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许惊弦忽被一记尖锐的笛声惊醒,只听到门外一阵嘈杂,许多人往来不绝,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他刚刚披衣起身,房门传来两声轻敲,还不等他回应,沐红衣已闯了进来,脸上神情古怪。
“怎么回事?”
“有人夜闯梅影峰,铁老大与请葛二哥自会处埋,你好好休息吧,不用理会。”
许惊弦满腹猜疑:“你半夜闯进来,就是告诉我好好休息?”
“你是客人,我是侍女,都不方便出山面。莫忘了那个奸细的身份尚未传明,今晚成许与之有关。”
“即便是客人,此刻依然酣睡也是于理不合,奸细在暗处,若是再无行动,永远也难以查明。更何况如果你希望我做帮主,又怎会让我置身事外?”许惊弦蓦然醒悟,“是不是平姑娘出事了?”唯有这个可能才有意让他回避。
“你这笨小子原来很聪明嘛。”沐红衣对许惊弦迅速的反应出乎意料,“好吧,我也不瞒你,有人夜闯天地间,怕是劫狱,不过你放心,刚刚得到消息,平姑娘一切都好,只是受了些惊吓。”
许惊弦稍稍松了一口气:“帮中弟子可有损伤?敌人目的何在?”
“那边形势混乩,隔一会儿才有消息传来。只知道敌人武功极高,先以口令骗过守卫打开天地石,十八名守卫瞬间被放倒了十七个,幸好最后一人在被制之前吹响了警笛。但是……”沐红衣神情疑惑,“十八名守卫除了被点穴道,皆没有任何损伤,对方显然手下留情。依此推算,应与裂空帮有些渊源,本猜想姑沈羽率人劫走平姑娘,可是她却安然无恙。奇怪的是,似乎敌人只在一层牢房活动,根本未到达二、三层,而一层关押的都是些并不重要的犯人,实在猜不透对方的意图。”
“依你所说,天地间的口令十日一换,敌人会得知?”
“这恰好证明了此事多半与本帮的内奸有关。”
一名弟子急速赶来:“天地间传来消息。”
“讲。”
那名弟子望了许惊弦一眼,略有些迟疑。
沐红衣喝道:“许少侠不是外人,还不快说。”
“据救醒的守卫汇报,来敌似乎只有一人,面蒙黑巾,出手极快。经查证房中一名犯人被劫走,是个乌槎国的俘虏。”
“乌槎国俘虏?”这个答案显然大出沐红衣意料,她不由皱起眉头。
许惊弦微一思索,拿起断流剑,欲要出房。沐红衣手臂平伸,拦在门口,目视着他摇头:“你明知此去会惹起猜忌,为何偏要多生事端?”
“猜忌?”许惊弦心念电转,立知究竟,“嘿嘿,我恰好听到你说出‘天辽地阔,唯吾独立’的口令,而昨日我才抵至梅影峰,今日就出这样的乱子,怕是有人怀疑是我泄密吧。”
“我知今日除了我与阿义外,你并没有与外人联系过,绝没有怀疑。”
“你虽如此想,其他人却未必吧。”沐红衣面色尴尬,显是默认。
“请你让开,我必须亲自去证实平姑娘的安全。”许惊弦口气虽然平淡,却流露出无可辩驳的坚定。
“如果我不让开呢?”
“你现在是谁?花生还是沐门主?”
“这有何区别?我都不会让你走。”
许惊弦缓缓道:“花生是我的朋友,她理解我的做法,不会阻拦;而沐门主是个识大体的巾帼英雄,想必不会逼我拔剑……”
沐红衣一震,许惊弦异样的眼神令她恍若见到另一个人,带着少年的倔强、侠客的果敢、死士的决绝,甚至还有一分帮主的威仪。她收回手臂,轻声道:“不要忘了,沐红衣也是你的朋友。”许惊弦推门而出。
“许少侠最好留在这里。本帮弟子奉命严査,若遇行迹可疑者先擒再问,暗夜之中,以免误伤。”一个冷峻的声音响起,来人身材高瘦,一头乱发披肩,正是鬼发蒋应。
许惊弦听出蒋应语气不善,瞥一眼他腰间的软鞭道:“若是我不听从蒋门主的忠告,是否就要用你的鞭说话了?”
蒋应漠然一笑:“许少侠是个聪明人,自然知道有些麻烦能免则免,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道理。”
“蒋门主错了,帮中弟子不认得我,也会认得它。”许惊弦左腕一翻,亮出紫霜戒,“何况若我是个怕庥烦的人,也不会接下这枚戒指。此刻我去天地间查看,蒋门主最好不要阻拦。”
蒋应面色一沉,明沉的目光锁定许惊弦,右手已握在鞭柄上。
“阿义!”阿义忽从一旁闪出,横身拦在许惊弦身前,掌中张弓搭箭,却是正对着蒋应。
沐红衣随后跟来,大吃一惊:“阿义,快放下弓。”
阿义摇摇头,半步不退。
许惊弦万万料想不到阿义竟会护着自己,拍拍他的肩膀:“阿义不必紧张,蒋门主只是和我开玩笑。阿义快去休息吧,明晨我们再去看日出。”
阿义露齿一笑,松开弓弦。许惊弦的眼中神光一闪:“还请蒋门主以大局为重,莫要轻举妄动。”言罢大步离开。
蒋应握鞭的手指一根根地松开,终于还是没有出手。沐红衣面露惊容,白日在静思堂中,面对诸位门主有意无意的挑衅,许惊弦百般忍耐,何曾想此刻却乍现霸气,实是让人措手不及。
蒋应盯着许惊弦的背影:“是否暗中跟踪他?”
沐红衣摇摇头:“由他去吧,以他的武功,恐怕就算铁老大亲自出马,也必会被他发现。”
“不过一个十六七岁的毛头孩子,能有什么本事?”
“你可典要轻视他,我今日见他出手,只怕裂空帮上下除了帮主外,唯有沈羽的双枪可与之匹敌。路啸天传书,他在观月楼力敌慕松臣与鬼失惊,只怕并非夸大事实。”
蒋应见沐红衣说得郑重,半信半疑,冷笑道:“就算他武功再高有什么用,如此意气用事,怎能服众?真不明白夏帮主怎么会告诉他转轮诀。”
“他决不是一个鲁莽的人,或许只是被怀疑激起了傲气。”
沐红衣自然不知,许惊弦如此强横固然有担心平惑的原因,但更重要的是,在接受诸葛长吉考验的同时,他也在考验众人!
梅影峰似乎一下子热闹了许多。竟有人单枪匹马夜闯梅影峰,并且成功从牢中劫走一人,可谓裂空帮近数十年来未有之事。平日隐于暗处的裂空帮弟子尽数出动,搜查来敌的踪影。串连成线的火把像一条条在山中盘旋的长龙,四处弥漫着肃杀之气。
许惊弦一路直奔天地间,沿途有意显露身影,若遇阻拦,则公然亮出紫霜戒。许多帮中子弟原不知他的身份,但有人人的紫霜戒,随之皆肃然起敬,消息一传十、十传百,短短片刻间,大多数弟子都知道帮主派来一位少年特使,纷纷对此百般猜测。
天地间内灯火通明,霍之良与诸葛长吉正在询问守卫与犯人,冯七、刘书元、包无染等人则分别率人四下搜索。许惊弦的出现令霍之良陡然一震,嘴里低声骂了一句,诸葛长吉却是不动声色。
许惊弦淡淡打了招呼,径直到三层见过平惑,确认她的安全后方才施施然下来。
霍之良哼道:“此乃帮中要地,许少侠既已见过平姑娘,若无要事,还请不要久留。”
许惊弦如若不闻:“小弟关切平姑娘是为情,受夏帮主重托是为义。帮中任何事情,无论大小,皆难置身事外。”他悠然一笑,“沐、蒋两位门主后已被小弟说服,想必霍兄无须我再多费唇舌了吧。”
霍之良正欲开口,诸葛长吉抢先道:“敌人劫走了一名乌槎国的俘虏,我与铁老大正在审讯其余人犯,好确定被劫之人的身份,奈何语言不通,难有进展,许少侠曾随朝廷大军南征乌槎,可会说乌槎语?”霍之良话语被憋在肚中,偏又发作不得,愤然喷出一口气。
许惊弦见几名乌槎国俘虏口中哇哇大叫,却不通其意,暗忖这是否也是诸葛长吉设下的“考验”?但他的面容皆隐在黑布之下,难辨真假:“小弟亦不懂乌槎语。但敌人既然能得到口令,帮中必有内奸,只要找出此人,一切就将水落石出。何况警报及时发出,敌人身负俘虏,难以尽快逃离,在本帮如此大规模的搜捕之下应是无处藏身,但距离事发已有半个时辰,依然未现踪影,多半假扮帮中弟子隐于众人之中,搜捕未必有成效,可令帮中子弟按同组互相辨认,以免敌人混迹其中。”
“许少侠此计甚好,既然如此,你不妨先去外面巡视一番,或能发现些蛛丝马迹。本门弟子但见紫霜戒,皆会听从号令。”
许惊弦笑道:“霍门主提醒晚了,我方才来时已见过许多弟子,此刻他们恐怕正在对我的身份议论不休。另外知会一声霍门主,五日之内我要见四大长老,尚请安排。”
“你……四大长老闭关数十年,决不会轻易见外人。”
许惊弦敏锐地抓住霍之良的破绽:“夏帮主传我紫霜戒与转轮诀时,可没有当我是‘外人’。我见四大长老另有机密之事,霍兄若再推三阻四,不免被人认为别有居心。”
诸葛长吉开口:“许少侠可知见四大长老的后果?”
许惊弦朗然道:“小弟既然来了,无论有何后果,皆可一力承担。”
霍之良但见许惊弦锋芒毕露,迥异日间的隐忍,惊疑不定,脱口道:“四大长老只能决定帮主的人选,除此之外诸事不理,你能有什么机密?”
“霍兄是个明白人,小弟也就打开天窗说亮话。”许惊弦目射奇光,一字一顿道,“奉夏帮主之命,由我接替裂空帮帮主之位!”语气中那势在必得的强烈自信,震慑全场。
霍之良虽然早有所料,仍是禁不住浑身一震,旁边几位裂空帮弟子更是惊呼出声,随即就是一阵长久的静默。
诸葛长吉亦对此始料不及,毕在许惊弦宣称自己得知转论诀之时,诸位门主对此便已心知肚明,似这个半公开的秘密一旦揭破,就再无转圜余地。为何这位有着远超同龄人冷静的少年态度突变,显得如此急功近利?他若有所思地望着许惊弦,却难以从他镇定的面容中觅出端倪。
许惊弦环视众人,微微一笑,转身大步离开。
秋深露重,山风吹在脸上,寒意渗入骨髄,冷却了许惊弦滚烫的面孔,他心头却是一片苦涩。
这并不是他的本意,那藏在暗处的奸细就像一条蛰伏的毒蛇,轻易不会出动。但是当他显露出对帮主之位急不可待的野心之时,无论那名奸细怀着何等目的,都决不会坐视不理。一旦有所行动,就有可能露出马脚。为了引蛇出洞,他甘当诱饵。
因此,他必须欺骗自己,相信自己是一个为了权力不惜任何代价的人!
他虽确定裂空帮中必有奸细,却无法判断来自将军府还是简歌?或许二者皆有。将军府或许会支持自己接任帮主,但对于简歌来说,却未必称心如意。面对自己的这一步险棋,奸细会做出什么反应呢?
许惊弦劈开人群,静静思索着,不知不觉来到一条偏僻的小径中。
“啪”,树枝断响轻轻传入耳中,引起他的警觉。那不是树枝被风吹折断裂的声音,而是因外力踩踏。有人跟踪他!
许惊弦手按剑柄,冷喝一声:“出来!”
身畔的树林中忽然闪出一人,虽身着裂空帮弟子的服饰,却是低垂着头,瞧不清楚面目。他虽是曲起腰背,但每块肌肉皆蓄力待势,似乎虽是准备暴起伤人,充盈着杀气。
许惊弦大惑不解。此人武功极高,恐怕比起自己亦不遑多让,完全有能够控制住杀气不致外泄,却为何如此明目张胆?倒像是有意暴露痕迹。
“哈哈,惊弦不要怕,是我啊。”杀气顿然消失,来人抬起头来,孩童般的面容上双眸灿亮若星,那隐隐散发出惨绿色的光芒、冰冷如死神之瞳的眼中,却有着一般淡淡的暖意。
“童颜,你怎么在这里!”许惊弦大吃一惊,实未想到竟在这里看到了久违的好兄弟。
“嘿嘿,我奉命来救人,却未想到意外见到了你。”
许惊弦恍然大悟,为救那乌槎国俘虏,童颜必是在天地间周围隐伏现察,恰好看到自己去见平惑,吃惊之余不免稍露痕迹,白日在天地间门口,自己感应到的那道目光来自童颜,而非裂空帮的埋伏。诸葛长吉身无武功、沐红衣又要假扮花生掩饰,是以没有发觉异常,天地间的口令外泄也不是因为内奸,而是童颜在旁偷听。
童颜见到许惊弦,喜不自胜:“我原想偷偷吓你一跳,没想到竟被你发觉,你武功恢复啦?”他尽管比许惊弦年长几岁,但行事说话依然像个孩子。
“哈哈,我现在打架可不比你差哦。”
“这样真好。本来我救出人质后应该尽快离开,但总想见你一面,所以留在山中,幸好见到了你,不然白等一场。”听到“人质”二字,许惊弦心中一紧:“你救出的人在哪儿?他到底是什么人,为何冒险来救?”
“是乌槎国君的小儿子桂岩王子。现在裂空帮严密搜捕,无法行动,我先将他藏在一个安全的地方,找机会再离开。”
“桂岩王子!”许惊弦一怔,彼此言语不通,裂空帮上下根本未想到抓来的乌槎国俘虏中竟有如此重要的人物。
“惊弦,你在这里做什么?你是裂空帮的朋友么?若不是见到了你,我可不会手下留情。”
许惊弦心知童颜身为收魂人之后,生性嗜杀,从来出剑见血方还,此次独闯天地间而不伤一人,全是为了自己的缘故。而他为见自己稍一耽搁,只怕难以冲出重围。若是以往,自然会助他脱困,但如今自己作为裂空帮继任帮主,面对此情此景,应该怎么办?他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放了童颜,但如此一来,有何面目去争帮主之位?在这样的大是大非面前,他无法再欺骗自己。
“嘿,你怎么不说话,髙兴得傻了么?不要为我担心,大不了杀开条血路,谁能拦得住我?”童颜哪会想到许惊弦的心思,兴致勃勃地说。
许惊弦沉思良久,痛下决断:“童颜,我要见一见桂岩王子,如果他不懂汉语,麻烦你帮我翻译。”
“奇怪,你见他做什么?”
“我需要和他谈谈。现在裂空帮全体出动,你们不可能无声无息地离开,跟我走一趟。”
“去哪里?”
“天地间。”
童颜一怔,满脸难以置信,缓缓道:“你想做什么?”
“好兄弟,你相信我吗?”
“我当然相信你。但是。我答应过国君,用桂岩王子的性命换师父的自由,我不会把他交给你。”
许惊弦郑重道:“鹤发对我有恩,我不会忘。”
童颜沉默半晌,咬牙道:“好吧,就算你出卖我也没关系,只要保证让桂岩王子安全回到乌槎。”
许惊弦给了童颜肩窝重重一拳:“亏你说得出口。荧惑城之时,你放了我与明将军,我现在若是出卖你,还是人么?”
童颜开怀大笑:“这才是好兄弟。”
再度走进天地间,许惊弦不由一愣。几大门主全都在场,角落边五花大绑着一人,口中堵着毛巾,看模样竟是本帮弟子。而蛇眼冯七守在旁边,额间身筋毕露,一双泛着妖光的眼神死死盯着面红耳赤的刘书元,之前像有过一番不小的争执,直到他的出现才停止广争吵。
许惊弦环视全场:“这是怎么回事?”
蒋应显然余怒未消,冷然道:“这不关你的事。”轻蔑之态溢于言表。
冯七与刘书元彼此对视,沐红衣欲言又止,只朝许惊弦打个眼色,霍之良、包无染等人皆不搭腔,似乎有意要看一场好戏,而诸葛长吉则是默默观察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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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惊弦一笑:“不瞒诸位,此刻劫狱之人就在外面,但既然不关小弟的事,那就只好先送他们回乌槎了。”
众人齐齐一惊,实难相信几大门主率数百弟子搜捕无功,竟被他抢先得手。霍之良终于沉不住气,喝道:“你开什么玩笑?这是我们几个兄弟间的私下纠纷,自会解决。花生,先送许少侠问房休息吧。”
“不劳沐门主,要回去我认得路。霍门主最好把话说清楚,若依你所言,冯门主与刘门主身为本帮护法,大敌当前不为弟子做表率,竟为了一点私怨而动干戈,太过不分轻重,按本帮帮规应如何处罚?”众人听他直言不讳沐红衣的身份,已知有异,又听他对霍之良说话毫不客气,斥其失职,言语间隐以帮主身份自居,不免惊怒交加,各自思量。
诸葛长吉轻咳一声:“此事容后再提。许少侠刚才说已找到劫狱之人,不知是否确实?”
许惊弦淡淡逍:“或许平日我会开玩笑,但在这等场合下信口开河,岂有做帮主的资格?”此言显是针对霍之良方才的说话,霍之良脸色一变,却又发作不得,暗朝蒋应摆摆头。
蒋应转身外出,不多时转来:“据门口两名弟子传报,另有两人随许少侠同来天地间,因身着本帮装束,所以未多询问。”
霍之良喝道:“这两人如此麻痹大意,各打二十大板。”“霍门主少安毋躁,依小弟看来,这两人非但不该惩罚,反应褒奖。”
诸葛长吉笑道:“许少侠不妨说说道理。”
许惊弦抬起左手,紫霜戒在火把的照射下泛出紫红的光芒,映入每个人的眼帘:“两名弟子虽有失职之处,却是因见到此戒,所以才对我毫不怀疑。可惜小弟来到梅影峰一日一夜,却只从这两人身上看到了信任。不错,我原非本帮中弟子,却受夏帮主重托,难免令人起疑,但请诸位自问,江湖汉子本应光明磊落,即便陌路不识,也当坦荡相交。而如果没有紫霜成与转轮诀,你们还会对小弟处处设防么?你们的怀疑到底是因为小弟品行不端,还是出于自己的私心?”
厅中一阵沉寂,准也未料到日间尚显谦逊的青涩少年,此刻竟是如此咄咄遍人。
“小弟才疏学浅,又身为晚辈,本不应该说这些话,但受夏帮主重托之际,便以本帮中人自居,虽与诸位门主无结义之实,却皆视为兄长,以此肺腑之言希望能换取一分信任。若不同心协力,裂空帮实与一盘散沙无异。”
蒋应低卢道:“既要彼此信任,那就请许少侠告诉我,为何劫狱之人就范,却不闻打斗之声,难道许少侠有不声不响便擒住敌人的通天本事?”
“想必蒋兄的消息并不精确。劫狱之人是我一个兄弟,自愿随我回来。顺便提一句,被劫走的俘虏的真实身份是乌槎国的桂岩王子。”
诸人一呆,蒋应、包无染两人正想出门问个究竟,许惊弦横身拦在门口:“且慢。他们本可早早逃走,不必面对诸位,回来也是源于对我的信任。诸葛兄不是曾提及与乌槎国交换俘虏之事么,小弟已与桂岩王子交涉过,待他归国后,立刻放回我们被擒的兄弟。”
诸葛长吉沉吟不语,冯七忽然戟指怒吼:“你堂堂一个汉人,怎会认下乌槎国的兄弟!”
“我这个兄弟是战争之前认的,在战场上,他冒着欺君之罪放走了我与明将军,他虽是异族,却比许多汉人更加重情重义,独闯天地间而不伤一人,也是因为我的缘故。所以,我从不后悔有这样一个兄弟,如果有人想伤害他,我也会挡在他的面前。”
冯七狠声道:“两国交兵,死伤无数,仇深似海,岂能因为这样的假仁假义饶恕他们?”
“冯兄上过战场么?”许惊弦冷然道,“我上过战场,也杀过乌槎国人。所以我知道他们虽非同族,却一样有着喜怒哀乐,生死病痛,一样会在杀人前颤抖,被杀前哭泣。乌槎国君听信泰亲王,兴兵中原,但那些普通的士兵是无辜的,他们或受国君的蛊惑,或被迫来到战场,根本不知自己为何而战,更不知道自己只是一场权力争夺中的牺牲品,若有选择,他们也愿意像我中原善良的百姓一般,安居乐业,尽享和平。”
“那么,乌槎国的王子呢?他必须要为他父亲、乌槎国君的决定付出代价。应该拿他来祭祀那些在战场上死去的汉人!”
“不论桂岩王子是否赞同过乌槎发兵中原,我只知道现在杀了他,我们在乌槎国被俘的兄弟也必会遭遇同样的命运。冯兄认为这个代价值得么?兄弟们的生命抵不过一个异族王子?”
冯七哑然,诸人面色古怪,在心底暗自思索许惊弦的话。
许惊弦对说服众人原无把握,奈何箭在弦上,不得不然。他本可私自放走童颜以全兄弟情义,却是有损大义,帮规难容,这才迫不得已带他回来见诸人。此刻见诸人意动,不由暗舒一口气:“如果各位没有意见,小弟就擅下主张,先送两位客人回乌槎国。等数日之后本帮失陷的弟兄归来后,再释放其余俘虏。”
“若是对方不讲信用呢?”
许惊弦拔剑在手,一咬牙,在掌心割了一道口子,鲜血登时涌了出来:“我信任我的兄弟,若他言而无信,总会给大家一个交代。”
霍之良缓缓开口:“许少侠虽然说得有些道理,但战火止息不久,中原与乌槎国积怨一时难以化解,本帮为白道第一大帮,自当有所表率,这等是非关头丝毫马虎不得。不是我不给许少侠面子,而是事关重大,是否放人,还要诸位兄弟共同商议后再定。”
蒋应道:“我不同意放人,一旦被外人得知敌人竟单枪匹马从梅影峰大牢中劫走囚犯,本帮颜面何存?”
沐红衣道:“莫忘了本帮还有几个兄弟在他们手中,反正我们本就打算换人。何况劫狱之人本来早可携着那王子逃走,如今却都在外面听候发落,也箅是给足了本帮面子,倒不如趁此机会握手言和。”
包无染结结巴巴地低声道:“我、我同意沐、沐姐姐的意见。”
忽听冯七喝道:“几个兄弟性命事小,中原武林的尊严可不能丢。”
刘书元瞪了冯七一眼,冷笑道:“谁说兄弟的性命不重要?至于中原武林的尊严,可轮不到你来说三道四。”
冯七面色一变,眼中寒意大盛,刘书元丝毫不让,双方遥遥对视,气氛骤然紧张起来。蒋应与包无染连忙劝开。许惊弦心中大奇,不知起初冯七与刘书元为何事争执,似乎远非个人私怨那么简单。
诸人各执一词,争得不可开交。最后目光都落在了诸葛长吉身上,他虽身患残疾,却是裂空帮公认的第一军师,遇到难题时大多由他做出决定。
诸葛长吉却不置可否,提声道:“两位客人在外面久等,还是先请进来吧。无论如何,不可失了风度。”
许惊弦听他言语客套,似有转机,当即唤童颜与那桂岩王子入内,介绍双方认识。诸位门主皆听闻过童颜的名字,又知他孤身劫狱,武功极高,想必是个虎背熊腰的异族彪形大汉,却不料竟是个面容宛如孩童的少年,不由暗暗称奇。冯七等人虽心有不忿,但念他对天地间十八名守卫制而不伤,表面上也不缺礼数。
桂岩王子年约三十出头,高颧深目,一望而知来自边陲异域,不知是天生如此,还是在牢中囚禁多日,面色极为苍白,举止倒是彬彬有礼,隐见王族之风:“承蒙诸位照顾,我虽下在牢中,却是食宿无忧,亦未受过私刑,本人铭记于心。”一开口虽有些吐字不清,说的却是标准中原官话。他被关押在天地间足有两三个月之久,直到此刻诸人才知他竟是精通汉话。
原来这桂岩王子乃是乌槎国君最喜欢的幼子,从小心慕中原风物,不但学会了汉语,对中原地理风物亦十分熟悉,所以战事一起,便随军出征。不料某日外出巡逻之际受到神州会好汉袭击,连同几名亲信一并被擒。他自不敢泄露身份,借言语不通装聋作哑,裂空帮诸人只当他是乌槎国的小人物,全未放在心上。
双方略微寒暄几句后,诸葛长吉唤来一名裂空帮弟子,吩咐他带两位客人去行馆休息。
童颜本就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又极为信任许惊弦,对此毫无异议。临行抽空朝许惊弦低声道:“晚上有空来找我,你我兄弟好好聊聊。”那桂岩王子见对方丝毫不提放走之事,本是有些忐忑不安,但见诸葛长吉言辞客套,似无恶意,渐也放下心来。
待童颜与桂岩王子走后,场中静了下来。
诸葛长吉沉吟良久,抬头望向许惊弦:“在我说出自己的意见之前,想请许少侠回答我一个问题。”
“诸葛兄请讲。”
“若是双方反目,你会站在哪一边?还是两不相助,袖手旁观?”
“他因我而来,我自会助他。”
“也就是说,为了你的兄弟,你宁可与我等白刃相见么?”
许惊弦稍一犹豫,坦言道:“虽非小弟心中所愿,但若当真到那个地步,亦不得不然。”此言一出,几位门主脸色皆十分难看,许惊弦亦是心头暗凛,这不留余地的问题似要把自己逼上绝路,诸葛长吉会是那个奸细么?
“你可曾想过,一旦如此,不但裂空帮再也容不下你,整个中原武林亦会以你为敌。为了你的兄弟,你愿意弃大好前程于不顾么?”
许惊弦忍不住握紧拳头,手心中伤口崩裂,鲜血淋漓而下,疼痛让他的语声有一种异样的坚定:“我与他立过同生共死的誓言,无论荣华富贵还是刀山火海,决不背弃!”
诸葛长吉淡淡道:“如果我在此刻以言语安抚你,暗中却早已派人去行馆刺杀,你又会如何?”
许惊弦一惊,一时分辨不出诸葛长吉所说真假,还是仅仅是一种“考验”,强自镇定道:“就算我现在不能阻止,事后必将杀你为兄弟报仇。”
“你且放心,裂空帮决不会做那种背后暗箭伤人之事。”诸葛长轻声一叹,“许少侠江湖经验尚浅,不知道有些话不应该当面说出来。童颜有你这样的好兄弟是他的荣幸,但我等在场之人听来,实是心寒啊。”
许惊弦沉思,昂首朗然道:“很抱歉,如果诸位曾经给过我信任,自当十倍以报。”他心知此言一出,恐怕再难得到众人支持,但话语却如骨鲠在喉,不吐不快。
诸葛长吉大笑:“许少侠是个厚道的君子。我的决定是,童颜可带着桂岩王子归国,事后放回裂空帮被擒的兄弟。但却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
诸葛长吉目光转向那被缚于角落的裂空帮弟子:“今日之事,概不追究。大家是否同意?”
霍之良沉声道:“便如诸葛二弟所言。”沐红衣、蒋应、包无染等人缓缓颔首应同,冯七长吐了一口气,刘书元欲言又止。
许惊弦大奇:“这位兄弟是谁,到底犯了何事?”
“此人名叫冯汉杰,乃是冯七之胞弟,在无心堂中任一个小头目,司职掌管天地间。他的朋友曾加入神州会的行动,在苗疆遇袭而死,所以对乌样国人怀恨在心。今夜本非冯汉杰当值,但他听闻有人劫走乌槎国俘虏,心头不甘,赶来牢中动用私刑拷问余下几名乌槎国犯人,致使一人断臂。若非我与铁老大及时到来,不定会闹出什么样的乱子。”
冯七涩声道:“汉杰今夜多喝了几杯,酒后失德,还望二哥体谅。幸好并未闹出人命,且放那桂岩王子归国,事后再好生安抚伤者,此事便可了了。”
刘书元喝道:“冯汉杰犯下的错失,必须受到惩戒,若不然,何以在帮众面前立威?决不能轻易饶过他。”
冯七怒道:“姓刘的有种就冲我来,汉杰是我弟弟,他的事就是我的事。”
刘书元毫不退让:“国有国法,帮有帮规,我与冯门主毫无私怨,一切皆是秉公办理。”
许惊弦恍然大悟,原来冯七与刘书元竟是为此事争执。难怪诸位门主对童颜、桂岩王子不但以礼相待,而且同意放他们归国,那是因为对冯汉杰的行为有愧于心,倒并非完全看在自己的面子上。
冯七与刘书元各不相让,越争越烈,几人劝解不开,险至动手。
霍之良脸色铁青,猛然发出一声大喝。众人只觉气息一窒,震得耳边嗡嗡作响。
“他奶奶的,为了一个乌槎同犯人,两个兄弟差点动刀子?你们还算是裂空帮的门主么?连街头上的小混混都比你们有出息。”
刘书元兀自道:“本帮能作江湖上扬名立万,靠的不是高手众多,而是行事公允,决不藏私……”
“你闭嘴吧,”霍之良毫不客飞地打断刘书元,“此事下不为例,都是自家兄弟,不要为一个蛮族伤了和气。”转头堪向冯七,“回去管好你弟弟,若再犯错,老子扒了他的皮。”
冯七只求兄弟不受处罚,当即诺诺连声。众人稍松了一口气,却听“啪”的一声,却是许惊弦拍桌而起。
“许少侠这是何意?”
“如果这就是号称白道之尊的裂空帮,小弟退帮。”
霍之良双眼微眯:“给我个理由。”
许惊弦手指冯汉杰:“此人犯下大错,霍门主却只轻描淡写地揭过,处事不公,实难让人心服。”
霍之良冷笑:“若依许少侠的意思,应该如何处理?”
“跪求伤者的谅解,若不然,依样断其一臂。”
冯汉杰口中被堵,只能发出“唔唔”的声音,冯七怒骂道:“放屁,你小子算哪个山头的,竟然管到我家里的事来了?”
“王子犯法,亦与庶民同罪。”许惊弦竖起左手,“只要这枚紫霜戒还戴在我手上,我就一定要管。”
冯七愣了一下,仰天大笑起来:“幸好你还未做上帮主,若不然,我们兄弟岂不都会被你害死?”
“像你兄弟这样的人,本就应该逐出门墙,以免连累本帮英名。”
霍之良打个圆场:“动用私刑固然不对,但毕竟是针对异族俘虏,许少侠未免言重了吧。我裂空帮向有侠名,若是普通江湖帮会,对待俘虏折辱更甚,何况我们那几个兄弟失落在乌槎国,还不知道受到什么样的折磨。”
许惊弦冷然道:“正如霍门主所言,我堂堂白道第一大帮,侠字为先,岂可与他人相提并论?如果知道被擒会受到如此待遇,宁可战死亦不会降,既已投降,无论异族也好,汉人同胞也好,皆当一视同仁,岂能再受伤害。诸位不妨设身处地地想想,虽是俘虏,但手无寸铁,身披镣铐,毫无抵抗之力,此举更甚残害无辜,决不能饶。”
众人皆是心里一紧:诸葛长吉道:“许少侠且莫冲动,我们不追究童颜劫狱之事,并放桂岩王子归国,实已有违初衷,何必继续纠缠?”
许惊弦大笑:“诸葛兄这是威胁么?”
“岂敢,只是说句实话而已。许少侠为了兄弟不惜两肋插刀,我们也可为兄弟改弦易辙,大家心知叶明,不妨变通一下。”
“童颜因我而返,绝非力不能敌,二者岂可混为一谈。”许惊弦长吸一口气,“小弟最敬重的人是暗器王林青,并非因他武功冠绝天下,而是他做人不失原则,认定的事情,义无反顾。请恕我不懂变通。”
冯七怒吼道:“你小子想如何?有种过来杀了我们兄弟俩。”
“若你犯下死罪,我会亲自取你首级。现在,只要按我刚才所说即可!”
诸葛长吉叹道:“夏帮主在此,怕也不会如此严苛,能否稍减刑责?”
“我既然插手此事,就必须以我的方式。”
冯七大叫一声:“小兔崽子,不要以为我看不出你的心思,满口侠义其实还不是为了一己私心,你想做帮主,所以拿我兄弟开刀立威,各位兄弟眼里不揉沙子,岂会服你?放走童颜是给你面子,可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这番话虽有些强词夺理,却亦触及诸人心中所想,各自揣思。
许惊弦听他出言不逊,更是辱及父母,亦是心头火起,“铿”的一声,断流剑出鞘。目光逐一扫过众人的面孔,却并未得到意想中大多数人的支持,大笑一声,傲气浮上胸中:“我现在去陪我的好兄弟,谁要想留住他,就来试试我的剑。”一指冯七,“让你兄弟按我所说的去做,若不然,明早我会亲自取他一臂。”行至门口,忽又停下,转身望着霍之良,“霍门主不要忘了,五日之内,请安排我去见四大长老。”言罢头也不回地离开。
被清冷的山风一吹,许惊弦稍稍清醒了一些,才稍有些后悔,他虽坚持自己的想法,却本可以用更合适的方式说服众人,而不必如此鲁莽。但那一股豪情却在胸中勾留不去,大觉快意。
他朝几名弟子打听到行馆之处,当夜便与童颜联床夜话,畅谈分别后的种种见闻,直说到天色微明。童颜说得兴起,哪想到许惊弦时刻防备着裂空帮兴师动众前来发难,虽说诸位门主皆是江湖成名已久的人物,或不至于出尔反尔,暗中却是不得不防。幸好一夜无事。
黎明时分,沐红衣来到行馆,对桂岩王子道:“劫狱之事闹得沸沸扬扬,若再大张旗鼓送走王子,只怕手下弟子多有微词,所以委屈你二人悄然离开,我已安排好车马,若不放心,便由许少侠亲自送你们下山。”
桂岩王子只求安然脱身,自是连声答应,一并道谢。童颜虽是心怀不满,但见王子应承了,再无异议。许惊弦也不思就此与童颜分手,便亲自送二人上路。
临行前许惊弦笑问沐红衣:“为何霍门主与诸葛门主不现身,只派你来?莫非觉得我不近人情?”
沐红衣白他一眼:“依你所言,昨夜那冯汉杰跪求伤者原谅,事后又被铁老大打了五十板子,你可满意了?”
许惊弦暗松一口气,听出沐红衣语气不善:“你也觉得我做得过分么?”
“男儿膝下有黄金,冯氏兄弟受此大辱,只怕会记恨你一辈子。至于其他人么,嘿嘿,虽然未必赞同你的做法,但至少你蠃得了敬重。”
“我问心无愧,自也不怕他寻仇。却不知你对我是什么看法?若也敬重,却为何脸上冷冰冰的不见一点笑容?”
沐红衣淡淡道:“不错,我敬重你,或许我依旧会支持你做帮主,但不会选择你做我的朋友。仅此而已!”
“仅此而己!”许惊弦一震,喃喃念着,一时嘴里味同嚼蜡。
“想听听我的忠告么?这世上每个人都像是一间上了锁的房子,如果找到钥匙,便可以走进他的内心,只可惜,你是强行破门而入。”沐红衣漠然一笑,转身离开。
这一刻,许惊弦知道,即使他做了帮主,他也只有“沐红衣”这个手下,而永远失去了“花生”这个朋友。突然间,他格外怀念那个一边嚼着花生,一边说着俏皮活的女孩子。
待送走童颜与桂岩王子后,许惊弦重又回到梅影峰。但一切似已在不知不觉中发生了改变。
几大门主再未现身,即使他去天地间见平惑之时也不例外,似乎是有意躲避着他。服侍他的人换做了一位陌生的小姑娘。而每一个帮中弟子见到他,皆会毕恭毕敬地行礼,随后窃窃私语几句。他无意探听,只知道他们一定在暗中议论自己。
唯有阿义对许惊弦的态度没有丝毫改变,一大早叫他去看日出,拉着他去林中射箭,听他喃喃自语,陪他度过那些百无聊赖的时光。
有些时候,许惊弦甚至恍惚觉得阿义就是另一个自己,任性而不知收敛,孤独而不知自怜,在一个人的世界里经历着幸福、悲伤、快乐、痛苦,包括活着。
除此之外,他与他人都隔着一道无形的厚墙。
他毕竟还是一个涉世未深的孩子,面对众人的疏远,他不知如何再去争取帮主之位,更不知如何去找到那个奸细。他唯一能做的,只有静等事态的变化,挫败感时而掠过心头,像一只调皮的小鸟,抓挠着他的自信。
北方的冬季来得特别早,天气渐渐转冷,山野的绿色被枯黄取代,河流的声音越来越小,飞翔的林鸟消失不见,树梢上的树叶也掉光了。
这一日傍晚,许惊弦意外地见到了诸葛长吉。
“诸葛兄别来无恙啊,不知有何贵干?”
“顺道路过,想让许少侠陪我走走,说几句话。”诸葛长吉支开替他推轮椅的弟子,改由许惊弦推行。
许惊弦推着诸葛长吉沿着山道缓缓而行,一路无言,双方似乎都有意延长着沉默的时间,又仿佛有一种难以言述的默契。
几日不见,诸葛长吉似是老了许多,面色僬悴,声音暗哑,眼神无光,头发脱落,就连颌下雪白的胡须亦显得干枯而蜡黄。但他开口的第一句话,却如同在许惊弦心中投下一块巨石,激起滔天大浪。
“我想,你已经有资格去做帮主了。”
许惊弦按捺住翻涌不息的心潮:“诸葛兄说笑了。恰恰相反,我倒觉得自己已然失败。”
“为何会如此想?”
“在这里,我得不到任何支持,甚至有一种众叛亲离的感觉。我曾以为,足够正直就会得到尊敬,足够真诚就会换来友谊,只要有足够的能力,就可以做到任何自己想要做的事。但我现在发现我错了,就连花生都不愿再和我做朋友……”说到这里,许惊弦陡然觉得鼻尖一酸,满腹委屈。
诸葛长吉一字一顿道:“寂寞是王者的冠冕。”
许惊弦微微一震,眼望长天。他看到了飘忽的流云、湛蓝的苍穹、旷芜的山野、混浊的世间,却找不到自己。
“做每一件事都会付出或多或少的代价。有人尽量保留原有的,再去争取其他;而有的人则是先确定自己想要什么,再去怀念自己失去的。这就是芸芸众生与王者最大的区别。”
“可是,我并不想要什么冠冕,更不想做什么王者,我只想有自己心中的平静与快乐。”
“做自己的王者,最为艰难。现在告诉我,你还想得到帮主之位么?”
“其实我并非一定要做帮主,只是想用这种方法找出那名奸细。”
“呵呵,虽然我早看出这一点,却未想到你会直接告诉我,按说我也应该在你的怀疑名单之中吧。”
诸葛长吉的敏锐观察让许惊弦无言以对。他试问自己,为何会对诸葛长吉直言无忌,是因为太过寂寞?还是内心深处从未真正怀疑过他?
诸葛长吉续道:“所以那天,我诱使你当众表明态度,要想成为一帮之主,必须显示出与他人的不同之处,你可能会失去朋友,却会蠃得尊重。
“可是,我原不想做帮主。只不过现在面临失败时,却很不甘心。”
“那是因为权力的游戏会让你越陷越深,直到无力自拔。”
许惊弦悚然一惊:“如果是这样,我宁可早早退出。”
“夏帮主的期望、你的好胜心、遥远的梦想、内心的欲望,不容你放弃。”
“如今事已至此,怕也无力回天。花生告诉我说,每个人的内心都是一个紧锁的房门,我本应耐心地去找到钥匙,却急躁地破门而入。”
诸葛长吉哈哈大笑:“这个比喻倒也恰当。但你可曾想过,钥匙并不总是存在,那些丢失钥匙的房门,你必须破门而入。比如像铁老大、冯七、甚至刘书元这样的人,经历过太多,防备亦厚重,如非强行闯入,根本无法让他们受到震动。若不然,冯七怎会让他兄弟屈服?”
“就箅如此,他们对我也只是一种类似敌人的尊重,不会当我是朋友。”
“自古圣贤、英雄、君王皆寂寞。告诉我,你在这里还有朋友么?”
许惊弦长叹一声:“也许诸葛兄是我唯一的朋友了。”他没有提及平惑与阿义,在他心里,平惑是亲人,而阿义比朋友更加亲近,就像他的影子。
“相信我,等到你失去我这个最后的朋友时,你就会当上帮主了。”诸葛长吉的语气中有一种淡淡的悲凉。
“阿义!”道边闪过阿义的身影,扬扬手中的琴弓,对许惊弦一笑。
“他是找我去练习箭法呢。”望着阿义,许惊弦脸上挂起了久违的笑容,“阿义你先去玩,我和诸葛兄谈完后就来找你。”
“阿义!”阿义对诸葛长吉嘿嘿一笑,蹦蹦跳跳着去了。
诸葛长吉望着阿义的背影,轻叹一声:“每个人见到我的面容,都会或多或少地吃惊,甚至畏惧,唯有在阿义的眼里,我与旁人没有任何不同。说来惭愧,我见到他时,却总把他当做一个异类。答应我,对阿义好一点。”
“诸葛兄放心,我心里当他如兄弟一般。”
“他与你完全不能交流,为何你还当他是兄弟?”
诸葛长吉看似有意无意的问题,却让许惊弦心中一怔。思索道:“或许是因为他心智未开,不能像普通人一样思考,更不会因利益而做出选择,所以他对于每个人的观感全凭直觉,让人深信不疑。”
“是啊,无法做出选择是一种幸福,而选择太多势必成为一种痛苦。我今日来找你,其实就是带给你痛苦……”诸葛长吉淡然道,“明日就是你与铁老大五日之约的最后一天了,晚上去见四大长老吧。”
“啊!”许惊弦大吃一惊,想不到本已绝望,却复现转机,一颗心登时活泛起来,随口问道,“为何要在晚上?”诸葛长吉发出一阵古怪的笑声:“因为只有那时,我才会给你那把打开房门的钥匙。”
“谁的房门?”诸葛长吉不答,仰首望天,又深深吸了一口气,轻声道:“阿义等急了,先送我回去吧。”
这个夜晚特别的寒冷,朔风呼啸,卷起谎称,灰色的阴云密集于低空,层叠驰逐,惨恻哀绵,如悬浮在头顶,伸手可捉。
梅影峰后山谷的入口处,伫立着一方大石碑,碑上无字,仅以鲜艳的紫漆画了一枚硕大的戒指,那是象征帮主身份的紫霜戒。转轮之碑!其后就是裂空帮的禁地——转轮界。除了帮主之外,任何人进入其内,杀无赦。
七大门主齐聚转轮之碑前,除了诸葛长吉与沐红衣外,其余无人各持一支明晃晃的火把。七人面容肃穆,定如磐石,寒风吹动熊熊燃烧的火焰,映出巨大的影子,在转轮之碑上颤动着。
许惊弦沿山道行来,遥遥望见这阵仗,心中忽生出一种想要退后逃脱的感觉,双脚却不听使唤般,依然一步步缓缓解禁着,放佛自己霎时化身为二,一人仓惶离去;另一人却是步伐坚决,毫无动摇。
在原有的考虑中,他将把沈羽的背叛、夏天雷的死讯、自己如何来到梅影峰、寻找那个未现踪迹奸细等事尽数告知四大长老,随后的世情,即可交给四大长老处理,而他,只需要做一个弟子,不必承担发号施令的责任。
无法做出选择的人是一种幸福,选择太多则会成为痛苦……可是,事到临头,他却开始踌躇难定,犹豫不决。虽不知见到四大长老会是何种情景,但“无可逆转”那四个字却如烙印般刻在心田,如宿命般难以抗拒。
这一步踏进去,是否不可回头?许惊弦,你真不想做帮主么?你真如表面上那么清高,不为权势折腰么?你果然只是为了找出奸细么?在你内心深处,没有一丝对权力的渴望么?他在心中不断地问着自己,却无法得到肯定的回答。正如诸葛长吉所言:权力的游戏会让人越陷越深,直至无力自拔。
他害怕自己已变成了另一个人,一个完全陌生的自己。霍之良的话语隐隐传来:“二百六十三年前,祖师毕无笳南行归来,创下裂空帮,并设四名亲信传下转轮大法,立下训戒:凡本帮弟子,只要行止无缺,但被帮主授转轮诀者,再历经转轮重生之礼后,即可接任帮主。”
许惊弦乍然清醒过来,“转轮大法”、“转轮重生”究竟是怎么回事?他心中一片茫然。霍之良的目光定在许惊弦身上:“许少侠虽然年轻,又新入本门不久,但既得夏帮主看重,授予转轮诀,我等自当应从祖师训言,奉其为新任帮主,诸位兄弟若有异议者,现在即可提出。”
无人开口,但各种表情清楚地写在众人脸上,之前显然曾有过激烈争执。火光摇曳之下,望着七大门主珍重的神情,百般疑问涌上许惊弦的心头,却不知应该如何开口。
“许少侠请上前。”许惊弦应言踏出几步,来到霍之良身前。
“拔剑!”短短两个字,由霍之良口中凛然吐出,却似乎用尽了他的力气,这一刻他高大的身躯挺立如山,浑若天神。
暗夜的风吼、明亮的火焰、诡异的环境、庄严的气氛,令许惊弦觉得一切恍在梦中,如被催眠。“铿”一声响,断流剑脱鞘而出,却不知应该指向何处。
霍之良伸出掌来,手指牵引着剑尖,端然指向天空。他脸上是毫无表情的漠然,眼神里却跃动着明亮的光芒,大声道:“许惊弦,你会用你的剑匡扶正义、维护侠道么?”许惊弦心中一凛,轻轻道:“我会!”
“你会用你的剑守卫国土么、摧毁敌人么?”“我会!”
“你会用你的剑保护弱小、迎击邪恶么?”“我会!”
“你会用你的剑与兄弟并肩作战,不离不弃么?”“我会!”
“你会用你的剑承诺梦想和正义,即使面对死亡也依然坚持么?”
随着越来越快的问答,热血渐渐涌上心头,许惊弦朗声而喝:“我会!”
霍之良的手指离开了剑尖,一指石碑:“恭喜许少侠,由此而去,踏过转轮之碑,再出来时,你便是本帮第十四代新任帮主了,请牢记你的承诺。”这一刻,他的眼神暗淡下来,接受这一切的,原本有可能是他自己。
许惊弦深吸一口气,这一步踏出后,他的人生是否也“无可逆转”?这个选择比他想象中还要艰难百倍。
“且慢。”轮椅中的诸葛长吉轻轻招手,“请许少侠过来一下,我有几句话要对你讲。”他身后几步外,就是那一方印有紫霜戒的无字石碑。
如果这是许惊弦意料之中的阻碍,却来自他意料之外的人。
在许惊弦的设想中,如果那名奸细就是在场中的一人,此刻正当是他现出原形之时,而他最不希望诸葛长吉是那个奸细。
诸葛长吉按动轮椅上的机关,一方隔板弹出,又从椅座边摸出一只酒壶、两只酒杯。他置酒杯于板上,独臂小心翼翼地提起酒壶斟满酒杯,动作缓慢,仿佛那不是一壶酒,而是琼浆玉液。
诸葛长吉目光闪动:“长吉平生滴酒未沾,但此际却想敬许少侠一杯,以贺大功告成。”
“大功告成!”许惊弦心头苦笑,这是他希望的结果么?然而一切早已不受控制,自己反倒像一个任由命运摆布的傀儡。不过听到诸葛长吉并不另生枝节,暗暗松了口气,伸手取杯:“能与诸葛兄同饮,实是小弟的荣幸。”
两人举杯相碰,一饮而尽。
“恭请许少侠上路。”诸葛长吉轻拭嘴角酒渍,似笑非笑地道。
火光的掩映下,转轮之碑的阴影投射在两人身前,旁人难窥究竟,但许惊弦却清楚地看到,一滴鲜血由诸葛长吉嘴角渗出,触目惊心。
“诸葛兄……”许惊弦惊得目瞪口呆。“啊!”诸葛长吉手抚胸口,大声喘息着,目光直直盯在许惊弦面容上,“想不到,你竟然……”
许惊弦从未想到,一个身无武功的残疾人,竟也会有这般锐利的眼神。
几位门主觉出不对,纷纷抢来。
“不要过来!”诸葛长吉挣扎叫道,一口鲜血喷将出来。
沐红衣大惊失色:“许惊弦,你为何要害二哥?”其余几位门主各持兵刃在手,四面围住许惊弦。许惊弦顾不得分辩,一把托起诸葛长吉,掌中集起十成内力,透入他心脉,欲要替他逼出毒来。几位门主本已冲近,却以为他以诸葛长吉为质,投鼠忌器,同时停步。
霍之良怒喝一声:“姓许的快给我住手,二弟若有个好歹,我必将你碎尸万段。”许惊弦催功驱毒,难以分心,只从嘴角挤出几个字来:“我若真想害他,还用得着下毒么?”大变骤起,众人一时心神大乱,听到许惊弦此言,方才觉得溪践。以许惊弦的武功,要想杀诸葛长吉实是易如反掌,根本不必在酒中下毒,更无需当着众人的面。
刘书元反应最快:“那酒壶和酒杯是从哪里来的?事先可有派人验査?”若不是许惊弦下手,那就是有人在酒中提前做了手脚。可是令人疑惑的是,许惊弦亦饮下了杯中酒,为何全然无事?
诸葛长吉一面呛咳着,忽又哈哈大笑起来:“好一个许惊弦,我倒真是小看了你。你何时对我生疑,竟会想到替换酒杯。”随着他的说话,黑色的鲜血由嘴角喷出,令那半张脸孔更显狰狞可怖。
众人心头齐齐一震,如此说来,并非许惊弦加害诸葛长吉,恰恰相反,而是诸葛长吉欲下毒手,却不料被许惊弦瞧破,反以其人之道施于其身。
像诸葛长吉这样一个不通武功的残疾人,毒药确是唯一的武器。
许惊弦心知肚明,自己根本没有偷换过酒杯。莫非是诸葛长吉自己搞错了?但以他的精明,在这生死关头岂会出此差错,百思不解。
在许惊弦的内功催逼下,诸葛长吉“哇”的一声,张口吐出肚中污物,有不少沾在许惊弦的身上,他却眉头也不皱一下。此事必与奸细有关,只有先救下诸葛长吉,才能进一步查明真相。奈何他体内脉象紊乱,生机似早已断绝,只怕自己纵尽全力,亦是回天无术,唯盼能多延续一些时间。
诸葛长吉嘶声道:“姓许的住手,这毒药是我精心配制,入口即发,再无解药。既然难逃一死,我也不必隐瞒,只求给我一个痛快,莫再多受活罪。”
霍之良惊怒交加:“长吉,你说什么?你到底是什么人?”
诸葛长吉恨声道:“不错,我就是你们要找的那个奸细,我不但给将军府泄露消息,与简歌亦有联系,沈羽就是我暗中策反的。”
沐红衣悲叫一声:“二哥!”双膝一软,几乎跪倒在地。其余刘书元、冯七、蒋应、包无染等人面上也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
许惊弦浑身一震。他曾经最为怀疑诸葛长吉,但此刻亲耳听他自己承认身份,却又无法相信。诸葛长吉望着许惊弦:“放我下来,去做你的帮主吧,我的命由我自己取,至不济也交给曾经的兄弟,不会给你。”许惊弦不语,心乱如庥,他在整理着自己的思绪。
霍之良痛叫道:“你这是到底是为什么?”
“做了这么多年的兄弟,你还不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么?铁老大你可真是笨啊……”诸葛长吉冷笑,“我虽是个残废,但我偏偏要做那些正常人也做不了的事情。”
“不可能,你怎么有机会与外界联络?”
“对于一个残废,你们只会同情他,处处给他方便,谁也不会注意到我去认识什么人。孟辉其实是我的心腹,通过他我联系到将军府与简歌。”诸人的脸色全变了,诸葛长吉坦承一切,让他们不得不信。
许惊弦长叹一声,缓缓道:“你究竟为何要害……”在场中人,唯有他知道自己根本未换过酒杯,却猜不透诸葛长吉的动机。
“你这小子也是个笨蛋,现在还看不出我为何要害你么?”许惊弦本要问诸葛长吉为何要“害自己”,但话才说到一半,已被他抢过,嘶声大笑道。“沈羽事发后,其实我最想让铁老大做帮主,因为他最为无能,足以让裂空帮从此一蹶不振。”
“你这个畜生!”霍之良按捺不住,冲上前一拳击下,诸葛长吉无从躲避,唯有闭目受死。
许惊弦翻掌相迎,格开霍之良拳头:“此事疑点甚多,还请诸位听小弟解释一下。”话音未了,却看到怀中诸葛长吉紧闭双目,脸色却有着迥异的平静,蓦然想起那似曾相识的一幕:天地间的牢房中,面对假扮孟辉罗正宏横在喉头的匕首,诸葛长吉也是这样的表情。刹那间,许惊弦心中大悟。
霍之良冷然发话:“既然已供认不讳,还有什么好解释。蛇眼、鬼发、小刘看住许少侠,红衣、钝钝随我先把二……把那个逆贼擒下慢慢拷问。”
“诸位门主,对不住了。”不等众人近前,许惊弦纵身一跃,怀抱诸葛长吉已跨过那“转轮之碑”。霍之良起动稍迟,堪堪捉住许惊弦的衣角,却转轮之碑前硬生生停下脚步,裂空帮中严禁除帮主外的任何人进入转轮之界,即便是太霄门主也无可例外。
“许少侠,快回来。”
许惊弦心知诸葛长吉毒入肺腑,神仙难救,若不抓紧时间问个明白,实不甘心。情势急迫,在诸人的打扰下诸葛长吉决不会口吐实言,只好先入禁地之中,事后再对霍之良等人讲明原委。
许惊弦身形闪入林中,声音遥遥传来:“诸位稍等,小弟返回后再做解释。”几位门主互望一眼,既痛心疾首,又是无可奈何。
他们都知道,等许惊弦返回之时,已是裂空帮帮主!
“诸葛兄,此刻四下无人,可否对我坦诚相告?”
“嘿嘿,既已大功告成,许少侠是个聪明人,就无需我再多说了吧。我很累了,只想好好睡一觉,再也不要醒过来。”
“是的,我知诸葛兄一意求死。但却不懂你为何要用这样极端的方式,死后还要留下千古骂名?”
诸葛长吉微笑:“对于我这样的人来说,一死百了,声名全无意义。你还不明白吗?这是我给你留下的那把钥匙,打开裂空帮的大门。”
许惊弦心头大恸:“我不要帮主之位,我只想留住一个朋友。”
诸葛长吉急促呼吸着,眼里泪光闪动,颤抖的手指指向自己的胸口:“谢谢你,我的朋友,你留不住我,我却留住你了……”
怜悯,有时比利剑更伤人,但友情,却会给人温暖。
许惊弦握住诸葛长吉的手,在他一生结交的朋友中,大多是光明坦荡、正直刚强,又或桀鹜不驯、狂放洒脱。却从没有一个人像诸葛长吉这样,看似城府极深,难窥其真容,令人处处提防,但关键的时候,却会用他独有的“诡计”无私地帮助自己。
“我并没有人们想象中那么坚强,从我懂事起,就在内心深处渴望着死亡的来临,只不过,我不甘心那么毫无价值地死去。夏帮主的过世让我再无留恋,但至少,我要助你顺利做他的传人。裂空帮有我太多的心血,我不能看着它从此衰落,相比其余人选,你是最合适做帮主的那个人。”诸葛长吉巨咳了几声,又吐出一大口鲜血,方才继续道,“但是,你身上也有许多弱点,最大的弱点就是太重情义,这正是一个成功王者的最大障碍,我说过,当你最后一个朋友也离开你的时候,你就可以做帮主了。”说完这长长的一段话后,他已是气息奄奄。
“但是,你想过没有,你这样把奸细的身份强加在自己身上,只会让仇者快,亲者痛,真正的奸细将会隐藏得更深。”
诸葛长吉摇摇头:“过分的多疑只会伤害真正的好兄弟。相信我,那个奸细再也不会害人了,也许他从未存在过。”
许惊弦眼睛一亮:“难道你知道那个奸细是谁?告诉我他的名字。”诸葛长吉却不回答,嘴角嗫嚅着,似在喃喃自语。
许惊弦附耳去听,唯有断断续续的只言片语:“我……弟弟,他……从不嫌弃我……真想再见他……”
“你还有个弟弟,他在哪里,需要我做什么?”许惊弦大声追问着。
诸葛长吉声音低不可闻:“不要再问了,你我总算相识一场,亦算有缘,记住答应过我的承诺!”他大瞪的独目望向阴沉的天空,“死亡是我期盼已久的事情,就让我平静地去吧。”
许惊弦眼看着一道死气慢慢爬上诸葛长吉的面容,咬唇不语,眼角酸湿难忍,泪水几欲夺目而出。
诸葛长吉身体越来越轻,再也没有开口说话。
许惊弦愁思百结,脑海却一片空白,仰首望天,眼中却无视一物。他只能抱着那渐渐冰冷的尸身,瘫坐在地上。一时他竟根本想不起来,自己到底答应过诸葛长吉什么样的承诺?
冷风吹来,今年的第一枚雪花飘忽而下,恰恰落在许惊弦的嘴角,温润似泉,却又苦咸如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