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小虎閉著眼,半偎半躺地靠在玉嬌龍懷裡,胸前傷口的疼痛已漸漸減輕,他只感到一陣陣的神搖,似倦意,又似虛弱。迷糊中,他感到有一隻手在他肩膀上輕輕地來回撫摩,傳到他心上的,是千般憐愛,萬種柔情。一種早已消失多年的感覺,突然又在他心裡重新泛起……也是這樣的夜晚,他和一群頑童打架受傷以後,也是這樣一隻手,也是這樣的撫摩……他頓感一切似乎都已得到補償和滿足。他把頭再向已經靠著的懷裡移了移,嘴邊掛著一絲稚氣的微笑,便靜靜地睡去了。玉嬌龍卻一直低著頭,默默地注視著羅小虎那壯實得出奇的臂膀和那勢欲裂膚而出的胸肌,注視著他那張令人怎麼也看不厭的臉孔,和那張變幻莫測的嘴唇。她真不敢相信,此時此刻偎倚在她懷裡的這尊漢子,竟是縱橫沙漠、馳騁草原、官軍聞風喪膽、臨陣好似煞神的馬賊魁首,而現在卻柔順得有如孩童一般。是煞神化為了孩童,還是孩童化成的煞神呢?玉嬌龍想著想著,情不自禁地能手輕輕地撫摩著他。一剎間,通過自己的手又傳到自己心上的是一陣微微的戰慄。從門隙裡吹來一縷涼風,夾雜著從那漢子身上散發出來的汗味,血腥味,還有馬鞍味和草原的清香味,這些她所熟悉而又陌生的氣味,隨著那漢子均勻的呼吸沁入她的心頭,使她激起一種無法抑制的狂喜。一瞬間,一切尊榮、矜待、驕寵、豪華全都消去,在她心上升起的是:不顧一切地去保護他,不惜一切地去照料他!她用腮去偎著漢子的頭,陷入久久的迷惘。漸漸地她也閉上了眼睛。夜,沉浸在兩個均勻的呼吸之中。一陣輕微的聲音把玉嬌龍驚醒過來,她睜開眼,一絲亮光從門縫間透進,天已經亮了。她感到胸前貼著一團暖暖的東西,伸手一摸,觸到的是一團絨絨的皮毛。她像失去了什麼珍貴的東西似的,驀然站立起來,正在這時,篷外傳來了一陣小聲的話語。玉嬌龍忙走到門邊側耳聽去,是一個老頭的聲音:“昨天哈里木來,怎麼也沒有談起你受傷的事?”“是在路上受的傷,只破了點皮。你放心吧,老爺子,不要緊的。”這正是羅小虎的聲音。玉嬌龍也不知為什麼,當這熟悉的聲音剛一傳到她耳朵時,她心裡不由一陣顫動,臉上頓時感到熱辣辣的。這倒並非出於她對那漢子的疼惜和愧疚,而僅僅只是由於那聲音引起的。玉嬌龍輕輕挑開帳門,她看清了:大約二十來步開外,羅小虎虎著身子和一位鬚眉已白、但身板還很結實的老頭面對面地站在那兒,她已經明白了,這老頭準是達美的爺爺布達旺老爹。她看到羅小虎又說話了:“哈里木兄弟還給你老說些什麼來?”布達旺老爹說:“他說有個在路上遇難的單身女子前晚住我家,要去迪化,估計昨晚將打這兒來,怕她碰上狼,我昨晚一直在林子那邊等她,卻一直不見來,弄不準是達美把她留下了,還是迷了方向,心裡老惦著。”羅小虎回頭看看帳篷說:“老爺子,你放心,那女子咋晚已經來了,就住在你的帳篷裡。”布達旺老爹以手撫胸,一躬身說:“謝天謝地,這就好了!”玉嬌龍見此情景,頓覺似有一股清泉流進心裡,她好像看到過去那些見到她就冷冷避開的牧民,一個個都在笑臉迎來,她和他們之間已變得親近和熟悉了。布達旺老爹指著那布幔又說:“那帳篷當然就是你搭的窩,那些狼也是你收拾的了。”羅小虎笑了笑,點點頭,像有意把話岔開似的說道:“老爺子,我把弟兄們都交託給哈里木兄弟了,要他們暫時散一散,避避鋒。我還有些事要辦,辦完了就進關,不報仇雪恨,死也不回西疆了。”布達旺老爹有些傷感了:“仇是要報的,恨也要雪,只是你孤著身子去,我真不放心啊!”兩人沉默了會,布達旺老爹又說:“咱們以兩年為期,到時你不回來,我叫哈里木進關去找你。”羅小虎滿懷激清他說:“老爺子,我會回來的!我一定會回來的!西疆已把我迷上了!”羅小虎說到這最後一句時,聲音都有些沙啞了。布達旺老爹慈祥地望著羅小虎,覺得他突然變得象個小娃娃似的。恰在這時,不遠處傳來一聲馬嘶聲。布達旺老爹急忙回頭望去,立即歡呼道:“啊,我的小花馬!”接著又從他口裡發出一聲響亮的呼哨,那匹小花馬像聽到召喚一般,放開四蹄跑過來,靠挨在老爹身邊,不住地用它的臉鼻去碰擦老爹。布達旺老爹也能手拍撫著它的脖子,帶著深情自語般他說:“達美把你當心肝,可她卻把自己的心肝也送了人,我們真想看看你的新主人究竟是怎樣一個人哩!”玉嬌龍把這一切音得清楚,聽得明自,她在帳篷裡再也呆不住了,挑開門,走了出來,一直走到布達旺老爹面前,深施一禮,並道了聲:“給老爺爺請安!”布達旺老爹略帶驚異的神色打量著她,只感到飛到他面前來的這隻美麗的鳥,決不是一隻山雞,而是一隻鳳凰。他還從玉嬌龍那一雙明亮的眸子裡,看到一種使他感到凜然的光采。他把她和達美相比,竟找不到她倆有任何相似之處。一剎間,他甚至懷疑站在自己面前的這位女子,該不是什麼花修成的花仙?布達旺老爹注視了很久才自語般他說了句:“但願達美喜歡的是你的心,而不是你的俏!”說完,以手撫胸,將眼睛垂下,祝福道:“願春姑娘一生無災無難,大利大吉!”然後,一轉身,邁步走向草原深處去了。站在一旁的羅小虎,當他聽到布達旺老爹口裡叫出“春姑娘”三字時,不覺一怔,警覺地看了看玉嬌龍。等布達旺老爹走遠時,才問:“你怎改姓春了?”玉嬌龍含嗔地乜了他一眼,說:“只許你化名,就不許我改姓!?”羅小虎不禁敞聲大笑,可笑聲剛出便又突然中斷。玉嬌龍見他以手捂著胸口,嘴唇緊閉,臉色發白,知道他是惹發傷痛,趕忙上前去攙扶著他,帶著深深的憐愛責備他說:“還不是自己惹來的痛!走,隨我回帳養養去。”羅小虎微皺著眉,推開玉嬌龍,邁步向帳篷走去。玉嬌龍獨自停留在那兒,她感到一陣委屈,隨著便覺有股氣漸漸從心裡升了起來,但在耳邊馬上又響起了母親“在家從父,出嫁從夫,夫死從子”的教導,臉一紅,氣也立即消失了。她看到羅小虎那略顯蹣跚的身影隱入帳篷後,她一咬牙,又飛也似地追了上去。羅小虎斜靠在皮毯上,顯得有些疲憊。玉嬌龍蹲下去緊偎在他身旁。她柔聲地問道:“是不是疼得厲害?”羅小虎沒哼聲,只伸出他那粗大的手掌輕輕拍了拍她。玉嬌龍萬分悔疚他說:“我不是有意。真的,不是有意。”羅小虎笑了笑,說:“我也太大意,你也太心狠。”玉嬌龍感到委屈萬分,說:“不是心狠,是心亂,亂得沒了主意,不想竟失手了。”她說著說著,情不自禁地低聲哭了起來。羅小虎坐了起來,將玉嬌龍摟到懷裡,為她抹去眼淚,望著她眨了眨眼,那種為她所熟悉的帶著嘲弄神色的眼神又出現了。玉嬌龍不禁破涕為笑,將頭埋進羅小虎的懷裡。這樣過了許久,忽然帳外傳來一聲長長的馬嘶,玉嬌龍驀地站立起來,警惕地傾聽著外面的動靜。羅小虎想敞聲大笑,可他忍住了。說:“這是我的馬在叫,它又想奔馳了!”他的聲音裡有豪邁,也有傷感。說完,他又走出帳外去了。一會兒,玉嬌龍聽到羅小虎在帳外呼喊:“喂,出來吃早飯了。”玉嬌龍眉頭一皺,心裡有些反感,心想:“‘喂!’這成何體統?!真是生成的村野天性,還從來沒有人這樣叫過我呢!”儘管她心裡不高興,可她還是出去了。羅小虎已從馬鞍上取出隨帶的乾糧,有麥餅,有土豆,有羊肉,還有一包半乾的葡萄乾。他把這些擺在草地上,自己盤著腳坐在那兒,兩手按在膝上,似乎在等候貴賓一般,態度顯得很虔誠。這與玉嬌龍那天晚上在山腰草坪上看到的那場聚飲,完全判若兩人。她適才心裡浮起的不快,很快又消失了。她走過來面對羅小虎坐下,這時,她才感到自己確是餓了,於是,便津津有味地吃了起來。太陽已從草原邊際升起。貼著草原地面鋪起一層薄霧,望去有如無邊無際的雲海,在不遠處自由牧放的那兩匹馬,猶如站在雲端,那景色真奇妙極了。一會兒,霧散了,重又展現出一片遼闊的草原。東方雖有旭日斜照,四野仍舊蒼蒼茫茫。這時的玉嬌龍卻無半點孤獨的感覺,兩三天前那種在夜林裡,在山腳旁踽踽獨行,渴望見到人煙,靠近人群的感覺,此時此地她卻完全沒有了。更奇怪的是,她生怕見到炊煙,唯恐有人闖來。她情願就這樣坐在羅小虎身旁,坐一輩子,一直坐到白頭。羅小虎躺在草地上,悠閒地閉著眼睛。玉嬌龍默默地拔著草玩。羅小虎忽然睜開眼,望著天空問她道:“如果昨晚我被你刺死了呢?”玉嬌龍從拔了草的地上捧起一捧沙,半玩笑半認真他說:“我就把你埋在這兒。”同時把沙灑落在羅小虎的身上。又說:“就這樣親手把你埋好,然後,我為你守孝。”說完這句話,她眼裡噙滿了淚水。羅小虎也是半玩笑半認真他說:“我就拖你到陰間去做夫妻。”說著,一伸手將她拖到身邊。玉嬌龍漲紅了臉,掙脫他的手,坐起來,向四圍環顧了下,說:“光天化日之下,成何體統!”羅小虎毫不在意他說:“我敢斷言,這周圍十里之內無人。”玉嬌龍正色說:“這上有青天下有地,哪能非禮!”她那端莊的神態,使她突然又變成玉府幹金了。一陣難耐的沉默,在這短短的片刻間,兩人的身體雖還是靠得那麼近,卻都感到疏遠了。玉嬌龍用手理理鬢髮,說:“你的武藝是跟誰學的?”羅小虎漫不經心他說:“沒功夫專跟誰學,只一處討了點。”玉嬌龍:“難怪你刀法亂,看不出招數和路子。要是你能學得幾套高超的刀法,加上你的臂力,你定可象霍去病說的那樣,‘以鐵騎三千橫行天下’了。”羅小虎以一種藐視的口氣說:“霍某是誰?江湖上從沒有人提過他!我只需鐵騎三百便可橫行天下。”玉嬌龍差點笑出聲來,但勉強忍住了,緊緊浮上心來的是一絲難堪和羞愧。羅小虎又說:“那晚我倆較量時,你使出的那套劍法真奇,簡直險得叫人難防難測。你再舞給我看看,也許我能揣摩出點刀路來。”玉嬌龍欣然應允,起身進入帳內,捧出寶劍,來到羅小虎前面十步之地站定,說:“你看好!”將劍一亮就舞了起來。只見玉嬌龍時而鶴立,時而揉進,忽似鷹擊長空,突如龍起深潭,慢一劍,緊一劍,虛中有實,實中有虛,翻飛騰躍,開始猶能略辨劍路,後來劍勢越緊,簡直好似一團亮花,全身閃吐電舌。羅小虎看得呆了,到情緊處,不禁拍手助興,大聲喝采。玉嬌龍直把全套劍路舞完,才收劍運氣立於原地。她略帶嬌氣地注視著羅小虎問道:“你看可有破綻?”羅小虎面露驚異之色,把玉嬌龍盯了一會才答非所問他說:“我看出來了,你的劍法和高大爺的劍法準是同出一脈。”這下,該輪到玉嬌龍驚異了。她把眼睛張得大大的:羅小虎竟能看出自己的劍法和高老師同出一脈,這是她沒有料到的。隨著驚異之後,她感到一種難言的欣慰,這欣慰竟把適才的羞愧之感一掃而空。羅小虎像忽然明白過來似的,說:“我正不解高大爺哪來那麼高超的武藝,原來卻是你教的。你的武藝又是跟誰學的呢?兩年前你受巴格欺負時,卻連那麼一隻黃鼠狼都制不了啊!”玉嬌龍忙接著問道:“你怎識出我和高……你高大爺是同出一脈?”羅小虎爽朗地笑了,說:“我羅某是迎著鋒刃長大的,在上百次的砍殺中,三刀換兩命,見多了,哪能識不破。”玉嬌龍心裡又激起一陣欣慰。她又問:“那晚在草坪上,我聽你說起高大爺名叫高遠舉,怎的現在又改名高雲鶴了呢?”羅小虎說:“他改名總有他的難處,正如我和你一樣。不過,他和你我都一樣,是好人。”玉嬌龍的臉微微紅了起來。又緊問道:“高大爺是你什麼人?”羅小虎說:“恩人。”這一聲略帶沙啞的聲音裡,充滿了感激和深情。他勾起往事的回憶,頓使他的神情變得憂鬱起來。玉嬌龍已觸察到眼前這人內心的傷痛,她心裡也頓時充滿了疼惜。她將劍插在地上,慢慢地走了過來,緊靠著他的肩膀,柔聲他說:“把你的身世全告訴我,我要分擔你的憂和愁!”他二人肩並肩地坐了下來,羅小虎把玉嬌龍的手緊捏在他的手掌裡,咬著牙哼了聲,說:“我沒有憂,沒有愁,心裡裝的只是仇和恨!……”接著便把自己十二年前家裡遭遇到的一場慘禍傾訴出來:那時他才八歲。父親羅宏遠,也是一個讀書人,周家境清寒,在滄州衙內謀到一個典吏之職,他一家便由滄州鄉下搬進滄州城裡來了。母親張氏,為人心性溫賢,生得別具姿色。一日,他父親進衙值宿,忽遇大雪,他母親為送棉衣進衙,適被州官孫人仲看見。不料孫人仲竟起邪心,多次藉故派人來請她母親進衙陪眷飲宴,都遭到他父母親拒絕。孫竟因此惱羞成怒,暗暗包藏禍心,意在必得。正在這時,恰逢監內有名收監候斬的大盜越獄逃跑,孫人仲便誣陷系他父親串通暗縱,連夜酷刑逼供,竟將他父親活活置死刑下。他母親聞此凶訊,頓時神色慘變,已料難逃毒掌,將他叫到眼前,抱著他痛哭一場,叮囑他要看照好弟妹,記下這血海深仇,還說了兩句:“我不能讓你父在地下蒙羞,讓你兄妹在世上受辱!”接著連連呼“天”三聲,便衝出房門,一頭投進井裡去了。可憐他兄妹三人,只有趴在井邊嚎呼痛哭。街坊四鄰,大家都懼怕孫人仲權勢,惟恐惹火燒身,誰敢出頭憐顧,一任他兄妹孤苦無依,痛驚鉅變。同街有個以趕騾馬為生的獨臂秦七,平時曾多次受到他父母的賙濟體恤,因此人生性孤耿,雖常受他家恩惠,卻很少到他家行走。恰在他家遭到禍變後的第三天,秦七從外地回來,聞訊後便立即趕至他家,招來他在騾馬幫的幾位窮朋難友,將他母親屍體撈起,又去州衙把他父親屍體領出,送至城外官山埋葬。街坊見秦七如此義烈,為他所感,也有些人放大膽漸漸聚到他家門前議論州官不是。秦七當眾慷慨陳飼,申言一定要為他家報仇,騾馬幫幾位朋友勸他,說只憑只獨臂,恐難得逞,還是先以撫孤為重。不料這事又惹出一個陶馱來了。這陶馱為人豪霸,在城內開設一家全德鏢行,專門結交一些江湖亡命,在地方上掌紅吃黑,又時在州衙行走,與孫人仲互為狼狽,在滄州城內確也算得一霸。陶馱聞說秦七出面為他家仗義,不知何故竟勃然忽惱,親自帶領鏢行數人前來干涉尋釁。秦七攘臂上前和他爭論,眼看勢將動武,騾馬行的幾位朋友怕秦七吃虧,死活將他拉走。陶馱忿忿而去。過了幾天,衙內有個名叫梁巢父的師爺,因與他父親生前十分交好,偷偷前來報信,說孫人仲連日均把陶馱請到衙內密談,心懷叵測,揣度他們可能要對他兄妹暗下毒手,以便斬草除根,免留後患。梁巢父和秦七相商,決定送他兄妹離開滄州,去奔一條生路,他一心要為父母報仇,死也不肯離開滄州,終日不言不語,經常獨自去到父母墳前呆立,有時終夜不歸。秦七無奈,只好將他弟妹送去交託梁巢父,梁又輾轉託人將他倆送到山東去了。他當時整日如痴似呆,欲哭無淚,一心只想和孫人仲以死相拼,對弟妹下落也無心過問。一夜,他正在夢中,忽然房內四處火起,烈焰騰空,滿屋濃煙,他從夢中驚醒,竟張目不開,喘氣不得。正在危急之際,秦七突火冒煙闖來,用獨臂將他挾在腋下,從後窗躍出,又踢倒圍牆,打從後巷逃走。在關帝廟內躲至天明,才混出城外,直奔交河而去。在路上,秦七才告訴他,放火之人正是陶馱。他和秦七一路忍飢受凍,全靠乞討過活。一日,來到交河外高家村,天上下著大雪,正在飢寒交迫之際,多虧高遠舉將他們收留下來,送衣供食,義重恩長。當高遠舉知道他全家受害的遭遇後,更是義憤慷慨,深抱不平,並把他身世編寫成歌,以讓他永遠記住這一仇恨。在高家住了月餘,一日秦七從交河城內歸來,告訴他在城裡看到滄州捕快和陶馱鏢行夥計數人在酒館飲酒,身邊都藏有兵器,多是孫人仲已得到風聲,遣人前來追害他們。他又隨著秦七倉皇離開高家,向阜城奔去。不料走到萬壽橋時,捕快和鏢行數人已從後面趕來。秦七將心一橫,拔出短刀,一面急叫他趕快過橋逃走,一面獨自立在橋頭,準備以死相拼。他在秦七的一再急催以至喝斥下,含著眼淚,跑過橋頭,轉過林坡,恰好那邊大道上有一牛車拉著一車草料向這邊走來。他趁趕車人不備,從後面輕輕爬上豐去,鑽進草內,又向橋頭走來。剛到橋頭,牛車突然停下,耳裡傳來趕車人的驚呼聲,橋上的怒喝聲,刀刃憧擊聲和慘叫聲。他拔開草料一看,見秦七滿身是血,揮動獨臂,正和四人拼殺。橋上已被砍倒兩人、接著,又有一人被秦七砍傷,正在這時,秦七也連中兩刀,只見他搖晃幾下,口裡似乎還在喊著什麼,便慢慢地倒下去了……羅小虎講到這裡,眼裡包滿了淚,再也講不下去了。玉嬌龍緊靠著他的臂膀,也在輕輕抽泣。是對羅小虎的同情,還是有感於秦七的義烈,她自己也弄不清楚。她想不到這種只有在書本上的忠臣義士中才有的壯舉,竟然在這樣一些市井小人中也會發生。羅小虎略停片刻又繼續說:“最使我永遠難忘的是秦爺爺倒下去後,還昂起頭來,睜大著眼,死死盯著橋頭這邊,好像在看我已跑遠了沒有!”玉嬌龍便嚥著:“你定是出乎他們所料,伏在草料裡又隨牛牢回過橋這頭來了。”羅小虎點點頭。玉嬌龍焦急地問:“後來呢?”羅小虎:“我就這樣逃離虎口,四處漂泊,給人放過牛,牧過馬,為投師學藝,渡黃河,闖關東,一來因為窮,二來生性犟,總是討沒趣,呆不長。十五歲時我已經長得身強力壯了,曾想回滄刊報仇,可聽說孫人仲已改放到湖北去了。我又去山東找尋弟妹下落,整整三年裡,我踏遍全山東,連一點消息都未打聽到。在返回滄州的路上,碰上官府征夫去蒙古解馬,我被捉押去,在風雪涼州道上,我不堪解馬官的虐待,串通幾位弟兄,乘夜殺瞭解馬官,盜了官馬,便逃到西疆來了。”玉嬌龍“啊”了聲,說:“你這可是犯的叛逆罪呀!”羅小虎忿然說:“那孫人仲又是犯的什麼罪?”玉嬌龍:“王法無私,孫人仲雖是州官,既已犯法,理應與庶民同罪。只是你已成罪人,就難以出頭告他了。”羅小虎“哼”了兩聲,冷冷說:“朝廷有朝廷的王法,我羅某也有我羅某的王法,那就是我的刀和馬!”玉嬌龍不由感到心裡一陣冷,一下把緊靠著羅小虎的身子拉開,張大了眼看著羅小虎,還是昨夜那個漢子,還是昨夜那張面孔一隻是神情變了,全身罩臨著一股秋肅之氣。玉嬌龍心想:“哪有以刀和馬代替王法之理!我也有劍和馬,難道也可代王法?!”羅小虎微仰著頭,出神地望著草原遠方,神情由秋肅轉為悲涼,慢慢地,他用低沉的聲音又唱起那隻歌來:“天蒼蒼,地茫茫,無端奇禍起蕭牆。我父含冤刑下死,我母飲恨投井亡,弟名曰豹妹名燕,逃難失散在他鄉。仗義撫孤賴秦七,捨身扶危赴火湯。人面獸心孫人仲,血海深仇永不忘。”歌聲隨著微風散向草原四野。玉嬌龍心裡突然湧起一陣悲憫。就在她自己身旁這樣一條堂堂七尺漢子,竟曾經歷了人間這多苦難,真難令人想象他是怎樣熬挺過來的。她眼前閃現出了他幼年那趴在井邊嚎呼慘哭的情景;那半夜從烈火中醒來驚惶失措的神態;那在風雪中飢寒交迫的境況;那伏在草料中看到秦七慘死的感受……一縷縷疼和借、憐與愛之情在她心裡油然升起,她側過身去將羅小虎的膀臂抱在懷裡,用她的腮在他的肩臂上輕輕地擦著,以此去傾注她全部的溫存。此時此刻的玉嬌龍真美極了。草原上靜靜的,天空中也看不見一隻飛鳥,整個天地都是他二人的了。不知不覺間,一縷淡淡的青煙從草原那邊升起。羅小虎立即注意到了。他掙脫玉嬌龍的偎抱站起身來,指著那縷青煙說:“那是布達旺老爹升起的暗號,有官兵在那邊出現了。”他回頭看看玉嬌龍,眼裡閃露出一種奇特的神情,既有玉嬌龍熟悉的嘲諷,也有她見過的警覺。玉嬌龍又驚又喜,忙說:“有我在,你別急!”羅小虎說:“我倒不怯他們。只是我不願在這裡和他們照面。你上馬斜插過去,就能迎上他們。你我已緣盡於此,該分手了。”他最後兩句的話音裡充滿感傷,神情也不禁顯得有些黯然。玉嬌龍偏著頭,任性他說:“我不去,我要隨你走。”羅小虎驚詫地問:“隨我走?!”玉嬌龍固執地凝視著他,點點頭,說:“我要你送我去迪化。”羅小虎略略遲疑了下,然後充滿溫情他說:“好。我們這就起程。”只一刻功夫,羅小虎便一切都已收拾停當。他二人跨上馬,並騎向南馳去。羅小虎的黑馬極神駿,沒跑多遠便漸漸把玉嬌龍和她的小花馬拋到後面。玉嬌龍是個好強人,不停地加鞭,還是追不上大黑馬,她生氣了,只怪小花馬不爭氣,她索性放慢步伐;讓小花馬遠遠落在後面;嘟著小嘴,含嗔帶怨地望著羅小虎的背影。已經遠離一箭之地的羅小虎突然勒轉馬頭向玉嬌龍馳來,他那在馬上矯健的英姿和他那龍游虎躍的氣概,卻又是那樣使玉嬌龍欽羨和傾心。她的怨慍一下全消,不禁望著羅小虎嫣然一笑。羅小虎縱馬來到她的身邊,伸出壯實的臂膀,輕輕一摟,將她摟過馬去,讓她橫坐鞍前,然後對她說:“每和弟兄們逐殺,我和我的馬總是衝在前面,這脾氣一時改不過來,你別介意!”玉嬌龍半偎著他,問道:“這兒離迪化還有多遠?幾時可到?”羅小虎說:“還有一百餘里。馬快未時可到,馬慢天黑前可達。”玉嬌龍央求他說:“天黑前能到就行。……你有傷……”羅小虎說:“我身子壯,這點傷也算不了什麼。”玉嬌龍低低地呻吟了聲,有些感到傷心他說:“你真憨!我和你只有這麼點緣份了。”羅小虎放慢了馬,默然許久才說:“緣份短,這是你我命中定,不怨我被逼為草莽,只怪你錯生在侯門。”玉嬌龍忽然激奮起來,說:“將相寧有種,謀事在於人。以你的臂力和猛勇,如到邊塞從軍去,不出三年,定能當上千總,一旦邊塞有事,升個遊擊也不難。你只要能謀個遊擊之職,就可明媒娶我了。”羅小虎嘆息一聲,說:“投軍報國,本是男子漢事。只是我有大仇在身,眼下也由不得我了。”玉嬌龍急切他說:“你能立功邊陲,必會受到皇家封贈,那時再上疏陳情,報仇雪恨也容易了。”羅小虎不吭聲。玉嬌龍扭過頭來,固執地要他應允。羅小虎不忍拂她一番情意,才點點頭說:“好,我和你就以三年為約。三年之內我如不得志,你就把這段情義一刀兩斷了吧!”玉嬌龍聽他說出這番話後,心裡一陣酸楚,不禁嚶嚶啜泣起來,斷續他說:“我對你的情意是割不斷的。我的心已經許給你了……我等你……等到死……。”羅小虎一生中哪承受過這般柔情,他真感到比遭千萬官軍所圍困還要慌亂。他只覺得自己好似被千條索萬根繩束縛住了。他二人誰也不吭聲,只互相緊緊相偎著,一任馬兒慢慢地行,不知不覺間,已經走出草原,前面不遠處已出現稀疏的樹林和村舍。羅小虎用略帶沙啞的聲音說了句:“啊,迪化快到了。”似睡非睡的玉嬌龍猛然一驚,坐正身子,能手理理鬢髮,說:“天色還早,不如下馬歇歇。”於是,羅小虎跳下馬,將玉嬌龍抱了下來。他用兩手握著她的雙肩,目不轉睛地注視著她。玉嬌龍臉上泛起紅暈,一綹細黑如絨的鬢髮垂在腮邊,那對有如潭水般的眼裡,含有喜,帶有哀,送出來的卻是脈脈的柔情。玉嬌龍輕輕掙脫羅小虎的手,走到小花馬旁,摘下劍,解開頭上的髮髻,用劍割下一縷青絲,轉身來到羅小虎的面前,將青絲遞給他,說:“它雖不解人意,卻是出自我體,讓它伴你身邊,隨你去到天涯!”羅小虎接過青絲,將它挽成一結,小心地揣入懷裡。他也從馬鞍旁取下一個小皮袋,交與玉嬌龍,說:“這袋裡裝著一張小弓,是我十二歲時親手所制。它攜帶方便,又可連發。我用它殺過無數豺狼,射過多少鷹鳩。八年來我一直帶在身旁,從未離身,你拿去收藏好,見弓如見我,對你也可能有點用處。”玉嬌龍把小弓取出一看,見弓長不過七寸,弓背上安有活動箭筒,筒內裝有小箭十支,箭鏃極為鋒利。羅小虎把如何使用的要領教她後,說:“你心靈手巧,只需練練就成。”玉嬌龍愛不釋手,細細地揣摩著。她把箭鏃注視一會,若有所思他說:“這玩意用來射殺狐兔倒有餘,若用以射人則不足,除非恰中咽喉才能致命。要能在箭鏃上打個倒鉤就更厲了。”羅小虎說:“我只用來射獵,從未用來射人。爭雄江湖,明刀明槍才算好漢。”玉嬌龍只笑了笑,小心將皮袋收藏好,便不再談弓箭的事了。太陽已經墜掛疏林,他二人見天色不早,只好上馬前進。約莫又走了半個時辰,前面不遠出現一片蒼鬱的樹林,林中聳立著一座山峰,峰頂上隱隱露出廟宇的一角飛簷。羅小虎指著山頂說:“那裡就是紅廟子了。登上那個峰頂,可以俯視迪化全城。”玉嬌龍頓時湧起思緒萬千,不辨是悲是喜。進入樹林,天色已近黃昏,落日斜暉透過疏枝,把整個樹林染滿惜離愁緒。穿過樹林,來到驛道路旁,羅小虎勒住馬對玉嬌龍說:“前面就是迪化,我與你該分手了。”玉嬌龍眼裡含著淚水,神色黯然他說:“我等你,直到死。你得志之日便是我們完聚之時。”說完,她一咬唇,固執他說:“你走吧,我要目送你。”羅小虎撥轉馬頭,回過頭來說:“兩心不變,後會有期!”一揚鞭,縱馬向林中馳去。只留下一串清脆的馬蹄聲在靜靜的樹林中迴盪。玉嬌龍惘然地目送著羅小虎遠去的背影,口裡喃喃地念道:“這莫非是場夢?!”直到羅小虎的身影全消失了,她才回過頭來,驀然出現在她眼前的卻是迪化城的萬家燈火。她從那閃爍的燈光裡,又看到了塵世,又感到了尊榮。她不禁喟然道:“這真是一場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