厅上众人只见一个胖大的身躯在圆志大师身后,对那一掌并不理会,却向上一个纵身,以极其怪异的姿势从圆志大师的头顶上鱼跃般飞过。韩江心头一凛,来的正是宇文无妄!
宇文无妄仍是前日的装束,圆面无须,连面具都不曾脱下,腰腹间用以充胖的物事也还在。奇怪的是他目光散乱,精神不属,口中“荷荷”有声,似是兽喉一般。韩江心道:“他疯了么?”忙闪身避到身边一根厅柱之后,但宇文无妄似是早已认准韩江的所在,双臂箕张,直扑向那厅柱。韩江忙至腰间拔剑,却抓了一个空。原来昨晚在密道里歇宿时自己已将长剑解下,一早急匆匆跟着葛修一出来,竟忘了带上。眼看宇文无妄右手已将抓住柱后的韩江,葛修一和独孤鸣一左一右,一人出掌,一人出脚,袭向宇文无妄后心。宇文无妄身形稍纵,双腿在空中一分,却是后发先至。葛修一和独孤鸣经验老到,知道若不收招退回势必受伤,只得双双回撤。韩江明知敌宇文无妄不过,奋力向后一跃,已到了北墙边。宇文无妄如影随形,韩江尚未站定,双肩已被宇文无妄双手紧紧抓住,动弹不得,只觉胸口似被重物压迫,呼吸都甚是困难。
葛修一和独孤鸣此刻虽欲再出手阻拦,但韩江被宇文无妄紧紧按住,肩骨已被捏得发出咯咯之声,他们怕一出手反而害了韩江,因此只能大声喝止。小云早想助韩江一臂之力,但因抱着羽儿,只得徒自着急,却帮不上半点忙。
韩江只觉宇文无妄原本散乱迷蒙的目光忽然变得炯炯有神,紧盯着自己,不知为何,心头忽然一阵难过,心想自己武功太过低微,终于在这许多人面前大大现眼,尤其是让小云看到了自己这般狼狈情形。但转念一想,七大御医已同意倾心为羽儿疗伤,虽然这一切来的蹊跷,但总算一大心愿已了,自己问心无愧,又怕眼前这个疯子作甚?想到此,一股傲气陡生,双眼透出不屈之色,直视宇文无妄。
只见宇文无妄双眼中原本的凶狠恶毒之气渐渐收敛,慢慢竟变成了恐惧,紧攥住韩江肩膀的手也在微微发颤。韩江心念一动,知道宇文无妄必是真的癫狂了,便勉强开口道:“你……到……底是谁?”宇文无妄闻言似是更为惊骇,双手顿时松开韩江,登登登向后退了数步,又象是自言自语,又象是问韩江道:“你……我……到底是谁?”韩江立刻觉得轻松了许多,胸口不再似刚才那么憋闷,又想起宇文无妄那可恶的“幻语真言术”来,童心顿起,竟忘了对面之人一拳就能将自己击飞,露出亲切的微笑,柔声慢语道:“告诉我,你到底是谁?”宇文无妄看着韩江的微笑,听着韩江的问语,双目更为迷乱,呆呆地看着韩江道:“老夫知道你的伎俩,老夫……哼哼,你……你要老夫怎样?”
韩江暗叫有趣,仍是微笑道:“你从哪里来,就回哪里去,我要你回皇宫去,到皇上身边去。”宇文无妄身子一震,口中嗫嚅道:“不错,我要回皇宫,回到皇上身边,不得延误!”说到“不得延误”时竟变得生嘶力竭,便在叫声中飞奔而出,门外那些家将尝过他的厉害,也不再徒劳阻拦,看着他奔出院门。
葛修一转头问韩江道:“这人是谁?”韩江尚未答言,独孤鸣先开口道:“从他的出手还看不出是宇文无妄?老兄已和他熟识了二十年,今天怎么不认了?”葛修一一怔,回嘴道:“是他?是他,不过你多半也是听到‘皇宫’、‘皇上’什么的才想了起来。再者我又没问你,你又张扬什么?”独孤鸣哼了一声,不再和葛修一纠缠,自言自语道:“但不知他为何疯成了这个样子。他一向沉稳内敛,内功又及其深湛,却是古怪至极。”又向韩江道:“韩少侠,老夫担心还会有高手前来骚扰,不如将孩子留下,你还是避一避的好。”
韩江虽莫名其妙地吓退了宇文无妄,但被捏过的肩头仍隐隐作痛,刚才那一惊也受的着实不小,因此只得点头应允。独孤鸣看着小云道:“云丫头,你带着韩少侠去吧。”小云将手中羽儿交给廖荻萍,冲韩江一笑道:“韩……韩少侠,请随我来吧。”小云本想叫“阿江哥”或“韩江哥哥”的,但终究是少女心思,觉得当着许多人面这般称呼韩江多少显得太亲热了些,便又改口称“韩少侠”,韩江却只当是小云在有意无意取笑自己,想起刚才的狼狈情形,不禁面烫耳热,羞愧难当,强打精神和众人道了别,垂头丧气地跟在小云身后出了前厅,向后院走去。
小云已看出韩江有些怏怏不乐,轻声问道:“阿江哥,你不舒服么?”韩江听到“阿江哥”三个字,心情顿时舒畅了不少。他原本甚是好强,不愿轻易认输,但因已将小云视为极亲切之人,所以也不想隐瞒:“我是怪自己武功太过低微,被人一招擒下,连还手之力也没有,故而有些心灰。”小云咯咯一笑道:“我当什么事呢!你们茅山派的剑法在武林中很有名啊?你的武功也不差啊?那宇文无妄是宫中数一数二的高手,你看我爹爹和独孤叔叔两人一起出手,也被他一招就迫退,何况他疯了以后,武功似又高了许多,因此你大可不必心灰。”
韩江听小云这么一说,羞愧之感稍减,抬眼看看小云,见她一脸纯真,一双解语明眸也看着自己,心中一甜,说了声:“谢谢小云妹妹,咱们走吧。”
两人走到那假山之前,假山门又自动移开,韩江特意四下寻视,却怎么也看不到那什么“柴叔叔”,便跟着小云进了暗道。两人走到葛修一的小屋门口,韩江又坐在了地上,小云笑道:“阿江哥,爹爹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你可以进爹爹的小屋里坐坐。”说着,已推门而入。韩江走进那小屋,见地上杂乱地摊了一地的书,要找个插脚之处都难。小云摇摇头,对韩江道:“爹爹一遇难题就是这般乱无头绪。你就在屋里坐吧,若闷得慌,就随便翻翻爹爹的医书。我还要到前面给爹爹打下手,这就告辞了。”
韩江满心希望小云能多留一会儿,但自然说不出口,只道:“小云妹子,为羽儿治病可要有劳令尊和你了。”小云笑道:“我可帮不上什么大忙,爹爹一人之力怕也治不好羽儿,可他又不愿别的御医插手,我会多劝他的。”又向韩江粲然一笑,出门而去。
小云走后,那张嫣然笑脸又在韩江脑海中逗留了良久。
韩江回过神来后,觉得百无聊赖起来,唯一可以解闷的看来也只有翻翻葛修一散乱在地上的医书。随手拾起一本,见封皮上画着一个赤裸人体,人体上标着一些黑线,做了一些记号,书目却是《子午脉流》。韩江在茅山已学过点穴和气功导引之术,此刻翻开这本册子粗粗一看,却发现其中讲的气脉之学繁杂无比,这才知道自己对此所知何其有限,怪不得被宇文无妄点了穴道后自己竟毫无思路。一想到对自己的武功进展能有裨益,韩江便耐下心来对此书细细研读。茅山派的长辈们曾教弟子们识字读书,但并不鼓励他们博览群著,以免他们心思分散,不能专注练剑,因此韩江虽通文墨,但读书有限。好在这本医书讲的是他有些基础的穴脉之学,韩江读起来并不生涩。
此书所述的经络脉学远较一般习武之人所学的深入细微,韩江对那次无法解开被宇文无妄点的穴道之事耿耿于怀,因此看起此书来格外仔细,加上他记性极佳,反复记诵之下,已将许多复杂的气脉走向和副穴记在心中。此书还有如何助病家牵引病气之术,韩江看了看其调气运气之法,和自己所学也是大相径庭,便试着书上所述之法提了提气,果然有些伸缩自如之感。
也不知过了多久,传来了一阵轻轻的敲门之声,听敲门的声音象是一名女子,想必是小云到了。韩江心头一阵欢喜,跳起身去开了门,却见门口站着的是女御医廖荻萍。
韩江一声“小云妹妹”险险没叫出声来,对廖荻萍的出现自是大感意外,微微弓身道:“原来是廖先生。多谢廖先生为那孩子尽心诊治,但不知有何吩咐。”心中奇道:“这廖先生怎能随便出入葛先生的秘道?”
廖荻萍笑道:“韩少侠客气了。小女子前来,不为别的,倒还是那孩子的事。韩少侠这一天来对葛先生恐怕也有所了解,他为病家治疗时最听不得别人的意见,因此这次为那孩子疗伤,只怕其余几位御医还是插不上手。小女子看韩少侠目光聪慧,便有一奇想,欲将小女子这些年来在医学医理上的一些浅薄心得向韩少侠提一提,等葛先生开始为那孩子治疗时,韩少侠或许能对葛先生有所启示。”韩江不知这提一提是何深浅,便道:“廖先生一片诚心,韩江感激不尽,但我毫无医学根基,短短数天,怎么可能对葛先生有什么启示。更怕愚笨不堪,辜负了廖先生一片好心。”
廖荻萍心中暗暗吃惊:“这少年貌不惊人,背景泛泛,怎么两句话却说得如此得体,看来我说他‘聪慧’二字倒不为过了。”笑道:“韩少侠过谦了。这灵素之学入门本不甚难,若有心为之,总能有成。小女子曾将日常积累的一些心得记录成册,自认为可为初学者指一便捷门径,也可为素有经验者设商榷之题,韩少侠若不嫌低劣,不妨在无聊之时翻阅一二,说不定能有所获。”说着,从袖中取出一本薄薄的册子递给韩江。韩江见廖荻萍一番诚意,也不便推脱,忙谢过收下。廖荻萍又道:“下次应有见面之时,韩少侠若有任何疑问,可记下与我商榷。不过,此事请韩少侠千万莫向他人提起。”道过别,转身出秘道去了。
韩江仔细斟酌廖荻萍所言,觉得确实在理,刚才在前厅已能看出葛修一意欲独行其事,自己一手将最难治的羽儿调理好,但是否能成功却殊无把握,便低头看手中的那本册子,见封皮上写着《内经细要》四个字,翻开后是密密麻麻的娟秀小楷,看得出是女子手笔。
韩江读了几页,只觉得此书写得的确精辟无比,自己虽然对医道只略知一二,但几页看下来,对繁杂的医学已有一清晰轮廓。书中提到的一些经典医著,如《素问》、《灵枢》等,韩江在葛修一屋中分别找到,对照而阅,竟也有了不少领悟。
正看得入神,又听得有人轻轻扣门。韩江忽觉腹中有些饥饿,想必这次该是小云来领自己去吃些东西。谁知打开门一看,外面站的却是“七大御医”中最年轻的御医顾伦。
顾伦看了一眼葛修一杂乱无章的小屋,并不走入,正色对韩江说道:“韩少侠,这半日来我们在前厅为几位病家诊治,均颇顺利,唯独韩少侠带来的孩子羽儿,我等至今无甚进展。”他见韩江略有失望之色,又道:“其实若我等齐心协力,倒也不至于无计可施,只是……只是葛先生有些一意孤行,绝不容我等插手,却是让我等难堪至极。羽儿所中之毒掌,本来若能以在下家传之‘三星联针术’或‘五星联针术’试针,可将毒气如抽丝般化去,虽是慢些,却大有裨益。”
韩江道:“那让小子再求求葛先生。”顾伦忙摇首道:“使不得。韩少侠若这般直截了当地开口,葛先生自知是我等有了怨言,以其如此固执之个性,更不会让我等相助了。在下想来想去,不如将针法穴位都高知韩少侠,您只需每日趁葛先生不在府时给羽儿针上半个时辰,定会见效。”韩江忙道:“不瞒顾先生,在下对针灸一道可谓一窍不通,倘若进错了针,岂不反而害了羽儿!”顾伦从怀中摸出一本小册子道:“韩少侠不必顾虑,我已将如何认穴,如何进针之法详记于此,我看韩少侠资质聪颖,定能学成。”又从怀中取出一个长形小锦盒道:“这里是一套金针,韩少侠可用来在自身上试针。不过此事万不可让他人知晓,韩少侠切记。”
顾伦说完,和韩江拱手作别,匆匆出秘道去了。韩江心中苦笑,只因葛修一为人倔强固执,害得自己多出了许多功课。好在近来别无他事,多学一门技艺也无不可。他原本认为以“七大御医”医术之高,自会手到病除,没想到会有这么多波折,羽儿的病会如此难治。
翻开顾伦所赠的医书,见其中细述了所谓的“三星联针”及“五星联针”。世上郎中操金针之术者均知联针法,即针多穴而医一疾,但顾伦这家传的联针术却有与众不同之处,大胆地采用透穴之法,往往一针透两穴甚至多穴,这就在手法上有了精微的讲究。
正翻看间,小屋门被轻轻推开。来的正是韩江已惦念了多次的小云,而且果然提了一个食篮,只是脸上常有的笑容隐去,显得闷闷不乐。
韩江忙将小册子放入怀中,起身道:“小云妹妹,你……你总算来了,我……倒是有些饿了。”小云看了一眼韩江,似是心情舒畅了些:“原来你不是……你只是想吃的了,是不是?”韩江略略失望,但见小云一下子红了脸,低下头去,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心事,过了一会儿才轻声道:“阿江哥,咱们一起胡乱吃些吧。”从食篮里取出两双玉箸,两只盛满了白饭的银碗,摆出几盘荤素菜肴,两人坐在地上,相视一笑,便下箸吃饭。
默然无语了一阵,小云忽道:“阿江哥,记不记得昨晚你曾招呼我和你一同进餐来着?”韩江笑道:“才过去一天,怎么不记得?”忽觉也就这一天之内,自己仿佛已和小云走得很近。想起小云刚才不甚畅怀的样子,便问道:“小云妹妹,刚才见你进来时愁眉不展,可是今日有些不顺心之事?”小云道:“可不是,爹爹总不愿听其余几位御医的治法,只坚持说羽儿太过幼小,不能妄动妄试,但自己的几套法子都未能将那掌力引出。我劝了几次爹爹都不听,故而着恼。”
韩江心头一热:“小云妹妹,多谢你一直为了羽儿想。”小云盯着韩江的眼睛看了一下,又红了脸,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说道:“是啊,我……是一直想着……羽儿的伤。”韩江见她这般神态这般话语,心中更暖,只觉得能和小云这般面对面地坐着,即时一辈子困在这秘道也好。
用罢饭,小云收拾了碗箸,起身离去,说是一会儿便转来。韩江也出了屋,在秘道中缓缓踱步,想着小云适才的娇羞之态,心旌不住地摇来荡去。忽觉有人在肩上一拍,似是将自己从梦中唤醒。回头一看,见是一位从未见过的老者,年纪和独孤鸣不相上下,一部黑黝黝的长髯,意态潇洒。
韩江暗惊,难道有人竟闯入秘道来了!”随即便担心此人是否趁小云出入秘道之际闯进来的,小云不知受伤没有,忙道:“尊驾是……”那老者淡然一笑:“在下柴思南,慕韩少侠之名久矣!”韩江这才知道来的正是小云口中的“柴叔叔”,便作揖施礼:“不敢,不敢,柴先生有何指教?”柴思南道:“指教不敢当,但有一个去处,想请韩少侠无论如何要跟老夫走一遭。”
柴思南谈吐和蔼可亲,但语气中也有一种让人难以抗拒的威严。韩江知道自己处境极是微妙,因对柴思南不甚了解,怎能轻易跟从?柴思南想是看出韩江心思,笑道:“韩少侠现在出头露面确须谨慎再三,老夫已经想好,还得麻烦韩少侠稍事易容改装。此事葛先生不会知晓,但对韩少侠绝无害处。”说着,取出了一身武人的服饰,又取过一张面具,说道:“老夫在葛府十余年,与葛先生如同心腹,更是看着小云长大的,韩少侠便请信我一次,此次出府十分重要,但不会多做逗留,将尽快赶回。”
韩江曾听小云谈起,柴思南武功极高,心想自己真若执意不从,他未必不会强行逼迫,何况葛修一既然如此信任于他,他自然不会对自己有任何出格之举。想到还能再回来见到小云,韩江便点头答应。
换上了那身家丁服饰,又套上了自己极为厌恶的面具,韩江跟着柴思南出了秘道,径向外行。出秘道后才知原来已至黄昏时分,在院中偶尔遇上一二紫衣家丁,看到一个平平常常的中年武人跟在柴思南身后,也都未多留意。两人上了两匹快马,向城南驰去。柴思南对长安城中的道路自是熟捻至极,专拣僻静的小路穿行,不一会儿两匹马就停在了一扇木门前。
柴思南轻扣木门,立刻便有个童子来应,一看是柴思南,笑道:“先生正在等二位呢。”便请二人进院,韩江见这个院子似是连后院都没有,只几座青砖平房,地上密密麻麻种了不少草木,却看不到春花灿烂。整个院子和葛府无法相比,料想这户人家的主人定没有御医这样的来头。
那童子领着柴、韩二人到了左首房前,轻声向屋内道:“先生,二位到了。”未等里面答话,已推开房门。韩江向屋内一瞧,一个古稀老者迎出,正是老御医王焘。
韩江隐隐觉得此番由柴思南带着来见王焘,多半是王焘又要传自己一些医术,以便能辅助葛修一治愈羽儿。果如所料,王焘请二人落座后道:“韩少侠,今日在葛先生府上老朽提议各御医合力为那羽儿治疗,却被葛先生当堂抢白严拒,因此,嘿嘿,其余几位御医虽有心智出力,却无路可为。不知韩少侠近日可有空闲,老朽这里有些多年的笔记,韩少侠可拿去看看,或有所悟,能弥补葛先生不曾考虑周全之处。”韩江心道:“这些御医都拿出自己多年的心得,似是有意栽培于我,难道真的就是为了让我给羽儿治病不成?却是蹊跷得紧了。”但想到自己能在长安受到如此礼遇,原本就是蹊跷无比,再多一桩也不足为奇。
王焘见韩江一阵迟疑,又道:“其实这医道和你们练武相似,你们练就高明剑法,便可行侠仗义甚至护国安邦,而医道学成,解人疾困,可不是殊途同归?韩少侠为一素不相识的孩子奔走千里,实已有了‘医心’,若能兼有‘医术’,定能造福民间,也是莫大的善事。”韩江忙道:“多谢王先生看重,只怕小子不才,又毫无根基,辜负了先生厚望。”王焘道:“韩少侠客气了。”
那童子捧来了一个方方的木匣子,王焘道:“韩少侠请过目。”韩江打开那匣子,里面是厚厚一叠书,封面上写着“外台秘要”四个字。王焘道:“这是老夫数十年搜集的各种治疾良方和手段,甚是齐全。”一旁柴思南道:“在下初时以为王先生是要传韩少侠外科骨伤之术,没想到王先生竟已博众家之所长并立于文字,衷心佩服。”王焘道:“柴先生应该知道,长年来我们这几个御医因各擅所长,难免会有些门户之见,以顾先生之父顾老御医为例,甚至认为百病皆是以针灸疗之最为有效。实则各位医家均有其过人之处,医理脉学,针灸气功,若能一举通之,才可称为大医。只可惜老朽过去数十年来一向自负百病皆可一刀除之,直到后来廖先生给老夫做侍御医,其精深的医理经学常能令人茅塞顿开,有拨云睹日之功,于是老朽便开始留意各类医术医方,二十年来始有小成,整理成册,便是这《外台秘要》,韩少侠可算是第一位阅者。至于老朽这点薄技,都记在这里了。”说着,又从小童手中接过一本薄册,递给韩江。
韩江见那封皮上书着“千斤刀”三个篆字,心中感激,只觉王焘所言确实让自己颇有触动,若能成就一高明郎中,以后再遇上象羽儿这般急需救治之人,便可助以一臂之力,眼下既然有此机缘造化,自是欢喜之至。
正欲再三谢过王焘,忽见柴思南一扬手,似是掷出了什么细小暗器,窗纸发出轻微的“吃吃”两响,窗外有人“啊哟”了一声,显然已被暗器击中。韩江暗暗叫好,轻声问道:“柴先生,来的是什么人?”柴思南神态自若,心头却是凛然,暗道:“能跟踪而至的定非庸手,刚才窗外之人呼吸沉重,武功平平,看来只是前来试探的,还有高手在外窥伺。今晚莫不是我疏忽了,低估了这些想为难韩江之人的身手。”忙打手势示意韩江不要多言,拂袖一挥,已将屋内两根油烛的烛火打灭。
韩江见他熄灭烛火的手法似比晁十三还要干净自如,心中佩服,想道:“这又是经验之学了,若屋外有敌人,自应熄灭了屋中烛火,以免吃了敌暗我明的亏,晁十三和柴思南这样的老江湖均是这般做为,下次我遇上了这等情势,定当依法施行。”但又想起自己武功泛泛,若真有高手来到,自己尚未反应,对手怕就已杀入屋内了。
王焘和那小童从未经过这般场面,自是吓得大气也不敢出一口。
片刻之间,屋内屋外,寂静无声。柴思南心中已有些后悔,自己本想成全一桩好事,才冒此风险带韩江赶至王焘府上。王焘本欲给韩江提纲挈领一下医林入门之题,并示范一些外科的刀法,故需费些时辰,在葛府多有不便,谁知竟被高手跟至,自己多少有些忐忑不安。
柴思南敛息倾听屋外动静,再无异样,显然来人也忌惮柴思南武功了得。又沉默了一会儿,还是外面有人忍不住哈哈笑了两声。韩江听这笑声似曾相识,但又一时想不起来。还是柴思南极轻声地嘀咕了一句:“居然是他,当真扎手得紧。”这“扎手”二字才让韩江记起这发出笑声之人正是在王天梁家中见过的“笑里金针”卢须于。
卢须于又哈哈笑了两声,因无人搭腔,想是自己也觉无趣,高声道:“柴兄这‘玄铁飞针’之技绝妙得紧,看来已是直逼区区在下这‘金丝飞针’的薄技,高啊,哈哈,高。”韩江心道:“他语似称赞,实则是说柴思南的‘玄铁飞针’尚不如自己的的‘金丝毒针’,只是想激柴思南出屋现身。”柴思南不知屋外虚实,自不愿冒然现身,便也提声道:“原来是卢兄,近来买卖是否不佳?王老先生可是长安城里有数的清风人家,您怎么找到这儿来了?”卢须于干笑道:“柴兄在长安的年头是长了些,怎么京城里上至朝堂,下至市井的虚衍之气沾染了一身,当着在下这明白人之面装起糊涂来了,哈哈,可笑。”
柴思南冷笑道:“不敢当,这虚衍二字,柴某和卢兄相比确是自愧弗如。不过以卢兄一人之力,想让柴某以实相待,怕也不容易吧。”卢须于尚未答言,外面另一个声音已叫将起来:“你们两个婆婆妈妈好不腻烦,让老子在此傻耗着,老子不干了!”韩江一听这声音,登时头大如斗,知道今晚又是凶多吉少。此人正是华师澜!
华师澜话音一落,“喀嚓嚓”一阵响,窗格已被击打得粉碎,月光下可见窗外正是华师澜的人影。柴思南已迅急无比地到了窗前,早已抽出的单刀挥出,只一招便将华师澜来路封死,随即又纵身到了房门前。房门这时正好被推开,但并未见人影,却是一条长鞭倏忽飞入。柴思南冷哼一声,单刀急速飞舞成轮,只听“叮叮当当”数响,已将门外射来的数件暗器挡下。韩江心下雪亮,知道段明圭必也到了,只怕如此众多的高手前来,柴思南恐怕力有未逮,自己怎能坐视?不再多想,起身跃至窗前,一剑疾刺而出。华师澜刚被柴思南一刀逼退,见段明圭已至门前出手,正欲再次破窗而入,窗内突然又伸出一剑,他险险撞将上去,大叫“不好”,铁杖一招“青龙探宝”直搠向前。韩江早知华师澜力大杖沉,经验老到,绝不会轻易落下风,因此一剑并未使老,轻身一纵,跃上窗沿,又一招茅山派“林隐剑法”中最狠的杀招“恶风折木”,一剑化三式,自侧面疾刺华师澜。
华师澜本知出剑的多半是韩江,因此并未在意,谁料韩江这次变招极快,自己非躲不行,叫了声“好小子”,腾身后退。忽觉旁边人影一晃,扑向韩江,身形奇速,知道是卢须于已然抢上。
卢须于因见柴思南现身门口,已被段明圭纠缠上,韩江自己杀出,料想屋内再无高手,心知时机已到,便纵身而上,伸手抓向韩江前胸。因卢须于来得疾如闪电,韩江已不及出剑,本能地跳下窗沿。王焘那个小童甚是机灵胆大,抄起身边一个烛台,“忽”地仍了过去。卢须于袍袖一挥,将那烛台挡开,便只顿一顿的功夫,忽觉一道沉劲的掌力自屋角袭来,不禁暗暗心惊:“难道那老朽的王御医竟是深藏不露的高手不成?”一个侧身,三枚金针向那掌风来袭处飞去,却如石沉大海。他暗叫不妙,只见一个高大身影已欺至身侧,又是一掌向自己击来,只得再次身形微转,双掌推出,想以“袖里金针”将此人击伤。谁知那人掌力只吐出一半,忽然又闪身到了韩江身前,一拉韩江,自门口跃出。
韩江一看身侧之人,却是峨嵋山普贤寺的圆志长老,心中略宽,轻声道:“多谢大师相助。”圆志尚未答话,卢须于已自屋中冲出,和华师澜两人欺至韩江和圆志身前。卢须于见圆志是个形状凶恶的老僧,也不知他是什么来路,笑道:“大师父藏得好啊!可是也想染指这位韩少侠么?”圆志道:“老衲峨嵋山普贤寺圆志,适才在王先生书屋中的内室打坐清修,听得外面打将起来,便出来看个究竟,免不了要帮着维护地主,多有得罪了。”
卢须于和华师澜早闻圆志之名,也知普贤寺乃四大护国神寺之一,圆志身为方丈,自有不俗的艺业。卢须于刚才在黑暗中对圆志的武功已领教一二,知道至少不在自己之下。他此次和段明圭、华师澜以及另一个武功稍低的山西黄沙帮帮主隋士虎跟踪柴思南到了王焘府内,那隋士虎冒冒失失地到窗前探听,已被柴思南飞针击倒,生死不明。段明圭和柴思南相斗,却已渐处下风,若非他轻功甚高,步法灵活,又时不时有暗器射出,恐怕早已落败。因此圆志虽是劲敌,他也少不得要上前斗上一斗,让华师澜擒下韩江。
想到此,哈哈笑道:“原来今日有幸得见了一位高僧,机会难得,定是要讨教讨教的。”说到“讨教讨教”,身形已骤起,运上九成掌力,向圆志击去,只等圆志出掌相对,他的“袖里金针”便可有机会发出。圆志虽然数十年隐于深山,对卢须于这等恶名昭著者还是有所耳闻,知道他袖中的古怪,矬身运掌,击向卢须于双胁,掌力之雄劲,虽离了两尺远近,卢须于已觉得两肋隐隐作痛,忙提口气贯注全身,同时闪转身形,双掌一合,全力击出。谁知对面圆志的掌力却如江水滚滚而至,卢须于已知自己内力尚不如他精深,双掌难以再强推向前,暗叫不妙之下,身子急速后退,心道:“这老贼秃的功夫似是比江湖上传的还要厉害!”
一边华师澜见卢须于和圆志交上手,也不怠慢,二话不说,举杖直击韩江。韩江使出浑身解数,却只挡了五六招,长剑便被铁杖大力震飞。华师澜哈哈大笑,探手抓向韩江面门,韩江稍慢得一慢,脸已被华师澜触及。华师澜只觉着手处甚是滑腻,竟撕下了韩江脸上的面具,而韩江借机又跳开数尺。华师澜叫道:“这次你逃不脱的!”张臂又上,忽听耳后风声疾响,似是有人扑来,不及回头,铁杖向后一摆,再转身时,见铁杖已将刚才中了柴思南飞针的黄沙帮帮主隋士虎的头脸击得血肉模糊,口中骂道:“你小子乖乖地装死就是,却来暗害老子!”
话音未落,耳中又是风声骤起,尖利如哨,似是一条长鞭卷至,只得舍了韩江,缩首蜷身,一个跟斗翻出,又骂道:“死短命鬼,也来为难老子!”紧接着又是一鞭挥至,华师澜铁杖在地上一撑,跃在半空,人虽躲过,那鞭却将铁杖缠上,用力后拽,华师澜人在空中,无处发力,眼看就要被自己的铁杖带倒,情急之下,只得撒手,落地后连跳数下,远远地避开。正要破口大骂段明圭坏自己的好事,却被眼前景象惊呆,一时说不出话来。
只见段明圭空了双手,在柴思南细密的刀光下闪转腾跃,险象环生。再看院中已多了个半老妇人,手中却执着段明圭的长鞭。韩江却识得这妇人正是葛府的齐嫂,心中大奇。原来齐嫂一来,便突袭段明圭。段明圭独斗柴思南已然捉襟见肘,齐嫂一到,他又被攻了个猝不及防,长鞭鞭身竟被齐嫂抽空探手抓住,恰好柴思南刀又逼来,无奈之下,只得弃鞭闪开。齐嫂夺了鞭,先是一脚将隋士虎踢向华师澜身后,接着又连出两鞭,解了韩江之急。
华师澜恨恨骂道:“臭婆娘,背后伤人!”正想扑上,奈何手中铁杖已失,怒吼一声,径扑韩江而去。齐嫂一言不发,只是长鞭一挥,在韩江身前一扫,顺手反卷向华师澜。华师澜自知徒劳,怕再有所图更增狼狈,只得降下身形,倒退数步,眼看着齐嫂跃步上前,拉起韩江跳出院外。
齐嫂拉着韩江出了院子,各自上了刚才柴、韩二人骑来的两匹马。齐嫂仍是默不作声,在前面领路,向北走了一段,又拐向东行。韩江觉得似是方向有误,便问道:“齐嫂,这不似回葛先生府的路?”齐嫂忽的一勒马,回头瞪了一眼韩江,厉声道:“跟着走就是。”韩江头一次听到齐嫂开口说话,竟是这般冷冰冰的让人反感,本想说:“请齐嫂带我回葛府。”但想到好歹是她将自己从那些恶人手中救出,小云对她也甚是亲近,便强忍不言,但停马不前。齐嫂也不理会,打马前行,走了几步见韩江不曾跟上,掉转头道:“你现在回去可没人救得了你!”丢下这句话,回头继续向前。
韩江登时明白,暗骂自己糊涂。葛府外此刻必然游荡着众多高手,刚才柴思南领着自己易容而出,仍被卢须于等人窥破行踪,若这般冒冒失失地返回,恐怕根本进不了葛府就会成为他人的猎物。一念及此,稍稍感慨自己仍需历练,便又拍马跟上。
两人行了片刻,停在一个宅院之外。墙角有一扇便门,齐嫂下了马,四下环顾一番,确定身周无人,将门一把推开,牵马而入。韩江也下马跟进。一入院中,扑鼻而来一阵清苦之气,令韩江头脑一爽。再看自己身处一极大的园圃之中,除了几条疏径外,满地的各种草木。前面依稀有个池塘,池中也飘浮着草叶。韩江立时明白了几分,悄声问齐嫂道:“这里莫不是御医孙先生府上?”
齐嫂颇为惊愕地看了韩江一眼,似是在说:“你怎么知晓的?”却也不再多言,领着韩江沿小径穿行,走到园中一座石屋前。两扇木门已咿呀推开,果然是孙尚轩从屋内迎出,轻声道:“齐先生,韩少侠,老夫在此恭候多时了!”韩江忙道不敢当,但齐嫂只是点点头示意。
韩江一进石屋,入鼻的是更为浓烈的药草气息,但环顾屋中,除了成卷的书籍,并未再见什么草药。孙尚轩道:“韩少侠初次光临,不知这屋下地室是老夫熬制方药的所在,因此屋中药味甚重,还望包涵。”又问齐嫂道:“齐先生,韩少侠都知道了?”齐嫂果是不喜多话,只摇了摇头。孙尚轩便道:“韩少侠,齐先生日前向老夫提及,葛府已成众矢之的,韩少侠长呆下去只怕会有危险,因此请问请问韩少侠是否愿留在舍下。”
韩江立刻想到的是不能和小云天天见面了,又牵挂羽儿的伤势,便道:“孙先生一片诚意,小子自是感激不尽,只是小子近日来正欲苦读医书,以期能为治好那孩儿的伤势效绵薄之力,不看到那孩儿痊愈,小子势必寝食不安。”孙尚轩一怔,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齐嫂却开口道:“回葛府是万万不能的,苦读医书在这里也是一样,羽儿我会抽身带来见你。”短短三句话斩钉截铁,韩江也只能就范,知道齐嫂和孙尚轩都是全力维护自己,不须再多做纠缠,便谢过二人。孙尚轩喜笑颜开道:“韩少侠有心学医却是再好不过,老夫的侍药童子近日正好回家省亲去了,韩少侠若不嫌低就,不妨助老夫炼熬些丹丸汤剂如何?”韩江知道孙尚轩和其余几位御医一样,欲相授自己制药用药之学,自然一口答允。
齐嫂对孙、韩二人道:“我要出去同他会合,改日再会了。”不再多言,转身就走。此话因来的突兀,韩江愣了一下才想明白这“他”定是指柴思南。正欲向齐嫂告别,她已出屋走得远了,心道:“这齐嫂行事说话如此果断,好多男儿尚不如呢。”突然冒出一个疑问,向孙尚轩道:“孙先生,听您刚才对齐嫂意颇恭敬,可是齐嫂也有什么惊人艺业么?”孙尚轩道:“齐嫂的护理之术自是一绝,她和葛先生也是半仆半友,我们几个御医对他都是很敬重的。”
孙尚轩领韩江从石屋一角沿着一个木梯走下一个地室,地室正中一个大大的火炉,但此刻不在熬药,因此熄着火。地室一角已铺好一张木榻,孙尚轩指着那木榻道:“韩少侠今后便请在这委屈一段日子。”韩江过惯了清苦的日子,对此自不以为意。孙尚轩又告诉他每日早晚自会有人送水来洗漱,一日三餐也会有人端来,放在楼上石屋内。
孙尚轩走后,韩江合衣一头躺下,合上眼,立刻出现的是小云的笑容,他便在这甜甜的笑容中沉沉睡去。
第二日醒来,韩江便开始仔细研读廖荻萍和顾伦所赠的论著,正好楼上石屋内孙尚轩的藏书也极是丰富,他遇到不解之处时,便去翻看《黄帝内经》、《针灸甲乙经》等经典的原文。他资质本就聪慧,专心研习之下,收获自是甚大。孙尚轩下地室来熬药时,便向韩江亲授丹药汤剂的炮制之法,并带他出屋,在圆中四处辨认各类药草的形状。孙尚轩的园圃中种了数千种药草,几乎已囊括天下,韩江细听强记,一天下来,竟也记住了百余种,倒令孙尚轩啧啧称奇。
如此这般三日倏忽而过,这日晚间,韩江正在地室中秉烛细读廖荻萍所赠的《内经细要》,忽觉一只手轻轻搭在肩头。他遽然一惊,回头看时,却是柴思南不知何时已站在了自己身后,微笑不语。韩江忙起身相见,柴思南手中提着一个包袱,递给韩江,说道:“韩少侠,这是上回王先生赠你的医书,那晚你走得匆忙,我这次特来捎带给你。”
韩江踌躇了一会儿,问道:“柴先生,请问,葛先生……葛先生他们可好?”柴思南道:“葛先生这几日又见老了许多,殚精竭虑,每日用半个时辰为羽儿驱病气,倒有四、五个时辰在苦思冥想。加之近日宫中的江德妃重病垂危,七大御医每日至少要抽两个时辰去宫中会诊,更添辛苦,怎么,孙先生不曾向你提及么?”韩江歉然笑道:“说来惭愧,这几日小子只是闷头读书记诵,孙先生每日会下来熬药,但彼此只是谈些药学上的话题,即便孙先生提到了,恐怕小子也不经意忘了。”柴思南道:“说来也怪,当今宫中杨贵妃无比受宠,天下皆知,那江德妃早已失宠多年,就算得了极怪异之病症,也不该让七大御医连续数日入宫会诊,的确奇怪。”
柴思南忽地又想起一事,轻敲前额道:“老夫出来得急,竟忘了给你带柄长剑来。”韩江脸一红,想起那晚长剑被华师澜铁杖震飞,自己这几日专心学医,竟未想过剑法应勤练不辍,不久还要上天马山与其余九大剑派的师兄弟比剑,可不能因此输了茅山派的脸面。柴思南俯身从靴中摸出一柄匕首,递给韩江道:“这匕首你权且拿着以为防身之用,老夫下次来时再将长剑带来。”
韩江连忙谢过,却见柴思南忽然怔了一下,轻声道:“有人过来了。”随即轻舒一口气道:“原来是她。”只见齐嫂从梯上步履轻盈地走下,手中也提了一个包裹,径直走到韩江面前,将包裹递上,里面正是羽儿。韩江一见到羽儿,心头升起一股无比亲近之情,抱在怀中,爱不释手,端详了好一阵子才道:“这几日葛先生可有些进展?”齐嫂冷哼一声道:“前两日倒是有些成效了,可今日葛……葛先生运功时,羽儿却又喷出一口血来,吓得葛先生立时收了手,又不知哪里出了岔子。”
韩江忙去搭羽儿的脉,他虽已熟记各种脉象,但诊脉最是要实践,因此他摸了一阵仍是不得要领。齐嫂道:“你且不必着急,羽儿目前的脉象仍是复杂且多变,你初学乍练,自是难摸清的。”韩江知他说的是实,便轻轻掰开羽儿小嘴,就着烛光看了看舌象,暗暗记下,又将羽儿交还齐嫂道:“多谢齐嫂,烦劳您过几日再将羽儿带来。”齐嫂点点头。韩江有心问问小云近况如何,但话到嘴边,还是没能吐露出来。齐嫂似是看出他欲言又止的样子,只将一双眼睛冷冷地看了他一会儿,还是转身向木梯上走去,头也不会,说道:“我先走一步,你晚些再回府。”却象是对柴思南在说话。
柴思南道:“这个自然。”目送着齐嫂离去。韩江忽然觉得柴思南的目光有些异样,但也只是一瞬间,那种异光又敛入瞳中。柴思南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开口道:“老夫若和齐嫂一同回府,定会引人注意。”韩江奇道:“上回你们二人并未带我回葛府,府外那些高手难道至今还傻等着不成?”柴思南微笑道:“那些黑道中人若知道你不在葛府中,定会在长安城中四处寻找,不久便会找到此处。那日夜间老夫和齐嫂返回时,在路边随便找了个和你身量差不多的乞丐,给他换了套衣服,带他进葛府。我们在门口自然又遭阻拦,幸好府中家人们一起杀出,因此并未有太多麻烦。这样,府外的那些黑道中人认为韩少侠仍在葛府,因此一直逡巡不去。”
正说话间,楼上石屋里突然传来“咚咚”的急促脚步声,显然来人行走甚急且毫无武功。只见孙尚轩慌慌张张跑下木梯,看到柴、韩二人,忽然又止住脚步,神色间似是颇为宽慰。柴思南忙问道:“怎么,孙先生,外面有什么不妥么?”
孙尚轩稳了稳心神,正色道:“没……没什么不妥,只是老夫有一事相求,还望柴先生依允。”柴思南隐隐觉得孙尚轩定是遇上了为难之事,便道:“若有什么柴某能助上一臂之力的,孙先生但说无妨。”孙尚轩道:“多谢柴先生厚意,老夫别无他求,只是今后十日之内,望柴先生和齐先生万勿再到寒舍来,失礼之处只有恳请包涵。”柴思南万万想不到孙尚轩会说出这样的话来,暗暗吃惊,忙道:“那韩少侠看来也不能在此多留了?”孙尚轩摇首道:“韩少侠要留下,老夫确保韩少侠毫发无伤。”柴思南更觉蹊跷,口中却道:“柴某依了孙先生就是。”突然抢上前,伸右手一把扣住孙尚轩的脉门,沉声道:“孙先生究竟意欲如何?”
孙尚轩要害被制,却依旧镇定,缓缓道:“柴先生,此刻您是否感觉手心有一点点麻痒之感?”柴思南一惊,果觉手心微麻,而且这麻痒之感缓缓上行。孙尚轩又道:“此刻这麻痒之感该是上溯到腕关上方三寸处了。”柴思南自有体会,果然是毫厘不爽,心下大惊,厉声道:“孙先生这是何意,快拿出解药,否则柴某只需手上一使劲,你命休矣!”孙尚轩唏嘘一声道:“柴先生不妨用用力看,能否捏碎老夫这把老骨头。”柴思南冷哼一声,手上加劲,谁知运力之下,半条胳膊却立时麻木。他忙又挥左拳击出,但拳头只发出一半,一条右臂却也如同虚脱,哪里还使得出劲,心下惊骇已极。
孙尚轩不费吹灰之力,挣脱了柴思南的掌握,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小瓷瓶,又拉过柴思南的右手,倒出两滴药液在柴思南的手心中,笑道:“柴先生所中之毒片刻即会化去,不必多虑,还望恕罪,只是请柴先生信老夫一次,让韩少侠流在这里。”
柴思南只觉自掌及臂,麻痒之感渐消,力气也逐渐恢复,心想刚才孙尚轩要取自己性命也是易如反掌,可见老御医并无恶意,只是想向自己证明足以保得韩江周全,心想:“一向只知这孙先生是用药的高明,没想到用毒之术也忒是厉害,药毒不分家,我本也该料得到的。”便道:“孙先生,适才是在下多有得罪,韩少侠就有劳孙先生多为照料。”
韩江将刚才一切看在眼中,一时不知该相助何人,此刻终于明白究竟,心中又有些不是滋味,心想自己一个学剑之人却要孙尚轩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老郎中来保护,岂不羞煞人了?看来人还是要有一技之长,若能学到一些制毒用毒之术,倒也不枉。忽又想起茅山派的师门长辈视用毒为邪道,最是痛恨使毒之人,自己真若学会用毒,非惹得师长们震怒不可。
却听孙尚轩道:“留下韩少侠,实是有些要紧的东西老夫迫不得已想快些找个传人。老夫的三个犬子只求仕进,不愿学医,老夫也勉强不得,唯一的一个徒儿凌修也忽于今日早间暴毙。正好这几日韩少侠在药学上已入门径,为人又端正,却是再好不过的人选,因此请柴先生原宥老夫执意让韩少侠涉险留下。”柴思南已明白听出孙尚轩是遇上了极为棘手之事,那凌修的暴亡也蹊跷,便道:“既然如此,何不让在下也留下,孙先生毕竟不会武功,若来了强敌在下也能替孙先生抵挡一下。”孙尚轩迟疑了一下道:“这本是极好,只是此乃老夫的私事,因此一直羞与请柴先生相助。”
柴思南看了一眼韩江道:“孙先生如此说就太见外了,您只需遣一名家人往葛府去通报一声。”孙尚轩道:“亏得柴先生及时提醒,老夫正欲遣散所有妻小、家人,此事定得速行。”说完,急匆匆沿木梯而上,返回石屋。
过了小半个时辰,柴、韩二人只闻得头顶上脚步杂沓之声,似是有多人进进出出,过了一阵子便又安静下来。孙尚轩再次走下地室,向柴、韩二人道:“老夫适才已命人抬了足够多的米面菜蔬,怕是从明日起,我们三人便要足不出户了。”柴思南道:“究竟孙先生遇上了什么为难之事,不知能否相告?”孙尚轩长叹一声道:“柴先生是武林中人,可曾听说‘神农真君’这个名字么?”
韩江想起莫子文告诉自己,当今武林中用毒用药的泰斗便是叫“神农真君”,而那孟绿枝正是神农真君的弃徒。只听柴思南“哦”了一声,随即道:“神农真君的大名,江湖上自然是无人不知,莫非孙先生和他有些渊源么?”孙尚轩道:“岂止是有些渊源,这神农真君本是老夫的表兄。”柴思南又“哦”了一声,显得惊讶无比,问道:“柴某虽然从未和神农真君打过交道,但知道他不但用毒用药之术出神入化,武功之高也是深不可测。他的一个女弟子孟绿枝尚未得其真传便被革出门墙,但用毒和武功上的造诣已是非同小可,但怎么孙先生却丝毫不会武功?”
孙尚轩道:“老夫这表兄原来和老夫一同随先父习药,但他的天分却是明显高于老夫,因此也极受先父钟爱。但他后来随一怪客习了一身武功后竟不辞而别,到江湖上厮混,立了‘神农门’自此互相便不再有所瓜葛。”
柴思南问道:“那么令徒凌修之死可也是与此有关么?”孙尚轩叹道:“谁说不是呢!两天前老夫见凌修神采飞扬,似是无比欢欣,便问他有何喜事。本来老夫待他如同己出,他若有什么事,断不会隐瞒的,但这次他却吞吞吐吐,顾左右而言他。老夫因韩少侠在府中,便多存了个心眼。昨日老夫又被召往宫中为江妃会诊,临走时便吩咐家丁们看视好各个门户。谁知等老夫返回时,府中已损了一条人命,却是一名家人在书房的门口被人以毒气熏死。再看书房内已被翻得书籍四散,显然有人进去仔细搜寻过。
“今日早间,凌修跑来见老夫,神色间甚是紧张,对老夫道:‘师傅,看来有恶人想窃取您的什么秘要,害死了那个家人。弟子以为这恶人绝不会善罢甘休,定会再施毒手。师傅若有什么秘要,不妨趁恶人未到前授于弟子,弟子还算强于记忆,只要能将这秘要全文记下,再将其毁去,便可使恶人扑空而来。’老夫对其察言观色,心中大疑,只因老夫生平所学,除了一本《百草千味毒谱》外,已尽数传授于他,他这般冒冒失失地来求老夫传这所谓秘要,定是存心要图这毒谱。”
柴思南问道:“这毒谱很是要紧么?”孙尚轩不住地点头道:“这毒谱记录了老夫的曾祖思邈公以毕生心力搜集研制的三百六十种毒方及解法。这些毒方毒性极强,曾祖恐其流入恶人之手为害生灵,便严嘱祖父及后世不得擅传外人,因此老夫的表兄神农真君最终也不曾学到这本毒谱。
“那毒谱老夫一直秘藏不宣,听凌修如此一说,更犯狐疑,便让他等着,至这石屋取出了一本《百草千味毒谱》,而此毒谱非毒谱,却是本假经。其中记述的药名千奇百错,断然炼不出剧毒。这也是先父生怕有人来偷毒谱而想出的无奈之策。
那凌修一拿到假毒谱,登时喜上眉梢,居然也不道谢一声,兴冲冲便往门外跑。谁知他尚未跑出府门,忽然一个踉跄,栽倒在地,手指向天,嘶声叫道:‘你……你怎么能……’话未说完,已是七窍流血而亡。门口家人正要前去搀扶,忙被老夫喝止。却见一个女子不知从何处飘落,一把夺了凌修手中的假毒谱,回头对老夫笑道:‘孙老御医,是你的徒儿色胆包天,和本姑娘厮混,本来师兄师妹的亲近一下倒也无妨,但本姑娘可容不得他也习成毒谱。’说罢,便一纵身去了。”
韩江和柴思南异口同声道:“孟绿枝!”孙尚轩叹道:“那女子美貌如花,多半就是她了。老夫也曾听到些她的故事,据说她是被神农真君逐出门户的,谁想到她作孽作到老夫头上。好在那假毒谱作得很是巧妙,初看起来每味药均有较深的毒性,但若配在一起几乎无毒可言。孟绿枝拿了这毒谱去,一时半会儿定不会察觉,但只要稍费些时间依样配置,终究会发现这其中有诈。所以老夫要连夜布置。”
柴思南奇道:“布置什么?那孟绿枝武功尚在柴某之下,即使来了又有何可畏,只需小心防着她使出毒来就是。”孙尚轩摇头道:“若只是这孟绿枝一人,有柴先生在,自不必多虑,但只怕来的不止她一人。”韩江插嘴道:“以小子所知,孟绿枝确是常和段明圭、华师澜、‘掘地双煞’等人在一起。”孙尚轩道:“老夫只是想求周全,以防万一,因此准备在园圃中四周各处伏下各类毒药。有些毒撒在地上或喷在草叶之上,只要来人一脚踩上或沾上衣襟,便会自沾毒部位烂至全身;有些毒装在小袋中埋在地下,只要来人一脚踏破便会散出致死之气。石屋的前后更要置毒无数,若等来人真的到了屋前,屋内势必也要充满毒气,你我只需口含解药,便可无恙。这石屋在园圃的正中,料来以孟绿枝的修为,怕是走不到一半就会沾毒身亡,也算为老夫那无辜的家人和糊涂的徒儿报得一仇,除非她背生双翼飞了进来,否则,即便是足登铁鞋,这毒也能将之腐解。“
柴思南听了心下不免震惊,想不到这外表文弱的老御医却有这等骇人的使毒功夫,但心中仍有一事不解,问道:“孙先生真若想回避孟绿枝,只管随在下回葛府清静几日就是,何苦费此心力?”孙尚轩道:“医人需治本,说得险恶一些,若不除了祸根,老夫怕是永无宁日。”柴思南道:“莫非孙先生打算将这毒谱传了韩少侠不成?”孙尚轩道:“正是,老夫唯恐来人死缠不休,早欲将这毒谱销毁。奈何这毒谱倾注了曾祖诸多心血,毁之可惜。恰好这几日与韩少侠相处,对韩少侠为人已了然,便放心欲将此毒谱传于韩少侠。”
韩江听孙尚轩果然是要将毒谱相传,自己正想有一技之长,这种机缘可不是弥足珍贵,忙深施礼道:“承蒙孙先生看重,小子一定不负孙先生之嘱,学了毒谱后决不滥用剧毒。”孙尚轩道:“老夫正是相信韩少侠有此心意。时辰不早,二位若有兴致,不妨随老夫出去布毒。”说着,走到那药炉之前,蹲下身扶着那药炉的底座缓缓转动,地上竟又现出一个地室来,只不过三尺见方,半人多深。孙尚轩俯身进入,从那地室中逐一取出百余个瓶罐,数十个小羊皮袋。三人一齐将这许多物事通统放入两个大麻袋中,柴、韩二人便跟着孙尚轩出了石屋,在黑暗中按孙尚轩的安排,于院中几乎每处都撒下药粉毒液。
等三人完工,远远已听到鸡叫头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