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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谷口伏危拦路传警 林中来箭呼拜无人(下)

    第十四章(下)

    铁芳不觉一怔:“这冯元霸竟敢如此胆大妄为!”

    老猎户:“岂止是胆大妄为!他简直是豺狠狼毒了!这祁连山方圆几百里,百姓近千家,有哪一家不曾被他蹂躏,我儿就是为迫于官府逼贡,入山猎熊,被他活活钉死在树上的。公子如遇上他,可千万要当心!”

    铁芳谢过老猎户,怀着一腔义愤满腹惊疑返身向谷口走去。他一边走,一边暗暗留心察看近旁林里动静。他回到谷口,谷口前面便是东往甘州西返肃州的驿道,正在这时,铁芳忽然听到谷口左侧靠近道旁的崖石上传来一声唿哨,随即瞥见谷口右侧密林中出现许多入影在往来晃动r。铁芳不由暗暗心惊,立即惕然自警起来。他急忙拨马离开谷口,驰上驿道,正在转马向西,忽见前面驿道上来了一行人马,走在前面的是一位身材瘦削的壮年汉子,身著蓝绸箭衣,头上素绢束发,腰悬一口宝刀,一边揽辔徐行,一边举目四顾;走在壮年汉子身后的是一位年过五旬的长者,身穿品蓝大绸宽袍,头戴青纱圆盘遮阳大帽,态度从容不迫,神情闲致安详,一望便知是个有些来历的人物;长者身后是一妇人,布衣紧袖,发结高挽,紫色绿帕抹额,神情冷肃,眼含戒意,鞍旁挂着一口沉甸甸的绿鲨鱼皮刀鞘,鞘内插着两柄铜把双刀;妇人后面随跟两名骑校,骑校马后还牵有三匹神骏异常的无鞍宛马。那行人一路行来,在靠近铁芳身前时,他才看清眉目’并已认出来了:走在前面那壮年汉子和后面那位妇人,原来就是他在塔城集市摔跤场上曾经见到过的那两人。当时虽然时间仓促,只是匆匆一瞥但铁芳依然记得清楚,他二人当时正是和出来替他解危的那姑娘站在一起的。铁芳既已认出,便忙约马道旁,拱手招呼前面那壮年汉子道:“大叔哪里去?不知尚还认识我否?”

    壮年汉子立即停下马来,将他略一打量,随即欠身说道:“你不就是在塔城与外来哈族摔跤的那位小哥吗!幸会,幸会!”

    后面那妇人也拨马上前和铁芳颔首致意后,随即俯身在那长者耳旁低声说了几句。长者立即满面笑容地对铁芳说道:“你在塔城摔跤场上挺身而出和那狂徒较量之事,我已听他二人对我说起过了。你真可算是有胆有志的少年英雄!令老夫佩服,佩服!”

    铁芳羞红了脸,连连说道:“岂敢,岂敢!老前辈过奖了!”

    长者哈哈一笑,说道:“还没有请教你的尊姓大名哩!”

    铁芳拱手答道:“我姓铁名芳。”

    长者也应声说道:“老夫姓德名秀峰,京城人。”他又指指壮年汉子和那妇人,“我儿子德幼铭,儿媳罗燕。”

    铁芳忙对德铭和罗燕躬身拱手,叫了两声“德大叔”,“德大婶子”。

    罗燕笑了笑:“我不惯人这么叫我,你如不嫌弃,就叫我姑姑好了。”

    德幼铭顾视着罗燕不以为然地一笑,又回头问铁芳道:“我听你口音也是内地人,怎孤身一人在这西路上四处奔波?”

    德秀峰似乎已觉幼铭这问话有些失口犯忌,忙接过话去:“这有什么!男儿志在四方嘛!我象他这么大时,不也是单身一人去蒙古闯荡过来。”

    铁芳十分感佩地看了看德秀峰,没吭声。

    罗燕见话机已露出不投之势,忙转过话题,问铁芳道:“你从东路来,一路上可还平静?”

    铁芳心里猛然一动,回头向谷口密林望望,又打量了下德秀峰一行人等,这才满怀疑虑地说道:“适才我在谷内听一老猎户说,黑山熊的儿子冯元霸连日来率领一帮山贼在这附近林里潜伏着,不知意欲何为!我过谷口时忽听得一声唿哨,又瞥见前面密林里有不少人影在闪动,也不知是否就是那帮山贼!姑姑和大叔过去,务宜小心在意。”

    罗燕双眉一竖:“哼,他们果然来了!”

    德秀峰以手拈须,神情突然凛肃起来。他注视着前面密林,说道:“不知他们究竟有多少人马?”

    德幼铭奋然作色:“不管他有多少人,我们只有硬闯过去,退也来不及了。”

    罗燕略一犹豫:“就怕爹爹有失!”

    德秀峰也抖擞起来,慨然说道:“我虽年迈,但三五个山贼也还近我不得!若果是为我你子翁媳而来,你二人只管奋勇开路,容我自保,只要我们能夺路过去就行了,无须恋战。”他又回头对铁芳满含笑意地欠了欠身,说道:“多蒙相告,老夫已铭感在心了!这不关你事?你可快快离开此地,咱们后会有期!”

    铁芳看着眼前这般情景,一种悲壮激烈的情怀不禁油然而生。

    他立即拨转马头,慨然说道:“铁芳曾读圣贤书,也略知成仁取义的道理。既然与德老前辈和大叔、姑姑相逢,便当同舟共济,哪能袖手!请容我相送一程,万一山贼来犯,也可助一臂之力!”

    罗燕:“你还年少,又常在这条道上往来,休为我家之事去结下仇怨!你还是快去。”

    德秀峰凝视着铁芳,频频点首,颇感欣慰而义慨叹地说道:“好样的!你的一番情义,我全家已心领了!前途吉凶未卜,哪能相累!你顾自去吧!……”德秀峰话说到此,忽又听谷口那边传来一声呼哨,他忙举目一望,见前面密林里已有二三十骑山贼,在为首一骑汉子的指挥吆喝下,窜出树林,正向这边拍马冲来。

    罗燕早已瞧见,忙于鞍旁抽出双刀,对德幼铭说道:“这里路窄,对我们不利,快迎上去!”她也不等德幼铭回话,一纵马便迎着来骑冲了过去。

    德幼铭亦已拔刀在手,回头对德秀峰说了声:“爹爹千万小心!”随即跟在罗燕后面向山贼驰去。

    一名骑校拍马来到德秀峰身边,将他鞍旁悬挂着的一柄大刀摘下递到德秀峰手里,指着那些山贼神情显得有些慌忙地说道:“大人,他们人多,来得凶恶,如何是好?”

    德秀峰横刀立马,紧紧注视着前面,只对他凛然说道:“休要惊慌,来骑不过是些乌合之众!你二人不用上来,只看好马匹就是。”

    铁芳早已拔剑在手,勒马站在德秀峰身旁,注视着前面动静。

    罗燕的马刚驰到谷口,便和奔在前面的几骑山贼相遇。她也不问话,舞起双刀直取为首那骑汉子。为首那骑汉子红布缠头,使一柄厚背砍刀,相貌长得十分凶恶。他和罗燕刚交上手,只几个架拦砍杀,硬被罗燕逼得拨马窜到道旁的野地上去了。他后面两骑又挥劈着腰刀迎上前来。罗燕跃马一击,架开右手马上那贼手里腰刀,须势反手一挥,便将那汉子劈下马去。正在这时,左手马上那贼的刀已向罗燕头上砍来。罗燕也不用刀去迎,只将身一闪,躲过刀锋,趁那贼身子一晃之际,迅即朝他背上一刀劈去,那汉子又栽到马下去了。只几眨眼功夫,罗燕便刀劈两人落马,拥在前面的七八骑山贼立即显得慌乱起来,只拨马逡巡,不敢上前。贼骑中殿在最后的一骑汉子,挥起手里一支竹节钢鞭,一边咧嘴喝骂那些山贼,一边指挥着后面那二十余骑汉子拨马离开驿道;从谷口旷地上包抄过来。这时,德幼铭亦已骤马来到罗燕身旁。两人并马道上,横刀以待。从旷地上包抄起来的贼骑已经逼近,在驿道上逡巡的八骑又乘势冲杀过来,谷口中突然响起吼声一片,一场恶斗这才算真正开始了。罗燕放马不开,只坐在马上飞舞双刀前后应战;德幼铭被南北夹击,只凭一把宝刀左右迎敌。那使竹节钢鞭的汉子有如陷阵般的不时纵马突来,猛打几鞭又拨马驰去。罗燕刀法虽精,无奈被裹狭得难于施展身手,加以骑贼又是轮战使她无法捉寻战机;德幼铭虽已杀伤一名贼骑,亦因忙于架格,陷于被动。德秀峰立马道上看得明白,他正在暗暗着急,忽见那使竹节钢鞭的汉子领着五六骑马贼向他驰来。站在他身旁的铁芳已经认出那使鞭的汉子来了,忙对他说了句:“为首那人便是冯元霸,我去迎他一迎!”

    他话音刚落,也不等德秀峰回话,便纵马迎了上去。冯元霸见铁芳迎来,一勒马,指着他喝道:“你这小子,怎和他们厮混在一起了!”

    铁芳也举剑指着冯元霸说道:“你已作恶多端,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拦路劫杀起过客来了!”

    冯元霸勃然大怒,喝骂道:“前番你来闯寨,我看在我娘的份上放过了你;今天你又来乱搅,就是你自己不想活了!”他一纵马,挥鞭便向铁芳头上打来,铁芳举剑相迎,一个打得猛,一个迎得快;一个鞭似乌龙搅尾;一个剑如闪电穿云,只听一声巨响,又见火星四进,跟在冯元霸身后五六骑山贼趁此拨马绕过他二二身旁直向德秀峰袭来。德秀峰也忙挥刀相迎。两名军校虽未上前助战,亦未退怯,只紧握腰刀护住宛马。

    铁芳和冯元霸斗了十来个回合,冯元霸敌不过铁芳力大剑速,已感渐渐不支,被逼向谷口退去。德秀峰被五六骑前后夹击,他虽奋力拼杀,终因年岁已大,身手不灵,亦被那几骑山贼逼得向谷口这面移来。渐渐地,三处争斗合在一起,汇成了一团。铁芳见德幼铭和罗燕情况危急,几次跃马冲去相助,都被挡了回来;罗燕和德幼铭几番想冲出重围接应德秀峰却又放马不开。正在这时,德秀峰坐骑被后面驰来的一骑山贼砍伤,那马负痛一跃,竟将德秀峰颠下马来。罗燕见公公落马,也顾不得自身安危,冒着道道刀峰一跃下马,砍断正迎面冲来一骑的马脚,拔脚向德秀峰奔去。十余骑山贼也一齐拨马向她和德秀峰冲来。铁芳忙跃马去救,那十余骑已抢先冲到了罗燕和德秀峰面前,刹时间,只见十余柄寒光闪闪的钢刀,闪电惊雷般的向二人头上劈去。正在这危如垒卵、令人魄动心惊的一瞬间,忽从左边树林里飞来三支短箭,三骑向罗燕逼得最近的山贼一声惨叫,立即栽到马下去了。只一眨眼间,又有三支短箭飞米,德秀峰身旁又有三骑落马。其余五六骑吓得呆若木鸡,惊惶四顾。正在指挥几骑山贼围住铁芳拼杀的冯元霸,不知身旁发生了什么事情,忙拨马回头一看,他正要举鞭上前,忽又一箭飞来,直透他的左臂。冯元霸大叫一声,在马上摇晃几下,便忙护着伤处向右边密林退去。罗燕趁此返回身来一跃上马,一咬牙,挥动双刀向围住德幼铭的那十来骑杀去。铁芳也挺剑跃马一连杀伤三骑,又放马随罗燕身后杀了过去。那十来骑哪里抵敌得过,只几眨眼间便又有数骑落马。其余几骑吓得拨马回头窜入密林去了。谷口旷地上尚在一旁逡巡观望的十来骑山贼,见了这般情景,也顿如惊弓之鸟一般,一哄而逃,纷纷窜进密林去了。

    旷地上只留下几具死尸,几个重伤的山贼。谷口又变得静静幽幽。

    德幼铭和罗燕下马来到德秀峰身边。铁芳也牵着马走了过来。大家谈起适才林中突然来箭的事,既是惊诧不已,又感庆幸万分。德秀峰更是感恩戴德,几至涕零。他转身面林,高声呼道:“林中义士,多蒙相救,请出来一见,容我德某当面拜谢!”林里毫无应声。他又重呼了一遍。林里仍然是静静悄悄的。

    罗燕说道:“我进林寻他去。”

    德秀峰略一沉吟,说道:“他既不肯应声,即是不愿露面。人各有志,性各有异,也就不必强求了。”

    德幼铭也说道:“受人之恩,就当图报,他连形影都未留下半点,我们就算欠下一笔无法报偿的恩德债了。”

    德秀峰说道:“英雄最怕受恩多。这债是万万欠不得的。为求心安,我父子只有向林中一拜了。”他随即整衣肃容,向林里高声说道:“大德本不应言谢。义士既然不肯出林相见,我德秀峰就只有率子率媳遥遥叩谢了!”他话一完,三人便恭恭敬敬地向着林子跪了下去,又叩了三叩,才站起身来。

    铁芳在一旁见了这番情景,亦不觉肃然心动。他对德秀峰的为人也更添了几分崇敬之意。

    德秀峰又转过身来对铁芳说道:“你今日所行所为,对我父子可说是恩重如山,情深似海,老夫也就不言谢了。老夫家住北京阜城门,就在城门左巷的第一条胡同里。你日后如来北京,务望来舍下一聚。”

    铁芳已是羞惭满面,忙说道:“老前辈言重了!晚辈以能识老前辈、大叔和姑姑为幸,哪敢当个‘恩’字!晚辈他日如去京城,定当登门拜望老前辈和大叔、姑姑去。”

    德秀峰和铁芳谈话间,德幼铭已抽身去到一个坐在地上呻吟的山贼面前,用刀指着他问道:“我父子与你祁连山寨无怨无仇,你等今日前来拦路截杀我父子,是受谁人指使?又是为了何故?你且从实说来!不然,我就除掉了你!”

    那受伤山贼面对德幼铭手里宝刀倒也没有露出多少畏惧之色,只是咬牙切齿愤愤地说道:“大伙儿下山前说得好,要同生共死,事到临头却见死不救各顾命!我也就顾不了许多了!实话对你说,那黑山熊的袖里乾坤有多大,我也不清楚。只听他说,西疆回部肖头人买了几匹千里马,原是买来送给他的,不想竟被一个从北京去的姓德的官儿仗势夺去了。因此,黑山熊才派遣我们下山,要我们杀了姓德的官儿给肖头目解恨,把千里马给他夺回来。”

    德幼铭:“你休要听信黑山熊所说的话,那全是一爿谎言!这是阴谋,你们中了别人借刀杀人之计了!”

    那受伤山贼困惑地:“什么阴谋?中了谁的计?”

    德秀峰忙用眼色制止了德幼铭的答话,说道:“不用和他多说,也不要再为难他了。我们准备上路吧。”

    四人正越过旷地向驿道上走去。铁芳忽从地上拾起一支受伤山贼留下的短箭来,他正在凝神细看,罗燕忙从他手里要了过去,刚一入目,便不禁面露惊异之色,口里也不觉轻轻惊呼了声:“怪事!难道是……她突又警觉起来,语声也嘎然而止。随即她又抬起头来,向着林里怅望片刻。走在前面的德秀峰和德幼铭并未注

    意及此,站在她身旁的铁芳却把这一切看得清楚,他不禁问道:“姑姑识得这箭?”

    罗燕默然片刻,才摇摇头,又低声说道:“曾听我师尊俞秀莲说过,江湖上只有一人能用这种连弩箭。”

    铁芳忙道:“这人是谁?”

    罗燕:“事隔多年,那人的名字我已记不起了。”她说着,随手又将短箭放到怀里了。

    四人上了驿道,德幼铭才问他爹爹:“爹适才为何不让我把话说下去?对那山贼说明真相,让他把话传给黑山熊,使黑山熊有所醒悟,岂不更好?!”

    德秀峰笑了笑:“黑山熊并非中计,乃是勾结。他与肖准本是互为狼狈。圣人云:‘小不忍则乱大谋。’此只能隐忍在心,佯作不知,如此尚可稳那肖准一时,将来也好见面;若拆穿,势必促其速叛。事关西疆安危,不能不忍,不得不慎!”

    德幼铭这才恍然大悟,说道:“爹爹所见极是!我尚虑不及此。”

    铁芳在旁听了,顿觉增了不少见识,心中暗暗钦佩不已。

    远远站在驿道上的两名骑校亦已牵着宛马走了过来,犹心有余悸地催请德秀峰上路。

    德秀峰依依不舍地对铁芳说道:“天色已经不早,你还要去肃州,我也该上路了。来日方长,后会有期,咱们就分手吧!”

    罗燕也忙移过身来,望着铁芳充满慈柔地说道:“铁芳,听姑姑一句话:别老在外面东漂西荡的,回家去吧,你爹娘一定在盼望你啦!”

    铁芳没应声,只凄然一笑。

    德秀峰父子翁媳三人一同上马,向铁芳挥挥手,便带着两名骑校继续向东行去。铁芳立马道上,一直目送他们一行人转过山腰,这才拨转马头向肃州驰去。

    以上便是铁芳所讲的他如何在祁连山谷口遇上冯元霸拦路截杀德秀峰一行,他又如何上前相助,以及在危急时突然有人从林中放箭相救的全部经过和情景。

    春雪瓶坐在铁芳对面,一直在凝神谛听着,她不时抬起眼来瞅着铁芳,面庞儿绽出一对深深的小酒窝,酒窝里装满了赞许的笑意。她有时又低下头去,显得心绪不宁;有时忽又神情迥异,显得惊讶万分;有时回首怅然东望,不禁怆然欲泪。她在倾听铁芳讲述他这段经历的不长时间里,脸上不断闪现出喜怒悲欢,不断变幻着阴晴寒暑。她为罗燕和德秀峰父子已平安脱险而额手称庆,更为林子里突然飞来的那几支短箭而欣喜万分,也为此而感到惊异已极!春雪瓶心里已经明白:放箭把德秀峰父子和罗燕以及铁芳从危急中解救出来的那人定是她母亲。她欣喜的是,不想这时竟从铁芳口中又得到了点有关的消息;她惊异的是,母亲之救德秀峰父子和罗燕,是她早已得知肖准阴谋暗中跟随相护,还是途中偶然巧遇?若是早在暗中相随,母亲又为何对德秀峰的安危如此关注?

    如是偶然巧遇,母亲比自己早行六日,义何以三日前尚在祁连山谷口盘桓?母亲是病发行缓,还是因事羁迟?春瓶已是疑绪满怀,更充满了对母亲的无边眷惦!

    铁芳见春雪瓶在听他讲了那段经历后,只凝坐驰神久久不语,他愣了一会,便又说道:“说来也真巧,这兴许也是缘份!”

    正在心绪纷繁的春雪瓶忽听铁芳口里说出“缘份”二字,蓦然红晕上脸,回头斜瞟着他:“巧什么?谁有缘份?!”

    铁芳自觉失言,也涨红着脸连忙说道:“我本可于昨天上午赶到肃州,因在路上马掌脱落,为了找人钉掌,耽误了大半日时辰。不然,我就不会等到今日去找那豹二太太,也就不会再次与冯元霸狭路相逢,也就不会再见到姑娘了。”

    春雪瓶低下头去默默不语。她那淡淡羞涩的面容上却含带着柔柔的笑意。日已当空,林外是一片耀眼的阳光,漫漫的驿道上已不见行人踪影。讨来河水缓缓向东流去,一阵清风吹来,拂动千条柳枝,驱散了倦人的暑气。

    柳林里片刻突然的沉默,竟使铁芳感到手脚无措起来。他正傍徨问,春雪瓶突然抬起头来向他问道:“你与那豹二太太沾亲?”

    铁芳摇摇头:“不沾亲。”

    春雪瓶:“她和你家有旧?”

    铁芳略一迟疑:“也说不上有旧。”

    春雪瓶犹豫片刻,又充满关切而又略带审慎地问道:“既然如此,你来找她则甚?”

    铁芳愣了会儿,几次欲言又忍,最后才嗫嚅地说道:“我家里遭到了不幸和变故,事情关联着她,我来找她问明当时情况,查询失散亲人的下落。”

    春雪瓶从他这他这几句虽然显得含糊、却又是十分真诚的话语中,已看出他那所说的不幸和变故,一定臧有不少悲酸,并还有着难言之隐。彼此只不过是萍水相逢,于情于理都不应再去深问他一些什么的了。可不知为什么,她的心却被铁芳所说的“不幸”和“变故”几字紧紧地攫住。蓦然间,眼前这位曾经多次闯进她的

    心头、使她魂牵梦绕的英俊少年,竟好像和她早已是童年竹马。深深的同情,使她对铁芳过去的身世和目前的处境更加关切起来。春雪瓶于理虽不愿再问,于情却已是欲罢不能。她移过身来,满怀深情地说道:“你那失散的亲人可是你母亲?”

    铁芳的神色立即变得哀伤起来。他点点头,闷闷地说道:“我和豹二太太说话时,你大概已经听到了。”

    春雪瓶恳切而又充满同情地:“是的,听到了。你当时还向她问起谁是你母亲和你母亲的下落。你真的连自己的母亲是谁都不知道吗?”

    铁芳伤心地点了点头。

    春雪瓶心一酸,眼里已经噙满了泪水。她几乎是自语般地说道:“啊,真不幸!哪能没有母亲!这不幸是谁给你造成的呢?”

    铁芳猛地站起身来,哀伤已经化为悲愤,气冲冲地说道:“一手造成我这不幸的就是豹二太太!就是那个毫无人性的女人!”

    春雪瓶不觉一怔:“她夺走了你母亲?”

    铁芳:“她不是夺走了我母亲,是夺走了我!”愤激使他说话都显得没头没脑起来。他停了停,强抑住心里的悲愤,才又说道:“我刚生下来,那女人趁我母亲还在昏迷之际,便用她的女儿把我从我母亲怀里换走了。我从此就成了孤儿,我那可怜的母亲可能还不知道,在这个世上她还有这样一个不幸的儿子!”铁芳说到这里,他那尚还带有稚气的脸上已经挂满了泪珠。

    春雪瓶不禁哆嗦了下,心也微微颤动起来。她眼前也是一片迷糊,只喃喃地说道:“这是为什么,这究竟是为的什么啊!”

    铁芳:“只为了争宠!为了讨她做官的丈夫欢心!”

    柳林里又是一片静寂。讨来河里那潺潺的流水也在呜咽。

    豹二太太十七年前在甘州道上的客店里所下的以女换子的这一昧心勾当,春雪瓶也曾听故人来客店的刘姥姥对她说起过来。

    她也是因此才更加激起了对豹二太太的厌恶和憎恨,她万万没有料到,那个被豹二太太换去的孩子就是铁芳,而且就在她眼前。春雪瓶本想告诉铁芳她也曾听人说起过这件事情,但她又怕这样会刺伤他的心,只好又把已经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铁芳拭去脸泪水,又沉痛地说道:“我被那女人换去不久,却又落到一个作恶多端、心性阴残的人手里去了。他虽把我养大成人,但他那不义之财和他那罪恶累累的过去,却玷污了我的清白,陷我于屈辱难堪的境地。十七年来我一直认贼作父,我每念及此,便感痛不欲生,羞愧欲死!”铁芳把他多时隐秘在心郁积于怀的悲愤哀伤,在春雪瓶面前一下倾泻出来。他说得几乎是句句血字字泪,就连拴在他身旁树上那两匹悠闲自在的坐马,也听得刨蹄竖耳,发出一声长嘶悲鸣起来。

    春雪瓶虽也有她自己的喜怒哀乐,但她哪里知道人世间竞还有这样奇舛的不幸,这样深沉的悲伤!她的心已被淹没在一片悲痛的波涛里,已分不清这悲痛是出自对铁芳的同情,还是她已经涉身把别人的不幸当成了就是她自己了。春雪瓶不忍心再让铁芳撕开他那血淋淋的伤口,忙站起身来,走到铁芳身边,深情地凝视着

    他,充满自疚而又充满关切地说道:“让你这么烦恼和悲伤,都是由我多话惹出来的。常听人说,吉人自有天相,这话兴许不假。事在人为,不要因过去的不幸而过分陷入悲伤,这样会消磨你的志气,会使你沉沦,你还年轻,一切都会如愿以偿的。”

    铁芳那尚还带有泪痕的脸上,突然变得腼腆起来,他不知如何回答才好,只愣愣地点了点头。

    春雪瓶看了看他那张尚带着几分稚气的面孔和他那不甚相称的雄伟身材,不禁破涕一笑,同时伸手将他轻轻一推,说道:“到河边洗洗脸去!男儿有泪不轻弹,这样上路别人见了会笑话你的。”

    铁芳顺从地去到河边,掬起清凉的河水把脸上的征尘泪痕洗个干干净净。等他回到柳林来时,春雪瓶已经把两匹马都牵在手里,站在那儿等他起程了。铁芳伸手去接缰绳,春雪瓶忙又把手往背后一藏,瞅着他问道:“你去甘州何事?”

    铁芳:“有个待我很好的长辈病在甘州了,我得赶去照料他。”

    春雪瓶:“以后呢?”

    铁芳:“等他病愈,我便天涯海角寻我母亲去。”

    春雪瓶默刻片刻,才把手里的缰绳递给他,说道:“我亦取道过甘州,尚可同行五百里。”

    铁芳:“姑娘准备去何处?”

    春雪瓶:“去中原。”

    铁芳怅然地:“彼此天各一方,今后就恐难相见了。”

    春雪瓶猛然扬起脸来凝视着铁芳,说道:“我一年后便回西疆。你到西疆来,我随你寻找你母亲去!寻遍海角天涯,直到将她寻着。”春雪瓶还不等铁芳回过神来,便一跃上马挥鞭向驿道驰去。

    铁芳愣了愣,等他上了马时,春雪瓶已驰出约一箭之地了。他一边用力挥鞭赶去,一边高声喊道:“姑娘马快,请稍等等!”

    春雪瓶回头一笑:“你也放马来追呀!哪能老要我等!”她话音刚落。随即传来一串清脆的笑声。

    铁芳的马终于渐渐靠近,终于并马而驰了。不知是春雪瓶放慢了马步,还是铁芳催快了马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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