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三天后便是阴历八月十四,再过一天就是中秋节,是团圆节。照例这一天是天津武术界每年一小聚的时候,各门各家各派在津的知名人物都会到国术馆一聚,大家饮茶畅谈、切磋武艺、点教后辈,兴致来了还会下场走几个趟子,让跟随着的亲信弟子们受益匪浅。国人自来很看重这一年一节,因此每年大年初三和八月十四这两次聚会,既是天津卫练家子们亮相聚会的时候,也是老人们提携后辈、给弟子们出头扬名的机会。各家的弟子们要是能在这一年一节的聚会上下场走几趟,在各位老前辈的面前报上个名号,那可是难得的荣耀,这意味着今后你在天津卫的江湖上有了一号,海河上下、水陆码头,都会给你传名立万儿,老一辈的师傅们也会记住你,以后行走江湖到哪里都能有了一分薄面。
国术馆下午就停了练功,一众师弟们里出外进地忙活着。众人扫撒院子、预备瓜果、采买酒食,人人兴高采烈。只有李有德拎着一根鸡毛掸子这晃晃、那晃晃,他冷眼看着院中忙碌的众人,嘴角露出一丝冷笑。
到黄昏时候国术馆不但里外干净,两圈大漆的太师椅也摆放得端正整齐,院中的石桌、茶几上摆满了果盘一黄红色的海棠果、咧开嘴的大石榴、陈年的核桃、饱圆的花生、瓜子,还有上好的铁观音和用大肚瓷瓶盛装的直沽高粱酒。
天擦黑,陆陆续续就有人到了,都是天津卫武林有名的人物,长拳短打、内外大家或步行或坐洋车一一前来,比较开明的谭腿门任师傅,居然还骑来了一辆崭新的自行车,他的小伙计在后面一溜小跑跟着。
人多了,院子里就热闹起来,或相互拉手客套;或拍肩拉臂显示亲热;或相互褒奖对方的徒弟;或互请对方上座,一时间欢声笑语。任师傅被推到椅子前还犹自客气:你们先坐,我旁边就成哎,你来、你来。哦!这椅子不对啊!众人闻言都是一愣。任师傅手指椅子笑道:这是去年你们卢馆长初三大聚会时踩过的,当时他踩在椅子上打了一套崩拳,把椅子腿踩进地里半寸深。上面怕是还留着他脚印呢,这还是让他自个儿坐吧,我老任怕硌屁股!一句话惹得众人纷纷大笑,身边服侍着的各家弟子也不禁莞尔。
众人正谦让间,门口灯光一闪,走进来两个人。在前面躬身指引的是李有德,后面一个高个儿黄脸的陌生汉子迈步走进院来。这黄脸汉子四十岁左右,身高臂长、肩宽腰壮,身穿一身浅灰色的土布裤褂,腰带上斜插一把熟铜烟袋锅。此人神色肃穆,毫无喜气,四方脸上一双大眼光彩四射。
院中众人虽然大多数不认识来人,但是习武之人眼光最利,只看来人跨步进院这两步走,和站在众人面前渊渟岳峙这般架势,就知道此人也是练家子无疑,而且是劲力内敛到返璞归真境界的内家高手。
众人相互对视一眼,都想从别人眼里得出些信息来,这时卢鹤笙早已大步从后面抢过来上前道:大师兄,您老怎么来啦!众人闻言方才明白,这人就是形意门的大师兄,卢鹤笙的师兄,从沧州来的病尉迟李林清!
李林清点点头算是还礼,开口道:知道今天是天津武林聚会的日子,我特地从老家来,就为了开开眼界。也来给卢馆长捧捧场,有什么安排,请吩咐就好了,自己师兄弟,不必客气。这句话在场众人听在耳中,都不由得一愣,把馆长摆在师兄弟的前面,已经颇有些先公后私的感觉。联想到风传前几天卢鹤笙盛怒之下一拳将他儿子李有泰打得口吐鲜血之事,众人心下都感觉今天的聚会怕不会简单收场。
卢鹤笙是武学奇才,以武痴著称,平日里专心授徒传艺、练功精进,虽然做了几年国术馆馆长,但是待人接物上却很少走心思。他全然没听出李林清话中有话,犹自欣喜道:那是再好不过了,我与大师兄三年多未见,这次您可一定要多留几日,好好指点指点我。哦,今天天津的武林同道也来了不少,我来给师兄您引见,待会儿大家一起交流交流。
这本是卢鹤笙平日里惯说的话,但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李林清暗哼了一声,心想:要我指点你?怕是你想指点我吧?你在天津大城市里混得好了,拿你认识的头面人物来压我?即便是待会儿你们一起上来跟我交流,我李某人也未必就怕了你们。
这边卢鹤笙领着李林清,将来到的诸人一一介绍,众人都听说过病尉迟的威名,今日得见本尊,纷纷抱拳施礼。李林清也一一还礼,自己拣了一张下手的椅子坐了,李有德立时端来碗清茶,在后面侍立。
生人在侧,李林清又是一张阴沉的脸,正所谓一人向隅、举座不欢,小半天话头来回,都在天气、身体上打哈哈。任师傅按捺不住,拦住话头道:各位,我家后两条街,搬过来一位大人物,你们知道是谁么?众人都一愣,随即摇头道:我们平时很少过河,英租界那边的事儿,我们哪知道呢。别卖关子了,快说是谁吧!
任师傅得意地一笑,搓搓手道:我这新邻居,可是位大英雄、大人物,就是在黑龙江跟日本人干仗的马占山,双手枪马将军!众人闻言都是一惊,有人诧异道:不是说马将军势单力孤,兵败退到老毛子那边去了么?怎么来了天津,这里如今满大街可都是日本人啊!
任师傅闻言苦笑一声道:唉,这事儿我还真打听过,马将军在黑龙江人少枪旧,拼不过日本人,但是他老人家雄心不倒。从苏联转道外国,绕了几万里才回到南京,找蒋委员长去要部队,回东北跟日本人干。结果老蒋就给了他这个。说罢任师傅伸出一个大巴掌。
好样的,是条汉子,还不给他五万人啊?狗屁!还五万人!任师傅朝地上吐了口痰,给了马将军一个闲职,每月大洋五百块,让他养老!此言一出,犹如在油锅里浇进一瓢凉水,顿时群情激愤起来。
这时正是热河抗战失败一年后,察哈尔落人日寇手中,在热河起兵的冯玉祥、吉鸿昌等人,下野的下野,出国的出国,五万健儿被何应钦就地解散。日本人策划华北五省自治。积极拉拢满清的遗老和不得志的软骨头国人。天津早就不许住国民政府的兵,虽然有东北军主力改编的保安团维持治安,但远不如日军人数众多。天津卫市面上表面平静,但各处日本浪人不断滋事,大家都明白这世道暗流涌动,怕是距离开战不远了。众人说起时事七嘴八舌,却都是咬牙跺脚的惋惜与着急。
卢鹤笙见场面有些失控,便起身拦住大家的话头道:各位,今天难得大家聚在一起,还是以叙旧为主。眼下正是多事之秋,还是少言国事吧。咱们的日子过得也都不易啊。的确,由于国民政府的兵撤出天津,再加上租界林立,国民政府在天津的号召力越来越小,眼看着行业萧条,原本偌大的一个国术馆,陆续有教师南下以谋出路,剩下的人全靠富商们解囊赞助才能支撑下去。有名的武师也都在护院、保镖上谋差事,有很多一时找不到事由的武师们,没奈何的就人了黑道、混了码头,剩下些耿直的,就在国术馆里挂名教拳,靠国术馆周济着过日子。
家国衰落、外敌嚣张,纵有一颗英雄心,也被一家妻小柴米油盐缠住。卢鹤笙此话一出,在座众人一时语塞。任师傅叹口气忽然道:前两天我看见八卦刀的秦时天,居然跟在一个汉奸棉布商的后面当保镖。我忍不下这口气,一路跟过去,在那奸商的小老婆的家门口,揪住他,骂他没骨气、给祖宗丢人!任师傅缓缓摇头,我骂他,他一声不吭就是哭,一个三十多岁的大老爷们啊,哭得跟个孩子似的。等我骂完了,他梗着脖子跟我说:我凭功夫吃饭,凭良心办事,没招谁没碍谁,就是想混口饭吃都不行啊?家里大小三个孩子,谁替我养活啊,气节能换回棒子面么?这一下,把我问得都没词了。
卢鹤笙叹口气,缓缓道:唉,今年咱们也改改规矩,等会儿聂老爷子来了,跟大伙见个面,咱们就散了吧。大家把桌上的吃食各自带回家去给自己老婆孩子,也让他们高兴高兴。
任师傅也觉得今天说了太多沉重的事情,当先强作欢颜笑道:好好,今天不妨咱们就拿这些吃食作彩头,大家都把手上的真功夫拿出来,不露一手谁也别想拿东西回去解馋啊!
众人一阵大笑,将种种不悦暂且抛开,国术馆的院子顿时热闹起来。照例是任师傅打头,他活动活动腰腿,下到场子里手提长衫下摆踢了一路谭腿,架势拉开身轻若絮,两腿连环如鞭,前踢、后踢、侧踢、反踢、摆踢,潇洒漂亮。收尾时大跨步跃起,凌空旋身连踢四脚,落地后又接一个后翻,稳稳立在院子墙根下自己骑来的自行车大梁上,右腿过顶脚底端平,摆了个朝天蹬的势子。众人鼓掌喝彩,有人扔出个大石榴过去喊道:好腿,这段去年没有,奖个大石榴!又惹出一阵大笑。
众人陆续下场,演练自己拿手的套路,或与亲传弟子演几段本门拳脚的攻防,小院里渐渐热闹起来。国术馆形意门这边下场的是老九,他一身新换的对襟小褂,紧扎绑腿,从五行拳演起,招架缓慢,却更显出拳意连绵不绝,在座的诸位师傅看在眼中,无不点头。只有李有德站在一边,边看边冷笑,嘴角不屑地朝一边歪着。
老九察觉到李有德的神情,他年轻人好胜心起,舒腰探臂开始演练鹰熊形。这两形为形意十二形之母,招式古拙,变化万方,老九故意逞艺,从鹰熊形的起式开始,竟由同一式演出了其它十形的不同招法。李有德在人群后面看着,神情由不屑、到吃惊、到惊讶、再到目瞪口呆,大惊失色。老九这才收了拳架,立在场中,有些矜持,却掩不住得意。
任师傅当先开口道:好孩子,功夫好,手艺更好,就是量少!这最后半句话一语双关,意思是老九家开的饭馆,厨艺颇佳,但菜碟子小,量给得不够大方。有道是得胜的猫儿似老虎,老九偷眼见旁边卢鹤笙眼含笑意,面色有光,便壮着胆子开玩笑道:菜碟子小您才能常来啊,下回您老再来赏脸,我换大碟给您炒特份的。
这时有好事者提议,请远道而来的李林清下场献艺,大家瞻仰瞻仰。那李林清也不推辞,放下手中茶碗,掸了掸衣袖正色下场。
华北武林中病尉迟的名号无人不知,谁都知道李林清一身内家功底已臻至高境界,谁都知道李林清这次不请自来,怕是来者不善。于是众人都纷纷落座,敛神屏气地等着看李林清要露一手什么功夫。
李林清站在院中,背负双手,先仰天默想了一小会儿,随即沉肩拔背稍稍分开两脚,在院里左一下右一下地跺起步子来。只见李林清双目微闭,全身放松,就这样看似随意地左跨一下、右跳一下,全无节奏与步法。即便是听戏跟着胡琴的票友们,跳得怕也比他好看得多。
众人先是吃惊,而后莞尔,不少人已经在掩嘴偷笑了。一个乡下来的大汉,在众人面前来回地学跳舞,这也太过滑稽了。但是再过得片刻,笑的人越来越少,几乎所有人脸上都流露出惊讶之色。因为很多人都渐渐看出,李林清并非故意作秀,而是展露了一种威力之极的身法!李林清在跃动时全身放松,可颈、肩、肘、背、胯、腰、膝、踝等关节,无一处不在保持着弓形,整个人看似懒散,却如一根紧紧压缩的弹簧一般,随时都可以迸射而起!而他虽然两眼微闭,却敏锐得如同一头野兽,谁盯着他的要害看,他马上便能察觉,随即变化身姿,以交手式转过头来面朝着那人,全身蓄势待发,顷刻间便能完成全力一击!竟似身前背后都长了眼睛一般!
再过得片刻,李林清动作越来越快,人在场院中起舞,犹如鬼魅,身法之快,几乎令人目不暇接。他虽是闭目,但场中所有人的目光所注,却都逃不出他的觉察。谁多看他的要害一眼,他便用出手势朝那人疾跨出一步,身法极快,杀气扑面,他一个人竟然逼得所有人不敢再看他身上的要害所在,只能低头盯着他的双脚看。众人到此时不禁大惊,心下俱都骇然。
片刻后,李林清在场中央停下,缓缓运气吐纳,竟然呼吸平稳,面色平和,全无剧烈运动后的呼喘。他两眼睁开神色清明,眼神凌厉如电般扫了众人一眼,开口道:诸位,我这李家的功夫如何?这话众人没法答,也不敢答。李林清已经接着道:师弟,还得你来指点指点我李家的功夫啊。尤其是我李家的炮捶架子,还要请你亲自调调呢!
此言一出,院中众人心底顿时明了,这李林清果然是来者不善,这话是当天卢鹤笙打他儿子李有泰时说的,而李林清此时当着天津武林人物的面,指名道姓说出,等于直言挑战卢鹤笙!众人转过头去,座椅上的卢鹤笙面色已大变,惊讶中带有一丝愠怒。
李林清再不多言,双手背负微微扬头,冷眼瞧着对面七尺之外的卢鹤笙。
李有德站在椅子后面,将整个过程看了一个满眼,李林清一露身手,他就看出来老爷子今天是动了真功夫,这一路步法既是显艺立威,也是战前的活动筋骨、凝聚心神。现在的李林清全身气血已经流转自如,神清气明,脉络顺畅,一身杀气也已经凝聚成型,立在院中犹如一柄出鞘利剑,斜指卢鹤笙。这一战纵然卢鹤笙有天大的本事,他李林清已经占了先手!李有德不由兴奋得捏住椅背,心中暗想:卢鹤笙啊卢鹤笙,你也就欺负欺负我们哥俩,我倒要看看今天你究竟会栽多大跟头!
卢鹤笙知道自己的大师兄脾气火爆,不然也不会有病尉迟的绰号,更兼老来得子,最是护犊子。他原想等聚会完毕后,找个地方请太师兄喝上几杯,委婉地把事情说明,把李有泰正式收归自己门下,这样也免得同门间伤了和气。可没成想李林清竟然等不及他解释,大庭广众下公然发难,丝毫不讲同门情谊,逼着他要在天津卫武林同道面前下场交手。这众目睽睽之下,关系着个人的颜面与名声,所以一旦交手双方肯定都是不留余地、倾力相拼,结果必然是非死即伤!而形意门同门师兄弟之间如此相残,谁败了怕都是要伤自己一门一派的颜面。
卢鹤笙坐馆两年,这位置和一身的名望也是靠本事打出来的,话已至此,已无退路,不得不接招。卢鹤笙冷笑一声起身道:原来大师兄在这儿等着我哪!也好,久闻大师兄功夫通神,今日既然大师兄有兴致,也好讨教一二,请大师兄莫要容让,小弟必定全力相陪!
这番话众人都听得明白,叫战的杀气腾腾,应战的全力以赴。有好事的人已经情不自禁地站起来,目不转睛地盯着二人,生怕错过了一招一式。任师傅皱皱眉,拉了拉身边一位老师傅道:乔老,这俗话说二虎相争,必有一伤!何况是同门手足,您老给劝劝吧
旁边几人纷纷摇头,低声道:劝不得啊,这是人家自家门里的事情,人家都说了是相互指点,咱们外人怎么拦?再说了这里面过节大了,就凭病尉迟那脾气,你拦住他第二天没准他就上门找你讨教去!
任师傅心有不甘,站起来道:两位,今日大家叙旧为主,不宜切磋。等我们都走了,你们两位爷们找个大点的地方,把自己家的秘传都亮出来也不迟嘛话未说完,李林清一抬手,拦住他的话头,摆了一个三体式傲然道:不必了,打他用不了多大的地方!
这一句话如针似油,激得卢鹤笙心火大盛,他心道:我是当着这许多人,给你留着面子,教子无方还如此蛮横,今日要不下场应战,今后天津卫的市面上,哪还能有我卢某的立足之地!想到这里,卢鹤笙甩开长衫大步下场。他俩手一摆,先抱拳行礼,继而亮出个虎抱头的架势,伺机而动。两人下场,四目相对,各自将对方的架势从头到脚扫了一遍,都不由得心中暗自赞叹。这二人都是一方英雄,身负数十年的武功修为,举手投足间毫无破绽,一交手肯定是如同钢鞭磕铁锏一般,打得火星乱溅。
院中众人此时心态各异,不乏有平日里看着卢鹤笙春风得意,心下嫉妒,准备看场好戏的,但更多的是见识了李林清的身手之后,为卢鹤笙担心的。有不少平日与卢鹤笙交好的武师已经站起身来,准备等到情急危险时,上前分开二人。但高手过招电光石火间胜负即分,等到旁观众人看到危险时,怕早就有一方重伤在身了。
正在这时,忽听门外脚步声传来,有人咳嗽一声,低声喝道:住手!接着是一声清脆脆的娇呼:二位师傅,先暂且停一停!众人循声望去,只见门外远处停了一辆汽车,一老二少三人正从门外进来,当先的老者马褂长衫,银发白须,鼻梁上架着一副玳瑁腿的眼镜。旁边一个身穿水蓝色衣裙的少女相搀,这少女高个苗条,剪了一个齐眉的刘海,更显得一双大眼睛黑中透亮格外有神。这两声高呼显然就是这两人所喊。两人身后还跟着一个西装革履的年轻人,一副金丝眼镜架在鼻梁上,手捏白手帕,尽管从头到脚修饰得整洁时髦,却掩饰不住疲惫的脸色。
天津卫老话说:哪行哪业都挂着相儿。这三人看衣着气质,就不是普通家院出来之人,特别是那当先的老者气宇轩昂,一把银须飘洒在胸前,身板虽然消瘦,但浑身上下却有一股精气神贯穿着,看得出在年轻时有过习武经历,更读过万卷圣贤书,是那种多少年来振臂一呼、应者云集的领袖人物。而他身边的少女,衣着普通,不显华贵,却被搭配得极好,不但衬显得整个人婀娜秀气,看上去又大气稳重。连李有德看在眼中,也不由得心中一动,暗赞一声:真是个好姑娘。
三人进得院门,满院之人倒有九成九都围了上去,热情招呼道:聂老掌柜的来了。哟,聂老您今天气色不错啊。小姐和少爷也来啦,真是难得!难得!来者三人,正是天津商会的理事,棉纺业的巨子聂树屏聂老掌柜,身旁相扶的是其干女儿聂宝钗,后面的年轻人就是他刚从国外读书回来的儿子聂泯川。聂老是天津卫有名的开明士绅,在前朝中过文举却又颇通西洋理法,经商也是诚信为本声誉海外。聂家与江湖颇有渊源,工厂中聘请了不少武师护院,不但对行侠仗义而受窘的武者慷慨解囊,还一直是国术馆的最大资助者,因此虽人不在江湖,却极受江湖人尊敬,在平津一带的武林中,隐隐有孟尝君之风。
任师傅一见聂树屏喜出望外,忙挤进人群,搀住聂树屏的左臂,有意无意地将他往卢、李二人中间拉。聂树屏明白他的用意,笑着快走两步,朝李林清道:刚才听他们介绍,这位可是名动天下的李师傅?大名真是如雷贯耳啊!
以聂树屏商界巨子的身份,加之六十岁高龄,几十年来在华北武林中人脉颇广,李林清便是再狂妄也是不能失礼的,只好收回双臂,规规矩矩地作揖施礼回道:不敢、不敢,李某一山野村夫而已。
聂树屏摇摇头,上前拉住李林清的手道:嗳,哪里话来!谁不知道您李师傅是领袖华北武林的大家,不仅一身功夫登峰造极,教出来的弟子们也都是一时俊杰,我曾经商下过南洋,那里的人都知道沧州有位绝世的高手叫病尉迟的。您可谓是名扬海外啊!
李林清是个极好脸面的人,最重名声与风评,几十年也把身边人的恭维当成常事,要不然也不会受了李有德的挑唆,千里迢迢地来到天津,非要跟同门的小师弟一较高下。有道是铁拳好架、高帽难接,李林清胸中的杀气被聂老这几句话无形中轻轻化掉,得意地笑笑道:聂老过奖,那是前些年抹不开面子,教了几个南洋的徒弟,都是些不成器的家伙。
这边拦住了李林清,那边卢鹤笙一个人自然也打不起来,也走过来跟聂老见礼。聂老两手分别拉住二人道:我是个多事的老头子,您二位的过节我也略闻一二,你们双方未必就非要分出高下,不过是有些事碍住了面子,又被人传话挑动了心火。聂老看看二人眼神,都颇有些不忿的神色,叹口气接着道,我知道有我老头子在这里,今天二位一定打不起来。但我老头子转身一走,难保不生出些事来,这样,今天我老头子索性就做个仲裁,你们两位就当着我的面比上一比,看看究竟谁是天津卫的英雄好汉!不知二位意下如何?
聂老此言一出,在场的人都是一愣,任师傅不禁神色一变,刚要说话,却见聂老身边的聂宝钗神色安详,朝众人使了一个眼色,众人互相看了看,只好将话硬生生咽在喉间。
李林清当即表态,他哈哈大笑道:有聂老仲裁,那真是求之不得,我李某人听凭聂老吩咐就是!言毕斜眼看了一眼卢鹤笙,轻轻哼了一声。卢鹤笙双拳一抱,点点头道:听从聂老安排!
聂老点点头:那我就斗胆出题啦!他咳嗽一声清清嗓子,提高声音道,诸位,大家都知道,我辈习武是为了强身护国,将本门的绝技发扬光大。因此我在此出一题,天津国术馆几年来一直靠各界捐赠维持,但如今时局艰难,为继困难。您二位现在起就各自为天津国术馆筹款募捐,谁能为国术馆先筹募到五千块大洋、让国术馆能广收门徒、将我辈武技发扬光大,就是胜者。这不但要比拳头,还要比胸襟、胆识、气度、头脑、威信。谁能胜出,他就是天津武林界的领袖!二位意下如何?
聂老说完,众人先是一愣,继而纷纷点头道好。众人都知道,李卢二人今日结下的过节不小,都埋在心里,日后一旦有事由引发,必然又是一场激斗。高手过招,死伤也不过是在转瞬间,到时候再叫谁来劝阻怕都是来不及。而聂老出题,让二人将好胜心用在经营国术馆上,既能解决不少挂名武师的生计,让国术馆发展壮大;又能避免两虎相争的危险;另外日后交往相处多了,也多了说合和睦的契机,可谓是一举数得的好办法。这法子只有聂老能想得出,也只有聂老的身份说出来,李卢二人才能听进去。
卢鹤笙比较坦直,听出聂老是在维护形意门,当下先开口道:聂老所言极是,卢某自当遵从。李林清愣了片刻,众目睽睽之下也不能强要寻斗,只好点头同意。聂老借机拉住二人双手道:那好,英雄一言,快马一鞭。请两位英雄三击掌为誓,以半年为筹款期限,其间且不可动怒私斗!
二人点头,击掌盟誓。李林清是个火脾气,此番就是想要来压一压卢鹤笙的气焰,偏偏聂老插进来让他一腔火气无处发作。此时李林清颇觉郁闷,心中忽发小孩任性心气,击掌时手腕一压,一股暗劲传到卢鹤笙的手上,卢鹤笙觉察到劲力不对,忙运劲化解,右肩头已是吃力,上半身不由自主地一晃。
卢鹤笙心中诧异,只见李林清面露得色,心中不由恼怒,暗道:我尊你是门中大师兄,处处容让,你怎地如此不知好歹!休怪我卢某不给你留面子。当下抖腰挺肘,第二掌上也运了劲朝李林清胸前拍了过去。李林清一时得手心中欣喜,却不料卢鹤笙第二掌连本带利偿还过来,又是用了虚实结合三叠浪的劲道。当下李林清右臂吃劲,也是不由自主地连晃了两晃。这一下李林清恼羞成怒,悄然后退半步,掌心内扣,第三掌运了功力直奔卢鹤笙的左前胸。卢鹤笙这边早有准备,吸口气含胸坠肘要硬接这一击。
正在这时,聂老看出两人神色有变,忙举起右掌,塞在两人中间道:我这裁判也击一掌!李卢二人见聂老的手掌拦在当中,忙收力变势,老老实实地将手掌轻轻击在聂老的手掌两面上。聂老忙拉住两人手臂,哈哈大笑道:好啦好啦,事情都过去了,都坐下来,喝酒、吃果子!
早有弟子们看茶递果子上来,大少爷聂泯川懒洋洋坐在椅子上接过桔子,摸出白手帕先擦拭了一番,才用手剥开皮吃。众人都知道聂家大公子是从国外回来,念洋文吃洋面包喝洋墨水的,却没想到连吃个桔子都这般爱干净,一时都面露窘色。聂宝钗见场面稍冷,忙端起茶碗团团一敬道:诸位师傅,家父年事已高,照例由小女子以茶代酒,敬各位师傅一杯,这杯茶有个说法叫平安茶,喝了以后各位师傅们家家平安、衣食无愁,请各位师傅都要喝上大大的一口。她语音清脆,众人听得入耳,都哈哈笑着举起茶碗来,一时满堂和气。
李有德站在李林清的身后,手捧茶碗只顾盯着聂宝钗看,两眼走神,一颗心早飞到爪哇国去了,将李林清抬起来接茶碗的手就晾在了那里。老九在一边瞅见了,碰了碰李有德,嘿嘿笑了两声,李有德脸色红中透黑,狠狠瞪了老九一眼,老九悄悄朝李有德捏了个兰花指,扭了两下腰,忍着笑远远跑开。李有德的目光如锥似箭,追上去在老九的后背上穿了无数个窟窿。
明月高升,夜色渐凉。众人才兴尽而散。李有德回到屋里忙不迭地给李林清打水、沏茶,李有泰站在炕边上低着头大气都不敢出。李林清则趿拉着鞋,坐在椅子上抽烟,上一眼下一眼地打量着自己的儿子。
长本事啦?让你来这儿是学本事,你倒去教人家?翅膀长硬啦?李林清一巴掌拍在桌子上,吓得李有泰一哆嗦,给你爹我丢人!惹了事给我丢人,挨了打也给我丢人!你这小兔崽子给我丢人丢出六百里来了!
李林清越想越气,抹下一只鞋来劈头扔过去:人家说我李林清的儿子没规矩,更没本事!一招都接不住,你学的那些本事都让狗吃啦!李有泰也不敢躲,闭着眼任鞋底印在自己脸上。
李有德端着木盆进来,放在李林清的脚下,先把剩下的那只鞋扒拉到一边去,免了李有泰挨第二下,然后麻利地除下袜子,把李林清的双脚按在热水里。热水疏通筋脉,先将李林清腹中的怒气泻了不少。李有德边给李林清揉腿边道:伯,不是这样说的。您看我俩来了几个月了,什么都不教不说,您说他卢鹤笙这是防着谁呢?再说了,他知道有泰是谁,还下这重手,这一下子那是打在您脸上啦。李林清瞪了他一眼,一脚踢翻木盆喝道:放屁!再胡说打折你小子的狗腿!
李有德怏怏地扯过布巾来给李林清擦脚,撇撇嘴道:伯,您说我放屁,可是侄儿我问问您,今天院子里那些人,有几个是姓李的?有谁是真心盼着您出风头露脸的?还不是您这挨打的儿子、挨骂的侄儿。这句话触到了李林清的心窝子里,他端着烟袋的左手也不由得一顿。
李有德抓住机会道:人家家里两件宝,一是祖师压箱底私下里教的本事,一是国术馆馆长的位子。您老实打实地让自己儿子来学本事,给他个高台阶;可人家就是以为您是冲着这两件宝贝来的。所以说您儿子这一巴掌,是早也得挨晚也得挨。要是我们伤好了还赖着不走,下次人家就能把我们打回沧州去!
哼!他敢!李林清把烟袋朝痰盂里狠狠磕了几下,我不想要,他防着我。好,你越防着我就越来抢!此话一出,两人都面露喜色,李有德偷着朝李有泰使个眼色,李有泰顿时窝着腰蹭过来,一把抱住李林清的肩膀道:哎哟,爹啊,他打得我疼啊,我可是您的心头肉啊
李有德道:伯您放心,您不是跟他打赌击掌了么,孩子们保证咱就算凑不齐五千块大洋,咱也搅和得不让他卢鹤笙凑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