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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古城多情常悲鹤去 骏马无恙又载人来

    第一章

    “天若有情天亦老”,这是唐代诗人李贺的著名诗句。若用这句诗来形容古城乌苏,这座土筑石砌的古城倒真说得上是有情的了。在几经战乱、几历灾荒之后,古城乌苏所显露出来的不只是街巷市容的萧疏,而是整个城廓风貌的苍老。城上是楼倾欲塌,堞坠成残;墙壁是石移留穴,蔓草丛生。举目望去,给人以龙钟苍凉之

    感。

    日上顶头,时近中午。乌苏东城关口,由于东去西来的行人旅客早已登程上路,这时已是路人稀少,关前显得有些冷冷清清,更兼时虽入夏,乌苏还笼罩着一片寒气,在冷清中更添了几分萧瑟之意。木栅门前两名守关的军校,也袖着手,在那儿懒洋洋地踱来踱去,各自默默不语,对木栅周围的事物显得漫不经心,毫不在意。关口前是一条通向昌吉、迪化的古道。若在几年以前,由于各地伯克的横征暴敛,巴依们的劫掠盘剥,加以各部间的兼并仇杀,朝廷的严酷镇压,这条直通东西,一向热闹非常的古道,已变得商旅绝迹,路断人稀;乌苏城内亦是家家闭户,半减炊烟。近年来,朝廷对西疆采用了绥靖怀柔的治策,召回阴险残暴的将军田项,升任昌吉游击、回人肖准为伊犁将军,命他统抚各部,辖制全疆。这肖准原是回部头人之子,二十年前玉帅镇守西疆时,他只是昌吉骑营里的一名百夫长,后因他在一次和马贼半天云的战斗中,表现得英勇果敢,玉帅大加赞赏,将他调拨到自己直辖骑营,并将他升为千总,以后又破格提升他为游击,驻守昌吉一带。这肖准为人不仅勇敢善战,且性情刚果,颇有谋略。因他自幼生长西疆,对西疆的地形交通、风土人情了如指掌;他原本又是回部头人之子,与各部也多有旧。因此,他自升任为伊犁将军后,便假朝廷之命,对各部采取讨抚兼施、恩威并用的办法,很快就把西疆的战乱平息下来。只有饱经动乱的人们才懂得安定的可贵。这座古老的乌苏城也在这略为安定的两年中得到养息,它已慢慢有了生气,往来的客商也渐渐多了起来。

    这关口前面的古道两旁,陆续新开了十余家店铺,除了贩卖一些面饼、菜饭、冷酒以及麻鞋、油布、雨伞之类的食用日杂小店外,靠近道旁最末一家铺子,乃是不数月前一个姓梁的老头来此新开的一问官草药铺。那梁老头来时沉默寡言,看去有些古板,可对人倒也忠厚,处事也颇通情达理。前来找他拣药、看病的,药钱礼费,

    给多给少,他也不甚计较。因此,当地居民对他都很敬爱,大家都尊称他一声梁大爷。至于他叫何名号,他从未说起过,也没谁问过他。这也不足为怪,在这样偏僻的地方,有没有名号倒也无关紧要,只要有个姓就行了。

    每家店铺门前都种有柳树,树下还摆有一些小摊,卖的都是茶水、瓜果之类的食物。每天一一早一晚,进出关口的人多,生意也还热闹。这时已快近中午,过路人稀,店摊生意也清淡下来。那些摊贩、小二以至掌柜,闲着无事,便疆南疆北、天上地下地闲聊起来。闲聊也有闲聊的乐趣,既可不加思索地信口开河,也可随心所欲地扯东拉西,总之,可以说得莫头莫尾,聊得无边无界。他们可以从夸说某个过客的酒量大得如何惊人,又扯到最大的哈蜜瓜可以重到多少斤。争夸必有浮,争浮必加夸,说来说去,说得最后连自己也不相信了,但冲着一股气,还在不断地往高处浮,往大处夸。大家正在七嘴八舌,你追我赶,浮夸得几乎没个尽头的时候,摆茶摊的张老头突然说道:“传说西疆最近又出了位绰号叫‘飞骆驼’的姑娘,不知诸位听说过没有?”

    刚一提起飞骆驼,立时间,大家便把所有的话头都收住了,全都转过身来,聚精会神地倾听着,一个个脸上都露出惊诧和兴奋的神色。

    飞骆驼这个名号,一年来,也像二十年前半天云的名号一样,在西疆各地暗暗流传着。说她经常单骑独马到处遨游,专寻硬的碰,专挑强的拼;说她遇上不平的事儿,不管对手是巴依、伯克,还是衙府、官兵,她都要抱打不平,而且一打到底;说她骑术高超,剑法精绝,西疆无人可敌。一来因传说中的飞骆驼是位年轻貌美的姑娘;二来传说她总是独来独往,因此,就更使得飞骆驼这个名号,笼罩着一层神秘的迷雾。巴依、伯克谈起她,总是用一些污秽下流得不堪入耳的玩笑话来掩盖他们心里的寒栗;军营、衙府里的官儿们谈起她,却又以“妖言惑众”或“蛊惑人心”之类的词儿来骗换内心的安宁;牧民们谈起她,则把她当作神,当作力,当作马剑,借以发泄心中的不平和怨忿。因此,大家一听张老头谈起飞骆驼,都想从他口里打听到一些新奇、惊险、痛快而又解恨的事儿,便争着央求他把听到的传闻说来听听。

    张老头又兴冲冲地说道:“传说飞骆驼住在天山深处,那是一个连鹰也飞不到的地方,她在那儿苦磨苦练,练就一身超群绝伦的本领。她的师父见她火候已纯,便叫她下山替天行道来了。半月前,传说玛纳斯一个伯克的小崽子在路上碰见她,只怨那小子有眼不识泰山,见她长得俊俏,仗恃自己带的从人多,便上前调戏她,被她打个半死,后经从人苦苦哀求,才饶了他一条小命。听说,他还被飞骆驼废了一条腿呢。”

    一位青年插口道:“好听的名儿多的是,为何偏偏给她取了个飞骆驼这样的绰号?”

    张老头不以为然地说道:“飞骆驼这名儿有什么不好?!在咱西疆,骆驼要算宝中宝,人们离开它便不能过日子。凭脚力耐劲,讲温驯勤劳,比劳苦功高,哪种牲口能比得过它;单是骆驼这个名儿,听起来就叫亲切,再给加上个‘飞’字,谁还能比它更神气!”正当大家围聚在茶摊周围谈得起劲的时候;谁也没有注意到古道那边来了一骑汉子。那汉子年约四十开外,中等身材,背上背了个蓝布印花包袱,看去好似商旅模样。他策马径直来到梁大爷那家药铺门前下马,将马牵到铺后拴好,又进入铺内和梁大爷细声谈了一会,便踱到摊旁来了。他开始只在一旁默默地听着,当张老头兴冲冲地讲完刚才那段话后,这中年汉子开口了:“大家在谈飞骆驼,在下也来凑个兴。据说,飞骆驼这个绰号,也是有她的来由的。听人传说,去年夏天,十骑官兵押解着.一批打从关内押解来的流人过沙漠,行至中途,突然遇上黑风,一时间,只见沙如浪滚,黑天昏地。十骑官兵仗着马快,也不管那批流人的死活,丢下他们,顾自冲了出去,企图向上报个‘沙漠遇风,不幸身亡’便交差了事。这事恰被从沙漠近旁经过的一位姑娘知道了,她听说那批流人中有老有少,还有妇女、小孩,都是一些遭冤受屈的良民百姓,二话不说,一纵马,便顶着黑风沙浪驰进沙漠,第二天日落前,终于把那批流人领救出来了。流人们流着泪向她称谢,请她留下姓名,姑娘怎么也不肯说,只留下一串清脆的笑声,一张令人难忘的笑脸,带着满身尘沙,纵马飞驰而去。这姑娘不是别人,就是人们所称的飞骆驼。”

    人群中有人说:“这兴许就是飞骆驼这绰号的由来!”

    中年汉子:“还不只此哩!听说也是去年秋天,昌吉西边的草地上,从远处转来一群游散的牧民,他们刚刚聚合起来,连帐篷都还未扎稳,突然从北边闯来一帮游骑,赶走了牧民的马匹,还抢走了几个年轻的姑娘,向北面大沙漠逃去。牧民们正跪在地上悲嚎,那姑娘恰好又从草地经过,她问明情由后,也是二话不说,拍马向大沙漠追去。两天后,姑娘带着一身沙,把被抢去的几个姑娘和一群马匹全送回来了。牧民们围上前去拉着姑娘的马,求她留下姓名,姑娘只是一笑,不肯说,留下一串美美的祝福,带着一串银铃般的笑声,纵马驰过草原去了。据回来的那几位姑娘说,那姑娘在沙漠里追上那帮游骑,连话也未说便拔剑和他们刺杀起来,只几眨眼

    功夫,为首的三名汉子便都被他刺下马去,其余的人见势不好,便各自没命地四散逃去。那几位姑娘还说,她骑马驰行在沙漠里,简直就像会飞的骆驼一样。兴许这才是飞骆驼这绰号的由来。”

    摊旁一位卖瓜的老大娘,听了后双手合掌,说道:“我的老天,难道真有这样的事情!八年前也曾传说过,咱西疆出了位春大王爷,杀人不眨眼,武艺高强,也是个女的。可传了一阵子,就像一阵风似的吹过了。而今又传出了一个飞骆驼,这阵风又看能吹多久!”

    中年汉子听她谈起春大王爷,眼里突然闪过一道亮光,全身也不禁微微哆嗦了一下,不再说话了。

    酒店的伍掌柜接过话来,说道:“春大王爷的事,八年前我也多次听人说过,可说的人却谁也没有见过那位春大王爷。飞骆驼的事也是那样,传的尽管传,说的尽管说,又有谁亲眼见到过她呢!这还不是像说鬼那样,大家都说有鬼,却谁也没有见到过鬼。谁知道究竟有没有那样一位春大王爷和这样一位飞骆驼!我这个人只相信自己的眼睛,不相信耳朵。”

    张老头不满地瞪了他一眼,说道:“你没亲眼见到过的人和事还多着哩,难道你都认为不可信?!我问你,二十年来,西疆一直到处都在传说的半……”张老头突然打住话头,侧过脸去瞅了瞅正在木栅门前踱来踱去的两名军校,又压低嗓子说道:“那位半天云,你亲眼见过没有?你又信不信真有其人其事?”

    伍掌柜:“半天云我虽没亲眼见过,可亲眼见过他的人多呢!谁不知他现在还带领着他那帮弟兄住在乌伦古湖一带,专门对付边界那边来犯的部落,经常把他们打得落花流水,比那班守边官姜还勇敢可靠。飞骆驼的事哪能和半天云相提并论!”

    张老头:“老弟,二十年前,开初传说沙漠里出了个半天云的时候,我也不信,也像你现在不信咱西疆出了个飞骆驼一样。”

    伍掌柜固执地道:“一个姑娘,又是单枪匹马,会有那么大的本事!除非我能亲眼见到她,不然,我是断难相信的。”

    人群中又开始争论起来:有信其有的,也有说其无的,各执一词,莫衷一是。

    中年汉子也不和大家争论,只抬起头来将关口周围环视一遍便迈步跨进酒店去了。伍掌柜忙停下话来,抽身回店照顾顾客去了。那汉子向他要了一壶冷酒,一盘煎饼,独自默默享用起来。

    伍掌柜把汉子安顿停当,又返身出店,继续和张老头争论不休。二人越争越来气,越气话越粗,最后,张老头气得圆睁双眼,指着伍掌柜的鼻子说道:“伍掌柜,我知道你是背父所生的遗腹,你从生下来就没能亲眼见到过你爹,你总不会连你有个爹也不相信吧!”

    伍掌柜被激怒了,脖子上的青筋一下暴得老粗,声音也变得沙哑起来,指着张老头骂道:“呸,张老头,你都是五十多岁的人了,怎么也说出这种缺德话来,你这像人话吗?”

    中年汉子赶忙放下酒杯,几步抢出店来,将伍掌柜拉回店里,左劝右解,才把他的一腔怒气渐渐平息下来。中年汉子又要来一壶酒,强拉着伍掌柜也喝了两杯,二人又心平气和地闲聊起来。中年汉子笑了笑,忽又说道:“常言道‘无风不起浪’。飞骆驼的事儿,既然传说的人那么多,难道你真的一点不相信?”

    伍掌柜:“也许真有这样一位姑娘,只是未必有那么大的本事。传说的人总要加盐加醋的。一个加一点,加来加去就玄啦,你难道也会相信她真有那么高的手段?!”

    中年汉子抬起头来,两眼正视着他,十分认真地说道:“我相信。因为我曾经亲自遇见过这样的人。”

    伍掌柜惊诧地:“也是一位姑娘?”

    中年汉子:“是的。那时她还是个姑娘!”

    伍掌柜:“谁?是一个什么样的姑娘?”

    中年汉子放低声音,神情肃然,一字一句地说道:“她就是八年前人们传说的春大王爷。”

    伍掌柜大吃一惊,差点跳了起来。他重重地喘了口气后,才又问道:“你是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遇见她的?”

    中年汉子:“十五年前,在甘肃的嘉峪关外。当时我在甘肃当差,为了一点小事,我无意间触犯了她,她只一扬手,便差点要了我的脑袋。当时简直把我吓懵了,等她放马走开后,我才清醒过来。我知道,我是遇上一个身怀绝技、性情莫测的奇女子了。我心里也明白,幸亏她手下留情,不然,我早没命了。”

    伍掌柜张着一双眼,听得入神。不料中年汉子说到这儿便把话打住了。伍掌柜等不来后话,忙又问道:“后来呢?后来又怎样?那春大王爷竟是怎样一个人?”

    中年汉子沉下脸来,正色说道:“老兄,关于春大王爷的事,你就别再问,也别去打听了。她就最忌讳别人打听她的事儿三我那次差点送命,就是由于冒冒失失地探问她哪来哪去。”

    伍掌柜虽感意犹未足,却也不便再深问了,只叹道:“世界果有这样的女人!”

    中年汉子饮过酒,吃完饼,付了钱,正要起身离店,忽听古道东边远远传来一阵清脆而又急骤的马蹄声。马蹄声由远而近,吸引着古道两旁的摊贩店家,大家都情不自禁地掉过头去,目迎着这疾驰而来的客人。中年汉子侧耳倾听一下,脸上不禁微露惊诧之色,自语般地说道:“听得出,这是一匹好马,一匹难得的好马。”他随即也跨出店来,站在门前注视着。

    骑影已经出现在远远的古道上,举目望去,只见一个奔驰着的黑点,尾后喷出一道长长的白色烟尘,迅速地向这边移来。黑点越来越近,已能看清它的轮廓:一匹神骏非凡的大黑马,四蹄腾跃,鬃须飘拂,昂头平尾,势若行空,穿射而来。那马通身黑得发亮,在阳光照耀下,几乎使人感到耀眼难睁,不敢正视;马上端坐一位姑娘,身穿嫩绿色衣裙,扎袖紧腰,外罩一件羊皮背褂,脚下穿着一双麂皮短靴;姑娘年约十五六岁,杏眼桃腮,双眉细长,微挑向上,一张红润的小口上隐隐挂着笑容。大黑马驮着姑娘卷起一阵风来到关口,直至木栅门前方才停下蹄来。姑娘端坐马上并不下鞍,只举目向周围环视一遍,一张稚嫩的小脸上,露出一种对什么都感新奇又对什么都满不在乎的神情。她闪动着一双晶亮的眼睛,迅速地打量着关口四周的每一个人,嘴边挂着笑意,笑意藏进了两腮旁边的两枚大酒窝里。

    古道两旁的人众,大家都把目光、心意倾注到姑娘身上去了,谁也没有留下一只眼睛来偷空去看身边其他的人。正当大家都在为姑娘的装束、打扮和美丽而暗暗惊叹不已的时候,酒店门前的那位中年汉子却因为这位姑娘的出现而震惊了。只见他一手紧紧抓着横斜在门前的柽柳枝条,大张着眼,一动不动地盯着姑娘和她胯下的那匹还在喷着热气的大黑马。他的脸上也因突然过分惊诧而微微颤动起来。一瞬间,他好像完全停止了呼吸。使他感到惊诧和震动的倒不是马上那位光彩照人的姑娘,而是姑娘胯下那匹神骏欲飞的大黑马。当姑娘跃马驰过店前的一瞬,中年汉子一眼就认出来了,这马决非一匹寻常的牲口,它正是十五年前玉娇龙的坐骑,也就是八年前春大王爷的战马!可玉娇龙已经在西疆销声匿迹近八年了,谁也打探不出有关她的一丝儿消息,她的坐骑怎会突然又在这里出现,又怎会落到这样一位姑娘手里去了?中年汉子怀着一种无法遏止的好奇与兴奋,决心要把这事弄个水落石出。这时的木栅门前,两个早已闲得无聊的守关军校,也因这姑娘的出现而抖擞起来。他二人赶忙挺直腰身,回到木栅门前,摆出一副忠于职守和凛不可犯的样子,斜瞟着眼睛去偷偷打量着马上的

    姑娘。姑娘坐在马上,把周围的众人环视一遍后,又抬起头来把关上关下审度一番,她微微皱了皱眉,又轻轻舒了口气,自言自语道:“啊,这就是乌苏!”随着,她一勒马径向栅门走去。两名守关军校连忙齐步上前,伸手拦住她的马头,说道:“游击有令,一律不得骑马进城。”

    姑娘注视着军校,脸上露出困惑的神色:“游击?游击是什么样人!”

    蓄着一绺胡子的那名军校奇怪地将她上下打量一眼,说道:“你连游击都不知道?!”

    姑娘摇摇头:“没有听人说起过。”

    另一名军校见她说得很认真,便接过话来,对她说道:“游击是朝廷任命的武官。”

    姑娘点点头,又问道:“多大个官?”

    还是那名军校说道:“统领这乌苏一带的兵马。”

    姑娘想了想,又说道:“他只管他的兵马去,为何管起百姓进城骑不骑马的事来了!”

    蓄胡子的军校有些不耐烦了,沉着脸说道:“这是军令,军民人等都得遵从。”

    另一名军校感到有些过意不去,忙补话道:“驰马过街会惊扰百姓,连年祸乱,把满城百姓惊扰得够苦的了!”

    姑娘俯首凝思片刻,说道:“既是这样,我也依着你们就是了。”

    说完,她一翻身,轻轻跳下马来,又向关口两旁看了看,问道:“这近旁有没有马店?”

    蓄胡子军校说道:“这儿哪来马店你可以把马牵进城去,只是不能在街上骑驰。”

    姑娘:“牵着马在街上走来走去,碍手碍脚的,多讨厌!”她向茶摊这边看了一眼,便牵着大黑马直向摊前走了过来。茶摊旁边正好有株又粗又大的柽柳树,姑娘把马往树上一拴,回过脸来对张老头说道:“老人家,我要进城去办点事,_会儿就返回来,这马就烦劳你老代为照看一下。”

    张老头感到十分为难,忙说道:“姑娘,我看你这马是匹贵重的牲口,这里过往人杂,我担待不起,你还是把它牵在身边吧。”

    姑娘笑了,脸上立即浮出了两枚盛满笑意的酒窝,说道:“不碍事的,这马烈,除了我谁也近不了它。你只挂只眼,不让人靠近它就行了。”姑娘说完话,也不等张老头再应声,一转身正准备向关口走去,猛然瞥见了梁大爷开的那间官草药铺。姑娘立即喜形于色,忙又回头穿过茶摊,走进药铺去了。一直站在酒店门前发愣发愕的中年汉子,目送姑娘走进药铺去了以后,快步来到大黑马身旁,将它从头到尾仔细打量一番,又绕着它转了一转,情不自禁地自语道:“是它,没错,一点没错!”

    伍掌柜亦已跟着来到了中年汉子身旁,他满怀疑讶地看看那大黑马,又看看中年汉子,问道:“老兄,你怎么啦?你好像认识这匹马?”

    中年汉子微微一怔;立即定下神来,随口应道:“哪儿话!只不过看去很像一位朋友曾经骑过的那匹大黑马罢了。”

    这时,又有几人围了上来,指着大黑马评头品脚,议论纷纷,异口同声,都是夸说马骏。中年汉子忙又抽出身来,跟着向梁大爷药铺里走去。

    药铺里,梁大爷正在细看姑娘交来要他照称的处方。处方上开的虽多是苏荷、桔梗、防风、云苓、半夏、北杏、龙脑等一类祛寒除邪、化痰镇咳的药物,但却一反常规的用了北辛六钱。梁大爷触目惊心,顿觉手里这纸处方沉重极了。他抬起眼来注视着姑娘问道:“请问姑娘,这是谁开的处方?”

    姑娘略一犹豫,并不正面回答,却反问道:“这药方开得怎样?”

    梁大爷:“从处方用药来看,病者定是风寒入肺,久咳成喘,若果如此,用药也是对症的。只是这北辛一味,按常规是用药不过三分,这里却用了六钱!不知是否下笔有误?”

    姑娘面露惊喜之色,还是并不急于回答,却反问道:“老人家,你也懂医?”

    梁大爷:“老夫曾在关内关外走方三十余年,对医术也略略懂得一些。”

    姑娘立即显得亲切起来:“老人家说得极是,病人确是多年喘咳。至于用药,病重自然用药也重,想不会错,请照方称足好了。”

    已在一旁站了一会儿的中年汉子,上前插话道:“请问姑娘,这病者是你什么人?”

    姑娘回过脸来,冷冷看他一眼,说道:“一位乡亲。”迅速又转过头去看着梁大爷。

    梁大爷为难地说道:“姑娘不知,这北辛药性是何等霸道,像这样的用量,老夫实实不敢照称。”

    姑娘:“我可以多给银两,请老人家行个方便。”

    梁大爷:“医有医德,药有药品,老夫不敢欺心。”

    姑娘犹豫片刻,说道:“好,不为难你老,我自进城另寻药铺称去。”她说完返身便向铺外走去。中年汉子忙抢步走到门前,拦住姑娘问道:“姑娘请稍留步,我有话相问。”

    姑娘只好停下步来,好奇地打量着他。

    中年汉子显得有些性急地:“请问姑娘,你那坐马是从何处买得?”

    姑娘眼睛忽闪一下,立即警觉起来。说道:“你问这何用?”

    中年汉子嗫嚅地:“我过去好像在哪儿见过这匹马来。”

    姑娘一笑:“这马已随我多年,从未让别人骑过,你多是看走眼了。”她说完便一步跨出铺门,匆匆向关口走去,很快就消失在关口里了。

    梁大爷满腹疑讶地走到中年汉子身边,问道:“老弟,你这是为啥呀?”

    中年汉子指着柽柳旁那匹大黑马,说道:“梁大爷,你仔细看看那匹马!”

    梁大爷举目将马打量一会,说道:“不错,是匹好马。”

    中年汉子:“我要你仔细认认,看看它是谁的马?”

    梁大爷看看,想想,摇摇头。

    中年汉子压低声音:“它不是当年玉娇龙的那匹大黑马吗!”

    梁大爷一下张大了眼睛,忙又将马看了一看,连连说道:“对对,是她骑的那匹。可怎会落到这姑娘手里了?”

    中年汉子:“我也正是想弄个明白才向那姑娘打听这马的来历,可那姑娘却只说这马已随她多年,就是不肯说她得自何处。”

    梁大爷感慨万端地说道:“睹马思人,玉小姐的遭遇也是够悲惨的了。可怜像她那样一位绝世佳人,旷代奇女,八年来竟杳如黄鹤,一去不返,也不知她还在人世否?她与小虎那段恩情,也变成‘此恨绵绵无绝期’了。可悯,可叹!”他说话的声音里充满了凄怆。再说围聚在柽柳树下的那几个人,由夸赞马又转到品论那姑娘身上去了。有人说她准是谁家伯克或巴依家的姑娘,不然她不会有这么珍贵的骏马,也不会长得这么俊俏。也有人说哪有伯克、巴依家的姑娘会单独骑马出外行走,何况又是这么一位年轻貌美的姑娘。说来说去,还是异口同声,众口一词,都夸说姑娘俊美。有的甚至把她说得秀丽非凡,夸称她是草原无双。

    一位青年满心羡慕地望了望大黑马,说道:“这马真骏极了!也只有这么骏的马,才配得上那样俊的姑娘。”他边说边向大黑马靠去,想抚一抚它那身又黑又亮的皮毛。那大黑马还不等他靠近,便迅速地转过身去,用它那两条壮实得出奇的后腿对准着他。

    张老头赶忙站起身来,大声喝道:“别靠近它!姑娘说那马烈,你想去找踢呀!”

    那青年半信半疑地绕着马臀窜来窜去。大黑马同过头来紧盯着他。一霎时,它的两只耳朵也竖立起来了,颈项上的鬃毛也在不断地颤动,一双大眼睛变得通红,它那发怒的神情,既威严,又凶猛,简直叫人生畏。青年心怯了,赶忙往后退去。人丛中发出一阵惊叹声和讪笑声。

    中年汉子与梁大爷一直站在药铺门前轻轻交谈着。

    正在这时,古道东边又传来了一串清脆而杂乱的马蹄声。一位身披软甲、头戴铜盔、腰佩短刀、骑着一匹大红马的武官,带着十余骑军校向关口驰过来了。

    梁大爷忙用手一拉那中年汉子,低声说道:“看,大红马上那位官儿就是姚游击。”

    中年汉子忙转身退进铺门,阴沉着脸,冷冷地说道:“我早就认识他了。”接着又补了句,“八年前我在塔城和他打过交道。”

    这姚游击名班,原是田项帐下一名旗牌,后升塔城千总。八年前,因他在塔城捉得罗小虎有功,田项表奏朝廷,将他破格擢为游击,还将罗小虎一刻也不离身的那匹大红马和那柄锋利无比的短刃宝刀赏赐给他。姚班为人一贯恃勇豪横,自得了罗小虎那匹大红马和那柄宝刀后,更是有恃无恐,不可一世。田项奉召调离西疆时,特将他调驻乌苏,意在扼住这片马贼经常出没又四通八达的咽喉要地。

    再说姚游击巡营回城,刚刚驰马经过酒店门前时,柽柳树下那匹大黑马忽然昂起头来,向着姚游击胯下那匹大红马,发出一声长长的嘶鸣。说也奇怪,那匹大红马一听到这声嘶呜,竟自突然停下蹄来,回头望着大黑马,随即也引颈发出长嘶。那嘶声又似欢叫,又似悲鸣。姚游击好生奇怪,忙举目寻声望去,这才瞥见到一匹雄

    风勃勃的大黑马,正昂头挺立,似欲向他奔来。他不由吃了一惊,正想策马向大黑马走去,不料大红马似已知他心意,还不等他带动缰绳,便碎步跑到大黑马旁。大黑马见大红马来到,又是摆尾,又是刨蹄,两匹马挨脸擦颈,亲热已极。

    远远站立一旁观看的乡亲们,都只觉新奇有趣,并未十分介意,只有躲在药铺门旁的中年汉子和梁大爷,才深知这两匹已是多年不见,又已各易其主的旧相识,突然在此重逢的心情。中年汉子看得心里直发酸,梁大爷更是噙着满眼的泪水,不住喃喃地说道:

    “畜尚有情,何况于人!……物犹如此,人何以堪!”

    再说姚游击趁两马相亲之际,仔细将大黑马从头到尾看了一遍。他越看越觉得惊奇,越看越感心里不是滋味,不禁暗暗嘀咕道:“谁还配有这样的坐骑!西疆怎会还有这么一匹好马!”他又望着大黑马愣了一会,心里突然浮上一个念头:若让这样一匹好马留在他人手里,岂不使我的大红马也减了威武三分!姚游击想着想着,便策马来到张老头面前,指着大黑马问道:“这是谁的坐骑?”

    张老头恭恭敬敬地答道:“一个姑娘的。”

    姚游击:“那姑娘呢?”

    张老头:“进城去了。”

    姚游击转了转眼珠,又问道:“是个什么样的姑娘?”

    张老头还是恭恭敬敬地:“一个年轻姑娘。”

    姚游击瞪了张老头一眼:“我问你她是一个……一个什么样人家的姑娘?”

    张老头:“说不准。看样子也是寻常人家的。”紧接着他又补了句,“兴许还是有些来头。”

    姚游击回头对立马在他身后的十余骑军校问道:“你们在这乌苏附近看到过这匹马和这个姑娘没有?”

    十余名骑校都各自摇了摇头。

    姚游击又回头看看大黑马,说道:“我来试试它的脚力究竟如何?”说完,他随即跳下大红马,迈步向大黑马身旁走去。刚才看去还十分悠闲驯静的大黑马,突然回过头来,两耳高竖,拉长脸颊,瞪着一双大眼,惕视着他。姚游击见状不妙,只得停下步来,扬鞭吆喝,胁它就范。哪料大黑马毫不理睬,只将一双壮实的后腿对准他移来摆去,总不让他靠近。姚游击恼了,挥起鞭子向它臀上猛力一击,大黑马好似受辱一般,立时暴怒起来,只见它发出一声长嘶,一跃离地,将两后腿同时发出,铁蹄掀起一阵风在姚游击脸旁擦过,差点踢落他的头盔。姚游击闪退失足,竟仰面朝天地跌倒地上。大黑马并未甘休,又见它奋抖鬃须,将头一摆-,挣断缰索,迅即转过身来,将前蹄跃悬空中,劈头盖脑直向姚游击踏来。姚游击已吓得胆战心惊,连忙滚过一旁,躲过马蹄,随即起身躲到柽柳树后,向骑校们吆喝道:“逮住它,快逮住它!”

    十几骑军校一齐拨马围上前去,大黑马一阵左冲右撞,前踏后踢,只几个腾跃,又将两骑军校冲翻在地,余下十多骑军校在马上惊慌失措,乱作一团。大黑马这才昂起头来,又发出一声长嘶,然后一抖鬃须,放开四蹄,向古道左旁不远处的一片树林奔去。一瞬间,它的身影便消失到树林深处去了。

    姚游击狼狈不堪地从柽柳树后转出身来,指着十余骑军校骂道:“都是一些饭袋,连一匹马都制服不了!”接着他留下两骑军校守候在那儿,对他二人说道:“等那姑娘来找马时,立即将她带上城来见我。”

    姚游击正要上马,张老头上前将他拦住,说道:“总爷,这马是姑娘交我给她照看的,你把它惊跑了,叫我怎么办?”

    妙游击正有气无处发,扬手就是几鞭,狠狠抽在张老头身上,边抽边怒喝道:“就是这么办!你照看的好马!”姚游击还不解恨,又飞起一脚,将张老头的茶摊踢翻在地,这才恨恨地跨上大红马,带着十余骑军校,穿过关口,进城去了。中年汉子站在药铺门前,把刚才发生的一切,看得清清楚楚,听得明明白白。他既对消失在树林里的大黑马感到惦念不安,更为留在城里的那位姑娘的处境担心着急。他正在不知如何是好时,梁大爷在一旁已经看出来了,他闪动着一双神秘的眼睛,低声对他说道:“老弟别急!我一直在琢磨着那姑娘,我如猜得不错,一会儿准有一场热闹好看的了。”

    中年汉子困惑不解地张望着他:“你猜出什么来了?”

    梁大爷还是闪着一双神秘的眼睛:“一个那么年轻美貌的姑娘,敢于单人独骑出来闯荡,没有几分来历,谁敢!这就叫‘来者不善,善者不来’。”

    中年汉子若有所悟地:“这话有道理。我看那姑娘下马身手敏捷,像个有功夫的人。只是,兴许应付两个无赖还可以,要逃过姚游击的手掌就难了。”

    梁大爷:“如若真的是她,姚游击岂是她的对手。”

    中年汉子惊诧万分:“她?你猜她是谁?”

    梁大爷一字一板地:“春——雪——瓶。”

    中年汉子张大眼睛,愣在那儿不动了。一瞬间,往事历历,不断跳上心来:玉娇龙兜着个孩子闯出嘉峪关,那是十五年前,她带着七岁的女儿悄然从艾比湖离去,那也正是八年前的事儿!而眼前呢?眼前的情景也在争相闪现:这姑娘不也正好一十五岁!她那雍容大度的仪态,那泰然自若的神情,还有她那轻盈的举动,精湛的马术……特别是那匹已随着玉娇龙绝迹八年而又突然出现的大黑马,它驮着的那姑娘只能是玉娇龙的女儿——春雪瓶。中年汉子想到这儿,突然举起手来在空中用力一挥,说道:“对,是她!”随即又怨叹一声,“我怎么就没想到这点呢!”

    梁大爷还是闪动着那双神秘的眼睛,说道:“还有你更没想到的呢!我敢说:春雪瓶就是人们传说的飞骆驼!”

    中年汉子又是一愣,立即联想起了有关飞骆驼的种种传说:她住在天山深处,只偶尔下山一游;她骑着一匹能追风逐电的神驹,高超的剑技可称天下无敌;她是一位十四五岁的年轻姑娘,那秀丽的容貌简直叫人迷醉……想着这些,中年汉子已完全明白过来,他简直是兴奋极了,一把拉着梁大爷的手,说道:“你说得不错,一点

    不错,这儿即将有一场热闹好看了!”

    梁大爷不但毫无兴奋之色,反而显得心事重重,愁上眉梢。他回过头去,凝视着古道左旁那片树林,深沉地说道:“热闹是要看的。我们却还有比看热闹更紧要的事情。”

    中年汉子:“去寻回那匹大黑马?”

    梁大爷:“要寻的不是大黑马,是大黑马原来的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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