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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试刀

    此中盛的,乃是五石散。

    何中棠此言一出,听者无不动容,厅内一片肃然。

    萧紫庭当日曾与我讲过,说时下江湖之中,流传着一种奇药,假托魏晋时的名物,名叫五石散。人服食后,精神焕发,只是极易上瘾,若不持续服用,就会涕泪交加,癫狂不已,药贩借此牟取暴利。故而名门正派,多禁沾此物,而朝廷亦下令严查,但凡有发现带五钱以上五石散行走者,立斩。只是这药利极大,所以屡禁屡兴,总有人暗中贩卖。

    现在没想到谢老师身上竟有此物,确实叫人惊诧不已。

    却没想到谢老师为人忠厚,却与五石散扯上了干系。慕容骧拈须叹息。何中棠把瓷瓶收入怀中,冷冷道:这就是我来此的原因了。

    无礼!你想诬陷慕容伯伯参与贩五石散不成!

    唐枫大怒,作势上前,萧紫庭在一旁一言不发。何中棠不为所动,面色如常,只两道目光如炬,直直盯视着慕容骧。慕容骧却没发作,只是微微一笑,从袖中取出一封信笺:为撇清嫌疑,老夫也只得来做个澄清了。

    说罢把那信递与何中棠,又加了一句:如大人还有疑问,我阖府上下请随意搜查,若查出半钱五石散,老夫愿服王法。

    何中棠接过信,仔细看过两遍,又抬头看着慕容骧,慕容骧又道:自大人你进门,老夫一直在旁边不曾离开半步,就算想调换这信,仓促之间也是无能为力吧。

    何中棠哼了一声,把信交还给慕容骧,后退三步,抱拳言道:慕容先生,多谢如此合作,以后但有什么与此相关的消息,还请速速报知于我。

    那是自然。

    听说慕容庄主这几日比武招亲,大宴宾客。莫要忘记朝廷有律例,凡二十五人以上酒宴,须向当地衙门报备。

    这个不劳大人费心,我已然安排好了。慕容骧不急不忙,又从怀中取出一方笺纸,赫然盖有扬州府的大印。何中棠一时无话可说,只是一抱拳,转身离开了正厅,朝大门走去。

    慕容骧目送他走出正厅之后,这才转身过来,道:刚才叫几位贤侄受惊了。

    那公差实在无礼,伯伯您在江湖何等声望,岂可受这等小人之气!

    唐枫说罢,看着萧紫庭,想来是对自己刚才两番斥责何中棠的表现颇为自得。萧紫庭冷哼一声,恨恨道:这家伙

    咳,这班公差,无非是要些好处,回头叫管家封几十两银子送过去就是。不必多事,免得耽误了比武的日期。

    慕容骧说完这句,摆了摆手。本来唐枫与萧紫庭打算开口问问白面尊者的事,见他不打算说,也就各自咽了下去。我心想,谢老师这封信,既不是和五石散有关系,必然是谈及白面尊者出山之事;不给我等知晓,那一定是涉及重大,看来果然如萧紫庭所料,这江湖是要起大波澜的。想到这里,不禁手心出汗,内心一阵激动。

    对了,东方少侠,慕容骧忽然转向我道,你今日说你是舞风刀法第十三代传人,这刀法老夫从没见过,既然都到了正厅,不知是否能在此演练一番给老夫开开眼界?

    他忽然提出这要求,我不禁一愣,慕容骧见了笑道:呵呵,少侠可是怕被别人看到,对后日的比武不利?

    不不是,庄主说哪里话

    说完我转身就走,慕容骧讶道:东方少侠,你这是去哪里?

    去房中取我的兵器。

    不用了,老夫这里有现成的。慕容骧摆摆手,说完叫人取来一柄刀来,大小形状都与我的兵器仿佛。我接过来掂掂重量,觉得颇称手。

    如此,那就献丑了。

    我一抱拳,提着刀走到厅中,这时萧紫庭走到旁边,低声提醒道:速度放慢,尽量雅致。

    然后他退到圈外,我开始按照五虎断门刀的路子耍了起来,速度尽量放慢,只是这雅致仓促间却颇难做到。耍了三四招,我自觉够雅致了,却听到几个仆役吃吃地笑,唐枫也一脸不耐神情,倒是慕容骧凝神细看,十分认真。

    萧紫庭见有些不妙,唯恐慕容骧看出什么破绽,连忙朗声道:东方兄的招数大家多不认识,就由小弟我来做个解说。然后冲我使了个眼色。

    我点点头,先用了招左横斩。

    这招名叫云横秦岭,取其绵延千里之意。一刀出去,三尺之内皆在刀锋之下,隐有寒气逼人,正合了秦岭至阴气象。

    我接着进招变为斜前刺。

    这招叫西出阳关,刀身微斜,侧进前刺,似有不舍之意,正所谓西出阳关无故人,意境全出。

    我就势倒地一滚,趴在地上,再翻身把刀口向上挑去。

    嗯这招这招叫做大鲧偷息。取典自禹帝之父鲧窃天帝之息,先攻敌下盘,谓之鲧;再上挑刀口,谓之偷息

    等到一趟刀法练完,我固然是汗水淋漓,那边解说的萧紫庭也是满头大汗。

    甚妙甚妙,东方少侠的刀法真是精妙,老夫今天是大开眼界了。

    慕容骧拈须称赞道。我收了势,把刀柄倒转过来,交还给他。

    让前辈见笑了。

    慕容骧笑呵呵地起身,道:不然不然,少侠刀法质朴,其中隐有威势,当然不错。两位贤侄,此番比试,你们有对手了呢。

    萧紫庭坦然一笑:有东方兄在,小侄怕是不及。唐枫面色不大自然,但也不得不说了一句:东方兄刀法确实精妙,来日胜负也未可知。

    今天跟那差人纠缠了半天,幸亏能欣赏到东方少侠如斯绝技,也算不曾虚度了。哦,对了,老夫还有些筹备之事,就先行一步。

    慕容骧言罢起身离开,我等也就纷纷告辞,折回自己房间去。回房的路中,萧紫庭对我说道:彭兄好险,刚才可把小弟我累煞了。

    当真辛苦,当真辛苦。我大为感激。

    说起来,那公差来得好快,我们前脚到,他后脚就来了。

    那人眼神好厉害,每次看我,我都觉得几乎要被看穿了一样。

    说话间回到房间,我一推门,不禁悚然一惊,只见屋子里散乱不堪,包裹摊在地上,里面的东西被扔了一地,一片狼藉。

    我疾步上前,一眼就看到,原本在桌子上搁着的申字牌子,竟然不见了。这一惊非同小可,牌子若失却,这选婿大会就没资格参加了。我急忙环顾四周,见屋侧的两扇窗户大开,窗棱上还有泥土

    想不到在这慕容府上,居然也遭了贼子。我冲到窗边一看,只见一个黑影晃动一下,就消失在内院方向。我也不及清点其他失物,右腿蹬上窗棱,左腿发力,一下子也跳出窗子,循着黑影方向追去。

    才走了一半,我忽然停下脚步,那影子去的是慕容家的内院,今天下午我们三人已经在那里被人好一番折辱,如今贸然前去,还不知那精怪古灵的慕容冰清又会弄出什么花样。我四下张望,看到旁边架子上挂着几件粗布褐衣,显然是仆役所穿,于是心中一动,扯了一件下来,披在身上。

    说实在的,那粗布衣服穿起来,着实比青衫要自在合身得多。我穿着仆役服朝内院走去,一路上竟然全无阻碍,没人怀疑。这几日一直都勉强以少侠形象示人,这会儿换了衣服,反而觉得轻松自在,仿佛找回了自我。

    我一路走一路想:我住的地方,距离外院不过只隔几间房,跳出去便可逃出燕子坞,而这贼子却朝内院深处而去,又是针对我手中令牌,那必然是慕容府中人所为。

    正想间,忽然旁边有人叫道:喂,你过来!我闻言回头一看,却是几个仆役坐在廊下,挥手叫我,于是无奈之下我也只好硬着头皮走过去。那几人手里拿着牌九,一看便知是在聚赌。

    好像我以前从来没见过你?

    其中一个年纪稍长的人问道。

    我是外编的短工,这几日才来,在外院负责接个柴火粮菜什么的。

    那怎么跑到内院来了?

    哦,管班说叫我帮衬一下,看有什么活计能搭搭手。

    幸亏我在萧家曾经做过几个月仆役,于这一行颇为熟悉,于是从容答来。这几日慕容家忙着筹备比武招婿,招几个临时的短工也不奇怪。

    果然那几个人不再怀疑,年长者喜道:既然如此,倒也巧了,那你且过来帮个手吧,把这香炉送去小姐房中。

    这真是天赐良机,有了这个,混入内院就更加容易了。于是我便满口应承下来,接过香炉。

    记得把炉子放进小姐房中,就立刻出来,万万不可久留。那仆役又正色叮嘱道,不是我吓你,若是把小姐惹的不高兴了,就是大罗金仙也救你不得。

    我心道此事我可比你们有切身体会,当下也不多言,捧着香炉,问清去小姐闺房路径,然后沿着走廊走入内府。

    时值傍晚,这一路上有灯笼照明,倒也不十分灰暗。我一面记着慕容冰清的房间位置,一面四处察看是否有什么盗贼的线索。因为我手捧香炉,偶尔碰到几个丫环,她们也不加怀疑,粗粗询问几句就放行了。

    慕容家内院布局精巧,我七转八转,无意中来到一间宽檐小轩旁边,前后都有通路,我不知朝哪边走,正在迷惑之际,忽听屋内传来一个男子惊讶声音:竟有此事?

    另一个男声答道:以我之见,这或许与白面尊者和柳大侠有关系。

    这回答之人,我能听出就是慕容骧本人,而发问之人却不知道是谁,只是声音比慕容骧更为苍老。

    我一听与白面尊者有关,不禁停下脚步,屏息凝听,只见慕容骧又道:谢老师看来也非妄言,只是事出突然,又巧合得厉害,我们当初

    你是说六出山庄一役么?

    正是,想那白面尊者明明是谁?!

    慕容骧忽地大声喝道,还没等我反应,房门猛地打开,两人冲出房间,正看到我捧着香炉站在那里。所幸灯光不甚明亮,我又低着头,慕容骧竟没认出我来。

    在他身后站着的是位老者,一头白发,正是那日在萧家见过的齐飞白。你是哪里的仆役?在这里做什么?慕容骧冷冷问道。回老爷话,小的是前堂的短工,来内院给小姐送香炉。

    我故意哑着嗓音说道,慕容骧看到我怀里的香炉,也没多怀疑,上下打量我一番,道:适才你听到了什么?

    小的只知屋内有人说话,却没听仔细。

    哦,你叫什么名字?

    回老爷,小的姓彭,叫大盛。

    这真是奇妙,我拿着真名字,却是为了掩饰假身份,真有点本末倒置的感觉。彭大盛的名字果然如萧紫庭所言,与这仆役身份极为合适,就连慕容骧听了也都不再多加怀疑。

    送完香炉就快快出去,内院禁地甚多,不是你这种人可以随便进出的。

    是,是

    我喏喏而退,慕容骧挥挥袍袖,和齐飞白回到屋子里。

    侥幸蒙混过关,我长出一口气。此时天色已晚,我捧着香炉一路走下去,忽然看到一间精致小轩,飘有淡淡熏香,想来就是慕容冰清的闺房了。

    我先敲了敲门,见无人应答,便试着伸手去推,门没锁,吱呀一声便开了。我先是一惊,看看四下无人,壮着胆子迈了进去。

    这房间与一般少女的闺房无甚区别,地上铺着名贵的软紫茵毯,粉绸外挂,一袭红罗薄帐吊在床头,一张书桌摆在旁边,上面摆着几本书和文房四宝。值得一提的是,在墙壁四边,竟悬挂着无数男子工笔画,其中颇多名人,诸如邹忌、潘安、何晏、裴令公等等美男子,旁的如卫青、赵云、兰陵王等英雄人物,也是画得异常俊俏。诡异的是这些肖像多是二人一幅,画中二人勾肩搭背,神态暧昧。此类画像之间,是一副字帖,笔迹娟秀,一看便知出自女子之手,上面写着:娈童娇丽质,践董复超暇。羽帐晨香满,珠帘夕漏赊。翠被含鸳色,雕床镂象牙。妙年同小史,姝貌比朝霞。袖裁连璧锦,床织细种花。揽绔轻红出,双眉入鬓斜。懒眼时含笑,玉手乍攀花。怀情非后约,密爱似前车。定使燕姬护,弥令郑女嗟。落款写着为南梁简文帝纲录,冰清誊。这诗我实在是看不大懂,写得又拗又怪,不过娈童二字总还是认得的,只是不知道这慕容家的小姐,何以对男风之事如此感兴趣。

    我将香炉搁下,恰好外面一阵微风吹过,书桌上几张粉红信笺一下子散落在地,我俯下身子拾起一张来,只见上面写满了蝇头小楷,显然是慕容冰清未写完的东西,似是一篇笔记小说。

    俺在路上看了不少笔记小说,于这一文体大有兴趣,一时好奇之下展开一读,却发现讲的故事与寻常文章截然不同。此文开篇就声称此乃《风尘三侠》的戏仿之作,而后讲述李靖置红拂而不顾,反与虬髯客有了情爱之心。两人缱绻缠绵,少不得又有了交媾之事,直看得我面红耳赤。再看其他几篇,内容也大同小异:有讲曹孟德与刘协暴虐之恋;有讲唐明皇与高力士厮守之情,无非是将两个男子双双配对,再于龙阳断袖之上加以发挥。这慕容冰清所好,当真是让人瞠目结舌。

    正看间,忽然听到屋外有脚步声传来,我悚然一惊,匆忙之中慌不择路,见旁边有一锦绣屏风,便闪身躲了进去。我刚藏好,就见慕容冰清和一个丫环走进屋来,透过屏风间隙,清楚可以看到她们二人面容。

    呀,怎么有个香炉在这里?慕容冰清看到香炉,讶道。丫环道:想是那张二哥送来的,今天早上我叫他们送一个过来的。

    小红你出去时候没关窗户吧?慕容冰清看到一地的信笺,皱眉道,把我的稿子都吹到地上了。

    小姐恕罪,嘻嘻。那丫环一边笑一边俯身去拾书稿,还说道,小姐这篇什么时候写完呀,我们几个姐妹都还等着看呢。

    就快得了,这结局我还没构思好,你们说让那李世民对李靖一见钟情,然后横刀夺爱如何?

    哎呀,小姐,只要那人物长得俊俏就好,虬髯客那种大胡子,看起来和药师公不太搭配,看起来不过瘾呢。

    死妮子,尽往歪里想。慕容冰清嘴里斥责,面色表情却遮掩不住得意,等这篇写完,我的《古今龙阳笔记集成》就算是完成一半了,哪日叫爹爹找个书房刻成版,姐妹们就能看到了。

    是呀是呀,前几日还有幽州和岭南的姐妹来信,问什么时候可以看到后面的呢。

    她们也得给我写呀,好歹都是蔷薇社的人,总不能叫我一个人忙活。慕容冰清脱下短袍,从怀中取出一个物事,交给丫环。丫环一见,惊道:这不是选婿用的令牌么,小姐这是从哪里得来的?

    哼哼,是一个讨厌的家伙,那样的家伙也敢来选婿,真可笑。我看他不顺眼,就叫人把他的令牌偷来了,叫他明日去不了考场。

    莫不是今天弄了一身大粪那三个人其中的一个?丫环接过令牌,随手搁到桌上。

    对,就是那个耍大刀的,一点都不风雅。这样的人连进我笔记小说的资格都没有,哼。

    那小姐对这些参加选婿的少侠们,可有个看上眼的?

    唉慕容冰清微启朱唇,失望地叹了口气,不懂得断袖之乐的人,我嫁之何乐;懂得断袖之乐的人,我嫁之何用。

    可是,总会有一人选出来与小姐成婚呀。

    慕容冰清微微一笑,右手扶了扶发簪,嘴角上撇,杏眼斜挑,笑声透着丝诡异:嘿嘿,我自有办法,管叫那些家伙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若不是我在屏风后见了,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如此容貌的可爱少女,竟有如此心思,心想难怪萧紫庭无争胜之心,也是可以理解的。

    小红,帮我把那件掐绿滚边袄拿来,替我换上,一会还得去拜见母亲。

    小红一声应承,转身去取衣服,而慕容冰清转过身来正对着屏风,竟将衣物一件件脱了下来。我在屏风后一见,大吃一惊,一时间真是百感交集,这两只眼睛睁也不是,闭也不是,全身气血集于脸部,四肢百骸僵直。

    就在我彷徨无定之间,屏风对侧一位妙龄少女已然将外衫除下,只余一件粉绒亵衣在身上,阵阵幽香自那边传来,熏得人几乎醉倒,加上她欺霜赛雪的白嫩肌肤在屏风后时隐时现,叫我的两难境地更加尴尬。

    正在这时,小红已经取了衣服来,披在慕容冰清身上,前后帮她扣好。我这边蹲在屏风后面,心里才算松了一大口气,只是说不清心思究竟是遗憾还是庆幸多一些。

    慕容冰清和那丫环换好衣服,转身走了出去。我静等了片刻,确认她们不会回返,这才从屏风后面走出来,将令牌从桌上取来放到怀里,这时方才发现自己已是汗水淋漓,几乎将衣服湿透。

    当下我也不敢多留,掩好房门,照着原路返回,把衣服仍挂到衣架上,回到自己房中。萧紫庭过来问起,我也不敢全盘托出,只说令牌被盗,自己追将出去,半路拾了回来云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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