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漢末年,中國歷史上發生前所未有的浩劫。奸臣董卓亂權,殘暴不仁,天怒人怨,群雄並起討伐。公元192年,董卓身死,才華橫溢的尚書蔡邕因一聲嘆息被司徒王允處死。繼而董卓部將李催、郭汜以報仇為名佔領長安,爭相挾持獻帝而發兵互鬥,洛陽大火,宮室皆被燒燬。李、郭從西涼帶來的士兵多為胡羌,趁機燒殺搶掠,人頭掛滿馬鞍。
那一天,年幼的獻帝趁亂逃出魔爪,像乞兒一般立於荒野,文武百官野狗一樣趴在路邊的草叢裡朝賀。
獻帝放眼望去,滿城都是蒿草,斷壁殘垣下盡是屍首。整個洛陽城只剩下百戶人家,不分貴賤皆以草根樹皮為食。茫茫天地,奸邪四起,昔日繁華的漢都如今竟像是人間煉獄一般。自己身為天子,多日以來吃的都是腐肉朽糧,僥倖未死,還不知道他日如何。
太尉楊彪啟奏說:現在曹操在山東,兵強將盛,不如宣他入朝輔佐王室。
曹操?曹操是好人麼?諸侯只要見了玉璽就搶得你死我活,全然不顧大義。自己雖為天子,說到底不過是個無父無母的孤兒,被亂臣賊子當作寶物奪來搶去,奇貨可居,幾易其手,誰搶到就如同搶到天下一般。
天空的晚霞是何等悠哉、奇偉,夕照彤雲排開天際,看上去就像一匹雄壯的天馬。究竟誰是我漢室的寶馬?馱著我上那九霄而去,永離這悽慘的世間!獻帝掩面,縱聲大哭。
哭聲傳到天空,天空中的怪雲被落日所映,漸漸變得彤紅。突然間群馬嘶鳴,響徹天際,整個天空都變成火一般的顏色。罡風四起,那天馬一般的雲裂開來,分作十二匹駿馬,匹匹神俊非凡,嘶叫著分往十二州而去。文武百官無不大驚失色。
此天應我!年幼的獻帝悲喜交加,以手指天,飢寒交迫,餓昏在地。
建安元年,曹操將獻帝接到許縣,重建朝綱。一時間氣象一新,混亂的世道一變,就好像掙扎於危崖的車輪終於被一塊石頭穩住。在亂世中顛沛流離的人們在倉皇之中,彷彿看到了一縷安居樂業的曙光。
手足情深
因為是在蘭州生的,所以叫什伐蘭,而後跟漢人一起在涼州生活,改名叫馬蘭。漢室興衰,原本都與他們沒有什麼關係。
馬氏一族,就是那草原上的風兒,隨心所欲地生活。
聽說漢室氣數皆化作天馬,分十二路投十二州而去,世人稱之為建安天馬。馬岱頭系方巾,捧著一摞書簡,倚樹坐在樹陰下,感慨萬分,不知我涼州天馬,今在何方。
管那些虛無縹緲之說作甚。聽說中原美女極多,什麼貂蟬、二喬,都是傾國傾城之色。什麼時候南下抓來當老婆,多收羅一些,我們兄弟一人一個,這才是實際的。馬超如是說。
馬休、馬鐵年紀尚幼,卻都一臉頑皮,一本正經點頭道:嗯,欲求嬌妻美妾,須下江南。不聽他們的,不聽他們胡說。三哥,三哥,我給你唱歌。馬雲鷺撒嬌般用力搖晃著結實的手臂,晃的卻不是自家的親哥,而是一邊的馬蘭。她大聲唱道:
暖日策花驄,芳草惹煙濃。
翠袖依牆立,雨色為君青。
歌聲豪邁,將歌詞中一份小女兒情懷也衝得理直氣壯,在草原上遠遠傳開來。笑顏如花的女兒走出閨房,豪放起來竟也不讓鬚眉。
咦,是江南的小調嘛,馬超意外道,小妹你何時學會的?
什麼江南小調。馬雲鷺鄙夷地白了他一眼,大哥你窯子逛多啦,就愛聽些靡靡之音。這是大才女蔡琰所譜的《花間賦》哎,曲意清高,大哥你不要把我當成跟你一樣。三哥,三哥,我唱得很好聽的對吧?
唔。馬蘭點了點頭,眼睛卻徑直望著遼闊的草原上,那一大群野馬,彷彿那群野馬有什麼魔力,一直吸引著他。一張寬厚的自狼皮墊在臀下,馬雲鷺為了坐在上面,便硬和他擠在一起。
馬雲鷺又羞又急,推搡道:三哥你有沒有聽我唱啊?
唔。馬蘭還是那副模樣。哈哈!馬超作怪大笑,小妮子好不容易學了首情歌,唱給人聽,結果卻白費勁呢!你胡說什麼!馬雲鷺大怒,抓起馬鞭擲過去。馬超龍騰虎躍,自然是沒有打到。
馬超刮臉羞她道:曲意清高的歌被你唱得這麼理直氣壯,唱了半天,這首歌是什麼意思啊?說來聽聽。
這都不懂。切!馬雲鷺扭過頭不理他,臉卻無端有些羞紅了。
那些中原的歌賦我是不懂啊。馬超伸過一張討厭的臉,故意激她道,大哥誠心求教,小妹你說給我聽,什麼雨色為君青,是什麼意思啊?這雨,怎麼會是綠的呢?
就是就是什麼?馬超夥同眾馬家兄弟將臉湊過來,靜待下文,連素來穩重的馬岱都湊過頭來。馬雲鷺哼了一下,脆生生道:就是說,草原上的雨啊,就是綠給你看嗒!
馬家眾兄弟悶了片刻,突然齊聲大笑。馬超用力捶地,馬休、馬鐵在草地上打滾,一連數滾。馬岱亦大笑流淚不止。
你們幹什麼?馬雲鷺氣得大叫。就是綠給你看嗒?馬超學了一下。復又笑翻在地。眾人除馬蘭皆狂笑難止。
還笑!打死你!馬雲鷺撲上去與馬超扭打,馬超抱頭翻滾,猶自怪笑。馬雲鷺面紅過耳,跺腳道:不理你們啦!再也不理你們啦!你們都欺負我!說罷便要自樹後解開韁繩,騎馬離去。
他們當中年紀最小的馬鐵來不及站起,慌忙爬過去揪住她的腿:姐姐,玩笑而已,不要生氣。
小妹,你甚可愛。馬超扶住馬雲鷺的肩頭,將她強拖回來。馬雲鷺哼的一聲,扭頭不看他,跪坐在馬蘭身邊,扯著馬蘭的衣袖說:只有三哥對我好,從來不欺負我。
馬超立即抬腳輕踏在馬蘭的肩頭,並起二指,道:我看江南美女,可以少搶一人。眾兄弟又是忍不住捶胸頓足大笑,馬雲鷺大羞,四下用力追打眾人。
夕陽西下,遼闊的草原之上,巨樹長陰,馬家兄妹五男一女席地而坐,浮雲萬里,芳草為席。數以千計的野馬群如洪水般恣意奔騰馳騁。家養的駿馬則解韁卸鞍,自食青草,信步於旁,時而引頸長嘶,時而摩擦主人脖頸,構成一派其樂融融的景象。大夥兒雖不說話,卻愛煞了此時此景。
馬家六兄妹,在這涼州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馬超、馬休、馬鐵乃是涼州太守馬騰的三位公子。馬超是老大,人稱錦馬超,神威天將軍,出了陽平關,就沒人打得過他。馬雲鷺排老二,是馬騰掌上明珠,雖年方十六,已經是這涼州內外盛傳的天仙一般的美女。長得美不說,弓馬嫻熟,一身武藝。西涼眾將已被她打遍,除了大哥馬超之外,馬上交鋒未嘗遇到過二十合以上的敵手。求婚的人四季皆有,馬騰溺愛女兒,一律不肯。馬雲鷺性情豪放,就像是這草原上的雲,普通的男子也降她不住。
馬岱是馬家表親,在兄弟中年紀僅次於馬超,也最穩重。除了武藝高強之外,兵書戰策無所不知,馬騰最為倚重,帶兵操練,或是治境安邦之事,都巴不得交給他去做。
至於馬蘭,就很複雜了。
馬蘭之母乃是羌人,與馬超之母為同胞姐妹。父親是牧馬之人,祖上乃是大月氏貴族,賜姓什伐,其族人專為月氏王馴養寶馬,後流落至西涼,在金塔河畔放牧,費數代光陰,建一巨大牧場,取名為旦馬牧場。在涼州地界,牧人提到旦馬牧場,那就如同提到自己的主人一般。
馬蘭本名叫做什伐蘭的,什伐,在月氏語裡面,就是馬之意。
馬是好東西呀,世界上的珍寶堆到一起,也無法跟馬相比。馬就是天神賜給人們的腿,一匹好馬是可以終生信任的好夥伴,馬蹄的聲音裡,寄宿著騎者的精魄。愛馬死去了,就像是斷了腿一般痛苦。這便是什伐家世代相傳的祖訓。而什伐蘭,除了生在蘭州外,字面上也有生為藍色寶駒的意思。
馬蘭是很喜歡什伐蘭這個名字的,但是十歲的時候有一天,母親姜鳳帶著他去了涼州城,要他在那裡讀書習武。母親千萬叮嚀,最重要的,是識漢人的字。他親眼見到,漢人是多麼強大。這種強大不在體格上,而在於精神、文化、技術各個方面。漢兵拿一把漢刀能砍死三個胡人,漢人的刀砍胡人的刀跟砍木刀一樣。馬雲鷺繫著個紅頭繩扒著馬府的門框看著他的時候,他想,就連漢家的女孩,都長得那麼好看。
馬超大他好多歲,穿著讓他羨慕的綢衫,跑來拉著他的手說:我們都姓馬,既然什伐就是馬的意思,足見我們的緣分是上天註定的。你乾脆就叫馬蘭,這樣我們聽上去就是一家人了。
馬超聲音懇切,馬雲鷺也眼巴巴地望著他,他就答應了。從那一天起,他就成了馬家兄妹團伙的一分子,一起玩騎馬打仗。馬超是大哥,馬岱行二,馬蘭就是老三了。馬雲鷺排老四,馬休老五,天天跟屁蟲一樣跟在後面,待他最親,三哥三哥地叫,加上馬鐵,馬家六兄妹終日一起習練弓馬槍法。
馬超相貌俊秀,只看臉面像個白面書生,卻天生力大無窮,盡得馬家槍法精妙。馬蘭在箭法和騎術上獨佔鰲頭,似乎是胡羌血統的天賦所致。馬雲鷺雖是女孩,脾氣卻甚為倔強。從小跟著哥哥們跑,弓馬槍刀,樣樣都不肯輸給別人。馬騰教育子女甚為苛刻,外出征討作亂的羌胡,都會帶幾個年齡大些的同去。不出幾年,六兄妹便已經名震邊陲。
隨著年齡增大,兄弟感情日深,昔日的竹槍變成了點鋼亮銀槍,昔日的小妹馬雲鷺,也變得像大姑娘了。
三哥,這些馬有什麼好看啊?還不是天天看嗎?少看一會兒好不好?此刻,馬雲鷺擋在他面前,揮舞著手臂跳來跳去,干擾他的視線。她的腿長,自幼騎馬,一雙長腿長得健美結實,此刻跳來跳去,正是為了秀秀美腿。
馬超還未鬧夠,煽風點火道:美人易求,名馬難尋。十步之內,必有芳草,但寶馬良駒萬中無一,豈是美人可比。故而你三哥只愛寶馬,不愛美人。說著從馬蘭身邊走到馬雲鷺身邊,正好十步。
馬雲鷺女孩兒家,臉上如何掛得住,當真火了。你?!惱羞成怒中腰刀出鞘,白光一閃,卷向馬超腰間。馬超意料不到,大驚中後退數步,才發現馬雲鷺用的刀背,將他抽得腰際生疼。
馬雲鷺寒著臉道:日後休做我兄。你近我十步之內,我必殺之!
馬家兄弟都站起來,緊張地望著二人。馬超面紅耳赤,一時間不知道如何收場。卻見馬蘭噓了一聲,輕輕說:你們不要吵。眼睛卻是望著馬群。馬雲鷺大哭:三哥不管她如何吵鬧,馬蘭始終看著馬群。難道她連那群馬都不如嗎?
小妹。馬蘭將馬雲鷺拉至身前,一指馬群,你看那匹白馬。
馬雲鷺正在氣頭上,只想聽聽貼心的話,一聽馬字就想發飆。誰知無意中一瞥,滿腔火氣頓時煙消雲散。一匹小白馬遊走在馬群外緣,體態勻稱,長鬃如浪,通體雪白,無一根雜毛。最要命的是一對馬耳藏於茂密的鬃發之間,看上去機靈非凡,雖為野馬,卻無一絲野氣,通體祥和,就像一隻大個兒的兔子一般惹人喜愛。
我追蹤這個馬群有數月了。馬蘭說,去年臘月裡從祁連山那邊跑來的,遊走於金塔河以北草甸。短短一個月裡,旦馬河套草原上所有的野馬群都俯首稱臣,馬群浩大,前所未見。頭馬必是異種神駒,只是我一直找不到頭馬是哪一匹。馬雲鷺歡喜道:是這匹麼?
馬蘭失笑道:不是。這匹馬還小,不到兩歲吧,背軟不能騎。看上去祥和老實,但腳力不錯,最主要是機靈。如果抓來,一定很善解人意。不過這匹馬年幼,好像天生膽小,要做戰馬,恐怕不好。
我要嘛,我要嘛!馬雲鷺眼睛只望著那馬,一瞬也不瞬,手揪著馬蘭的衣襟扯個不停,我騎著走親戚去,哥哥去抓來給我!
馬家兄弟都是暗笑,方才還劍拔弩張,見到那馬,一下子全忘了。馬蘭此舉甚妙,一下子便將馬雲鷺烈火一般的性子製得服服帖帖。
馬岱在背後輕輕一推,馬超會意,飛身上馬,縱韁直奔馬群:小妹稍候,為兄去抓來給你!
馬雲鷺應道:別傷著它!言語之間,對剛才的事已經全忘了。
馬超大喜,全力催馬。他胯下的烏騅是旦馬牧場精選出來的良駒之首,比尋常馬匹高壯得多,知道主人心意,閃電一般向白馬衝去。那匹小白馬剛從馬群裡出來探奇,正東張西望,見到烏騅直奔自己過來,嚇了一跳,慌忙逃入馬群。那烏騅本是馬中之王,一聲長嘶,擋路的野馬都嚇得夾著尾巴閃開。
馬超為了討小妹歡心,非要抓到這匹小白馬不可。從馬背上一躍而起,撲向那小白馬的馬背,大手向馬鬃扯去。誰知那小馬確實聰明,突然便是一鑽,從兩馬縫隙之間強行擠過。馬超本已躍到它背上,胯下一溜,卻又被它逃走。馬超落在地上時,馬蹄交錯,馬家兄弟在遠處看見,都是緊張得大叫。
馬超氣惱中爬起來徒步追趕。一匹大馬攔住去路,對他撩蹄猛踢。馬超一把便揪住馬蹄,反而將馬掀翻。那健壯的馬匹,在他面前竟無力氣可言。烏騅趕上來,馬超一躍而上,對小白馬窮追不捨,再度撲過去。小白馬故伎重施,突然躍開。馬超一聲大叫,用手拽住一隻後蹄,被馬拖著甩來甩去,陷入馬蹄之間。
馬家兄妹都驚叫著上馬趕來,只見白馬盤旋中臥倒在地。馬超哈哈大笑著站起身,小白馬竟被他用腰帶捆上四蹄,整個抱了起來。
小妹!你的馬!馬超抱著馬跑了幾步,因為失去腰帶,又看不見前方,突然絆倒,甚是滑稽。
馬雲鷺飛身下馬,心疼道:我的馬!
小白馬無辜地伸長脖子躺在地上,四蹄向上,被捆成一團。馬超在地上呻吟,馬雲鷺只是不管,就跟沒看見一般,心疼地撫摸著馬鬃。那馬咴咴叫了幾聲,甚是可憐。馬雲鷺怨道:你看你,你看你,摔壞我的馬兒啦!
馬超四肢垂地,作可憐狀呻吟道:小妹,我也甚可憐。馬雲鷺應道:你還未死啊?心中其實甚美,早將兄妹間的一點嫌隙一筆勾銷。
一團亂影突然如烏雲襲來,罩在馬雲鷺頭頂。馬家兄弟齊聲大叫,馬超一眼瞅見,不及說話,也來不及站起,手足並用,扯著馬雲鷺向後便滾。巨大的馬蹄落在馬雲鷺方才所蹲之處,繼而不停地落下來,追逐著二人。馬超扯著馬雲鷺一連滾出數丈開外,一時間眼中所見都是馬蹄。一匹野馬牙齒鋒利,幾口便咬斷捆於小白馬蹄上的腰帶,帶著它倉皇躲入馬群。七八匹體形巨偉的野馬卻排開一個半月陣,追逐上去,將馬超和馬雲鷺圍在當中,張口便咬,提腿便踢,奔踏攻擊,極有次序。
馬超大怒,揮拳欲打,突然側面蹄影紛飛,逼得他翻滾躲避。還未站穩,一馬直撞,封他後路,將他踏翻在地。群馬亂蹄齊下,馬超魂飛魄散,拼力閃避、爬滾於馬腹、馬腿之間,稍有差池便會命喪蹄下,只覺平生兇險之事莫過於此。
大哥!身後傳來馬雲鷺害怕的呼喊聲。馬超回身一把抓住馬雲鷺小腿,託著腳掌舉起來,奮力向外一拋:快走!
馬雲鷺踏著兄長手心,借力躍起兩丈多高,落向圈外。在空中時聽見慘叫聲起,回頭一看,馬超身中數蹄,被群馬踢得猶如風中稻草一般。一隻馬蹄高高亮起,向外猛踹,正蹬在馬超額頂。一聲脆響,馬超頭上的發冠高高飛起,身體直挺挺倒下。
大哥!馬雲鷺一聲尖叫,失去平衡。眼看便要平沙落雁,將美臀摔成八瓣,一隻手臂將她攔腰抱住,順勢甩至身後馬背,正是馬蘭。
馬雲鷺驚魂初定,已安然騎在馬上,手仍死死揪著馬蘭的手臂。她落下衝力較大,那馬雖然強壯,卻也吃不住力,臥倒復又站起。馬家兄弟大聲呼喝,打馬衝入野馬群中,將野馬與馬超強行隔開。馬超的烏騅見主人倒下,一聲長嘶,人立而起,將踢了馬超的野馬逐開。兩匹馬伸頸互咬馬鬃,翻騰跳躍,馬蹄紛飛,馬鐵趁機下馬,將馬超拖走。
馬休趕開野馬,回身叫道:大哥傷勢如何?
馬鐵將馬超扶上馬背,馬超昏沉沉之際說不出話,猶能扶住馬鞍。額頭上一個深紫色的馬蹄印子,卻好像沒什麼大礙,馬鐵於是高聲回道:沒事!
說話之際,卻聽馬休一聲驚叫。群馬奔騰,一匹野馬對馬休所騎的馬兒又踢又咬。他的馬性格柔順,慌張之際將馬休甩落馬背。馬休年幼,沒有馬超那樣的力氣和武藝,嚇得手腳無措,馬蘭縱馬衝入馬群,像拎一隻羊羔一般俯下身揪住腰帶,將他一把拎走。他胯下之馬耐力頑強,負有三人重量仍奔跑如飛。那匹剽悍野馬在後猛追,用嘴猛咬坐在後面的馬雲鷺。馬雲鷺大駭,揮鞭用力抽打馬臉,才沒有被咬下馬來。那馬捱打後,眼神更加兇狠,在後面窮追不捨。
馬岱見勢不好,伸手取出繩索,打成活套,追上去飛出,套在那匹野馬頸上。那馬剽悍之極,竟用嘴咬住繩索,猛力拖曳,反將他拖得搖搖欲墜。馬鐵趕過來揪住長索,合二馬之力,奮力一拖,那野馬應聲倒地,直攪得塵土飛揚。正待欣喜,馬嘶之聲此起彼伏,數以百計的精壯野馬猶如瘋了一般,反將二人團團圍在中央。
馬鐵情急之中揮鞭猛抽,那些馬中鞭只是忍痛退避,卻不逃走。世上只見過人騎馬,哪裡見過馬欺人?嚇得馬鐵幾乎便要哭起來:這些野馬都中邪了,都中邪了!
欺人太甚!馬岱情急下為了保護弟弟,抽出刀來。不抽還好,刀光一閃,那些馬竟然同時轉身,奮起後蹄齊踹。人馬嘶鳴聲中,馬岱、馬鐵兩兄弟同時墜馬。馬岱長刀脫手,口鼻溢血,仍將弟弟掩在身下,大叫道:想不到我兄弟今日命喪蹄下!
群馬卻突然安靜下來,引頸觀望。空氣中傳來一股極濃的硫磺之氣,聞了令人作勢欲嘔。只見馬蘭下馬立於上風處,左手前伸,掌心濃煙滾滾,也不知道在燃燒何物。眾野馬聞了,竟都愣在原地,動彈不得。
馬岱慌忙拉著馬鐵奪路而逃。在那煙中,就連自己的馬匹都跟中了魔一般,拉扯不動。
三哥!馬雲鷺奇道,這是什麼?麒麟煙。馬蘭盯著馬群,在其中仔細尋找,說道,你們先走,送大哥去火鏡先生那裡療傷。
一群馬兒又能如何?馬雲鷺急道,我不走。
嘿。馬蘭聞言莞爾一笑,那好,雲妹跟我一起等著看頭馬。
好嗒。馬雲鷺將馬韁塞在馬岱手裡,馬匹不夠,哥哥帶大家先走!我怎能放心留你們二人在此?馬岱急道,要走一起走,回去調集軍士,將它們一網打盡。這群馬靈異至極,就好像日常操練過陣法一般,便是軍中馴養多年的軍馬也做不到這般默契。
別啊,我這金塔河套地區十幾年來,好不容易才有這麼大的野馬群安家。馬蘭卻笑道,要走快走嘍。我的麒麟煙要燒完了。
馬岱幾兄弟不肯,紛紛叫道:要走就一起走!
馬雲鷺好奇地望著馬蘭手中,濃煙滾滾不絕,絲毫也看不見所燃之物是什麼樣子,問道:三哥,不燙麼?
你試試看。馬蘭要馬雲鷺將手伸出來,高高舉起,將手中之物倒入馬雲鷺掌中。馬雲鷺只覺得掌心暖暖的,一團輕軟的東西,感覺似是圓圓的大號羊糞一般,忙問:這麒麟煙究竟是什麼啊?竟然有這麼神奇的魔力。
我也不知,據說就是麒麟的糞便。馬蘭答道。麒麟乃是萬獸之王,掌大地之靈氣。百獸聞其氣味,無不懾服,故而馬群也懾服了。
哎?馬雲鷺聞言卻將手一縮,尖叫道,真的是糞便啊?喊叫中早將麒麟煙丟在地上,用力擦手,聞聞有沒有難聞的氣味留在手上。
別丟馬蘭阻攔不及,只見那煙落在地上便滅了。
草原上原本空曠,風一吹,麒麟煙的效果散去,野馬群躁動起來,就如波浪般在四周滾動。先前那幾匹桀驁的高大野馬奔出來,望著他們,不敢輕易靠近,只因為麒麟煙在近處還留有一絲殘餘的氣味。
一聲驚天的馬嘶突然從馬群后方響起,所有的野馬都慌張地擠作一團,馬群太大,從邊緣滾動起來,後面一匹逐著前面一匹,向一邊跑開。一匹火一樣的駿馬乘著晚霞,出現在地平線,搖動著長長的馬鬃,向這邊跑來。天空中不知何時堆起了火燒雲,天上一團火,地上一團火,轉瞬之間便已經到了眼前。
自己的馬都逃了回來,咴咴叫著,向後躲閃。眾兄弟幾乎便勒不住,帶得向後退出數丈之遙。馬雲鷺張大了嘴,緊張得說不出話來,馬蘭卻咦了一聲,微微一笑:這馬王居然是母的。
那匹馬來到近前,不知道是霞光之故,還是天賦異稟,眼中竟閃動著火色。馬蘭定睛望去,那馬渾身上下一團火紅,毛髮邊緣在落日餘暉中一片金黃,好一匹不折不扣的火駒!牝馬終歸體形小於牡馬,雖然神像,體形卻並不算大。正因如此,平時刻意藏在萬馬群中,極難發現。
此刻那些高大的野馬都長嘶著讓開來,因為麒麟煙的氣味而不敢跟隨。那匹火駒輕輕打了個響鼻,一蹄踏在草叢中的麒麟煙上。
馬蘭大驚失色,萬獸皆懼怕麒麟煙,這馬竟然不怕。
馬岱咬牙道:誰還有套索?我們齊心合力,抓住此馬,獻與父親!
話音剛落,那匹馬雙眼圓睜,一聲嘶鳴,向前猛躍。一團火光瞬間從它蹄下炸開,耀出萬道金芒,席捲平岡。眾人都驚得大叫,漫山遍野都是火光,再也勒不住胯下的戰馬。那些馬恐懼中狂跳不止,撒腿便跑,膽小的馬竟是屎尿齊流,腿軟得臥在地上。
快跑!六兄妹尖叫不止,好在還有三匹馬能用。馬蘭帶著馬雲鷺,馬鐵帶著馬超,馬岱帶著馬休,一起落荒而逃。馬雲鷺回頭看時,草地上一片焦黑,殘燼帶著火光飛起,那馬站在火燼中任由他們逃去,火燼如螢火飛旋,長鬃似烈焰燃燒。天地之間,一片金紅。
妖怪!馬雲鷺駭道,是妖怪啊!
馬岱悚然:難道這就是傳說中的建安天馬?
馬雲鷺略帶哭音:什麼天馬,是妖怪,是妖怪!我們快走吧!一面說著快走,一面其實心中仍想著那匹好看的小白馬,鬱鬱寡歡。
馬超趴在馬背上呻吟,周身上下捱了數蹄,意識昏沉。眾兄弟為他脫下衣服檢查,傷勢卻無大礙,果是天賦異稟,骨頭都不曾折斷半根。只是腦袋捱了那一下,導致神志不清。危險過後不再害怕,馬休、馬鐵小孩心性,都興奮起來:今天好玩,真是不虛此行!
馬休扶著馬超:大哥的頭難道是鐵做的不成?那銀冠都被踢扁了。那馬如此厲害,怎麼才能抓到呢?
抓它幹嗎?馬蘭笑道,讓它去吧。這樣的神馬,應該供奉起來才對。說著,心思彷彿與那天馬一起馳向天邊,不畏山高水險,只恨草原不夠遼闊。身後萬馬相隨,平生之願足矣。
就這樣算了?馬鐵嚷道,三哥,我們回去帶上兵器,多帶些人馬,再來抓它!就算抓不到,也要將這群野馬教訓教訓,給大哥報仇!
別啊。馬蘭說,我涼州駿騎名揚天下,全靠這群野馬。
真正的好馬,都是與狼群日夜搏鬥,磨鍊出來的。牧場裡的馬品種雖良,三代之後便會失其根性,後代的腳程、速度都會越來越差。故而真正的馬場,百里之內須有野馬群,能時常捉拿良種、馴養交配才行。眼下金塔河以北,東至祁連,所有的野馬群都被這一匹頭馬收服,群落之大,前所未有。萬一趕跑了它們,這方圓百里的牧場都不用混了。
馬休氣道:三哥只顧馬匹,卻不念兄弟情誼!說罷打馬狂奔,帶著馬超直接向武威城方向奔去。
馬休!馬休!馬岱放心不下,只好追了上去。
哎!馬蘭張口欲言,卻又將話吞了回去。
三哥不用擔心。馬雲鷺說,他就這脾氣。過兩天大哥沒事,他也就好了。不是啊!馬蘭將馬慢了下來,他那匹草馬耐力本就不好,馱著兩個人,還被打著狂奔,此去涼州有百里之遙,馬休必不記得讓馬休息,不累倒也非掉膘不可。要養回來,少說得有半年光陰。要說那匹草馬廢了也就廢了,烏騅可是千里挑一的良駒。良駒歸良駒,不能這麼騎啊。剛才跟那野馬撕打,已經出了層透汗,現在又追著去了,恐怕也要掉膘。說著,從馬上跳了下來。
馬雲鷺遲疑問道:你幹嗎下馬?
馬家兄弟已經跑得只剩黑點兒,大草原上,只剩下他二人。馬超與馬蘭有姑表親,馬雲鷺跟他可是既不同宗,也不同姓。馬雲鷺父母都是漢人,馬蘭實際上是月氏人與羌女所生的胡人。胡人性情粗野豪放,男女之事素來野蠻,馬蘭要是出其不意把她強行推倒在這大草原上馬雲鷺的臉驀地紅了,火一般的晚霞映著她的俏臉,嬌豔不可方物。
卻聽馬蘭道:跑了得有三十多里了吧?不下來捎捎馬,我的馬豈不是也要掉膘?他用手拍拍馬頸,那馬毛上結滿白霜,都是汗透之後析出的鹽分。
忽然馬雲鷺又羞又氣,鞭子沒頭沒腦抽下來。
馬蘭用手護著腦袋逃開,鞭子在手背上叭叭作響。馬蘭驚道:幹嗎打我?卻見馬雲鷺用手一扯馬韁絕塵而去,直跑出百丈開外,兜轉馬頭,遠遠嚷道:你自己走回去吧!說完頭也不回,打馬而去,丟下他一個人在荒無人煙的草地裡。
我的馬啊!馬蘭追了幾步,想想追也沒用,便笑了起來。女孩兒家的心思,可比這世上的馬難懂多了。
此去旦馬牧場還有三十里,天可就要黑了。馬蘭想起馬雲鷺唱過的歌,於是帶著胡腔,高聲唱了起來。雖然不見得調門都對,在他想來卻也不會有太大分別。
他扯著嗓子吼道:暖日策花驄哎,雨色為君青嘞。剛唱了兩句,遠處跟搗亂似的響起兩聲狼嚎。要是那個什麼大才女蔡琰聽見了,一定會很鬱悶。不知道這位蔡才女是什麼朝代的人,是否尚在人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