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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驴肠夜宴负心人

    宋徽宗富和元年,奸权当道,天下百姓陷于水深火热之中。六月初八,位于武昌侧蛇山山顶之黄鹤楼,一片冷清。楼外风雨飘摇,虽是盛暑季节,风中竟有寒意。令人生寒的,也许不是风风雨雨,而是黄鹤楼头当世两大高手掌中的刀剑。刀、剑都已出鞘,利器锋芒毕露,阵阵杀气逼人眉睫。双手握刀的,是一位中年大汉。这中年大汉三十五六年纪,紫膛面皮,形态威武,一身锦衣腰悬碧绿玉佩,气度不凡。手中大刀,长四尺一寸,重三十八斤,刀柄比一般刀略长,以黄金打造,刀刃却在黝黑中寒芒厉闪,竟是采用“黑河千年乌金沙”铸造,更在锋刃上镌刻着铸刀大师的名字,那竟是名满天下的“木小邪”。在大汉七步之外,一人单手横剑当胸,同样三十五六年纪,身形高瘦,白衣文士装束,神情冷酷沉着。白衣文士虽与中年大汉互相对峙,彼此剑拔弩张,但一对眼睛却只是凝注着灰朦朦的雨景。良久,中年大汉沉声道:“新旧党争,针锋相对五十载,王安石,司马光、章享、韩忠彦辗转争取权柄,到头来竟是原地踏步,甚至是比从前还更不如,你可知道真正的原因?”白衣文士干笑一声,道:“天下再乱,也不会比五十年前,一百年前更糟。”中年大汉恨恨道:“谁不想做一个太平盛世的子民?但你的主子,总是唯恐天下不乱,如今看来,新旧党争早已争个两败俱伤,谁也没有胜利,可怜大宋江山,早晚都会败在蔡京手里!”白衣文士冷然一笑,道:“蔡丞相高瞻远瞩,手段非凡,比起王安石那种夸浮作风,英明何只百倍!”中年大汉怒道:“蔡京一代权奸,除了一味媚谄皇上,进出帝王之家之外,又有什么真本事大气魄?倒是敛财暴政手段,每每层出不穷大搞花样!”白衣文士,“哼”一声,道:“咱们相交二十载,总算是一场兄弟,你这番大逆不道的说话,我就只当是耳边风不曾听入耳朵里,但你若坚持要阻止小弟押运‘花石纲’,却是自寻死路!”中年大汉怒容满面,厉声道:“这几年以来,单是这种‘花石纲’便已害了多少无辜百姓家破人亡?姓池的,你怎可以助纣为虐?”白衣文士冷冷道:“曲鸿山,你真的活腻了!”中年大汉更怒,喝道:“究竟是谁活得不耐烦,还须瞧瞧手底下的功夫。”白衣文士嘿嘿一笑,剑势倏地展开,一剑斜斜刺了过去。黄鹤楼头,风雨更急,一场惊心动魄刀剑之战,同时爆发。楼头萧杀,高于相争,在黄鹤楼外,却有两人,各持黄油纸伞,侃侃而谈。这二人一高一矮。矮小那人,其实并不矮小,只是年方十三,兀自一有稚气,但他一对眼睛黑白分明,灵活精警,绝非寻常小儿可比。在他身边的,是一个身高八尺,但却佝偻着背的白发老道士,他手中一根拂尘,醮满又黄又腻的浆汁,原来竟是百花蜂蜜。少年瞧着老道士的拂尘,道:“曲壮士曾对我说过,在天下间老老嫩嫩大大小小的牛鼻子中之中,以何老牛鼻子的武功最是乱七八糟,一塌糊涂。但若论搞花样最多姿多采能人所不能的。也是何老牛鼻子。如今看来,他说的倒不像是屁话。”老道士悠悠地说道:“曲施主人作称‘忠义刀王’,性子最是真正不过,他对贫道的评价,甚是中肯。”少年抬头望他一眼,道:“你这拂尘,有何功用?”老道士道:“那是干咱们这一行的,既已出家,又有很不错的道行,便得弄一根这样的东西来充撑场面,照道理说,这是神圣之物,但却也是伤人之杀敌的厉害武器。”少年点点头,道:“以道长的功力,只消内劲贯注在拂尘之上,便是巨大碑石也得被震碎,又有什么人的脑袋瓜子可以抵挡得住?”老道士道:“除了可以当作兵器来行走江湖,也可以赶蚊、拍死那些讨厌的苍蝇、至于拂尘的木柄,又可以用来搔痒,相当过瘾。”少年又是不住的点头,但旋即眉毛紧皱,道:“这些晚辈统统晓得,但在拂尘之上醮满蜜糖,又有什么用处?”老道士叹了口气,仰首观天。霪雨霏霏,这一场雨,似是下个没完没了。少年也仰首观天,道:“老天爷下雨,跟这件事又有什么相干?”老道士道:“大有相干之至。”少年大奇:“愿闻其详。”老道又再叹了口气,道:“去岁今天,曲壮士与贫道早已约定,要在今年这一天,在黄鹤楼外火烤黄鹿之腿乳鸽之肉,都只是徒负空谈,不见踪影。再说,便是食物齐全,但老天爷不肯放睛,在这雨水绵绵不绝的天气里,又还能生火烤肉吗?”说到这里,不住的摇头,不住的叹气。少年这才恍然,也陪着叹了口气,道:“果然是千算万算,不如苍天一算。咦……道长乃出家之人,可以吃肉吗?”老道士道:“若在太平盛世,那是决计不能的。”少年更奇:“要是天下大乱,却又怎样?”老道士道:“天下既乱,纵使是出家之人,不管是和尚也好,尼姑也好、道士也好,只要是身怀武功之辈,每每被逼出手“以杀止杀”,既然连杀戒都已大开,吃几斤肉又有什么打紧的了?”少年甚是赞同,笑道:“真人言之有理。”黄鹤楼头。传来一阵金铁交击之声。少年道:“曲壮士已跟敌人动上了手。”老道士点点头:“跟他翻脸动武的,是“白鹤剑神”池铁翁的独子。剑法十分了得,曲施主这一战,不容乐观。”少年眉毛一扬,道:“你这个老牛鼻子跟曲壮士不是很要好的朋友吗?怎么不助他一臂之力?”老道士叹道:“若说到友情,曲鸿山跟池振宇之间的交情,可比我跟曲施主深得多啦,这椿事情既然连他俩兄弟也谈不拢,我这个出家人又岂有置喙余地?”少年听了,也叹了口气。黄鹤楼头兵刃交击之声,持续了半个时辰,终于静止下来。少年吐一口气,道:“两虎相争,必有一伤,也不晓得是谁完蛋大吉,呜呼哀哉去也!”老道士神情沉重,道:“三十招内,曲鸿山赢不了池振宇,已呈败象。如今双方苦战近千招,曲鸿山总算是尽了全力。”少年见他脸色不佳,不敢再多说话。雨势依旧绵绵不绝,一道白影,自黄鹤楼头飘然村跃出,身如白鹤冲霄,瞬即远飘而去。少年忍不住道:“黄鹤变了白鹤,烤肉不成变了剑下肉酱。”一面说,一面跟随着老道士登上黄鹤楼。黄鹤楼上,果然有人变成剑下肉酱。“忠义刀王”曲鸿山终于惨败,血肉模糊地倒卧在血泊中。老道士长长的叹了口气,握住了曲鸿山的手,沉声说道:“早已向你多番告诫,三十招内杀不了你的好兄弟,立刻掉头便走,可是,你偏不肯相信!”曲鸿山惨笑一声,嘴吐浓血:“你说的话,废话最少有九成半以上,谁晓得那一句才靠得住?”他才张开嘴,老道士已将一颗乌溜溜的药丸塞进他的口中,又把两瓶金创药,敷在曲鸿山伤口之上。曲鸿山囫囵而吞之,喘息一阵,接道:“明知道这是浪费,何必还要放入垂死之人的嘴里?”老道士道:“武当山逾千道友,谁不知道何五冲挥金如土,连龙眼大小般的珍珠都当作暗器乱撒出去?区区一颗“太虚三清续命丹”,就当是换来些许时候,好让咱们再多谈三几句废,也是物有所值。”曲鸿山哈哈一笑,道:“好一个何五冲,老曲算是服了你啦……唉!我生平广交天下豪杰,无沦任何事情都拿得起放得下,就只有他池振宇,他是我命中注定的克星,死在他剑下,我是甘心的,也是哀痛的……”少年在旁听了,但觉莫名其妙。何五冲却在不住的点头,道:“我明白,在你心中,宁愿跟他拼个同归于尽,也不愿意他死在别人的手里。”曲鸿山握紧老道士的手,道:“知我者莫若老牛鼻子。”何五冲干咳着,道:“池振宇甘作朝廷鹰犬,“白鹤剑神”池老侠泉下有知,只怕难以瞑目。”少年暗暗失笑:“瞑目也是死,不瞑目也是死,反正早已死得不能再死,又何必斤斤计较?”只听曲鸿山又道:“朝纲腐败至此,已是无可救药,蔡京官拜一品,竟尔阉宦童贯之流朋比为奸,殃民祸国,此二人不除,天下苍生家家户户危如累卵。”何五冲听了,又是不住地点头。曲鸿山长叹一声,接道:“池振宇近年性情大变,定必有因,只恨曲某一直未能彻查到底,这椿事情,又只好劳烦老牛鼻子啦。”何五冲嘴里“唔”的一声,道:“还有什么嘱咐?”曲鸿山道:“这位小兄弟,本是富家子弟,无奈战乱横生,偌大家业在一夜之间被夷为平地,更家破人亡,孓然一身。但此子天赋异禀,筋骨清奇,只要好好栽培,他日必成大器,老道长,你明白了没有?”何五冲道:“你说得如此明明白白,贫道还能在你咽气之前装糊涂吗?”曲鸿山道:“如此甚好,不枉我早已为道长弄来了一条黄鹿,七八支又肥又嫩的鸽子。”何五冲一怔,道:“这些东西放在什么地方?”曲鸿山道:“就在两里以内的宴宾楼,你们只要找姓苗的掌柜,立时便可大快朵颐。”何五冲叹息一声,道:“要是你死了,再好的烤肉也咽不下。”曲鸿山道:“吞了—颗什么‘太虚三清续命丹’,一时三刻之内也不忙着立刻要死,这便陪两位吃喝一顿吧!”何五冲道:“此语当真?”曲鸿山道:“曲某讲话,从来说一不二。”就是这样,何五冲背着性命垂危的曲鸿山,身边跟着一个稀奇古怪的少年,三人直向宴宾楼那边走去。路上,何五冲问那少年:“你叫什么名字?”少年道:“姓马名小雄,有人叫我,有人叫我小雄马,也有人叫我‘白马非马’。”何五冲大奇,道:“怎会有这样怪的一个名字?”马小雄道:“有一个老学究,曾对我说过几句古人名言,谓之曰:‘白马非马。飞鸟之影,未赏动也,又说什么龟长于蛇……’由于我经常照念可也,久而久之,就有人把‘白马非马’这四个字,当作是我的绰号。”何五冲方始恍然。未几,三人已到了一条繁闹的街道,也找到了那座宴宾楼。掌柜先生是个长胡子老头,姓苗,人人都叫他苗掌柜。他一双眼睛灰灰朦朦,视力甚差,十步以外之物已难分辨。何五冲背着曲鸿山走入店堂,苗掌柜浑然不觉,兀自在柜台上结算帐目。马小雄上前,笑道:“曲壮士来了,他的黄鹿和鸽子怎样啦?”苗掌柜这才巴巴的赶前,向着背脊靠墙而坐的曲鸿山打招呼。苗掌柜道:“那条黄鹿已差不多醺熟,不如先来几支肥美鸽子佐酒吧!今天的白菜又大又甜……咦?曲爷怎么了?怎么浑身都是鲜血?”曲鸿山咳了两声,道:“在路上摔了一跤,又撞倒了一个正在宰鸡的老汉,以致沾上浑身血。”苗掌柜“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曲鸿山道:“先来二十斤好酒,不要渗水的劣货。”苗掌柜忙道:“岂敢!”何五冲在桌上抓了几颗花生,一面吃一面眉头紧皱,道:“瞧你这副模样,倒不像是垂死之人。”曲鸿山道:“有酒有肉,更有武当派最不像牛鼻子的老牛鼻子相陪,生生死死很值得高兴。”何五冲道:“贫道本事低微,没法子为你起死回生,但要是遇上医术高明的大夫,也许——”曲鸿山哈哈一笑,把刚端上桌的酒罐高高举起,大口大口地喝酒。何五冲也抓起另一罐酒,道:“自当奉陪。”两人都是豪气干云之辈,马小雄却只顾着撕咬烤鸽子吃得津津有味。便在此时,街道上忽然传来鸣锣喝道之声,何五冲嘿嘿一笑,道:“何方狗官,好大的威风。”只见数十官兵,前后簇拥着两顶轿子,原来是当地知府大人夫妇,一早前往归元禅寺烧香祈福,如今正在回府途程之中。在轿子前方,一个年轻武官,腰悬佩刀,骑一匹乌黑健马,精神抖擞地在鞍上左顾右盼,眉宇间颇有傲然不可一世的气概。一个小二在附近走过,何五冲一手把他抓住,问道:“骑着马的小子是谁?”小二定睛一看,随即面露怯畏之色,压低声音道:“是知府大人手下最能干的巡检带刀护卫。”何五冲冷哼一声:“叫什么名字?”小二道:“小人杜福正。”何五冲怒道:“你叫什么名字,干老道爷什么鸟事?”小二这才会意,忙道:“那位巡检大人姓平,大名展霄,刀法十分厉害。”何五冲“咕嘟”地喝了一大口酒,把酒罐重重放下,曲鸿山笑道:“老毛病又发作啦?”何五冲却摇了摇头,道:“你身受重伤,我不能在这时候胡乱闯祸。”心中气恼,把一支鸽子连头带骨吞入肚中。忽听酒家屋檐上有人大喝:“狗官还我兄长命来。”声如袭帛,满腔悲愤之情,令人心悸。喝声甫落,一条身影自宴宾楼顶之上扑向大街,人未至,一柄大刀已向平展霄迎头劈下。众官兵纷纷喝叫:“有刺客!”平展霄冷冷一笑,拔刀挡了来人一刀,同时喝道:“保护大人,这逆贼自有我来收拾!”说话之间,已在马鞍上与来人拼了七八招,双方招数之疾迅猛烈,令人瞧得眼花缭乱。只见这个刺客约四十五六年纪,身材也不甚高大,但手中使的一柄大刀,刀柄刀刃都是四尺长短,刀招之凶猛,更是着着绝不留情,甚至可说是拼个同归于尽不要命的打法。何五冲一面喝酒,一面摇头叹息:“本是进退有序,招式严谨的‘嵩阳伏魔刀法’,在此人情急拼命之下,变作了疯子劈树,疯是够疯了,但要对付巡检大人,只怕会是白白送死。”曲鸿山道:“这人是嵩阳派中的高手吗?”何五冲道:“嵩阳派自从八十年前分开刀、剑二宗之后,都是酒囊饭袋居多,真正的一流好手少之又少,这位老弟,胆色有余而谋略不足,多半是刀宗‘惊雷刀’巴万仇的弟子。”曲鸿山道:“若是巴万仇,怎么说也不会未战而心浮气躁。”刺客跟平展霄拼了二三十招,肩上已中了—刀,平展霄更不客气,翻身下马挥刀穷追猛打,刺客抵挡不住,胸口再给剖开一道半尺长口子,鲜血有如泉水般直涌出来。何五冲忽然嘿嘿一笑,道:“还以为巡检大人如何精明能干,这下子可中了调虎离山之计啦!”语声未落,宴宾楼斜对面的一间杂货店,忽然杀出五男一女,人数不算多,但却僧、道、俗、将军、秀才、尼姑济济一堂,也可算是蔚为奇观之至。僧人年纪最老,六旬左右,舞动一杆浑铁打造禅杖,形态威猛。道士相貌奇丑,三角眼鹰鼻唇厚黄牙,双剑齐飞手舞足蹈。那个将军,一脸虬髯,全身盔甲手执铜槌。他身边——名秀才,三十左右年纪,一脸苍白,手摇摺扇,但甫出大街,已用摺扇划破两名官兵咽喉,原来摺扇扇骨,暗藏兵刃,锋利无比。还有一个尼姑,灰袍阔袖,手持三尺利剑,但她年纪甚轻,竟跟马小雄不相伯仲,看来只有十三四岁。马小雄一瞧见这年轻尼姑,陡地眼前大亮。只见她虽则头上光秃秃,但一张脸蛋却是说不出清秀动人,要是她露齿一笑,必然是世间上最好看最妩媚的笑靥。但在这时候,人人都是杀气腾腾,就连这张清丽绝俗的小脸蛋也不例外。她手执着剑,闯出长街,已有两把尖刀向她当胸直戮而至。在这一瞬间,马小雄的一颗心似是要从嘴里跳将出来。可是这个看来细小纤弱的小尼姑,手底下却有点真本领。两名官兵虽然绝不留手地刺杀过来,但她长剑轻轻一荡,已把两名官兵手里的尖刀震开。两名官兵都是一愣,互相凝望一眼,就在此际,老和尚的浑铁禅杖已从背后砸了过来,只消一杖,便把两人砸得腰脊折断,嘴里狂喷鲜血。老和尚一杖击倒二人,随即骂道:“小霜,你没吃饱斋菜白饭吗?临阵厮杀,不是你死便是我亡,要是这样子手软脚软上阵,如何能成大器?”小尼姑忙道:“我是早已吃饱斋菜白饭的,但却没想过要成为什么……大器”。马小雄听了,心想:“原来她叫小霜,跟我的名字有一半相同。”曲鸿山瞧得眉头大皱,喃喃道:“这老和尚恁地面熟,究竟在何时何地见过?”何五冲道:“他是木小邪的表弟,当你在‘冶刀炉卢’跟木小邪喝酒喝得天昏地暗的时候,他那时候还没有出家。”曲鸿山猛然省悟,道:“原来是木老怪口中的‘隔炉观火老呆芋’周天广。”何五冲道:“十年前他不知如何出家为僧,法号镇事。其后,又和几个江湖怪人联成一党,合称‘淮扬五怪’。”曲鸿山又皱了皱眉,道:“怎么似乎杀出了六怪?”何五冲笑道:“那个小尼姑又漂亮又斯文,虽然手中有剑,但既不像武林中人,更不像个怪物,她只是和五怪一伙而来罢了。”五怪之中,看来最迟钝但偏偏身手最敏捷的,是一个衣着华丽的大腹贾。他手里也没有什么兵刃,但却擅长空手夺白刃功夫,一经杀入敌人阵中,敌人手里的兵器,无不手到拿来,反而成为他手中杀伤力极大的武器。五怪这次出手,早就和那名刺客布下了周详计划。刺客先把平展霄引开,然后五怪相继杀出,誓把轿子里的狗官剁成肉酱。大腹贾后发先至,虽在十几名官兵围攻之中,却宛如虎入羊群,更仿如斩瓜切菜。镇事和尚叫道:“三弟,你攻前轿,我攻后轿。”嘴里这么说,一条禅杖却疾向前面那顶轿子怒砸过去,大腹贾反而同时一刀戮向后面那一顶轿子。显然两人早有暗号密语,正如武学上的“指东打西,指南打北。”声东击西,攻人不备。镇事和尚快速无伦的攻向前轿,去势之快,竟是形似鬼魅。“波”一声响,轿子再牢固也禁受不起这一杖,登时坍塌一大半。轿内一人,也同时中了这一杖,惨叫着仆跌出轿外。众人心想:“这人若不是那个狗官,便是狗官夫人。”岂料自轿中惨嚎着仆跌出来的,并非知府大人,也不是“大人的大人”,而是一个穿着囚衣,肩着一副“团头铁叶护身枷”的老者。镇事和尚固然大吃一惊,在宴宾楼中隔道观战的曲鸿山更是脸色大变,嘶声叫道:“爹——”。只是叫出了一个字,人已晕迷过去。何五冲闻言,也是神情骇异,心想此事之奇,越来越甚,坐在官轿内的,竟然不是知府大人夫妇,而是曲鸿山的亲生老父!霎时间,连惯见江湖风浪的武当老道何五冲也为之方寸大乱。在长街上的老者身陷险境,又是“忠义刀王”曲鸿山的父亲,以何五冲的脾性,既已撞上此事,又岂能坐视不理?可是,曲鸿山也同样陷入命危险境,在同一时间之内,该当怎样处置?忽听马小雄道:“外面形势比这里更凶险,我在这里照顾曲壮士好了。”何五冲想了一想,毅然点了点头,拂尘一扬,身如流星飞向长街。此时,在另一顶轿子里也发生了令人意料不到的变化。大腹贾挥刀抢攻,无把轿前两名官兵剁翻,正待强攻轿中人,猛地里轿子“蓬”然一声爆炸,更冒出阵阵紫蓝浓烟。秀才立时大叫:“三哥小心有毒!”大腹贾又何赏不晓得?可是,毒烟来势极快,他急切间来不及屏息呼吸,已嗅到了一阵异样的香气,还没退后,已天旋地转,眼前一片漆黑。轿子突然爆炸,又有毒烟弥漫,谁都以为再也没有人匿藏在轿内。熟料浓烟未散,一条矮小身影,竟自轿内电射而出,更有一道厉芒,直插向大腹贾咽喉之中。大腹贾中毒在先,时间虽极短暂,已是神智不清,这一击更是大大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他又如何还能闪避?眼看大腹贾劫数难逃,一蓬物事从天而降,堪堪在千钧一发之间,把那道厉芒卷住,正是及时杀出武当老道何五冲手中的拂尘。何五冲自宴宾楼杀出,本来是要营救曲鸿山之父,但他才冲出去,那名老者已给一个官兵砍掉了脑袋,人头翻滚出数丈开外。何五冲又惊又怒,正要出手对付那官兵,但那官兵也同时给相貌奇丑的道士一剑贯穿心脏,当场毙命。何五冲自酒家甫冲出来,要救人救迟了,要杀那官兵出一口鸟气也来不及,总不成就此了事。也正因为这样,恰好赶得上以拂尘卷住那道厉芒,救了大腹贾一命。“叮”一声响,自拂尘跌下了一件短小的兵刃,只见那是一把锋利无匹的飞刀,刀锋上蓝芒闪烁,显然淬了剧毒。那条自轿中暴射而出的细小身影,原来是个银发老妪。老妪虽然老得连身体也已佝偻,更是一脸鸡皮鹤发模样,但武功之高,手法之阴险狠毒,却是世间罕见。何五冲认清楚她的容貌后,陡地失声叫了起来:“是你?……‘恶婆婆’端木灭!”银发者妪一击不中,双脚不丁不八地站在地上。她看来身高不满五尺,更兼之佝偻着背,看来更是矮了几寸。她眼神冷厉地盯住何五冲的脸,语声更是冰冷得不像是一个人的声音:“咱们聚英堂的事,武当派居然也要插上一手吗?”何五冲听见“聚英堂”三字,不由得眼色倏变,但他绝不会被吓倒,随即沉声说道:“今天的事,只跟我何五冲有瓜葛,与武当派上下三千弟子,掌门长老,一概无涉!”“恶婆婆”端木灭“哼”一声,道:“原来如此,照你这么说,武当派上上下下,除了你何五冲道长之外,其余人等,都是不敢跟聚英堂为敌的,是也不是?”何五冲冷笑道:“旁人的事,贫道向来不管,你用不着拿话来套住我的脖子!”端木灭脸色一沉,道:“淮扬五怪竟敢行刺朝廷命官,已是罪不容诛,你这个臭道士居然插手,同样是自寻死路。”何五冲冷冷道:“少废话,既然今天狭路相逢,出手吧!”端木灭嘿嘿一笑,道;“淮扬五怪,固然是一个也走不了,你也是同一样的命运!”双方已再无转寰余地,只得付诸一战。“恶婆婆”端木灭年青时本是大家闺秀,但却给一个薄幸男人糟蹋了身子,更把她父母双双毒死谋财害命,那时候,她的名字叫翠荷。经此钜变,端木翠荷性情大变,不惜孤身深入苗疆,拜苗疆三大毒王之一的“千毒祭司”赫古地为师,十五年后再回中土,找到了当年的负心人,把他擒住,缚在大厅一条石柱之上。她首先把负心人的舌头,用银钩扯脱下来,然后才幽幽的说道:“阿郎,不要怪我,本来你说的话,是世间上最优美最动听的声音,可惜这种甜言蜜语,到头来害苦了我,更害死我父母,所以,在十五年前我便已发下了毒誓,只要再遇上你,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令你再也说不出半句甜言蜜语……唉!我是逼不得已的,你明白吗?”负心人如肉在俎,只能哀嚎、呻吟、神智不清地点头。端木翠荷坐在他身边,慢条斯理地沏了一壶上好的铁观音,呷了两口,然后把含在嘴里荡热的茶,灌入负心人满是血浆的嘴里。“阿郎,我俩以前也是这样子喝茶的,我喝一口,余下半口给你,你曾说过:‘这样子喝茶,特别香甜滑腻,便是喝完即时便死,也不冤枉……’阿郎,你说的每一个字,我直至今天还是很清楚的。”负心人又只好继续点头。端木翠荷在他的颏下抚摸了一阵,又道:“今年,我三十六岁啦,我是属兔的,你曾告诉我,兔子太善良了,经常给别人欺负,但你会好好保护我,在这一生一世,绝对没有人能伤害我一根毫毛。你果然没有骗我,到了今天,除了你把我害得家破人亡之外,又有谁伤害我一根毫毛了?”说到这里,一刀把负心人阉掉。在半个时辰之内,负心人连捱两刀,第一刀已是痛沏心肺,有口难言。到了这第二刀,那是对男人最要命的一刀,他连叫也叫不出来,便已昏死过去。那时候,他真的以为自己已经死了,但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又悠悠地醒转过来。端木翠荷已把他身体上最严重的伤口,用药物敷好,虽然,一醒过来之后,仍是感到剧痛难当,但却并未就此死掉。负心人醒过来之后,发觉自己仍然被绑在那条石柱之上;在旁边,又坐着了一个人,那是他的胞弟。他这个胞弟,显然是给封闭了穴道,虽然坐在一张锦凳之上,但却没法子说话,也不能动弹。端木翠荷还是笑吟吟地,样子半点也不凶恶,她在负心人的耳畔轻轻笑道:“放心,你弟弟只是给我点住哑穴,他的舌头仍在,我不会伤害他,因为他是无辜的……但我真的很渴望,有人可以看见,我对你是怎样地感激……呀!我们都饿了,你呢?”负心人少了一根舌头,他说不出半个字,只能无奈地点了点头。他真的很饿了。要是他就此一命呜呼,变成一名饿鬼,那可是真的没话好说了,但既然死不了,再痛苦也得吃喝来维持生命。好死不如恶活。端木翠荷想了一想,忽然道:“还记得十六年前,你生日那天的宴会吗?那一晚,明月清风,到贺的宾客不算多,但都是我俩最要好的朋友……我都,你还记得那一晚最出色一道菜的名称吗?……你也许早巳忘了,正如你早已忘掉我一样,但我记得,永远都记得,当晚最好吃的一道菜,就是驴肠。”她说到这里,在桌上拈起一把尖刀,刀刃薄而宽阔,寒光刺眼。她回忆当年景况,喃喃地道:“你说过:‘在所有烹调技术之中,驴肠是最难做得好的一道菜。把肠放入汤锅,火候不足,便又生又韧,连嚼下去也吃不动。一旦时候稍长,又会糜烂难吃。所以,驴肠一定要新鲜,最好就是当场宰杀,活宰即烹。’“那——天,你亲自操刀,把一条拴在铁栅上的五花驴,自肚间割开一道裂痕,慢慢地小心奕奕地把驴肠抽出,然后交给你这个弟弟洗净、切碎,然后立刻下锅,煮成美菜宴请宾客……我不忍心吃,你便又哄又骗,说了一大堆令人身子轻飘飘的话…不知怎的,我吃了第一口…然后……一口汾酒,一口驴肠…又是一口花雕、一口驴肠……越吃越是津津有味。“阿郎,若不是你的怂恿,我便是立时死了,也是绝对不肯吃上一口的,但那时候,我似是着了魔一般,就算你要我把自己的肠子抽出来,当作是驴肠来做菜,我也会一口答应,为什么?到底是为什么呢?“那时候,我不明白,到了现在,还是完全不明白,爱一个人,竟可以爱得这样深吗?“会的!一定会的!可是,当一个自己深爱的人,忽然变了另一副脸孔,做出种种对不起自己的事情之后,爱意变成了恨意,那种恨,又会恨到怎样的地步?“阿郎!我很害怕!我害怕自己的一双手,会伤害了你,但到了这个时候,我已没法子为了你而把自己的手卸掉下来。“三天前,我割了你的舌头,又把你一刀去势,害你昏迷了三昼三夜,我更害怕了,拼命找寻最好的药,找最有名气的大夫为你医治……有两三个装神骗鬼的江湖郎中,给我看穿了他们的破绽和把戏,还说有点机会可以把你救活过来,唉……我也不怎样难为他们,只是把那几颗眼珠子挖掉,然后喂给你吃了……滋味怎样啦?还可以用充饥充饥吗?“阿郎,你又说过,为了要减轻驴子的痛楚,用来割开驴肚子的刀必然锋利,要是刀刃太钝,割来割去割不开,那就更残忍了。你说得对,孟子曰:‘恻隐之心,仁之端也。’所以,那一天你提着一把刀,比我手里这一把更锋利。“本来,我想找一把更锋利的刀才下手做菜,但后来细心一想,阿郎又不是驴子,你一直养尊处忧,皮细肉滑,就算刀锋不怎么锋利,只要稍稍用力一点,要把肠子抽出来,也不会是—椿难事……“哟,不好了,连茶都凉透啦,再不做菜,恐怕会饿坏阿郎,好啦!好啦!别催促,反正锅里的汤早已烧沸,也该当是做肠菜的时候……”当天,端木翠荷一面说,一面很小心奕奕地把负心人的肚子割开……她真的很小心奕奕,就像是十六年前负心人小心奕奕地把驴肠抽出来的手法一模一样。负心人的胞弟一直都坐在锦凳上瞧着,连眼睛也没眨一下。肠莱做好了,火候掌握得恰到好处。她挟了一箸给负心人的胞弟尝尝。他也吃了。以后,她每挟一箸送入他的口里,他也照吃不虞。她也不单只是挟入负心人胞弟的口里,也同样像是喝茶般,咬嚼了一半,然后又喂送到负心人的嘴内。但负心人连心脏也已停止了跳动,就算这一道菜做得再出色,也是无福消受,除了端木翠荷之外,就只有负心人的胞弟,品尝过这一道活宰即烹火候恰到好处的“人肠”名菜。自此之后,端木翠荷给自己改了一个名字,她不再叫翠荷,而是单名一个“灭”字。情已灭,缘已灭,天地万物,在她眼中看来,都是灭绝已尽的东西。后来,年纪渐老,也由于她行事手段极为凶残恶毒,被江湖中人公送了她一个绰号,就叫“恶婆婆”。恶婆婆并不是初遇何五冲的。她第一次遇见何五冲的时候,是在当年负心人生日的驴肠宴会中。而另一次,也同样是吃“肠宴”,但这一次吃的并不是驴肠,而是人肠。何五冲并非别人,正是当年受制于端木翠荷,被逼吞吃兄长肠脏的那个负心人的胞弟。其时,他尚未出家。而他后来出了家做道士,也全然是为了这一椿惨案。看来,今天这一战,绝对无法避免。可是,到了最后,何五冲始终没有出手,端木灭亦然。二三十年前的往事,始终在两人脑海中挥抹不去。何五冲没有动手,是因为他从来没有想过要为兄长报仇。他认为,端木翠荷固然是罪孽深重,但事情起缘,终究是兄长负情负义在先,而且更杀害了端木翠荷双亲,最后因果循环惨死,那是自作孽不可活,怪不了任何人。端木灭也没有动手。她不动手,是因为她又想起了当年种种恩怨情仇,既思念负心人的甜言蜜语,复痛恨负心人的人性灭绝,再思念下去,忽然又回味着那一道肠菜,真是做得不能再好……一邪一正两大高手,互相对峙良久,任谁都以为大战一触即发,但自始至终毫无动静。在宴宾楼,马小雄不顾—切,把一大罐烈酒灌入曲鸿山嘴里,说也奇怪,喝了几口烈酒之后,昏迷过去的“忠义刀王”又再苏醒过来。曲鸿山才张开眼睛,立时便道:“老牛鼻子怎样了?我爹又怎样了?”马小雄还没来得及回答,—条细小但却衣袂阔大的人影,跄踉地从街道那边撞了过来,差点碰在马小雄身上,正是那个叫小霜的年轻小尼姑。只见她手中挥动长剑,招式虽然颇算精妙,但她人小力气不足,给几个凶神恶煞般的官兵挥刀砍杀一阵,渐渐显得势穷力绌,境况大是不妙。马小雄心中暗叫一声:“这小师父的身体好香!”竟是为之心神一荡。在心神一荡之余,也顿起“英雄侠义之心”,竟不由分说,抽出曲鸿山那柄四尺一寸长的大刀,要跟小霜并肩作战。小霜瞥了他一眼,叫道:“你是什么人?”马小雄道:“小霜小师父,我姓马,名字叫小雄,手里这一柄刀大有来历!”刀势一展,软弱无力,原因是这一柄刀太沉重。一个官兵吼叫着挥刀,向马小雄迎头直砍了下去。马小雄挥刀招架,但刀身沉重不听使唤,速度远远不如他自己所估计,要挡住官兵这一刀,已是太迟。眼看马小雄立时便得脑袋开花,小霜的长剑及时横里斜斜刺出,勉强为他挡住这致命的一刀。但也在此际,另—名官兵手持缨枪,“飕”的一声直刺小霜腰侧要害。小霜为了营救马小雄,不顾一切地出剑挡驾,但却也因此而全身上下空门大露,纵使官兵的枪法平平无奇,但要在这时候把她一举刺杀,仍是易如反掌。可是,就连那官兵也以为可以一枪命中小尼姑之际,一团黑影横里飞来,“噗”的一声击中樱枪,同时爆袭,原来是一个还有少许烈酒的大酒罐。官兵枪势,立时给撞歪过去,猛然回首一望,只见一条大汉浑身血浆,但仍神勇无比,“呼”的一拳轰在他脸上。马小雄又惊又喜,叫了一声:“曲壮士!”曲鸿山咧嘴一笑,道:“你若喜欢这一柄刀,尽管拿去,我送给你——”话犹未了,又已颓然倒下,但却没有再度昏迷,只是咻咻的在喘气。小霜见这大汉满身伤痛,仍然奋勇地救了自己性命,但不到眨眼间,又倒了下去,不禁大吃一惊,连忙上前掺扶着,叫道:“施主,你不要死啊!”曲鸿山已是气若浮丝,但仍强颜笑道:“大丈夫喝够了酒吃饱了肉,便是死了又有什么打紧……”小霜听见他这么说,又瞧见他一脸煞白的模样,心中也认为这人快要死了,一急之下,放声大哭。这时,镇事和尚已赶了过来,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敌之慨。马小雄见小霜啕哭,不禁大起怜惜之心,忙道:“小师父,他只是在唬吓你,闹着玩的。”小霜哭声略止,但再瞧瞧这大汉,情况越来越坏,不禁叫了一声:“你骗人!”连长剑也索性抛在地上,双手擦着眼睛哭得更加起劲。马小雄蹲在她身边抓腮搔耳,傍徨无计。却听得曲鸿山的声音,倏地又响了起来,道:“这位小师父,你若再哭下去,说不定真的会给你哭得死掉。”小霜放开一双白净嫩滑的小手,眼睛泪汪汪地望住他,忽尔破涕为笑,道:“只要你不死,我就不哭。”曲鸿山叹了口气,道:“本来真的是要死掉,但害怕你在我身边哭哭啼啼,只好再活下去……小师父,我和你非亲非故,就算我死了,你又何必这样伤心?”小霜想了一想,不答反问:“这便是了,我和你非亲非故,你为什么身受重伤,还不顾一切抢过来救我一命?”曲鸿山微微一笑:“我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总之,我一看见你的小脸蛋,就很是喜欢……告诉你一个秘密,我有一个小女儿,自幼失散了,要是能找得到,她的年纪大概和你一模一样……嗯!小师父,你年纪轻轻,怎会出家削发做了尼姑?你父母呢?他们不理吗?”小霜幽幽地叹了口气,道:“我父母活得很好,每天都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但我不喜欢跟他们在一起,所以悄悄溜了出来,在一间庵堂中住了大半年,决定皈依我佛,削发为尼……喔,我怎么了,这些事情,我是从来不曾在别人面前提起的……”曲鸿山也叹一口气,道:“如此说来,我们也总算是有点缘份……既然还有父母在堂,你年纪轻轻便作出这种决定,难道不怕伤透他们的心吗?”小霜摇摇头,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我的事,还是不要再提了。”曲鸿山原本还要追问下去,但他伤势极为沉重,到了此刻,已是再无余力开口说话。经过一轮混战,数十官兵总算是尽了全力对抗反贼,但“贼人”武功颇高,官兵们死伤累累,眼见大势已去,余下十几个还能逃命的,早已纷纷作鸟兽散。就连初时趾高气扬不可一世的巡检带刀卫平展霄,也在混战中越战越远,在人丛中不知去向。至于从官轿中杀出的“恶婆婆”端木灭,始终并未对何五冲下手,最后,约定五十年后今天,在黄鹤楼头决一死战。一般武林人物,经常会跟仇敌定下日子,再行此武一较高下,但约战期限,通常都不会超过十年八载,尤以数月以至一两年之内居多。以端木灭和何五冲这把年纪,竟然把决战日子约定在五十年之后,究竟双方心意如何,电就不必细表了。大腹贾也走近了宴宾楼,道:“那狗官早有阴谋,分明在中途掉了包,布下了这个陷阱,可恨于大侠以寡敌众,终究还是给姓平的鹰犬子杀了!”他说的那个“于大侠”,自是第一个出手挥刀扑杀平展霄的嵩阳派刀宗门下弟子。这刺客果然是嵩阳派刀宗掌门“惊雷刀”巴万仇的弟子,姓于名横,入门甚早,但资质平庸,若论武功刀法,反而不及一些入门较迟的同门师弟。此时,曲鸿山已知道老父在混战中给官兵一刀砍掉了脑袋,虽然心中悲恸,但他伤势太重,昏迷之后忽然清醒,清醒过后又随时会再昏迷过去,对于老父的死讯,嘴里也没说些什么,只是拜托苗掌柜暗中好好把老父安葬。镇事和尚点算已方人马,除了于横战死之外,大腹贾“万本一利”钱可通也中了毒烟,尚幸中毒不深,又蒙何五冲道长慷慨赠送灵丹解药,并无大碍。何五冲跟端木灭那一战打不起来,旁人纵使不明原委,也不便打破沙锅问到底,但对于知府大人布下陷阱引诱群雄出手,都是一般的敌忾同仇,咸认为这狗官罪大恶极,非要揪出来剐心挖肚,鞭尸示众不可。众人之中,还是那个手摇摺扇的秀才最为镇静。他道:“咱们这么一闹,官兵虽然暂且撤退,但迟早定必重整军马卷土重来,再说,与蔡京、童贯之流互相勾结的聚英堂也卷入此事,恶婆婆去了,说不定很快又有其余聚英堂的魔头冲杀过来,因此,此地不宜久留,速退为妙!”钱可通不住的在点头,道:“咱们今天若能一举杀狗官,无论折损多少人马,都可算是本小利大,可惜事与愿违,更险些着了奸人毒手,唯今之计,必须先行君子不立危墙之下,然后找个舒舒服服的安乐窝休息养生,徐图后计。”秀才微一沉吟,道:“照不才认为,与其在陆地东闪西躲,不如退到江上,更为上算。”曲鸿山大为赞同,道:“曲某伤势沉重,虽有灵丹保命,终究还是活不了多久,与其在陆地死有葬身之地,不如投身大江之中,最少也可以喂饱一些鱼虾龟蟹,不致白白浪费了这副臭皮囊。”何五冲摇摇头,道:“你身上酒臭薰天,要是抛入大江之中,便是翻转了肚子的死鱼,也会给你赶跑。”众人听了,齐声大笑。曲鸿山把何五冲拉过一旁,道:“我的事,你不必费神啦,倒是兄弟,我既答应要照顾他培育成材,这便是生死不悔的千金一诺,你要答应我,立刻把他带到武当山,好好调教,千万不要浪费这块良材美玉。”何五冲灰白眉毛一皱,道:“我就算答应了,但武当派真正有本事的高人,不是脾性极冷傲,便是早已不问江湖世事,绝不肯在八九十岁高龄再收门徒,要是他跟着我这个半汤不水的老牛鼻子,也岂不是白白糟蹋了吗?唉……这件事情,可不怎么好办!”曲鸿山正要开口,忽听一人阴恻恻地冷笑:“当仁不让,这小子就让我费点精神,好好把他栽培成材吧!”才短短两三句话,竟然分别自东、西、南、北四个方向传入众人耳中,其人轻功身法之佳妙,可想而见。语声未落,何五冲已抢前护住马小雄,岂料他身法虽快,敌人比他更快三分,竟在他抢到马小雄身边之前,先行把马小雄抢入怀中,随即纵身一跳,掠向长街。何五冲、钱可通、镇事和尚几乎同时追赶出去,但那人出手之诡异,身影之快速,竟大大出乎众人意料之外,兼且街道之上,早有一匹神骏无匹的白马等候,那人挟着马小雄身如电射,一刹那间已双双置身马鞍之上,绝尘而去!何五冲轻或造诣极高,不到三几个起落,已把钱可通、镇事和尚远远抛离。可是,他轻功再厉害,也比不上那匹骏马,才追出半条大街,已失去骏马的踪迹。何五冲这一惊实在非同小可,由于那人身手极快,简直可说是来去如电,他竟是完全瞧不清楚对方是何等人样,只知道那人身穿黑衣,身材并不高大,但到底那人年纪若干,武功路数,甚至是男是女,竟是全然瞧不出来。但就是一个这样来历不明的人,能有本事在众目睽睽之下,把马小雄予取予携,如入无人之境。何五冲越想越是惭愧,不禁仰天长叹,颓然坐在地上——drzhao扫校,独家连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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