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初三,天氣仍熱,曝曬多日的路面上浮土盈寸,在官道上多走一會兒,人馬都會出一身汗。道邊樹陰下多是休息避曬的行路人,草棚下瓜攤販子手捏着蒲扇,也扇動的有氣無力。
張寅生經過守城兵勇的盤驗,牽馬過城門,沿十字街信步西走,在一家大鋪面的飯莊前停下。早有店門外伶俐的瞭高夥計迎上來接過繮繩,張寅生遞過一小串銅錢道:打一桶新井水來飲馬。要摘了鞍再餵食,在草料里加半升黃豆,可仔細着!夥計答應着,將馬牽到院後飼餵。張寅生拎着雙刀,緩步走進店裏。迎客夥計媚笑着把他引到一張空桌前坐下,邊抹桌子邊問道:這位客官,小店有新從河裏打上來的草魚,給您紅燒一條?張寅生伸手入懷摸索着,卻不答言。夥計見他不語,將毛巾搭在肩上欠身接着道:您不愛吃魚?我把臘肉給您摘下來,就着新鮮的綠菜炒上一盤,再給您上兩個涼菜、來二兩汾酒?
張寅生嚥了下唾沫,伸手出懷,在桌上排開幾枚大錢道:煮一大碗麪,切一小盤羊雜碎。那夥計一愣,怏怏地收過錢來自到後廚安排,嘴裏喃喃道:還當遇着一個富主兒呢,沒錢吃飯卻把馬伺候得那麼好。
就這當兒的工夫,門外停下來一隊車馬,車簾掀開走出來一位俊俏公子哥兒和一個書童,後面跟着四個騎馬的漢子。一行六人進得門來先斜瞧了張寅生一眼,然後找豁亮通風的桌子坐下。那公子一落座便打開扇子不住扇動,隨行的漢子們小心陪坐在一邊。
有道是人看衣着馬看鞍,看穿衣架勢夥計就知道來了大主顧,忙拎着茶壺迎了上去。那四個隨行漢子裏年長的一位主事,他手拈鬍子抬頭看着櫃枱上繫着紅繩的菜碼牌子,一口氣點了七八道菜,又轉頭看了看公子哥兒,接着道:今天不喝酒了吧,沏壺好茶來!那書童在一邊忙着用茶水將公子哥身前的碗碟杯筷都沖洗了一遍,一一擺好,然後規矩地站在一邊。那公子倒和氣些,倒過扇柄指指打橫的凳子,示意他坐下一起吃。
張寅生吃了兩口面,看着旁邊那一桌的菜實在眼饞,竟然站起身端着碗碟走過去,大大方方的坐在那書童旁邊,毫不客氣地舉筷大吃起來。那書童聞着張寅生一身汗味險些暈倒,捂着鼻子挪到條凳的另一頭,那公子哥眉頭一立把筷子往桌上一拍,望着張寅生臉色沉下來。
那方才點菜的漢子見狀笑道:張大俠,您這是幹什麼?您這樣的大方人也犯得上打我們的秋風、吃蹭飯麼?
張寅生嘴裏嚼着臘肉炒豆角,含糊道:我借你們家杜老爺一千兩銀子,欠債還錢天經地義,利息我也照付。他卻藉機會讓他閨女跟着我,順道讓我送去蘇杭,這天底下有蹭飯的,你見過蹭鏢的麼?你們家杜老爺這便宜佔得有分量,許他蹭我鏢,不許我蹭他飯麼?
這話出口,在座眾人臉色都是一變。那公子哥立目橫眉刷的一聲合攏扇子,粗聲喝問道:姓張的,你什麼意思?這裏誰是杜家大小姐?我是杜二公子!
張寅生伸筷子朝那公子哥點點道:杜秋蘭,你就一個哥哥,現在恰克圖販茶,你們杜家哪兒來的二少爺?再説了,你別以為你扮的男裝很像,還有你這丫環,他一指那書童,穿衣打扮像男人沒用,你們有這個麼?説着張寅生故意揚起下頜連吞幾口唾沫,只見項間的喉結上下躍動。
杜秋蘭平時在家嬌寵慣了,連大哥也要讓她幾分,她自小又是個自視聰明的主兒,哪受過這樣的氣。當下她臉色緋紅,嘩啦一聲打開摺扇擋在喉間,轉過頭去不看張寅生,卻把手裏的筷子摔在對面那點菜的中年漢子胸口上。主人受辱這還了得!打橫坐着的三條漢子紛紛執刀在手,就要出鞘。張寅生手捧麪碗竹筷輕點,示意他們坐下,指指那中年漢子道:坐下,坐下,看看你們戴老大多穩重。別説你們三個綁在一塊都放不倒我,就算放倒了我,誰送你家小姐穿山過河的去江南?那借債的人死賬銷,沒人還錢杜老東家還不敲碎你們的骨頭?
戴大成手拈鬍子嘿嘿乾笑兩聲:張大俠愛開玩笑,大家都是自己人,啊,自己人。這一次出門的確是有點那個啊哈哈,沒有佔你張大俠便宜的意思。其實是我護送小姐出行,順便等張大俠拿到銀子就地還賬,省得張大俠再跑回一趟山西了。
原來這張寅生是行走北方綠林的好漢,生性豪爽頗有俠名。前日他路過太行山,見青天寨被官軍剿滅以後,剩下百餘户孤兒寡母,無依無靠十分可憐。他想着搶匪劫道即便是罪有應得,可這些孤寡命不該絕,便有心要賙濟一些,卻又苦於囊中羞澀,便向山西祁縣商人杜家借銀一千兩,賙濟她們回老家自謀生路。張寅生與杜老東家約定這筆銀子要在一個月內連本帶利還清,由與他相熟的杜家護院武師頭領戴大成作保。沒想到杜家老爺子太過精明,鐵算盤打得噼啪響,他打聽好張寅生要下江南蘇杭,便趁機讓戴大成護着女兒跟在張寅生後面,前往杭州老姻親家探望外婆。一來可以監視張寅生還賬,以免他魚入江湖難尋蹤影;二來張寅生在黑白兩道都吃得開,有他在這一行人自然安全很多,省出了一大筆護鏢銀。張寅生到今天快走出山西,見杜家人還跟在後面,才發覺杜老爺子的意圖,想到自己吃了啞巴虧,他心中這口氣無處發泄,便有意過來胡鬧一下。這一鬧,張寅生的氣出了,杜秋蘭心中卻積住了一口氣,整頓飯都沒動筷子,只拿白眼上上下下使勁地翻張寅生,心中暗自將這沒規矩的窮酸粗漢罵了百餘遍,索性沒等菜上齊就招呼夥計撤桌子,催促着結賬上路。
下午更熱些,張寅生摘了一把柳條,編成圈戴在頭上遮陽,杜家六人的車馬隊稀稀拉拉地跟在身後不遠處。戴大成與張寅生並排走在前面,有一搭沒一搭地閒聊着。
老張,你去蘇杭什麼地方?杭州錢塘。錢塘江?是個觀潮的好地方,八月十八天下第一潮啊。不是為了觀潮,是跟人有約會。你説是那個死約會?
張寅生抬起頭,眼神一陣暗淡,緩緩道:是死約會,早就定好不見不散的那一種。
下坡時路邊一隻兔子被馬匹驚起,張寅生眼疾手快,飛石打中抓起來掛在鞍後。他回頭看着身後衣着光鮮的杜家一眾人,低頭盤算一會兒,心下又有了主意。日墜西山的時候,張寅生撿一處樹林停下馬來,拾枝生火,烤起兔子來。幾個隨行的武師沒有飛石打兔的本事,荒郊野外一時也找不到人家可以借宿,一時間只好面面相覷。杜秋蘭心中仔細一想,才明白張寅生下午走過幾個村落都不借宿,為的就是要露宿野外省錢,恐怕在下午縱馬打兔時就有了準備,卻偏偏不事先打個招呼,讓自己這千金之體也跟着受罪。想到這裏杜秋蘭只覺得心中無名火起,眼見再找宿頭已是不可能,氣呼呼叫過戴大成來用手一指道:我要吃他的兔子肉!
戴大成無奈之下才想出一招來,拿一壺酒跟張寅生換了半隻兔子,杜秋蘭才消了些氣不再呵斥。這一夜,雖然戴大成不時的起來往火堆里加艾草,杜秋蘭仍然被蚊子的嗡嗡聲吵得難以入睡。張寅生則用包囊裏的紗布蓋臉,睡得呼嚕連聲。杜秋蘭在呼嚕聲中輾轉反側,對張寅生越發恨得咬牙切齒,心中也埋怨起自己那自作精明的爹來。
第二天張寅生早早起來,用河水洗了臉,盤好辮子,叫戴大成上路。杜家一行人睡眼惺忪搖搖晃晃的遠遠跟在張寅生馬後繼續前行。車過卧虎山,山路崎嶇,坡陡馬緩。樹林中忽然一聲鑼響,射出一隻響箭,正插在張寅生的馬前。戴大成等人聞聽有警,連忙抽刀拔劍護在杜秋蘭的車前,杜秋蘭從未見過劫道的惡匪,害怕中還有些好奇,小心挑起車窗簾縫瞪大了眼睛朝外看,一顆心撲通撲通地跳到了嗓子眼。
林中轉出來十幾個人,身穿各式衣服,遠遠的手持槍棒攔住去路。杜秋蘭臉色煞白,急聲問道:戴師傅!怎麼辦?怎麼辦!戴大成一面打量四周形勢一面低聲道:小姐別急,看張寅生的!
只聽對方帶頭的人物遠遠高喝一聲道:前面這位騎馬的,可是花馬雙刀張大俠?張寅生迎上幾步在馬上抱拳道:正是在下,請問是哪個山頭的朋友?張某行路打擾了朋友的生意,在這裏賠罪了!
那人哈哈大笑道:張大俠,我們等的就是你!早聽説你借銀子賙濟青天寨孤兒寡母的義舉,兄弟們都佩服你的為人。大家怕你手頭不富裕,還不上山西老財的欠債壞了名聲,就湊了些銀子。説着把手一揮,手下嘍囉捧上來一個小包袱。打開來裏面大大小小的銀錠子,有的是細絲官銀,還有小塊的碎銀,看得出是多人湊集的。如今商路斷絕,綠林生意也不好做,這些人身上穿的也都是些補丁相連的破衣爛衫,即便存下些銀子,恐怕也是為了以後遇到官府進剿,脱身跑路時用的救命銀子。張寅生捧銀在手只覺心血沸騰,跳下馬來用力抱拳,連聲道謝。那人又道:這二百多兩銀子也不夠還債,算是給張大俠幫襯一下吧。本來想請張大俠上山歇腳留駐幾日,但是近來風聲太緊,怕因為我們的名聲不好,讓張大俠受了牽連。等日後有機會,咱們山水再相逢吧!説着一羣人閃開一條路,讓張寅生等人過去。
張寅生向眾人深深一躬道: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等我從江南迴來,再來拜會幾位當家的!那人哈哈大笑道:也好,將來萬一我等有掛籤(黑話:死)的時候,也託張大俠為我等料理後事啦!
一行人走出好遠,杜秋蘭的車從後面追上來,挑開車簾朝張寅生冷聲道:都道是大俠仗義疏財,原來大俠也是黑吃黑,怪不得敢開口借銀子,原來自有發財的來路啊。張寅生知她一夜沒睡好,憋了一肚子的氣,當下也不答言,輕磕幾下馬肚,揚起塵土走到前面去了。
下午到了晉城,眾人穿城而過,張寅生走過幾家客棧卻不停下,徑直牽馬走進了城西的水井衚衕。杜秋蘭一行人不曉得他要在哪裏落腳,只好遠遠跟在後面。只見張寅生停在掛着俞宅燈籠的院門前將馬拴好,走進去跟門房説着什麼。杜秋蘭等人遠遠看着那門房搬了條凳子放在門口,請張寅生坐下,又端出來一盞茶,便自顧走進去回稟,片刻之後出來卻搖搖頭,似乎是主人不在,張寅生便坐下來等。
杜秋蘭見狀只好下得車來,與戴大成等人就近找了一個茶攤坐下來,也跟着等。這一等就是大半晌,眼見張寅生手邊的茶換了三盞,他既沒有走的意思,院裏也沒人出來迎他。杜秋蘭有些不耐煩,問道:戴師傅,他這是在做什麼?
戴大成嘆了口氣道:一個大老闆,還不如綠林山賊呢!這俞家掌櫃原是開當鋪的,前年被人誣告勾結太平軍,被下了死牢,剩下老婆女兒無依無靠,被族人欺負,分了家產。張寅生看他母女實在可憐,便找關係進死牢送飯,見俞東家讓他寫狀子。死牢里根本連一根針都帶不出來啊,張寅生就脱下內衣讓俞東家咬破指頭寫了血狀,穿在身上帶出來。然後一夜間騎馬五百里,替俞家到藩台衙門裏去送狀子,這才保住了俞東家一條命。戴大成説着連哼幾聲道:這準是張寅生來找這姓俞的借銀子週轉,他藉故不見,躲起來啦。哼哼,他姓俞的出牢後兩腿癱瘓,現在卻説出門不在家,誰信啊!
正説着,門房裏張寅生長嘆一聲,將垂在身前的辮子在頸上慢慢盤好,站起身朝門房拱了拱手,垂頭走出來。他緩緩解開繮繩,又朝門裏張望了一陣,見還是無人出來,才嘿的嘆口氣,牽馬而出。杜秋蘭一行人也上車牽馬跟在後面。
行過拐角,卻見角門一開,一個小丫環跑出來攔在張寅生馬前道:這位可是號稱花馬雙刀的張爺?張寅生一愣,隨即點點頭。那小丫環深施一禮,拿出一個青布小包,打開來露出裏面十幾錠銀子和幾件首飾,捧到張寅生身前道:這是我家小姐讓我給您的。小姐她知道您遇着了難事,不然的話憑您的身份骨氣您也不會來上門找我家老爺。這幾年比不得往年了,小姐手裏也沒多少銀子,就拿出來自己的私房錢,給您應急。小姐説她在屋裏供奉着您的長生牌位,保佑您這樣的好人長命百歲、逢凶化吉。小姐還説家裏有些事情是小姐做不得主的,她請您不要怨恨老爺,老爺他也是有難處的。張寅生接過包袱翻看,這些銀子有大有小,看得出是俞家小姐傾其所有。那小丫環又拿出一個荷包遞到張寅生手中,荷包上面繡着兩隻交頸的水鳥,小丫環紅着臉小聲道:我家小姐説,您忙完大事以後,務必前來一敍。張寅生接在手中睹物思人,抬頭看着高牆深院,不由得心頭一酸,重重點了點頭。
一行人穿街過巷折行向西,杜秋蘭怕張寅生又要出城過夜,自己還要跟着受蚊蟲之苦,忙叫過戴大成低聲道:你去問問他,要是還夜宿城外樹林,就咱們出錢,請他住客棧,不能再受昨晚那罪了!
張寅生聽戴大成説完,暗自得意,哈哈大笑了幾聲,當下帶着眾人走到城西門邊的大客棧王家老店投宿。
王家老店經營三代,在晉城是名望第一的客棧,張寅生往來晉豫之間,經常在這裏歇腳。一行人坐下來喝茶吃飯,夥計們忙活着整理客房。正在這時,只見兩個夥計從後院推搡出一個面色蠟黃的青年人,要逐他出門。那年青人身體虛弱、步履艱難,懷抱一根罩着布套的長槍,拄在地上不住哀求,卻被兩個夥計連架帶推地往門外趕。
張寅生看了一陣,問道:王掌櫃的,這是怎麼回事?
王掌櫃放下算盤抬頭看了看道:這是個串江湖的閒人,前一陣走到這裏沒了盤纏,自己又一時找不到事做便靠耍大槍賣藝掙錢,前幾天不知怎麼還染上了腹瀉,欠了我不少房錢還不上,就只能轟他走路啦!張寅生一皺眉道:他在這裏沒親沒故,又有病在身,你這樣做,不等於把他往絕路上推麼?
王掌櫃面露難色道:我的爺,您可是悲天憫人啊,他不走路我們就活該餓死啊?再説了讓人知道我這住個病人,誰還敢來住店,我這生意還怎麼做啊?
張寅生摸摸腰間的包袱,沉吟一下道:你去給他請個好一點的大夫來,他的賬我替他給。我走的時候,送他一起走。王掌櫃聽到有人出頭結賬,便止住夥計,叫過那年青人來,指着張寅生把事情講述一遍。那年青人見張寅生素不相識肯救自己於窘迫中,感動得緊走兩步手拄長槍就要給他下跪。張寅生忙起身攙住,説了些寬慰的話,讓夥計趕緊去請大夫,仔細熬藥。杜秋蘭坐在一邊,看在眼中冷哼一聲道:自己捨不得住店,蹭我們的花銷,卻省下來錢來接濟別人,做這等出風頭的好事,這花馬雙刀我看不如叫借花獻佛的好。
張寅生也不與她爭吵,卻對戴大成道:這人也是習武之人,落難時寧可受窘,也不肯做盜搶的下作事,可見其心地耿直。若不救他,豈不可惜。戴大成嘿嘿乾笑幾聲,偷眼看看杜秋蘭,也不敢答話。
第二天張寅生在城裏逗留了一日,拜訪幾個舊日朋友,順便籌錢。那青年喝了幾服湯藥,仗着年青力壯,已經明顯好轉起來。張寅生仔細問過,才知道這人名叫易木林,來此投奔一位走鏢的師兄弟,沒想到那師兄弟搬家不知下落,自己盤纏花淨又沒有事可做,再加上夥計催要房錢,一時窘困又心中憋悶才染上病症。張寅生問他有何打算,易木林便要回江蘇老家。張寅生沒想到竟然與自己同路,很是欣然,當下找大夫買了幾丸調養腸胃的成藥,又買了一頭老驢給易木林騎,結伴南行。
這一路上易木林不愛説話,對張寅生、戴大成等人卻十分的恭敬。杜秋蘭對張寅生的成見卻越積越深,看着張寅生的所作所為只覺得眼前這個摳門吝嗇、好佔便宜的粗魯莽漢實在不配稱大俠二字,看着他吃飯咂嘴、睡覺打呼、張口吐痰,哪裏有戲文中俠客一絲一毫的風流倜儻,只恨不得自己插上翅膀飛到杭州,從此再也不見這邋遢人。
車隊向東南緩緩而行,這一日來到孟津渡口。行到街心只見當地人興高采烈都向北紛紛而去,張寅生有些奇怪,便拉住一個小販打聽,那小販道:新來的湘軍總兵大人好武,手下有兩個從暹羅蒐羅來的高手,在城北搭了擂台,出彩頭擺擂呢!全城的人都去看熱鬧,那裏人多,好做生意!
眾人聽到打擂頓時俱都心動;杜秋蘭是從未見過擂台,心裏好奇得緊;張寅生則是聞聽打擂還有彩頭,便想到贏錢還債。於是眾人各懷心思,卻齊齊掉頭向北而行,去看這打擂。
擂台就立在北城牆下,城樓上的背陰裏擺着果子茶點,一排坐滿身穿各色官服的大人,背後站立着打扇的隨從。城牆下擂高三尺,四角的木杆高插彩旗,早有眾多觀者將擂台團團圍住,踮腳伸頸地仰看台上。
只見台西一個高個兒白淨漢子,身穿牛皮短褲赤裸着上身,露出的筋骨肌肉稜角分明。台下眾人有見過世面的,大聲道:這就是胡總兵重金從暹羅找來的高手,貼身的侍衞,黑白雙煞之一的白煞,小周郎就是他了。
戴大成湊近張寅生身邊道:老弟,你和暹羅人交過手麼?
沒有,張寅生搖搖頭道,但都傳聞他們很厲害,兇悍好鬥,幾天不打上一架就會憋出病來,不過到底有多厲害,我也沒見過。
正説着,第一個打擂者上台,是個又高又壯的胖子。那人説了兩句場面話,小周郎左拳護頜右拳前伸也不答話,只拿白眼翻了一下他。那人大喝一聲震腳上前,揮拳衝打小周郎的面門。只見小周郎忽然出前腳斜上半步,俯身低頭讓開來拳,卻抬後腿屈膝旋胯高高揚起,抬膝蓋重重打在他下頜上。那人咕咚一聲仰面摔倒在擂台上,口吐白沫不省人事。
這一招快如閃電,更詭異迅捷匪夷所思,一招間後發制人不退反進便已得手重傷來人,看得張寅生眾人暗暗吃驚。那胖子被抬下場,第二個打擂者躍上擂台,沒過三個照面,被小周郎右肘高高揚起重重下砸在他天靈蓋上,接着挺腰下躍,半空中右腿蹬中他前胸,將他打落台下。這一肘將打擂者打得七竅流血,頓時斃命,雜工們將他屍體從擂下拖走時,留下長長一條血印,嚇得杜秋蘭哎呀一聲慌忙遮住眼睛,不敢再看。
不到一盞茶的工夫,小周郎竟連敗五人,三死兩傷,台下眾人盡皆膽寒,再無人敢上台挑戰,城門樓上的官員們大聲鼓掌喝彩。那幾個杜家年輕武師,平日裏血氣方剛,常自命不凡;如今見到這血腥場面個個面色煞白,兩腿也微微打戰。杜秋蘭更是用扇子遮住臉,已是不敢再看。張寅生看看易木林,也是緊張得面色鐵青,便伸手牽動繮繩撥轉馬頭道:走吧,走吧,還是趕路要緊。
沒有人敢上台繼續打擂。只見城樓上坐在中間的一名官員做了個手勢,那管事點點頭,高聲喊道:總兵大人説啦,有好漢能打贏擂台的,賞銀四百兩!白銀四百兩啊!打平也有二百兩!
張寅生本已撥轉馬頭,聞聽此言一愣,不由收攏繮繩帶住馬,轉頭向台上看去。戴大成看他轉頭,已猜出他的心意,疾聲道:老張別去!為區區四百兩銀子不值!易木林聞言神色也是一變,道:恩公,去不得,銀子常有而命不常有啊。
張寅生沉吟片刻道:四百兩,值得一搏,再説這暹羅人未必就能贏得了我!
杜秋蘭見張寅生要上台打擂,心間先是一愣,而後馬上竊喜起來,她一路上飽受這人的惡氣,如今有機會能看他出醜、捱揍,自然是天大的好事。杜秋蘭心想最好讓他站着上台躺着下台,打他個四腳朝天、四仰八叉、四分五裂;就算他張寅生打贏了,身上也必少不了捱上幾拳,讓外人煞煞這什麼破馬爛刀的傢伙的鋭氣也好。當下杜秋蘭默不作聲,卻用手拉了拉極力勸阻的戴大成的衣襟,狠狠瞪了他一眼,然後坐在車上手搖摺扇,準備靜觀好戲。
張寅生跳下馬來將繮繩交給戴大成道:老戴,幫我看一陣馬,等我上台拿銀子去。易木林跳下驢緊走幾步,拉住張寅生的手腕道:恩公,這暹羅拳善用膝肘,每一擊都是集全身之力,千萬要避其鋒芒。而且我看此人嗜鬥成性,一旦受傷必會發狂,到時恐怕更難招架,所以儘量尋找機會將他一擊擊倒,才是上策!
張寅生點頭道:老弟好眼力!放心,我自有辦法對付他。
張寅生走到台下,拿過生死狀,落筆前卻抬頭問那管事道:打贏真給四百兩銀子麼?
那管事見有人打擂不致冷場,忙笑道:有啊,有啊,四百兩現銀,打完就有!
張寅生再不遲疑,當下落筆簽名邁步上台。那小周郎等了半日,見終於有人繼續上台捱打,當下也不説話,上步起腳一記高鞭腿橫掃張寅生的太陽穴。張寅生不及躲避只得豎左臂硬架,而對方這一腿轉腰旋胯集全身之力有如刀斧。張寅生頓覺左臂好似被鐵錘橫掃一般,刺痛入骨,腳下也站立不住,橫着連退幾步被逼到台角。那小周郎得勢不饒,跨步躍起雙臂護住頭胸,收腹挺膝向張寅生胸口撞來。張寅生知道這一膝硬接不得,卻被逼到一隅無處閃避,匆忙中手抓台角木樁如猿猴繞樹一般身子懸空從擂台外繞到另一邊上。那碗口粗的柱子被小周郎的右膝撞到,咔嚓一聲中斷為兩截。
這一擊讓張寅生、易木林、戴大成等台上、台下所有人都出了一身冷汗。張寅生原以為自己以柔克剛,至少有五成勝算,卻沒想到這暹羅拳技威力如斯,雖説強弩之末勢不能穿魯縞,但是眼下這強弩近在咫尺,一不小心定然是血濺當場!戴大成見張寅生在台上被小周郎逼得左躲右閃繞台而走,心下焦急,左腳不自覺地一下下輕跺着馬蹬,坐下青鬃馬不住地打着響鼻。杜秋蘭站在車上手扶車廂踮腳向台上望去,見張寅生一時被逼得毫無還手之力,只顧躲閃招架,心中大樂道:這窮鬼!你也有今天,四百兩銀子就要了你的命!
不過一盞茶的工夫,兩人交手六十餘招,俱都是小周郎攻,張寅生守,小周郎絲毫不見力氣衰減,似乎反而越戰越勇,張寅生卻已是汗流浹背、雙臂生疼了。易木林站在台下旁觀者清,他見小周郎出招連連使用膝肘,知道這招法集剛猛於一點,雖然凌厲卻有隻攻無守的弊病,便高喝一聲:截骨環!點穴手!提醒台上張寅生對方的破綻所在。
話音剛過,小周郎上步扭腰,左肘橫掃張寅生太陽穴。張寅生仰身讓過肘尖,攥拳四指捏合大拇指伸出,正點中小周郎左臂下清冷淵穴。小周郎中了一指頭疼得一咧嘴,活動幾下左臂跨步踢腿,借式轉身右肘直戳張寅生的心口。張寅生側身閃過,拳攥雞眼形,橫打中他右臂的五里穴。這兩擊得手,使得小周郎兩臂痠麻,退後幾步不住地甩手,口中哇哇怪叫,喊出一大串嘰裏咕嚕的怪話。
張寅生兩招得手上步乘勝追擊,卻不防被小周郎下膝上頭同時襲來。小周郎雙臂受創,如中箭猛虎一般拼命反撲,擺雙腿奮力連踢,張寅生行險招醉卧瑤台,仆倒台上用連環鴛鴦腿踢中小周郎右腿腳踝與大腿,小周郎左腿騰空右腿被襲,當下站立不穩連退幾步一腳踩空摔下台去。
在看客們的歡呼聲中張寅生緩緩站起,身上汗水混着塵土滾成了稀泥。兩臂被小周郎的重腿踢得刺骨生疼,方才左肩那一頭撞,自己如果稍稍躲慢一點,鎖骨必碎無疑,想到這裏張寅生心中一陣後怕。
那管事走上台來道:好漢,恭喜你打贏了,再勝一場你就能領走那四百兩銀子了!張寅生聞言一愣道:什麼!不是打完就給銀子麼?怎麼還有一場?
這四百兩是兩場,賣的是連環擂,連勝兩場,打敗了黑白雙煞才有銀子拿,你方才只打敗了白煞,還有個黑煞在等你呢。説着那管事抬手一指,一個精壯結實皮膚極黑的暹羅人手擎大刀站在擂台一角,已經等在那裏躍躍欲試了。
張寅生原想自己如能勝一場,就有望還清欠債換回自由身,卻沒想到這管事耍賴,要他再贏一場才給銀子,他方才力鬥白煞已是非常吃力勉強獲勝,如何還能贏那在一邊養精蓄鋭的黑煞!
你!張寅生手指那管事的怒目圓睜,他轉頭向城樓上望去,想找那總兵説理,卻見一羣官員們正圍在一起相互敬酒嬉笑,旁邊還有歌伎彈琴作樂,哪有人看他在這裏受委屈。張寅生怒道:我若不打呢?!
那管事聳肩一笑道:不打你一個子兒也沒有,前面那一場也白打。誰讓你沒問清楚的。
戴大成等人在台下聞聽,氣得大叫:不公!不公!你這是騙人!
那管事的冷笑一聲道:總兵大人定的就是這規矩,你們要是想造反,台下有的是洋槍,能把你們都打成篩子!張寅生四下一看,果然有數十名官兵懷抱洋槍坐在陰涼裏,正虎視眈眈地看着台上。
張寅生明白自己勢單力薄,卻不甘心吃這個大虧,好言哀求那管事半天,想要一半的銀子就此下擂,那管事卻把頭搖得像撥浪鼓一般,毫不通融。張寅生強忍怒氣正要再説什麼,卻見易木林拖着長槍走上台來。易木林來到二人身前,將包着皮套的槍尖有意無意的頂在那管事的胸前,一字一頓地問道:黑白雙煞是兩個人,我們也是兩個人,下一場我來對黑煞,贏了之後就有銀子對吧?
那管事的明白自己理虧,見易木林持槍在手殺氣騰騰,忙應道:對對,那是自然,那是自然。我給你拿生死狀去。張寅生伸手攔住易木林道:賢弟,我張某求財,你為何要以身犯險?
易木林擺手道:恩公,我知道你這樣拼命是為了還債,我也知道您因何而借債,我易木林欽佩您的所作所為。而且我欠您救命之恩,這一場我替您拼了。您放心,我有把握對付這黑炭頭!
張寅生看看那殺意崢嶸的黑煞,知道自己實在是無力應對,他低頭盤算半晌,拍拍易木林的肩膀小聲道:切不可重傷對方,萬一官家反目反倒誤了大事,只要把那黑炭頭逼下擂台,博那當官兒的開心,打發下賞銀來就好!易木林點點頭,在管事遞過來的生死狀上勾畫名字,也不解開槍套,擺長槍吐了個門户,槍尖直指那黑煞。
那黑煞手持一把大滾刀,中間一段三尺長的硬木杆,兩端各是三尺餘長的刀頭,單邊開刃雪亮耀眼。易木林搶上兩步站住擂台中心,兩手吞吐,裹着槍套的槍尖直刺那黑煞胸口,一招撥草尋蛇試探對方的招法。黑煞兩手握住滾刀中段,舞刀花下砸槍頭硬衝易木林的中路。易木林長槍顫動借力打力,等對方刀砍到便抖手借力斜挑他腰腹,等對方刀背磕槍尖又變招借力下劃他兩腿,只攻他中路和下盤。這一來便限制住了那黑煞的步伐,他用刀的勁力越大,易木林手中白蠟槍桿便借力打力彈得越快。
張寅生站在台下安心笑道:好槍法!這才叫水潑不進的八極大槍,不愧是槍譜中排名第一的剛烈槍法!再看擂台上那黑煞滿場遊走,易木林的槍尖如影隨形,抖出的槍花如同一朵極絢麗的大牡丹,將黑煞擋在圈外。又過得片刻,那黑煞性起硬衝內圈,易木林抬手一槍,黑煞兩腿幾乎同時被刺中,鮮血迸流皮開肉綻。黑煞退後幾步,手拎大刀圍着易木林轉圈皺眉苦思對策,嘴裏嘰哩咕嚕的説個沒完。
易木林逼開黑煞,手握槍根,槍頭垂地,氣定神閒地擺開鳳點頭的槍式。這槍式法度嚴謹、姿勢舒展,一眼便可看出是八極大槍的真傳!張寅生大聲叫好,心中不由得一陣翻湧,他已經整十年年沒有見過真正的八極槍法了。但觀擂台上兩人激鬥正酣,黑煞力猛刀沉,招法詭異;易木林棋逢對手鬥得性起,當下抖槍搶攻。長槍由下挑上槍身盡出,直破對手的中線。
易木林一槍佔得先手,再不容那黑煞有機反撲,長槍抖開,刺、戳、點、掃、砸、劈、劃,猶如一條在千軍萬馬中上下翻飛的活龍一般。那黑煞一招一退,一步一敗,被一杆大槍追得滿台避走,手中滾刀與槍頭相撞,叮噹連響。張寅生站在台下臉色發白,一直跟着台上易木林的招法,在口中喃喃念着:橫山攔虎、烏龍穿塔、將軍控弩、李廣穿石
在張寅生眼中,眼前易木林手中這八極大槍竟完全好似故人重逢的感覺,一招一式都似曾相識。彷彿自己又回到了十年前,這六十四招八極槍法就正在他面前施展着,槍勢如同錢塘海潮一般鋪天蓋地,威不可當!
擂台上那黑煞慌亂中一個破綻被易木林抓住,眨眼間身上便連中幾槍,雖説易木林手下留情所傷不重,但也是鮮血淋漓。張寅生拍拍那管事冷笑道:俗話説兩虎相爭必有一傷,我這兄弟如果一時性起,刀槍無眼,總兵大人的一對貼身保鏢只怕就要耍單兒了!
那管事的連忙飛報城樓之上,果然,那總兵傳下話來,這一場算雙方平手,宣張、易二人上城樓領銀子。張、易二人收了兵刃整理衣服上城叩頭,那總兵倒不食言,令人捧出了四百兩銀子,賜兩人一人一半,言語中有意收納二人到他帳下為兵。易木林推説家中母親尚在,不便遠行,張寅生沉吟一下,表明江南之行以後,願來營前效力。
兩人回到城下,戴大成跑過來親熱地拍着易木林的肩膀道:好後生!好功夫!好槍法!張寅生也欣然讚歎。
戴大成看看兩人,笑道:你兩人功夫都比我強,又有相見的緣分,你救他於飢寒窘迫,他幫你擂台捨命博銀。我看你二人倒不如結拜為兄弟,不是骨肉,卻勝似親生!
易木林笑道:戴老師傅怎麼跟説書的一樣啊,恩公救我一命,我當湧泉相報,這點小事又算得了什麼,只要恩公有難,就算是刀山火海,我也會舍死前往!
張寅生忙道:好兄弟,你年紀輕輕,功夫便如此了得,今後前途不可限量。我張某人幫你尋醫治病不過舉手之勞,又有何德何能來奢求你報答。你若不棄,我就斗膽做你的大哥,你我二人今後以兄弟相稱,情同手足!言語間兩人神情激動,便下馬在道邊撮土為香,結拜為異姓兄弟,張寅生三十三歲,便是大哥;易木林二十一歲,便做了弟弟。戴大成解下鞍後酒壺遞過去,易木林接過來卻雙手捧給張寅生,張寅生仰頭灌下一大口,遞給易木林,易木林抿了一小口又還給戴大成,三人哈哈大笑,歡喜不盡。
杜秋蘭坐在車上看在眼裏也有些感動,她這才知道這些江湖漢子們對待情誼遠比自身性命要重的多。不過杜秋蘭想看張寅生出醜的願望還是沒能實現,這讓滿懷欣喜的杜秋蘭心裏很是彆扭,就像是小孩子盼望了一年的壓歲紅包,打開來看卻發現裏面沒有銅錢也沒有銀票,只是在白紙上寫了幾句勉勵讀書的吉祥話而已;失落夾雜着怨怒,氣得她小臉越發的白皙。杜秋蘭暗暗發誓,在到杭州之前,非要找機會好好羞辱張寅生一番不可!
一行人出城正走着,只聽後面一陣馬蹄響,五騎穿着湘勇號衣的軍兵騎馬追了上來。戴大成忽覺心頭一緊,預感到不好,果然那小隊軍兵繞過眾人兜住馬頭,橫在前面攔住去路。眾人交換一下眼色,戴大成上前道:各位軍爺,你們話未説完,那為首的兵痞抬手朝天放了一槍,大喝道:軍爺缺銀子,拿銀子來!
眾人一陣慌亂,都帶住了馬,齊齊向張寅生望去。張寅生心中暗自盤算,拿不準是這些兵痞見財起意,還是那軍官肉疼反悔,若是前者,大可分他們一些,破財免災,若是後者,只怕自己要血本無歸了。想到這裏,便上前抱拳道:軍爺您在擂台下辛苦,在下僥倖贏了賞銀,原也應該孝敬軍爺一份的,但不知軍爺您想要多少?
那兵痞看了看眾人,冷哼一聲道:你算是識相的,常言道見一面分一半,你這孫子孝敬大爺二百兩上來就好了!這話一出,所有人都已明白,這是這些兵痞們見財起意追上來打劫了,而且這話太過無理,説得眾人心中無不冒火。張寅生將滿口牙咬了又咬,心道:錢財事小,但銀子如果就這樣送過去,日後此事傳出,我花馬雙刀的名頭還往哪裏放?恐怕道上的人不説我委屈求全,也會説我懼怕洋槍。
他在這裏想着,車廂裏杜秋蘭聽得分明,只覺得這可是老天可憐她賜下來的良機,張寅生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你再蠻橫還能厲害過洋槍去?當下杜秋蘭按捺不住,甩開按着她的丫環,掀車簾露出頭來挑唆道:強盜!人家這位張爺雖然有銀子,但決不會給你們!人家張爺才不會怕你們!你們光天化日之下攔路搶劫人家張爺,還有沒有王法?有沒有軍法?
他孃的!那兵痞果然動怒,大罵道,什麼王法軍法,有銀子就是大法!老子這些年剿滅長毛屢立戰功,他鳥總兵不過是四品官,老子身上穿着黃馬褂還當着小小哨長!這年頭連朝廷都是虛的,就銀子是實的!説着舉槍就瞄向張寅生。
旁邊有個兵痞忽然附耳過去在他耳邊説了幾句,那兵痞頭子眼珠一轉,上下打量一番杜秋蘭,嘿嘿怪笑兩眼放光。想不到這還是個女扮男裝的大美人兒啊!老子現在是銀子美人都要!你跟老子回營,陪老子喝上三天酒!説着催馬過來探手就要抓杜秋蘭。
杜秋蘭沒想到自己惹禍上身,平日裏她較少出門,哪裏見過這樣的無理之徒,當下嚇得花容失色,扔下門簾鑽回車裏。三個年輕的武師連忙上前相攔,砰砰幾聲槍響響起,打在三人腳前,濺起陣陣塵土。這三人頓時立在當地,不敢再上前一步。車廂內杜秋蘭和丫環聞聽槍聲近在咫尺,嚇得抱成一團高聲尖叫。那兵痞哈哈大笑:還有一個娘們兒躲在裏面!兄弟們,抓出來大家一塊兒樂和啊!
杜家護院的年青武士都被這幾槍鎮住,戴大成還未拔刀就被人用槍抵住胸口,幾個兵痞推開眾人直撲馬車。在那兵痞頭子的狂笑聲中只聽一聲金鐵交鳴,張寅生抽出雙刀冷笑道:這位軍爺,你們五個人剛才放了幾槍?您這洋槍是要一槍一裝彈的吧?那兵痞頭子一愣,隨即猛然醒悟自己方才得意忘形,五人連開四槍,如今只剩一人槍內有彈,對方卻還有六人!洋槍若是膛內無彈,那是連燒火棍都不如!張寅生不等他裝彈,催馬躍出雙刀揮動,將身前兩名兵痞手中洋槍打飛,接着衝到那兵痞頭子近前手腕一翻,左手刀壓住他槍管,右手刀橫在他脖頸上。大聲喝道:都不要動,誰動我就砍了他的腦袋!
這一下變生突然,那幾個兵痞們正忙着後退裝彈,救應不及,那兵痞頭子雖然久經沙場,卻哪裏是張寅生的對手。張寅生一招得手,手腕用力將那兵痞頭子的脖子用力下壓,按在馬鞍上,喝道:我不想傷人!識相的把槍栓卸下來,我保你們性命無憂。那幾個兵痞面面相覷,一時間既不想棄伴而走,又不敢裝彈上膛,就這樣僵持着。易木林從驢上一躍而下,揮動大槍眨眼間將幾名兵痞掃落馬下,接着揮動槍桿將五匹馬遠遠趕開,大聲喝道:現在要取爾等狗命毫不費力,我大哥不願傷人,你們還不快按他説的做!
那幾名兵痞忙從地上爬起,手忙腳亂的卸下槍栓扔在地上,易木林心細,怕他們撿起來再用,走上去將槍栓遠遠挑開,回頭道:大哥,做好了!
張寅生招呼戴大成帶杜秋蘭先走,讓易木林跟着隨行斷後。張寅生有心留下來單獨跟那兵痞頭子説幾句場面上的話,讓對方有台階下,再給他些銀子,行走江湖最重要的是互留面子,免得日後山水又相逢時,被他所為難,畢竟官軍不是好惹的。戴大成催動馬車疾馳而去,幾名武師忙亂的跨馬跟在後面,易木林催動毛驢緊緊跟着,一行人朝渡口南去。
杜秋蘭見危險已過,掀開窗簾向外看看,問道:張寅生呢?他怎麼沒來?
戴大成回頭道:沒事,老張料理一下後事,馬上就跟上來。他這人粗中有細,遇事善留退路,八成是怕咱們回來時遭這些人報復,所以留下來給他們鋪台階兒呢。可他這回拼命掙來的銀子,八成要破費了。
正説着,身後忽然傳來一聲槍響,眾人心中一驚,不由得都停了下來。戴大成大驚失色道:老張身上從來不帶噴子(黑話:洋槍)!槍栓不是都卸了麼?怎麼還有槍響?易木林臉色大變,喝道:借馬一用!也不等對方答話,伸手將身邊一名武師拉下馬來,躍身而上調轉馬頭向來路飛馳而去。杜秋蘭看情形已然知道不好,追問道:老戴,怎麼回事?這是怎麼回事?戴大成面色慘白,心知不好卻説不出話來。
眾人心急如焚地等在官道上,一盞茶的工夫如過三秋,總算看到來路上兩人兩騎奔馳而來。戴大成輕舒了一口氣,剛要説句玩笑話,卻發覺易木林大槍橫放鞍前,伸手扶持着伏在鞍上的張寅生。易木林未到近前高聲喊喝:誰帶了金瘡藥!止血散!張大哥受傷了!眾人大驚失色,忙圍上去,只見張寅生按住自己左肋下,鮮血已經將衣襟染紅了一大片!
原來那兵痞頭子在靴筒內暗藏了一支手槍,趁張寅生鬆懈之時抽槍擊發,打傷張寅生栽落馬下,眾兵痞一擁而上,張寅生帶傷苦苦招架眼看不支,幸得易木林及時趕到,才槍挑了眾兵痞,救了張寅生的性命。戴大成忙將馬車趕下岔路,把張寅生放在地上,撕開衣襟,只見他左肋下被鉛彈撕開了一條數寸長的口子,傷口不深卻極長,顯得血肉模糊。戴大成的心這時才稍稍放下一些,看這傷口應該是那兵痞突然開槍不及瞄準,便朝身軀開槍,張寅生反應迅速千鈞一髮時閃開了要害,不然若是那傢伙開槍瞄頭或張寅生沒閃開鉛彈,那可就真麻煩了。
戴大成行走江湖多年,經歷豐富,很快處理好了張寅生的傷口。接着戴大成起身對杜秋蘭道:二小姐,張兄弟這傷口不能騎馬了,您看是不是這車
杜秋蘭一愣,方明白戴大成是要自己把車讓出來給張寅生坐,雖然她知道自己這次脱險,全憑張寅生一人護持,但多日來的怨氣卻讓她忍不住想要眼前這粗魯、吝嗇的市儈漢子多吃些苦頭,讓他知道這隊伍裏誰是主子,誰是下人。當下瞪了戴大成一眼,便只作沒聽見。
易木林見狀忙上前道:二小姐,我義兄傷的不輕,求您發發慈悲,再説了,這一路上還要他前後護衞,萬一耽誤了行程,再有意外就更麻煩了。
杜秋蘭哼了一聲點頭道:我才不會可憐他,我是嫌坐車悶氣,正想出來透口氣,讓璞玉留在車裏伺候他好了。那丫環聞言知道自己要和這個滿身汗臭的男人呆在一個車廂裏,伸伸舌頭忙道:我會趕車,我坐在外面替小姐趕車,張大俠一個人睡整個車更舒服。
一行人渡河向南,杜秋蘭騎在馬上想起前時遇到兵匪,要不是多虧了張寅生仗義出手,此時自己只怕早就凶多吉少,心下有點掛念張寅生的傷勢,便抬手從車外撩開車簾向裏探望。張寅生卻扯開嗓子大聲道:別看了!這車廂裏熱,老子要脱衣服了,再掀車簾,就有鳥飛出去了!杜秋蘭臉色緋紅,朝車輪上狠狠啐了一口,心裏將這惡人罵了幾十遍。戴大成不敢大笑,手掩着嘴連連咳嗽。
一天後車到許昌,城門外兩側的牆上貼滿了畫着人像的告示,守門的官軍用畫像比對來往的行人,凡是髮辮不齊都被帶走審問,城頭上探出橫杆吊着的人頭都成了白骨崢嶸的骷髏。戴大成仰頭看見,嘆口氣道:寧為太平犬,莫作亂世人啊!
眾人怕有追兵,便找了一家僻靜的客棧投宿。易木林小心地將張寅生從車上攙下扶進院中,張寅生見易木林左手扶着自己,右手槍不離身,忽然想起什麼,問道:賢弟,昨天你衝回來救我的時候,我看到你這槍頭是鶴喙樣子的?易木林點點頭,張寅生接着道:賢弟,你這兵刃大哥看着眼熟,昨天匆忙中也未曾看清,你能摘下槍套讓大哥看看麼?
易木林愣了一下,扶張寅生坐在院中石磨上,摘下槍頭上的牛皮槍套,露出了亮銀色的槍頭。只見這槍頭被鑄成鶴頭模樣,約有兒拳大小,仙鶴的眉眼羽毛勾畫如生,探出的尺長鶴喙便是精鋼的三稜槍尖。
張寅生伸手輕撫槍身,大槍隨着他的手抖而輕輕顫動,槍尖分三稜,內藏血槽,在院牆上反射出雪亮的光暈。張寅生定了定心神,緩緩道:這好像是有名的鶴喙槍,你和楊舒憫有什麼關係?這是當年神槍楊大俠威震江浙的兵刃啊!
易木林聞聽此言神色黯然,嘆了口氣低聲道:大哥果然見識過人,楊舒憫是先父,我是他老人家的不肖子。先父十年前過世,我從他老人家手裏接過了這把鶴喙槍和八極槍法。我的功夫遠不及先父的萬一,怕因為我的無能累及先父英名,這才將名字拆開隱姓埋名,用牛皮槍套將槍鋒雪藏。易木林慢慢罩上槍鋒,收攏了槍尖上的逼人鋒芒,一字一頓道,我要等到找到殺父仇人,為父報仇之後,我會在我父親墓前更回原名,摘下槍套讓這鶴喙槍的鋒芒重見天日!
張寅生神色微變,問道:你要為先父報仇,可是茫茫人海你如何去找那兇手呢?
易木林手撫槍桿冷笑一聲道:我那仇人雖然歹毒險惡,但卻是一個自視重信守諾的偽君子,他當年留下了十年後等我報仇的話,答應在錢塘暗算我父親的地方接受我的挑戰,他一定會去!就算他不去,我也會找到他的老家去,殺他個雞犬不留!
張寅生心中微微一顫,他沒想到這個平日裏温和謹慎的年輕人,心裏竟然深藏着如此的戾氣,被仇恨折磨得如此老成。張寅生沉吟一下,輕輕問道:你有必勝的把握麼?
易木林微微一笑:只要他去,我定能用他的人頭祭奠先父。張寅生哦了一聲,低下頭去若有所思,輕輕嘆了口氣。易木林心中一轉,問道:兄長,難道您認識家父?
張寅生默然片刻,緩緩道:有一面之交,令尊當年的確是個胸懷坦蕩、有情有義的好漢子啊!
當夜月色如銀,蟬噪稍歇。張寅生卻大睜雙眼看着房梁睡不着覺,幾番反側之後,他咬着牙從牀上坐起,月光透過窗欞照在身邊熟睡的易木林臉上,顯得冷漠猙獰。張寅生輕輕探手將枕邊雙刀抱在懷中,雙刀貼在肌膚上涼如冰觸。這對雙刀本就是上好的雪花鑌鐵打造,出自名匠之手,二十年來與張寅生形影不離。寶刀跟隨主人多年,頗有靈性,每臨惡前戰刀身便涼的似雪如冰。一路東行以來,雙刀愈發透出涼意,近日來竟有躍躍欲動之勢。張寅生一開始尚自心疑,留心周遭也找不到對自己有威脅的人,直到昨天,看到了易木林摘槍套力戰救自己性命時,他心中恍如電光火石般一閃,才想明白這蹊蹺感覺的由來!
張寅生在被易木林救回的路上,伏在馬上低頭看到的正是鶴喙槍的槍尖,槍鋒寒光四射鋒鋭刺眼,彷彿在對着張寅生冷笑:十年了,你終歸還是落在了我面前,這就是天意!躲不掉的天意!在馬上顛簸中,剎那間前塵往事擁上張寅生心頭,十年前那慘烈的錢塘一戰,當年自己在生死之際遇到的那長槍一刺、還有當時神槍楊重傷後的那一句讖語,頓時歷歷在目。在張寅生眼中,那鶴喙槍的槍鋒,就是當年神槍楊那充滿憤恨蔑視的眼神,在死死盯着他,告訴他十年之約已經到期!
在路上,張寅生躺在車裏心中亂成一團,腦海中翻來覆去的都是當年那錢塘一戰。白天在院子裏,他試探着問易木林,果然這槍法絕高的少年竟然正是當年錢塘神槍楊的兒子!當真是殺人償命欠債還錢,該是自己命中註定的,怎麼躲也躲不過去!
張寅生心思閃電般連轉幾轉,如今自己重傷之下決不是易木林的對手,而此時的易木林毫無防備,只要暗中一刀,十年前那一段恩怨,就再沒有人會提及了,以後幾十年也再不會有人找他報仇,約他決戰錢塘。
想到這裏張寅生心跳加快,呼吸也粗重起來,一雙手竟然微微發顫,懷中雙刀也冷得驚人!張寅生握刀在手,昨日下午那一戰的經歷卻沒來由的從心底湧出來;當時易木林聽到槍響單槍匹馬的殺回來,他雙目通紅勢如瘋虎,這鶴喙槍千鈞一髮之際標穿了那舉槍待發的兵痞頭子,保住他張寅生一條性命,隨即響起的是急促馬蹄聲中那一聲關切的:大哥我來了!此時這句話如雷鳴般反覆響在張寅生耳邊,如同一盆涼水兜頭潑下,讓張寅生手按刀柄,卻拔不出來!張寅生在心中苦笑,十年過去了,想不到面臨生死關頭,自己還是這般的齷齪,和當年一樣!
張寅生咬着牙披衣下牀,輕輕開門出屋走到院中。院中弦月正明,一如十年前鶴喙槍力破雁翎雙刀的那一晚。張寅生仰頭望月,心裏卻沒來由的難受起來,十年來他洗心革面,處事瞻前顧後,一反年少時的張揚與輕狂,做了無數令人稱道的俠行義舉,為的就是給當年自己那一剎那的骯髒念頭贖罪,卻沒想到這報應還是來了。張寅生長嘆了一口氣,雙手抱頭苦悶不已。
腳步聲傳來,戴大成給馬匹喂完夜草回來,見張寅生在磨盤上抱頭獨坐,走過來咳嗽一聲道:怎麼了,有心事?
張寅生苦笑道:造化弄人,我這結拜的義弟是當年杭州神槍楊的後人,約我在八月十八決戰錢塘的人就是他。
戴大成是張寅生相交十年的老朋友,當年錢塘一戰他也在場,聞聽此言大驚失色道:你沒看錯?真的是他?
張寅生點點頭道:我問過了,他果然是神槍楊的兒子,那槍是鶴喙槍,易木不也是楊字拆開麼,我早該想到的。
戴大成愣了半晌,臉色越發的蒼白,嘆口氣道:一看見那槍我就感覺不對,當年你那一鏢的確不夠光明磊落,就衝這一點,楊家後人找你報仇不冤。不過我可憐的是你隱姓埋名多年,連江南都不敢再去,又做了這麼多仗義的事情,可還脱不開這報應,可惜啊,可憐啊!
張寅生搖搖頭道:自己腳上的泡,是自己走出來的。人命關天,我縱然能救人,卻也不能讓人死而復生,説到底我不該在當年暗算楊老爺子。這條人命是我欠楊家的。
那你現在打算怎麼辦?戴大成皺着眉頭問道。
不知道,要麼我被他刺死,要麼他被我砍死,就這兩條路了吧。
戴大成沉吟半晌,咬咬牙猶豫道:這邊都是咱們自己人,你要想了結此事,不如趁着他還不知道
不行!張寅生猛地抬起頭來,十年前我已經做了一次禽獸,被人所不齒,十年後難道我反而還不如當初麼!我這十年所做一切不就是為了給當初贖罪麼!
兩人正説着,忽聽身後屋內一聲暴喝:好狗賊!喝聲中窗扇爆裂,一杆大槍在紛飛木屑中刺出,直戳張寅生後腦。張寅生情急中俯身低頭,揮刀鞘從肩後墊出,一招孟起披袍架住槍尖,同時合身前撲連滾幾滾躲在戴大成的身後。客房外窗扇落地人影竄出,兩人忙抬頭看時,易木林手提長槍跨出窗口,卻是面色鐵青兩眼熱淚!張、戴二人誰也沒有料到易木林竟然起身偷聽他們説話,一時愣在當地,戴大成是眼望兩邊六神無主,張寅生是悔恨交加,心中羞愧如翻江倒海。
易木林手指張寅生顫聲道:你就是當年比武不成,用鏢暗算我父親神槍楊的巴天石?你改名叫張寅生?你假情假意和我結拜兄弟?為的就是利用我?還要暗算我!
張寅生心中苦若黃連,搖頭道:張寅生是假名,當年暗算令尊是真,可結拜兄弟卻是不假!我又何談利用!
易木林橫槍上前,咬牙切齒道:張寅生,原來你就是十年前的殺父仇人!先父在天有靈,讓我起夜無意中聽到你二人説話!你裝的真像啊花馬雙刀張大俠,狗屁!你怎麼不敢用你當年巴天石的真名!怪不得我多年尋訪都找不到你,你以為你改名換姓就能躲得過天譴麼?你以為你假仁假義就能贖罪麼?你以為你假結拜真安撫就能矇騙我麼?老天有眼,你能矇蔽我一時,卻不能矇蔽我一世!
張寅生心有苦衷,卻無話可説,看着易木林手中顫動的鶴喙槍,心中一陣苦笑,這槍恐怕真就是他的歸宿了吧。
易木林悲憤交加挺槍上前,戴大成扔掉草捆拉出單刀擋住他去路,大聲喊道:兄弟們起來啊!出人命啦!易木林知他在招呼同伴,咬牙抖手直刺戴大成前胸,戴大成明白硬架不得,翻腕沉刀外撩,可他運刀遠不及易木林槍快,只得後退一步避開槍鋒;易木林槍尖吞吐,穿透刀花闖中門刺戴大成前胸,戴大成招架不住又退一步。這時廂房裏杜家的隨從們都已提刀而出,見易木林下殺手槍刺戴大成,頓時擺刀圍了上來。易木林抖開大槍指東打西,槍勢當真是去如箭、回如線,快如風、密若雨,沒過五招,那三名杜家護院武師就已被打倒在地。
戴大成哪裏是易木林的對手,三招過後被易木林槍桿橫掃小腿抽倒在地,易木林手中槍一挑一送,將戴大成挑出去重重摔在牆上,長槍吞吐刺向張寅生的脖頸。就在這關鍵時刻,院子裏同時響起三聲高喝,硬生生的阻住了易木林的槍勢,一句是杜秋蘭的:別打啦!;一句是戴大成的:槍下留情!;還有一句是張寅生的:我有話説!
易木林槍勢一停,壓住張寅生的肩頭,槍尖抖動,槍鋒上躍動着刺眼的寒光。杜秋蘭散亂着頭髮遠遠站住,急聲道:這是幹什麼?你們不是結拜兄弟麼?易木林冷哼一聲,雙目緊緊盯住張寅生,面目猙獰,牙齒咬得咯咯作響:拔你的刀!看看今天你怎麼像當年暗算我父親那樣暗算我!
張寅生抱刀在懷面白如紙,我欠你們楊家一條命,不過八月十八距今日尚有七天,此時我尚欠杜家一千兩白銀未還,還有些後事尚未託付,你等我還清欠債,十八日晚上我必定赴約,你若有膽子,七日後再與我拼命!易木林哈哈大笑:姓張的,你當我是三歲小孩子麼?這七天你儘可以花錢僱請幫手,或者逃到天涯海角。你以為你躲得了一世?
張寅生正色道:殺人償命,天經地義,你這麼多年可曾聽過我花馬雙刀有失約的時候麼?只不過我還有些後事要料理,七天後我必會到錢塘圓你的心願!你此時若要殺我,我決不會抬一個手指,你儘管來戳,但你絕得不到手誅花馬雙刀的名頭,想必你父親在九泉之下也不希望你如此報仇吧?還是你怕七天後我養好傷你不是我的對手?
易木林盯着張寅生半晌,如果目光如刀的話,張寅生此時怕已成肉泥一團。易木林大口喘氣,放下槍一字一頓道:姓張的,八月十八、戌時潮起、錢塘堤上,決死一戰!説完抽回大槍看了看杜秋蘭,對張寅生接着道,晉城王家老店你救我一命,前日在孟津城外我救你一命,在晉城你有授藥之恩,在孟津我替你打擂博銀,大家扯平兩不相欠!我與你殺父之仇不共戴天!從此後我不是你兄弟!説着易木林提腳挑起地下一柄單刀,旋身削下一角,你我二人恩斷義絕,七天後我殺你不算忘恩,你殺我不算負義!説完易木林倒轉刀柄,狠狠戳在地上那片衣角上,朝張寅生啐了口唾沫,轉身大步離去。
杜家武師們從地上呻吟着爬起來,戴大成招呼大家去敷藥、擦跌打酒,杜秋蘭驚訝地走到張寅生身邊問道:怎麼了?怎麼一夜之間兄弟反目,你們這些江湖人,變化也太快了吧?
張寅生搖搖頭長嘆一聲,天意,這都是天意,我是他的殺父仇人,昨天惡戰我認出了他父親的槍,他半夜起牀無意中聽到我和老戴説話,也認出了我。杜秋蘭越發的摸不着頭腦,問道:你不是號稱行俠仗義的張大俠麼?怎麼你還會殺人?這是怎麼回事?
張寅生嘆口氣,將當年往事娓娓道來,十年前我好勇鬥狠,聽説杭州有個神槍楊,號稱專破雙刀,便很不服氣,上門挑戰。那一天是八月十八,錢塘大潮。神槍楊的槍勢真如那鋪天卷地的潮水一樣,勢不可當,要不是他有意相讓,二十招內我就已經被穿了幾個窟窿!後來他老人家念我習武不易,有意相讓,我我卻一時鬼迷了心竅,用暗器傷了他當時神槍楊用槍指着我説你年紀輕輕竟如此陰險毒辣,十年後你必死在這條鶴喙槍下!我當時在眾人圍觀之下勢如騎虎,就放大話約定十年後在此處與神槍楊的後人決戰,給他兒子一個報仇的機會。
張寅生面色蒼白,頓了頓接着道:我十年來改名換姓、遊俠西北,就是想為那當年的一念之差贖罪。這一次去江南,我本想隱姓埋名到蘇杭一帶尋訪楊家後人,給神槍楊上墳拜祭一番,避開這死約定,沒想到還是沒有躲開。天意,這就是天意,撒的什麼種註定就要結什麼果子。因果報應啊。杜秋蘭手梳秀髮聽張寅生説完,呆了好一陣,心想:嘿嘿,真是老天有眼報應不爽,這倒黴的傢伙救的居然是仇人的兒子,兩人居然還結義為兄弟,居然反目為仇七天後要取對方的性命。真是有趣,這樣桃園結義關羽殺張飛的事情居然讓我趕上了,我非要跟着看個熱鬧不可。想到這裏杜秋蘭忍住笑皺眉道:那你有把握打贏他?
張寅生緩緩搖頭,喃喃道:打贏了又如何,又欠一條人命麼?縱然勝了,他父子兩條人命,我內疚一輩子,何必啊。杜秋蘭在心裏哼了一聲暗想道:假仁假義,早知如此,當初你何苦殺人家父親。
張寅生懷抱雙刀坐在磨盤上,滿身的疲憊,神色中竟然滿是頹廢、寂寥之意,他自言自語道:欠債還銀子,欠命的終歸要還命了。
第二天一行人啓程東行,少了一個人的車隊一路上再無輕鬆悠閒的氣氛,人人顯得心事重重。戴大成趕車時不時朝後面張望,張寅生也不再與戴大成閒聊消遣,而是眉頭緊鎖,一副鄭重樣子,將腰間的褡褳解開,摸出一路上積攢的銀子數了又數。杜秋蘭看在眼裏琢磨道:這吝嗇鬼要做什麼?難不成要僱人做幫手麼?不成,我得在他出事前把欠賬結清,不然萬一人死賬銷,豈不是便宜了這小子!
車過蕭亭縣地界,張寅生拉住馬對戴大成道:老戴啊,咱們稍微繞一點路,去一趟左家莊吧。
戴大成笑道:好啊,好幾年沒去過哪裏啦,小洪波不知道長多高了,怕是都要參加鄉試了吧。芝兒也到了該出嫁的年紀了吧?一晃三年啦,時光催人老啊。
車隊從岔路口向右,路邊殘破的界碑上刻着左家莊三個飽經風蝕的大字。杜秋蘭挑開車簾問道:老戴?這是哪裏去?
戴大成賠笑道:二小姐,跟着老張走,探望一户人家,就半天工夫。杜秋蘭聞聽是張寅生的親戚,眉頭一立正待發火,戴大成小聲道:這也是我的親戚,二小姐看在我的面子上,通融這一回,明天加緊趕路保證不耽誤事。
一行人過田穿林,行進到一處村莊,在張寅生的帶領下,走到一處陳舊的小宅院門口。張寅生翻身下馬,走上去輕叩柴門。院內有人應聲而出,開門的是一個年近五十的老婦人,只見這婦人花白頭髮還眇了一目,不但容貌醜陋,身材臃腫得也不敢恭維,身穿一件洗得發白的帶補丁外衫,左手還抱着一個餵雞用的盛米瓦盆,十足的鄉下村婦樣子。杜秋蘭看在眼中不覺納悶:難道這就是張寅生的老孃?卻看張寅生抱拳施禮,恭敬的稱一聲火大娘。那醜婦先愣了片刻,隨即高興得一拍大腿,滿是皺紋的臉上散出紅光,走出來一把拉住張寅生的手歡喜道:真的是張爺您?這是哪一陣風把您給吹來啦,一年多沒見啦,真是想死個人啊!
戴大成從後面走上去笑道:火大娘,您還記得我嗎?
那老婦人眯起僅剩的一隻眼,上下打量了半天,欣喜道:戴爺也來啦!三年沒見了,都説您做大生意,就把我們給忘啦,這一晃三年,您也老啦!今個真是老天有眼啊,哪陣香風把你們都送來啦!我去喊少爺、小姐,我殺雞、買酒、做飯,今天誰也不許走!
這一切讓杜秋蘭看在眼中越發納悶,這些人都是什麼關係?怎麼戴大成也認識這醜陋的婆娘?這吝嗇窮漢又什麼時候變成張爺了?杜秋蘭隨着張、戴二人進到院內,只見小院不大,橫豎都在十餘步左右。
杜秋蘭正四下打量着,正房門一開,出來姐弟二人,姐姐高挑秀氣,鴨蛋臉,在額頭上留着整齊的劉海;弟弟彷彿十五六歲的樣子,長的眉清目秀,一雙大眼頗有神采。這姐弟二人快步走到張戴二人身前,齊齊撩衣下拜,口稱恩公。張寅生連忙用手相攙,嘆口氣唏噓幾聲,神色頗為激動。眾人在院中樹陰下落座,那姐姐給眾人斟茶倒水,又取出井水浸過的布巾給眾人擦汗,舉動之間規矩細緻,絕非一般山野村婦的樣子。張寅生詢問了弟弟的功課,又將自己幾年來的遊歷趣事略略講述了一些,那弟弟聽得頗為神往,言語中對張、戴二人畢恭畢敬。
不一會菜香飯熟,也不過是農家家常的豬肉燴菜與炒雞蛋,還有醃製的鹹菜就着玉米麪窩頭。杜秋蘭哪裏吃得下這些東西,勉強夾了幾筷便停了下來,抬起頭聽着眾人説話,她看着姐弟二人絕非普通,可又不像是張寅生的親戚,而且似乎戴大成也與這二人有舊交情,這讓杜秋蘭心裏很是納悶。
飯後小歇,張寅生推説要事在身便要起身辭行,姐弟二人苦苦挽留,張寅生卻執意要走,並留下了三百兩銀子交給姐姐,囑咐弟弟發奮讀書,考取功名。弟弟見留不住張寅生,拉着他的手竟然哭的淚流不止。姐姐則進屋捧出幾身新做的衣服和鞋子,捧與張寅生,杜秋蘭也是擅長女紅的,眼見上面針腳綿細,看得出做衣人的用心良苦。那獨眼的老婦將眾人送到門口,竟哭的眼淚滂沱,眾人走出好遠,回頭時還依稀看到那姐弟與老婦站在門口遙遙相送。
杜秋蘭按捺不住,還沒走出村子,就掀開車簾細問戴大成。戴大成仰頭眯起眼睛想了想道:這事是小孩沒娘,説來話長,不過這倒是我老戴這一輩子做的唯一一件大事!戴大成將手中的鞭子放下,轉過身來側對着杜秋蘭,眼中一改往日優柔怠惰的神色,眸子裏射出年輕人一樣逞強好勝的眼光,那還是十年前了,我和張寅生一道在京冀一帶混江湖。那時長毛正盛,有人誣告河間知府通匪,朝廷批下來抄家問斬,子女賣身為奴。當時那河間知府鄭大人對張寅生有舊恩,他便拉着我千方百計的籌了一筆銀子,想要為鄭知府留個後人。結果我們快馬加鞭趕到京南官市還是晚了,人家説鄭家後人早被人買走了。我和老張又騎馬一天一夜不合眼追到泰安,那個苦啊。結果硬是在一家青樓妓院把人找到了,找到的是鄭家的女兒,也就是那個姐姐。當時我就想,姐姐也成啊,好歹算鄭家有後啊。可是那姐姐哭着跪在地上給張寅生磕頭,求我們不要贖他,拿錢去贖他弟弟,還説她知道買家是妓院還跟着走,就是想豁出去自己,賣身存錢為弟弟贖身。老張就動了惻隱之心,騙姐姐説還有很多錢,先把她贖了,然後拉着我直奔鎮江去找鄭家的兒子,也就是那弟弟。
説到這裏,戴大成的眼神忽然暗淡,嘆口氣繼續道:我們打聽到了那弟弟的下落,但是手裏沒錢啊,我跟老張都是少來江南的,過了江那真是兩眼一抹黑啊,老張着急等錢急得兩眼通紅。後來聽説錢塘縣有一個神槍楊號稱專破刀法,於是張寅生就拉着我找上門去,説是切磋武藝,其實就拿着裝石頭的褡褳冒充銀子去和人家博彩頭。
杜秋蘭聽到説起張寅生與神槍楊,心中忽然想起那夜晚客棧中易木林忽然反目的事情,問道:這神槍楊就是那易木林的父親?
不錯,當年老張千裏奔波,又吃不到什麼好東西,渾身上下瘦得皮包骨,可要是換我上場動手,那絕對是白給!結果就由他出面和神槍楊約定在錢塘大堤上交手過招。事先老張跟我商量過,萬不得已就用刀裏夾鏢的絕招,打傷神槍楊讓他露了敗象就好,我們就説幾句場面話,用話逼住他要銀子,以後有了錢再還給人家。可是一動手才發現,根本就不是人家的對手啊!危急中老張一鏢出手,鋼鏢竟然鬼使神差的打中了神槍楊的要害,這鏢打得這才結下了十年父子兩代的大仇。
杜秋蘭聽到這裏才明白,原來並不是自己想象的那樣,並非張寅生好勇鬥狠才結下冤仇,他也是為救人在被逼無奈中失手傷人,看來自己是在有些事情上看錯了人家。杜秋蘭愣了一會兒,心頭一陣翻轉,追問道:後來呢?你們拿着銀子沒?
戴大成嘆了一聲道:暗器傷了人,誰還好意思去找人家要銀子,老張當下臉色就變了,看得出悔得他兩手發抖,這真叫一失足成千古恨。當時楊家知道家裏再無勝過老張的人,便用話擠兑住老張,這才有了當時老張許下了十年報仇的誓願。這一趟不但沒籌到錢,還傷了人、結了仇。老張無奈,只好拉着我去追那買家,想先把人穩住,再去籌錢。可沒想到,那買家竟然是鄭知府的仇家,出面買弟弟就是為了要用作魚餌,引出鄭家族人來斬草除根!
説到這裏杜秋蘭已經不知不覺中聽得入了神,沒想到事情竟然又出了如此變故,見到了緊要關頭戴大成故意停下話頭不説,忍不住嗔怒道:老戴!別賣關子了,快説!
戴大成眯起雙目,臉頰上的肉不自然地跳了幾跳,哼一聲道:那仇家也太小看我和老張了!他先找了些街面的打手混混,想要一擁而上把來贖人的鄭家親朋拿住,卻被老張一揮胳膊甩倒一大片。不過那仇家也是個常在江湖上行走的,當時假意把弟弟交給老張,卻派人在後面緊盯這我們,然後迅速花錢僱了大批黑道上的人物來追殺我們。老張的馬快,但是上面坐着他和那弟弟兩個,我的馬又慢,雖然發現了那仇家的企圖,卻還是在蕪湖一帶讓他們攆上了。戴大成嘴角輕笑,完全沉浸在當年一戰的回憶中,我和老張兩個人,三把刀,對方前後追來三批人,從官道上殺到樹林中,再從樹林中殺到淺灘蘆葦蕩,又從蘆葦蕩一直殺到了船上。一開始我們兩邊還都想着手下留情,儘量不結仇,可後來一見血就都收不住手了,對方不要命一般的往上撲。老張和我殺的一身都是血,就像剛從血池子裏撈上來的一樣,事後看手中刀都砍出兩個指蓋大小的缺口來!後來老張一個人站在跳板上,對着追兵大喊:殺人不過頭點地!想要斬草除根的就從我身上踩過去!岸上的人都被他的氣勢嚇住了,圍成一圈誰也不敢上前。當時老張那氣勢,真就跟説書裏單槍匹馬守長坂坡的張飛一樣,把這些平時殺人不眨眼的惡徒全嚇住了!後來我和老張才發覺誰身上都多了七八條口子。這一仗,如今想起來都後怕啊,當時只要隨便有那一刀深那麼半寸,我們倆和那弟弟都非給人家剁成肉泥不可!不過這一仗,老張在江南也打出了名頭,花馬雙刀的腕兒不只是單單能打,還有一個千里救人的義字在裏面!説起來老張這幾年的積蓄,都有一大半是賙濟了這一對姐弟,讓他們姐弟二人跟那鄭家的老僕人相依為命。老張這一輩子沒什麼錢,就是窮在他們身上了。
戴大成的話説完了,杜秋蘭心中卻再難平靜下來,她抬頭朝隊前的張寅生遙遙望去,原來眼中那邋遢、市儈的身影,此時竟像換了一個人一般,説不出的高大與親近。這真是個怪人,杜秋蘭心想,會因為報恩,去為別人拼命;攢錢捨不得花卻賙濟別人;做了那麼多驚天動地的事情卻從不拿出來説,這一輩子,他到底欠了別人多少呢?怕是他原來欠過,他卻還一直在還,他還的越多,別人就欠他越多。但是,最應該還的,他卻沒有還,難道真的要拿一條命去還麼?
杜秋蘭想不通這些江湖人的所作所為,也猜不透他們心裏都想些什麼,只覺得似乎在他們心裏,那些恩、仇、情、義的糾葛比性命還要重,這樣的人,她以前在深宅大院中從未見過,但這些人給她內心帶來的觸動卻是前所未有。張寅生雖然一開始讓她感到市儈、邋遢,甚至一無是處,但此時看來,這放浪不羈的外表下,分明是一個愛憎分明的真漢子。杜秋蘭心中暗暗打定主意,不能讓張寅生死,她要他活下來!
杜秋蘭心念一動,法子也就接踵而至的冒出來,一路上拉着戴大成想了很多主意,一會説給張寅生銀子讓他遠走高飛;一會説多請些高手助拳;一會説買兩把洋槍給張寅生助力。結果都被戴大成搖頭否決。戴大成道:二小姐,您不是江湖人,江湖人有江湖人的規矩,恩仇二字必須分明,要想立足江湖,恩一定要還,仇必定要報。其實江湖人對名節的看重一點兒不亞於黃花大閨女!
車過合肥再向前行就是蕪湖米市,大清國三成的糧米都在這裏交易,放眼望去整個蕪湖水道如網、桅杆如林,各式船舶猶如過江之鯽。
張寅生一行人找家飯鋪坐下來打尖,戴大成坐在張寅生對面,捏起筷子輕點桌面,朝對面使了個眼色,張寅生和杜秋蘭齊回頭看,原來是易木林坐在遠處一個涼粉攤子前,手端粗碗卻在向這裏張望。戴大成乾笑兩聲道:看來還是怕你跑了,這小子,一路就暗中跟在後面呢。
張寅生一路無話,神情中全然不見前幾日放蕩不羈、率性自在的樣子,對杜秋蘭提出來的種種所謂辦法也不屑一顧,只是催動車輛急忙趕路,要趕在八月十八到錢塘。
車隊轔轔疾行,終於在十八日午前進了錢塘縣,張寅生安置好眾人便獨自外出。日落的時候,張寅生從外面回來,看得出他洗了澡還新剃了頭,腦後的大辮子梳得油光水滑,鬍子也颳得乾乾淨淨,整個人一點兒也看不出邋遢樣子來。張寅生長得本來就不難看,加上習武之人身材健碩,容貌上又帶着而立之年的穩重,和多年行走江湖的風霜,整個人看上去有種説不出的味道。靜靜看着就像盛在杯子裏的清茶,雖不張揚,但卻沉穩踏實;連杜秋蘭都不由得多看幾眼。
張寅生進門也不顧眾人等得心急,説在外面訂了一桌好菜,請大家出去吃酒,眾人不明就裏,被他硬拉着到了老鹽倉外的匯合樓,這裏距離江邊很近,坐在窗前就可觀潮,今天在這裏訂這樣的一張桌子,恐怕張寅生是要破費不少的。酒席宴上,張寅生像換了一個人似的,舉止有禮、談吐得體,更頻頻向戴大成等人勸酒、招呼杜秋蘭吃菜。杜秋蘭心中為他惦記,眼看決鬥在即,他卻如同無事一般談笑風生,讓她心裏不上不下的替他在那懸着。
酒酣菜齊之後,窗外月上柳梢,潮頭也已湧起。江面上潮頭湧動,如同滾動着一條黑色的蛟龍,沿着水線不斷洶湧前撲拍打着堤壩,遠處也漸漸傳來雷鳴之聲,滿樓食客紛紛停筷,臨窗遠望。
張寅生飲盡杯中酒,眼望窗外捏起竹筷敲響碟子,自顧自唱道:萬斛羈愁都似雪,公道世間唯白髮。雨瀟瀟,水滔滔,少年心事,如海復如潮!這幾句連唱三遍,越唱音調越高,到最後一句時,不自覺手腕用力,竟將碟子都敲碎了。杜秋蘭眼見碟碎,心下忽的一沉,只覺這恐怕不是個好兆頭。
張寅生看看時辰,招呼眾人下樓。行到堤頭,張寅生停步從鞍上摘下一個包裹,雙手捧給杜秋蘭道:二小姐,裏面是八百四十三兩銀子,又拉過自己的五花馬,將繮繩塞進杜秋蘭手裏道:我這馬是在當年在包頭馬市上親選的好馬,雖説不上日行千里夜走八百,卻也是百裏挑一的良駒。它隨我多年,走遍了黃河兩岸,市價決不會低於二百兩官銀,今日就用它充賬了吧!
張寅生交了繮繩心中卻有些不忍,嘆口氣道:這馬與我張寅生十年來形影不離,如今分開,也有些難割難捨。那馬頗通人性,見張寅生如此交付,明白是將與主人分別,竟將四蹄一曲,卧在地上,伸出口來咬住張寅生的衣襟,不住擺頭,兩眼中瑩光閃閃,似有淚流出來。杜秋蘭手捏繮繩轉過頭去,已不忍再看。張寅生道:賬清禮盡,就請杜家各位上路吧。杜秋蘭卻拉着戴大成説什麼也不走。任張寅生勸解半天杜秋蘭仍不肯離開,張寅生無奈笑笑道:也好,有人給我張某人收屍了!説着摘下雙刀,向眾人抱拳拱手,轉身向堤中走去。
濤聲漸響,一浪接一浪洶湧而至,遠處浪黑如墨、潮湧如雪,潮頭高立起數尺,行進中帶着風雷之聲,如同萬馬奔來,前浪撲打在堤岸上尚未退下,就已經被接踵而至的後浪打的粉碎,濺起的白色浪花紛飛如雪。遠遠望去,竟似張寅生孤身一人站在數丈高的潮前一般。
這時從眾人身後堤道上拐過來一個挑燈籠的行人,這人身高腰細,一身的短衣襟打扮,正是易木林左手挑燈右手倒提大槍健步而來。
杜秋蘭咬咬牙鼓足勇氣攔住去路,柔聲道:易大俠,人死不能復生,大丈夫生來頂天立地,要做治國平天下的大事,豈能着眼於私仇。況且張大俠這十年來無時無刻不在悔過,你們又曾有兄弟之緣,這件事其實不必用生死來解決,我們杜家有銀子,你要多少都行!
易木林冷冷一笑:杜小姐好口才、好口氣,站着説話不腰疼吧。可死的不是你爹!父仇不共戴天,大丈夫連殺父的仇都不能報,還談什麼頂天立地治國平天下!他張寅生悔過,我父母雙親就能復生麼?他行俠救的是別人,他作惡害的是我家!你們杜家有銀子,我含恨而去的父親值多少銀子?我飢寒交迫抱病身亡的母親值多少銀子?我要把他們二老都賣給你們杜家麼?你的銀子堆成山,我雙親能活過來麼!
易木林説完解下槍套,露出鶴喙槍的槍鋒寒光四射,他橫槍在手掃了眾人一眼,眾人被他的殺氣與戾氣所震驚,都不由得倒退幾步。易木林緊握大槍,繞開杜秋蘭大步朝張寅生走過去。杜秋蘭站在後面一肚子的道理卻被易木林幾句話噎住,她急得拉住戴大成的袖子道:老戴快!快想辦法!戴大成面如死灰,整個人盯在易木林身上,似是神遊物外,對杜秋蘭的拉扯全然不覺。
張寅生看着易木林步步走來,心頭卻出奇的平靜。人生如欠債,少時欠父母,老來欠兒孫;借債時前思後想、還債時殫精竭慮,只有銷賬的那一刻最舒服。想到這裏張寅生心中竟然輕鬆一笑,十年前自己本就該死,若不是神槍楊手下留情,自己哪能活到今天,如今把這借了十年的命還給易木林,這一輩子真是赤條條來去無牽掛了。
易木林走到張寅生身前放下燈籠橫槍在手,高聲問道:張寅生,你可認得這槍!張寅生緩緩點頭:認得,鶴喙槍,當年江浙第一高手,神槍楊恕憫的兵刃。當年令尊是一代宗師,大家風範
易木林虎目含淚,喝道:住口!張寅生,當年我父親楊恕憫就用這條大槍,敗在你的手裏。沒説的,今天不是你死就是我亡!説完左腿向前一跨,橫扎馬步,右臂抬槍橫架肩膀,伸左臂戟指張寅生道,自古殺人償命,今天若是我僥倖得勝,便殺了你為我父母報仇;如果我學藝不精死在你的手下,你正好大可斬草除根。張寅生,看槍!
易木林不等張寅生説話,右手一送大槍從他肩頭探出,直刺張寅生的咽喉。張寅生此時心中如被海潮拍撞,陣陣酸苦。十年來,自己經常半夜中驚醒就再也難以睡去,因為即使在夢中,那明亮的三稜槍尖也會流星過野般的迅迅疾刺來,正指在他的眉心上。他自問一生光明磊落,唯獨那一戰,那枚鋼鏢,他發的的確不該。
張寅生左手刀伸到背後,翻刀身護住脖頸,同時身子下伏,一招蘇秦背劍避開易木林的一擊。張寅生心中感嘆,到底是老而彌堅呀,神槍楊當年這一招霸王揮鞭使的角度要比眼前的易木林低多了,那一招才真叫老到,逼得自己既難於上躍又難於下伏躲閃。易木林的槍法,還是欠火候。
易木林眼見張寅生俯身心中大喜,左手前接握住槍身,前手發力下壓槍尖,長槍畫個弧線指向地面,虛點張寅生的雙腿,緊跟着易木林左腿上步後手發力,大槍向上猛然直刺張寅生中路,挑向他的咽喉。這兩招前虛後實,前招虛刺鋪墊,為的就是後一招衝刺穿喉!
張寅生左手刀下襬護住小腹,上身後仰右手刀平伸面前,一招醉仰蓮台躲過易木林這一槍。張寅生所用招式招招都同當年與楊恕憫交手時一模一樣,就在這閃躲瞬間,張寅生想起八極槍法從此招開始應該就是鎖喉九連環了,一共連環九招槍槍鎖喉。
易木林牙關緊咬雙臂展動,橫山攔虎、烏龍穿塔、將軍控弩、一連三招把張寅生逼到長堤護欄邊,眼見對方已經無路可退,易木林大槍平胸端起後手較勁,一個碗大的槍花抖出,直刺張寅生的咽喉。張寅生雙腳跺地長身躍出,半空中他橫分雙腿,大槍在他胯間刺空,衝出堤外。張寅生半空中翻身抱膝,一個跟頭從易木林頭上飛過。易木林拉回大槍扭腰轉身,右手握槍根一招白馬回頭全力刺出,大槍疾追半空中躍過的張寅生,卻晚了半拍。張寅生穩穩落地雙刀分握,兩刀左高右低,一護身前一護背後,擺了個夜戰八方的刀式。
易木林打得發了性,他撕掉上衣小褂,墊步旋腰一招蒼龍轉身,後手握大槍槍根,長槍盡出,眨眼間刺到了張寅生的眼前。
張寅生舉刀上架身子後仰,橫雙刀把易木林的大槍架住。十年前在這長堤上,神槍楊就是用這一招蒼龍轉身壓住了張寅生的雙刀,然後楊恕憫雙手一轉,大槍運轉抽撤勁,一招黑雲壓城就粘飛了他手中雙刀,再後來就是令他至今難忘的那一招催槍問誰。
十年前的錢塘一戰,到這一槍刺出時,就已經接近尾聲。當時神槍楊見張寅生不肯知難而退,無奈之下,就使出了那一招催槍問誰。那一招是張寅生平生僅見的剛猛槍術,他自許暗器高手,卻根本看不清神槍楊的出槍動作,那一杆大槍居然在兩丈以外剎那間就刺到了他的面前,槍尖就停在他眉心上,神槍楊當時念他學藝不易又前途無量,大槍並沒有刺下去。可是張寅生面對槍尖內心百轉,他怕觀戰眾人恥笑他技不如人、他怕自己少年英俠的名聲一敗塗地就是這一瞬間的齷齪念頭,他打出了那枚鋼鏢,成就了一個陰狠惡毒的張寅生、結下了父子兩代的十年恩仇。
果然,長堤上易木林大槍向下一撤,槍頭攏起張寅生手中那雙刀一旋,張寅生的雙手雖有些拿捏不住,卻還牢牢的捏在自己的手上,他奮力後躍,一縱丈餘,斂氣凝神的等着那一槍的到來。
易木林兩臂較力,大槍平端朝張寅生的咽喉猛刺,卻又是一招李廣穿石,而不是張寅生期待的那一招催槍問誰。這一次,張寅生突然進招,他手中雙刀招法一變,右手刀啪的一聲用刀背在易木林的大槍上,震開他的大槍,緊跟着扭腰上步舉左臂,左手刀也重重的砸在槍桿之上。張寅生雙刀翻飛疾如車輪,連攻十餘刀,終於趁機搶進易木林的中門,他雙刀按住槍桿左右一分,橫切易木林雙手,易木林大驚之下抽手躲閃,鶴喙槍跌落在地,砸在石板上碰出一聲悲鳴。伴着這一聲,是數丈外杜秋蘭興奮得一聲尖叫!
張寅生恍然明瞭,易木林根本不會用當年他父親神槍楊的那一招催槍問誰。楊家神槍,已然失傳!張寅生雙刀合攏,看着赤手空拳的易木林,想要笑笑,卻笑不出來,心中一陣悲痛猶如潮湧,因為當年自己一時的卑鄙,竟害了一條人命,毀了一個年青人十年的幸福,還失傳了一招絕世的槍法。張寅生只見易木林眼中閃過一絲怪異的神色,低頭看時,易木林竟然右手握着一隻短洋槍,抵在了自己胸前。易木林哈哈大笑,笑聲中卻有掩飾不住的悽慘,我練槍十年,到底還是贏不了你。不過我手裏雖然沒有了大槍,卻還有洋槍,一樣可以要你的性命!
張寅生低頭看着槍機張開的洋槍,心裏忽然有一種説不出的疲憊,手中雙刀變得重若千斤,張寅生鬆開手任雙刀掉落在地,砸落在鶴喙槍上。張寅生明白,十年愧疚,到如今才算是解脱,不管他易木林是否開槍,自己都是解脱了,每夜裏不會再被噩夢驚醒,回憶往事也不會再心懷愧疚。張寅生轉頭望去,堤下正是海潮洶湧時,浪頭一個高過一個,後浪把前浪擊得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