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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第七章

    哧

    文哲燃起火折子,火光照亮了山洞。说是山洞,其实就是山壁上凹进去的一处,纵深不到五丈。洞顶上生长着一棵千年老树,树根顺着石缝爬入洞内,在洞壁上纷纷缠结,缝隙间则满是青苔。

    文哲到处照了一遍,确认没有虫蛇,才回头道:进来吧。

    你先灭了火!洞顶传来长孙乐的声音。

    文哲顺手将火折远远扔出,还没落地就被雨水浇灭。两个人都出了一会儿神,似乎觉得自己在黑暗中才安全舒适,有一点点光也让人心惊。长孙乐纵身跳下,摸着树根进入洞中,说道:你也不必扔了,还有用呢。

    文哲笑道:还是扔了好,否则惹姑娘挂念着总是不妥。

    两个人各靠在洞壁一边,相距两丈左右两人功夫相差不大,这个距离上,谁也无法突然偷袭得手。即使是亲戚长孙乐对自己说,即使是即将成为亲戚,也不可掉以轻心。

    他二人的内力都深厚,即使不点火,以内力逼之,最多半个时辰就能让衣衫完全干透,于是各自都默不作声地盘膝运功。

    不知过了多久,雨渐渐小了,连雨声都变得慵懒。文哲长出一口气,突然开口问道:你杀过人么?

    嗯?长孙乐一惊,迟疑片刻才道,杀过。

    她是绝对不能让杖杀长孙恩的郢县县令活过第二年的。尽管当时她功夫还弱,险些失手,不过那之后她便什么也不怕了。

    为何发问?她问。文哲淡淡地道:事大了。

    啊?长孙乐一怔,是啊,事大了。需要几人联手才能办成的事可不是小事。

    我指的其实不是这件事。文哲站起身,走到洞口,伸出手去试探雨水。外面漆黑一片,他却极目凝视,仿佛即使在如此深山荒野,也怕人偷听似的,低声说道:这次比试,没有规则。

    什么意思?

    那天主公召见时,白袍人说的话里,可有说过一个规则?

    规则?长孙乐歪着脑袋想了半天,没有。但这有什么奇怪的地方?我们只按自己的方法做便是了。

    没说规则,就意味着没有规则,无论杀人放火作奸犯科,只要谁先夺得夫差之鉴便算赢你还不明白么?他不发一言,就将这场本是智力、轻功和胆识的比试,变成了性命相搏的较量!

    你长孙乐也站了起来,树根纠缠,牵扯住她的裙子,她用力拉扯,却听扑哧一声,不知裙角哪一处被拉破了。她气得干脆往前跨出两步,扑哧之声不绝,裙子扯破多处,总算暂时脱出纠葛。反正四周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她把裙子提得老高,小心地问道:你说性命相搏是指谁?二叔、四叔他们会对我们下毒手?

    谁插手此次比试,谁就会性命相搏!文哲口气越发凝重,当年卫国公召集三家时,曾亲口言明,不得相互攻伐,违者必亲手擒之,是以大舅虽然赢了,高张两家除了不服气外,也没有结下深仇。然而今次,为何不说规则?

    是也许他忘了,也许觉得既然卫公已经说过,无须再言明。衣衫已经半干了,长孙乐趁着黑暗偷偷整理,心中觉得这位文哲小表弟真的很爱钻牛角尖。

    非也!他那样极缜密周详的人,知道元家各自猜忌憎恨,不仅将我们分批带进去,连出来时都想到了分开走,又怎么在这样的关键处马虎?这些地方都是大有深意的呀!

    长孙乐点头道:是,我承认此人做事极有章法,但是要说这样便是没有规则,允许胡来,未免牵强

    文哲耸耸肩:你不相信就算了。不过替我转告大哥,千万要小心啊,对了,其实跟你说就够了。就算二哥他们不会亲自动手,难保不会派人来。不过既然你已经杀过人了,我也许是多此一举。

    他的口气虽然轻松,长孙乐却听出了其中的诚意,不禁有些感动,轻声道:我知道了。

    文哲道:我们几个兄弟里,大哥的脾气最怪,可是我知道,只有他不会在背后捅人刀子的。我得庆幸跟着母亲远赴西域,如果当年留在元家,嘿,还不知会怎样呢

    长孙乐隐隐觉得他这话不对,可是哪里不对自己也说不出来。她整理好衣服,终于变得从容,也走到洞口,问道:听嫣姐说,姑父你父亲已经官拜云中经略副使了?

    嗯。

    你也袭了都尉的衔,如果讨厌元家,为何不在云中城谋职?就算在京城也能混到职位呢。

    我不想靠家父。再说他也不赞成我出仕。他自己的前程还不知如何呢。文哲的口气淡淡的,好像在说某个不相干的人。长孙乐吐吐舌头,不再多言。

    这个时候,雨彻底停了,林中变得寂静。只是偶尔风吹过森林,才会有大片雨滴落下,沙沙沙的响一阵,旋即又归于平静。

    长孙乐转身走上两步,却又迟疑地停下,问道:你你为何也选择了英国公府邸而来此地?

    用脑子想啊。文哲拍着自己的额头,笑道,大哥大概跟我想到一处了呢。

    为什么?为何不是骊山之景宜庄?

    景宜庄断然不是。文哲斩钉截铁地道:江夏王号称收藏天下,其实盛名难副,他自命承袭魏晋之风,喜好的多是汉晋时期的画书。我听说太宗所赐他的隋宫内的铜器,好多都被他拿去换书帖了,最有名的便是王羲之的《快雪时晴帖》。吴王夫差铜鉴虽是极贵重的东西,但其有灭祀亡国之兆,他是皇室宗亲,这种东西岂能乱收?听说二哥三哥已经去了,景宜庄方圆三十多里,我在这里遥祝他们多寻两日。

    长孙乐扑哧笑出声了,赶紧收敛,又道:可是比英国公府显赫的多的是啊,终南山和骊山上的庄子那么多,我就是不明白为何少爷和你都会选择这里。

    采苹山上绮罗身这句话,怎么看都是指的铜鉴所在位置。文哲说到这里,突地抓过长孙乐的手,在她手心画着。长孙乐先是一惊,想要抽回,但是立即就被文哲写的字吸引住了。

    文哲很慢地写了两遍,问她:这是什么字?

    太平。不过笔法很怪。

    这是采苹二字,是依吴国特有的鸟篆字体来写的。我曾经见过王羲之拓的攻吴王夫差择厥吉金自作御鉴十三字,字体瘦长公正,采苹二字以此书写,就与太平极其相似。然而京师周遭,以太平命名者就只有这里。相信你们也应该想到了此物必定就在京师附近这一点。

    攻吴王是什么意思?

    你文哲强行把不学无术几个字咽进肚子里,耐心地道,吴国真正的名字应该为攻吾国,只是后世妄自删减,才把它叫做吴国而已。

    哦!长孙乐毫无愧疚之色,又道,如果真是这样,岂非太过简单?我觉得不可能,主公会出如此肤浅的题目?绝对有问题!

    文哲道:问题?的确,我认为至少有两个问题,一是他在赌有没有人敢接受如此直接浅显的答案;二么,他似乎也有信心,即使被人第一时间判断是在英国公府邸,也不能轻易取得。

    长孙乐道:那如果真是这样,就更奇怪了。这根本不像是在比试智力本事,倒是在比谁胆子敢赌了么?

    文哲点头道:我也有同感。如果再加上没有明确宣布规则这一条,此次比试的意义很不简单。主公想测试我们的,也许并不仅限于武力或智谋,还有胆略、见识现下我们只有一步步地试探,结果出来之前,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

    两个人再一次陷入沉默。良久,一滴水滴到长孙乐脑门上,冷冷的一激,长孙乐突然想到一事,脱口道:啊呀,今日已经不能到达英国公府邸,不过明天晚上,我们岂非又会在那里碰面?

    文哲笑道:那么你后天来?

    不行!

    然则我后天去?

    长孙乐咬着牙道:我不占你这个便宜!明天晚上亥时,我在英国公府后门等你,免得到里面你吓我我吓你的。你不来可就另当别论了!

    文哲伸出一只手:君子一言。

    驷马难追!长孙乐狠狠拍下巴掌。

    什么,没有后门?

    是,没有。英国公府就只有正门。元伯摊开一张纸,上面草草勾勒出一座大宅地图。他指着地图道:府邸依山势而建,但并不靠任何山壁,相反,它坐落在一座孤峰峰顶,三面都是悬崖,只有正面通过一条山脊与太平主山相连。对于想打它主意的人来说,如果把正门严密的防守算上的话,它几乎就如建在孤岛上一般。

    他没有留意到长孙乐发呆,继续道:你瞧,这里、这里,正门前的防守几乎无懈可击。通向大门的山脊两侧是松林,听说连里面什么时候有几只鹿府中人都知道。

    你你试过?

    没有。实际情况可能比这还糟,元伯皱起眉头,这是英国公亲口对武后所言。长孙乐沉下了脸。

    一旁的元嫣道:那三面悬崖有可以攀爬之处么?

    有!虽然都是超过百丈以上的绝壁,但是乐儿要爬上去应该不成问题。府内有砚池,池水从左侧的悬崖落下,中途有山体阻拦,据说达五叠之多。其两侧的崖壁虽陡峭,缝隙、石台亦多,我远远地看过,壁上还有零星的松木,用飞爪往上,最多也就是半个时辰的样子。

    但既然可以攀爬,就意味着防守可能比正门还要严密。元宗突然插嘴道,对方算准了这里是漏洞,不可能不防。还有,英国公七十一岁寿诞只有七天时间了。

    七天?那那不是

    元宗道:不错,无论怎么算,我们都必须在他寿诞前后动手。他是国之顶梁,这期间不知会有多少文武重臣登门祝贺,甚至宫里都会去人。参与守备的人绝对会是平常的几倍。

    长孙乐脑子里灵光一闪,叫道:啊!我明白了,你之所以会选择英国公府,就是这个原因!

    元宗脸上显出你才知道的神情。元伯道:你也可以说是主公选择了英国公府。因为这段时间,除了府邸里原有的守备外,甚至会有最精锐的禁军参与其中,以英国公之精细慎重,防备说不定比皇宫还要严密。试想天下还有比这更好的比试场所吗?

    元嫣的脸白了,说道:可可如此一来,岂非不可能办到了么?而且一旦被抓,就是杀头灭族之罪啊!

    元宗道:你知道什么!这一次比试非同寻常,你没有嗅到后面浓浓的血腥味吗?如果连这点事都不敢去做,又怎能做成关系天下大势之事而受封侯爵?乐子,你怕了么?

    长孙乐摇摇头。元宗罕见地叹了口气:我想出去走走。

    元嫣走到他身后,他却看着长孙乐道:乐子,你来推我。元嫣忙退开几步,不留神撞到后面的小几,差点摔倒。她脸涨得通红,连连挥手道:没事没事乐儿,你一个人陪少爷出去走吧,我我还要收拾收拾呢。

    长孙乐推着元宗出了门。轮子一路嘎吱作响,两人却都不说话,慢慢走到了屋后一处小丘上。

    几里之外那片山头便是英国公府之所在了。从这里看连一角屋檐也看不到。一轮红日正落入山后,一道道霞光穿透山林。光是那样亮,极其分明地切断山林,光之上的山头被夕阳映红,好像在燃烧,光之下的山则深深隐入暮色内看不分明,仿佛已然睡去。

    但是山里的英国公府是绝对不会沉睡的至少这段时间,它的每一根草都会瞪大双眼。

    文哲的分析没错,元宗的预感也极正确,没有比此时的英国公府更好的比试场所了。

    乐子,你还记得我曾经跟你说过一句话么?

    长孙乐收回心神,问道:哪一句?

    天子无亲。

    怎么会忘呢?长孙乐叹道:这句话的意思,我比谁都清楚呢。

    元宗道:是,我都险些忘了。乐子,听说天后最近重新起用长孙族人,你的几位叔叔重被晋升为侍郎。虽仍不复当年之旺,却也不愁衣食。你想要回去么?

    不想。

    元宗冷冷地道:我不想勉强人。

    我没有勉强,真的。长孙乐笑笑道,官宦之家的生活,对我来说才太勉强。从最靠近天上的地方摔下来,那滋味我下辈子都不想再尝了。

    元宗沉默片刻,道:然而你终究还是踏入名利之场来了。夺侯爵之位事小,争天下第一才是我辈人等万难拒绝之事。我爹临死的时候曾说,我们元家什么时候把这身功夫放下,他在下面才算安静。嘿,都知道这么说,却都不肯放下凭什么要我放下?

    他喘了几口气,又道:乐子,实话跟你说吧,这次的事我心里一点底也没有。别说你,我自己都怕血腥味儿浓着呢!爹爹那么轻易就夺得隐义侯,获胜后却活得比谁都累,又惧又悔地过了最后两年。为什么?我不明白!我总想着要比他赢得更轻松,活得也更自在。然而

    长孙乐感觉到轮车在微微颤抖,伸手摸到元宗冰冷的手背上。这一回元宗没有甩开她的手,续道:然而这一次,我怕了。生死、成败突然如此真切地摆在我面前,成,我元宗就能找回一切,败,则万事皆休但这件事又决不容易,你一个人成功的希望连三成都没有。你说,我该如何抉择?

    轮车不抖了,元宗手背重新温暖起来。长孙乐在心中暗叹一声,知道他的决心已经定了。虽然害怕,可是有些事又岂是害怕就不做的?

    他的心中,又何曾真正犹豫过?

    她淡淡地道:无论你怎么决定,我做便是。我的性命早就是你的了,死也好活也好,并无所谓。

    接近亥时时分,长孙乐摸到了英国公府左侧的山崖之下。连着下了两日大雨,此刻山水从百丈悬崖上落下,轰然如雷鸣,水汽扑出十几丈外。这里应该就是元伯所说的英国公府内砚池流瀑了。

    她找了棵靠近瀑布的大树爬上去,坐在树干上歇气,这才彻底领会元伯所说的这座山峰像孤岛的意义从接近那道通向英国公府的山脊开始,她穿越松林,向下只走了一刻左右就到了山谷底部,然而从那里走到山峰下却几乎花了一个时辰。且不说路途遥远,由于谷内水源丰富,又被四面的山遮蔽了风雪,遍地都是灌木荆棘。就算她用绳索费力地从一棵树荡到另一棵树,身上仍被树枝挂破了多处。

    出道以来,几乎都是在大城里翻墙越户,哪曾在黑暗中穿越如此宽阔的密林?长孙乐气得咬牙,好在都只是些划伤,没有大碍。

    文哲呢?没有后门,他会摸到哪里去?长孙乐在崖下等了一会儿,知道这么等下去,到明天早上只怕也等不到他山崖太宽阔了,从山脊这一面绕过山峰走到那一面,至少得走一个时辰以上,而一旁的瀑布声更是让她听不到五丈之外的响动。如果他和自己想得一样,那便只有各自摸进去再说了。

    长孙乐顶着巨大的水汽摸到瀑布右侧。这个位置上,月光恰好被山崖遮住,以她的目力往上看,也只隐约看到六丈左右。六丈便六丈吧,反正都是赌命。飞爪在手中甩了几圈,脱手飞出,叮的一声,不知勾到哪里。长孙乐扯了扯绳,开始往上攀爬。

    每爬到接近飞爪的地方,她就设法稳住身体,收回飞爪后再往上扔。元伯说得对,这片石壁缝隙极多,确实好找到站立之处。不过有些地方被水雾浸湿,需要谨慎。实在不行,她就用匕首插入石缝里,再站在匕首上。

    刚爬出森林的范围,风就凛冽起来。从北面刮来的风越过山谷,撞上山崖后变得混乱,时而直上直下,时而绕着山壁旋转,呜呜得如鬼哭一般。有时候风卷起水流,劈头盖脸打过来,好像大雨瓢泼。在这样的风中攀爬实在艰难,长孙乐好多次不得不贴在石壁的缝隙处,等风略小一些再继续向上。元伯说这里有五叠,其实只有三处因山势收缩,形成较大的瀑布深潭,再往下落,其余两处只是瀑布中有岩石稍微阻拦一下,算不得一叠。长孙乐每爬到一处潭前,就休息片刻。

    如此爬了近半个时辰,长孙乐的手臂已经酸得快要抬不动了。右边脚趾在某次跳跃时被尖石划破,血流得右腿一抽一抽的痛。长孙乐要不是想到如果此时退却,明日还得从头爬过,几乎就要放弃。忽然听见隐隐有人的脚步声从头顶传来。

    长孙乐大喜,终于要到头了。她爬到飞爪处,不敢再扔,只能抓住凸出的岩石往上。终于爬到瀑布边缘,瀑布上有横桥,其上有侍卫走动,灯火照亮了瀑布四周光秃秃的山石,没有可能从旁边进入。

    她以手探水,发现边缘的水底有石头砌成的拦水堤,正要纵身跳入水中,突地想起一事,将头埋入水中。借着桥板缝隙间透下的光,只见水底隐隐有数根铁链。

    长孙乐知道这样的铁链纵横交错,其上有铜铃,不禁冷笑。她才没这么傻呢!她纵入水中,却反身倒挂在桥底,在几名侍卫脚底下爬到另一头,又纵身跳到沟渠侧面。这是元家绝技之一,以特殊的指力,辅以飞爪、匕首等物,可藏身在任何墙面。她顺着沟渠爬了一段,轻易就避过了桥上的侍卫耳目,偷偷伏身在一堆乱石之后,凝目观察。

    英国公府依山势而建,前门最低,越往后院地势越高。虽然如此,前殿由玉石砌成的地基高两丈,殿高三层,仍是整个府里最高之处。

    这片山庄原是前隋炀帝所建行宫之一,占地虽然比太平峪其他宫殿小,而且中轴线不在南北方位上,不过仍然按照行宫标准建造了三正殿、三从殿,均在两层以上。又围绕府邸建有千门廊,左侧的起点就在瀑布边上,其上请名师绘有从三代至隋的将相神鬼之事,共两千余幅,嵌以金玉,极尽奢靡。

    英国公入住后,为避群臣猜忌,特意拆了一座正殿、两座从殿,毁去千门廊中绘图。又沿着廊身种植花木,数年间林森草盛,遮盖天日,廊亭无人收拾,渐渐败坏,终于掩盖了之前堂皇的帝王之气。

    夜已深沉,听元伯说英国公李绩的姐姐有隐疾,最忌长夜不眠。李绩对她极尊重,曾为其熬药而烧焦胡须,一时传为美谈。是以府内过了戌时三刻,绝对禁止任何人喧哗。此刻虽然前、中院及两栋正殿灯火通明,后院内却一片漆黑,想来李绩的姐姐就在那里。但是吴王夫差铜鉴在哪里呢?

    这样贵重之物,一般会收于正殿的偏厢之内,不过元宗却不认为李绩会如此保藏。吴王夫差在位时大肆铸造铜器,其造型之精巧别致,终吴越一代无有超越者,是难得的精品,据说流存下来的有两百件之多。不过他后来身死国破为天下笑,贵族公卿颇有些忌惮,所以这些铜器在民间收藏的远远多过官宦之家。

    李绩侍奉三代君王,位极人臣,其性情坚韧,最是沉稳谨慎,他如果真的藏有吴王夫差铜鉴,绝对不会宣诸于人的。据说炀帝搜罗天下宝物,所造宫殿内皆有密室,如何找到这些密室就是关键了。

    说来真是奇怪,李绩行军征战这么多年,府邸却偏偏修建得全无章法,茂密的灌木花丛围绕在悬崖边,中庭内也遍布高大的树木,如果真有人打算行刺,藏身之所实在太多了。

    眼见一队侍卫巡逻过来,走向中庭的主殿,待他们走出几丈远,长孙乐故伎重施,俯下身体,偷偷跟在后面。一路行来,只见到处都有重新装饰的痕迹,中庭内搭起了几座高台,用幕布围着,大概是为歌舞杂耍表演准备。所有的厢房都焕然如新,檐下挂满灯笼。等到英国公寿诞那天,这些灯火会把整个山头都照亮。

    只有那条幽深的千门长廊,仍然隐藏在花丛灌木之后。它曾是炀帝最喜爱的长廊之一,却因此永远被人忌讳,不堪再用。

    侍卫走到接近正殿的地方,听见有人低声询问口号,前面领队的人也低声回答,接着队伍齐齐转身,领头的侍卫跑过来,带着队重沿旧路回去。长孙乐藏在花丛里,暗叫一声苦。

    原来虽然府邸四周被花丛掩盖,接近主殿的地方却是一片宽大的广场,玉石地面被灯火照亮,耀目生辉。一队侍从将主殿团团围住,主殿的三层基台之上的侍卫们衣甲更加鲜明,竟是宫里的禁军。这样的防守,别说人,就算一只耗子也别想溜进去。

    还有几天,这里就要接待数不清的朝廷重臣、外藩使者,甚至是圣上的使臣长孙乐叹了口气,心中几近绝望。

    她还是不甘心,在花丛中绕着主殿走,想要寻到一处破绽,没想到转到前面,守卫更加森严。广场边点着十几个巨大的火盆,几十名侍卫正在一名校尉带领下割去花草,清扫灌木,把空旷的地带向外扩展。再往前,那栋最高大的主殿的屋顶上,八盏风灯来回巡视,务使每一处角落都在监视之下。

    长孙乐茫然地看了片刻,刚要离开,蓦地一惊,只觉有个人潜到了离自己不到三丈的距离。她一动也不敢乱动,匍匐在地屏气聆听,听见那人似乎也匍匐在地,片刻,低低叹息一声。

    长孙乐抬起头,穿过花丛,她看见了文哲的双眼。他见长孙乐认出了自己,露出一丝微笑。

    文哲指指远处的长廊,长孙乐会意,跟在他后面,避开几队巡视的侍卫,纵入长廊内。

    长廊被灌木和藤蔓围得严实,许多地方连灯火都透不进来,他俩仍不放心,各向两边查看了几十步,确信无人,才一起纵上横梁。

    文哲问道:你从哪里进来的?

    左侧山崖的瀑布旁。天啊,真高,可累坏我了!你呢?

    我跟你差不多。你去后院搜过没有?

    没有。长孙乐一摆手,这种东西怎么可能放在后院里?我算服了,如果铜鉴真被英国公收着,这段时间绝对没办法下手。嘿,你说,如果大家都没拿到,那咱们元家是不是就算完了?哈哈!

    文哲没有笑,皱紧眉头仔细思索,片刻说道:我从前院过来,有种很强烈的感觉,铜鉴必定不会在主殿内。

    哦?愿闻其详。长孙乐靠在柱头,脚挂在下面一甩一甩的。突然脚上一痛,却是被文哲从柱头上掰下的一块木屑弹中。文哲沉声道:你想死么?光着脚还敢这么甩!

    长孙乐这才发现脚上缠的布都散了,白皙的脚露出来,衬着黑色的衣服可真够吓人的。她掏出黑布重新缠好,一面恼道:凶什么?反正也没法寻了,我看还是趁早走了算了!

    文哲道:怎么就这么放弃了?前面正殿进不去,还有许多地方没搜呢。

    那种东西会放在其他地方么?

    文哲凑近了她,低声道:谁说不会?你反过来想想,那种东西会放在正殿里么?都说炀帝修建地宫,埋藏宝物,可一来这些宝物肯定已被皇室收取,二来以英国公之慎重,就算拥有吴王之物,也必会藏在远离正殿的地方,以避误国之嫌!

    长孙乐被他的气势震住,半天才道:那那你打算从哪里找起?文哲指着漆黑的长廊道:沿着这条通道,应该可以到达后院。听说有些人把有碍之物藏在下人屋里,以避其邪,我们一间房也不放过,仔细搜过去。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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