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江一觉醒来,见孙尚轩和柴思南已不在地室中。走上木梯,发现二人正伫立在窗前向远处遥望。柴思南听到韩江的脚步声,头也不回,轻声道:“韩少侠来看看,正主已然到了。”
只见远处一个蓝衣女子正弯腰低头,似是在地上寻找什么东西,正是孟绿枝。柴思南道:“果然是她,这就好,若只她一人,料不足惧。语气甚是轻松。
韩江抓了个炊饼,边吃边在石屋中走动,舒活筋骨。这石屋除东面、南面各有两扇窗外,西面、北面也各有一扇小窗。韩江无意中向西窗外一望,却见另有两人站在院墙之上,只是这两人个子太矮,远远看去,似是墙头上挂了两个西瓜一般。韩江认出二人正是“掘地双煞”钟迟、钟进兄弟,忙招呼柴思南来看,柴思南冷笑道:“这两个小子若要闯孙先生布置的毒院,还不是自讨苦吃。”
韩江盯着二人,见他们忽然从墙头上消失。过了片刻,二人又出现在墙头上,却随即跳入院中。韩江心道:“这下你们可惨了!”
奇怪的是二人双脚并未着地,原来脚下尚有一截棍子,因离得远,韩江也辨不清是铁棍还是木棍,只觉得二人似是踩这高跷行走一般,甚是滑稽。
只见钟氏兄弟踩着那棍子走了数丈远近,那棍子却是越来越短。韩江想起昨晚布毒时孙尚轩曾告诉自己,园中的地上遍撒了两种药粉,这两种药粉混在一起,足以腐蚀精铜铸铁。钟氏兄弟脚下的棍子定是被地上的药粉侵蚀,因此才会逐渐缩短。
钟氏兄弟显然也觉大事不妙,忙转身往回走,眼看二人脚已要着地,好在回身及时,已离院墙不远。二人忙纵身上墙,张了嘴破口大骂不已。
韩江忽听身后孙尚轩道:“这几人确实不足为患。那孟绿枝虽然在用毒上有些火候,用自制的药粉除去了咱们布的一点毒,但是杯水车薪,只不过给自己腾出了一点立锥之地而已,等她设法将咱们布的毒尽数化去,怕是要变成个老太婆了,呵呵。”
远处孟绿枝朗声叫道:“老师叔,您可真有闲情,在园子里撒了这么多好玩的东西,早知道当初小女子就拜您为师了。”声音自远处飘来,却字字清晰,听得柴思南连连点头,知道她的功力较自己设想的高了不少。
孙尚轩又道:“咱们也不必在此干守着,就有劳柴先生了望一下,老夫带韩少侠至地室将毒谱细细解说。”柴思南道:“孙先生请便,守望之事,交于柴某就是。”
韩江跟着孙尚轩进了地室,知道老御医定然又会拿出一本册子给自己看。谁知孙尚轩却轻声道:“韩少侠,实不相瞒,这毒谱老夫也从来没有见过。”韩江一怔,见孙尚轩指着自己脑门说:“毒谱全在这里。先父在世时便将毒谱烧毁,只是将毒方和解药的配制之法口述给老夫,因此孟绿枝机关算尽,也休想在这府里找到什么毒谱。”韩江自然立刻明白孙尚轩之父此举定是为了以防毒谱落入邪人之手,但孙尚轩为何不当着柴思南之面说出真相?他隐隐觉得孙尚轩对柴思南仍不是十分信任,或许是留下线索,静观柴思南的反应而已。想到此,心头微微一凛。
孙尚轩逐句将《百草千味毒谱》念给韩江听,让韩江把每一位药都牢记在心,并将为何用这几味药来配的道理仔细解释,至于如何炼制,如何布毒最为危险等也都一一说明。
就这般学了两个时辰,韩江已装了满满一脑子的药名。两人均觉腹中饥饿,便走上木梯,到石屋吃些东西。柴思南仍盯着窗外,但窗外除了空空的园圃,不见只影。柴思南道:“孟绿枝等人已走了一个多时辰,也不见回转来。”孙尚轩道:“老夫倒是希望这女魔头贸然闯入,你我便可高枕无忧了。”柴思南轻笑一声道:“孙先生无需多虑,我看她一副束手无策的样子,迟早会识趣而退。”
孙尚轩脸上仍无舒展之色,忧心忡忡地摇了摇头,又叹了口气。韩江忖道:“这孙先生毕竟不是江湖中人,未曾见过什么险恶阵势,相比之下,柴先生就冷静洒脱多了。”
吃过了些干粮咸肉,孙尚轩和韩江又回到地室,一教一学,继续修习毒谱。这毒谱中既有三百六十种剧毒之方,自然就有三百六十种解毒之方,需要记忆大量的药名搭配,亏得韩江记性极佳,学起来不至于十分吃力。各种毒方都由孙尚轩口授韩江,并让韩江抄写下来,反复记忆无误后便立刻投入药炉中焚毁。这样一天下来,韩江竟已记了百十种毒方,令孙尚轩啧啧赞叹。
第二日风平浪静,柴思南只是见到孟绿枝来过几次,在地上寻视片刻,便又翩然而去,此后两天竟未曾露面,想是已经放弃。
到了第五日,韩江已将毒谱上的三百六十种毒方及解方尽数记牢,孙尚轩这才长出了一口气,嘱咐韩江每日早晚需在心中将毒方默记一遍,否则不久便会遗忘。
当晚,孙尚轩和柴思南喝了些酒,相庆数日的担心已过,明日柴思南就准备出院去打探孟绿枝的下落。三人正准备歇息,忽觉外面本来早已暗淡的天色又亮了起来,一起往窗外看去,登时被窗外的景象惊呆。
远处的院墙下竟亮着数十个火把,火焰的颜色却是各异,青蓝紫白,应有尽有,持火者均身着乌衣,显得诡异无比。只见有人仍出一个光亮的物事,“蓬”的一声,在地上爆起一片火光。
柴思南轻声问道:“孙先生,看得出这些人是什么来路么?”微光中,只见孙尚轩的双唇微微发抖,缓缓道:“是他,正是他,是老夫最担心的,神农真君!”
韩江这才省悟到原来孙尚轩这几日来一直担忧的都是神农真君的到来。孙尚轩又道:“适才他们在试这地上的毒性如何,这神农真君一到,又带了这么多门下弟子来,只怕一晚上布毒的辛苦就要白费了。”
因想到韩江的安危,柴思南疑惑不解地问道:“这神农真君为何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到今日才来索取毒谱?”孙尚轩道:“神农真君过去并不知道老夫有这毒谱,否则早就找上门来。也是老夫不好,半个月前和凌修谈及此事,定是凌修后来又告知了孟绿枝。”
柴思南奇道:“孟绿枝已被神农真君逐出‘神农门’多年,早无任何往来,孟绿枝知道了又怎会告于神农真君知晓呢?”孙尚轩道:“‘神农门’弟子遍布中原,在长安也为数不少。老夫就是担心凌修一死,神农真君定会想方设法打听原委,咳,归根结底还是老夫的过错。”柴思南心下雪然,忙安慰道:“凌修六岁起随您学药,已尽得您的真传,为人也绝非奸恶之辈,只是一时糊涂,中了那妖女的蛊惑。我想这毒谱您多半迟早会传授与他,因此您不必过多自责,多想些应付之方就是。”
孙尚轩道:“且看他们有何动作就是。”
只听远处墙脚下有人高声喊道:“孙先生听了,家师‘神农真君’携我等一众弟子前来拜府,您却遍地撒毒,岂是待客之道?”声音洪亮,显得气息充沛之极。柴思南忖道:“人说这神农真君武功之高深不可测,果然不算虚妄,单这一个弟子的内功已堪入一流高手之列。”
孙尚轩自然没有答言,双眼紧紧盯着那一众人的举动。刚才那个声音又喊了两遍,众神农门弟子突然将手中各色火把向地上一仍,整个园圃立时又暗了下来,只剩下两只火把,大约就是神农真君所立之处,火把下一个矮小的老者,背对着石屋,料想便是神农真君。
那群乌衣弟子一阵呼啸,纷纷跃墙而出,过了片刻,墙外传来一阵呼叫咒骂之声,却不知出了何事,又过了一会儿,众乌衣弟子又陆续跳回院中,每人的手中臂下均夹抱着数块砖石,进院后便仍在地上,再次返身出墙。
石屋内三人均知地上的药粉足以腐蚀金属,对砖石却奈何不得。院墙上本也涂了毒汁,神农真君必是也看出如此,便命众弟子至附近邻里拆墙取砖。
韩江又偷眼去看孙尚轩,见他反而没了恐惧之色,心中暗叫奇怪,因为看这阵势,一夜之间众多神农门弟子便能铺就一条砖石路直通至石屋,到时候三人还不是凶多吉少。柴思南也是一样的心思,问道:“这样下去,过不了几个时辰他们就能铺起一条路来,孙先生可有何退敌良策么?”
孙尚轩冷笑道:“百草千味毒谱已尽在韩少侠脑中,他们即便来了,找不到什么毒谱,还不是得空手而归。”韩、柴二人均忖道:“若这么多的神农门弟子涌入,我等自然无法抵挡,还不是要被擒,他们也定会百般逼问,到时候受的荼毒可是非同一般。”孙尚轩又道:“他们擒了老夫去,无论如何逼迫,老夫也不会屈从。何况那神农真君毕竟是老夫的亲表兄,量他也不会如何为难于我。”
柴、韩二人听孙尚轩这般说,均知他也再无能耐对敌神农真君,韩江仍是安慰道:“孙先生,神农门弟子若闯入石屋,柴先生和小子定会全力抵挡,柴先生武功极高,说不定能带您杀出重围,神农门的人即便擒了小子,只当是一名平常的‘十大剑派’弟子,也不会过多纠缠。”
孙尚轩道:“韩少侠在寒舍小住本来是避险的,又怎能让你再次涉险?柴先生高义,老夫已是衷心感戴,本来以为区区一个孟绿枝,柴先生一出手便能除去,谁知……总之是不能让柴先生再受累了。”柴思南忙道:“孙先生哪里话来,若神农门弟子杀至,柴某定会……”
话说到一半,忽觉头脑有些昏沉,暗道:“难道是刚才喝了些酒的缘故?”耳中只听“扑通”一声,再看韩江已摔倒在地,顿知不好,忙屏住呼吸,但为时已晚,四肢早已酸软无力,根本无法自控气息,硬撑了一下,终于也一跤摔倒。
孙尚轩叹了口气道:“两位都是侠义心肠,老夫已是感激涕零,绝不会再让二位陪老夫遭罪,因此只有出此下策,在暗中放出那种独孤先生日前提到过的‘解甲毒’,韩少侠还记得那些峨嵋山普贤寺的小师傅吧,他们所中的毒便和这‘解甲毒’极为相似。老夫年轻时曾潜心钻研过破解‘千毒百兽君’的这个‘解甲毒’之法,破解之法既得,制毒之法便也了了。老夫将这种毒液特制成粉,如今迫不得已只好施用于二位,老夫自含解药,便可无恙。但二位也不必惊怕,此毒不伤大体,只是二位半日内无法动作说话而已,过了半日,其毒自去。到那时神农门这干人应已挟老夫而去,二位便回葛府吧。”
柴、韩二人这才明白原来孙尚轩仍是不愿连累二人,才将二人迷倒,只得任由孙尚轩连抱带托地将自己移下木梯,移入药炉下的暗室中。孙尚轩又取出两粒丹药,分别放入二人口中。将药炉复位时,忽又想起一事,说道:“韩少侠,等你临走时可在石屋中挑选几本药书带走,老夫怕是今后再没机会用了,若闲置了也甚为可惜。”韩江听他话中竟有永诀之意,心中又有些恻然,又满是感激,奈何开不了口,只能暗自慨叹。
耳中听到孙尚轩慢慢走上木梯后,韩江只觉得昏昏欲睡,知道多半也是因为中了解甲毒的缘故。迷迷糊糊不知过了多久,头顶上一声惨呼将他惊醒,呼声撕心裂肺,黑暗中听来,极是恐怖。又有人叫道:“师傅,这屋中毒气极盛,且毒性极强,含了咱们的‘灵霄丹’也无济于事,十七师弟进去后便仆地不起,也不知是死是活。”听声音就在石屋外。
一声“啪”地脆响,刚才那声音又变成了乞求之声,还带着哭腔道:“三师兄,您打得好,是小弟该死,说……说错了话,十七师弟他……他本身功力太弱,并不怨本门的灵丹。”另一个声音轻悠悠地说道:“八师弟,师傅他大人大量,你只是说错一句话,自然会宽恕于你。我神农门的解毒灵丹有百余种之多,总有能解这屋中之毒的,这样吧,为抵偿你那句错话,你含了‘无尘丹’进屋去试试吧。”那八师弟的声音更是惶恐,叫道:“三……三师兄,只怕,只怕……”那三师兄的声音仍是不紧不慢道:“八师弟,怕什么,你还是信不过本门的灵丹?师傅说了,让你速速进屋!”
只听孙尚轩道:“神农真君,你要拿毒谱,自己进屋来就是,却害这些无辜的徒儿做甚!”外面顿时安静了片刻,没有任何人再出声。孙尚轩又道:“怎么,表兄怎的不说话了?咱们好歹是血缘的兄弟,起小一同长大,这么多年没见面,一句话都没有么?”仍是没有人回答。
孙尚轩奇道:“咦,表兄你为何总是背对于我,何不转过身来,让老夫看看你到底是不是老夫的真表兄。”过了不久又道:“表兄,为何老夫只见你唇动,却不发一声?莫非是哑了不成?让老夫再瞧瞧,呀!表兄你竟然口舌尽烂,难怪无法开言。可是炼毒不慎时伤着的?”
终于有人答言道:“孙先生,晚辈们可要造次了,您毒气再烈,我等用布封了口鼻,还是会出入无阻,只是我师父说了,不得为难于您,望您还是识时务为上,交出毒谱!”
“咚”地一声,似是有人用重物撞开了石屋之门,料想已有人用布塞住口鼻,屏了一口气冲入石屋。却听孙尚轩长叹一声道:“表兄,不是老夫数落你,你苦心经营一生,所欲所求都太过执迷,到头来伤的还是自己。你们这些徒儿也不必动强,随老夫来吧。”
韩江听到“苦心经营一生,到头来伤得还是自己”,心中一动,想起在洛阳金枪王天梁府中听到的李密故事,他们可是苦心经营数代,也不知结果会如何。江湖中人对凤凰琴孜孜追逐,可不是所欲所求太过执迷?
柴、韩二人听到脚步声下木梯而来,心中均觉纳罕,莫非孙尚轩真的要交出什么毒谱么?只听孙尚轩道:“这地室里黑得出奇,老夫老眼昏花,可是什么也看不见,且点起这药炉下的炭火再说。”几声撕扯纸张之声,柴韩二人只觉头顶上的铁板透出热来,想是孙尚轩撕了纸引起火来,更觉奇怪。只因纸张素来昂贵,地室里除了一些药书并无废纸,孙尚轩怎会如此奢侈。
孙尚轩缓缓道:“惭愧,有劳几位久等了,老夫手脚不甚利索,直撕了一本书才引起火来,再请稍等片刻,等老夫找那书出来。”柴、韩二人心道:“这老御医又在弄什么花样?”耳中听得孙尚轩乒乒乓乓摸索碰撞了一阵,忽然惊呼道:“糟了,糟了,刚才老夫撕了引火的竟然就是毒谱,如今都烧成灰烬了!”
头顶上有人长长地“嗯”了一声,似是颇为气愤,又是一阵纷乱的脚步声,几个人又上木梯回到石屋,想必是屏气得太久,已有些支撑不住。外面传来一阵上气不接下气的叫声:“禀……禀告师父,这孙老……老御医将那毒谱烧……烧了。”只听那三师兄的声音道:“你们几个蠢材,难道就在一旁看着他烧?”刚才进屋的那人道:“师父、三师兄,你们有所不知,孙先生诈称点火照明,我们几个还没明白怎么回事,他就将毒谱烧了。”
那三师兄道:“这只有请师父示下。”稍过片刻,几个人一起答了声:“谨遵师命!”脚步声又下楼来,只听孙尚轩叫道:“你们……你们绑架朝廷命官,胆子也忒大了!”声音逐渐远去,显然是被硬架了出去。柴、韩二人心急如焚,想出手相救,奈何身上没有一丝力道。好在刚才那几个神农门弟子出石屋禀报时孙尚轩一瓢水熄灭了药炉下的炭盆,否则,二人真的是要焦灼了。
外面又有人问道:“三师兄,刚才咱们望见屋内似乎还有两人,是否要将他们搜寻出来一并带走?”那三师兄道:“我已请示过师父,毒谱原本既已被毁,最终着落也就是在这孙御医身上,不必再花代价找寻那两人。只需将孙先生请回山,师父他老人家自有办法让孙先生开口。“
韩江这才明白孙尚轩刚才故意烧书,烧的当然不是什么毒谱,只是为了让神农门众人不再花心思搜索石屋。柴思南更觉奇怪:“神农门在江湖上的声名并非太恶,怎么今天做出这等凶事,看他们门人的嘴脸也确非善类,却是奇了。”又想起从来没有人知道神农门的老巢,那三师兄只说“回山”,却不知回哪座山。
顶上石屋内外逐渐没了声响,四下里万籁俱寂,柴思南和韩江便在无可奈何中又睡了过去。
又不知过了多久,韩江忽觉有人在推自己,睁眼看时,正是柴思南半蹲在自己身边。见韩江苏醒,柴思南轻声说道:“韩少侠怕是尚不能恢复,权且在这里再委曲片刻,老夫出去在四遭察看一番。”韩江试着挪动身体,发现自己确实尚未复原,但想来也顺理成章,柴思南功力较自己高出许多,所中之毒自然先行消解。
柴思南运力于双臂,挪动头顶的药炉底座,谁知一次运劲之下,竟未能将药炉移动,心知气力尚未完全恢复。好不容易移开了炉底,柴思南四下看看,爬出暗室,轻轻缓缓地走上木梯。
片刻后,上面传来柴思南的声音:“韩少侠,老夫察过了,确是并无异样。”忽然又叫道:“哟!墙外刚跳入一人,是个女子!遭了,莫不是孟绿枝那妖女又来了!韩江听得明白,柴思南声音中已微露惊惶之意,知道虽然柴思南的武功高过孟绿枝,但此刻中毒刚过,功力受损,怕不是孟绿枝的对手。只听柴思南又道:“哈哈,当真是虚惊一场,原来是小云来了!”
韩江听到“小云”二字,心头顿时暖暖地好不受用。其实这几日背记药名毒方之余,无时不萦绕在心的便是小云柔美开朗的笑容和翩翩的倩影,如今乍闻小云正朝石屋走来,心情自然愉悦到了极点。但转念一想,小云若进石屋后定会看到自己窝在这小小密室中,自己总是让她看到一副狼狈相,好不尴尬。又想起园中满地毒药,小云千万不要沾上。
想必柴思南也想到此事,高声向窗外喊道:“小云,走那条破碎的砖石路,别处的地上都有毒!”
韩江屏息竖耳,盼望着快些听到小云的的话声,心道:“她会是专程来看我的么?”又等了片刻,终于传来他企盼已久的声音:“柴叔叔,这几日你们在玩什么呢?韩少侠可好么,他在哪里呀?”韩江听到小云的第一句话便是在问候关心自己,心中甜甜麻麻有一种说不出的感受。
柴思南道:“你从这木梯下去,便可见到韩少侠,呵呵,只可惜他在药炉子里。”小云咯咯一笑道:“药炉子?你们要把他煮了么?孙先生呢?”柴思南一梗,叹道:“孙先生被神农真君胁迫而走,此事说来话长,回头我会和你爹细说。”
忽听上面“登”地一下,紧接着是小云自言自语地说道:“这可恶的木桶,却来挡你家小姐的路。”韩江想起石屋的地上确实有一个木桶,心想:“小云若不是急欲下来见我,绝不会如此冒失,不似往日那样轻盈伶俐。”
细碎的脚步的的,走在那韩江已走过无数次的木梯上,韩江的一颗心象小鹿般地撞跳,耳中听着小云轻柔地呼叫:“阿江哥哥,你在哪儿,你藏着想吓唬我么?”
韩江想大叫:“我就在这里!”但毒性未去,还是发不出声来,终于,他看到一双纤细的绣花软鞋出现在药炉边,正是他思慕已久的小云。
小云伏下身,将一张清丽的脸儿凑近,眼光中温柔无限,一语不发地看了韩江片刻,轻声道:“阿江哥哥,这几日不见,你……你可好?”韩江当然想说:“我很好,只是想见你。”苦于说不出话来,只能一瞬不瞬地盯这小云。小云轻笑道:“阿江哥哥,你说不出话来么?我可是有一肚子的话和你说。”韩江想说:“我也有很多的话要和你说,很多的事要告诉你。”小云又道:“看来你是真的说不出话来,被点了穴道么?让我来看看。”
说着,小云探身下到暗室,一只温软小手已握住了韩江的手腕,附到韩江耳边道:“阿江哥哥,你若是被点了穴道,我为你冲穴试试。”
韩江只觉柔和之气自“内关”、“大陵”和“经渠”、“太渊”两路缓缓流入,顿觉全身肌肉已有了些活力,想起葛修一乃气功疗疾的高手,小云自然承袭了不少家学,只可惜还是无法开言,否则定要问问羽儿此刻的情形。
小云的鬓间又隐隐透出了曾让韩江回味良久的幽香,不由得心醉神怡,如在云雾之间,他又有了那次在葛府秘道内想过的念头,只愿一切都停止,便只有小云和他两人,在这药炉下一直坐下去。
两人便这般互视着,灵犀之间,情泉流动。
忽听上面石屋中又是“登”地一声,还似那木桶发出的声响,韩江只见小云脸色一变,感觉她握自己的手也颤抖了一下,心道:“定是柴先生也不小心碰了木桶一下,有什么好怕的。”却听一个女子的声音道:“这位柴先生,据说武功很是了得啊,想不到如此不堪一击。”韩江心头一沉,听出这正是孟绿枝的声音!他知道柴思南中毒后尚未恢复,遇上这个孟绿枝非但武功不弱,又善于用毒,想必柴思南已吃了亏。他忙将眼珠上翻,目视着药炉底座,小云机灵无比,立时会意,抽出手轻轻将药炉底座移到了头顶,又在韩江耳边轻声道:“阿江哥哥放心,我们在此不会有事的。”
上面石屋内孟绿枝的声音又道:“柴先生,看来不让你开口也是不行,好多事还要问你呢。”韩江心道:“原来孟绿枝已出手点了柴先生的穴道,此刻为了问话,要解开柴先生的哑穴。”果然听到柴思南道:“哼,你若真是好心,便解了我所有穴道,我也不会为难于你。”看来哑穴已解。
孟绿枝咯咯一笑道:“为难不为难,现在可是我孟大小姐的事,当然,柴先生只需告诉我孙老御医的毒谱何在,或者那个叫韩江的小子在哪儿,说不定我一高兴,便不杀你了,解穴却是休想。你武功强于我孟大小姐,若给你解开穴,岂不是纵虎上山,真的是要为难自己了。
柴思南哈哈大笑,但因数处要穴受制,一口气没提上来,又大声咳嗽起来,说道:“你问这话却也可笑得紧,你曾是神农真君的得意弟子,该知道神农真君的性子,他欲求得的东西若不到手,岂会善罢甘休?”孟绿枝似是一惊,问道:“神农真君的性子,你……你又怎么知道?”柴思南道:“我自然知道。神农真君可算捡了个天大的便宜,不但得了毒谱,还顺手擒了人人都欲得之的韩江。你倒是好好想想,神农门这么多人杀到这里,看到韩江就在屋中,怎能不擒了去?”
孟绿枝自言自语道:“原来这几日那小子一直都在这里。”忽又说道:“那边又有人来了,只得让你再闭嘴一次。”地室里的韩江和小云面面相觑,猜不出来的又会是谁。
等了片刻,上面又是一个女子的声音呼道:“孙先生可在?”韩江暗叫不妙,因为来的正是齐嫂,料想孟绿枝定会藏在暗处偷袭,齐嫂怕是凶多吉少。
果然只听孟绿枝叫声:“倒也!”上面传来“咚”地一下倒地之声,孟绿枝又道:“这位好象是葛御医府的老妈子,跑到这里来作甚。听说你上次抢了短命鬼的长鞭,又夺了华老儿的拐杖,想不到今日也栽在我手里了,下回说给他们听,非将他们活活气死不可。”
只听齐嫂怒骂道:“小贱人施毒暗算,还有什么可得意的。”孟绿枝咯咯一笑:“我若不施毒暗算,那还叫孟绿枝么?你说话不好听,也闭嘴吧。”言下之意,必也点了齐嫂的穴道。
韩江心中感叹,这孟绿枝连偷袭带用毒,竟让两个武功强于自己的高手吃亏不浅,看来武艺高明并不是任何时候都能占了胜机。同时又焦急万分,只怕孟绿枝对二人下毒手。
只听孟绿枝说道:“今日本大小姐一无所获,好生没趣,只抓到你们这两个毫无用处的男女,若痛快杀了你们,就更是没趣得紧了。”韩江心中略略一宽,希望孟绿枝快快一走了之,谁知孟绿枝接着说道:“我倒是想起一个用你们的法子,我新炼了两种毒水,只在一些猫儿狗儿的身上试过,还算能落腹即亡,但在人身上如何就不知道了,难得你们两个现在如此听话,便尝尝我这毒水的滋味吧。”
韩江闻言,心内大急,再看小云的脸色,也显得焦虑不安。他知道纵使此刻小云出去也必非孟绿枝的对手,但他能感觉出柴、齐二人均是诚善之人,自己又怎能坐视他们遭荼毒,情急之下,竟大叫出声:“不要杀他们,我是韩江,你要找的不是我么?”这才发现原来身上毒性已去,已能说能动了。
小云伸拳在韩江臂上轻轻捶了一下,轻声道:“傻哥哥,你这不是将自己送给那妖女了么?”韩江虽知不妥,但生怕慢了半步,孟绿枝便要将毒药灌入柴、齐二人口中,心道:“难道孟绿枝逼我说什么,我就乖乖听从不成?”
小云已移开了药炉底座,韩江一撑地,便准备起身而出,忽然手上触到一物,感觉是个羊皮袋,立刻想起这暗室曾是孙尚轩贮藏毒药的所在,这羊皮袋里也定是藏着某种毒粉。当下不及多想,便将那羊皮大抓在手中,用轻不可闻的声音对小云道:“你不要出来,若看我撒出毒粉,立刻用衣袖紧捂口鼻。”
韩江刚怕出暗室,孟绿枝已走下木梯,见韩江一只手背在身后,又看到暗室中的小云,立刻笑得花枝乱颤:“小兄弟年纪不大,就已风流得紧,好好,正好姐姐我也是百无禁忌的,便亲近一下吧。”韩江登时涨红了脸,看孟绿枝盈盈走上,忙向后倒退了几步,说道:“你不要上来,孙先生其实已将‘百草千味毒谱’给了我,就在我手中,但书上已抹了易燃的毒粉,你若要用强,我便让这毒谱立时化为灰烬!”
孟绿枝果然不再移步,看韩江说话时甚是镇静,心道:“看这小厮的模样,不象是说谎之人。上次短命鬼和华师澜二人同他再次打过照面,似乎还是草包得紧,不似王天梁儿子说的那么可怕,料他也搞不出什么花样。”面上仍是笑吟吟地,说道:“小兄弟,你可不要犯傻,这毒谱里的名堂大得很,你也不必忙着给我,咱们这就一同远走高飞,找个僻静所在一起学学,再找来凤凰琴,到时候还会再怕谁来?”
韩江背在身后的手已将羊皮袋上扎口的麻绳解开,口中道:“那你需得立誓不伤顶上石屋内的两位和这位姑娘。”孟绿枝瞥了一眼暗室内的小云,心想:“看来这孩子也是受不得女色蛊惑的。”笑道:“那是自然,咱们以后便如姊弟一般的,什么不好说。”韩江笑道:“那好,便先让你看看这毒谱的模样。”手上运劲,将那羊皮袋向前一抖,同时鼓嘴奋力一吹,一团粉雾已罩住了孟绿枝。
韩江因口中仍含着孙尚轩给他的解毒灵丹,对那撒出的毒粉并无反应,而孟绿枝猝不及防之下,立时便被熏昏,倒在地上,双眼禁闭,如同睡着了一般。韩江这才看了一眼手中羊皮袋,见上面用朱砂写了“醉五更”三个字,记起这是毒谱上所载毒方中毒性最弱的一种,只能让人产生种种酩酊和的行止,诸如大吐、谵妄、昏睡等等,因人而异。孟绿枝便是呈现了最普遍的症状,昏睡不醒。他忙跳到药炉边,伸手入暗室,想摸出解药,一眼看见小云也因稍许中毒,红晕上脸,双眼迷离,朱唇微启,娇媚不可方物,心中不免一阵激荡。
摸索了一番,韩江果然找到了一个小小瓷瓶,上面标明了是“醉五更”的解药,便取出一粒放入小云口中,手指触及小云火热双唇,心里又跳得厉害。
小云虽服了解药,立刻间仍无法恢复如常,韩江只得将她抱出药炉下的暗室,小云依在韩江肩头,轻声道:“阿江哥哥,我此刻行动不得,你快去点点了那妖女的穴道,以免她醒来又猖狂。”韩江听她说得有理,便将她放下了,过去点了孟绿枝的几处要穴。小云此时已稍能走动,韩江便搀扶着她走上木梯。
石屋里的韩、齐二人见韩江和小云上来,脸上都是惊讶莫名,小云笑道:“咱们的韩少侠原来还聪明得很呢,孟绿枝已被放倒,我这便来替你们解了穴道。”
小云上前在二人身上拍打点戳了几下,二人却毫无反应,小云蹙眉向韩江道:“阿江哥哥,也不知是那妖女点穴的手法高明还是我的功力尚未恢复,竟解不开柴叔叔和齐嫂的穴。”韩江见柴思南和齐嫂都面有愠色,想来那孟绿枝点穴时确实让二人受了些苦楚,忙也上前在柴思南身上试了几下,仍是毫无办法,心想:“小云的点穴功夫较我高明不少,她都解不开,我自然也是无能为力了。”只得向柴、齐二人道:“柴先生、齐先生,只怪我们两个小辈无能,二位就再委屈一下,料想这阵子也不会有人来了。”
小云在石屋中四下搜寻,找到了一根牛筋绳子,便招呼韩江再同回地室去将孟绿枝捆扎起来,韩江连叫有理,二人便又一同回到地室,见孟绿枝仍昏迷不醒,便一起将她捆了个结结实实。
韩江正欲走回石屋,小云忽然期期艾艾叫了声:“阿江哥哥!”韩江一怔,回过头来,见小云立在那里,低着头默不作声,心头又是一动,半天才问了句:“小云妹妹,有什么事么?”小云微微抬了一下头,韩江可以看到她绯红的双颊和娇羞无限的眼神,几乎可以预言她想说什么了。
小云轻声道:“阿江哥哥,有句话我很早就想对你说,但你……你需走近些来,我……我只敢轻轻地说。”韩江只觉全身的血液都涌入脑中,脚步已挪到了小云面前。一阵幽香袭来,小云已将双唇贴到了韩江的耳边,喃喃道:“阿江哥哥,我一直在想,等羽儿病愈后,我……我便和你一起走,不论你到什么地方。”韩江虽然早有预感,但此刻还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心中仿佛有个声音在叫:“这是真的吗?这会是真的吗?”口中也不自觉地说出声来:“这会是真的吗?”耳中真真切切听到小云在说:“傻哥哥,怎么不是真的,你……你还要我怎么说?”
韩江这才算是有生以来第一次尝到了狂喜的滋味,双手紧紧握住了小云的手,放在了自己砰砰直跳的心口,说道:“小云,我……我现在只是心跳得紧,不知该说些什么好。”小云柔声道:“你心里怎么想,便说出来,我想听。”韩江好久才说出话来:“小云妹妹,我,我心里想的还不是和你一样。我会诚心对你的。”
小云笑道:“不够,不够,他们说你这个人诚得很,对谁都是诚心的。”韩江道:“当然不是,我并非对任何人都有话必说的,但以后我会对你真心相告。”小云奇道:“你难道以前瞒过我什么吗?我可不信。”韩江道:“我自然从不曾有心瞒你什么,只是有些事我开始不知道的,可后来想明白了,但一直没机会对你说。”小云道:“阿江哥哥,我知道,即便你不愿对我说,也会有不得以的苦衷,但我还是想着要和你在一起。”
韩江心中大受感动,只觉有小云这句话,此生足矣,舒臂拢过小云双肩,压低了声音在小云耳边道:“本来我确是不知什么凤凰琴的下落,只是前几日我才想明白,寇人杰临终曾在我手心中用血留下线索,告诉我凤凰琴就在那个寇人杰和殷松等同归于尽的土地庙中,那庙的后院里有口石井,凤凰琴便在井中。”
小云笑道:“傻哥哥,你告诉我这个做什么?”韩江奇道:“江湖上人人对凤凰琴的下落都十足好奇,你却不想知道么?”小云道:“我当然想知道。我还记得那天晚上你给我讲在土地庙的故事,说道风英娘施苦肉计骗得寇人杰的信任,而寇人杰临死时却告诉了她凤凰琴的下落,现在凤凰琴岂不是早在风英娘手中了?”
韩江道:“这是不假,寇人杰并未告知风英娘凤凰琴真实所在,只是试探而已,果然风英娘当时便现了原形。”小云笑道:“那你是不是也告诉我一个假的,试探于我?”韩江正色道:“小云妹妹,我知道你是在说笑,但我已说了,无论如何,我绝不会欺瞒你的。”说这话时,隐隐升起一种不妥之感。
但为时已晚,小云出指如飞,点了韩江“灵台”、“巨期”、“关元”三处大穴,韩江只觉胸腹间一阵剧痛,登时跌倒在地,睁大了眼睛看着小云,正想问她为何如此,哑穴又被一脚踢中,而踢自己的却是一个白面青年,容貌俊美,锦衣劲装,却不知何时进来的。
那锦衣青年蹲下身,仔细看了韩江一阵,忽然一掌掴在韩江脸上,恨恨地骂道:“便你这样一个穷酸臭小子,居然也对我的小云存着非分之想!”说着,起身又是一脚,将韩江踢了好几个跟头,韩江顿时头脸俱破,口鼻间鲜血长流。小云忙叫道:“小王爷不要打了,需留住他的性命。”
韩江还根本来不及思考前后因果,只听到这句话稍稍心安,蒙蒙胧胧地想:“总算小云对我还有情意,阻止这人打我。”只听那被称为小王爷的青年道:“怎么,小云,你心疼你的韩阿江哥哥么?”小云咯咯笑道:“你这个坏王爷,他哪里及得上你半分,只是留他下来还有用处。”
小云嘴里说出的这一个个字有如半空的霹雳一声声炸响在韩江耳中,韩江脑中空虚一片,又似被堵得满满的,无法分清这一切的真伪,无可奈何地闭上双眼,只听小云道:“小王爷,他虽说出了凤凰琴的所在,但其人素来狡诈,最近又多了不少历练,难保不会有所隐瞒,如果咱们去扑了个空,再想知道真相,还得落在这位韩少侠身上不是?”
那小王爷道:“你说的倒也有理。”小云款款走到韩江身边,笑道:“阿江哥哥,对不住你了,这位是景王爷,单名讳个琮字,和我早就好得很了,没想到你会给我们带来凤凰琴,真是妙之极也。我再告诉你个秘密,倘若有那么一天,你要找相好的女子,千万不要找长安的。”说完,和那景王李琮一起笑了起来。
韩江听她话里之意,若一旦找到凤凰琴,恐怕就要结果自己的性命,只觉身上又有些冷,象是已经回到了那夜里的土地庙。小云又凑到韩江面前,依旧是吐气如兰,但韩江却更觉寒气逼人。小云道:“阿江哥哥,这其实全怪不得我,我爹他只是个小小的御医,我和你说过,长安有权有势者甚众,如果没有出人头地之处,很难快活一世。你本是个全无来路的少年,就不该知道什么凤凰琴的,偏偏你为人又实诚可靠,到长安来为那孩子求医,还不知就是到了一个最大的是非之地,不撞在景王和我的手里,迟早也会栽在别人手中。等我们取到了凤凰琴,在长安就能如鱼得水,说不定到时候,整个天下都是景王的呢,你说,那该有多好!”
一旁的李琮不耐地说道:“别和这小子罗嗦了,咱们还是越早出发越好,上面石屋里那两个男女如何处置?”小云道:“柴叔叔和齐嫂么?总不能放他们会我爹那儿去,我爹知道了会暴跳如雷的。”
韩江虽然酸楚已极,但此时静心想来,对刚才的种种蹊跷也都了然。小云进了石屋后就出手偷袭柴思南,正好柴思南毒劲未消,武功反应上大大打了折扣,而且对小云可谓毫无戒心,因此很容易被偷袭得手。他听到第一声的木桶倒地就该是柴思南遭袭后故意碰倒的,想提醒自己,但小云应变奇快,便自言自语地说是自己不小心所致,在地室里听来,可谓天衣无缝。孟绿枝进石屋后或许是怕柴思南有诈,又用那木桶试探了一下,以断定柴思南的确无还手之力。难怪小云听到第二声木桶响会如此惊慌,但齐嫂却不知为何会在此时出现?
恰好此时小云道:“本来我没想到齐嫂也会赶至,多半是因为昨日我向她询问韩江和柴叔叔这几日在何处引起了她的戒心,因此我出来后她也随后赶到。也正巧孟绿枝在外面替咱们除去了这个麻烦。”
李琮道:“是啊,这个孟绿枝又该怎么处置?这女子长得倒是真标致。”小云哼了一声道:“好啊,你看中她了,快给她松绑啊,最好再送到你们王府里。”李琮嘿嘿笑道:“我的小心肝,你这就吃醋了,到时候你要真做了王妃,醋可有得吃了。”小云也笑道:“谁希罕做你的王妃了,你要求我我还得好好想想呢。”李琮道:“那我是要好好求你的,你总不成真的和这姓韩的跑了吧。”小云道:“呸,越说越没正经了,这样吧,韩江自然是要带上的,孟绿枝适才就被韩江毒倒了,我们说的话她也听不见,若杀了她没得污了手,不如就把她放在这药炉里。柴叔叔和齐嫂二人毕竟是我爹的好友,当然也杀不得,便一同带走吧,好在荥阳并不太远,咱们快马加鞭,两三日内总能赶到。”
韩江又想道:“怪不得头一次我和小云一起进石屋时小云抢先去给柴、齐二人解穴,其实哪里是解穴,分明是又加点了几个穴道,我解穴的功夫又弱,自然无法解开,她稍后便可安安稳稳地套我的话。”
小云又走到韩江面前,柔声道:“阿江哥哥,这引路的活儿又要靠你了,到时候看到凤凰琴,也不枉了行走江湖一回了。”
韩江心中苦笑,知道其实小云他们根本用不着自己引路,而是怕自己耍了心计,想带了自己以免上当。他甚至有一种更可怕的预感,觉得二人凤凰琴得手后也会杀了柴思南和齐嫂。果然小云道:“小王爷,总之在长安,杀了谁都不好,毕竟是天子脚下,若到了荒天野地,杀多少人也不会有人知晓。”
小云和李琮二人计议已定,便将孟绿枝抬入药炉下的暗室,又架着韩江走上木梯。李琮走到石屋门口,打了声呼哨,院墙外翻入数名壮汉,小云和李琮吆喝着让他们从那神农门弟子铺的砖石路上过来,架了韩江、柴思南和齐嫂三人出院。院外已停了两架马车,韩江等三人被抬入其中一辆,小云和李琮则合乘一辆。
鞭响劈啪,蹄声的的。
韩江不禁忆起数日前进长安时也是快马轻车,但当时虽然也狼狈,还不似今日这般身心俱惫。尤其难以释怀的是和小云相处的种种,他至今无法理解看似圆满的美梦为何竟在刹那间成了恶梦,难道一切就是因为那个凤凰琴,他想起“凤凰琴并非吉物”这句话,如今咀嚼玩味之下,似是字字透着辛酸。
车行不知过了多久,车中柴思南忽然说了句:“小莲,你不该到孙府去的。想不到我们两个竟会死在一起,我倒是求之不得呢。”只听齐嫂道:“若不是孟绿枝那妖女,小云和景王此举便决不会得逞,谁说我不该去?听你说来,好似我们真个就要送命了一般,我从小看着小云长大,可不信她下得了这个手。”
韩江也想开口说话,但张了张嘴还是没发出声,知道自己功力弱,哑穴尚未自解。他听得柴思南叫齐嫂“小莲”,料想这便是齐嫂的闺名,又听柴思南语中颇有情意,暗觉奇怪。
马车忽然停下,车帘一挑,小云弓身进来,在三人身上又补了几指,笑道:“本来你们说话解个闷子也无不可,只是怕惊动了一些草莽歹人,耽误了行程。”韩江这才明白她又点了自己和柴、齐二人的哑穴。
小云又转过脸来对韩江道:“阿江哥哥,最委曲的就是你啦。柴叔叔和齐嫂正好互通款曲,你只好干看着。你还不知道吧,柴叔叔思慕齐嫂三十年,齐嫂先是嫁了人,夫婿死后又到了我家,柴叔叔便是为了能和齐嫂在一起才给我爹爹当了家将,你说他痴心不痴心?你会这样对我么?”
韩江此刻听见小云的声音。字字句句都似针刺在心,想着自己若能开言,定会说:“我自然会这样对你。”转念一想,再如此说又有何益,不如反问她:“你当去问问那小王爷会这样对你么?”但无论如何,小云的一颗心似乎只在凤凰琴上,究竟是谁怎样对她想来也不那么重要了。只是奇怪柴思南武功高强,一表人才,用情又如此深切,齐嫂为何会不对他倾心?可是自己第一次接近一个女子便陷入其中,何尝又妥当呢?不禁又记起茅山派供放历代师门前辈灵位和聚议大事的“止水堂”来,大堂的匾额上便书着“静如止水”四个字,往日长辈们反复叮嘱的也正是这四个字,但他自土地庙中遭遇寇人杰后,便再也“静”不下来了,等结识了小云,更是乱了方寸。他不禁疑问,女子们真的都是如此吗?
思绪牵扯,此次下茅山的首要之事又浮入脑海。上次在荥阳遇见的李骥、陆一丹等人如今想必已上了天马山,正在受他们本派掌门人的指点,以便在五月初一拜会式上为本派出头露面,赢下几阵。临下茅山前,掌门师叔便嘱咐他在路上勿多耽搁,尽快赶到天马山,早一日得到闭关的掌门指教,剑法便能精进一步。那日在荥阳他曾和陆一丹交手了几招,应是势均力敌,但自己数日来不曾练习,又不能及时学到掌门的高招,恐怕是要差些了。
不知何时,小云已离开,马车又飞快地奔驶起来,韩江的脑中也似车轮飞快般不知想了些什么,又迷糊了过去,直到再次听到了柴思南的话声:“小莲,你说这是不是天意,让你我能同归尘土。”齐嫂冷笑一声道:“你想死,我还不想死呢。”柴思南道:“小莲,那你可是小瞧了我们这位侄女,我断定她拿到凤凰琴后定不会再留我们做活口,嘿嘿,你要是见到她偷袭我时的爽利劲就会深有同感的。”
齐嫂叹道:“也是我不够心细,竟不知小云何时同景王相好上了。”柴思南道:“这怎么怨得你,各御医收下需照料的病家已让你忙不过来,这几年又怎分得出太多的时间陪伴小云,倒是我枉为葛府护院第一人,也丝毫不知二人来往。”齐嫂道:“多自责备也无益,咱们还是留心伺机脱身要紧。”柴思南道:“这又谈何容易!我已存心观察过,小云行事十分缜密,有老江湖的风范,她也知道你我武功较他们为高,怕不会无故掉以轻心。倒是那景王并非太有心机,是个成不了大器的人物。”
正说话间,柴思南见韩江睁开了眼,便道:“韩少侠,适才小云来补点我二人穴道时,我们都提住了一口气,因此虽仍被点了哑穴,但并不甚重。”韩江仍是无法开言,柴思南和齐嫂还是从他眼中读出了悔疚之色。齐嫂冷冷说道:“小云那丫头说得对,长安的女子是交不得的,我该早告诉你,你这个亏是吃定了。”韩江心道:“莫非他们早看出小云和我……还不是我自己有什么‘非分之想’。”
忽然马车一顿,外面有人吆喝道:“兀那婆娘,拦在路间作甚,寻死么!”立时传来一声男子的惨呼。又有人叫道:“大胆刁妇!”料想已有王府家将遭了毒手。几声呵斥,其中似有小云的声音,夹杂着几下兵刃相交之响。一声凄厉的尖叫后,车内三人只觉车顶上有人踏过,便再没了声响。
稍过了一会儿,外面传来小云的声音道:“死尸且装入麻袋中,莫再耽搁掩埋了,速速上路要紧。”马车又行进起来。
谁知走了不久,马车又是一顿,有人高声道:“请问这路客官,是否曾见到有个疯癫的妇人过去。”有人答道:“可不是么!沿着官道飞跑下去了。”问话之人道了声谢,一阵蹄声响过,向马车的来路奔去。
柴思南自言自语道:“这个声音怎么好生熟捻!”心里巴望着有人来捣乱一番,或许能前途大变。看着无奈的韩江,柴思南略感惭愧,说道:“韩少侠,我受托照应你,本来大可不辱使命,没想到……嗨!”长叹一声。韩江心头一动,只觉柴思南这样的语气十分地熟悉,仔细一想,寇人杰临终前似乎也曾说“本来大可不辱使命”,柴思南不就是葛修一的一个家将,又还有谁给他什么“使命”?那寇人杰背着凤凰琴闯荡,又算是什么“使命”?眼下倒是个好机会向柴思南询问一下暗中关照自己的究竟是什么人物,但苦于开不了口。柴思南又道:“韩少侠得到几位御医的精传,若假以时日,定能有所成就的,可惜被小云这么一折腾,嗨……”又长叹了一声。
齐嫂再次冷冷打断道:“你这个人想是真的老了,怎么说话如此悲戚戚的,我便不信我们三人都会毙命于斯。”柴思南道:“小莲,你虽久不在江湖上走动,也该知道只要牵扯上凤凰琴,什么险恶之事都会发生。”齐嫂道:“事在人为,只要在赶到那土地庙之前,我们其中一人能冲开穴道,景王、小云和那些家将便奈何我们不得。”柴思南道:“那是自然,本来以小云的功力,你我当能冲开穴道,只是葛先生家传的点穴之道,在运气和手法上有独到之处,点一穴而牵数脉,而且其脉流并非简单的手足十二脉、奇经八脉、却是葛家家传的小子午脉学,更有许多的繁复讲究。只可惜葛先生那本《子午脉流》一直放在秘室中,我也一直无法参研。”齐嫂道:“这个谁不知道,你我若学了那子午脉流学,还会被小云那丫头欺负么?”柴思南道:“所以我只是叹惜,若韩少侠在葛府内能多盘桓数日,定能学到那《子午脉流》一书,葛先生让他住进秘室,便是想让他看的。”
韩江心中又是一动,想起当时无事时曾翻看过那本《子午脉流》,也曾专心记忆过其中的穴道气脉,至今仍有印象,便竭力回忆,竟将书中提到的脉流和要穴记起了不少,忙紧盯着柴思南,见柴思南注意他了,又狠狠地瞬了几下眼睛。柴思南心领神会,问道:“莫非韩少侠已看过那书,能记起一些?”韩江又瞬了瞬眼,柴思南心中大喜,忙道:“那你先冲冲哑穴试试。”
话音刚落,马车又停了下来,这次却是几个家将钻入车内,将柴思南和齐嫂抬出车外,只剩下了韩江一人,就在众人进出之间,可以看见外面天色昏暗,已是深夜。外面小云说道:“柴叔叔,齐嫂,二位一直待小云很好,只是小云这次外出不巧让你们遇上。你们二位武功又太高,留着你们总让我提心吊胆的,因此就莫怪侄女手狠了。这里荒无人烟,又有一条河,少不得要将二位杀了,和巨石一并装入布袋中沉下河底,也就没了痕迹。你们看这样使得不?毕竟咱们共处多年,你们最后有什么话,便快快说来吧。”
只听柴思南道:“小莲,我说的不错吧,咱们这位侄女很干练的。我有一句话却是一直想问,小莲,你为何总躲着我,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吗?”小云笑道:“看来柴叔叔真的是痴心一片。”齐嫂道:“我那冤家齐天寿的武功本来高出我许多,但突然暴死时从胸口的刀伤能看出是你的成名兵刃雁翔刀,咽喉却是被我当年的独门兵刃鸳鸯环割破的,而且好多人看见了,众人心中可不都认为是我二人合计谋杀的?”柴思南道:“但当时你我都被迷香熏倒,别人也是看见了的,哪有我们杀了人,还故意留下凶器示人的?”齐嫂道:“但日后我如若从了你,岂不让人觉得其理昭然?当然,早知会有今日,我也不该……不该难为自己的。”语气中已带出从未有过的柔和。柴思南喜道:”这么说,小莲,你原来还是……!罢了,不枉我柴思南一番苦心,今日死也瞑目了!”
车中韩江一边苦苦回忆着《子午脉流》中所述细节,一边试着提气冲穴,但那书已看过多日,无法记得十分真切,只得慢慢尝试,急切间还是无法提起气来。
外面传来景王李琮的话声:“小云,这两个男女罗嗦了许久,也该说得尽兴了。张千,乔仲,你们两个快些下手吧!”
韩江闻言,心中更急,恰好又一次试着提气走脉对了路径,刹那间居然穴道全解。他暗叫侥幸,一头冲出马车,月光下见路边树下站了几个人,其中两人手提着明晃晃的钢刀,便不及多想,奋力拉缰绳兜转马头,重重两掌击在那两匹拉车骏马的马臀之上,那两匹马负痛,齐齐长嘶,发足向路边奔去。树下李琮、小云和众王府家将都是一惊,那马车来速极快,其中离得近的两个家将不及躲闪,已被惊马撞倒。
韩江因不会驾车,只能在车座上勉力拉着缰绳不让双马踏上柴、齐二人,一抬头,空中两个人影双双向自己扑来,却是小云和李琮。韩江情急之下,一缩身滚下了马车,正倒在柴思南身边。他因记起了小子午脉流的走向和要穴,忙出指在柴思南身上一路点去,大约点了十七八个穴位,背心突然被一掌击中,喉头一甜,一口鲜血已吐在柴思南身上,但他手上不停,又点了两下,柴思南忽然“嘿”地发声喊,一跃而起,双掌各递出一掌,已将攻至的李琮和小云挡下,又双脚连环踢出,把刚才自背后偷袭韩江的一个王府家将远远踢飞。韩江趁机飞快地为齐嫂解穴,但甫受重伤,已有些气力不济,点了多下才得解开。
齐嫂一起身,小云已知不妙,叫声:“景王千岁,咱们不玩了!”掉头便向那辆停在路边的马车跃去,不料刚上了车,又直直地飞了回来,重重地摔在地上。李琮紧跟着跃上马车,也是一模一样地飞回落地。几个家将惊得不知所以,怔怔地看着那辆马车。
此时,缓缓的马蹄声响起,只见刚才两匹被韩江弄惊的马不知从何处又拉着那辆车规规矩矩地返回原地,车座上却看不到一个人。众人均想道:“这两匹马难道中了什么魔法不成,怎么如此听起话来?”虽然朗月高照,但四下静悄悄的,阵风拂过,树影婆娑,众人仍觉背脊上生生地冒出寒气,均觉得惶恐。
还是小云先叫道:“车中何人,鬼鬼祟祟地弄什么花样,这可是景王府的马车,你们的胆子也忒大了吧!”只听前面那辆李琮和小云乘坐的马车中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边说边不住地咳嗽:“呸,呸,呸,老爷子我窝着身子好一阵子了,才直起身子想舒坦一会儿,你们又想回来,咳,咳,使不得,老爷子我上了岁数,看不得人搂搂抱抱,打情骂俏,咳,咳……”
众人心惊不已,原来这老头在车中已躲了一阵,小云和李琮武功均不弱,竟然都没有觉察,料想二人在车中打情骂俏是免不了的,竟然都让这老头看着了。
李琮已准备破口大骂,从后面那辆马车中传出一个少女的声音道:“呸,呸,呸,老头子你为老不尊,怪不得自己执意要躲入前面那辆马车,却是有好风景看,倒让我守着三个动弹不得的人。”
柴思南和齐嫂心中也是凛然,没想到自己的车中竟然也一直藏着一个人。柴思南凝神向那马车望去,见有一道细细的绳子套住了缰绳连入车中,显然并没有什么魔法妖术,只是马车中有人躲在车中驭马而已。
最觉吃惊的还是韩江,因为他听出这声音正是那在金枪王天梁府上将王家的蹊跷之事描述得详细备至的神秘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