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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驢腸夜宴負心人

    宋徽宗富和元年,奸權當道,天下百姓陷於水深火熱之中。六月初八,位於武昌側蛇山山頂之黃鶴樓,一片冷清。樓外風雨飄搖,雖是盛暑季節,風中竟有寒意。令人生寒的,也許不是風風雨雨,而是黃鶴樓頭當世兩大高手掌中的刀劍。刀、劍都已出鞘,利器鋒芒畢露,陣陣殺氣逼人眉睫。雙手握刀的,是一位中年大漢。這中年大漢三十五六年紀,紫膛麪皮,形態威武,一身錦衣腰懸碧綠玉佩,氣度不凡。手中大刀,長四尺一寸,重三十八斤,刀柄比一般刀略長,以黃金打造,刀刃卻在黝黑中寒芒厲閃,竟是採用“黑河千年烏金沙”鑄造,更在鋒刃上鐫刻着鑄刀大師的名字,那竟是名滿天下的“木小邪”。在大漢七步之外,一人單手橫劍當胸,同樣三十五六年紀,身形高瘦,白衣文士裝束,神情冷酷沉着。白衣文士雖與中年大漢互相對峙,彼此劍拔弩張,但一對眼睛卻只是凝注着灰朦朦的雨景。良久,中年大漢沉聲道:“新舊黨爭,針鋒相對五十載,王安石,司馬光、章享、韓忠彥輾轉爭取權柄,到頭來竟是原地踏步,甚至是比從前還更不如,你可知道真正的原因?”白衣文士乾笑一聲,道:“天下再亂,也不會比五十年前,一百年前更糟。”中年大漢恨恨道:“誰不想做一個太平盛世的子民?但你的主子,總是唯恐天下不亂,如今看來,新舊黨爭早已爭個兩敗俱傷,誰也沒有勝利,可憐大宋江山,早晚都會敗在蔡京手裏!”白衣文士冷然一笑,道:“蔡丞相高瞻遠矚,手段非凡,比起王安石那種誇浮作風,英明何只百倍!”中年大漢怒道:“蔡京一代權奸,除了一味媚諂皇上,進出帝王之家之外,又有什麼真本事大氣魄?倒是斂財暴政手段,每每層出不窮大搞花樣!”白衣文士,“哼”一聲,道:“咱們相交二十載,總算是一場兄弟,你這番大逆不道的説話,我就只當是耳邊風不曾聽入耳朵裏,但你若堅持要阻止小弟押運‘花石綱’,卻是自尋死路!”中年大漢怒容滿面,厲聲道:“這幾年以來,單是這種‘花石綱’便已害了多少無辜百姓家破人亡?姓池的,你怎可以助紂為虐?”白衣文士冷冷道:“曲鴻山,你真的活膩了!”中年大漢更怒,喝道:“究竟是誰活得不耐煩,還須瞧瞧手底下的功夫。”白衣文士嘿嘿一笑,劍勢倏地展開,一劍斜斜刺了過去。黃鶴樓頭,風雨更急,一場驚心動魄刀劍之戰,同時爆發。樓頭蕭殺,高於相爭,在黃鶴樓外,卻有兩人,各持黃油紙傘,侃侃而談。這二人一高一矮。矮小那人,其實並不矮小,只是年方十三,兀自一有稚氣,但他一對眼睛黑白分明,靈活精警,絕非尋常小兒可比。在他身邊的,是一個身高八尺,但卻佝僂着背的白髮老道士,他手中一根拂塵,醮滿又黃又膩的漿汁,原來竟是百花蜂蜜。少年瞧着老道士的拂塵,道:“曲壯士曾對我説過,在天下間老老嫩嫩大大小小的牛鼻子中之中,以何老牛鼻子的武功最是亂七八糟,一塌糊塗。但若論搞花樣最多姿多采能人所不能的。也是何老牛鼻子。如今看來,他説的倒不像是屁話。”老道士悠悠地説道:“曲施主人作稱‘忠義刀王’,性子最是真正不過,他對貧道的評價,甚是中肯。”少年抬頭望他一眼,道:“你這拂塵,有何功用?”老道士道:“那是幹咱們這一行的,既已出家,又有很不錯的道行,便得弄一根這樣的東西來充撐場面,照道理説,這是神聖之物,但卻也是傷人之殺敵的厲害武器。”少年點點頭,道:“以道長的功力,只消內勁貫注在拂塵之上,便是巨大碑石也得被震碎,又有什麼人的腦袋瓜子可以抵擋得住?”老道士道:“除了可以當作兵器來行走江湖,也可以趕蚊、拍死那些討厭的蒼蠅、至於拂塵的木柄,又可以用來搔癢,相當過癮。”少年又是不住的點頭,但旋即眉毛緊皺,道:“這些晚輩統統曉得,但在拂塵之上醮滿蜜糖,又有什麼用處?”老道士嘆了口氣,仰首觀天。霪雨霏霏,這一場雨,似是下個沒完沒了。少年也仰首觀天,道:“老天爺下雨,跟這件事又有什麼相干?”老道士道:“大有相干之至。”少年大奇:“願聞其詳。”老道又再嘆了口氣,道:“去歲今天,曲壯士與貧道早已約定,要在今年這一天,在黃鶴樓外火烤黃鹿之腿乳鴿之肉,都只是徒負空談,不見蹤影。再説,便是食物齊全,但老天爺不肯放睛,在這雨水綿綿不絕的天氣裏,又還能生火烤肉嗎?”説到這裏,不住的搖頭,不住的嘆氣。少年這才恍然,也陪着嘆了口氣,道:“果然是千算萬算,不如蒼天一算。咦……道長乃出家之人,可以吃肉嗎?”老道士道:“若在太平盛世,那是決計不能的。”少年更奇:“要是天下大亂,卻又怎樣?”老道士道:“天下既亂,縱使是出家之人,不管是和尚也好,尼姑也好、道士也好,只要是身懷武功之輩,每每被逼出手“以殺止殺”,既然連殺戒都已大開,吃幾斤肉又有什麼打緊的了?”少年甚是贊同,笑道:“真人言之有理。”黃鶴樓頭。傳來一陣金鐵交擊之聲。少年道:“曲壯士已跟敵人動上了手。”老道士點點頭:“跟他翻臉動武的,是“白鶴劍神”池鐵翁的獨子。劍法十分了得,曲施主這一戰,不容樂觀。”少年眉毛一揚,道:“你這個老牛鼻子跟曲壯士不是很要好的朋友嗎?怎麼不助他一臂之力?”老道士嘆道:“若説到友情,曲鴻山跟池振宇之間的交情,可比我跟曲施主深得多啦,這椿事情既然連他倆兄弟也談不攏,我這個出家人又豈有置喙餘地?”少年聽了,也嘆了口氣。黃鶴樓頭兵刃交擊之聲,持續了半個時辰,終於靜止下來。少年吐一口氣,道:“兩虎相爭,必有一傷,也不曉得是誰完蛋大吉,嗚呼哀哉去也!”老道士神情沉重,道:“三十招內,曲鴻山贏不了池振宇,已呈敗象。如今雙方苦戰近千招,曲鴻山總算是盡了全力。”少年見他臉色不佳,不敢再多説話。雨勢依舊綿綿不絕,一道白影,自黃鶴樓頭飄然村躍出,身如白鶴沖霄,瞬即遠飄而去。少年忍不住道:“黃鶴變了白鶴,烤肉不成變了劍下肉醬。”一面説,一面跟隨着老道士登上黃鶴樓。黃鶴樓上,果然有人變成劍下肉醬。“忠義刀王”曲鴻山終於慘敗,血肉模糊地倒卧在血泊中。老道士長長的嘆了口氣,握住了曲鴻山的手,沉聲説道:“早已向你多番告誡,三十招內殺不了你的好兄弟,立刻掉頭便走,可是,你偏不肯相信!”曲鴻山慘笑一聲,嘴吐濃血:“你説的話,廢話最少有九成半以上,誰曉得那一句才靠得住?”他才張開嘴,老道士已將一顆烏溜溜的藥丸塞進他的口中,又把兩瓶金創藥,敷在曲鴻山傷口之上。曲鴻山囫圇而吞之,喘息一陣,接道:“明知道這是浪費,何必還要放入垂死之人的嘴裏?”老道士道:“武當山逾千道友,誰不知道何五衝揮金如土,連龍眼大小般的珍珠都當作暗器亂撒出去?區區一顆“太虛三清續命丹”,就當是換來些許時候,好讓咱們再多談三幾句廢,也是物有所值。”曲鴻山哈哈一笑,道:“好一個何五衝,老曲算是服了你啦……唉!我生平廣交天下豪傑,無淪任何事情都拿得起放得下,就只有他池振宇,他是我命中註定的剋星,死在他劍下,我是甘心的,也是哀痛的……”少年在旁聽了,但覺莫名其妙。何五衝卻在不住的點頭,道:“我明白,在你心中,寧願跟他拼個同歸於盡,也不願意他死在別人的手裏。”曲鴻山握緊老道士的手,道:“知我者莫若老牛鼻子。”何五衝乾咳着,道:“池振宇甘作朝廷鷹犬,“白鶴劍神”池老俠泉下有知,只怕難以瞑目。”少年暗暗失笑:“瞑目也是死,不瞑目也是死,反正早已死得不能再死,又何必斤斤計較?”只聽曲鴻山又道:“朝綱腐敗至此,已是無可救藥,蔡京官拜一品,竟爾閹宦童貫之流朋比為奸,殃民禍國,此二人不除,天下蒼生家家户户危如累卵。”何五衝聽了,又是不住地點頭。曲鴻山長嘆一聲,接道:“池振宇近年性情大變,定必有因,只恨曲某一直未能徹查到底,這椿事情,又只好勞煩老牛鼻子啦。”何五衝嘴裏“唔”的一聲,道:“還有什麼囑咐?”曲鴻山道:“這位小兄弟,本是富家子弟,無奈戰亂橫生,偌大家業在一夜之間被夷為平地,更家破人亡,孓然一身。但此子天賦異稟,筋骨清奇,只要好好栽培,他日必成大器,老道長,你明白了沒有?”何五衝道:“你説得如此明明白白,貧道還能在你嚥氣之前裝糊塗嗎?”曲鴻山道:“如此甚好,不枉我早已為道長弄來了一條黃鹿,七八支又肥又嫩的鴿子。”何五衝一怔,道:“這些東西放在什麼地方?”曲鴻山道:“就在兩裏以內的宴賓樓,你們只要找姓苗的掌櫃,立時便可大快朵頤。”何五衝嘆息一聲,道:“要是你死了,再好的烤肉也咽不下。”曲鴻山道:“吞了—顆什麼‘太虛三清續命丹’,一時三刻之內也不忙着立刻要死,這便陪兩位吃喝一頓吧!”何五衝道:“此語當真?”曲鴻山道:“曲某講話,從來説一不二。”就是這樣,何五衝揹着性命垂危的曲鴻山,身邊跟着一個稀奇古怪的少年,三人直向宴賓樓那邊走去。路上,何五衝問那少年:“你叫什麼名字?”少年道:“姓馬名小雄,有人叫我,有人叫我小雄馬,也有人叫我‘白馬非馬’。”何五衝大奇,道:“怎會有這樣怪的一個名字?”馬小雄道:“有一個老學究,曾對我説過幾句古人名言,謂之曰:‘白馬非馬。飛鳥之影,未賞動也,又説什麼龜長於蛇……’由於我經常照念可也,久而久之,就有人把‘白馬非馬’這四個字,當作是我的綽號。”何五衝方始恍然。未幾,三人已到了一條繁鬧的街道,也找到了那座宴賓樓。掌櫃先生是個長鬍子老頭,姓苗,人人都叫他苗掌櫃。他一雙眼睛灰灰朦朦,視力甚差,十步以外之物已難分辨。何五衝揹着曲鴻山走入店堂,苗掌櫃渾然不覺,兀自在櫃枱上結算帳目。馬小雄上前,笑道:“曲壯士來了,他的黃鹿和鴿子怎樣啦?”苗掌櫃這才巴巴的趕前,向着背脊靠牆而坐的曲鴻山打招呼。苗掌櫃道:“那條黃鹿已差不多醺熟,不如先來幾支肥美鴿子佐酒吧!今天的白菜又大又甜……咦?曲爺怎麼了?怎麼渾身都是鮮血?”曲鴻山咳了兩聲,道:“在路上摔了一跤,又撞倒了一個正在宰雞的老漢,以致沾上渾身血。”苗掌櫃“恍然大悟”,道:“原來如此。”曲鴻山道:“先來二十斤好酒,不要滲水的劣貨。”苗掌櫃忙道:“豈敢!”何五衝在桌上抓了幾顆花生,一面吃一面眉頭緊皺,道:“瞧你這副模樣,倒不像是垂死之人。”曲鴻山道:“有酒有肉,更有武當派最不像牛鼻子的老牛鼻子相陪,生生死死很值得高興。”何五衝道:“貧道本事低微,沒法子為你起死回生,但要是遇上醫術高明的大夫,也許——”曲鴻山哈哈一笑,把剛端上桌的酒罐高高舉起,大口大口地喝酒。何五衝也抓起另一罐酒,道:“自當奉陪。”兩人都是豪氣干雲之輩,馬小雄卻只顧着撕咬烤鴿子吃得津津有味。便在此時,街道上忽然傳來鳴鑼喝道之聲,何五衝嘿嘿一笑,道:“何方狗官,好大的威風。”只見數十官兵,前後簇擁着兩頂轎子,原來是當地知府大人夫婦,一早前往歸元禪寺燒香祈福,如今正在回府途程之中。在轎子前方,一個年輕武官,腰懸佩刀,騎一匹烏黑健馬,精神抖擻地在鞍上左顧右盼,眉宇間頗有傲然不可一世的氣概。一個小二在附近走過,何五衝一手把他抓住,問道:“騎着馬的小子是誰?”小二定睛一看,隨即面露怯畏之色,壓低聲音道:“是知府大人手下最能幹的巡檢帶刀護衞。”何五衝冷哼一聲:“叫什麼名字?”小二道:“小人杜福正。”何五衝怒道:“你叫什麼名字,幹老道爺什麼鳥事?”小二這才會意,忙道:“那位巡檢大人姓平,大名展霄,刀法十分厲害。”何五衝“咕嘟”地喝了一大口酒,把酒罐重重放下,曲鴻山笑道:“老毛病又發作啦?”何五衝卻搖了搖頭,道:“你身受重傷,我不能在這時候胡亂闖禍。”心中氣惱,把一支鴿子連頭帶骨吞入肚中。忽聽酒家屋檐上有人大喝:“狗官還我兄長命來。”聲如襲帛,滿腔悲憤之情,令人心悸。喝聲甫落,一條身影自宴賓樓頂之上撲向大街,人未至,一柄大刀已向平展霄迎頭劈下。眾官兵紛紛喝叫:“有刺客!”平展霄冷冷一笑,拔刀擋了來人一刀,同時喝道:“保護大人,這逆賊自有我來收拾!”説話之間,已在馬鞍上與來人拼了七八招,雙方招數之疾迅猛烈,令人瞧得眼花繚亂。只見這個刺客約四十五六年紀,身材也不甚高大,但手中使的一柄大刀,刀柄刀刃都是四尺長短,刀招之兇猛,更是着着絕不留情,甚至可説是拼個同歸於盡不要命的打法。何五衝一面喝酒,一面搖頭嘆息:“本是進退有序,招式嚴謹的‘嵩陽伏魔刀法’,在此人情急拼命之下,變作了瘋子劈樹,瘋是夠瘋了,但要對付巡檢大人,只怕會是白白送死。”曲鴻山道:“這人是嵩陽派中的高手嗎?”何五衝道:“嵩陽派自從八十年前分開刀、劍二宗之後,都是酒囊飯袋居多,真正的一流好手少之又少,這位老弟,膽色有餘而謀略不足,多半是刀宗‘驚雷刀’巴萬仇的弟子。”曲鴻山道:“若是巴萬仇,怎麼説也不會未戰而心浮氣躁。”刺客跟平展霄拼了二三十招,肩上已中了—刀,平展霄更不客氣,翻身下馬揮刀窮追猛打,刺客抵擋不住,胸口再給剖開一道半尺長口子,鮮血有如泉水般直湧出來。何五衝忽然嘿嘿一笑,道:“還以為巡檢大人如何精明能幹,這下子可中了調虎離山之計啦!”語聲未落,宴賓樓斜對面的一間雜貨店,忽然殺出五男一女,人數不算多,但卻僧、道、俗、將軍、秀才、尼姑濟濟一堂,也可算是蔚為奇觀之至。僧人年紀最老,六旬左右,舞動一杆渾鐵打造禪杖,形態威猛。道士相貌奇醜,三角眼鷹鼻唇厚黃牙,雙劍齊飛手舞足蹈。那個將軍,一臉虯髯,全身盔甲手執銅槌。他身邊——名秀才,三十左右年紀,一臉蒼白,手搖摺扇,但甫出大街,已用摺扇劃破兩名官兵咽喉,原來摺扇扇骨,暗藏兵刃,鋒利無比。還有一個尼姑,灰袍闊袖,手持三尺利劍,但她年紀甚輕,竟跟馬小雄不相伯仲,看來只有十三四歲。馬小雄一瞧見這年輕尼姑,陡地眼前大亮。只見她雖則頭上光禿禿,但一張臉蛋卻是説不出清秀動人,要是她露齒一笑,必然是世間上最好看最嫵媚的笑靨。但在這時候,人人都是殺氣騰騰,就連這張清麗絕俗的小臉蛋也不例外。她手執着劍,闖出長街,已有兩把尖刀向她當胸直戮而至。在這一瞬間,馬小雄的一顆心似是要從嘴裏跳將出來。可是這個看來細小纖弱的小尼姑,手底下卻有點真本領。兩名官兵雖然絕不留手地刺殺過來,但她長劍輕輕一蕩,已把兩名官兵手裏的尖刀震開。兩名官兵都是一愣,互相凝望一眼,就在此際,老和尚的渾鐵禪杖已從背後砸了過來,只消一杖,便把兩人砸得腰脊折斷,嘴裏狂噴鮮血。老和尚一杖擊倒二人,隨即罵道:“小霜,你沒吃飽齋菜白飯嗎?臨陣廝殺,不是你死便是我亡,要是這樣子手軟腳軟上陣,如何能成大器?”小尼姑忙道:“我是早已吃飽齋菜白飯的,但卻沒想過要成為什麼……大器”。馬小雄聽了,心想:“原來她叫小霜,跟我的名字有一半相同。”曲鴻山瞧得眉頭大皺,喃喃道:“這老和尚恁地面熟,究竟在何時何地見過?”何五衝道:“他是木小邪的表弟,當你在‘冶刀爐盧’跟木小邪喝酒喝得天昏地暗的時候,他那時候還沒有出家。”曲鴻山猛然省悟,道:“原來是木老怪口中的‘隔爐觀火老呆芋’周天廣。”何五衝道:“十年前他不知如何出家為僧,法號鎮事。其後,又和幾個江湖怪人聯成一黨,合稱‘淮揚五怪’。”曲鴻山又皺了皺眉,道:“怎麼似乎殺出了六怪?”何五衝笑道:“那個小尼姑又漂亮又斯文,雖然手中有劍,但既不像武林中人,更不像個怪物,她只是和五怪一夥而來罷了。”五怪之中,看來最遲鈍但偏偏身手最敏捷的,是一個衣着華麗的大腹賈。他手裏也沒有什麼兵刃,但卻擅長空手奪白刃功夫,一經殺入敵人陣中,敵人手裏的兵器,無不手到拿來,反而成為他手中殺傷力極大的武器。五怪這次出手,早就和那名刺客佈下了周詳計劃。刺客先把平展霄引開,然後五怪相繼殺出,誓把轎子裏的狗官剁成肉醬。大腹賈后發先至,雖在十幾名官兵圍攻之中,卻宛如虎入羊羣,更仿如斬瓜切菜。鎮事和尚叫道:“三弟,你攻前轎,我攻後轎。”嘴裏這麼説,一條禪杖卻疾向前面那頂轎子怒砸過去,大腹賈反而同時一刀戮向後面那一頂轎子。顯然兩人早有暗號密語,正如武學上的“指東打西,指南打北。”聲東擊西,攻人不備。鎮事和尚快速無倫的攻向前轎,去勢之快,竟是形似鬼魅。“波”一聲響,轎子再牢固也禁受不起這一杖,登時坍塌一大半。轎內一人,也同時中了這一杖,慘叫着僕跌出轎外。眾人心想:“這人若不是那個狗官,便是狗官夫人。”豈料自轎中慘嚎着僕跌出來的,並非知府大人,也不是“大人的大人”,而是一個穿着囚衣,肩着一副“團頭鐵葉護身枷”的老者。鎮事和尚固然大吃一驚,在宴賓樓中隔道觀戰的曲鴻山更是臉色大變,嘶聲叫道:“爹——”。只是叫出了一個字,人已暈迷過去。何五衝聞言,也是神情駭異,心想此事之奇,越來越甚,坐在官轎內的,竟然不是知府大人夫婦,而是曲鴻山的親生老父!霎時間,連慣見江湖風浪的武當老道何五衝也為之方寸大亂。在長街上的老者身陷險境,又是“忠義刀王”曲鴻山的父親,以何五衝的脾性,既已撞上此事,又豈能坐視不理?可是,曲鴻山也同樣陷入命危險境,在同一時間之內,該當怎樣處置?忽聽馬小雄道:“外面形勢比這裏更兇險,我在這裏照顧曲壯士好了。”何五衝想了一想,毅然點了點頭,拂塵一揚,身如流星飛向長街。此時,在另一頂轎子裏也發生了令人意料不到的變化。大腹賈揮刀搶攻,無把轎前兩名官兵剁翻,正待強攻轎中人,猛地裏轎子“蓬”然一聲爆炸,更冒出陣陣紫藍濃煙。秀才立時大叫:“三哥小心有毒!”大腹賈又何賞不曉得?可是,毒煙來勢極快,他急切間來不及屏息呼吸,已嗅到了一陣異樣的香氣,還沒退後,已天旋地轉,眼前一片漆黑。轎子突然爆炸,又有毒煙瀰漫,誰都以為再也沒有人匿藏在轎內。熟料濃煙未散,一條矮小身影,竟自轎內電射而出,更有一道厲芒,直插向大腹賈咽喉之中。大腹賈中毒在先,時間雖極短暫,已是神智不清,這一擊更是大大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他又如何還能閃避?眼看大腹賈劫數難逃,一蓬物事從天而降,堪堪在千鈞一髮之間,把那道厲芒捲住,正是及時殺出武當老道何五衝手中的拂塵。何五衝自宴賓樓殺出,本來是要營救曲鴻山之父,但他才衝出去,那名老者已給一個官兵砍掉了腦袋,人頭翻滾出數丈開外。何五衝又驚又怒,正要出手對付那官兵,但那官兵也同時給相貌奇醜的道士一劍貫穿心臟,當場斃命。何五衝自酒家甫衝出來,要救人救遲了,要殺那官兵出一口鳥氣也來不及,總不成就此了事。也正因為這樣,恰好趕得上以拂塵捲住那道厲芒,救了大腹賈一命。“叮”一聲響,自拂塵跌下了一件短小的兵刃,只見那是一把鋒利無匹的飛刀,刀鋒上藍芒閃爍,顯然淬了劇毒。那條自轎中暴射而出的細小身影,原來是個銀髮老嫗。老嫗雖然老得連身體也已佝僂,更是一臉雞皮鶴髮模樣,但武功之高,手法之陰險狠毒,卻是世間罕見。何五衝認清楚她的容貌後,陡地失聲叫了起來:“是你?……‘惡婆婆’端木滅!”銀髮者嫗一擊不中,雙腳不丁不八地站在地上。她看來身高不滿五尺,更兼之佝僂着背,看來更是矮了幾寸。她眼神冷厲地盯住何五衝的臉,語聲更是冰冷得不像是一個人的聲音:“咱們聚英堂的事,武當派居然也要插上一手嗎?”何五衝聽見“聚英堂”三字,不由得眼色倏變,但他絕不會被嚇倒,隨即沉聲説道:“今天的事,只跟我何五衝有瓜葛,與武當派上下三千弟子,掌門長老,一概無涉!”“惡婆婆”端木滅“哼”一聲,道:“原來如此,照你這麼説,武當派上上下下,除了你何五衝道長之外,其餘人等,都是不敢跟聚英堂為敵的,是也不是?”何五衝冷笑道:“旁人的事,貧道向來不管,你用不着拿話來套住我的脖子!”端木滅臉色一沉,道:“淮揚五怪竟敢行刺朝廷命官,已是罪不容誅,你這個臭道士居然插手,同樣是自尋死路。”何五衝冷冷道:“少廢話,既然今天狹路相逢,出手吧!”端木滅嘿嘿一笑,道;“淮揚五怪,固然是一個也走不了,你也是同一樣的命運!”雙方已再無轉寰餘地,只得付諸一戰。“惡婆婆”端木滅年青時本是大家閨秀,但卻給一個薄倖男人糟蹋了身子,更把她父母雙雙毒死謀財害命,那時候,她的名字叫翠荷。經此鉅變,端木翠荷性情大變,不惜孤身深入苗疆,拜苗疆三大毒王之一的“千毒祭司”赫古地為師,十五年後再回中土,找到了當年的負心人,把他擒住,縛在大廳一條石柱之上。她首先把負心人的舌頭,用銀鈎扯脱下來,然後才幽幽的説道:“阿郎,不要怪我,本來你説的話,是世間上最優美最動聽的聲音,可惜這種甜言蜜語,到頭來害苦了我,更害死我父母,所以,在十五年前我便已發下了毒誓,只要再遇上你,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令你再也説不出半句甜言蜜語……唉!我是逼不得已的,你明白嗎?”負心人如肉在俎,只能哀嚎、呻吟、神智不清地點頭。端木翠荷坐在他身邊,慢條斯理地沏了一壺上好的鐵觀音,呷了兩口,然後把含在嘴裏蕩熱的茶,灌入負心人滿是血漿的嘴裏。“阿郎,我倆以前也是這樣子喝茶的,我喝一口,餘下半口給你,你曾説過:‘這樣子喝茶,特別香甜滑膩,便是喝完即時便死,也不冤枉……’阿郎,你説的每一個字,我直至今天還是很清楚的。”負心人又只好繼續點頭。端木翠荷在他的頦下撫摸了一陣,又道:“今年,我三十六歲啦,我是屬兔的,你曾告訴我,兔子太善良了,經常給別人欺負,但你會好好保護我,在這一生一世,絕對沒有人能傷害我一根毫毛。你果然沒有騙我,到了今天,除了你把我害得家破人亡之外,又有誰傷害我一根毫毛了?”説到這裏,一刀把負心人閹掉。在半個時辰之內,負心人連捱兩刀,第一刀已是痛沏心肺,有口難言。到了這第二刀,那是對男人最要命的一刀,他連叫也叫不出來,便已昏死過去。那時候,他真的以為自己已經死了,但不知道過了多久,他又悠悠地醒轉過來。端木翠荷已把他身體上最嚴重的傷口,用藥物敷好,雖然,一醒過來之後,仍是感到劇痛難當,但卻並未就此死掉。負心人醒過來之後,發覺自己仍然被綁在那條石柱之上;在旁邊,又坐着了一個人,那是他的胞弟。他這個胞弟,顯然是給封閉了穴道,雖然坐在一張錦凳之上,但卻沒法子説話,也不能動彈。端木翠荷還是笑吟吟地,樣子半點也不兇惡,她在負心人的耳畔輕輕笑道:“放心,你弟弟只是給我點住啞穴,他的舌頭仍在,我不會傷害他,因為他是無辜的……但我真的很渴望,有人可以看見,我對你是怎樣地感激……呀!我們都餓了,你呢?”負心人少了一根舌頭,他説不出半個字,只能無奈地點了點頭。他真的很餓了。要是他就此一命嗚呼,變成一名餓鬼,那可是真的沒話好説了,但既然死不了,再痛苦也得吃喝來維持生命。好死不如惡活。端木翠荷想了一想,忽然道:“還記得十六年前,你生日那天的宴會嗎?那一晚,明月清風,到賀的賓客不算多,但都是我倆最要好的朋友……我都,你還記得那一晚最出色一道菜的名稱嗎?……你也許早巳忘了,正如你早已忘掉我一樣,但我記得,永遠都記得,當晚最好吃的一道菜,就是驢腸。”她説到這裏,在桌上拈起一把尖刀,刀刃薄而寬闊,寒光刺眼。她回憶當年景況,喃喃地道:“你説過:‘在所有烹調技術之中,驢腸是最難做得好的一道菜。把腸放入湯鍋,火候不足,便又生又韌,連嚼下去也吃不動。一旦時候稍長,又會糜爛難吃。所以,驢腸一定要新鮮,最好就是當場宰殺,活宰即烹。’“那——天,你親自操刀,把一條拴在鐵柵上的五花驢,自肚間割開一道裂痕,慢慢地小心奕奕地把驢腸抽出,然後交給你這個弟弟洗淨、切碎,然後立刻下鍋,煮成美菜宴請賓客……我不忍心吃,你便又哄又騙,説了一大堆令人身子輕飄飄的話…不知怎的,我吃了第一口…然後……一口汾酒,一口驢腸…又是一口花雕、一口驢腸……越吃越是津津有味。“阿郎,若不是你的慫恿,我便是立時死了,也是絕對不肯吃上一口的,但那時候,我似是着了魔一般,就算你要我把自己的腸子抽出來,當作是驢腸來做菜,我也會一口答應,為什麼?到底是為什麼呢?“那時候,我不明白,到了現在,還是完全不明白,愛一個人,竟可以愛得這樣深嗎?“會的!一定會的!可是,當一個自己深愛的人,忽然變了另一副臉孔,做出種種對不起自己的事情之後,愛意變成了恨意,那種恨,又會恨到怎樣的地步?“阿郎!我很害怕!我害怕自己的一雙手,會傷害了你,但到了這個時候,我已沒法子為了你而把自己的手卸掉下來。“三天前,我割了你的舌頭,又把你一刀去勢,害你昏迷了三晝三夜,我更害怕了,拼命找尋最好的藥,找最有名氣的大夫為你醫治……有兩三個裝神騙鬼的江湖郎中,給我看穿了他們的破綻和把戲,還説有點機會可以把你救活過來,唉……我也不怎樣難為他們,只是把那幾顆眼珠子挖掉,然後餵給你吃了……滋味怎樣啦?還可以用充飢充飢嗎?“阿郎,你又説過,為了要減輕驢子的痛楚,用來割開驢肚子的刀必然鋒利,要是刀刃太鈍,割來割去割不開,那就更殘忍了。你説得對,孟子曰:‘惻隱之心,仁之端也。’所以,那一天你提着一把刀,比我手裏這一把更鋒利。“本來,我想找一把更鋒利的刀才下手做菜,但後來細心一想,阿郎又不是驢子,你一直養尊處憂,皮細肉滑,就算刀鋒不怎麼鋒利,只要稍稍用力一點,要把腸子抽出來,也不會是—椿難事……“喲,不好了,連茶都涼透啦,再不做菜,恐怕會餓壞阿郎,好啦!好啦!別催促,反正鍋裏的湯早已燒沸,也該當是做腸菜的時候……”當天,端木翠荷一面説,一面很小心奕奕地把負心人的肚子割開……她真的很小心奕奕,就像是十六年前負心人小心奕奕地把驢腸抽出來的手法一模一樣。負心人的胞弟一直都坐在錦凳上瞧着,連眼睛也沒眨一下。腸萊做好了,火候掌握得恰到好處。她挾了一箸給負心人的胞弟嚐嚐。他也吃了。以後,她每挾一箸送入他的口裏,他也照吃不虞。她也不單只是挾入負心人胞弟的口裏,也同樣像是喝茶般,咬嚼了一半,然後又喂送到負心人的嘴內。但負心人連心臟也已停止了跳動,就算這一道菜做得再出色,也是無福消受,除了端木翠荷之外,就只有負心人的胞弟,品嚐過這一道活宰即烹火候恰到好處的“人腸”名菜。自此之後,端木翠荷給自己改了一個名字,她不再叫翠荷,而是單名一個“滅”字。情已滅,緣已滅,天地萬物,在她眼中看來,都是滅絕已盡的東西。後來,年紀漸老,也由於她行事手段極為兇殘惡毒,被江湖中人公送了她一個綽號,就叫“惡婆婆”。惡婆婆並不是初遇何五衝的。她第一次遇見何五衝的時候,是在當年負心人生日的驢腸宴會中。而另一次,也同樣是吃“腸宴”,但這一次吃的並不是驢腸,而是人腸。何五衝並非別人,正是當年受制於端木翠荷,被逼吞吃兄長腸臟的那個負心人的胞弟。其時,他尚未出家。而他後來出了家做道士,也全然是為了這一椿慘案。看來,今天這一戰,絕對無法避免。可是,到了最後,何五衝始終沒有出手,端木滅亦然。二三十年前的往事,始終在兩人腦海中揮抹不去。何五衝沒有動手,是因為他從來沒有想過要為兄長報仇。他認為,端木翠荷固然是罪孽深重,但事情起緣,終究是兄長負情負義在先,而且更殺害了端木翠荷雙親,最後因果循環慘死,那是自作孽不可活,怪不了任何人。端木滅也沒有動手。她不動手,是因為她又想起了當年種種恩怨情仇,既思念負心人的甜言蜜語,復痛恨負心人的人性滅絕,再思念下去,忽然又回味着那一道腸菜,真是做得不能再好……一邪一正兩大高手,互相對峙良久,任誰都以為大戰一觸即發,但自始至終毫無動靜。在宴賓樓,馬小雄不顧—切,把一大罐烈酒灌入曲鴻山嘴裏,説也奇怪,喝了幾口烈酒之後,昏迷過去的“忠義刀王”又再甦醒過來。曲鴻山才張開眼睛,立時便道:“老牛鼻子怎樣了?我爹又怎樣了?”馬小雄還沒來得及回答,—條細小但卻衣袂闊大的人影,蹌踉地從街道那邊撞了過來,差點碰在馬小雄身上,正是那個叫小霜的年輕小尼姑。只見她手中揮動長劍,招式雖然頗算精妙,但她人小力氣不足,給幾個凶神惡煞般的官兵揮刀砍殺一陣,漸漸顯得勢窮力絀,境況大是不妙。馬小雄心中暗叫一聲:“這小師父的身體好香!”竟是為之心神一蕩。在心神一蕩之餘,也頓起“英雄俠義之心”,竟不由分説,抽出曲鴻山那柄四尺一寸長的大刀,要跟小霜並肩作戰。小霜瞥了他一眼,叫道:“你是什麼人?”馬小雄道:“小霜小師父,我姓馬,名字叫小雄,手裏這一柄刀大有來歷!”刀勢一展,軟弱無力,原因是這一柄刀太沉重。一個官兵吼叫着揮刀,向馬小雄迎頭直砍了下去。馬小雄揮刀招架,但刀身沉重不聽使喚,速度遠遠不如他自己所估計,要擋住官兵這一刀,已是太遲。眼看馬小雄立時便得腦袋開花,小霜的長劍及時橫裏斜斜刺出,勉強為他擋住這致命的一刀。但也在此際,另—名官兵手持纓槍,“颼”的一聲直刺小霜腰側要害。小霜為了營救馬小雄,不顧一切地出劍擋駕,但卻也因此而全身上下空門大露,縱使官兵的槍法平平無奇,但要在這時候把她一舉刺殺,仍是易如反掌。可是,就連那官兵也以為可以一槍命中小尼姑之際,一團黑影橫裏飛來,“噗”的一聲擊中櫻槍,同時爆襲,原來是一個還有少許烈酒的大酒罐。官兵槍勢,立時給撞歪過去,猛然回首一望,只見一條大漢渾身血漿,但仍神勇無比,“呼”的一拳轟在他臉上。馬小雄又驚又喜,叫了一聲:“曲壯士!”曲鴻山咧嘴一笑,道:“你若喜歡這一柄刀,儘管拿去,我送給你——”話猶未了,又已頹然倒下,但卻沒有再度昏迷,只是咻咻的在喘氣。小霜見這大漢滿身傷痛,仍然奮勇地救了自己性命,但不到眨眼間,又倒了下去,不禁大吃一驚,連忙上前摻扶着,叫道:“施主,你不要死啊!”曲鴻山已是氣若浮絲,但仍強顏笑道:“大丈夫喝夠了酒吃飽了肉,便是死了又有什麼打緊……”小霜聽見他這麼説,又瞧見他一臉煞白的模樣,心中也認為這人快要死了,一急之下,放聲大哭。這時,鎮事和尚已趕了過來,大有一夫當關,萬夫莫敵之慨。馬小雄見小霜啕哭,不禁大起憐惜之心,忙道:“小師父,他只是在唬嚇你,鬧着玩的。”小霜哭聲略止,但再瞧瞧這大漢,情況越來越壞,不禁叫了一聲:“你騙人!”連長劍也索性拋在地上,雙手擦着眼睛哭得更加起勁。馬小雄蹲在她身邊抓腮搔耳,傍徨無計。卻聽得曲鴻山的聲音,倏地又響了起來,道:“這位小師父,你若再哭下去,説不定真的會給你哭得死掉。”小霜放開一雙白淨嫩滑的小手,眼睛淚汪汪地望住他,忽爾破涕為笑,道:“只要你不死,我就不哭。”曲鴻山嘆了口氣,道:“本來真的是要死掉,但害怕你在我身邊哭哭啼啼,只好再活下去……小師父,我和你非親非故,就算我死了,你又何必這樣傷心?”小霜想了一想,不答反問:“這便是了,我和你非親非故,你為什麼身受重傷,還不顧一切搶過來救我一命?”曲鴻山微微一笑:“我也不知道是為了什麼,總之,我一看見你的小臉蛋,就很是喜歡……告訴你一個秘密,我有一個小女兒,自幼失散了,要是能找得到,她的年紀大概和你一模一樣……嗯!小師父,你年紀輕輕,怎會出家削髮做了尼姑?你父母呢?他們不理嗎?”小霜幽幽地嘆了口氣,道:“我父母活得很好,每天都過着錦衣玉食的生活,但我不喜歡跟他們在一起,所以悄悄溜了出來,在一間庵堂中住了大半年,決定皈依我佛,削髮為尼……喔,我怎麼了,這些事情,我是從來不曾在別人面前提起的……”曲鴻山也嘆一口氣,道:“如此説來,我們也總算是有點緣份……既然還有父母在堂,你年紀輕輕便作出這種決定,難道不怕傷透他們的心嗎?”小霜搖搖頭,道:“家家有本難唸的經,我的事,還是不要再提了。”曲鴻山原本還要追問下去,但他傷勢極為沉重,到了此刻,已是再無餘力開口説話。經過一輪混戰,數十官兵總算是盡了全力對抗反賊,但“賊人”武功頗高,官兵們死傷累累,眼見大勢已去,餘下十幾個還能逃命的,早已紛紛作鳥獸散。就連初時趾高氣揚不可一世的巡檢帶刀衞平展霄,也在混戰中越戰越遠,在人叢中不知去向。至於從官轎中殺出的“惡婆婆”端木滅,始終並未對何五衝下手,最後,約定五十年後今天,在黃鶴樓頭決一死戰。一般武林人物,經常會跟仇敵定下日子,再行此武一較高下,但約戰期限,通常都不會超過十年八載,尤以數月以至一兩年之內居多。以端木滅和何五衝這把年紀,竟然把決戰日子約定在五十年之後,究竟雙方心意如何,電就不必細表了。大腹賈也走近了宴賓樓,道:“那狗官早有陰謀,分明在中途掉了包,佈下了這個陷阱,可恨於大俠以寡敵眾,終究還是給姓平的鷹犬子殺了!”他説的那個“於大俠”,自是第一個出手揮刀撲殺平展霄的嵩陽派刀宗門下弟子。這刺客果然是嵩陽派刀宗掌門“驚雷刀”巴萬仇的弟子,姓於名橫,入門甚早,但資質平庸,若論武功刀法,反而不及一些入門較遲的同門師弟。此時,曲鴻山已知道老父在混戰中給官兵一刀砍掉了腦袋,雖然心中悲慟,但他傷勢太重,昏迷之後忽然清醒,清醒過後又隨時會再昏迷過去,對於老父的死訊,嘴裏也沒説些什麼,只是拜託苗掌櫃暗中好好把老父安葬。鎮事和尚點算已方人馬,除了於橫戰死之外,大腹賈“萬本一利”錢可通也中了毒煙,尚幸中毒不深,又蒙何五衝道長慷慨贈送靈丹解藥,並無大礙。何五衝跟端木滅那一戰打不起來,旁人縱使不明原委,也不便打破沙鍋問到底,但對於知府大人佈下陷阱引誘羣雄出手,都是一般的敵愾同仇,咸認為這狗官罪大惡極,非要揪出來剮心挖肚,鞭屍示眾不可。眾人之中,還是那個手搖摺扇的秀才最為鎮靜。他道:“咱們這麼一鬧,官兵雖然暫且撤退,但遲早定必重整軍馬捲土重來,再説,與蔡京、童貫之流互相勾結的聚英堂也捲入此事,惡婆婆去了,説不定很快又有其餘聚英堂的魔頭衝殺過來,因此,此地不宜久留,速退為妙!”錢可通不住的在點頭,道:“咱們今天若能一舉殺狗官,無論折損多少人馬,都可算是本小利大,可惜事與願違,更險些着了奸人毒手,唯今之計,必須先行君子不立危牆之下,然後找個舒舒服服的安樂窩休息養生,徐圖後計。”秀才微一沉吟,道:“照不才認為,與其在陸地東閃西躲,不如退到江上,更為上算。”曲鴻山大為贊同,道:“曲某傷勢沉重,雖有靈丹保命,終究還是活不了多久,與其在陸地死有葬身之地,不如投身大江之中,最少也可以餵飽一些魚蝦龜蟹,不致白白浪費了這副臭皮囊。”何五衝搖搖頭,道:“你身上酒臭薰天,要是拋入大江之中,便是翻轉了肚子的死魚,也會給你趕跑。”眾人聽了,齊聲大笑。曲鴻山把何五衝拉過一旁,道:“我的事,你不必費神啦,倒是兄弟,我既答應要照顧他培育成材,這便是生死不悔的千金一諾,你要答應我,立刻把他帶到武當山,好好調教,千萬不要浪費這塊良材美玉。”何五衝灰白眉毛一皺,道:“我就算答應了,但武當派真正有本事的高人,不是脾性極冷傲,便是早已不問江湖世事,絕不肯在八九十歲高齡再收門徒,要是他跟着我這個半湯不水的老牛鼻子,也豈不是白白糟蹋了嗎?唉……這件事情,可不怎麼好辦!”曲鴻山正要開口,忽聽一人陰惻惻地冷笑:“當仁不讓,這小子就讓我費點精神,好好把他栽培成材吧!”才短短兩三句話,竟然分別自東、西、南、北四個方向傳入眾人耳中,其人輕功身法之佳妙,可想而見。語聲未落,何五衝已搶前護住馬小雄,豈料他身法雖快,敵人比他更快三分,竟在他搶到馬小雄身邊之前,先行把馬小雄搶入懷中,隨即縱身一跳,掠向長街。何五衝、錢可通、鎮事和尚幾乎同時追趕出去,但那人出手之詭異,身影之快速,竟大大出乎眾人意料之外,兼且街道之上,早有一匹神駿無匹的白馬等候,那人挾着馬小雄身如電射,一剎那間已雙雙置身馬鞍之上,絕塵而去!何五衝輕或造詣極高,不到三幾個起落,已把錢可通、鎮事和尚遠遠拋離。可是,他輕功再厲害,也比不上那匹駿馬,才追出半條大街,已失去駿馬的蹤跡。何五衝這一驚實在非同小可,由於那人身手極快,簡直可説是來去如電,他竟是完全瞧不清楚對方是何等人樣,只知道那人身穿黑衣,身材並不高大,但到底那人年紀若干,武功路數,甚至是男是女,竟是全然瞧不出來。但就是一個這樣來歷不明的人,能有本事在眾目睽睽之下,把馬小雄予取予攜,如入無人之境。何五衝越想越是慚愧,不禁仰天長嘆,頹然坐在地上——drzhao掃校,獨家連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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