的,今天不是你死就是我亡!说完左腿向前一跨,横扎马步,右臂抬枪横架肩膀,伸左臂戟指张寅生道,自古杀人偿命,今天若是我侥幸得胜,便杀了你为我父母报仇;如果我学艺不精死在你的手下,你正好大可斩草除根。张寅生,看枪!

    易木林不等张寅生说话,右手一送大枪从他肩头探出,直刺张寅生的咽喉。张寅生此时心中如被海潮拍撞,阵阵酸苦。十年来,自己经常半夜中惊醒就再也难以睡去,因为即使在梦中,那明亮的三棱枪尖也会流星过野般的迅迅疾刺来,正指在他的眉心上。他自问一生光明磊落,唯独那一战,那枚钢镖,他发的的确不该。

    张寅生左手刀伸到背后,翻刀身护住脖颈,同时身子下伏,一招苏秦背剑避开易木林的一击。张寅生心中感叹,到底是老而弥坚呀,神枪杨当年这一招霸王挥鞭使的角度要比眼前的易木林低多了,那一招才真叫老到,逼得自己既难于上跃又难于下伏躲闪。易木林的枪法,还是欠火候。

    易木林眼见张寅生俯身心中大喜,左手前接握住枪身,前手发力下压枪尖,长枪画个弧线指向地面,虚点张寅生的双腿,紧跟着易木林左腿上步后手发力,大枪向上猛然直刺张寅生中路,挑向他的咽喉。这两招前虚后实,前招虚刺铺垫,为的就是后一招冲刺穿喉!

    张寅生左手刀下摆护住小腹,上身后仰右手刀平伸面前,一招醉仰莲台躲过易木林这一枪。张寅生所用招式招招都同当年与杨恕悯交手时一模一样,就在这闪躲瞬间,张寅生想起八极枪法从此招开始应该就是锁喉九连环了,一共连环九招枪枪锁喉。

    易木林牙关紧咬双臂展动,横山拦虎、乌龙穿塔、将军控弩、一连三招把张寅生逼到长堤护栏边,眼见对方已经无路可退,易木林大枪平胸端起后手较劲,一个碗大的枪花抖出,直刺张寅生的咽喉。张寅生双脚跺地长身跃出,半空中他横分双腿,大枪在他胯间刺空,冲出堤外。张寅生半空中翻身抱膝,一个跟头从易木林头上飞过。易木林拉回大枪扭腰转身,右手握枪根一招白马回头全力刺出,大枪疾追半空中跃过的张寅生,却晚了半拍。张寅生稳稳落地双刀分握,两刀左高右低,一护身前一护背后,摆了个夜战八方的刀式。

    易木林打得发了性,他撕掉上衣小褂,垫步旋腰一招苍龙转身,后手握大枪枪根,长枪尽出,眨眼间刺到了张寅生的眼前。

    张寅生举刀上架身子后仰,横双刀把易木林的大枪架住。十年前在这长堤上,神枪杨就是用这一招苍龙转身压住了张寅生的双刀,然后杨恕悯双手一转,大枪运转抽撤劲,一招黑云压城就粘飞了他手中双刀,再后来就是令他至今难忘的那一招催枪问谁。

    十年前的钱塘一战,到这一枪刺出时,就已经接近尾声。当时神枪杨见张寅生不肯知难而退,无奈之下,就使出了那一招催枪问谁。那一招是张寅生平生仅见的刚猛枪术,他自许暗器高手,却根本看不清神枪杨的出枪动作,那一杆大枪居然在两丈以外刹那间就刺到了他的面前,枪尖就停在他眉心上,神枪杨当时念他学艺不易又前途无量,大枪并没有刺下去。可是张寅生面对枪尖内心百转,他怕观战众人耻笑他技不如人、他怕自己少年英侠的名声一败涂地就是这一瞬间的龌龊念头,他打出了那枚钢镖,成就了一个阴狠恶毒的张寅生、结下了父子两代的十年恩仇。

    果然,长堤上易木林大枪向下一撤,枪头拢起张寅生手中那双刀一旋,张寅生的双手虽有些拿捏不住,却还牢牢的捏在自己的手上,他奋力后跃,一纵丈余,敛气凝神的等着那一枪的到来。

    易木林两臂较力,大枪平端朝张寅生的咽喉猛刺,却又是一招李广穿石,而不是张寅生期待的那一招催枪问谁。这一次,张寅生突然进招,他手中双刀招法一变,右手刀啪的一声用刀背在易木林的大枪上,震开他的大枪,紧跟着扭腰上步举左臂,左手刀也重重的砸在枪杆之上。张寅生双刀翻飞疾如车轮,连攻十余刀,终于趁机抢进易木林的中门,他双刀按住枪杆左右一分,横切易木林双手,易木林大惊之下抽手躲闪,鹤喙枪跌落在地,砸在石板上碰出一声悲鸣。伴着这一声,是数丈外杜秋兰兴奋得一声尖叫!

    张寅生恍然明了,易木林根本不会用当年他父亲神枪杨的那一招催枪问谁。杨家神枪,已然失传!张寅生双刀合拢,看着赤手空拳的易木林,想要笑笑,却笑不出来,心中一阵悲痛犹如潮涌,因为当年自己一时的卑鄙,竟害了一条人命,毁了一个年青人十年的幸福,还失传了一招绝世的枪法。张寅生只见易木林眼中闪过一丝怪异的神色,低头看时,易木林竟然右手握着一只短洋枪,抵在了自己胸前。易木林哈哈大笑,笑声中却有掩饰不住的凄惨,我练枪十年,到底还是赢不了你。不过我手里虽然没有了大枪,却还有洋枪,一样可以要你的性命!

    张寅生低头看着枪机张开的洋枪,心里忽然有一种说不出的疲惫,手中双刀变得重若千斤,张寅生松开手任双刀掉落在地,砸落在鹤喙枪上。张寅生明白,十年愧疚,到如今才算是解脱,不管他易木林是否开枪,自己都是解脱了,每夜里不会再被噩梦惊醒,回忆往事也不会再心怀愧疚。张寅生转头望去,堤下正是海潮汹涌时,浪头一个高过一个,后浪把前浪击得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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