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秀蓮,原是河北鉅鹿人,是俞老鏢頭的女兒。十二年前,李慕白到京謀事路過鉅鹿,他的一個幼年同窗書友誆他説俞秀蓮在比武招親。李慕白一來出於少年氣盛,二來由於好奇,便前往比武。較量的結果,他以獨特高超的劍法挑落俞秀蓮的耳環,因而取勝。俞老鏢頭十分賞識他的劍法,待他以子侄之禮。在談話中,當他打聽到俞秀蓮早已許人時,才知自己是被人作弄了,只好帶着羞慚怏怏而去。在上京途中,不料又和俞老鏢頭父女相遇。不過這時俞老鏢頭因遭仇家所算,身受重傷,已經奄奄一息了。李慕白激於義憤,挺身而出,幫助處境危難的俞秀蓮料理一切,俞老鏢頭臨死時,以俞秀蓮託付李慕自,求他以妹相待,送她去保定夫家完婚。李慕白埋葬了俞老鑲頭,護送俞秀蓮到了保定,才知道俞秀蓮的未婚夫因性情孤傲不容於父,已被逐出,下落不明。李慕白無奈,只好帶着俞秀蓮到了北京,把她寄託在德秀峯家。為她到處打聽未婚夫的下落。李慕白到了京城後,因路見不平,打了幾個地頭蛇,激起各幫各派霸首、鏢師的怨恨,紛紛向他挑戰尋仇。俞秀蓮見李慕白處境危急,亦挺身而出,和他並肩力鬥羣雄,結果戰敗所有稱霸京城的霸首、鏢師,使他們龜縮斂跡,不敢再逞淫威。李慕白、俞秀蓮亦因此名震京城。鐵貝勒王爺因慕李慕白的聲名,請他進入王府,與他論劍。王爺一時興起,約李比劍。李應付了十來個回合,當他使出九華秘傳劍路時,王爺不識,眼看快中劍敗北時,王爺馬快俞二在旁叫了一聲“防他回劍”,李慕白暗吃一驚,忙收住劍,要求罷手。王爺自知遠非李慕白敵手,比劍不過是為了一時興致,也不計較。李慕白去找俞二,憐他流落潦倒,對他極備友愛。後因李慕白在京結仇大深,京城羣霸勾結江湖設下陷階,必欲置李於死地。俞二探知內情,為報李慕白對他情義,孤身陷敵,重傷身亡。臨死時他才道出真情,原來他就是俞秀蓮的未婚夫。他遺言只有一句:“李大哥應娶秀蓮。”儘管李慕白對俞秀蓮早已傾慕,且又一往情深,但感於俞二的高義,慨於他的壯烈,他對俞二之死,深深負有“我雖不殺伯仁,伯仁由我而死”的內疚。發於情,止於義,歸於禮,他和俞秀蓮之間,都不能再跨越一步了。於是,他只好將俞秀蓮託寄在德秀峯家,自己飄然隱去。以後十年中,他雖也曾來京看望過俞秀蓮幾次,但每次都是正襟危坐,問問她的起居近況之後,便又匆匆離去。筵間,眾女眷在談論李俞二人之事時,有為他們惋借的,有同情他們不幸的,有稱讚他們禮義的,也有非議他們孟浪的,總之,眾説紛紀,莫衷一是。玉嬌龍自始至終雖來插一言,未發一問,但她心裏卻千情萬緒,捅起了萬頃波瀾。她傾慕俞秀蓮的膽藝,同情她的遭遇和處境,同時,她也怪怨她似乎缺點什麼,究竟缺點什麼,她也想不出個頭緒。她對李慕白的為人則是認為他做得又對又似乎不對。對的是,按禮義來説他是理該如此,只有這樣才不致招來物議,不對的是,以情來講他不該拋下孤孤單單的俞秀蓮不管,自己卻飄然而去。他這是隻管自己圖個好聲名,卻不管別人碎心一輩子。漸漸地,她對李慕白的行為是鄙薄多於稱是。玉嬌龍正浮想間,玉母插話了:“俞秀蓮姑娘命苦,其實也是自己招來的。‘女子無才便是德’,這是古訓。一個女孩子,去學什麼刀,舞什麼劍,流入江湖,哪還有清白!我看李慕白倒稱得上是個義士。嬌龍她父親也是這般説的。”王妃舉起酒懷説:“休去管這些是非,我如見到俞姑娘,我就勸她到蒙古去。”眾女眷雖都不解王妃這話是何意,但卻已察覺到她已經厭聽再談俞李之事了。宴畢,王妃攜着玉嬌龍的手來到堂外石階上,讓她觀賞王府花園景色。玉嬌龍舉眼望去,見整座花園點綴佈置雖無特別出奇之處,但卻大得驚人。花園中心有一圓形水池,池中聳立一排高約丈餘的太湖石,遠遠望去,倒也綽約多姿。水池四圍遊廊曲檻,蜿蜒如帶。亭台樓閣,東西對稱。滿園古柏,行列參差,疏密有致。因是雪後方晴,滿園覆雪,明淨耀眼,特別增添一種情趣。圍着花園有一條寬大的道路,從花園西端筆直延伸過來,繞過園東角落,又向西端直伸過去。玉嬌龍心想:這大概就是嫂嫂所説的跑馬道了。玉嬌龍指着馬道對王妃説:“這道又直又長,跑馬都可以了。”王妃説:“這正是王爺專門修來跑馬的。”玉嬌龍趁機央求説:“聽説王妃最善馳騁,又聞王爺有匹寶馬,王妃何不乘興一試,為大家開開眼界,也壯壯我等膽量。”王妃奇異地望着玉嬌龍説:“你也有此興致?!女眷中要看我騎馬的你還是第一人。”於是她便欣然應允了。王妃率領着眾女眷來到花園,一會兒,馬倌已將馬備好牽來。那馬全身赤色,從頭到尾一丈二尺有餘,身高約在五尺開外,胸寬腿曲,鬃毛分披,蹄頸有如螂腰,昂首睥睨,凝神欲奮,神駿已極。玉嬌龍一眼便認出這是一匹西宛名馬,心裏也不禁暗暗稱讚。隨侍在旁的香姑走過來輕聲在玉嬌龍耳邊説:“我看這匹馬也算不得什麼,哈里木就有一匹這樣的馬,比這匹馬還神氣。”玉嬌龍沒有答理她,唇邊卻浮起了一絲笑意。王妃約束眾女眷離開跑道,讓大家站到道旁一條岔路上去。然後,她走到那馬的身旁,從馬倌手中接過繮繩,踏上銀蹬,翻身上馬,並不揮鞭,只將雙腿一夾,繮繩一收,那馬便長嘶一聲,奮起四蹄,直向東端飛馳而去。馬蹄濺起道上積雪,有如噴出一道白煙。到了東端盡頭,繞了個半圓,又在對面跑道上向西端飛奔過去。王妃身着絳色衣裙,頭包綠色綢帕,端坐馬上,並不彎腰,身子和馬背緊緊粘在一起。赤馬絳裳,在滿園白雪中,有如一道流星穿擊而去。眾女眷中,不斷髮出一陣陣驚歎之聲,一個個站在那裏看得呆了。玉嬌龍攙扶着玉母站在眾女眷的最前面。香姑側着身子站在玉嬌龍身邊。玉嬌龍目不轉晴地注視着王妃在馬上身段舉止;香姑則不時回過頭來察看眾官眷們的神清;玉母則每到心悸處便輕輕唸了聲“阿彌陀佛”。玉嬌龍對王妃的騎術也暗暗贊服。那馬繞園一圈,轉過西端又迅猛地向這邊馳來。只見它鬃毛飛飄,四蹄騰起,勢欲凌空而來。當那馬跑到離小路岔口前面約三四丈之地,忽地從道旁的古柏上墜下幾團雪來,正好落在馬頭前面,那馬受驚,猛的將頭一偏,竟離開了跑道,直向小路上猛衝過來。眼看已經衝到玉母前面,閃躲已來不及,王妃慌極,拼出全力將繮繩猛往懷中一勒,那馬頓時前蹄騰空,整匹馬身都直立起來。玉母已因受驚閃跌在地,正好倒在馬腹下面,只要馬蹄落地,縱不殞命也將踏成重傷。就在這千鈞一髮之際,玉嬌龍挺身迎上,趁馬的前身從空中落下來時,猛地閃到旁邊,順勢向馬的前胸腿上擊了一掌,那馬頭失去重心,整個前身便從空中被擊橫過去。然後她又飛快地轉過身來去扶玉母。這一解危救險舉動,不過幾眨眼功夫,眾女眷已被驚得有如瓦解一般,誰也沒有看清。當玉嬌龍和香姑扶起玉母時,王妃已下馬來到玉夫人跟前,她蒼白了臉,深感歉疚他説:“驚壞夫人了,這都是我的罪過。”玉夫人由於過份受驚,一時答不上話。玉嬌龍只用手理理鬢髮,神色自若他説:“王妃不必介意,家母歇歇就會好的。”王妃張大眼睛望着玉嬌龍,她心裏真感到驚奇極了。適才她在馬上處於極端慌亂之中,但對這一瞬間所發生的一切卻看得清清楚楚。玉嬌龍臨危不怯奮身上前,這是出於孝心所使,雖亦難能可貴,畢竟屬於人情;乘機擊馬,解救親危,則純屬機智,身手之迅敏,用力之猛巧,則決非一般女子所能為。這些本來就已經使王妃驚歎不已的了,她更沒有料到,在剛受一場大驚之後,玉嬌龍仍如沒事一般,竟是那般平靜,那般自若,王妃心裏湧起一團雲,她真正感到難解了。這時,眾女眷也圍了前來,不住問長問短,王妃與玉嬌龍攙扶着玉母回到後堂,命僕送來一碗蔘湯,親自守着玉夫人喝下後,王妃當着玉夫人誇嘆玉嬌龍説:“嬌龍適才扭為,真稱得上是大智大勇了。”玉嬌龍謙遜地一笑説:“一時情急,哪裏還容得他顧,得免於難,還是託王妃之福,哪裏稱得上大智大勇。”王妃撫着玉嬌龍的肩膀沉思片刻,便從自己的手腕上退下翡翠玉鐲一隻,親自給玉嬌龍戴上,説:“這玉鐲本為一對,乃我父王心愛之物,一隻賜給了我妹妹,這隻賜給了我,十五年來我一直戴在手上,贈給你留個憶念!”玉嬌龍謝過王妃,又回身問玉母道:“母親還心悸否?”玉母充滿疼愛他説:“心裏已平靜多了。適才也真難為了你,這也足見你一片孝心。要是傷着你哪裏,如何得了!”玉嬌龍説:“‘臨難毋苟免’不正是母親曾經教導過來的。兇已化吉,母親就不必再掛在心了。”玉母點點頭,欣慰地笑了。玉嬌龍趁王妃高興,轉了轉念頭,若不經意地對王妃説:“聽説王爺府上有兩寶,剛才王妃騎的那匹馬大概就是其一吧!還有一寶又是什麼呢?”王妃説:“除了那匹赤龍駒,還有一柄寶劍,是老王爺傳下來的。”玉嬌龍説:“王爺準是經常佩在身邊的。”王妃説:“不,那劍一直桂在書房裏。王爺不喜佩劍。”玉嬌龍不再談寶劍的事了,正要把話題轉開,王妃卻興致勃勃他説:“走,我帶你到書房去看看那柄劍,書房離此不遠,就在西廂。”玉嬌龍猶豫了下,膽怯地説:“多謝王妃殊寵,只是我不識劍,我也害怕摸兵刃。”王妃笑了笑,説:“那就不看也罷。”大家又閒敍一陣,已過未時,玉夫人便起身告辭了。王妃攜着玉嬌龍的手,親自送了出來。在迴廊上,王妃輕聲問主嬌龍道:“你哪來那麼大的氣力,竟能一下將我的赤龍駒推開?”玉嬌龍説:“不知道是怎麼一回事,我當時也是糊里糊塗的。”出了府門,玉嬌龍最後給王妃行禮告辭時,她也輕輕地對王妃説了句:“赤龍駒易驚眼,王妃今後要多在意。”説完,她對王妃笑笑,便扶着玉母上車走了。日子一天天過去,京城早已殘雪化盡,玉府花園內已見古柏轉翠,柳發新枝,一日,玉夫人的哥哥兵部侍郎黃天賜來玉府告訴玉夫人説,玉帥請調回京之事,已蒙皇上恩准。聖詔已於月前馳送西疆,大約再過三五個月,玉帥便可回京了。聞此喜訊,玉府一家當然高興萬分,只有香姑反而悶悶不樂。晚間,玉嬌龍趁香姑送茶上樓來時問她道:“全家上下人等都為大人即將回京之事稱慶,你如何反而悶悶怏怏?”香姑説:“這一來,我伯再也難回西疆了。”玉嬌龍説:“西疆你已無親人,還戀它則甚?!”香姑説:“我生長在西疆,那兒雖然有壞人,但好人更多,比在京城自在。”玉嬌龍覺得香姑説得情真意切,也觸動起她對西疆的情懷,那令人心曠神恰的草原,使人驚心動魄的沙漠,以及那神秘的樹林,温暖的小屋,消魂的帳蓬……,她陷入沉思。過了許久,才抬起頭來安慰香姑説:“我也想念西疆,以後我設法送你回到西疆。”香姑明知玉小姐是説着玩的,但她還是笑了。玉嬌龍同時補了一句:“我是真心的。”這一下,香姑收了笑容,玉嬌龍卻笑了。春去夏來,端午剛過,正是滿園樹木綠葉蔭濃的時刻,玉大人回京來了。玉府裏頓時熱鬧起來。玉大人在京的親戚、同僚、世誼、窗友,紛紛前來拜訪、慰勞,真是車馬盈門,絡繹不絕。整整忙了半個來月,眼看剛剛才安靜下來,不料玉大人又被朝廷授為九門提督,並提督河北軍務衞戍京畿。這消息很快傳遍京城,確實引起一番轟動,又給玉府帶來一番熱鬧。除了那班親友同僚又紛紛前來王府祝賀外,還有那些各營統領,各門千總以及署內大小官員、文武巡捕都來叩府參見請安,這又足足忙了半月,玉夫人才得稍稍舒緩過來。一日晨起,玉大人對鏡整冠,偶見鬢邊又添了許多白髮,不勝感慨地對玉夫人説:“世人常言‘五福不言貴’,今日始信其言之不誣也。”玉夫人説:“我看你應酬更比公務勞煩,這也是京城令人煩厭處。”這時,恰好玉嬌龍進房給二老請安來了,她也插話説:“父親一月來忽的變老許多,似這樣勞損,還不如回西疆去。”玉大人拈着須踱了幾步説:“班定遠立功西域,到了年老尚多次上書要求歸漢,葉落歸根,人性亦然。我想再為皇上馳驅幾年,告老辭朝後便閉門謝客,各自修身養性,一切炎炎涼涼都不管了。”玉大人説罷,進了丫環送來的一碗八寶粥和幾塊鮮酥,便乘馬到衙署視事去了。過了一月。日傍晚,玉嬌龍正在樓下正廳內與香姑閒話,高師孃忽從外面閃身進內對玉嬌龍説:“小姐,我適才在花園內見到一個瘸腿老頭,在那兒東張西望的。我看他眼生,便上前問他,他自稱姓沈,説是新進府來的。”玉嬌龍説:“你怎不告訴他:這內花園是不許外房下人來的!”高師孃:“我告訴他了,可這人有些桀驁,他説是奉玉大人之命進府來巡夜防盜的。”玉嬌龍微露愠容,輕慢地説:“九門提督侯爺府,要一個瘸老頭來防盜?!”高師孃壓低聲音説:“我看此人有些來歷,雙目炯炯有神,臉孔唱然瘦削,但脖子卻粗壯如牛項;手裏拉了根又粗又長的煙竿;煙嘴用精鐵打成,頂端又尖又利,可當劍矛使用。”玉嬌龍站起身來,説:“走,隨我看看去。”玉嬌龍和高師孃、香姑來到亭子旁邊,正好碰上沈老頭從石山後面轉了出來。他一眼見到玉嬌龍,立即便從她那身華貴的服飾以及她那雍容的態度上認出她是玉府的千金小姐來了,立即停步候立一旁。玉嬌龍打量他兩眼後,問道:“你是幾時進府的?”沈老頭答道:“昨天。”玉嬌龍:“是何人薦你來的?”沈老頭:“玉大人的恩典。”玉嬌龍:“你可將來府經過仔細講來。”沈老頭:“我原是九門提督衙署內一名捕快班頭,五年前因捕盜時左腿砍傷,成了殘廢,我又無家可歸,只好哀請留在衙內當名雜役。因我過去立過幾次功勞,既遭同輩所妒;又因平時情性不好,更為同輩不容,殘廢的日子過得十分酸辛。玉大人上任後,查閲過去檔卷,知我是匹識途老馬,憐我無依無靠,開恩將我收留到府,吩咐我做點巡夜防盜的差事。”高師孃説:“既然命你巡夜防盜,你為何不帶兵器?”沈老頭悽然一笑説:“‘刀劍因人三分壯,人因刀劍壯七分。’你看我已成這般模樣,如再帶上刀劍,並不壯我半分,反而辱了刀劍。”玉嬌龍聽他説出這番話來,心裏不覺吃了一驚,暗暗也對他起了幾分敬意。但她卻毫未流露出來,只如似解非解地注視着他。高師孃接口又説:“沈老頭,你別説得那麼方圓,我看你手中那根煙竿就是兵器。”沈老頭猛地拾起頭來,兩眼直視着高師孃,臉上露出驚異之色。玉嬌龍忙接過話説:“沈班頭,這後花園一向不許外房人來,你的腿又不好,以後就不用到這兒來了。”沈老頭一躬身説:“這事容我稟告過玉大人後再行。”玉嬌龍將臉一沉,説:“這裏不比衙署,行的不是國法。玉府有玉府的家規,這內花園就得由我作主。”香姑説:“沈大爺,誰有吃虎膽,敢來九門提督府行盜!你就各自清閒去,休惹小姐生氣。”沈班頭沒再吭聲,躬躬身,瘸着腿走出去了。在回到樓房去的路上,玉嬌龍回首用責怪的眼光看了看高師孃,説:“言多必失,休忘了他曾作過班頭來。”高師孃低着頭,陰沉沉地沒答話。過了些時日,一天,玉母來到玉嬌龍房裏,趁房裏香姑不在時,她忽然問玉嬌龍道:“你可知道高師孃孃家姓什麼?”玉嬌龍想了想,説:“女兒未曾問過,也未曾聽她和高老師談起過。”玉母若有所思地自語説:“我想她該不會姓耿?”玉嬌龍早已察覺母親所問定是事出有因,又聽母親説出這句話來,心裏已揣測到了幾分。但她還是淡然地問道:“母親這話從何説起?”玉母説:“你父親昨夜回府對我説:提督衙署接到陝西蒲城發來一封公文,知會各兵道關津緝拿一個名叫耿六孃的女犯。説這女犯還有一個綽號叫碧眼狐。奇怪的是公文上將這女犯的容貌寫得來和高師孃一般模樣,也是雙眼微陷,兩顴略高,眉間有一顆紅痣。因此我心裏老懸慮着,才問問你。”玉嬌龍這時心裏已經完全明白,高師孃原來姓耿,而且還有這麼一個令人厭惡的渾名,她從逃到西疆迄到而今,雖已時過年餘,官府卻仍在四處緝拿於她,可想而知,定是罪大惡極,案情非同一般。玉嬌龍想起高老師為她所迫,和她認做夫妻,把她帶進帥府,繼又為避禍隻身出走,漂泊天涯,將她留在玉府以求翼覆……。玉嬌龍想起高老師的種種好處以及她對高老師所深懷的內疚之心,一種及烏之意,在她心裏油然而生。玉嬌龍又想到高師孃目前的處境已臨危迫,加之以她近來在自己面前所表示出的種種順服,對她也動了憐憫之心。於是,玉嬌龍便對母親説:“天下貌似的人甚多,哪能因此疑及高師孃,高老師出身書香門第,為人又極孺雅守禮,何至與匪人為伍!高師孃本姓不問也罷,女兒想她定不姓耿。”玉母説:“你父親也是這麼説的。他還説:高先生臨行前留書寄妻,乃是對他信任,不能有負於高先生。”玉嬌龍沉思片刻,又問道:“母親,父親可曾要你去問問她的本姓?”玉母説:“倒是我提起過,你父親説:‘天下同貌者多,同貌又同姓者亦有。萬一巧合,徒增煩擾,引出流言,更為不便。’此事我只和你聊聊,休傳開去。”玉嬌龍對於父親的遠見卓識,連連點頭,仰佩萬分。玉嬌龍送走母親後,回房路過花園時,見隔着花叢的石山旁邊隱現出香姑背影。玉嬌龍輕輕走了過去,來到香姑背後,見香姑焚香跪地,在那兒低低啜位,哭得十分哀傷。玉嬌龍蹲下身去,緊挨着香姑,輕輕撫理着她的頭髮。香姑止住哭聲,抬起一雙淚眼,帶着感激的神情望了望玉嬌龍,又埋下頭去傷心痛哭起來。玉嬌龍柔聲地問道:“香姑,你這是為着何來?”香姑抽噎着説:“今天是我孃的忌辰,我給她燒住香,祭奠祭奠她老人家。”玉嬌龍被深深感動了,説:“難得你有此孝心!再傷心了。我來問問你:我記得你老家是保定人吧?”香姑止住哭聲,邊抹淚,邊點點頭。玉嬌龍又問:“你老家還有無親人?”香姑説:“聽娘生前説過,有個舅舅在安國縣留村。”玉嬌龍:“你可記得他的姓名?是務農還是經商?”香姑:“我娘名招弟,舅舅是我孃的弟弟,名招來,是貨郎。”玉嬌龍:“好,我派人給你查訪去。”香姑收了淚,轉悲為喜,隨着玉小姐回樓去了。京城已是盛夏,玉府內花園的水池裏荷花盛開,每早每晚一陣風來,滿園飄溢着荷花的清香。內花園特別顯得幽靜,外房內屋的下人僕婢,除了玉小姐有事呼喚,誰也不敢貿然闖了進來。玉嬌龍除了一早一晚獨自到內園僻靜處練劍習拳外,平時很少下樓,經常鎖眉悶坐,過着深閨寂寂的日子。抉到中秋節時,玉嬌龍的哥哥玉璣因改調承德府府官,上任路過京城,趁此機會回家省候雙親來了。父子兄妹十年不見,一旦重聚,自然難免又有一番悲歡。晚上家宴已畢,玉府全家都聚集在玉父書房敍話,彼此各自談了些別後的際遇之後,玉璣忽然談起一件令人驚心的巨案來:“十二年前任滄州州官的孫人仲,兩月前在山東的德州府任上被人殺了。據説孫人仲被殺時正在堂上審案,有一壯漢忽從堂下聽審的人眾中跨出,手持利刀直奔堂上,將孫人仲揪下座來,當眾數了他原在滄州任上時貪贓枉法、好色貪淫、殺人奪妻的種種罪狀、聲言是為父母報仇,一刀殺了孫人仲,高叫一聲‘殺孫賊的乃滄州羅虎,與別人無干’,提刀走出府衙,從容上馬逸去。”玉嬌龍背燈而坐,一直默默地聽着。當玉璣談到要緊處,鸞英尺裏怯伯,忙移過椅去緊緊偎傍着嬌龍。她看了眼嬌龍,見她緊閉嘴唇,臉色也微微發白,但她卻並無驚怯之色,唇邊似乎還留着一絲笑容。玉父聽到最後兩句,不禁將桌一擊,站起身來,説到:“光天化日之下,竟敢如此暴殺朝廷命官!滿衙役捕哪裏去了!”玉璣道:“變起倉猝,眾衙役被驚得呆了。聽説也有幾個幹役前去截捕,無奈那羅虎生得驚人魁偉,來勢又異常猛烈,幾個幹役又被鎮懾下來。”鸞英怯生生地插話説:“也可能那孫官平時作惡過多,待人又刻薄寡恩,臨危無人為他效命。”玉父也拈鬚點點頭説:“鸞英這話也不無道理。”説完這話,他又象突然想起什麼似地緊接着問道:“你可聽説那羅虎是何等狀貌?”玉璣:“德州已行文滄州,請求協同緝捕。文上寫得清楚:身高七尺,胸臂壯實異常,大眼、濃眉,滿臉虯髯,象貌極為兇惡。”玉嬌龍轉過身來,眼裏隱隱含着嘲笑之意。玉父驚奇他説道:“怪哉!此人狀貌極似西疆賊魁羅小虎。我離西疆時,偵騎報説羅小虎已經進關來了。莫非羅小虎即是羅虎?!”鸞英問道:“可已探到此人蹤跡?”玉璣遲疑了下,説“確已探到蹤跡,只是未曾捕獲。”玉嬌龍冷冷地問道:“既已探到,何未捕得?”玉璣微微嘆了口氣,説道:“此人難捕,倒不在其勇,而在於滄州衙內衙外都知其冤。據捕快們稟報,羅虎四個月前即曾回過滄州,先去祭掃他父母墳墓、後又到處打聽他弟妹下落。聽老衙役説,原有個名叫梁巢父的師爺,曾仗義暗暗撫養過他的弟妹,後被孫人仲所知,梁為避禍,逃離滄州,不知去向,羅虎不久後便離開了滄州。一月後便傳來孫人仲在德州被殺的兇報。奉調離任前一月,有人報説曾在滄川城外見到羅虎。既得稟報,我立即派捕快四出緝拿,不料一連搜捕半月,竟蹤影全無。我也曾留心察看,捕快們對搜捕羅虎,並不十分賣力,也不知是畏他猛勇,還是存心偏護。我是體念天德,亦未加究逼。只有一事令人擔憂,捕快中有兩人與羅虎有怨,每派他們出衙搜捕,總稱病不出,但卻又在暗中偵察,幾次有關羅虎蹤跡,都是他二人所報。聽説這兩人過去曾奉孫人仲之差追殺過羅虎。我思之再三,離任前索性將緝拿羅虎榜文四處張出,以免為宵小所乘,誣我緝拿不力。”玉父聽了玉璣這番敍述,不住點頭稱許,“此乃明張暗弛,既合兵法、又合夭心。羅虎若果是羅小虎,璣兒此舉,深合我意。”玉母説:“我看羅虎也是個孝子,捉之不義,但他乃是朝廷要犯,不捉不忠。你幸已調離滄州,一切自有新官辦理,由他去吧!”玉嬌龍心裏明白:哥哥不力捕羅虎,除由於深知實情以致心懷惻隱外,也是由於即將調離滄州不欲過拂民意;父親不欲擒獲羅虎,是慮有損他在西疆威名。儘管如此,玉嬌龍對於父兄還是滿懷感激之情。因此,她在告辭回樓時,給父親和哥哥各深深施了一禮。以致她那異常的虔誠和那動人的儀態,在父親和哥哥的心裏都同時激起一陣欣慰之情,換來了對她的倍加憐愛。第二天,鸞英打發她的奶孃趙媽來請玉小姐去看她新託人從湖南買回的湘繡枕被。玉嬌龍因心緒不寧,本不想去,但又怕使嫂嫂掃興,還是強作高興,帶着香姑去了。來到後院,正經過花廳外面的走廊時。見哥哥玉璣陪着一學士打扮的人從花廳出來。那人身着品蘭綢衫,頭戴學士中冠,手裏拿把牙骨白紙摺扇。看去那人雖比玉璣年少,但身體已經發胖,寬大的綢衫仍然遮掩不住他那羅漢般的肚腹,鬆弛的臉上,眉毛稀疏得似若無眉,眼睛小得和一張臉很不相稱。玉嬌龍眼見已迴避不及,便退在一旁,微埋着頭讓哥哥和客人過去。玉璣來到玉嬌龍旁時停了下來,指着那人對她説:“妹妹,來,見過魯寧軒世兄。魯世兄現任翰林院待講之職。”玉嬌龍將身微微一屈,魯翰林連忙上前一步,躬身還禮不迭。玉嬌龍雖未抬起頭來,但她卻似乎已經看到他那雙只見眼仁不見眼白的滴溜溜的眼睛了。等他和玉璣走過去後,從玉嬌龍背後傳來魯翰林在玉璣面前連連稱讚玉嬌龍的聲音。玉嬌龍雖然並非是不喜人稱讚的人,但她對魯翰林的稱讚卻感到十分厭惡。香姑見魯翰林已經走遠了,才笑着對王小姐説:“這人好大肚,不知裏面裝的什麼?”玉小姐隱含譏誚地説:“翰林的肚子裏當然裝的都是書。”香姑説:“裝書何用大肚,我看準是裝的油。”玉小姐好容易才忍住了笑,白了香姑一眼,説:“一個女孩子家,那裏學來這叼嘴!”玉嬌龍來到鸞英房裏,看罷湘繡,又閒談起羅虎事來。鸞英滿懷關切地説:“這羅虎也太膽大,還回滄州幹啥?!我要是他,我就遠走高飛。”玉嬌龍忽然感到她和嫂嫂倍加親熱起來,便也接口説道:“聽哥哥説他是滄州人,他殺人後重回滄州,多半是尋他弟妹。”鸞英説:“這就更令人敬重了。願老天保佑他。”趙媽在旁插嘴説:“老爺可知他弟妹名字和下落?”鸞英説:“聽你老爺説,羅虎的弟弟名羅豹,妹妹名羅燕。至於他們的下落,你老爺説他也無從打聽。”趙媽突然“哦”了聲,忙説:“我倒想起來了:德五奶奶家十年前就收養了一個叫燕姑的丫頭,好象就姓羅。”玉嬌龍心裏一怔,也頓時想起來了:她在王妃府上也曾聽到德五奶奶説起過燕姑,説她在跟俞秀蓮學藝。鸞英想了想,説:“哪得這等巧事。不過,這事切莫外面去説,萬一是真,以免造孽!”玉嬌龍説:“你會不會對哥哥去説。”鸞英説:“閒聊瞎猜之事,不説也罷,免他取笑。”玉嬌龍緊接着補了一句:“也免使他為難。”鸞英會心地笑了,又玩笑着説:“真看不出,妹妹還懂得這般世故!原來你也向着那個兇犯!”玉嬌龍低下頭,一下羞得臉通紅,紅得那麼楚楚,紅得那麼姣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