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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弦断人亡

    第十章弦断人亡

    布天雷空着手走出洞来。

    洞外站着一个持剑的少年,眉宇之间满蕴杀机,正是莫陀镇伏击他和花奴儿的萧独蜚。他是一个骄傲的少年,作为剑神的弟子、春秋剑派未来的掌门,原是有骄傲的资本。但他看到真是布天雷走出洞来,马上收敛起倨傲,露出惊惧的神色。一个月前,江湖中还没有布天雷这号人物,可是单刀会后,布天雷的名字已如巨雷一般响彻了武林。天下恨其入骨者有之,惧其破胆者有之,但已无人敢在他面前骄傲。

    萧独蜚看着这个年龄和自己相仿的小魔星,深悔自己落了单。布天雷手中无刀,但他的眼神横绝,如火焰一般炽烈,嘴唇紧抿,如刀锋般棱角分明,加上刚才洞中传出的那声疯魔般的吼叫,委实可怖。萧独蜚长剑出鞘,守住门户。

    布天雷点点头,声音嘶哑:好,又是春秋剑法。来!来取我的性命吧。

    布天雷痛创之下,已没有应敌能力,萧独蜚此刻若冲上前,十招之内,必然能取他的性命。但萧独蜚不知他手脉已断,见他有恃无恐叫阵,心忖防守犹恐未及,哪里敢先行进攻?不仅如此,惊慌之下,握剑的手竟开始抖动。

    布天雷已存死念,见萧独蜚如此情状,哈哈大笑:苍松迎客,讲求心神合一,以静制动,敌不动,我不动。你却如何动个不休?

    萧独蜚见他居然深谙本门剑法的诀窍,一语点出自己的毛病,更是惊慌。当下撤步扎马,长剑斜挑,是春秋剑法的一招旄麾南指,又是守势。

    布天雷又笑:左弓右箭,方射袭来之敌。右弓左箭,却是要射谁?

    萧独蜚脸上一红,才觉出慌乱之下,马步竟站反了。

    布天雷道:剑神的弟子竟如此脓包!我不杀你,你去叫你师父来!

    萧独蜚愣了一愣,道:有种的就不要走!收剑入鞘,转身逃也似的走入密林。

    四下悄无声息,布天雷走进洞中,闭目凝思,将有生以来经历的种种一一在脑海中过了一遍。不知过了多久,他睁开眼睛,缓缓捡起那把匕首,惨笑低叫道:师父!徒儿不孝。一抬手,向自己的胸口猛刺而去。

    向南十五里之外的一片桃林之中,有一个小亭。亭内上官清远独坐,身旁的小方桌上放着一本旧书,封面上是四个篆体字:修罗刀谱。

    右臂的伤已经不疼了,但他的心上却留下一个难以愈合的伤口。几年来,剑神的称号已经成为一块不败的丰碑。可是,这个神话在昨夜已被那闪电般的一刀所击破。

    他望着刀谱,耳边又响起昨夜花奴儿的话:他伤了你,用的是这本刀谱上的刀法,你看了之后,他就再也不能伤你啦。

    昨夜,他让费鹰回莫陀镇召集人手,独自在这个小亭中歇息。却突然听到雨夜中传来熟悉的鸟叫声,那是他与花奴儿约会时的讯号。花奴儿学的鸟叫时而清脆,时而呢喃,仿佛是燕子在夜里嬉戏。而这个女孩子,本身不就是江南的一只燕子么?

    他没有想到花奴儿会不顾凶险,夤夜冒雨前来。他当时只说了六个字:奴儿,我是情非得以。

    这已足够,花奴儿心神俱醉,扑进他的怀里,用粉腮堵住他的唇,道:你不要说了,是我不好,没有顾忌你的处境,我太自私啦……

    花奴儿为他细细包扎伤口,双手颤抖,忍不住心疼,眼泪落到纱布上。问:疼吗?

    上官清远一笑:不疼。他指指胸口,这里疼。

    花奴儿问:为什么?

    上官清远道:我是武林盟主,却在一个寂寂无名的小子刀下受伤,今后有何面目号令群雄?神态极为萧瑟落寞。

    花奴儿道:我陪你找一个山清水秀的世外桃源,快快活活,啸傲山水,不是很好吗?

    上官清远断然说道:我平生志愿是匡扶正义,整饬武林,要我放弃,生不如死!

    花奴儿皱起秀眉,道:那该怎么办呢?

    上官清远托起花奴儿的面庞,凝视她的双眼。花奴儿只觉上官清远的双眸如两泓秋水,清澈深邃,自己如痴如醉,悠悠沉溺进去,意识渐渐模糊。她听到一个遥远的声音似乎隔着重山深水传进耳鼓:

    他的手伤了你的情郎,你去将他的手筋挑断!

    天色渐亮,上官清远焦灼地眺望远处,终于见绿树掩映之下,一个粉红的身影若隐若现而来,心中一块石头总算落了地:他的慑魂搜魄大法一向没有失手过。

    布天雷的匕首甫至胸前,听当的一声,刺在硬物之上。他登时察觉,正是那块藏在怀中的宝玉,阻住了匕首。

    林中一阵簌簌声,一个身影翩若惊鸿飞掠过来,叫道:贤弟!

    来人正是卓若水。前日与布天雷分手后,他会合了上官清远及其他同门中人,才知道师兄已发下正义盟檄令,在江湖上召集了二十余家门派,全力追杀布天雷。卓若水苦劝师兄无功,便夤夜离开,想通知布天雷。不料上官清远知道卓若水与布天雷交情甚好,查知卓若水没了踪迹,料定他是想通风报信,因此也是日夜兼程,率众向北而来。双方并驾齐驱,几乎同时到达。上官清远更是先与布天雷雨夜交手,还相互受了伤。

    卓若水冲到布天雷身前,见他的衣衫上满是血污,大惊道:你受了伤么?快走,追兵马上就到!

    布天雷见了卓若水,再也受不住,哽咽道:大哥!我的手废啦!

    卓若水一把握住布天雷的右手,直觉他的手软绵无力,大吃一惊。像布天雷这样的用刀高手,手脉断了,便如同功夫尽废一般。他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道:如何会这样?

    林后突然响起了穿林打叶之声。卓若水无暇多想,俯身将布天雷背在身上,向东疾奔。听到后面此起彼伏的声音:站住!小魔星在前面!快追!

    翻过一道山梁,山势陡险,出现一片松林。卓若水听到人声越来越近,心中急切,冲到林边,见一道石桥横跨在山堑之上。卓若水待要涉桥而过,忽然灵机一动,退回到林中,嗖地掠上了一棵粗可环抱的巨松。他把布天雷放在密密的枝丫间,低声道:贤弟,无论发生什么事情,你都不要动。

    布天雷摇头道:大哥

    卓若水弹指如飞,已点了他胸口要穴,怕他出声,又点了他的哑穴。然后拍拍他的肩膀,跃身而下。

    布天雷身在高处,虽不能动,但下面的情形却看得分明。不多时,只见二十余人鱼贯冲入树林。其中青霄子当先,后面还有萧独蜚等人。

    卓若水背负双手,拦在石桥旁边,白衣胜雪,衣袂飞扬。

    青霄子冲到近前,点指喝道:姓卓的,你出身名门,却与那小魔星沆瀣一气,真是自甘下贱。你将路让开,我看在你师兄面上,不与小辈为难。

    卓若水道:入云龙轻功无双,三十二手连环剑法更是江湖一绝。卓某今日领教,幸何如之。竟是摆明向青霄子挑战。

    青霄子大怒,两道白眉倒竖,长剑出鞘,剑尖指向卓若水,暴喝道:小子不知天高地厚,今日道爷便代你师兄管教管教你!大袖飘飘,骤如暴雨的剑招已罩向卓若水。卓若水在剑光之间左旋右绕,身形潇洒至极,他盯住青霄子的剑尖,自己的长剑随意携在手中,却不出鞘。

    青霄子见他如此轻视,更是暴怒,再不容情。他轻功卓绝,如灰鹤般左右扑击,便如化身成几个青霄子,运剑如飞,同时向卓若水进击。卓若水在剑影之间,浑不在意,突然身形一转,以后背直撞入青霄子怀中,左手轻挥,看都不看,剑镡已稳稳点在青霄子的脉门之上。嗖的一声,青霄子的长剑脱手飞出,斜斜插入丈外的一棵虬松。青霄子受到卓若水背心撞击,噔噔倒退数步,脸色白了又红,红了又白。

    卓若水拂拂白袍的长襟,微笑道:承让。

    众人见他出手如电,都惊得呆了。正在这时,一支响箭从林外很近的地方飞上半空,炸开一团烟雾。萧独蜚惊喜叫道:师父到了。

    不多时,上官清远带着费鹰走进林中。他神色冷峻,看了一眼卓若水,又看了一眼呆立一旁紧握手腕的青霄子,道:独蜚,扶道长下去休息。我单独和你师叔说几句话。萧独蜚喏喏连声,护着青霄子,连同费鹰等人一起退出林去。

    林中悄无声息。上官清远和卓若水距离一丈,相对而立。

    上官清远默然片刻,叹了口气,道:贤弟,我曾立誓不与你交手,但你今日自甘下贱,与恶名昭著的魔星混在一起,我唉,师父泉下有知,看咱们师兄弟手足相残,一定伤心得很。

    卓若水道:师兄,我也不想与你为敌。那布兄弟还是个初涉江湖的淳厚少年,他的师叔虽恶贯满盈,但已伏诛,他自己并无贻害江湖之事,如何非要赶尽杀绝?我等武林中人,应以仁义为先,请师兄三思。

    上官清远道:贤弟,你还年轻,不懂得魔星不除、遗毒无穷的道理。三十年前,师父仗剑出手,才止住天愁地残两个魔星再造杀戮,而今地残重出江湖,就又酿成无数血雨腥风。那小贼是他们的弟子,品行还能好到哪里去?你若痛改前非,指明那小贼的下落,我们还是好兄弟

    卓若水断然说道:布天雷也是我的好兄弟,我岂能负他?

    上官清远不再说话。

    卓若水长剑出鞘,扬眉道:师兄,请赐教。

    上官清远皱眉盯住卓若水,良久缓缓嘘了一口长气,终于拔出了无伤剑。他双眉一轩,摆了一式苍松迎客,道:师弟,请。凌厉的杀气骤然笼罩了整个松林。

    卓若水知道师兄以师门之礼相让,当下抱了抱拳,长剑斜斜点向上官清远的肩头。上官清远身子微侧,已将这一剑躲过,无伤剑挽起三朵剑花,罩向卓若水的前胸。这兄弟二人师出同门,对彼此的招式都了然于心,这一交手,都是稳扎稳打,数招一过,二人的剑竟没有相交。

    春秋剑法古朴飘逸,讲求剑与身合,身与气合,气与神合。上官清远浸淫多年,且汲取了武当剑中手分阴阳,步踏九宫的优势,集当年剑神、剑圣两大高手之长,已深悟到剑道的精髓,成为登峰造极的一代宗师。这一出手,静若渊渟岳峙,动若大江奔流。卓若水的剑招与上官清远一般无二,但他多年苦修,潜心于剑,又领悟了修罗刀法的精义,剑术已是无比精纯,加上他生性洒脱,长剑收发之际,如行云流水,潇洒舒畅。二人斗到酣处,状态渐渐调至巅峰,松林中劲气弥漫,尽是刺刺破空之声,松枝受到鼓荡,不断震颤,松针零落如雨,松干上到处是纵横的剑痕。

    布天雷趴在树梢,看得清清楚楚,只觉得春秋剑法博大精深,奥妙无穷。同是一门剑法,上官清远如法如仪,如一泓幽潭,深邃不波;卓若水则轻灵机变,如流泉溅石,叮咚多姿。

    二人的长剑开始连绵互击,每次碰撞都发出火星,剑气甚是凌厉,到后来,金铁交鸣之声突然消失,但情势更是激烈。上官清远的剑气厚重雄浑,如春蚕吐丝结茧,渐渐将自身罩在一团无形有质的气劲之中,宛如天地未分时的混沌,孕育着无尽的风雷。卓若水也知道,当这团混沌积聚到极处,必然是阴阳乍破,沛不可当。最好的时机是在其即济未济之时,将其击破,可是上官清远的剑法沉稳绵密,竟无半点破绽,便如泰山盘踞,岂能摇撼?

    卓若水一声清啸,剑法加快,如流星划空,苍鹰搏兔。他不仅出剑快捷,剑式也发生了很大变化,随意变幻,圆活自如。上官清远先是惊异,继而心中暗喜:师弟毕竟年轻气盛,这样出手已大悖本门剑法绵长沉稳的宗旨,正所谓盈不可久,躁而散乱,焉能不败?但转瞬之间,上官清远感到不妙,只觉卓若水的剑如剥茧抽丝,点点击在气团的关窍之处,气团受阻,登时震荡不休。上官清远一咬牙,当下催动内力,那团气劲陡然暴涨,一声霹雳,狂飙四射而出。借助狂飙,上官清远的长剑顺势化作万点梅花,万重剑影如电蛇一般掣向四面八方。剑神之威,尽彰显在这开天辟地的一剑之中!

    狂飙一起,阴阳分极。阴催阳变之间,便形成间不容发的一点微隙。高手相争,不容分毫,卓若水大喝一声,双手握住剑柄,身子和剑形成一道直线,人剑合一,穿过微隙射向上官清远。上官清远所在之处,宛若天地初分时的苍茫大地,而卓若水的剑,则如滑过天际的一道炫目的闪电,通天彻地,直直穿入大地的腹心。

    漫天的剑影瞬息飞散,空气一下子凝结了。

    二人出剑姿势相同,便如练剑一般整齐,上官清远的剑刺向了虚无,而卓若水的长剑却指向了他的后心。二人的身形如木雕泥塑一般,久久凝滞不动。

    上官清远只觉得一道凌厉的剑气如尖针一般刺入后背,心一下子沉到了底。他呆了半晌,缓缓直起身来,将长剑归鞘,叹道:师弟的剑法,比愚兄高明多了。声音缓慢低沉,似乎突然间苍老了许多。

    卓若水的汗水湿透了衣衫,适才这一剑,胜得很是惊险,时机拿捏得若有半点失误,恐怕自己已丧命在狂飙之下。而他为了不伤到师兄,全力收劲,无形的剑气也如巨锤一般擂到了自己的胸口,一时间,几乎透不过气来。他垂下剑尖,调整了半晌内息,才道:师兄,小弟侥幸胜得一招,得罪莫怪。

    上官清远转过身来,摇了摇头,道:少林罗汉堂首座惠深大师沉淫金刚掌五十余载,一招之内,就被你刺中六道大穴;少林五行伏魔阵法,一向坚不可摧,却被你和布天雷联手破得一塌糊涂;青霄子剑法孤绝,也败在你的手下我早该知道,我已不是你的对手。自今以后,剑神重又姓卓啦。话音中带着无尽的凄凉与落寞。

    卓若水擦擦额头上的汗珠,诚挚道:天下哪里有什么剑神?天人合一,不滞于物,方能称神。爹爹在晚年将剑神的称号改为剑痴,也是自知受盛名所累,剑法难以达神之故。小弟初窥门径,还差得远。师兄,恕小弟直言,你在剑术上故步自封,怕也是将这剑神的名头看得过重,为之所困的缘故。

    上官清远叹道:罢了,罢了。师弟,愚兄就此别过,那小魔星的事,我从此不再插手。但愿你能劝他向善,莫要再为害武林。

    他略一思忖,又从怀中掏出了一封信,道:贤弟,有一事,愚兄不知该不该告诉你,那楚姑娘

    卓若水身子一震,不禁道:她怎么了?

    上官清远叹了口气:愚兄将你写的休书交与她后,她大悲之下,竟

    卓若水双臂抖动,声音陡然提高:如何?

    上官清远道:她竟悬梁自尽。

    当的一声,卓若水长剑落地,面容变得煞白,方寸尽乱:不,不可能。

    上官清远道:愚兄怎会骗你?这封信,便是她留给你的遗书。说完,一抬手,将那封信抛向卓若水。

    卓若水急急撕开封皮,展开信笺,正在细读,突觉胸口一麻,已被上官清远射出的梅花针刺中六个穴道。他大惊之下,双眼流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接着胸口一疼,已被上官清远的长剑刺入。

    布天雷在树上看得分明,万没想到上官清远竟施出这样阴险歹毒的暗算手段,若非被点了哑穴,几欲惊呼出声。

    上官清远呼吸急促,低声道:师弟,你与楚家小姐情深意重,我便送你到黄泉与她团聚。你莫怪师兄心狠,我二十年的心血不能毁于一旦,现今江湖中能胜过我的只有你与那姓布的小子。除掉了你二人,我便仍是藏剑山庄的主人,我仍是天下第一,仍是剑神!说到后来,嘴角泛出狞笑,语调渐渐高亢。

    卓若水积攒起全身的力气,用轻蔑至极的语气喝道:倚高才而玩世,饰厚貌以欺人,你如何配称剑神!

    上官清远突然抽回长剑,一道血箭自卓若水胸口射出。上官清远手一颤,几乎将无伤剑坠在地上。他飞快转身,逃也似地离去。卓若水慢慢仰倒,胸口鲜血浸红了白衣。

    布天雷急运内力,欲冲开穴道,但卓若水的点穴手法甚为高明。他冲了几次,只觉得气息如沸,倒冲而回,脑中嗡的一声,昏厥过去。

    林间耸起一座新坟。

    布天雷举起酒壶,仰脖喝了一大口,然后放到卓若水坟前的青石案上。酒壶的旁边,是卓若水断弦的焦尾琴,琴角上压着那张带血的信笺。

    卓郎台鉴:

    君做天涯倦客,妾度孤影光阴,屈指已四年有余。妾自入卓门,持身周正,可昭日月,自问无损卓氏门楣,神明共鉴。郎君竟以贬书见弃,妾唯叹命薄,不敢怨望郎君。

    与君永诀之时,忆及往昔恩爱之情,妾终无悔,只恨行前与君缘悭一面。

    今世不能见容于君,愿君百年之日能携妾遗骨,与君同穴。

    临行千语,不知所云。望君善自珍重。

    如珊泣血绝笔

    信笺上墨迹淋漓,原是泪痕,而今添上几点血斑,宛若梅花绽放于墨骨之上。布天雷看了半晌,悲从中来。

    火折子一闪,信笺焚化成灰,化作几片黑色的蝴蝶,飘飞零落成尘。

    布天雷举起酒壶,道:这世间最好的事情,莫过于喝酒。你说过,醉乡有路宜常至,他处不堪行。大哥,请了!

    风声掠过林梢,发出呜咽之声。

    布天雷皱眉道:大哥怎么不喝呀?嫌酒不好么?这可是流沙驿二十年窖藏的状元红,我专门给你带回来的,味道醇美至极。你喝一口试试看,做兄弟的还会骗你不成?

    泪水模糊了双眼,布天雷拿起酒壶,将酒轻轻洒在坟前。

    大哥,你教会我喝酒,可是你自己再也不能喝了。布天雷挥泪,仰头将剩余的半壶酒狂灌下喉咙。烈酒如刀,恣意蹂躏他那伤痕累累的肝肠。

    他将酒壶掼在青石上,砰的一声,碎瓷四射。他颤巍巍抬起右手,看着那只不听使唤的手掌,叫道:大哥,你教教我该怎么办,我已成废人,大哥的仇可怎么报啊?声音在山谷间久久回荡。

    布天雷昼伏夜出,奔逃了一月有余,终于回到了仙台山。他望着熟悉的山山水水,想到几个月前下山时还是个寂寂无名的小子,而今已成了黑白道杀之后快的小魔星,百感交集,鼻子不禁一酸。想到手脉已断,辜负了恩师十年来在自己身上花费的心血,真觉无颜以对。

    他在飞流涧边踌躇良久,才来到南峰的三清观。出乎意料,观中竟空无一人,观前兰花全都凋零,花叶发黑,似是中了极烈的毒药。他吃惊之余,到处搜寻,却还是不见师父的踪迹。布天雷心中惶急,跑到后山的一线天。那一线天为仙台山最陡峭之处,阴阳双崖相距五丈,隔谷相对,崖下便是万丈深渊。

    远远望去,只见一个玄衣道人正盘膝坐在一块山石之上,头上道冠高耸,衣袂随风飞扬,却不是恩师是谁?

    布天雷心中顿宽,眼圈一红,跑到崖边拜倒,颤声叫道:师父!

    玄祢道人闭目长坐,无声无息。

    布天雷的心悬了起来,又高声叫道:师父!

    玄祢道人仍是没有回应。布天雷的背后却出现一人,道:好!你终于来了!

    布天雷转身一看,大吃一惊,他万没想到这人竟是上官清远。急忙叫道:是你!你把我师父怎么样了?

    上官清远微笑道:五毒童子的牵机散,无色无香,如影随形,岂能不一举奏效?阴阳崖,好名字。如今你在阳,你的师父在阴,是再也不会和你讲话了,除非你也到阴界和他相会。

    布天雷自有生以来就与恩师相依为命,早就将师父看作父亲。他扑到师父身前,见师父脸色灰败,忙伸手把脉,竟然触手冰凉。这一下布天雷只痛得肝胆俱裂,口唇都咬破了。他举起废了的右手擂着胸口,竟一时说不出话来。

    上官清远见他手势,知道他手脉已彻底废掉,这个心腹大患再也无力与自己抗衡,登时心中暗喜,运起慑魂搜魄大法,用一种低沉悠远的声音道:你的师父、师叔都是为你而死,你还有何面目活在世上?

    布天雷心痛如绞,痴痴站了半晌,想到十年来师父对自己的恩情,鼻子一酸,禁不住泪如泉涌。他跪在地上,对着师父咚咚咚连磕了三个头,额角竟见了血花。他站起身来,狠狠盯了上官清远一眼,然后单臂吃力地抱起师父的遗体,将嘴唇凑到师父耳边哽咽道:师父慢行,不孝徒儿这就随你一起去。踏前几步,走到崖边,心一横,准备跳下悬崖,自戕殉师。

    突然之间,玄祢道人道袍无风自扬,双目骤然睁开,灰暗的双颊蓦地涨成血红。他袍袖一挥,布天雷身子腾空而起,像一只断线纸鹞一般飞到了五丈之外的对崖。

    布天雷在石崖边连翻了两个跟头,那块宝玉也从怀中滚落。他顾不得浑身磕痛,翻身跃起,惊叫道:师父!

    上官清远也大惊失色,退后两步,拔出剑来,道:好个诡诈的魔头!你竟诈死!想到天愁地残的手段,心中大有惧意,又退后两步。

    玄祢道人一口鲜血喷了出来,他身中剧毒,以一口真气护住心脉,又运龟息之法诈死,瞒过了上官清远。今日终于见到徒儿,在千钧一发之际,逆运真气突然发功,全力将布天雷送过对崖,但真气一散,毒气攻心,这一代枭雄真正是油尽灯枯。

    玄祢道人脸现微笑,叫道:徒儿,古之真人,不知悦生,不知恶死,为师今日大归,心甚慰之。南华真经有云,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你我师徒一场,也是今生有缘。就此分别,切记生者勿喜,死者勿悲。他忽然见到布天雷身边红光闪现,在阳光照耀之下发出万道彩光,蓦地眼前一亮,拼最后一口气叫道:徒儿,你有了无上心诀,必能化魔为仙他指了指自己的心口,却再也说不出话来。

    布天雷身边的光彩正是那块宝玉映着日光发出。他也看到彩色光芒射到对崖,将师父的身子罩在当中,宛若丹霞拱照下的赤松真人。他心有所感,知道师父已经羽化登仙,登时悲喜交集,哭拜在地上。

    上官清远疾步走到崖边,六枚梅花针倏地飞出,射向对崖的布天雷。可是距离过远,梅花针飞到中途,纷纷坠下。上官清远见对崖较远,难以凌空飞渡,心中惶急,骂道:小贼,你还不自绝,更待何时?

    布天雷站起身来,将宝玉放入怀中。上官清远见他显是要走,蓦然间心念一动,冷笑道:你想不想知道,我如何找到你师父的藏身所在?

    布天雷果然凝住身形。

    上官清远又道:天愁隐藏的地方如此隐秘,若不是有人告诉我,我何以得知?

    布天雷睚眦欲裂,不禁大声问道:那人是谁?

    上官清远微微一笑,道:便是你的心上人。

    布天雷目瞪口呆:是花奴儿?心念电转,登时明白。除了花奴儿,谁还知道他来自仙台山?

    上官清远大笑:你的心上人,早已是我的怀中娇娃,腹内还怀了我的孩儿。我杀了你的师父,抢了你的心上人,毁了你的声名,你若自认还是个男儿,就放手和我一战,你若没有半点羞耻之念,那就像只丧家之犬一样夹着尾巴逃走吧。他见诱布天雷自戕不成,又使出激将之法。

    布天雷想起花奴儿,心痛如割。他摇摇头,道:你号称剑神,以侠义自居。可是你暗算了我师父,暗算了我卓大哥。花奴儿对你一片痴心,你却一直在骗她。你算什么大侠?你才是真正的魔星!

    好个痴情汉!我让你的心上人挑了你的手筋,你居然没有半点怨恨,还对她念念不忘。

    你让花奴儿挑了我的手筋?不,她不会

    上官清远得意至极,哈哈大笑:她自然不会如此绝情。只不过在我的摄魂搜魄大法之下,便是大罗金仙,也是神志尽失,形同傀儡,为我所用。

    布天雷听师父讲述江湖下九流门派的邪毒手段时,说起过这门控制人心智的邪术,没料到堂堂的剑神居然也精通这种为江湖中人所不齿的阴损招数。他盯住上官清远那张道貌岸然的脸,鄙夷道:摄魂搜魄,驱鬼役神,下作!无耻!

    上官清远干笑一声:大丈夫行事,能屈能伸,自不能拘泥于手段。

    话音未落,上官清远突然觉得背后一股劲风袭来,他身子一震,飞快转身,只见眼前晃过一道鞭影,忙侧身闪过,接着那长鞭如怪蟒一般连抽了三鞭。上官清远退了三步,躲开鞭击,见花奴儿站在一块山石旁边,脸色涨红,咬着嘴唇,正用陌生的目光直直盯望着他。

    上官清远本来已视布天雷为笼中困兽,得意忘形之际,将自己的卑劣行径和盘托出。万万没有想到花奴儿会在这个时候出现,他头上冒出冷汗,强笑道:奴儿,你如何来到这里?

    花奴儿道:你的话都是真的么?她躲在山石后多时,将二人的对话都听在耳中,当下颤声问来,声音中带着说不出的绝望和伤心。

    上官清远道:奴儿,魔星遗毒无穷,人人得而诛之。当日你没有杀他,只是挑了他的手筋,已是慈悲为怀。这个道人,就是三十年前作恶多端的天愁,早就该死了,我今日除掉他,也是为武林伸张正义,替天行道。

    花奴儿似对上官清远的话充耳不闻,目光迷离:你为武林伸张正义,替天行道?是吗?你行的是什么天道?告诉我,你到底是什么人?你都做了些什么?你

    奴儿,无论我做了什么,对你确是一片真心。

    你骗我,你骗我你一直在利用我。花奴儿摇摇头,凛然直视着上官清远的眼睛,我喜欢的男人,是襟怀坦白、天下无双的大英雄,是光明磊落、万人景仰的剑神。你是大英雄吗?你是剑神吗?

    上官清远避开她的目光,垂下了头。

    花奴儿突然仰天狂笑:花奴儿,你自认为聪明,没想到却是天下第一号大傻瓜!笑到后来,声音嘶哑,泪流满面。她转过头来,面对布天雷,道,我做梦曾伤了你的手筋,没想到竟是真的。对不起,我声音哽咽,再也说不下去。

    布天雷心如槁木,呆呆望着花奴儿,再无半点生机。

    花奴儿眼神渐渐变得绝望。她凄然对布天雷说:你对我说过你喜欢我,愿意娶我,要好好待我,再不会惹我流泪啦。是不是也在骗我?

    布天雷大脑中嗡嗡作响,呆若木鸡,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两行清泪又从花奴儿眼眶中涌出,顺着她白玉般的脸颊流下来。她微笑着,点点头,低声道:我知道啦。

    她向前走了两步,到了悬崖边上,道:我害了你师父,伤了你的手脉,现在就赔给你。

    她轻轻转了两个圈子,手臂一抖,长鞭向上官清远扫去。上官清远心中气馁,一缩头,头上的文士头巾已被长鞭扫去。花奴儿一鞭击出,粉红的罗衫衣带飘飘,身形如曼妙仙子盘旋,向崖下落去。

    上官清远大惊,扑上两步,一把捏住了花奴儿的鞭梢,使劲回勒,却勒了个空。花奴儿长鞭脱手,悠悠落下悬崖。

    上官清远扑俯到崖边,徒劳地伸出双手,声音中带了哭腔:奴儿!奴儿!

    布天雷看着花奴儿如仙子下凡一般飘落下去,耳边似乎又响起那美妙的歌声:

    郎呀郎,菱角白白是妹意,

    怕只怕,你笋壳层层不见心。

    布天雷突然喷出一口鲜血,仰身跌落到山坡之上。他心中空无一物,仿佛整个魂魄已随花奴儿飞出体外,没有了丝毫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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