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卓乱权,汉室友气数因天子的一声叹息化作十二匹天马,分投十二州而去。曹操、袁绍、刘备孙权,人人都想得到天马,因为天马便是江山。
自从建安元年,曹操将献帝接到许县重建朝纲,一时间气象一新。混乱的世道一变。就好像挣扎于危崖的车轮终于被一块石头稳住。三年过来,天子脚下生活逐渐稳定,在乱世间颠沛流离的人们仓皇之中,仿佛看到了一缕安居乐业的曙光,于是在陈留地区(今河南杞县),许久没有听到过的优美琴声飘了出来。
文姬扶着梯子,小心翼翼地爬上房顶,将焦尾琴置于瓦上。自家的房顶很结实,她倒是事先打听过的。可惜房子仍不够高,看不到城郊青青的草坡,只能见到层层叠叠的街巷,一排屋宇挡着另一排屋宇。视线到陈留不甚宏伟的城墙,便告中止了。
她伸长脖颈,顽皮地看着街上的行人,继而在屋顶上坐下来,将焦尾琴置于膝上。栖息在高檐下的一双燕子被她惊起,飞掠过眼前。文姬见了那双燕子,心中一动,轻抚琴弦。琴音清脆,直贯霄宇。
街上的人都吃了一惊,抬头寻找,视线被屋檐挡住,却看不到她。
她启唇清唱:
嫩草绿凝烟,袅袅双飞燕。
洛水一条青,陌上人称羡。
远望碧云深,是吾旧宫殿。
何人仗忠义,泄我心中怨!
街上的人忘记了行走,纷纷伸长了脖子,听那琴声。直至余音没入长空,依旧鸦雀无声。
良久之后,众皆称赞:谁家的女儿,弹得一手好琴,唱得一首好曲。贩夫走卒皆笑逐颜开:这家弹唱的女子不知道一曲要卖多少钱,听到就算是赚了。
突然却有人号啕大哭,文姬从屋顶偷偷望去,所有的人也都望着那人。只见他儒生打扮,三十多岁年纪,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以头抵墙,用拳头奋力捶个不停,捶得墙灰剥落,也不知疼痛。文姬暗道,幸好捶的不是自家墙壁,否则把自己从屋顶上震下去也未可知。
有人认识此人,肃然起敬:是孝廉卫弘。
你们可知,你们可知卫弘哭道,此诗是少帝被囚时伤怀而作。只因为作了此诗,被奸贼董卓寻获借口,强灌毒酒杀害!唐妃被缢死,何太后被人从楼上丢下活活摔死,皆以此诗为由。
原来如此。众人无不叹息。
卫弘哭罢望向屋顶,文姬赶紧缩回头来,听见卫弘在下面叹道:听说少帝被囚禁永安宫的时候,无衣无粮,终日泪水不干。蔡家小姐弹唱此曲的时候,只怕是见少帝之所见,感少帝之所伤。蔡尚书殉难多年,有女如此,真是难能可贵。
您是说,弹琴的是
此乃蔡府。卫孝廉说,昔日尚书蔡邕之女继承先父之焦尾琴,除文姬外,别无他人能弹奏此音。
众人恍然大悟:原来是蔡大人家眷隐居在此!
文姬笑笑,将焦尾琴包好,小心翼翼拖到屋檐边,不敢发出声音,蔡大人的女儿爬房顶要是被人发现,那名儿出得就大了。
蔡邕身死多年,昔日的尚书大小姐也落回平民百姓家。好在家道殷实,未婚夫卫宁与她青梅竹马。蔡邕身死之后,蔡夫人忧伤中也很快过世,她便成了孤儿。卫氏家族对她照顾有加,接来陈留避难。蔡文姬年方二八,出落得倾国倾城之貌,如今更是远近闻名的才女。
说起卫家,乃是河东第一世家,大将军卫青、皇后卫子夫的宗族后裔。在这里有很高的声望。卫家世代经商,富甲天下。卫宁字仲道,相貌极为儒雅俊秀,不喜经商,只爱四书五经,是当世有名的大才子。
说到这里,应该没什么好后悔才对,上天待他们蔡家算是不薄。只是卫家乃是汉室大户,规矩甚多,寄人篱下的生活原本也跟那少帝一样,处处受人节制。等嫁到卫府本家,恐怕就连东张西望都成罪过了,文姬不喜欢。
上来容易下去难,她也不是没听说过。可堂堂蔡邕之女,名动天下的美女兼才女蔡文姬,怎么可能被一架梯子难倒。不过是现在梯子晃晃悠悠,稍微有点儿怕了而已。
小姐!小姐!您怎么可以爬到屋顶上去啊?从洛阳带来的俏丫环婉儿及时发现了,扶着梯子一直喊,惹得满院的奴婢都慌慌张张来观看,一大早不见了小姐,大家急得跟什么一样。
嘘!小声点儿。死丫头,还喊!文姬小心翼翼地将焦尾琴递给婉儿,我为什么不能爬到屋顶上啊?难道怕踩塌他卫家的房顶不成?好几个丫环、婆子心惊胆战扶着梯子,生怕她从上面摔下来。
婉儿笑道:等小姐嫁过去,不但这里,卫家四百多座宅院,转眼就有小姐一半,房顶算什么。只不过姑爷的花轿立刻就要来了,小姐不在屋里好好打扮,却跑到屋顶上弹唱。让卫姑爷知道,又要发牢骚。要是传到卫家老夫人耳朵里,可就更不得了啦。
你这姑爷叫得倒是快。文姬鼻子一翘,哼了一声,可不是我要嫁给他的。卫仲道那果子弱不禁风,简直就不像个男人。我可不喜欢。
她与婉儿名为主仆,实则情同姐妹。婉儿本名叫杨婉,本也是大户人家的女儿,若不是兵荒马乱,也不会流落到她家。身边除了这个婉儿,便都是卫府送来伺候她的人了。随便一说话,都是向着卫府。文姬一想起来,便憋气得很。
虽然今天是大婚之日,可除了想爬房顶看看景色之外,也没有什么欣喜。只因为卫宁算是蔡邕的关门学生,蔡邕待如亲子,白小便跟她玩在一起。父亲在世时共读诗书,口常也无避讳;父亲死后,卫宁如同兄长,鞍前马后照顾她,实在是熟到不能再熟。
卫公子满腹经纶,可是大才子哎!婉儿抿口笑道,就算比不上小姐,也称得起天下奇才。人人都说卫公子有老爷年轻时候的风范,跟小姐不知道多般配。性子儒雅些,也省得小姐受欺负。
你也向着他说话。他那是什么才华?怎么能跟我爹比。提起这个,文姬不服。她轻踩梯子,从上面爬下来,拍拍脏乎乎的手:人人都说仲道有才华,但其实不过是天天在家里愤世嫉俗罢了,开口便是汉季失权柄,董卓乱天常。你那么大气你打仗去啊,还不是一样蹲在家里。
时运不济,文人奈何。卫公子不愿意侍候乱臣贼子,可不是没有骨气的。小姐现在后悔,电晚了。小姐现在满口叫着卫仲道那呆子,也就能叫这么一会儿了,等下还不是要改口叫相公。
婉儿说罢,和一干丫环婆子偷笑。文姬爬房爬得裙钗散乱,手心也是黑的,婉儿拿过湿巾为她擦拭,埋怨道:在屋里弹琴不好么?干吗还爬到屋顶上去。
因为以后就爬不得了呀。文姬顽皮地做了个鬼脸,笑道,他们卫家那么麻烦。
如果老爷在世,肯定也不让小姐这么没规矩。
才不会。提起父亲,文姬不禁神往。小时候,蔡邕因为自傲得罪了中常侍王甫之弟王智,自知祸将及身,因而带着刚出生的文姬浪迹江海,远迹吴会。长达十二年之久。或许是继承了蔡邕的傲气,又或许是习惯了童年的颠沛流离,文姬总觉得这深宅大院狭窄,就像个筒子一般,把她圈得喘不过气来。
婉儿望着她。忍不住落泪道:小姐的性子和老爷真是太像了。不过现在好了。小姐要出嫁了,老爷在天之灵也可以瞑目了。
文姬却忍不住道:我才不想这么早嫁人。我好想去四处游历,跟着仲道这个呆子是没有可能了。
小姐大了,不可以这么贪玩了。一千奶妈、丫环都禁不住摇起头来。快点梳洗打扮吧,误了吉时就不好了。
你们知道什么?文姬仰望苍穹,神往道,没见过大海,不知道天地辽阔。爹爹曾经告诉过我,在乱世之外,虎牢关北,尚有海一般辽阔的大漠、草原,碧草连天,风起云动。我是多么希望爹爹带我去看一看
漂亮的红裙子拿来了,卫家送来的凤冠就放在桌上,鸽卵大的珍珠在上面轻颤。婉儿用羡慕的目光望着,普通人家就是做梦也不敢想。卫家富甲天下,卫宁当世才子;蔡邕虽然身死,门生高徒却遍及天下。这一场婚礼,不知道会引来多少东南名士,留下千古佳话。文姬却呆呆地望着那凤冠,就好像自由自在的日子要一去不复返了。
周围的人都目不转睛地望着她,就好像看着什么宝贝一般。
小姐真漂亮。像天上的人。婉儿赞叹着,抱着镜子给她看。镜中的她唇红齿白,一副娇滴滴的模样。文姬却暗自叹息,这便是女儿家的宿命么?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汉季失权柄,乃遭此厄祸兮啊!文姬正想着,却听见有人愤愤说着,一把推开内院的门冲进来。不用看就知道是卫宁了。一干丫环婆子阻拦着,却阻拦不住:姑爷,吉时来到,您怎么可以闯进来呢?现在是不能见新娘的,太不吉利了!您迎亲的人呢?这是
文姬干瞪眼道:说着就来了。
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她的未婚夫卫宁卫仲道。只见一顶花轿跟逃难一样歪歪斜斜撞在门口,街上人影闪动。奔走尖叫,也不知道卫宁干了什么。想干什么。总之,他没穿新郎的吉服,一件儒衫半敞,倒像是流氓一般。俊秀的面孔满是愤怒之色,跑得白里透红,喘了几口气,挥舞着粉嫩的拳头捶胸顿足道:心吐思兮胸愤盈!
文姬为之气结:我就是爬到屋顶呆了一会儿,你至于么?又是汉失权柄,又是心胸愤盈!
我胸愤盈!
文姬叫道:你要退婚趁现在!你们卫家了不起!当今曹丞相也要自称我爹的门生,没有我们蔡家,你们卫家能行吗?
非也!卫宁还是喘不过气,一把扯住她的手,强拉着她走了几步。满院子的人都瞅着他,想知道他要干什么。他体质赢弱,如同妇女,不知为何如此拼命奔波,累成这般模样。婉儿给他拿来一碗水,他却推开了,想了想,又接回来,咕咚咕咚喝干,一下碎在地上,少有的一副拼命相,结结巴巴道:匈奴!匈、匈奴!
匈奴?一院子男女老少都疑惑地望着他。
匈奴人来啦!匈奴人破城啦!到处杀人呢,快跑啊!卫宁大声喊叫。所有的人面面相觑,有人问,匈奴人不是在关外么?
不是。卫宁喘息道,早就入关啦!一直盘踞在河北一带呢!董卓死后,就一直没人管。袁本初(袁绍)那老匹夫,欲与曹公争长短,定是他默许匈奴洗劫长安,引狼入室!汉失权柄,遭此厄祸啊!说着又捶胸顿足。
众人默然。听他说话这般费劲,而且怎么都不像是真的。
快去收拾细软。文姬急道,现在到哪里了?
听说赵参将在城头上刚探了下头,就被人一箭射死!那一箭啊,赵参将原不将匈奴人放在眼里,我们城坚池固
文姬喝道:说重要的!
城墙跟没有一样,匈奴兵一出现就骑着马直冲进城来,见人就杀,卫宁一指门口,刚才太守带人在西街打着,仓猝之间难以抵御,现在应该快到门口了。
卫宁用手指的时候,四周已经满是波浪般的马蹄与混乱的喊叫声。一支箭射来,卫家的佣人喊叫声中断。尸体伏着箭栽倒在门口。顿时院子里一片大乱,丫环、婆子都尖叫起来。
文姬欲哭无泪,指着卫宁道:都到家门口了,你,你还有空汉失权柄?
我早说了,匈奴人啊,快跑啊!你们都稳如泰山一般,真急死我了!
但是你看上去就是不像啊!正常人被匈奴人打到家门口,会有空心胸愤盈吗?
快把门插上!几个仆人抬起顶门杠子,突然一把弯刀从门缝里砍来,将中间的老仆当胸砍倒。余下的健壮家奴大叫着拼死顶住门,将门闩死。外面不停有人操着听不懂的胡话咒骂着踹门,踹得半尺厚的铜钉门板摇摇欲坠。墙头上一排乱箭飞进来,丫环、佣人惊叫着四散奔逃。高墙之外,都是胡人的呼喝叫骂声,但是有一个声音真真切切地道出一个名字:蔡文姬!
那一刻,文姬心中一沉。这伙匈奴人是为她来的。
婉儿跺脚急道:老爷生前门生遍及天下,曹丞相号称虎士成林,事情如此危急,竟无英雄前来相救!
你戏听多啦!文姬道,汉失权柄,天下英雄如今都当强盗去了。遭此厄祸,我心也愤盈着呢!
我死微不足兮!卫宁捶胸顿足地哭喊道,父母兄弟皆将头悬胡鞍,妻亦受辱胡廷,纵死如何能对宗庙!我如何能不心胸愤盈!
文姬气结:我还没嫁给你呢!不用这么早就安排我受辱胡廷吧?她又气又急,但是眼下焦急无助,也是实情。眼见大门摇摇欲坠,怀里有把小刀。原本是准备晚上用来吓唬卫宁的。文姬叹了口气,拿了出来,叫了声:爹爹,孩儿要来见您了。
婉儿一声尖叫:小姐,不要!
不可!卫宁扑了过来,夺过小刀,思索了刹那,突然伸手来撕扯她的衣带,死则死矣,豁出去啦。
难道他想在匈奴人破门前补齐洞房花烛、行周公之礼?
死一边去!文姬气急,一拳将他打翻。卫宁脸上中拳,捂着眼睛哎呀一声翻倒在地。不是她拳脚过人,实在是卫宁体格太过柔弱。匈奴人就在门外,这可不是色胆包天的时候。卫宁青着眼圈,竟然还扑过来。文姬又是一拳,将卫宁另一只眼睛也打青,外加耳光无数。匈奴人已经到了门外,都怨这书呆子心胸愤盈,我也愤盈着呢,先出了气再说。文姬心想。
不是,我的意思是换衣服!你扮成男的装死!卫宁吃了很多耳光,才把话说清楚。文姬闻言吃了一惊:啊?卫宁迅速脱下自己的外衣塞给文姬,自己却奔入屋里拿起桌子上的新娘红妆套了起来,又托起凤冠戴在头上。
你干什么?文姬捧着他的衣服又慌又怕。
我来扮成你,被他们掳走,你与婉儿便可以装死伺机逃走!
仲道!现实一点儿,不用管我了,快跑吧!
文姬被这书呆子气得说不出话,但也非常感动。自己乃是大名鼎鼎的蔡邕之女,虎父无犬女,又岂能让卫宁来当自己的替死鬼。再说,匈奴人又不是傻子,男扮女装立刻就会被看穿的。那时候,卫宁必定惨死于刀下。
文姬用力拉扯着卫宁的手臂,想让他打消这个荒唐的念头。卫宁却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反将她推开,硬将男子的外套给她套上,从地上抹了一把灰在她脸上,又从院中家奴的尸体上抹了血迹在她衣服上,将她强按在墙角。
突然间墙外一声马嘶,有人用胡语呼喝了几句,一阵大乱大叫之后。又是马嘶又是兵刃的碰撞声,砸门的匈奴兵都安静下来。似乎是匈奴兵中有首领人物到了。
若你被辱,我便于九泉之下也难见令尊。此番一定要依我之言!卫宁的身影突然变得很高大,慌慌张张的声音竟也充满了男子气概,文姬不由得呆住。以前还真是小看了他。
卫宁从婉儿手中夺过盖头蒙在自己头上,直奔文姬闺房,坐在床边。他身材瘦小,相貌儒雅,胆量其实极大。危急关头,仍能镇定自若,整理衣裙,摆出一副大家闺秀的仪态来。最令文姬生气的是,她的未婚夫竟然真的有几分女儿相。
婉儿想要去收拾细软,但是刚到内院门口,便听见破门杀戮之声。她慌慌张张关上小门,站在院子里不知所措。卫府这点家丁早死光了,匈奴人从四门杀人,四方庭院惨叫之声不绝于耳。
文姬趴在地上唤道:婉儿,快过来!
婉儿早已吓得六神无主,正要跑过来一起装死的时候,一只大手出现在墙头,一个身影带着风,像一只巨鹰落在院子里,浑身的铠甲叶子一顿。银光四射,挡住去路。婉儿啊的一声。说不出话来。
文姬趴在墙角偷眼看去,也不由得大吃一惊。那翻墙闯入的男子面如冠玉,眼若流星,虎体猿臂,彪腹狼腰,身上穿的是亮银锁子甲,头顶虎兽银盔,哪里是什么匈奴人,分明是个汉人大将军。不但是汉人将军,而且是个很英武的青年将军。谁说没有英雄救美,英雄这不就来了。
文姬正想着要不要站起来打个招呼,忽见那人一把将婉儿往自己怀里一扯,哈哈狂笑。这个英雄恐怕不是什么好人。婉儿花容失色。娇小的身躯在那人手中就像一只小家雀一般,惊慌失措,当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
哈哈哈,果然长得挺嫩,蔡文姬归我啦!那人拦腰将婉儿扛在肩膀上,单手扯开门闩,沉重的门闩像柴草棍儿一样飞起来,差点儿打到文姬头上。文姬低头的时候,一个匈奴冲进门来,被那人提起虎皮亮银靴,当胸一脚,踹得倒飞出去,撞倒一片。与众匈奴兵一起在地上疼痛翻滚。
西凉锦马超!匈奴将领操着生硬的汉话指着那人背后。骂了一大堆含糊不清的话,也不知道是北疆汉话还是南疆胡语,文姬只听懂这一句。
不说还好,马超见有人喊出他姓名,反身回来惊雷般一脚,直将那匈奴将领踢得飞起来,越过墙头重重砸在院子中间,吓得文姬捂着嘴,生怕自己喊出声音来。
马超打个呼哨,一匹白马呼啸而来。马超将婉儿往马背一丢,翻身上马而去。只见他单手挥舞一杆大枪,将一个挡路的匈奴兵挑出两丈开外,带着一溜血光直飞到房顶上。左一个枪花,又一个枪花,马蹄过处,满地都是匈奴兵在地上哀号。
婉儿咬牙,偷望着文姬,一声不吭。文姬泪流满面,抬手欲呼,呼声尚未出口。白马已经消失于视野。从马超翻墙进来到绝尘而去,还没有让人理清头绪,就已经大摇大摆走了。看他如此娴熟。平日里定是经常掳劫妇女。
西凉锦马超?不是西凉太守马腾之子么?文姬心中惊讶,天下英雄,难道都疯了么?但是婉儿被马超掳走,总好过被匈奴人糟蹋。文姬默默流泪,祈祷上苍,只希望马超能厚待婉儿。
脚步声起,另一侧内院的门也被踢开,文姬赶忙低头装死。又是一队匈奴士兵手持刀斧,口中呼喝胡语冲了进来。腰里塞满了珠宝首饰。只不过抢的都是下人的假货。也不知道卫家其他的人都逃走了么?文姬心中焦急不已。
那伙人见到院子里昏倒的匈奴将军,吃了一惊。冲过来将那人抱起,又是打脸,又是灌水。那人竟然没有被马超踢死,悠悠醒转,啊的一声坐起来,大口吐血,随即用胡语大骂马超。众匈奴兵咬牙切齿之际,突然见到屋里床上还坐着一窈窕身影,身穿红裙,头盖红巾。
那匈奴将领恍然大悟,说了几句,众匈奴兵哈哈大笑。一起嘲笑大名鼎鼎的西凉锦马超竟然把侍女劫走,把小姐留下,当真是没见过世面。西凉有什么美女?马超除了他娘见过其他女人么?顿时他们将挨打之事全部忘记,一窝蜂拥进屋里,去看名动天下的美女蔡琰蔡文姬。为首的将领伸手便将盖头扯了下来。
文姬偷偷抬头,只见到一块红巾落地,暗道,完了,仲道这个呆子,只怕是要死了。
只听屋内嗡嗡议论声不绝于耳,众匈奴兵自是惊讶至极。卫宁眼睛上挂着两个刚打出来的青眼圈呢,匈奴兵一看定会气疯。可怜仲道之命休矣,自己又怎能弃他而去。文姬想,只有一起死了,才对得起卫家的恩,卫宁的义。
她正要从地上爬起来大喊一声:我才是蔡琰!突然那领头的匈奴将军操着河北腔调的汉话说:一笑倾人城,再笑倾人国。倾人与倾国,佳人再难得。
人堆里传来卫宁古里古怪哼的一声。
众胡兵好似炸锅一般,纷纷用河北话说着手好白!脸好俊!好香!好软!之类的话,对卫宁动手动脚,还有鱼可沉,雁可落之类的诡异语言夹在其中。
文姬几乎要跳起来破口大骂。你们这些家伙,见过女人么?还说马超呢,匈奴人都什么审美观啊?
有匈奴兵奇道:眼圈儿为什么是青的?汉人流行这样么?
嘘,没听说过青眼有加么?汉帝对于宠爱的妃子向来都是青眼有加的。
卫宁来了个花容失色,轻声细气道:文姬命苦,将军救我!
文姬把脸深深扎在墙角的牵牛花里,心情别扭得很:你去死吧!
为首的匈奴将军一连串胡话出口呵斥,用手臂奋力挡开众兵。大堆的匈奴兵从门外跑过去堵在门口,好不容易才轰开。匈奴将军抱着卫宁,高呼着胡语走出来,脸上都是得胜的笑容。一干匈奴人众星捧月一般拥着,口中齐声高喊些什么乱七八糟的王,大概是这天下无双的美女要献给他们伟大的大王去青眼有加的意思。文姬把脸埋在地里,假装没看见,心里乌七八糟,只想死了算了。
直到匈奴兵喧嚣而去,四周安静下来。
文姬从地上踉跄爬起,茫然四顾,卫家送给她的大宅已是一片火海。卫家家境殷实,匈奴兵尚在家中大肆搜罗值钱物品。
焦尾琴!文姬颤抖间如噩梦初醒,首先想到的便是此物。
焦尾琴乃是父亲蔡邕留给她的宝物,什么都不如这琴珍贵。传说是仙人赠予蔡家祖先,是蔡家镇宅之宝。琴音于夜间可传十里。纵是千军万马之音亦不可掩。父亲曾说,若为焦尾琴之主,于山林弹奏可取悦山神,于江海弹奏则龙腾海面,当真是呼风唤雨的宝琴。蔡家世代精通音律,只不过还没有人能真正成为焦尾琴的主人。文姬从小听父亲这样说,就一心想去仙山大泽,捧着焦尾琴弹奏一曲。
家里父亲的手书、名士所赠的字画都甚为珍贵,只是匈奴兵不识,竟都付之一炬。若是焦尾琴也被毁了,那可真是对不起九泉之下的父亲。文姬冲进房里,见焦尾琴仍用布包得好好放在桌上。慌忙抱起,往外便跑,其他什么也顾不得了。
谁知刚出门,便撞进一胡人怀里,焦尾琴也咚的一声坠落在地上。文姬啊的一声惊叫,后退了几步,暗道:自己的运气真是不好。
只见那人一身匈奴将军打扮,身穿轻鳞甲,腰裹白狼皮,头上一顶野鸡翎皮帽,皮肤微黑,二十岁年纪,却莫名地显得有些沧桑,不像中原人这样白净。要说他是匈奴人吧,眉宇间却又透着一股英灵之气,极像汉人。他对她微微一笑,唇上有两撇没刮干净的胡茬儿,弧线挑起来,笑容竟有些迷人,和其他匈奴人完全不同。
文姬一下子怔住,那人也上下打量了她一番,见她穿得像个文弱书生,并不如何在意。他神情豁达,既不像是来抢劫的,也不像是来救人的,倒像是来看热闹的,对文姬摆摆手,示意她可以离去。
文姬见他没有恶意,慌忙抱起地上的焦尾琴,闷头便走。一大群匈奴兵却正好冲进门庭,将她堵住,明晃晃的刀剑向着她便砍下来。文姬将头一扭,眼一闭,刀剑却没有落下来,只听见匈奴兵都恭敬地参拜那人道:什伐大爷!
文姬睁开眼,见那什伐大爷左右挥手,要他们散开,放自己过去。见她害怕,他竟然用很清晰的汉话说:你走吧。他对周围的匈奴兵说,那些墙上的字画都是好东西,很值钱的。你们不识货,不要胡乱伤害蔡家的人!匈奴兵眼神敬畏,齐声答应。
文姬心道,莫非真是上天有眼?这人也真奇怪,年纪轻轻,却被人称作大爷。看样子,似乎也不是匈奴的将军。不知究竟是什么人。要是一张嘴,就全都露馅了。她可不会跟卫宁那么丢人,故意装作男人的嗓音。何况就算再怎么装,也是不会像的。
文姬壮起胆子,低着头紧紧抱着焦尾琴,小心地从匈奴兵中间走过。突然有一匹无缰的赤红色骏马跃至眼前,宛如一朵火云降世。将匈奴兵士撞得竞相栽倒,惊叫着让出门口。那马挺身摇鬃,一声长嘶,声音撕空逐云,金石震世。
天下竟有如此漂亮的马儿!
四周的匈奴兵都用敬畏的声音议论着,生硬的烈阳天马之声不绝于耳,除了这四个字什么也听不懂。
烈阳天马?文姬正想着,怀中的焦尾琴突然不弹自鸣,嗡的一声,包着琴的布竟被自鸣的琴弦击得粉碎!琴音高亢,直冲霄汉,与马鸣合到一处。风云骤变,蓝天白云皆升起火色,镶着火光的彤云一闪,明光中仿佛就要燃烧起来。文姬吓得一声轻呼,险些软倒在地。
焦尾琴!那什伐大爷见到焦尾琴,一下子变了脸色,一声大喝,向她肩头伸手抓来。
文姬缩着身体一躲,只见到那人额头有红光一闪,隐约有第三只眼在逼视着她,不由得啊地一声娇叫,被那人扯进怀里,衣衫宽大处露出半个白如羊脂的肩头来。文姬只觉得全身上下都被一股奇异的目光扫视,巨细无遗,衣衫便像是毫无用处一般。她不禁浑身发软,脸上发烧,从脸蛋一直红至脚趾。
什伐大爷!旁边的匈奴兵奇道,原来您喜欢男的?
正是!那人哈哈大笑,将她紧紧搂在怀里,还用力拍打后背,临了一只手滑下去摸到她屁股上捏了一下。文姬心慌意乱,张口想要大叫。
那人突然揽住她的腰,一口猛亲过来,将她的嘴堵住!文姬眼前一黑,拼命扭头,那人的嘴还是重重落在她嘴角,故意发出响亮的一声。周围一群匈奴兵一起哈哈大笑,文姬推开他,一抹嘴,竟是湿乎乎的自己的初吻!
文姬登时眼圈红了,恨不得将那人一刀捅死,失声道:你!你!
那人似是早知她要叫喊,从怀里掏出一团布塞进她嘴里,吹着口哨,把她往地上一按,将她的手臂倒剪过来一捆,然后往马背上一丢,动作比马超还要熟练。
这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文姬两脚悬空,两滴泪水还在眼眶里,身体已经跟粽子一样在马背上晃荡。嘴里这块布是?文姬突然发现,竟是一团袜子!文姬顿时挣扎起来,两脚乱踢,但是那只袜子,是说什么也吐不出来的。有人递过一只布袋:大爷,这么俊俏的男童,可别让别人抢去。听说左贤王那伙人都好这口。
多谢。那人拿过布袋,将呜呜乱叫的文姬兜进布袋里,临了用手指轻轻地将她嘴里的袜子又往里捅捅,让她直翻白眼,彻底喊不出来。那匹红马扭头望着她,眼神甚是无辜。布袋口一束,就什么都看不见了。
那人说:你们动作快些,汉人的军队很快就会调集过来的。
四周的匈奴兵口里胡乱喊叫,夸赞那人武勇。文姬觉得马背一挤,那人已经跃上马来,一只手扶稳她的腰,免得她从马背坠落,一只手很自然地放在她身上。马也不用催促,就平稳地跑起来。匈奴兵都齐声喝彩,似乎这匹马和这个人,就是他们崇拜的偶像。
那人的手不老实地在她屁股上摸来摸去,高兴起来,就不轻不重地打上一下。文姬的眼泪将布袋子都濡湿了,只是哭不出声音。匈奴士兵抢足了自己想要的东西,就成群结队骑着马冲出城去。
马蹄声汇成一片,文姬耳边生风,一路上都是百姓的哭号,匈奴兵的叫骂和野蛮叫声。文姬又怕又急,在马背上颠簸,又喘不过气,就昏昏然晕了过去,昏厥中,眼泪兀自不停地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