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秀莲,原是河北巨鹿人,是俞老镖头的女儿。十二年前,李慕白到京谋事路过巨鹿,他的一个幼年同窗书友诓他说俞秀莲在比武招亲。李慕白一来出于少年气盛,二来由于好奇,便前往比武。较量的结果,他以独特高超的剑法挑落俞秀莲的耳环,因而取胜。俞老镖头十分赏识他的剑法,待他以子侄之礼。在谈话中,当他打听到俞秀莲早已许人时,才知自己是被人作弄了,只好带着羞惭怏怏而去。在上京途中,不料又和俞老镖头父女相遇。不过这时俞老镖头因遭仇家所算,身受重伤,已经奄奄一息了。李慕白激于义愤,挺身而出,帮助处境危难的俞秀莲料理一切,俞老镖头临死时,以俞秀莲托付李慕自,求他以妹相待,送她去保定夫家完婚。李慕白埋葬了俞老镶头,护送俞秀莲到了保定,才知道俞秀莲的未婚夫因性情孤傲不容于父,已被逐出,下落不明。李慕白无奈,只好带着俞秀莲到了北京,把她寄托在德秀峰家。为她到处打听未婚夫的下落。李慕白到了京城后,因路见不平,打了几个地头蛇,激起各帮各派霸首、镖师的怨恨,纷纷向他挑战寻仇。俞秀莲见李慕白处境危急,亦挺身而出,和他并肩力斗群雄,结果战败所有称霸京城的霸首、镖师,使他们龟缩敛迹,不敢再逞淫威。李慕白、俞秀莲亦因此名震京城。铁贝勒王爷因慕李慕白的声名,请他进入王府,与他论剑。王爷一时兴起,约李比剑。李应付了十来个回合,当他使出九华秘传剑路时,王爷不识,眼看快中剑败北时,王爷马快俞二在旁叫了一声“防他回剑”,李慕白暗吃一惊,忙收住剑,要求罢手。王爷自知远非李慕白敌手,比剑不过是为了一时兴致,也不计较。李慕白去找俞二,怜他流落潦倒,对他极备友爱。后因李慕白在京结仇大深,京城群霸勾结江湖设下陷阶,必欲置李于死地。俞二探知内情,为报李慕白对他情义,孤身陷敌,重伤身亡。临死时他才道出真情,原来他就是俞秀莲的未婚夫。他遗言只有一句:“李大哥应娶秀莲。”尽管李慕白对俞秀莲早已倾慕,且又一往情深,但感于俞二的高义,慨于他的壮烈,他对俞二之死,深深负有“我虽不杀伯仁,伯仁由我而死”的内疚。发于情,止于义,归于礼,他和俞秀莲之间,都不能再跨越一步了。于是,他只好将俞秀莲托寄在德秀峰家,自己飘然隐去。以后十年中,他虽也曾来京看望过俞秀莲几次,但每次都是正襟危坐,问问她的起居近况之后,便又匆匆离去。筵间,众女眷在谈论李俞二人之事时,有为他们惋借的,有同情他们不幸的,有称赞他们礼义的,也有非议他们孟浪的,总之,众说纷纪,莫衷一是。玉娇龙自始至终虽来插一言,未发一问,但她心里却千情万绪,捅起了万顷波澜。她倾慕俞秀莲的胆艺,同情她的遭遇和处境,同时,她也怪怨她似乎缺点什么,究竟缺点什么,她也想不出个头绪。她对李慕白的为人则是认为他做得又对又似乎不对。对的是,按礼义来说他是理该如此,只有这样才不致招来物议,不对的是,以情来讲他不该抛下孤孤单单的俞秀莲不管,自己却飘然而去。他这是只管自己图个好声名,却不管别人碎心一辈子。渐渐地,她对李慕白的行为是鄙薄多于称是。玉娇龙正浮想间,玉母插话了:“俞秀莲姑娘命苦,其实也是自己招来的。‘女子无才便是德’,这是古训。一个女孩子,去学什么刀,舞什么剑,流入江湖,哪还有清白!我看李慕白倒称得上是个义士。娇龙她父亲也是这般说的。”王妃举起酒怀说:“休去管这些是非,我如见到俞姑娘,我就劝她到蒙古去。”众女眷虽都不解王妃这话是何意,但却已察觉到她已经厌听再谈俞李之事了。宴毕,王妃携着玉娇龙的手来到堂外石阶上,让她观赏王府花园景色。玉娇龙举眼望去,见整座花园点缀布置虽无特别出奇之处,但却大得惊人。花园中心有一圆形水池,池中耸立一排高约丈余的太湖石,远远望去,倒也绰约多姿。水池四围游廊曲槛,蜿蜒如带。亭台楼阁,东西对称。满园古柏,行列参差,疏密有致。因是雪后方晴,满园覆雪,明净耀眼,特别增添一种情趣。围着花园有一条宽大的道路,从花园西端笔直延伸过来,绕过园东角落,又向西端直伸过去。玉娇龙心想:这大概就是嫂嫂所说的跑马道了。玉娇龙指着马道对王妃说:“这道又直又长,跑马都可以了。”王妃说:“这正是王爷专门修来跑马的。”玉娇龙趁机央求说:“听说王妃最善驰骋,又闻王爷有匹宝马,王妃何不乘兴一试,为大家开开眼界,也壮壮我等胆量。”王妃奇异地望着玉娇龙说:“你也有此兴致?!女眷中要看我骑马的你还是第一人。”于是她便欣然应允了。王妃率领着众女眷来到花园,一会儿,马倌已将马备好牵来。那马全身赤色,从头到尾一丈二尺有余,身高约在五尺开外,胸宽腿曲,鬃毛分披,蹄颈有如螂腰,昂首睥睨,凝神欲奋,神骏已极。玉娇龙一眼便认出这是一匹西宛名马,心里也不禁暗暗称赞。随侍在旁的香姑走过来轻声在玉娇龙耳边说:“我看这匹马也算不得什么,哈里木就有一匹这样的马,比这匹马还神气。”玉娇龙没有答理她,唇边却浮起了一丝笑意。王妃约束众女眷离开跑道,让大家站到道旁一条岔路上去。然后,她走到那马的身旁,从马倌手中接过缰绳,踏上银蹬,翻身上马,并不挥鞭,只将双腿一夹,缰绳一收,那马便长嘶一声,奋起四蹄,直向东端飞驰而去。马蹄溅起道上积雪,有如喷出一道白烟。到了东端尽头,绕了个半圆,又在对面跑道上向西端飞奔过去。王妃身着绛色衣裙,头包绿色绸帕,端坐马上,并不弯腰,身子和马背紧紧粘在一起。赤马绛裳,在满园白雪中,有如一道流星穿击而去。众女眷中,不断发出一阵阵惊叹之声,一个个站在那里看得呆了。玉娇龙搀扶着玉母站在众女眷的最前面。香姑侧着身子站在玉娇龙身边。玉娇龙目不转晴地注视着王妃在马上身段举止;香姑则不时回过头来察看众官眷们的神清;玉母则每到心悸处便轻轻念了声“阿弥陀佛”。玉娇龙对王妃的骑术也暗暗赞服。那马绕园一圈,转过西端又迅猛地向这边驰来。只见它鬃毛飞飘,四蹄腾起,势欲凌空而来。当那马跑到离小路岔口前面约三四丈之地,忽地从道旁的古柏上坠下几团雪来,正好落在马头前面,那马受惊,猛的将头一偏,竟离开了跑道,直向小路上猛冲过来。眼看已经冲到玉母前面,闪躲已来不及,王妃慌极,拼出全力将缰绳猛往怀中一勒,那马顿时前蹄腾空,整匹马身都直立起来。玉母已因受惊闪跌在地,正好倒在马腹下面,只要马蹄落地,纵不殒命也将踏成重伤。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玉娇龙挺身迎上,趁马的前身从空中落下来时,猛地闪到旁边,顺势向马的前胸腿上击了一掌,那马头失去重心,整个前身便从空中被击横过去。然后她又飞快地转过身来去扶玉母。这一解危救险举动,不过几眨眼功夫,众女眷已被惊得有如瓦解一般,谁也没有看清。当玉娇龙和香姑扶起玉母时,王妃已下马来到玉夫人跟前,她苍白了脸,深感歉疚他说:“惊坏夫人了,这都是我的罪过。”玉夫人由于过份受惊,一时答不上话。玉娇龙只用手理理鬓发,神色自若他说:“王妃不必介意,家母歇歇就会好的。”王妃张大眼睛望着玉娇龙,她心里真感到惊奇极了。适才她在马上处于极端慌乱之中,但对这一瞬间所发生的一切却看得清清楚楚。玉娇龙临危不怯奋身上前,这是出于孝心所使,虽亦难能可贵,毕竟属于人情;乘机击马,解救亲危,则纯属机智,身手之迅敏,用力之猛巧,则决非一般女子所能为。这些本来就已经使王妃惊叹不已的了,她更没有料到,在刚受一场大惊之后,玉娇龙仍如没事一般,竟是那般平静,那般自若,王妃心里涌起一团云,她真正感到难解了。这时,众女眷也围了前来,不住问长问短,王妃与玉娇龙搀扶着玉母回到后堂,命仆送来一碗参汤,亲自守着玉夫人喝下后,王妃当着玉夫人夸叹玉娇龙说:“娇龙适才扭为,真称得上是大智大勇了。”玉娇龙谦逊地一笑说:“一时情急,哪里还容得他顾,得免于难,还是托王妃之福,哪里称得上大智大勇。”王妃抚着玉娇龙的肩膀沉思片刻,便从自己的手腕上退下翡翠玉镯一只,亲自给玉娇龙戴上,说:“这玉镯本为一对,乃我父王心爱之物,一只赐给了我妹妹,这只赐给了我,十五年来我一直戴在手上,赠给你留个忆念!”玉娇龙谢过王妃,又回身问玉母道:“母亲还心悸否?”玉母充满疼爱他说:“心里已平静多了。适才也真难为了你,这也足见你一片孝心。要是伤着你哪里,如何得了!”玉娇龙说:“‘临难毋苟免’不正是母亲曾经教导过来的。凶已化吉,母亲就不必再挂在心了。”玉母点点头,欣慰地笑了。玉娇龙趁王妃高兴,转了转念头,若不经意地对王妃说:“听说王爷府上有两宝,刚才王妃骑的那匹马大概就是其一吧!还有一宝又是什么呢?”王妃说:“除了那匹赤龙驹,还有一柄宝剑,是老王爷传下来的。”玉娇龙说:“王爷准是经常佩在身边的。”王妃说:“不,那剑一直桂在书房里。王爷不喜佩剑。”玉娇龙不再谈宝剑的事了,正要把话题转开,王妃却兴致勃勃他说:“走,我带你到书房去看看那柄剑,书房离此不远,就在西厢。”玉娇龙犹豫了下,胆怯地说:“多谢王妃殊宠,只是我不识剑,我也害怕摸兵刃。”王妃笑了笑,说:“那就不看也罢。”大家又闲叙一阵,已过未时,玉夫人便起身告辞了。王妃携着玉娇龙的手,亲自送了出来。在回廊上,王妃轻声问主娇龙道:“你哪来那么大的气力,竟能一下将我的赤龙驹推开?”玉娇龙说:“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我当时也是糊里糊涂的。”出了府门,玉娇龙最后给王妃行礼告辞时,她也轻轻地对王妃说了句:“赤龙驹易惊眼,王妃今后要多在意。”说完,她对王妃笑笑,便扶着玉母上车走了。日子一天天过去,京城早已残雪化尽,玉府花园内已见古柏转翠,柳发新枝,一日,玉夫人的哥哥兵部侍郎黄天赐来玉府告诉玉夫人说,玉帅请调回京之事,已蒙皇上恩准。圣诏已于月前驰送西疆,大约再过三五个月,玉帅便可回京了。闻此喜讯,玉府一家当然高兴万分,只有香姑反而闷闷不乐。晚间,玉娇龙趁香姑送茶上楼来时问她道:“全家上下人等都为大人即将回京之事称庆,你如何反而闷闷怏怏?”香姑说:“这一来,我伯再也难回西疆了。”玉娇龙说:“西疆你已无亲人,还恋它则甚?!”香姑说:“我生长在西疆,那儿虽然有坏人,但好人更多,比在京城自在。”玉娇龙觉得香姑说得情真意切,也触动起她对西疆的情怀,那令人心旷神恰的草原,使人惊心动魄的沙漠,以及那神秘的树林,温暖的小屋,消魂的帐蓬……,她陷入沉思。过了许久,才抬起头来安慰香姑说:“我也想念西疆,以后我设法送你回到西疆。”香姑明知玉小姐是说着玩的,但她还是笑了。玉娇龙同时补了一句:“我是真心的。”这一下,香姑收了笑容,玉娇龙却笑了。春去夏来,端午刚过,正是满园树木绿叶荫浓的时刻,玉大人回京来了。玉府里顿时热闹起来。玉大人在京的亲戚、同僚、世谊、窗友,纷纷前来拜访、慰劳,真是车马盈门,络绎不绝。整整忙了半个来月,眼看刚刚才安静下来,不料玉大人又被朝廷授为九门提督,并提督河北军务卫戍京畿。这消息很快传遍京城,确实引起一番轰动,又给玉府带来一番热闹。除了那班亲友同僚又纷纷前来王府祝贺外,还有那些各营统领,各门千总以及署内大小官员、文武巡捕都来叩府参见请安,这又足足忙了半月,玉夫人才得稍稍舒缓过来。一日晨起,玉大人对镜整冠,偶见鬓边又添了许多白发,不胜感慨地对玉夫人说:“世人常言‘五福不言贵’,今日始信其言之不诬也。”玉夫人说:“我看你应酬更比公务劳烦,这也是京城令人烦厌处。”这时,恰好玉娇龙进房给二老请安来了,她也插话说:“父亲一月来忽的变老许多,似这样劳损,还不如回西疆去。”玉大人拈着须踱了几步说:“班定远立功西域,到了年老尚多次上书要求归汉,叶落归根,人性亦然。我想再为皇上驰驱几年,告老辞朝后便闭门谢客,各自修身养性,一切炎炎凉凉都不管了。”玉大人说罢,进了丫环送来的一碗八宝粥和几块鲜酥,便乘马到衙署视事去了。过了一月。日傍晚,玉娇龙正在楼下正厅内与香姑闲话,高师娘忽从外面闪身进内对玉娇龙说:“小姐,我适才在花园内见到一个瘸腿老头,在那儿东张西望的。我看他眼生,便上前问他,他自称姓沈,说是新进府来的。”玉娇龙说:“你怎不告诉他:这内花园是不许外房下人来的!”高师娘:“我告诉他了,可这人有些桀骜,他说是奉玉大人之命进府来巡夜防盗的。”玉娇龙微露愠容,轻慢地说:“九门提督侯爷府,要一个瘸老头来防盗?!”高师娘压低声音说:“我看此人有些来历,双目炯炯有神,脸孔唱然瘦削,但脖子却粗壮如牛项;手里拉了根又粗又长的烟竿;烟嘴用精铁打成,顶端又尖又利,可当剑矛使用。”玉娇龙站起身来,说:“走,随我看看去。”玉娇龙和高师娘、香姑来到亭子旁边,正好碰上沈老头从石山后面转了出来。他一眼见到玉娇龙,立即便从她那身华贵的服饰以及她那雍容的态度上认出她是玉府的千金小姐来了,立即停步候立一旁。玉娇龙打量他两眼后,问道:“你是几时进府的?”沈老头答道:“昨天。”玉娇龙:“是何人荐你来的?”沈老头:“玉大人的恩典。”玉娇龙:“你可将来府经过仔细讲来。”沈老头:“我原是九门提督衙署内一名捕快班头,五年前因捕盗时左腿砍伤,成了残废,我又无家可归,只好哀请留在衙内当名杂役。因我过去立过几次功劳,既遭同辈所妒;又因平时情性不好,更为同辈不容,残废的日子过得十分酸辛。玉大人上任后,查阅过去档卷,知我是匹识途老马,怜我无依无靠,开恩将我收留到府,吩咐我做点巡夜防盗的差事。”高师娘说:“既然命你巡夜防盗,你为何不带兵器?”沈老头凄然一笑说:“‘刀剑因人三分壮,人因刀剑壮七分。’你看我已成这般模样,如再带上刀剑,并不壮我半分,反而辱了刀剑。”玉娇龙听他说出这番话来,心里不觉吃了一惊,暗暗也对他起了几分敬意。但她却毫未流露出来,只如似解非解地注视着他。高师娘接口又说:“沈老头,你别说得那么方圆,我看你手中那根烟竿就是兵器。”沈老头猛地拾起头来,两眼直视着高师娘,脸上露出惊异之色。玉娇龙忙接过话说:“沈班头,这后花园一向不许外房人来,你的腿又不好,以后就不用到这儿来了。”沈老头一躬身说:“这事容我禀告过玉大人后再行。”玉娇龙将脸一沉,说:“这里不比衙署,行的不是国法。玉府有玉府的家规,这内花园就得由我作主。”香姑说:“沈大爷,谁有吃虎胆,敢来九门提督府行盗!你就各自清闲去,休惹小姐生气。”沈班头没再吭声,躬躬身,瘸着腿走出去了。在回到楼房去的路上,玉娇龙回首用责怪的眼光看了看高师娘,说:“言多必失,休忘了他曾作过班头来。”高师娘低着头,阴沉沉地没答话。过了些时日,一天,玉母来到玉娇龙房里,趁房里香姑不在时,她忽然问玉娇龙道:“你可知道高师娘娘家姓什么?”玉娇龙想了想,说:“女儿未曾问过,也未曾听她和高老师谈起过。”玉母若有所思地自语说:“我想她该不会姓耿?”玉娇龙早已察觉母亲所问定是事出有因,又听母亲说出这句话来,心里已揣测到了几分。但她还是淡然地问道:“母亲这话从何说起?”玉母说:“你父亲昨夜回府对我说:提督衙署接到陕西蒲城发来一封公文,知会各兵道关津缉拿一个名叫耿六娘的女犯。说这女犯还有一个绰号叫碧眼狐。奇怪的是公文上将这女犯的容貌写得来和高师娘一般模样,也是双眼微陷,两颧略高,眉间有一颗红痣。因此我心里老悬虑着,才问问你。”玉娇龙这时心里已经完全明白,高师娘原来姓耿,而且还有这么一个令人厌恶的浑名,她从逃到西疆迄到而今,虽已时过年余,官府却仍在四处缉拿于她,可想而知,定是罪大恶极,案情非同一般。玉娇龙想起高老师为她所迫,和她认做夫妻,把她带进帅府,继又为避祸只身出走,漂泊天涯,将她留在玉府以求翼覆……。玉娇龙想起高老师的种种好处以及她对高老师所深怀的内疚之心,一种及乌之意,在她心里油然而生。玉娇龙又想到高师娘目前的处境已临危迫,加之以她近来在自己面前所表示出的种种顺服,对她也动了怜悯之心。于是,玉娇龙便对母亲说:“天下貌似的人甚多,哪能因此疑及高师娘,高老师出身书香门第,为人又极孺雅守礼,何至与匪人为伍!高师娘本姓不问也罢,女儿想她定不姓耿。”玉母说:“你父亲也是这么说的。他还说:高先生临行前留书寄妻,乃是对他信任,不能有负于高先生。”玉娇龙沉思片刻,又问道:“母亲,父亲可曾要你去问问她的本姓?”玉母说:“倒是我提起过,你父亲说:‘天下同貌者多,同貌又同姓者亦有。万一巧合,徒增烦扰,引出流言,更为不便。’此事我只和你聊聊,休传开去。”玉娇龙对于父亲的远见卓识,连连点头,仰佩万分。玉娇龙送走母亲后,回房路过花园时,见隔着花丛的石山旁边隐现出香姑背影。玉娇龙轻轻走了过去,来到香姑背后,见香姑焚香跪地,在那儿低低啜位,哭得十分哀伤。玉娇龙蹲下身去,紧挨着香姑,轻轻抚理着她的头发。香姑止住哭声,抬起一双泪眼,带着感激的神情望了望玉娇龙,又埋下头去伤心痛哭起来。玉娇龙柔声地问道:“香姑,你这是为着何来?”香姑抽噎着说:“今天是我娘的忌辰,我给她烧住香,祭奠祭奠她老人家。”玉娇龙被深深感动了,说:“难得你有此孝心!再伤心了。我来问问你:我记得你老家是保定人吧?”香姑止住哭声,边抹泪,边点点头。玉娇龙又问:“你老家还有无亲人?”香姑说:“听娘生前说过,有个舅舅在安国县留村。”玉娇龙:“你可记得他的姓名?是务农还是经商?”香姑:“我娘名招弟,舅舅是我娘的弟弟,名招来,是货郎。”玉娇龙:“好,我派人给你查访去。”香姑收了泪,转悲为喜,随着玉小姐回楼去了。京城已是盛夏,玉府内花园的水池里荷花盛开,每早每晚一阵风来,满园飘溢着荷花的清香。内花园特别显得幽静,外房内屋的下人仆婢,除了玉小姐有事呼唤,谁也不敢贸然闯了进来。玉娇龙除了一早一晚独自到内园僻静处练剑习拳外,平时很少下楼,经常锁眉闷坐,过着深闺寂寂的日子。抉到中秋节时,玉娇龙的哥哥玉玑因改调承德府府官,上任路过京城,趁此机会回家省候双亲来了。父子兄妹十年不见,一旦重聚,自然难免又有一番悲欢。晚上家宴已毕,玉府全家都聚集在玉父书房叙话,彼此各自谈了些别后的际遇之后,玉玑忽然谈起一件令人惊心的巨案来:“十二年前任沧州州官的孙人仲,两月前在山东的德州府任上被人杀了。据说孙人仲被杀时正在堂上审案,有一壮汉忽从堂下听审的人众中跨出,手持利刀直奔堂上,将孙人仲揪下座来,当众数了他原在沧州任上时贪赃枉法、好色贪淫、杀人夺妻的种种罪状、声言是为父母报仇,一刀杀了孙人仲,高叫一声‘杀孙贼的乃沧州罗虎,与别人无干’,提刀走出府衙,从容上马逸去。”玉娇龙背灯而坐,一直默默地听着。当玉玑谈到要紧处,鸾英尺里怯伯,忙移过椅去紧紧偎傍着娇龙。她看了眼娇龙,见她紧闭嘴唇,脸色也微微发白,但她却并无惊怯之色,唇边似乎还留着一丝笑容。玉父听到最后两句,不禁将桌一击,站起身来,说到:“光天化日之下,竟敢如此暴杀朝廷命官!满衙役捕哪里去了!”玉玑道:“变起仓猝,众衙役被惊得呆了。听说也有几个干役前去截捕,无奈那罗虎生得惊人魁伟,来势又异常猛烈,几个干役又被镇慑下来。”鸾英怯生生地插话说:“也可能那孙官平时作恶过多,待人又刻薄寡恩,临危无人为他效命。”玉父也拈须点点头说:“鸾英这话也不无道理。”说完这话,他又象突然想起什么似地紧接着问道:“你可听说那罗虎是何等状貌?”玉玑:“德州已行文沧州,请求协同缉捕。文上写得清楚:身高七尺,胸臂壮实异常,大眼、浓眉,满脸虬髯,象貌极为凶恶。”玉娇龙转过身来,眼里隐隐含着嘲笑之意。玉父惊奇他说道:“怪哉!此人状貌极似西疆贼魁罗小虎。我离西疆时,侦骑报说罗小虎已经进关来了。莫非罗小虎即是罗虎?!”鸾英问道:“可已探到此人踪迹?”玉玑迟疑了下,说“确已探到踪迹,只是未曾捕获。”玉娇龙冷冷地问道:“既已探到,何未捕得?”玉玑微微叹了口气,说道:“此人难捕,倒不在其勇,而在于沧州衙内衙外都知其冤。据捕快们禀报,罗虎四个月前即曾回过沧州,先去祭扫他父母坟墓、后又到处打听他弟妹下落。听老衙役说,原有个名叫梁巢父的师爷,曾仗义暗暗抚养过他的弟妹,后被孙人仲所知,梁为避祸,逃离沧州,不知去向,罗虎不久后便离开了沧州。一月后便传来孙人仲在德州被杀的凶报。奉调离任前一月,有人报说曾在沧川城外见到罗虎。既得禀报,我立即派捕快四出缉拿,不料一连搜捕半月,竟踪影全无。我也曾留心察看,捕快们对搜捕罗虎,并不十分卖力,也不知是畏他猛勇,还是存心偏护。我是体念天德,亦未加究逼。只有一事令人担忧,捕快中有两人与罗虎有怨,每派他们出衙搜捕,总称病不出,但却又在暗中侦察,几次有关罗虎踪迹,都是他二人所报。听说这两人过去曾奉孙人仲之差追杀过罗虎。我思之再三,离任前索性将缉拿罗虎榜文四处张出,以免为宵小所乘,诬我缉拿不力。”玉父听了玉玑这番叙述,不住点头称许,“此乃明张暗弛,既合兵法、又合夭心。罗虎若果是罗小虎,玑儿此举,深合我意。”玉母说:“我看罗虎也是个孝子,捉之不义,但他乃是朝廷要犯,不捉不忠。你幸已调离沧州,一切自有新官办理,由他去吧!”玉娇龙心里明白:哥哥不力捕罗虎,除由于深知实情以致心怀恻隐外,也是由于即将调离沧州不欲过拂民意;父亲不欲擒获罗虎,是虑有损他在西疆威名。尽管如此,玉娇龙对于父兄还是满怀感激之情。因此,她在告辞回楼时,给父亲和哥哥各深深施了一礼。以致她那异常的虔诚和那动人的仪态,在父亲和哥哥的心里都同时激起一阵欣慰之情,换来了对她的倍加怜爱。第二天,鸾英打发她的奶娘赵妈来请玉小姐去看她新托人从湖南买回的湘绣枕被。玉娇龙因心绪不宁,本不想去,但又怕使嫂嫂扫兴,还是强作高兴,带着香姑去了。来到后院,正经过花厅外面的走廊时。见哥哥玉玑陪着一学士打扮的人从花厅出来。那人身着品兰绸衫,头戴学士中冠,手里拿把牙骨白纸摺扇。看去那人虽比玉玑年少,但身体已经发胖,宽大的绸衫仍然遮掩不住他那罗汉般的肚腹,松弛的脸上,眉毛稀疏得似若无眉,眼睛小得和一张脸很不相称。玉娇龙眼见已回避不及,便退在一旁,微埋着头让哥哥和客人过去。玉玑来到玉娇龙旁时停了下来,指着那人对她说:“妹妹,来,见过鲁宁轩世兄。鲁世兄现任翰林院待讲之职。”玉娇龙将身微微一屈,鲁翰林连忙上前一步,躬身还礼不迭。玉娇龙虽未抬起头来,但她却似乎已经看到他那双只见眼仁不见眼白的滴溜溜的眼睛了。等他和玉玑走过去后,从玉娇龙背后传来鲁翰林在玉玑面前连连称赞玉娇龙的声音。玉娇龙虽然并非是不喜人称赞的人,但她对鲁翰林的称赞却感到十分厌恶。香姑见鲁翰林已经走远了,才笑着对王小姐说:“这人好大肚,不知里面装的什么?”玉小姐隐含讥诮地说:“翰林的肚子里当然装的都是书。”香姑说:“装书何用大肚,我看准是装的油。”玉小姐好容易才忍住了笑,白了香姑一眼,说:“一个女孩子家,那里学来这叼嘴!”玉娇龙来到鸾英房里,看罢湘绣,又闲谈起罗虎事来。鸾英满怀关切地说:“这罗虎也太胆大,还回沧州干啥?!我要是他,我就远走高飞。”玉娇龙忽然感到她和嫂嫂倍加亲热起来,便也接口说道:“听哥哥说他是沧州人,他杀人后重回沧州,多半是寻他弟妹。”鸾英说:“这就更令人敬重了。愿老天保佑他。”赵妈在旁插嘴说:“老爷可知他弟妹名字和下落?”鸾英说:“听你老爷说,罗虎的弟弟名罗豹,妹妹名罗燕。至于他们的下落,你老爷说他也无从打听。”赵妈突然“哦”了声,忙说:“我倒想起来了:德五奶奶家十年前就收养了一个叫燕姑的丫头,好象就姓罗。”玉娇龙心里一怔,也顿时想起来了:她在王妃府上也曾听到德五奶奶说起过燕姑,说她在跟俞秀莲学艺。鸾英想了想,说:“哪得这等巧事。不过,这事切莫外面去说,万一是真,以免造孽!”玉娇龙说:“你会不会对哥哥去说。”鸾英说:“闲聊瞎猜之事,不说也罢,免他取笑。”玉娇龙紧接着补了一句:“也免使他为难。”鸾英会心地笑了,又玩笑着说:“真看不出,妹妹还懂得这般世故!原来你也向着那个凶犯!”玉娇龙低下头,一下羞得脸通红,红得那么楚楚,红得那么姣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