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澄明,繁星点点,轻薄雪色似有若无,那是江南的冬天,带着分独上小楼的漠漠清寒。
月光下,一袭红衣的俊美剑客手扶剑柄,御风而行。
在他身后,十多个手拿木棒和平底锅的村民正一面追赶,一面大声喊着:捉鬼啊,捉鬼啊!
朱雀忽然感觉有点头疼。
奉太师石敬成之命,他来到江南,一举歼灭了当年玉京叛党残留下来数股江湖势力。在暗杀最后一个帮派首领时,恰赶上那首领妻子的头七之日,一众家人未见主妇回魂,却见一个红衣男子从房中跃出。他们不知是朱雀匿在房中,杀死了等在其中的首领,只当有其他鬼怪作祟,于是纷纷拿着驱鬼之物赶出来。
朱雀出道十二年,从来只有他追杀别人的份儿,被别人追还真是头一次。何况还是被当作一只鬼。
甩掉这些人自然不在话下,朱雀的月明千里轻功比之当年的玉京第一杀手清明雨亦或京师高手青梅竹虽然略为逊色,但仍堪称一绝。他微一提气,人在空中轻轻一个转折,已脱离了那些追赶他的人的视线,落到了另外一个院落之中。
还好,今天的那些人只是喊捉鬼,没说捉别的甚么。
朱雀这边正自嘲,院落中的房门吱的一声开了,一个十三四岁的女孩子打着呵欠走了出来,非叫我出来,哪里有狐狸偷鸡
她一抬头,月下一个颀长俊美的身影便映入她眼眸,那人一袭红衣,秋山枫色一般的艳红便如在雪地中燃烧一般,一双凤眼微微上挑,秀丽不可方物。
女孩子一句话说不出来,怔在了当场。
片刻之后,一个尖锐声音划破了静谧夜色。
有狐仙啊
朱雀想,今天出门时或者应该先查一查皇历,多半是不宜出行。
他展开身形,大红披风在风中猎猎飞舞,如巨鸟凌空,直掠过半个城镇,忽然一道雪光映入他双眼,明明身在空中,却骤然感到一阵冷森森的寒意,整个人便如浸入了冰水一般。
下雪了么?他在一户人家屋顶上伫足,抬头望天,却见夜色清明,哪里有甚么落雪?
奇怪,那阵寒意是从哪里来的?
他正想着,又一阵冰水似的感觉浸透全身,一道雪光如银瓶乍破,自青石巷尽头破空而起,霎时间,天地中便似飘落了一阵漫天飞雪。
那不是雪光,是剑光。
好重的寒意,好大的杀气!
朱雀知那舞剑之人定是个难得一见的高手,他虽高傲,却也审慎,先未靠近,只凝聚目力,向青石巷尽头看去。
相距毕竟太远,舞剑那人面貌并看不清晰,唯见青石巷尽头一树梅花如新月堆雪,树下一人身形清瘦,一袭青衣,手中拿一柄青锋剑,剑身微动,便是雪光潋滟。月下看来,那人身影倏起倏落,雪地之上唯见一条淡青身影如流星乍落,耀映于森冷剑光之中。
那套剑法殊为平常,不过是一套峨嵋派的小楼吹彻玉笙寒。峨嵋多女弟子,剑法守势多,气势也偏于阴柔一面。然而这套剑法自这青衣人手中使来,却是唯见漫天的冷锐杀气。
朱雀向来自负剑法,年轻一代中,他的剑法确也称得上首屈一指。然而在这个飘着轻薄飞雪的江南小城里,见到这个将十分守势化为十分凌厉的青衣人,他心中却不由兴起钦服之意。
只怕连峨嵋掌门在内,也无人使得出这样一套小楼吹彻玉笙寒!
他心中思量,再一抬首,却见那青石巷尽头空空荡荡,惟余那株白梅傲雪临风,那个舞剑的青衣人,不知何时已经离去了。
地上薄薄的一层细雪,夜色似渲染开的水墨,本就浅淡的颜色又被晕开了一层。
青石巷的尽头是一户寻常人家,木窗半开,灯光融融。一身青衣的削瘦年轻人坐在窗前,手里端着一只青瓷酒杯,雪光合着酒色映在他面上,那眉眼轮廓便如蘸了江南的清酒,一笔笔细致描画而出,十分秀致之中别有一番醉人之意。
那青瓷酒杯还是满的,青衣人没有喝,一双清郁眸子望向前方,不知在想些甚么。
正出神间,窗外忽然传来一阵清越笑声,青衣人一怔,抬首向外望去。
一个俊美青年正站在窗前,一双凤眼顾盼生辉,气派高傲不羁。但他此刻眼神声音,却是全然的真挚赞叹:
这位朋友夤夜饮酒赏雪,好番兴致!
青衣人放下酒杯,微微一怔,淡淡道了句:不敢当。
那俊美青年洒脱一笑,道:何必客气,我赞你便是真心赞你,在下他犹豫了一下,低头看了腰间一眼,续道,在下钟无涯,不知朋友怎样称呼?
这俊美青年正是朱雀,他追到青石巷尽头,见那青衣人独坐月下窗前,心道,这人剑术高明,未想气质也是这般卓绝!又想,他身负如此武功,却甘居清贫,实在是个皎然不群的人物,不由便起了结交之心。
朱雀自来高傲,今日却对这初次见面的青衣人青眼有加,自己也觉诧异。
那青衣人听了朱雀说话,冷冽面容上竟有几分忍俊不禁。
江湖上人皆知,石太师手下四大铁卫之一的朱雀原姓钟,平生好穿红衣,佩剑三尺三分,明若秋水,字无涯。
然后你腰间佩着无涯剑穿了件红衣招摇过市告诉我你的名字叫钟无涯?便是取化名,也不必这般张扬啊。
他这边暗自好笑,那边朱雀见他不答,便又问了一遍,朋友,请问你如何称呼?
青衣人收敛心神,且不论朱雀所为何来,自己的名字,却不必骗他。
在下,谢苏。
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谢苏并不是一个会放纵自己陷入回忆的人,然而梦中的事情,又有谁能控制得了呢?
他睁开眼时,面前所对的,却是一张颇为熟悉的面容:双眉斜飞入鬓,眼眸幽深不可测,唯其面上多了几分憔悴,正是罗天堡主介花弧。
谢先生,你醒了。
他张了张口,却发不出声音,又努力了一次,方才勉强开口道:我昏迷几日了?
介花弧叹道:三日。
谢苏哦了一声,他觉自己似是躺在一张软床上,又见身边器物虽是华丽舒适,但与平日不同,原来自己竟是身处一辆马车之上,心下已是了然。低声道:已经启程了啊
介花弧似想说甚么,但终是没有开口。
谢苏不再言语。他毒伤方见起色,说了这两句,又自困倦,一阖眼昏昏然又要睡去。
介花弧叫道:谢先生、谢先生,谢苏、谢苏,莫睡!但谢苏已经昏睡过去。有一碗汤药却是需得谢苏醒来马上便喝的,无奈何,他只好撬开谢苏牙关,将一碗药汤强灌了下去。
介堡主从未服侍过他人,这一碗药灌得着实不易,幸而谢苏虽是处于昏睡,却不似前几日人事不知,朦胧间也知吞咽一二。介花弧长出一口气,心知直到此刻,谢苏一条命才算是从鬼门关里抢回来了。
也直到这一刻,他方才安下心来。
第二日谢苏醒来时,已比前日清醒了许多。车内空无一人,他勉强支撑起身,想看一下马车已到了何处。车帘忽然一挑,一个身披青缎披风的修长人影笑吟吟地坐入了车内,正是介花弧。
谢先生,醒了?
这句话答与不答无甚区别,谢苏不欲开口。
介花弧也不介意,他手中原拿着一个提盒,此刻便揭开,里面是一碗还冒着热气的汤药。他取出递过来,谢先生,把药喝了吧。
那一晚谢苏中了暗部的阴尸毒,这种毒药产自苗疆,其凶无比,谢苏知自己能活到此时已是万幸。他微一运气,只觉胸中闷塞,如堵了一团火炭也似。他亦知药理,思忖介花弧当是用热毒一类药物封住阴尸毒,倒也暗自点了点头,心道以毒攻毒,兵行险着,也亏他想得出来。
此刻再加拒绝已是无味,他伸手接过,一饮而尽。
那药本是热毒一种,发作甚快,谢苏只觉烦恶欲呕,他又生性倔强,不愿显露出来,介花弧在对面却看得真切,便道:这药需平躺歇息发作才快,先生还是先躺下歇息吧。也不待谢苏意见,便扶他躺下。
马车内华贵舒适,并不觉局促。介花弧解下披风为他盖上。谢苏不语,他却也不说话,一时之间,一片静谧。
临近傍晚的时候,马车驶进了一座古城。
进城之时,谢苏自车窗向外望去,他并未来过这里,一时间也判断不出自己究竟身在何处。唯见天际斜晖漫染金黄,映在远处城墙与守城兵士身上,庄严肃穆,恰是一片江山如画。
这家客栈名叫云起客栈,介花弧包下东南隅一个院落,甚是雅静。他带谢苏入房歇息,客栈送来热水供众人梳洗,须臾,又送了茶水点心上来。
这家客栈名字不俗,器具也甚是雅致。谢苏毒伤未愈,胃口不振,吃不下东西,却有些口渴。他半躺半坐在床上,接过送上的雨过天青钧窑瓷杯啜饮一口,却觉那茶水清香之中略带酸涩,略一回味却又满口生甘。他一怔,低头见茶水金黄清澈,里面还有切得细细的青梅片。
这种以新茶、青梅、冰糖泡制而成的青梅茶,在北方,是见不到的。
原来,自己已经到了江南。
朱雀第二次来找谢苏的时候,带的不是茶,是酒。
那天夜晚浮云隐隐,朱雀着一身秋山枫红色长衣,提酒踏月,翩然而至。
谢苏失笑,心道莫非二人初见时他见自己正自饮酒,便当自己是酒鬼不成?朱雀却笑道:这是我从距此数十里的梅镇上沽来的竹叶青,不可不饮!
这话倒有几分像邀功,但朱雀面上却是一副洒脱直率之态。谢苏微微一晒,却也没有当真拒绝。
他起身取了杯子,起开封泥,手一侧,一条碧绿酒线倾入杯内。那酒果然不同寻常,清浅一个杯子,酒水入内却是深不见底一般。
窗外,不知何时天阴了下来,月色如昏,朱雀举起酒杯,向谢苏笑道:
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那天夜里,二人喝了整整一坛的竹叶青。
朱雀酒量尚不如谢苏,喝醉了便伏在桌上昏然睡去,丝毫不加防备。谢苏摇摇头,他原想朱雀到此或者另有目的。如今看来,他却只是单纯想和自己交个朋友。
他烧了水,找出去年留下的青梅和冰糖,为醉倒那人沏了一壶青梅茶。
由玉京至青州的一条阳关路上,两个青年骑士顶着烈日,正自赶路。
那两匹马一身烟尘,不知赶了多少路程。然马上的二人均是身形挺拨,并无疲惫之态。左手边的青年二十七八岁左右,眉宇端正英俊,颇有军人气度。除一柄腰刀外,他身上别无长物。
右手边的青年年纪更轻,不过二十出头年纪,一眼看去,那青年身形高挑,一袭白衣,一双眼真如明珠秋水一般,面貌生得极是俊美,惟其双唇削薄,神色冷峻,未免给人难以接近之感。
这二人皆是军官,在当朝年轻一代将领中颇负盛名。左手边骑士姓何名琛,原是朝中定国将军陈玉辉身边副官,后来陈玉辉为玉京杀手清明雨所杀,那时何琛位微人轻,却终为陈将军报了大仇,一时间传为佳话。
右手边骑士名叫江澄,其父江涉为当年救国功臣,封爵清远侯,亲姊江陵则曾任禁军统领,一手训练出的忘归箭队天下闻名,当年征讨玉京叛贼时立过大功。江澄家世渊源,却与平民出身的何琛大不相同。
二人名声虽然并称一时,但一在江南大营,一则驻守北疆,少有来往。方才偶然在官道相逢,何琛便先自拱手笑道:江统领,未想在这里见面,实乃幸事!这次奉石太师之命同往青州,你我二人须得通力合作,今后也请江统领多多照应。
这几句话说过,按理江澄也应客套几句,但江澄甚至未向他这边看过一眼,便似眼里根本无这个人一样。
何琛不解,他为人正直坦诚,心道:莫非我方才说话,他未曾听清?便又重复了一次。却只见江澄神态如旧,并无与他攀谈之意。
何琛又想,或者此人不喜与他人交谈。便不再多说甚么。
但通往青州的官道只此一条,二人并骑而行了一段,江澄眼中容不得他人,何琛却觉毕竟份属同袍,不言不语总是不妥,又开口道,这次前往青州,不知太师究竟有何要事?
这句话便不完全是寒暄了,此次石太师将他调出江南大营,连职务都一并有人顶替,却又未说明到青州究竟有何要事,疑惑也是当然。
江澄策马自顾前行,竟是一副不屑回答之态。
何琛愕然,又道,前些时日京中纷纷传言朝中似有征讨戎族之意,若如此,理应调我们去北疆,为何派我们去青州?
江澄总算开了金口,一双眼看的却仍是前方,语气颇冷,朝中确要征讨戎族。
何琛一惊,果真如此?
江澄并未回答,何琛续道:此刻攻打戎族恐非最佳时机,此刻朝中将星凋零,中级军官中虽有出众人才,但并无可统领全军的大将。且若攻打戎族,西域罗天堡是必经之路,据闻这一任堡主介花弧是个心机深沉之辈,只怕不易应付
他还要继续说下去,江澄忽冷冷一笑:若时机成熟,攻打戎族便是理所当然了?
这句话问得何琛莫名所以,不知他是甚么意思。原来江澄军功虽厚,名声却极差,军中纷纷传言他气死生父,逼走亲姊。何琛便想:此人性子实在古怪,又难相处,难怪有这许多不利于他的流言。
正思量间,后面忽然赶上一匹高大黄马,马上坐的也是个年轻人,一身衣衫颇为华贵,与他们擦身而过之时,口中喃喃,不知说了一句甚么。
这一句声音甚小,音节又古怪。莫说何琛未曾听清,便是听清,也不知究竟为何意。江澄脸色却忽然一变,道:站住!
他口中叱喝,右手已抽出腰间长剑,明晃晃一泓秋水也似,朝着那人后心便刺!
这一招凶狠凌厉,丝毫没有容情之处,何琛在一旁只看得皱起眉头,心道那人不过一个寻常路人,又无过错,怎的下此狠手?但他武功逊于江澄,阻挡却是不及。
马上那年轻人听得身后风声,一转身,却也拔出佩剑,当的一声火花四溅,竟将江澄那一剑生生架开。
他这一回身,三人便打了一个照面,何、江二人见那人亦是二十左右年纪,身材修长,相貌端正,眉宇微沉,但鼻梁高耸,眼眸颜色较之常人略浅,并非中原人物。
但他那一剑,却是地道的中原剑法。
这下连何琛也疑惑起来,问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那人尚未言语,江澄却不容他多说,剑身微颤,唰的一声又刺了过去,这是他家传的追风逐影剑法,他天资聪明,年纪虽轻,修为已是不俗。
那人见这一剑刺来,不慌不忙,右手背剑,江澄迅捷无比的一剑已被他挡住,随即反手一剑,竟是顺着江澄剑锋削了上去,这一招若是着实,江澄五根手指只怕就要当场废掉。
他挡第一剑时尚是玄门正宗剑法,这一剑轻灵诡谲,却已是海南派的剑招了。
但江澄又岂是寻常人物?他不避不闪,手腕一翻,反向那人双眉间刺去,追风逐影以快闻名,后发先至,这一式已是两败俱伤的打法。果然那人不愿硬拼,回手撤剑,在江澄如此攻势之下,竟又反攻了一招,逼得江澄也不得不撤剑,这一式已是看不出是哪里的剑招了。
三招一过,江澄心如明镜,单以剑法而论,自己实不及面前这人。他微微冷笑一声,左手探入腰间,刹那间一条银色长鞭如天外游龙,乍然而现。
这一下他左鞭右剑,一走轻灵之势,一现紫电之姿,配合的恰是天衣无缝。十招一过,那人身上压力渐重,他心中有事,不愿恋战,连环三剑刺出,逼退江澄一步,随即扬手一鞭,叱喝一声,那黄马得了主人号令,飞一般向前跑去。
江澄、何琛二人的坐骑是战马,亦是百里挑一的好马,但与那黄马比起却是大为不如,追赶了片刻,官道上只余烟尘滚滚,早不见了那人踪影。
何琛问道,那人身上有甚么异样?你为何对他动手?他也未想江澄能即刻做答,毕竟刚才碰得几个钉子已经不小。谁知江澄却回答了一句,或者说,是反问了他一句:
你知道那人方才说得一句是甚么?
何琛摇首,他也隐约想到江澄当是因此动手,却实在想不到,那人经过他们时,自语的一句话竟是:
石敬成果然要对戎族下手
那一句是波斯语,不知江澄为何会晓得。
天近傍晚之时,二人离青州尚有一段路程,便在青州附近的明月城中寻了一家客栈投宿。
明月城原是玉京周边五郡十二城之一,虽不甚大,却自有一番风流繁华。何琛以马鞭指着门前牌子上云起客栈四个字,笑道:这座城的名字好听,单一个客栈,却也有这般雅致名字。
其实若是何琛一人,必不会住这等昂贵所在。但江澄世家出身,哪肯屈就?无奈何,何琛也只得跟着他住了进去。
但价钱贵一些,自有贵一些的好处,何琛见里面布置精细富丽,院落内更是繁花似锦。不由赞叹不已。江澄却指着东南隅一个院落,道:那里还罢了。
小二忙点头哈腰的陪不是,道:这位公子,实在对不住。那个院落已被一个北方来的大商人包下几天了,您住这边的房间可好?
何琛笑道,还是这些关外的参商阔绰。又向江澄道,我看这里面的房间也很好,不如住下吧。
江澄冷冷哼了一声,却也没有反对,便向里面走去。小二在前面带路,何琛跟在后边,几人刚要进门,却听隔壁的房间一响,一个人推门走了出来。几个人恰好打了个照面,各自惊讶不已。
从江澄和何琛隔壁走出来的人,竟是他们在路见遇见的那个异族年轻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