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给曾经的热血铁骑
关宁旧将
咳咳,据查,崇祯二年,清军绕过屡屡碰壁的关宁军防御范围,从北面越过长城直扑皇城,关宁军精神领袖袁崇焕进京勤王,竟然被诛,关宁铁骑最辉煌的时代就此中止。此后崇祯不断征调关宁军中曹变蛟、曹文诏等勇将进关征缴农民起义军,关宁军被不断的拆分、稀释,战力锐减。崇祯四年,关宁军最后的领袖祖大寿在大凌河死守至城内食人,被迫杀何可纲诈降,逃回锦州继续守城。崇祯十四年,各路关宁军旧将在洪承略的指挥下援救锦州,不料被围松山,十三万大军转瞬间分崩离析各自逃生,祖大寿无奈出降,关宁铁骑就此一蹶不振。崇祯十七年,李自成西伐山海关,关宁军最后一只队伍仍能将李自成的精锐力阻于关下。随着吴三桂的降清,叱咤疆场二十余年的关宁铁骑终于风卷云散,而我们的故事也就在这时开始。
正文
初夏时节,北方的雨水正稀,田野、官道中四处弥散着烟尘。就在年初,在陕、豫一带举旗造反,几经起伏的李自成终于成势,势如破竹的从陕西杀入京城,逼死崇祯帝,自己做了皇帝。入京后李自成草率出兵山海关,在一片石战场被吴三桂的关宁军与清军联手大败。满人三十万虎狼八旗兵随后进关,江北各地的明军或望风而降、或一战即溃,一个月间战线就从京畿推移到了山东。鲁北的三千里江山尽成了满人的天下。
时局混乱,万事难行。怀远镖局的副总镖头韩云波眼望着身侧缓缓而行的十几辆大车,眉头紧皱。怀远镖局是大江南北首屈一指的大镖局,在九省设立分号,历经三朝而不衰,鼎盛时局内著名的镖师、趟子手将近万人。自崇祯帝继位以来,天下疲弊、贼盗蜂起,千百人规模的匪盗团伙多如牛毛,比成伙贼盗更难惹的是剿匪官军。镖局迫于生计,无奈先后关闭了陕西、河南、湖北、四川等几省的分号,将人员都转移到沿海的富庶几省,生意虽大不如前,但还可以勉强支应。日前时局愈发混乱,总局将山西、北京的分局都撤到了山东,随着清军兵锋南移,北方三局的人员又都要渡江撤向江南,而韩云波就是总局亲派山东指挥撤局的副总镖头。此时韩云波心中暗自感叹,这镖局也如同大明朝军队一般,望风南下,将近百年的基业都供手送与了他人。
临行前,总局的总镖头、大当家赵括虎拉着他的手说:好兄弟,这次撤号非比以往,要提防的不是土匪,而是乱军,咱们是舍银舍帐不舍人,你千万要一个不少的把北三省分局的人给我带回来,只要人在,咱们就是什么都丢了也不怕。韩云波在镖局中奔走多年,自然知道撤局的种种危险和麻烦,自他来到济南后,与山西、北京、山东三家分号的镖头反复商量、仔细筹划,才定出了一条最稳妥的南撤路线,用飞鸽传回总局。在得到总局的首肯后,他遣散闲杂工人,安置好宅院、产业,点齐一众镖师,连同家眷共计百余人,带着细软家什,装载了十三辆大车,在六月初三的早晨启程南下。
车队过了泰山西转济宁,一路向南。这一天行到中午,打前站的山东分局趟子手回报,说再走五里路边有处树林可以休息,韩云波想了想让车队加快,到林中歇息去。行到林前,韩云波发现这片树林分大小两块,大林子枝叶茂密,又近邻官道,已有不少的行人在林子里休息,小树林距离官道有两三里远,林中枝叶稀疏的多,又隔着一道土坡。韩云波示意众人转车头到小树林去休息,可众人赶了半天的路,个个都是灰头土脸一身臭汗,见到树林再也挪不动脚,谁也不愿多走两三里去小林子。众人当下也不顾韩云波的命令,跟着山东分局的镖头张鹏呼啦啦都扑进了道边大林子里,松开马带、放开绑腿坐到树下休息,张鹏一迭声的招呼趟子手们给他捶腿、打扇、买西瓜。韩云波见喝止不住山东分局的众人,无奈只好带着山西、北京两分局的车辆也跟着走进林子。
韩云波看着躺在树下袒胸露怀的张鹏叹了口气。张鹏自幼就在镖局,是老总局主的关门弟子,在各分号中是有名的眼高手低的刺头,而韩云波入局不过几年,恐怕在张鹏眼中,根本就没把韩云波头上这总局副总镖头的名号放在眼中。韩云波点手叫过来北京分局的镖头万海明,让他派几个得力的趟子手前出两里外探风。北京分局的看门老汉谢全走过来,举起手中的醋葫芦朝韩云波身前一递道:韩当家的,来一口?这可是出河北时在灌的静海独流老醋啊,喝上一口不仅生津止渴,还不怕中暑。谢全是个老山西,一辈子醋葫芦不离身,五十多岁了依旧是孤家寡人,一年前给北京分局看大门,因为无处安置才由韩云波决定带着他南撤。韩云波笑笑,他入局时间不长,又一入局便是总局副总镖头的高位,下边各局的镖头当面恭维他的不多,背后不服的却不少,韩云波不敢端架子,对上对下都是客客气气,在一众普通镖师中颇有人缘。谢老,您自己快喝吧,过几天,您这葫芦就该换镇江的香醋了。
那敢情好,谢全望望一旁悠闲自在的张鹏,低声道:韩当家的,这里是山东的地界,就由着他吧,再忍几天,等平安过了江,您不就把这副担子卸了么。
韩云波叹口气道:谢老,小心使得万年船,这林子靠近官道,咱们车队庞大,又扎眼,如果万一有官军路过此地,万一有事,那如何是好?
谢全笑笑道:那就那么寸,正好过队伍?呵呵,我老汉先去买块瓜吃,你就忙你的吧。话音刚落,前面探路的趟子手飞马回来,疾驰到韩云波身前道:韩当家的,前面一股官军,摸约有一百多人,正朝这边走过来。看样子是股从附近转过来的游军。
怕什么来什么,韩云波脸色一变,转身招呼各局镖头,吩咐家眷们赶紧上车,把帘子放下来盖住。指挥人降三局的车辆都拢在一起,众人乱纷纷的穿衣、扎绑腿,聚集在车前坐下,忐忑不安的等着那股官军到来。谢全颤巍巍的把醋葫芦藏在身后,嘴里嘟嘟囔囔道:真是说嘴啊,怎么说来就来啊。
官道上腾起一阵烟尘,大群畅怀露背的官军拖枪拄刀乱哄哄地朝树林走来,这群官军显然是驻扎在附近,身上没有带行军的背囊、水壶,倒有不少人在腰间围着不知哪里抢来的各色包袱。转眼间这群官军如饿猪奔槽般冲进树林,围住那卖瓜汉子的西瓜大吃起来,有的抽出腰刀将西瓜切开扔给人群外的同伴,有的直接抱住西瓜一拳砸开自己抱着大嚼。
那卖瓜的汉子眼望这群官军有些不知所措,半响之后才回过神来,忙抓住身边最近的军兵道:军爷,可怜可怜小人,您吃瓜要给钱的啊。
那军兵三角眼一立喝道:他娘的,爷为你们这些老百姓守城抗清、剿匪缉盗,吃你几块破瓜还要钱?没有,一文钱也没有!那汉子一车瓜顷刻间连吃带糟蹋被去了个干净,他哪里肯依,当下抓住那三角眼的手臂死死不放。那三角眼被揪扯的烦了,口中答应道:好好好,值多少钱我都给你。说着左手扳过卖瓜汉子的右肩,右手却抽单刀一下捅进卖瓜汉子的小腹,这三角眼将刀反转,刀刃朝上发力一提,同时向右扳倒那卖瓜汉子的上身,避开了喷溅出的鲜血。那卖瓜汉子肚腹尽破,咕咚一声伏到在地,顿时气绝。
韩云波身边不少镖师纷纷转头不忍再看,那三角眼俯身在尸身上擦干净钢刀,又狠狠踢了一脚,咒骂几句,将尸体腰间沾满血迹的钱褡裢扯下来。这时一个军官大步走过去一把掌抽在那三角眼的脸上,恶狠狠的骂道:你不长眼啊!杀人也不看地方,血都溅到老子的西瓜上了,还让老子怎么吃!那三角眼诚惶诚恐,慌忙从同伴手里拿过半个西瓜递给那军官。那军官冷哼一声,先抓过那钱褡裢,摸出铜钱塞进自己怀里,然后接过西瓜转身而去。
这一幕看的镖局众人触目惊心,方才还红着脸和他们讨价还价的卖瓜汉子,眨眼间就倒在血泊之中。更令众人吃惊的是,这一群官军似乎对此事习以为常,若无其事的或蹲或立在尸体旁边大口吃瓜。韩云波冷眼看着这些官军,眉头紧皱,握马鞭的手紧攥的发白。
一众官军吃完瓜边准备整理鞋袜上路,乱纷纷的朝林外走去,韩云波见他们准备离开,刚送了一口气,忙使眼色让大家催动大车背向官军向外走。众人明白身处险地,均不敢高声张扬,手下加紧推动车辆催赶骡马,想尽快甩开这帮瘟神。
那带队的军官却忽然回头注意到韩云波这一队车马,他打个呼哨带领手下转身围拢上来。镖师们顿时把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纷纷挡在车前或沉腰坠肩,或手按兵刃,个个如临大敌。军官用下巴指着一名镖师道:你们干什么的?车里是什么东西?那镖师看了看张鹏,强自镇定道:军爷,我们是济南怀远镖局的,这车里都是我们的家眷,都是老婆孩子。
家眷?那军官冷哼一声,我看是八成是藏着满人的奸细,给我打开来看看。
不可!韩云波连忙站到前边,陪着笑脸道:这位军爷,车里都是我们镖局里行动不便的老人,有的还中了暑、闹了痢疾,实在是不能行走,军爷也要闪避一下,别沾染上痢疾,就误了您的千金贵体。
那军官听见有痢疾病人,就有些犹豫,倒退了两步远远的站在一边打量这十几辆大车。偏生那三角眼是个不怕邪的,伸出刀鞘就去挑身前的大车的门帘。他这一动,护车的趟子手一把抓住他的刀鞘,反手就拔出了自己的单刀拦在三角眼的身前。那车中坐的都是镖师、趟子手们的妻女、姐妹,如果让这帮禽兽发现还了得。众镖师见有人拔刀也等不得号令,一阵金铁啸鸣,众人刀剑纷纷出鞘,一起逼住了面前的官军。那军官大喝道:反了,反了!来人啊,都给我拿下!一众官军顿时也剑拔弩张的冲了过来,将镖局车队围在核心。
慢着!韩云波并不怕这些官军,这些不过是趋利避害的乌合之众,但是他身上背负总局交付的不能损伤一人,全员撤回南京总局的担子,这一路上万万不能有人员折损。更何况这股官军只是一小队,附近肯定有大队人马驻扎,万一惹恼了他们,杀良冒功的事情他们就未必做不出。想到这里,韩云波回身喝斥道:都放下兵刃,不许跟军爷无理!快快都把兵刃放下!山西、北京两局的镖师们相互看了看,缓缓收起了兵刃,只有济南镖局的众人仍在举刀戒备。
韩云波抱拳躬身道:这位军爷,我们怀远镖局在全国有十几家分号,一向安分守己,没干过丝毫有损招牌的事情。况且总局也曾给朝中马、杜几位大人护送过家眷,自然决不会干那些韩云波话未说完,被那军官厉声打断:他娘的,你拿朝廷里那些个文官儿们来压老子?娘的老子在这里拼死拼活的时候,他们还不知道躲在谁怀里逍遥快活呢!众官军顿时鼓噪起来,数十根长枪伸到韩云波的眼前晃动,更有一群官军冲到车辆前面与拼命拦阻的镖师们交上了手。
韩云波眼见局面难以控制,情急之下一跺脚仰头长啸,啸声如同洪钟大吕齐鸣,在场所有人都不得不用双手掩住耳朵,满面痛苦之色。韩云波一声长啸阻住众人交手,同时伸手入怀摸出一把银子递给军官高声道:这位军爷,咱们既然在此相见就是有缘,这些薄利不成敬意,全当犒劳诸位军爷当差辛苦,还请军爷放我等一马。接着韩云波回身道:枪来!趟子手忙递过韩云波的兵刃六瓣铁莲枪。韩云波托枪在手随手一投,大枪将身边一棵合抱粗细的枯树穿了个通透,枪尖穿过树干红缨乱颤。韩云波接着跃到树前一掌拍出,枯树轰然从穿透处短为两截,重重砸在地上,韩云波道:把这树砍了,做成火把,送给军爷一些,方便军爷夜巡时照路。
韩云波这一出手,运气长啸、投枪贯树、运掌击断,显露出一身臻至化境的内外功夫。不但镇住了那些气势汹汹的官军,连济南镖局的一众武师也不由得暗自佩服。那军官也是识货之人,何况那一把银子和这许多恭维话也给足了他面子,当下便挥挥手道:不必了,你们赶路去吧。喝令军卒收起兵刃,放镖车南行。
车队缓缓从官军身边经过,众镖师和趟子手或骑马或步行紧紧跟随,张鹏的坐下马通体棕色极为神骏,趟子手牵马经过时,那军官眼睛一亮,一刀斩断缰绳将马拉到自己身边道:这马归我了!张鹏怒目圆睁就要上前抢马,韩云波一把将他拉住,将自己那匹夜行龙的缰绳塞进他手里,死死按住他的肩膀,一边催动车队速速南行。张鹏走出好远,回头朝官军远去的方向狠狠吐了一口吐沫道:土匪!去你娘的大明朝,让满人都砍了你们的脑袋!
韩云波没了坐骑,便同谢全一车,盘膝坐在车辕上收敛心神调理内息,方才那一啸、一投、一掌耗费了他不少内力,需要好好调理一下。而更让韩云波心痛的是方才这些溃兵。这里属于泗水地界,归江北四镇之一的东平伯刘泽清镇守,这些溃兵多半是刘泽清的部署。当年韩云波从军时,与刘泽清同是关宁铁骑里首屈一指的骑将,当年辽东袁督师统军号令严明,刘部行军秋毫无犯。自从北京城勤王一战后两人分别,韩云波弃甲归田,刘泽清内调山东,没想到再见时,原来的百战精锐,竟然成了一群骄兵悍将,让韩云波看在眼中痛在心里。韩云波在车上闭上眼睛暗自回想,从前那些一齐侍立在袁督师帐外听候号令的汉子们,有的投降满人,成了进攻明朝的急先锋;有的拥兵自重,成了割据一方的诸侯;有的冷于世故,从此解甲归田杳无音信;韩云波时常想,若是袁督师还在世,还统带同样这些人,那一支威名远扬战无不胜的关宁雄师也许就永远不会散,岂容他清军肆虐到今日!
车队沿途一路周折,在过淮河前又遇到江淮一带的流寇王十二,带着六七十人的无赖混混居然敢截住车队索要钱财,韩云波搬出以往的交情拉拢他,王十二却说:现在是乱世,谁都不能保自己有命多活一天,我不趁此机会生财享乐,难道还要等人来砍了我的脑袋不成?最后还是掠走了车队的两匹骡马,这还是给了韩云波天大的面子。这一来车队中的镖师、趟子手多有愠色,暗中埋怨韩云波懦弱怕事,百多人的镖局队伍竟让六七十人的无赖欺辱,给镖局丢面子。韩云波又不得不反复安抚众人,同时下令抛舍一切不必要的物件,腾出车辆让徒步的趟子手们都上车,昼夜兼程向南行。
车队过临淮城的时候,前来接应的总局镖师带来消息,鉴于山东战事吃紧,总局已经收拢各地的分局,并将总局迁到福州以避战火,同时在泉州构置了不少田地宅院,来安置各地的镖师,大当家赵括虎亲自留守南京正等着大家。众人得到消息不禁喜忧参半,喜的是总局考虑的深远,有田地安置就不会饿死人,有人在就一定能恢复怀远镖局往日的气象。忧的是众人都把总局当成遮风挡雨的参天树,可总局都撤往福州了,看来大明朝的气数真的难以收拾了。
韩云波统带车队加紧赶路,在六月初十三的傍晚进了扬州城。扬州是江北重镇,有兵部尚书史可法在此督师,江北四镇的驻军俱都归他调遣,史可发清廉有能,素有声望,朝野上下对他风评极佳,扬州城的局面也比其他地方平稳许多。韩云波目睹车队最尾一辆车赶进了扬州城北门,才长长出了口气。从扬州向南,再走三日便可到长江渡口,过江再走两日就能望见南京城,到时候大当家赵括虎肯定会亲自出城接应,有他在,韩云波肩上的担子就会轻松不少。
韩云波在客栈中安置好车队,便带了通关文书去寻扬州兵马司办理渡江用的公文,没有兵马司这枚印章,一人一马也休想从渡口过江。门房谢全一路上将醋葫芦喝了个干净,便打算与韩云波结伴出门,找一家油盐店灌一葫芦醋,韩云波从来枪不离身,问明了兵马司的所在,便提起长枪与谢全一起出门向西而去。
两人在兵马司中坐到掌灯,仍不见主事的军官回来,守卫说近来战事吃紧,史督师经常召集重军官商议城防大事,怕今天又要商议个通宵了。谢全问道:这位军爷,不是还有江北四镇么,满清军能这么快就打过来?
那守卫苦笑一声道:这位老汉是外来人吧?那江北四镇的总兵那个不是手握重兵占据一方的主儿,从弘光皇爷登记的那天起,就你攻我伐的争斗不断,谁能指望他们能挡住那些如狼似虎的辫子兵。唉,也就是靠着督师大人全力安抚百般劝说,才让他们暂时消停一阵,一致备战,要不是史督师,整个朝廷里怕也没有能让他们四镇这么买面子的人。
韩云波忍不住问道:难道这四镇都是如此,就没人肯为国家大事着想么?
那守卫点点头道:你别说,这四镇中也就属守庐州的靖南侯黄得功黄候爷是条汉子,黄候爷人家是关宁铁骑出身,宁远大捷中杀出来的军功,讨闯贼、西贼的首功。可惜,如今各镇互不统领,拧不到一块去,前几天黄军侯来扬州的时候,中了刘泽清的埋伏,险些就伤及性命!
韩云波听在耳中心里又是一痛,靖南侯黄得功、东平伯刘泽清,当年和他一样都是宁远袁督师帐前的五虎将。宁远军中有歌铁戟钢鞭猛,银枪快刀雄,阵前争胜负,一朔抢先锋,那一朔就是当年勤王北京时,率三千先锋精骑阻挡八旗军,战死在古北口的铁朔统领赵率教;快刀是松山一战时,为护卫洪督师舍死直扑清军御营,险些刀斩皇太极的快刀总兵鲁百鸣。关宁五虎,如今只剩下这仅存的铁戟刘泽清、钢鞭黄得功,没想到这二人的宿怨一直未了,竟然在大敌压境时还在相互攻击。韩云波回想故人不禁仰头长叹,若当年袁督师不死,关宁众将未必就会凋零至如此。他自己也正是因为看透了朝廷的寡恩刻薄,多疑偏信,才愤然解甲,在怀远镖局的朋友那里做了镖师。
韩云波和谢全枯坐了一会儿,见兵马司的军官还未回来,只好怏怏回去,等明天一早再来。韩云波垂首走在街上,心中事却反复翻涌,他有心想去见上刘、黄二人一面,劝劝他二人,哪怕为了江山百姓暂时罢斗也好。可韩云波转念又想,自己肩上担负着三局南撤的担子,百多人还靠着他指挥南行,这紧要关头又如何能分身前去调解,更何况二人之间宿怨已久,当年袁督师多次从中斡旋也几乎压制不住,自己又能如何?韩云波想来想去,叹口气打消了这个念头。
两人沿街东返,行至十字街口时,韩云波忽然感觉握枪的右臂忽然一凉,一股许久不曾遇到的熟悉气息陡然扑到。是杀气!是两军阵前生死相搏时,刀剑出鞘的杀气!韩云波紧走两步走出街口向北望去,一顶官轿在几十名亲兵的护卫下正向自己徐徐而来,从前面四名小吏手举的回避牌子看,显然是一位衔职不低的文官,而杀气全然不是从这一队人身上发出来的。韩云波正在疑惑,只见队列前房檐上黑影晃动,一名黑衣人手擎扑刀凌空跃下,鹰击一般直扑那顶官轿。
这一击猝然而至,所有护兵都措不及防,当先两名举牌小吏被来人在半空中挥刀斩下首级,黑衣人在死尸肩膀上一蹬,借力前扑一个虎跃,半空中长臂挥刀劈向官轿。护轿的亲兵头领反应还算不慢,拔出腰刀轮起来向那黑衣人投去,黑衣人挡开腰刀,气势被截翻身落地。轿前的护兵拔刀上扑,那黑衣人刀势如电,一招间将两名亲兵拦腰斩断,再顺势一滚前趋五尺,挥刀斩断了两名亲兵的双腿。这时众亲兵一拥而上护在轿前,有人放声高喊:有刺客喊到一半声音戛然而止,显然被那黑衣人挥刀斩断了喉咙。
韩云波脑中闪电般一转念:若自己坐视不救,那杀手得手后,众官兵必定迁怒自己,将自己充作刺客拿下顶缸也说不定;若那杀手未得手,一众官兵也要追究自己坐视不理的麻烦。想到这理,韩云波挺身前跃垫步出枪,两手穿梭换把,大枪抖出团团枪花直刺那黑衣人的右肩。韩云波与那黑衣人相隔数丈,但他身快枪长,眨眼间就刺到了那黑衣人的身后。韩云波久为闯阵虎将,枪法自然不弱,他所学的形意十三枪据传是三国时赵云所创。姜维、罗成一脉流传,扎、拦、拿十三式横扫天下,韩云波虽然不及古人骁勇,但也是昔日辽东军中数一数二的勇将。长枪未到,枪锋的寒气已如钢锥般刺进那黑衣人体内。
那黑衣人后背被袭不得已收回长刀,一招苏秦背剑,刀环肩后弹开长枪,长刀回转想要再次前扑,韩云波手中长枪摆动,枪头如灵蛇般直刺那内衣人颈后,这一刺借对方弹力进枪,迅捷无比。那黑衣人咦了一声,似乎没想到竟会在半路上杀出如此高手,无奈之下只得回身,将扑刀在胸前旋开,凝神接架韩云波的枪势。
韩云波无意伤他性命,只将枪花团团抖开,罩住那黑衣人的头面、前胸,给一众官军留出机会下手。那黑衣人转回身来和韩云波一个照面,却浑身一震,掌中刀莫名其妙的一缓。韩云波也忽然间感觉此人的刀法似乎似曾相识,正要想招法试探那黑衣人的底细,忽听一声锣响,十几名骑马的军官带领百余名军兵从后面疾冲过来。那黑衣人见局面逆转,也不愿恋战,手中刀花一变,化虚为实一刀重重劈在韩云波的枪杆上,枪杆受力顿时被压的如同弯弓一般。韩云波心中大喜,正待反手挑枪点刺对方的前胸,那黑衣人却借枪杆反弹之力跃身窜上屋脊,一俯身消失在夜色之中。抛下了地上乱成一团的官军,和目瞪口呆的韩云波。
那一队官军冲到,先将官轿护了个风雨不透,然后救治伤者,清点伤亡。一个带队军官问名了韩云波的名字和住址,便打发他二人赶快离开,韩云波也不愿与官府纠缠过多,正好带着谢全匆匆赶回客栈。
半夜里,韩云波翻来覆去难以入睡,这一场交手韩云波躺在床上反复回忆了数遍,他总觉那黑衣人自己似曾相识,因为对方的刀势、刀法自己太熟悉了,尤其是对方最后刀砸枪杆借力逃遁的那一招,十几年来也只有一个人在韩云波面前用过。可是那个人在四年前就已是个死人了,又怎么会活生生的出现在自己面前呢?可如果不是他的话,谁又能把那一把扑刀使得如此刚猛、凌厉。韩云波直想到天明也猜不透那黑衣刺客的来路,他躺在床上和衣眯了一会儿,等到天亮起床,拿起通关文书又直奔西城兵马司衙门而去。
兵马司主事军官看了看文书,提起印来准备往上盖,忽然又想起什么来,拿印的手停在半空问道:你就是怀远镖局的当家副总镖头韩云波?你的兵刃是长枪?韩云波忙躬身点头作答。那主事军官摇摇头道:这文书我盖不得。
韩云波眼中几乎急出火来,他连忙伸手入怀,掏出十两雪花纹银递到那军官手边哀求道:军爷,麻烦您高抬贵手,我们百多人口人等着过江呢。求您给个方便吧。那军官叹口气接过银子道:韩总镖头,不是我们衙门难为你,只是你这件事情,牵扯太多,上面着重提了不让放你们走,我也没办法,你还是回客栈等几天吧。任凭韩云波苦苦哀求,那军官就是不盖印,也不说缘由,只推托是上面的军令。韩云波无奈,只好怏怏而回。
韩云波走到客栈门口,只见客栈外密密站开两排军兵,个个盔明甲亮、精神抖擞,与前日那些兵痞截然不同,显然是经久调练的精锐。韩云波见此情景心中一沉,疑是镖局出事,忙大步朝客栈前门奔去。
门口处两名军官拦住韩云波上下打量他几眼,又看了看他随身不离的大枪,笑道:这位就是名震江淮的韩总镖头吧?韩云波不知祸福,只好小心的点头承认。那军官笑笑道:韩总镖头好大的架子,让我家大人等了足足一个时辰。我二人是大人的亲兵头领,我叫米单,他叫范双,总镖头他日高升了,别忘记我们兄弟哦。快请跟我进来吧。韩云波不明就里,想不出扬州城里有哪位大人与自己相识,又不放心客栈内的镖局众人,只好心怀忐忑的跟随那两名军官走进客栈大门。
刚进大门,只见一位官员正坐在院内八仙桌后埋头批阅公文,往来传递公文的亲兵络绎不绝。韩云波见到这官员猛地大吃一惊,这官员身材不高,又黑又瘦,帽子搁在桌角,右手袖子高挽,正低头仔细批阅文书,这官员的姿势、身形,和当年自己最敬仰的大帅、辽东督师袁崇焕一模一样!而当年袁督师公务繁忙,也是习惯走到哪里就地找张桌子来办公,也是这样一个免冠、挽袖的习惯,韩云波以为眼前此人是袁督师死后复生,惊讶的险些喊出声来。那批阅文书的官员听得脚步声抬头朝这边看过来,韩云波见到那官员的脸才嘘出了一口气。袁督师是南方人,身瘦面窄,此人虽身瘦,却是方面大眼,两道浓眉只插入鬓,面貌相差极大。
只听带路的米单躬身道:督师大人,怀远镖局韩云波带到。督师?韩云波心中一动,此人同袁大帅一样,也是督师,这整个江南大明朝只有一个督师,就是南京兵部尚书史可法史督师。韩云波早闻江南传颂史可法清廉、贤能的大名,见在此等自己的人竟然是堂堂兵部尚书、朝廷的督师钦差,心中顿时一阵惶恐,忙上前跪倒参拜:史大人在上,草民让大人久等,实在是死罪!
史可法放下文书起身搀起韩云波道:本督师今天是来道谢的,昨夜遭逢刺客,多亏韩将军仗义援手,不然让清军得了逞,本督师这一颗头颅本无所谓,但此时大敌当前,韩将军救了本督师就等于救了扬州城的数十万百姓啊。
韩云波闻言不由心中翻涌,难以自持,让他感慨的一是史可法礼贤下士的度量,二是史可法口中韩将军这三个字。这三字他韩云波已经整整十六年没有听人提起了,此时乍然听到,仿佛又回到当年宁远军中铁骑纵横,跟随袁督师气吞万里如虎的时候。韩云波明白,史可法必定是多方查问,才对自己的底细如此清楚,一句话、三个字就插进了他心中最隐讳、最柔软的地方。韩云波只觉一幕幕陈年往事如同潮水一般,在他眼前争相翻涌,他手捧史可法的双腕,一声督师大人哽咽难言。
史可法拉韩云波坐下,缓缓道:韩将军这些年来受委屈了,当年奸臣当道,蒙蔽圣听,使我朝自毁长城,忠良寒心。这些年虽然公道自在人心,但当年那些为国捐躯将士的生命却再也换不回来了。
韩云波含泪长叹道:史大人,袁督师他他冤枉啊!这世上可有率九千军马驱千里星夜勤王的谋反么?可有身陷牢狱仍写信劝部下众军与清军死战的谋反么?当时末将在祖大人麾下,京师勤王一战,袁督师下狱、满桂副将战死,而朝廷却寡恩薄赏、猜忌大将,草民寒透了心,实在不愿再战了。
说到这里,史可法也唏嘘不已,他叹口气说:如今清军虎狼之师已经入关,前日兵锋已过山东,本督师随统有四镇,但其中难处颇多。所以想请你韩将军这位关宁名将出山,协助老夫固守扬州。老父愿禀明圣上,下诏为袁督师正名。
韩云波沉默片刻道:正名又如何,死去的将士终究不能复生。史大人,韩某一介武夫,到了如今已近不惑之年,只想做一名镖师,挣下几间破瓦寒舍,购几亩地,苟活性命于乱世。不愿再统军为将,为朝廷卖命了。
史可法殷切道:韩将军,扬州城易攻难守,但本督师却在此开府誓死不退,为的是给数百万百姓挣出几天南撤的时间来。清军铁骑南下,从济南到扬州除淮河外无险可守,一天一夜可进八十里,而我百姓扶老携幼蹒跚南避,一天行走不过二十里。大丈夫身怀文武艺,自当上报天子,下佑黎民,方不负一身艺技。本督师今日亲自前来请你,你纵然对朝廷心冷,但未必就放得下江淮这数十万黎民百姓吧。我想袁督师若今日在此,你必定会马首是瞻,听从号令,那袁督师一生征战又所谓何事?不过是上为朝廷、下为百姓罢了。韩云波闻言低头不语,却也不做答复。
史可法见韩云波还在沉默,笑了笑,随手抽出一份通关公文,用笔写上准许渡江四字,放在桌上用食指轻轻点了一点。韩云波一向机敏,他恍然明白方才在兵马司,主事官员不肯在通关文件上盖章,也不肯说缘由,只反复说上面有令,原来根结是在这里。韩云波抬眼朝史可法望去,史可法神态安详,双目中满含殷切,还有一种胜券在握的自信,韩云波明白了,他若是不答应,恐怕怀远镖局这百多号人永远都过不得江去,他若走其他渡口,肯定还会有人从中阻隔,同时清军兵锋南下极快,他没有时间绕路而行了。
韩云波想到这里轻咳一声道:督师大人如此厚爱,韩某恭敬不如从命。不过韩某久疏战阵,实在带不得兵,正巧近日有人谋刺督师,韩某愿留下来护卫督师安全,一旦擒拿刺客后,即刻南去。此时还请督师签发公文,立刻放我镖局人等过江。
史可法见韩云波已愿意留下来,当下也不愿过多勉强,日后大可从长计议。便当下用印,交付一名军兵,并吩咐他亲自带镖局车队到南京,一路负责照看,不得有误。又大力褒赞了韩云波一番,让他暂时在自己身边做一名贴身亲兵,马上移入府内居住。
韩云波送走了史可法,一时间心乱如麻。大明朝在江北的四镇虽有大军十几万,但兵骄将悍,抢掠百姓勇猛无比,接战必然一触即溃。扬州城不必宁远,四面通衢无险可守,死守扬州这一仗必败。作为战将最不愿意打的就是未战而知必败的仗。韩云波从军数年,多少次从死人堆里爬出来,战争留给他的只有满身的伤痕,和时常让他一身冷汗的噩梦,如今再让他回到军中,无异于重回到噩梦中一般。韩云波叹了口气,手捏通关文书,坐在史可法曾坐过的桌边,半响无语,这一张通关文书,就是他韩云波的卖身契,回想一路走来对官军的奉迎、对劫匪的忍让、局内镖师的冷言冷语,韩云波承受了太多的委屈和侮辱。若不是托着三局南撤这副担子,他这条刚烈的汉子何曾如此对人屈膝奉迎过。
韩云波手捏文书,上面红彤彤的印章映的他胸口生疼。就在这时候,身后传来一声咳嗽,我说呢,一个通关文书办了两天,原来是找机会攀高枝啦。以后韩军爷升官发财,可要照顾照顾我们这些穷保镖的啊。韩云波不用回头就知道来人是张鹏,一路上不论自己如何行事他都会有一大堆挑刺的怪话说,韩云波越是强忍怒火不发作,他越是得寸进尺愈发的嚣张,丝毫不把韩云波这个总局副总镖头放在眼里。随着韩云波的退让,连各镖局趟子手对他的态度也日渐怠慢。
这一路上磕头作揖的走过来,丢的是怀远镖局的人;投靠官府、升官发财,是人家韩某人自己的造化。
韩云波转过头去,朝着张鹏怒目而视。张鹏吐掉手里的牙签,冷笑道:看什么看,你能把老子吃了!老子的马要不是因为你能让那帮人抢走。韩云波胸中痛楚,他仰头看去,二楼上的窗户中探出大大小小数十个脑袋,都是各局镖局的伙计。这些人有的神情嬉笑,有的面带不屑,有的幸灾乐祸,都爬在窗台看他韩云波出丑。韩云波低头看了看手中这份用身子换来的通关文书,一股怒火再也压抑不住。他抄起长枪,单手托枪头也不回,一招凤点头刺向身后的张鹏。这一枪去势如电,张鹏还未反应过来,一尺三寸长的枪尖带着劲风从他鼻前滑过,贴着张鹏的脖根刺穿了他右侧衣领,冰凉的锋刃紧贴在他脖子上。张鹏大惊之下回身要走,韩云波一声断喝:站住!回身一抖手腕,大枪如巨蟒吞吐,在张鹏眼前抖出一个枪花,擦着他左侧脖根在他另一边衣领上刺了个对穿。张鹏面色一白,不敢再动,韩云波单手催枪,枪头闪动如电,转瞬间连刺七枪,贴着张鹏两掖、腰侧、裆下、膝窝,在他衣服上前后刺穿十四个窟窿,枪枪都贴着张鹏的肉皮,冰凉的枪尖寒透了张鹏的全身。
韩云波收枪在手,客栈中一阵楼梯响动,山东镖局几十名伙计各持刀枪蜂拥而出,将韩云波围在核心,领头的镖师大喝道:姓韩的,你太猖狂了,别以为当过几年兵痞上过沙场,爷们就怕你。这怀远镖局不是你撒野的地方,今天爷们就给你点颜色看看!韩云波怒极反笑,他抬手抖枪,一枪挑断那镖师束头的发带,枪头抖回重重抽在那镖师脸上。那镖师一声痛嚎,扔下兵刃连退几步。韩云波长枪不停,圈转枪杆抽中身旁镖师手腕,磕飞了他掌中的单刀;大枪借势外带扫中身侧一人的小腿,将那人摔倒在地,枪头挑动再将他高高扔出圈外。身后数名镖师挺兵刃抢上前来,韩云波一招白马回头接一招夜战八方,打落了众人手中的兵刃,抬腿将一名滚地欺进的趟子手踢开,接着一枪刺穿一名镖师的领子,挑着他绕身前转动一周,众镖师怕伤及自己人,连忙远远退开。韩云波手举通关公文一晃,喝道:这通关文书,是老子卑躬屈膝换来的,你们拿着赶快渡江去吧。说着将文书一扔,踢起地上的一柄花枪,将那文书钉在了墙上,韩云波收枪大步走出客栈,将一众人等抛在当地。
日上三竿。云淡风轻。韩云波站立在南门城头,目送怀远镖局的车队远去,车轮和马蹄腾起尘土飞扬,镖局众人归心似箭,急匆匆朝南而去,没有人回头眺望一下站在城头上的韩云波。韩云波心中不由得一阵失落,他心中明白,怀远镖局已无自己容身之地了,扬州城事了之后,他会又一次成为孤家寡人,流落江南。韩云波正暗自伤感,忽听身后一阵脚步声,转头看时,却是北京分局的门房谢全。韩云波问道:谢老,怎的还不快走,一会便追不上车队了。
谢全摇摇头道:追不上就算了,韩当家的你人厚道,待人实在。我老汉愿意跟着您,帮您做饭、看门,等您在扬州的事了了,我再去福州,和总局会合。韩云波想了想道:也好,等几天内我抓住刺客,就亲自送你去福州总局。
韩云波进督师府参见史可法,府外当班的范双带他前往中厅,早有一众偏副将佐在庭中与史可法一起议事,史可法见韩云波来到,亲自起身将其引见给众人,并言明韩云波乃是他的亲兵统领,专责抓捕奸细、刺客之职。韩云波朝众人抱拳施礼道:各位大人都是朝廷干城,手握重兵,民心所倚,我大明朝有江北千里土地全赖各位大人,因此各位大人也必是清军的眼中钉、肉中刺。清军在战阵中难以取胜各位大人,必会来暗中加害各位大人,因此保住了各位大人的性命,也就抱住了我江北的大明疆土。诚然各位大人戎马多年,久经战阵,些须刺客自然不在话下,但是那刺客身藏暗处,而各位大人又仓忙于军伍,难免就会给刺客可乘之机。这番话拍足了一众将官的马屁,听者无不点头称是。韩云波趁机提出了宵禁、重要将领加派护卫、所有官员不得当街亲自接受百姓递送物件等九条严防刺客之法,史可法点头称善,一一照准。回到住所,谢全已经做好了饭,大敌当前,饭食也粗疏了很多,不外乎咸菜、窝头、鱼汤而以,韩云波却吃的津津有味。
谢全吃完饭放下筷子道:韩当家的,你说那刺客用一柄短柄扑刀,我想这种兵刃在刺客中可是很少见的,一般在战场上才常用这等兵刃。
韩云波道:关键是找到刺客的落脚点,才好守株待兔,拿住此人。谢全点点头道:我想那刺客昼伏夜出,白天一定是要蒙头大睡,好养精蓄锐。而且,他的扑刀太过显眼,一定是包在包袱里才可随身携带,又不显眼。所以所以我们就发动人去各处客栈里,查拿些身边包袱不离身,却在白天闭门大睡的!韩云波恍然明白,接口抢着把后句说了出来,放下饭碗马上起身直奔督师府,请求全城宵禁,并调兵巡察城内各处客栈。
韩云波从督师府的中厅出来,只见厅侧一株桑树,有两人合抱粗细,树冠蓬勃如车盖,茂盛粗壮。韩云波心中一动,他看了看四周地形,这桑树正在外院与中院之间,与内外两道院墙各有一丈距离,若想从外院偷越入内院,必然会在树干上落脚换气。而且此树枝叶茂密,站在树梢上可直望史可法书房,位置如同咽喉要道,十分险要。韩云波打定主意,找来亲兵头领米单和范双吩咐一番,自己束紧青布衫,摘了几朵除虫菊塞在裤口、颈口内防蚊虫,手拄大枪跃上桑树,仔细拣一个粗大的丫杈处藏下,准备守株待兔。
时过二更,城中因为宵禁,居民均息灯安睡。扬州城内此时居民已有多数南迁,剩余不多,明日午时所有住户均能核查一遍,韩云波料定那刺客难以继续藏身,必然会在暴露之前铤而走险夜闯督师府,所以手擎大枪守在树上。韩云波手中的大枪比寻常长枪重出十一斤,一方面因为枪杆是精选的白蜡杆子,木质极细密,空杆舞动起来也是沉手,另一方面是他在枪头下还特制了一尺二寸长的铁套,加强枪头的分量,这样大枪抖起来才真如神龙怪蟒一般。韩云波目视墙外,右手不自觉的来回轻抚枪头,这精铁枪头重六斤有余,六瓣莲花的枪托,花瓣中吐出七寸的三菱枪尖,三条圆弧的血槽就隐藏在菱条之中。这才是真正杀人的利器,只要枪尖入体,即便不死也要出血三升,两军阵前韩云波不知用它挑杀了多少满清的大将,到如今却成了保镖护院的家伙什。枪头铁套上大明宁远镇总兵府制的铭文被韩云波摩挲的发亮,这九个字,代表了他从军六年所有的荣耀,也代表了他十六来无尽的郁闷,和无人倾诉的寂寞。韩云波手抚铭文,一阵阵低沉、萧索的歌声从心底涌出,在耳边盘旋萦绕:铁戟钢鞭猛,银枪快刀雄,阵前争胜负,一朔抢先锋。关宁健儿勇,百战铁甲红。督师号令下,三鼓定辽东
韩云波正踌躇间,只见府院外月季花从一闪,一个人影轻轻巧巧的跃出,伏在外院的院墙上,此人身着黑色夜行衣,在暗夜中极难发现。韩云波心头顿时一喜,两手紧握枪杆,浑身的血液都跟着兴奋起来。那黑衣人伏在院墙上打量了一下四周,探臂从背后取出刀头、刀杆,放在手中一插一拧,便合成了了一把短柄扑刀。韩云波见那黑衣人抽刀,不由得眼前一亮,心道:正主儿终于露面了!
那黑衣人弓身缩腰,摆个拖刀势将扑刀背在身后,沿院墙走了两步,左右盼顾后提气纵身朝桑树跃来,准备在树上借力跃入中院。
此时夜沉风轻,一弯弦月刚刚从乌云缝隙中探出头来。黑衣人身到半空忽然感到桑树中透露出一股极凛冽的杀气,仿佛在浓密的枝杈中隐伏着一头吃人的猛兽。黑衣人出于本能,在半空中转手腕将拖刀势换成了横刀前胸的夜战势。就在他双脚要踩上树干之时,树冠中一声轻咤,大枪如同毒龙出洞般陡然从树枝中刺出,枪头攒动直刺黑衣人的小腹。
那黑衣人猝然遇袭心神大骇,既惊讶这桑树中有人埋伏,更惊讶于出枪人不但枪法极高,机会把握更是拿捏的妙到毫巅。黑衣人此时足尖尚未蹬枝,而浑身尽力已泄,一口气刚刚呼出,新气还未吸入,正是全身最为松懈之际,更何况此时身在半空无论怎样变化身法,腰腹都是根本,对方这一枪,实在是将雷霆之击打在了他的七寸上!那黑衣人危急中集全力吸气收腹,赶在韩云波长枪刺到前的一瞬间,将刀头横在枪尖前面。
金铁相交发出一声筝响,韩云波的枪尖竟然没有刺透对方的大刀,枪杆吃劲弯如弓背。黑衣人一见枪杆吃力弯曲,心中暗到不好,忙借外弹之力后跃。韩云波手腕翻动,大枪变曲为直闪电般弹起,绕过刀头点刺黑衣人的咽喉。这一招如怪蟒翻身眨眼即至,黑衣人虽先有所料,但没想到韩云波的大枪迅即如斯,躲闪不及被枪尖割过左脸鲜血迸流,蒙面巾也被挑落。
黑衣人一声闷哼,从半空翻落在地,左手掩面右手倒提扑刀转身就逃。韩云波一声清啸,从树上跃下,摆长枪展开缠枪式,如影随形只管朝黑衣人的两腿点刺,那黑衣人却始终不敢回头,只捂住颜面单手持刀且战且走。扑刀强在灵活凶悍,单手持刀不仅力弱,气势上更被韩云波的大枪压的抬不起头来。韩云波无心伤他,大枪扎戳之间只是借机拍扫那黑衣人两腿的麻筋。没想到那黑衣人虽然是单手持刀,却在招架间法度森严,刀法严整,丝毫不露破绽,一边遮架韩云波的枪势,一边急退。
四下里接连响起数声锣响,米单、范双带领数十名亲兵分前后手张渔网围扑过来,两边墙头呼喝连连,数张大网接连抛下来。绳网、绊马索,都是两军阵前擒杀敌人悍勇大将的不二法宝,从关武圣以来屡试不爽。韩云波这一番安排颇具心机,进可制造机会斩杀刺客,退可以活擒对方,顺利交差,韩云波保镖多年,知道江湖中师承门派这一张扯不断的恩怨关系网,因此上不愿多结仇家,只想活捉刺客,换取自己的渡江公文而已。绳网抛下,那黑衣人顿时乱了手脚,一招指天划地挥刀割破两层绳网,再一转身扑刀刺出,将两张绳网戳破一个大窟窿,可是这几张绳网虽然被戳破却依旧下落,立时将那黑衣人的胳膊、下身紧紧缠住。
那黑衣人顿时成了网中鱼,被大网裹的如同粽子一般,几只勾镰枪从人群中探出,制住了那黑衣人的头颈四肢,众人一拥而上将他死死按在地上。韩云波分开人群举起灯笼朝那黑衣人照去,那黑衣人兵刃被夺,困在网内,却仍然双手捂面不住的躲避韩云波的目光。韩云波心中起疑,让众人撤开那黑衣人的胳膊,灯光照射之下,这黑衣人左脸上鲜血迸流,面色蜡黄双目凹陷,两腮深陷。韩云波仔细打量此人面相,哎呦一声大惊失色,是你!怎么会是你?
那黑衣人并不答话,只紧闭双目咬紧牙关,任凭脸上的鲜血淋淋落下。米单喝道:老实点,敢夜闯督师府,以为我们都是吃白饭的啊!指挥众人将那黑衣人用铁链锁住,抬向死牢,韩云波却手持灯笼愣在当地,面色苍白,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韩云波心中一阵翻涌,真没想到刺客竟然会是他,两人在扬州城第一次交手时韩云波从他身后出枪,他回身招架时见来者是韩云波,身形一顿,然后掉头便走,似乎很惧怕和韩云波交手。方才韩云波躲在树上倾全力一击竟然不能得手,显然这人功力极高,而他受伤之后却冒性命之危单手持刀,只为腾出一只手来遮脸,这都让韩云波百思不解。直到看到了这人的面容,韩云波才恍然大悟,灯光映照下韩云波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昔日那张英武凛然,不怒自威的脸,怎会消瘦成如此病色。
韩云波默立片刻,转身朝督师府书房疾奔而去。时下已近四更,方才外面又是一阵喧哗,韩云波本以为史可法仍在安睡或被吵的烦躁,小心迈进书房才发觉史可法仍在案前署理公务,似乎对外面的嘈杂毫不知情。
史可法听得足音,见韩云波立在门外,直了直腰道:刺客拿住了?
韩云波点头道:回禀督师,刺客拿住了,但草民恳请督师法外开恩,草民愿劝说刺客弃暗投明,回归我大明,为我军中出力。
史可法略一迟疑,问道:云波,此人必是你旧日相识吧?
韩云波没想到史可法眼光如此锐利,却一时无话可说,堂堂关宁虎将,如今却做了满人的杀手,这让他这个旧日战友还如何有面目解释。
史可法见韩云波默然不答,长叹一声道:云波,你去把,如今我大明真的是求才若渴啊。我刚刚得到军报,江北四镇中守南通的兴平伯高杰,因骄横属下,被偏将许定国刺杀,许贼带本部星夜投降了清军,高杰步下三万兵卒群龙无首,已散如溃蚁唉,我已派人前去收拢,如今我幕府中,实在是太缺乏将才了。江北四镇一向是牵一发而动全身,如今之势好比这几案折了一足,局面已经难以支撑了
韩云波拿着史可法的手令在大牢内一路通行,天字号死牢在牢内最西边,三面石壁,一面是两层手臂粗细的铁栏杆,横着十七根,竖着二十五根。韩云波手举灯笼站在牢前,牢内的黑衣人满脸血污,上身赤裸,露出十几条纵横的疤痕。此时这黑衣人被铁链牢牢的捆在石壁上,正在痛苦的挣扎拉扯,低沉的呻吟声连绵不绝。
韩云波一见顿时心中大痛,几步跑到牢前喊道:鲁二哥!鲁二哥你怎么了!那黑衣人似乎根本听不见韩云波的话,只顾扭动身躯将铁链扯动的哗哗作响,浑身疼的抽搐不止,满口钢牙咬的咯咯作响。韩云波怒火顿生,他一把揪过狱吏喝问道:你用什么刑了?你都对他干了什么?!
那狱吏晓得韩云波如今是史可法面前的红人,忙不迭的解释:韩大人明鉴啊,米军爷将此人送来要我们仔细看护,小的们还没等用刑,他就已经这样了小的们是一根手指也没敢动他啊。
此时的黑衣人在牢内嘶声大吼:痒啊,疼啊,痒死我了!药,药在太平客栈!快给我药!韩云波扔下狱吏,直奔太平客栈。刺客已经拿住,自然无须宵禁,街上站班的军兵们都已收队,当下有人指引客栈的位置给韩云波,让他骑马前去。
那黑衣人所说的药,是他包袱中一个木质的小匣子,匣中是大半盒黑褐色的药膏,带着一种奇异的香气。韩云波跑回天牢在门外刚打开木匣,口吐白沫昏迷多时的黑衣人猛然睁开眼睛,耸着鼻子大口吸着这奇异的药香,竭力大喊道:给我,快给我!快给我啊,求求你了。说着竟跪在地上膝行朝韩云波爬过来。韩云波一惊,药盒掉落在地,药膏溅的四下都是。那黑衣人一声嘶吼,猛扑过来,墙上两条铁链将他的手臂从背后拉的笔直,黑衣人的脸扑在地上,竟如同猪一般的将药膏连同粪便、杂草、泥土一起舔进嘴里。
韩云波看在眼中疼在心里,他跪倒在牢门外失声痛哭道:二哥,你怎么啦?你快起来啊二哥,你到底这是怎么了!韩云波看着满地舔食药膏的黑衣人,心疼的胸口翻滚,泪水磅礴,眼前这人也曾是关宁铁骑中叱咤风云的五虎上将。韩云波怎么也想不到,他一生敬佩的那个铁打钢铸从不屈服的硬汉、那个一声呼喝三军相应的快刀将军、松山一战率一营人马直扑清军御营的鲁百鸣,怎么会变成如此样子!
身后传来一声叹息,一个白发老狱卒端来一瓦罐清水道:韩将军快给他灌些清水下去,吃进这么多福寿膏,如果不喝清水的话,会死人的。福寿膏?韩云波一愣。对,这东西据说是从云贵一带传过来的,能麻醉人,行医时能减轻痛楚,但是一旦沾上就会上瘾,隔一段时间吃不到的话,就会这样发作,浑身如同百蚁爬行,痛痒难忍,真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那些上瘾之人为了能吃药,往往倾家荡产、卖儿卖女啊。
吃过药之后的鲁百鸣面色苍白,瘫倒在地上不时的抽搐一下,全身沾满了泥土、粪便、秽物。韩云波打开牢门,走进去轻声唤道:二哥,鲁二哥。黑衣人把头扭向一边,嘴角抽搐了两下冷声道:我不是什么鲁百鸣,鲁百鸣在松山已经战死了。
韩云波愣了一下道:那你是谁?这快刀又是怎么来的?你的容貌变了,可是你的刀法变不了,你就算化成了灰也是鲁百鸣!
黑衣人眼眶中两行热泪流下,将满脸血污冲出两条沟壑来,我不是鲁百鸣,鲁百鸣在松山时已经战死了,我是鲁鲁二狗,刀是我捡来的!任韩云波百般劝说,黑衣人就是不应,要么一言不发闭目不答,要么就是这两句话反复说,始终不肯承认自己就是鲁百鸣。
韩云波还要劝说,牢门外一阵脚步声,范双大步跑了进来。这范双身材魁梧膀大腰圆,站在地上犹如一尊门神,与米单的瘦小精悍对照鲜明。范双虽然魁梧善战,说话却远不如米单精细、圆滑,还有些口吃,越是着急便越说不清楚。韩啊韩将军坏坏事了刺啊刺韩云波听了半天不明白,幸好有腿脚快的亲兵随后跟来,才告诉韩云波,就在他今晚拿住鲁百鸣,撤销宵禁的时候,扬州城内刺客逞凶,接连袭击了两处军营,暗杀了三名总兵,还把一封多尔衮的亲笔劝降信摆在了史可法大人的书案上。史可法震怒之余急招韩云波议事。
韩云波闻听大惊,提上大枪随范双直奔督师府。
史可法坐在桌案之后,免冠挽袖,头上的银丝又见增多。韩云波诚惶诚恐的跪倒在地:草民该死,不知另有刺客,中了调虎离山之计,愿凭督师责罚!史可法叹口气,闭目半响缓缓道:两个时辰内,扬州城内我麾下三名总兵官被刺,痛折我股肱啊。这刺客将信摆在我的桌上,其意自明:若我不降清,一样杀之。嘿嘿,想扰乱我军心而已,岂不知我史某最不怕的就是一个死字。
韩云波忙道:督师不要为此小事分心,草民愿时刻守护督师左右,寸步不离的保护督师安危。
史可法摇头苦笑:罢了,韩将军,你走吧,老夫用通关文书强留你在身边,心中已是大大的有愧。如今大势已去,韩将军可尽快出城,与同伴相会,这些时日,有劳韩将军这沙场大将为我这老朽甘做护卫了。
韩云波心中愧疚,抱拳道:督师不必如此消沉,江北四镇虽有高杰部星散,但其他三镇还有十万精兵,尚可一战。何况督师乃兵部尚书,可疾书南京调兵驰援扬州,也可令周边郡县守军来援,两三日内,局势必当大为改观。
史可法手按桌上厚厚一叠公文道:韩将军,你有所不知。江北四镇中,守合肥的广昌伯刘良佐和守南通的东平伯刘泽清近日已先后降清,靖南侯黄得功史可法看了一眼韩云波,叹口气接着道:黄军侯不愧是关宁铁骑出身,帅孤军追击刘泽清,被暗箭射中,已为国捐躯了。江北四镇如今已皆落入满人之手。数天来老父发出调军公文无数,却只有总兵刘肇基孤军四千人来援,其它的都如同泥牛入海一般至于南京来援,朝中只要有那几个人在,援军不过就是痴人说梦。
这几句话如同重锤一般,砸在韩云波的心头。刘泽清降清,黄得功战死,关宁铁骑中的铁戟钢鞭就此凋零。韩云波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刘泽清是御封的铁戟将军,虽然为人好酒易怒,傲视同僚,可怎么会在这紧要关头率部投敌呢?是了,当年北京勤王一战,袁督师下狱,刘泽清第一个暴怒而起,带本部兵围西直门,连祖大寿都压制不住,险些就围攻皇城扯了反旗,后来为保袁督师清白,刘泽清率部死战,一日一夜间连杀九阵,受创二十三处,却因为兵围皇城,不但不赏,反而连降两级,带罪听调。也许那时在刘泽清心里,早就同自己一样对朝廷寒了心吧,到底是他负朝廷,还是朝廷负他,也说不清楚了。黄得功是五虎将中最耿直的汉子,不吃空饷、不与属下争功,每战都是血凝鞭柄,非用热水浸泡才能将手松开。这样的虎将没死在对战满人的疆场上,却死在自己人的暗箭之下。韩云波心中一声长叹,忍不住悲从中来,看来关宁五虎的宿命真的到头了。
史可法长叹一声,带着说不出的疲倦与失落:韩将军请回吧,管家已经准备好纹银一封、通关文书一份,将军可以马上出城了。
韩云波手捧文书与银子走出督师府,天色已见明朗,一股夹着桑仁甜味的清新空气扑面而来。韩云波松了口气,他原本就不愿再为朱家江山卖命,如今史可法给了他渡江的文书,放他出城,正是飞鸟出笼的好时机,韩云波想马上带着谢全离开,免得夜长梦多。
韩云波边走边算计自己今后的去向,不觉行到十字街口,只听南边一阵嘈杂的脚步声,数十名军兵抬着十几具担架朝这边跑来,看样子是运送的都是伤兵。韩云波心中诧异,拉住一名军兵问道:这位兄台,满人还没打过来呢,怎么有这么多兄弟受伤?
那军兵一口痰吐在地上叫骂道:他妈的向总兵带着一群人,贪生怕死、卑鄙无耻,城内一闹刺客,就吓得他钻进马棚藏命,江北四镇一丢,吓得他带着人就往南跑。守城的兄弟不放,他们就砸门,还动手伤人。这些个怕死鬼,就对自己人有脾气,听见鞑子兵的屁声就往南跑,真没骨气。韩云波心中一动,问道:江北四镇都丢了,你不跑么?那军兵看了韩云波一眼,面露鄙夷之色:往南你跑到海边,鞑子兵也会追你到海边,是男子汉大丈夫的跟鞑子兵拼一回,即便打不过,让人砍了脑袋,也让人敬佩。一溜烟的向南,比老人妇女跑的还快,让人指着后背骂十八代祖宗,史督师要与扬州共存亡,我也不当孬种!
这一队人吵吵嚷嚷的往北而去,后面跟着一大群身穿各色衣服的百姓,从各条街巷汇集而出,跟着一名军官去领兵器,自愿协助守城,人人慷慨激扬面色凝重。韩云波看在眼中,只觉这一切如此的熟悉,就象在当年的宁远城,那时自己还是一名哨长,袁督师还是总兵官,面对努尔哈赤的十万精锐,有人退缩、有人当了逃兵,但更多的人还是选择留了下来,跟着袁督师血战,收住了宁远城。
韩云波转身缓缓前行,脚步却越发沉重,一个声音在他心中赫然响起:韩云波,十六年前你挺枪向北,如今多活了这些年,反到怕死了不成?曾经那一条热血汉子还是不是你?不为皇帝,难道还不为百姓、不为督师么?韩云波正踌躇间,抬头见亲兵军官范双抱着十几张大红的请柬匆匆跑来。韩云波拦住问道:范军爷,去哪里?
我我家老啊就老爷收收义义义义子韩云波没听清,椅子?督师大人椅子坏了?
不是,是我家大人今天设宴,正式收总兵史德威史大人做义子,请城中的官员赴宴观礼。腿脚稍慢的米单从身后赶了上来,仔细解释着。啊对就就就是是这个意思。
韩云波一愣,问道:收义子?米单叹口气道:我家老爷膝下无人,他早就决定与扬州城共存亡,老爷怕自己在最后关头负伤,不能自戮,就想抓紧时间收一个义子,最后关头好有人帮他成仁。这句话说得韩云波大吃一惊,米单又道:老爷今天要将自己珍爱的先皇赐剑当众给史总兵,为的就是到最后关头,让史总兵说着用手在脖子上比划了一下。
韩云波送走了米单、范双二人,胸中平静了多年的热血忍不往复翻涌起来,一个人的影子,在他眼前逐渐清晰起来,这人身材不高,却显得骨骼坚硬,傲然不屈,多年前,此人将他从普通一兵逐渐提拔成帐前大将,教谕他忠社稷、佑黎民的道理。韩云波原以为此人远去多年,却在今天感觉到他离自己如此之近,那人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正在空中瞪视着他。韩云波朝住所缓缓走了几步,猛然停下脚步转身朝大牢方向走去。
死牢中是那日插话的老狱卒值班,见韩云波抱酒提篮的走进来,以为他要探望那个刺客鲁二狗,连忙起身摸索钥匙。韩云波摆摆手道:老人家,我不是来探监的,今天我就要离开扬州了,临行前请您喝杯酒。说着将酒菜杯盘一一排列开来。
那老狱卒有些摸不着头脑,更舍不得这餐吃食,便小心翼翼的打横陪坐下来。韩云波不看倚在墙壁上闭目不语的黑衣人,只对老狱卒殷勤献酒。几碗酒下肚,韩云波停杯道:老人家,想必你也听说了,我韩某是关宁铁骑出身。我今天想跟您说说关宁铁骑中的几位好汉,权作下酒的闲言,您想不想听?
那老狱卒手捧一个猪肘啃的正紧,忙不迭的点头,却腾不下口来。
韩云波仰头灌进一碗酒下肚,手按桌子道:关宁十万铁骑都是英雄好汉,十万豪杰中首屈一指的就是我家袁督师。想当年他老人家带五千人死守宁远,一炮轰毙敌酋努而哈赤,十六年前北京勤王,他老人家星夜兼程马不离鞍,结果为了给我们争几两饷银却冤死在午门口!韩云波仰头再灌一碗酒,平伏片刻情绪继续道:第二个,就是在督师死后,被逼出战的副将满桂满大哥,率五千步兵平地对阵满清三万铁骑。那一仗杀的惨啊,崇祯皇帝派宦官手捧圣旨站在城头督战不许退进城,满大哥身中十三箭,被活活被射死在阵前!第三个是祖大寿祖将军,金銮殿上绑了袁督师、崇文门外逼死了满大哥,祖将军寒透了心,带着我们关宁军调头东归山海关,管他北京城里谁死谁活!
后来呢?老狱卒听到这里不由自主的放下猪肘,颇为关心的听了问起来。
后来?后来那崇祯皇帝害怕了,请了孙承宗等人劝袁督师写信,让我等回来。嘿嘿,兵部军令、官文、圣旨,没一样能调回我们关宁军的,我们不听它!后来军队行到出头岭,天上下起了小雪,军后跑来京城的军官,举着白旗纵马高呼袁督师有信给关宁铁骑!我们十万条汉子顿时都走不动了,眼巴巴的看着祖将军拆信。我记的当时祖将军看完信第一句话是兄弟们,袁督师在大狱里让兄弟们保重!这一句话,铺天盖地的军兵朝着京城方向伏地痛哭,象一茬割倒的麦子,那可都是些从来不肯服软的百战汉子啊!祖将军说,要带大家回去死战,力保袁督师的清白。大军纷纷发誓,愿用死战力保袁督师,全军立时调头东返,一日间又杀回了北京城。
唉,老狱卒放下猪肘叹口气,我知道,当年你们杀是杀回来了,可袁督师还是被被剐了。
袁督师一死,关宁军的气就断了。先是五虎将之首的赵率教总兵战死在古北口;铁戟总兵刘泽清刘四哥松山被围,满身创伤险些残废;然后是祖将军死守锦州到吃人肉度日,不得已而降,祖大哥有骨气,誓死不给满人办事,一个人宁可冻死在辽东。然后曹变蛟、曹文诏兄弟这样的勇将或死在关宁,或死在川陕。五虎将其二的黄三哥,昨夜也战死在淮河上,关宁铁骑,从来没有懦弱怕死,苟且偷生的人!韩云波扫了一眼牢中已泪流满面的黑衣人,那样的人,对不起结拜的五虎将,对不起袁督师!
韩云波话音未落,牢中的黑衣人以头撞柱伏地嚎啕:好兄弟,别说啦,哥哥我心里疼啊!韩云波扑过去捧住他的双手,哽咽道:鲁二哥,您终于说话了,您这是怎么啦?
鲁百鸣双手颤抖泣不成声:松山一战,十三万大军被围,我和曹变蛟将军趁清军四处劫杀我军时,舍死直扑八旗中军,可惜啊,只砍伤了皇太极的坐骑。我重伤被俘,那皇太极为了给我治伤,更为了强迫我投降,就在哥哥身上用了大量的福寿膏,后来我决死不降,他们就用这福寿膏要挟我我无奈只得降了满人对我多疑,不让我领兵,只让我做一个无名的杀手,唉,不提了。这次来刺杀史可法,我第一次交手就认出了兄弟你,可是哥哥我实在是没脸见你啊,我不是快刀鲁百鸣,关宁军的五虎将鲁百鸣已经死了,战死在松山了!
那老狱卒这才明白,韩云波摆酒、讲故事是假,要逼迫这囚犯开口说话才是目的。于是摇摇头,端起两碗酒给两人递过去,自己捏起没啃完的猪肘,一步三叹的朝外走去。
韩云波道:二哥,咱关宁铁骑和满人十几年的血海深仇,即便我们都能抛下,苟且生活不图恩仇,可是袁督师临终写给咱们的遗书,你忘了么?
鲁百鸣颤声道:从未敢忘,是大丈夫行事,宜刚宜直,国事为重,社稷千钧;断不可因一时之怨懦,而令国人扼腕。可如今督师大人已经不再了。
袁督师不在,史督师还在,如今江北四镇尽落敌手,扬州孤悬北岸,史督师誓与扬州共存亡,这与当年的宁远城何其相似。都是孤城、孤军、耿直将帅,兄弟有意助史督师死守扬州,多延迟一日,江南诸省就多了一天练兵备战的时间!
这一番话说得鲁百鸣双目放光,点头道:好,你我兄弟联手,再打他一个宁远大捷出来!
当下韩云波托亲兵将渡江公文和银两转交谢全,让他速速南行渡江去总局会合,不要等他,又让鲁百鸣沐浴更衣,带着他去拜见史可法。史可法见韩云波愿意留下,更说得刺客鲁二狗归降,当下大喜,先让韩云波补了一个被刺总兵的实缺,一方面抓紧练兵,一方面立即着手缉拿刺客,决不能再有统兵的将佐被刺了,不然扬州城中军心必乱。
韩云波与鲁百鸣领命到仵作那里验看尸体,半响后鲁百鸣抬头道:兄弟,这绝对不是我做的!
韩云波点点头,这尸体伤口极窄、出血不多,明显是用短细的贴身兵刃重手法伤及内脏,所以绝不可能是鲁百鸣短柄扑刀留下的伤痕。而这种伤口,明显是子午钺、乾坤刀、峨嵋针之类的短巧兵刃造成,凶手无疑是一个内家功夫的高手。
鲁百鸣长叹一声道:这被刺的三名总兵,都是百战精英,死人堆里杀出来的汉子,一夜之间奔袭两处军营,都是一击得手,最后还能趁乱在督师府书房中从容留书,此人绝对是隐藏不露的高人,也绝非你我可敌。韩云波心中明白,他二人擅长的都是两军阵前冲杀斩夺的技艺,近身的功夫就逊色很多,鲁百鸣手抚钢刀满脸懊悔之色:我服药过多,经脉都已废了,全靠一口丹田气支撑,拼杀片刻就会手脚酸软。此时你我二人若与那刺客狭路相逢,恐怕难以抵挡。若是在六年前,你我二人联手,或可与他一战;若是五虎将其它三人有一人在此唉。
是夜,帅援军来扬州的刘肇基总兵夜遇刺客,那刺客果真用一对子午鸳鸯钺做兵刃,从隐藏处一跃而出直扑刘肇基,身法快如鬼魅。幸亏鲁百鸣与刘肇基同行,忙奋力挥刀招架。不过十招,鲁百鸣肩头割破,刘肇基右臂重创,同行军兵死伤十数人。幸亏有夜巡军官帅大队人马前来救援,不然险些又酿惨祸。鲁百鸣与韩云波说起遇刺经过,只觉那刺客骁勇、凶狠远非常人,尤其身法极快,鲁百鸣刀长力远,却只能追在他身后出招,那刺客杀入刘肇基的队列中左抹右闪,三两下就冲到了刘肇基的马前,每次换动身形必有一名军兵中钺毙命。若不是刘肇基内穿家传宝甲,定然当场殒命。
韩云波问及满人的杀手刺客,鲁百鸣沉默片刻道:满人尚武,高官们也喜欢蓄养死士,这些死士多与明朝有怨,所用也多是假名,而且满人各王公府内都有死士,恐怕难有线索。
韩云波寻思半夜,也想不出缉拿刺客的办法,便与鲁百鸣商议道:刺客武功太高,又在暗处,我们防不省防,若你我专心护卫督师大人,则一众将佐难免遭遇毒手,若你我留意照护将佐,那史大人就被置于危险境地。而今之计,只有引虎出山,合力与他一战。若战胜则为扬州城去除一大内患,若战败,也必需倾力重伤刺客,让他不得继续逞凶。鲁百鸣盘算半响,也无更好的法子,便点头应允。恰好明日一早史督师前出淮河,接应江北四镇中逃难来的百姓,二人便在灯下仔细谋划了一番。
第二天史可法升帐召集众将,分派将佐修城聚粮,自己帅军马前出淮河接应南逃百姓,命令水军用船将对岸的百姓运送过来,他自己坐镇舟中指挥布置。此时刚下过雨,江面上颇有些浪涌,黑压压数万百姓站在河对岸放声大哭,纷纷潮渡口拥来,韩云波等众人站立在船头放眼望去,忍不住暗自皱眉,满清军马的铁蹄近在咫尺,十几条船对于这几万百姓来说,不过是杯水车薪罢了。
少顷,风势增大,将史可法的坐船渐渐向下游吹去,远离了护卫兵船。韩云波命令军士落帆,向岸边靠拢,众军士领命而行。刚刚起锚,只见船舷边人影一闪,一柱水浪冲天而起,水浪中一名老者身穿鱼皮水靠翻身跃上船舷。这老者闪电般出手刺到两名军兵,俯身挺钺朝舱内冲去。韩云波立在舱门早有准备,大枪枪根贴腰后手颤动,抖枪花面对老者当胸便刺。那老者闪身避开枪尖,伸左钺用钺梁扣住韩云波枪杆,右手钺沿枪杆横推,砍挂韩云波左腕。这一招凶悍狠辣,韩云波若不想弃枪便只能后跃闪避。可船舱内坐的是扬州督师史可法,韩云波哪里肯退,他奋力撤枪意图再刺,可是长枪竟然死死的被那老者的单钺卡住,韩云波穿刺城门的力道竟然抽撤不动长枪。
眼看那老者的钺刃就要斩及韩云波的手腕,身背后猛然一声怒啸,船舱的木门被人一脚踢开,史可法手擎大刀照那老者后备全力劈落。那老者大吃一惊,闪身细看,出刀者竟然是身穿史可法一品朝服的鲁百鸣。原来是鲁百鸣一直身穿史可法的官服端坐舱内,把自己当成鱼饵,引诱刺客上钩,方才鲁百鸣从门缝中见韩云波一招间受制形势危急,忙提前跃出猛攻那刺客老者的后背,来救援韩云波。
那老者收式跃开,与韩、鲁二人呈丁字型站在甲板上仰头大笑。韩云波此时定睛望去,赫然认出来人竟然是昨日向自己辞行的怀远镖局北京分号的看门人,整日抱着葫芦的老山西谢全。谢全仰天狂笑道:两个小娃娃骗我在水底隐伏半日,想跟老夫玩李代桃僵的把戏,罢了,我先取了你二人的性命,在去扬州城砍了史可法那厮的脑袋!
谢全这句话听得二人一阵心惊,看来谢全早就从暗处下水慢慢潜到史可法的坐船之下等待时机,而船上的韩、鲁二人竟然丝毫没有察觉,对方的闭气功夫简直骇人听闻。
鲁百鸣在方才一招间就已明白这老者的功夫深不可测,当下不等老者展开招式,先下手展动扑刀横斩谢全的两腿。扑刀刀长力重,双钺之类的短兵刃绝难硬架,谢全运转短兵刃与扑刀交手势必全仗身法取胜,鲁百鸣果然不愧是身经百战之将,一出手就是以己之长共敌之短。谢全赞了声好,走龙行步闪开刀锋,舞动双钺绕行在鲁百鸣身边,寻机进身抢攻。
韩云波清清喉咙道:谢老,你怎么会是满人派来的刺客?你也是我大明子民,岂可与异族鞑子为伍?
谢全冷笑几声喝道:大明子民,我呸!我种田、纳税、出壮丁,养活着他们朱家人,可是他们朱家人是怎么对我的?苛捐杂税恨不得砸碎我的骨头换钱,他们朱家是怎么对我大徒弟熊延弼、怎么对我儿子毛文龙的!此言一出,韩云波顿时言语一梗,朝廷刻薄寡恩、猜忌重臣乃是宿疾,卢象声、熊延弼等等手握兵权的重臣或被逼死战强敌,阵亡军前或因谗言而诛,抄家充军。熊延弼是袁督师的前任,也是他最敬重之人,苦心经营辽东多年的功劳却抵不过监军宦官的一句话,结果被问斩午门传首九边。而皮岛总兵毛文龙,当时情形或可不杀,毕竟毛文龙在辽东多年颇有人望,袁督师当年那一斩,颇令不少士人寒心。
鲁百鸣咬牙道:原来你早就是满人的杀手,让我在明处引人注意,你好暗自下手,怪不得你给韩云波出主意全城宵禁,就是为了舍我保你!所谓谢全,一定也不是你的真名!
谢全见鲁百鸣揭穿他的本意,当下不再答话,手上招式也丝毫不慢,几招间攻守易势,将刀长力猛的鲁百鸣逼得连连后退,掌中刀十招到有九招防守。韩云波继续在一遍手横大枪劝说谢全念在同族一脉的份上罢斗,谢全却一口痰吐在船板上喝骂道:狗屁大明朝,君是昏君,臣是佞臣,只知鱼肉百姓将天下苍生当作猪羊一般,这样子还不如让满人坐了天下,老百姓也少受罪。多铎王爷礼贤下士,我正好拿了史可法你们三人的首级回去报效!说话间鲁百鸣刀法已见散乱,被谢全手中钺勾卡住刀背险些被砍断手腕。
韩云波此时已然明白事无转机,挺长枪使出绝杀招数,双手穿梭换把眨眼间跃到谢全身后,一招鹞子扑雀猛刺谢全腰后。谢全一招逼退鲁百鸣,转身单手钺下封枪尖,韩云波枪头颤动半途中变招斜挑谢全前胸,这一枪变招快、枪势猛,枪尖抖开如莲花瓣瓣,寒光闪烁。谢全右手钺划圆,左手钺朝鲁百鸣虚晃一式,转身形躲开韩云波的长枪。韩云波与鲁百鸣一左一右联手进击,虽然不能取胜,但相互照应也暂时脱离性命之危。
斗得十几招后,鲁、韩二人愈发的心惊,谢全的双手钺变化万端招法新奇,都是二人见所未见,而且随着激斗,谢全不但不见疲惫身法反而越来越快,忽而在左,忽而在右,身形移动竟然比他二人手中刀枪还快了三分。他双钺或啄击、豁划、劈击,招招指向二人要害,或拐拧、挂别、封勾,抢夺二人兵刃。谢全全力抢攻时绝非韩、鲁一人可以抵挡,全凭另一人在旁拼命侧击,两人方可全身而退,若不是鲁、韩二人多年同阵杀伐的默契,绝对无可抵挡。其他船上的军兵见到韩云波出手忙收帆赶来援手,谢全身法太快,众军兵不敢放箭,怕误伤韩云波,几名有些武艺的军兵手持渔网大胆跳过来,想照方抓药,用抓鲁百鸣的办法来抓谢全,刚一登船边便被谢全挥手间斩落首级,血柱从脖径处高高喷出,尸体栽落水中,余下的军兵纷纷胆寒,划开小船围在一边,只管大声鼓噪,不敢再上前来。
再过得十几招,鲁百鸣刀法已见散乱,他近年多靠药物维持,筋脉具废,内力也远非昔比,面对强敌勉力支撑到现在,已经险象环生,胸前、肋下多处受伤,虽有韩云波拼死救援,受伤亦是不轻。鲁百鸣强忍疼痛,悔恨得咬牙切齿,他若不是服用福寿膏成瘾,自废功力,今日怎会如此狼狈,若是十几年前的快刀虎将在此,与韩云波的铁枪联手又怎会败落下风。鲁百鸣心中明白,今日之战自己和韩云波必败无疑,若此时两人分头而逃,定然能逃脱一人,日后有机会再来报仇,但韩云波素来极重意气必不会转身先逃,留自己断后。这样一来,不但两人都将毙命于此,这刺客随后潜进城内刺杀史可法将无人在能阻拦!
三人再缠斗片刻,鲁百鸣消耗体力过多,身上的药瘾渐渐发作,一张古铜色的脸愈显苍白,胸前背后的冷汗犹如泉涌,手脚泛软,招式也弱了下来。谢全一生屡经大敌,立时判断出鲁百鸣乃是两人间功力稍弱的一个,先除掉他,剩下的韩云波也就独木难支了。于是便放开韩云波全力攻向鲁百鸣。
鲁百鸣不住退后,换招间一个破绽被谢全抓住,左肩头被子午钺洞穿。钺是短小兵刃,在刺透鲁百鸣肩头时谢鲁二人已成贴身之势,鲁百鸣一声大吼忍着肩头剧痛不退反进,将刀杆绕过谢全后腰紧紧揽住,将谢全抱在了自己身前,大喝道:戳他!要韩云波从谢全身后出枪。
韩云波怕误伤鲁百鸣,稍一犹豫,谢全右手钺挥动,鲁百鸣的左臂在一片血雨中飞上半空。韩云波咬牙一招毒龙出水,长枪刺出从谢全背后透胸而过,黑黝黝的枪尖在谢全胸前透出三寸,紧贴在鲁百鸣的胸口上。谢全低头看着自己胸前透出的枪尖,眼中流露出惊诧神色,他扔掉左手钺伸向背后攥住枪杆,要用左手生生将大枪从自己身体里拔出来!韩云波此时大枪被谢全攥住,向前再刺虽然能重伤谢全,但会伤及鲁百鸣;撤回枪杆的话,谢全脱离大枪必然会做垂死一扑,最危险的还是鲁百鸣。韩云波正犹豫间,谢全双手攥住枪杆一分分的向后推出,大枪的白蜡杆弓背一般的隆起,枪尖一点点从谢全胸前缩出,他面前的鲁百鸣左臂齐根斩断,整个人站在晃动的船板上摇摇欲坠。韩云波拼死抵住枪杆高声喊喝:二哥快走!鲁百鸣明白,自己目下俨然已成废人,韩云波也是筋疲力尽,面前这谢全重伤之余还有如此功力,实在可怕,一旦他脱离枪尖施展出同归于尽的招式,韩、鲁两人中必会有一人丧命在此。
鲁百鸣扔掉扑刀,扑上去用仅剩的右臂抱住谢全的脖子,张口咬在他右颈上,拼尽全力挺胸前顶,将穿透谢全的枪尖顶进自己的胸膛里。鲁百鸣这一扑用尽全力,推着谢全大步后退,韩云波心疼鲁百鸣手上不敢用力,端着枪杆也大步后退,三人连在一根长枪上朝着船尾大步疾行。鲁百鸣死死咬住谢全的脖颈,势如疯虎,谢全疼的面色苍白,两手伸在背后只顾奋力抽拔枪尖,只有韩云波一声声喊着二哥手端长枪不住的后退。终于,枪攥一声闷响顶在了船舱壁上,撞力反坐,枪尖透过谢全前胸又穿过鲁百鸣的胸膛,从他身后透出来。韩云波扑上去一掌拍在谢全脑后,谢全顿时气绝。韩云波接住一同摔倒的鲁百鸣,撕下衣服拼命想堵住他胸前、背后、断臂的伤口,鲁百鸣的血顺着枪尖上的血槽泉涌而出,又哪里止的住。
鲁百鸣躺在韩云波怀中,眼神黯淡,他伸出沾满鲜血右手按住韩云波的手掌道:快刀鲁百鸣在松山战死了,我不是他,我是鲁二狗。言毕吐出一口长气赫然离世。韩云波将鲁百鸣的尸身楼在胸前,双膝跪倒嚎啕大哭,右手将船板拍的山响,四周兵船上的军兵围拢过来,见此情景无不落泪。
两天后,清军大队人马抵达扬州城下,层层列阵的清军象秋风下起伏的麦田,一眼望不到队尾。扬州城三面受敌,只在南门处尚无军队,可是所有人都知道,兵法中围师必缺,只要明军从南门突围,肯定会在十里外遭遇清军铁骑的围杀。清军阵中号炮响动,先锋正红旗统领鄂毕泰带动军马直扑扬州城防御最薄弱的东门。
清军刚刚冲到城边三十丈外,扬州城头上号角响动,城门大开,一员大将身着皮甲手擎大枪带领百余人杀出城外,直扑鄂毕泰而来,那骑将身后的韩字幡旗迎风飘扬。清军中军镇内多铎拢目细看,自语道:扬州城内并无韩姓的将官啊?此人从何而来?他身边的刘泽清却手抚铁戟面色惨白,心中暗想:这冲阵的气势,难道是他不成?
鄂毕泰一路从山东追杀明军到此,未曾料到居然还有人敢从城中杀出,催马上前举刀便剁。那明将挺动长枪一招荡开鄂毕泰的大刀,抖枪抽掉鄂毕泰的头盔,两马错蹬不等鄂毕泰回身出刀,反手再一枪刺进鄂毕泰的肋下,翻手腕将鄂毕泰高高挑起扔进清军阵中。
清军前锋顿时一阵大乱,鄂毕泰统下的都统、固山等骑将接二连三的被这韩姓明将挑下马来,这明将枪疾马快,往复冲杀如疾风催草,无人能挡。正红旗前锋转眼大乱,纷纷败退。那明将带住坐骑横枪大喝,声音如同闷雷般扫过整个清军军阵:多铎,你可认识我关宁旧将韩云波否!
后记
又是后半段文气急转之下,虎头蛇尾草草而终,这似乎已经成了顽疾,也是这段时间牵挂的东西太多,心里给文字留下的空间在慢慢萎缩。想说些什么,却又说不出口,于是点投稿,发了吧。
本故事纯属虚构,如有雷同绝属巧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