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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战 书

    刀气,在一名年青僧人的四面八方大开大阖,予杀予灭!擎刀者,是八个刀技强横的高手,每一刀所取均是年青僧人的要害:头、颈、肩、胸、腹、背、腿、膝。但,这并不是年青僧人身上露出的破绽,而是八位刀手久战之下,仍寻不着对方的弱点,改而由最直接的方位进刀。年青僧人一身气机贯满僧袍,在刀锋中移身踏步,毫无出手还击的意图,一面竟还垂眉合什,慈悲说道:“诸位施主,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吐语如一气贯之,不见窒滞。八位刀手的刀舞得更急,更狠了。年青僧人叹了一声,这八人的刀势无疑是快疾绝伦,天衣无缝,但落在自己眼里,刀势的一进一退是一目了然,浑无半点威胁存在。而且他更知道,若让这战况继续下去,禅心寺这场纠纷可不易善罢。当下合什的双手倏地分出左掌,探往其中一人的握刀手腕,嗤的一声,一股气机已送进那刀手的右腕经脉,并迅速窜往刀锋,控制着他的刀势。但听当啷啷一串响,刀声四起。其余七名刀手已硬被那人的刀锋横打歪扫,虎口更被震得剧痛难当,不由得都错开数步。那打砸了同伴刀势的刀手也是一个踉跄,倒退了四、五步。心中实在难以相信眼前发生的事。适才气机传来的一刹,只觉握刀的手充满生气,一愣住,手中的刀便是不由自主地敲砸了七名同道的刀锋,彷佛有股神秘的力量主宰着自己和自己的刀。结果,刀阵不攻自破!难道这小僧就凭一股气机,便带动得己方八人的刀碰在一起,弄得一个刀阵溃不成军?年青僧人却殊无特别神情,也不像曾出手过,只是垂眉道:“禅心寺乃佛门清修之地,八位施主何不看在‘僧王’颜面,不再作出打扰。”八名刀手乍闻“僧王”之名,俱是脸色一变。他们都是横行南方的刀客,因日前其中一名刀客被江都禅心寺一位老僧出手惩戒,一怒之下,八人便是联刀上寺,一举就要挑了整座禅寺,教天下人不敢得罪他们修罗八刀。江湖上传言:修罗八刀,赶尽杀绝!今日他们要赶尽杀绝的,是禅心寺。但这年青僧人的出现,却阻止了这场杀戮,更令他们的杀势有那么一点点动摇的,是今天若真的挑了禅心寺,可能会惹来“僧王”的出手。传说中的僧王,武功有鬼神莫测之机。至于他的形相、年岁和事迹,天下间知道的人似乎不多。修罗八刀中的领头者突然沉声问道:“你跟‘僧王’有何关系?”这位年青僧人,晶莹的脸容上一双目光迸出两道流转的异芒,单掌一竖,雪白僧袍有致地起伏着,微微一笑,却不答话。要非他适才以莫名其妙的手法破了刀阵,又带着这股佛门殊胜的气度,修罗八刀恐怕早已一涌而上,那还有闲情跟他对答。但瞧这小僧似乎不屑回话,八刀之首顿时青筋虬突,一怒吼道:“废话少说!动刀见个真章!”一刀便朝这小僧斩杀过去。刀锋划处,不偏不倚,显已达到刀势的平衡。修罗八刀的首座有这番修为,在武林上来说,已是十分难得了。其余七名刀客受气机感应,也是七刀齐发,一时刀气弥漫全场。霍霍刀声中,但听年青僧人发话道:“诸位施主,不知这番纠纷要如何才能了局?”一名刀客狂笑道:“先杀你这小秃,再进寺宰其他的老和尚!”一边还运刀砍劈,势道凶猛。“不如这样罢!”年青僧人仍是那派恬淡闲静的态势,又是一个朗然发话:“三招之内,倘若诸位败给小僧,禅心寺一事,小僧便置身于外……”八刀首领像是听到天下间最好笑的话语,收刀回臂,指着年青僧人哈哈大笑道:“甚么?三招之内,就凭你,会打败我们修罗八刀?”七位刀客纷纷收刀,黑茸茸的胸口皆笑得一阵阵震动,均是难以置信。年青僧人却不理他们的嘲笑,正容道:“既然如此,不若将这定为半招之内,诸位施主以为如何?”半招?修罗八刀终于止了笑声,望着眼前这口出狂放之言的小秃僧。“好!”八刀之首霹雳般大喝一声:“老子便要你知道,不自量力的后果是怎样?”年青僧人一双目光湛然,合什道:“倘若半招不出,你们落败……”八刀首座倒答得爽快,几乎是接着那年青僧人的说话道:“……我们修罗八刀立即退出江湖,终生不踏入江湖半步。”年青僧人低颂一声无量寿佛,道:“好!”这好字一出口,八柄充满杀气的刀已呼的划了半个弧子,便要在气势蓄满巅峰的一刹,一击必杀!但每一把刀运转才一半,硬生生就停在虚空。因为修罗八刀分别都看到一个年青僧人出现在他们面前,并迸指接下他们凌厉的刀锋。换言之,年青僧人是倏地化身为八人,同一时间现身夹着他们的刀。但听刀断声崩崩作响……八柄名满江湖的修罗杀刀,尽碎!果然只是半招,不多一分,不少一分。以一幻八,八气破刀,这份武学修为,恐怕已不是惊世骇俗可以形容。同时年青僧人白衣一幌,已是迈开阔大的步伐,走出八人的围抱外,远远兀自传音过来:“八位施主,希望你们能信守诺言!”修罗八刀俱是呆在当场,一串叮叮声响,八柄断刀坠地。良久,修罗八刀中有人唤道:“不可能……这是不可能的,一个人怎会化身为八……不可能……”八刀中的首领却是喃喃自语:“僧王…僧王……”然后,双膝一软,跪了下来。若非僧王,谁人有此殊胜的佛门气魄和惊世的武学造诣?绵绵密密的春雨,此刻才注洒大地。华家枪法威震江都,是江南首屈一指的武林世家。华家派主华凌雪更曾以一套长空裂马枪击败了不少江湖草寇,武林败类,在中土是享负盛名。他的四个儿子亦有乃父风范,才二十岁出头便得家传枪法六成功力,前途无可限量。这日春雨绵绵,华家前园空地上,站着一个年青人。约莫是二十三、四岁的年纪,长得沉凝如渊岳,神目如闪电,一头长发和青衫就在风雨中飘扬,一件长兵器摆在身后,锋尖自左肩处斜吐而出,气势迫人!竟然也是一柄长枪。刚过了五十大寿的华凌雪昂首站在前园空地的长阶上,看到了这个长发青年。沉凝中透出自在气机,可刚可柔,一身修为殊不简单,但令他有一点点反感的,是这年青人的杀气似乎太盛。还有一点他是留意到的,对方亦是使枪的。四个儿子除了长子华一亭已赶往济南诛杀一名剧盗,次子华一台要到四川打理那边的兵器生意,两个小儿子俱在华府,但他们都对这长发青年投以轻蔑嘲弄的眼光。那是因为对方说了一句话:“我要挑战你们的派主华凌雪!”这本来是寻常不过的一句话。树大招风,每月跑来华家嚷着要挑战的江湖中人不计其数,但大多数都被华家两位小儿子打跑了,是以这长发青年今番背枪挑战,华家上下根本是不屑一顾。不过这长发青年却坚持要挑战华凌雪,结果,亦引来了华凌雪的注意。华凌雪这时踏在石阶上,对那长发青年留神了一会,便是微微一笑,道:“这位小兄弟,老夫老矣,每日只是种花养鸟,枪法倒变得生疏得多。不若这样罢,老夫有两个犬儿,他们的枪法总算是不错的,要比枪法,你们都是年轻人,不妨就亲近亲近。”言下之意,华凌雪是不会出手了。门外围着看热闹的人,也暗地里心底一赞,华凌雪果是跑江湖的人物,婉转拒绝挑战,既有体面,亦不会得罪别人,且对方还是一个名不经传的小伙子而已。那长发青年却仍是那一句:“我要挑战你,华凌雪!”围观众人不禁骚动起来,均觉这年青人太过不识时务,堂堂一个华家派主肯出来见面,跟你说句体面的话,理应见好就收,怎地还如此横蛮固执?华凌雪果然眉头一皱,捋着垂胸一绺黑须,说道:“小兄弟,你这可是强人所难了!”他的两个儿子华一楼、华一阁对那长发青年都是不约而同的怒目而视。年岁较长的华一楼踏前一步,总算能及时压下胸中那股怒火,抱拳说道:“这位兄台,在下华家的三公子华一楼,一手家传枪法也算是使得不俗,大家点到即止如何?”那知,长发青年对他正眼也不看上一下,还是那句话:“我要挑战的,是华凌雪!”这下子,连华凌雪也有点不满,这长发青年似乎是有心欺上门来,当下淡然说道:“这位小兄弟,老夫观你的修为将来会有所成就,但,人立于江湖,武学修为是重要,养性修心也是一门学问……”这番话一出,众人都是打从心底的佩服起来,华凌雪不愧是英雄了得的一派之主,一言一行能服人心。尔时,春雨下得又绵又密,但众人都不愿离开当地,好看着事儿的发展。长发青年也微微仰首向天,眼神中流露出神驰物外的异彩,赫然对华凌雪的一席话不瞅不睬,无动于衷。四儿子华一阁才是二十岁年纪,平时颐指气使惯了,对这小子早是看不过眼,此刻见他对父亲言状无礼,一声怒叱:“看招!”,手上长枪已直奔长发青年的前胸门户。围堵的众人都是喝一声采,四公子这一枪声势十足,确已得乃父真传,一出手便是名震江南的长空裂马枪。三子华一楼对他的这个幼弟亦是充满信心,但见枪势一展,几乎便是一道强悍气机爆发出来,破空毕直杀至长发青年门户前。那是近这多月来,华一阁打跑不少来挑战的人,凭实战经验累积下来的总成果。长发青年却仍是仰首向天,不见闪躲,甚至连举枪还击的动作也欠奉,旁人瞧来,这简直如送死无疑。难道这长发青年真的只愿战华凌雪一人,而漠视其他对手?枪锋划过长空的线条在映入华凌雪眼中的刹那,忽然有一丝波动。华凌雪脸上陡然凝重起来,长喝一声:“阁儿退下!”他人已随喝势冲入战圈去。波的一声,华凌雪袖里指势奔出,四方八面顿然变得都是一片气海,拉扯着儿子的枪势,硬把这力贯千钧的一枪凝固在虚空处。枪尖,就差三分便递到长发青年左肩。旁观者纷纷哗然,各有各的讨论、起哄,敢情这年青人是不怕死的吗?但却不明白,华派主何以有此突然的举动?细微的雨珠一下子都尽洒向华一阁身上,那是受华凌雪气海余势的带动所影响。华凌雪目光落在长发青年身上,突然点头道:“你,确有资格与我一战!”年纪最轻的华一阁尚是忿忿不平,对父亲出手阻挠也是大惑不解,听了这话后,更是嚷了出来:“爹,这小子算甚么门道,那用得着爹你出手……”就连他的三子华一楼也愣住了,更不用说旁观的人了。此际,围观的人数可愈来愈多,多得都挤到大门外面。华一楼比较看出事态的严重性,拉着万般不愿的四弟挪了身子,让出战圈的空地。长发青年没有任何表情,木然不语,擎枪兀自仰首向天,立在前园这片空地上。华凌雪缓缓步下石阶,来到与青年遥遥对峙的位置,早有家中院务恭敬地双手奉上一柄家传名枪。“此枪名‘长空’,重逾七十二斤……”门外有个老头儿跟他的徒儿道:“当年曾是大江以南恶贼败类的克星。这小伙子能叫华派主动用到此柄名枪,实在可以惊动武林。”他的徒儿问道:“那师父你可看得出,这场挑战是谁胜谁负?”老头儿还没回话,身畔一个瘦小汉子已凑过来答道:“那还用说,当然是华派主,这几年来,华派主由枪转气,自外练内,功力比前更是精纯多了。”没有人反对,因为在场诸人都认为,这是实情,也是天经地义。此时雨忽然细了,场中,也渐渐有一股气机形成,衬托着华凌雪和长发青年那剑拔弩张的形势。到目前为止,仍无人知道华凌雪为何突然会改变出战的主意。只有华凌雪自己知道,他的四儿子有个习惯,便是每逢出手前,目光总会落到对手身上,好拟定出枪的角度和方向,然后枪尖便会朝这点一击奔出!刚才,儿子目光所投的部位,是长发青年的胸口。那将是枪势所取的一个攻击点。于是,华凌雪反而注意那长发青年的举动,青年这时还在翘首朝天,但胸口那部份的肌肉赫然是微微地移动了一下,情况就像是经骨骼的移位而弄至肌肉跳动似的。这微妙之极的动作,正好是将那位置的机能调较至最适宜应付任何突变、甚至是作击的状态。枪,在此刻才暴然发动。那是说,长发青年早一步便了然对手的意向。但他正眼也没往对手瞧去,又如何得知自身将会被攻击的位置?最可怕的是,枪出时,是疾取青年的胸口门户,但当枪被华凌雪止了杀势,枪尖所指已变成是年青的左肩。枪是毕直的奔杀,毕直的停止,最后却指着另一个方位。那是因为在刹那间,长发青年整个身形随着枪势的开展而移动着。枪来得很快,青年转移身体也应该很快才对,但华凌雪可以肯定,在场看到青年移动身形的人恐怕只有自己一人。快中见慢,慢而见静。对比之下,枪的去势便有一丝波动。这份武学修为出现在才二十三、四岁的年青人身上,简直是难以想像。至于这青年为何将左肩迎向枪尖,华凌雪亦绝对清楚,左肩是青年手上枪尖的斜吐处,倘若儿子那一枪应声刺去,便正好与那长发青年的枪尖对上。好!以枪对枪,诚然是攻守之道。华凌雪不禁对这年轻人有点赞赏,虽然这青年还没出手,但华凌雪已肯定其修为是高出自己儿子数倍以上,他亦自问,当初确是低估了眼前对手。于是,他慨然应允了青年的挑战!风偶尔在动,把漫空雨粉吹得一片纷乱,洒在华家大宅的每处角落去,也没有人发出声音,生恐就这样会打破了两股气机对峙的平衡。静极之中,长空枪蓦地幻出九重枪影,直迫对手。出手的是华凌雪,一出手便是长空裂马枪的精要招式。聚气九枪!众人惊赞间,长发青年已稍稍将眼神从天边移至眼前爆出的九重枪影,然后身形自在一动,脱出了枪影之外。摆在背门的枪仍是没有动。华凌雪吐气之间,九枪之中又生出九种变化,每一种变化都笼罩着年轻人的身形,教他不能退出枪气之外。长发青年眼中斗然有一丝神采。包括华家两名儿子在内,都以为青年是感染到枪势的凌厉,才出现这种悦目的神采。却不知这青年是因为华凌雪不以长辈而居,率先出手,且出手是毫不留有余地,故而有神采掠过双目瞳仁处。只有这样的对手,才会嬴得别人的尊敬。华凌雪当然知悉这道理,以这青年的傲气,自己若不全力出手,对手会败得不服。是以当九九八十一种变化弥漫全场时,他击出一枪,真正的长空一击!长发,在飘扬。青年也踏出一步,背门长枪更倏地移至身前,隔空一挑。两枪的气机互碰,在空中击个粉碎。华凌雪脸色一变,忽地一退,再退,三退!青年则傲立当地,身形不移半分。在场没有人会相信,一招交手,吃亏的竟是华家盛名不衰的一派之主。华一楼、华一阁见状,连忙抢上前去,扶着老爹,一边还在问:“爹,你没事罢?”长发青年木无表情,收回长枪便是一个转身,就要往门外走去。华一阁迸指喝道:“你,停下来!”青年没有回头,依旧是踏着步伐离开,他的眼神,则若有所思地投在华府大门外一所楼子处。那所楼子里有甚么,竟然吸引了青年的心神?这厢,华凌雪反而是一个抱拳,说道:“这位小兄弟,枪法别辟蹊径,老夫输得心服口服!”众人又是一阵哗然,他们虽也从两人交手后的迹象猜到几分,但也要到华派主这番话,才真的证实了败者,果然是华凌雪。这青年是甚么来头,仅以一招便击败了对手?没有人相信,也没有人看得真切,适才分明是旗鼓相当,为何两枪一撞之下便已分了胜负?华凌雪却清楚,当自己击出那一枪时,完全寻不到对方的理路,或者说,对方的气机消失了,长枪变得攻无可攻。极具气势的长空一击结果是无用武之地。然后,他感到这长发青年的枪气和一股潜藏的杀气已递到自己面前,但很奇怪,这股杀气一闪即逝,对方是可以杀死自己,但最后却放弃了。眼见青年便要破开人丛,走出华府大门外,华凌雪一个抢身而前,长声问道:“小兄弟,不知高姓大名?”当所有人都以为这孤傲不群的小伙子是不会答话时,他开口了:“战狂宗!”众人皆被其气势震慑,纷纷让出一条路来,战狂宗也跟着大步走出了华府,锋锐的眼神,兀自紧锁着那座楼子不放。华凌雪却还在琢磨着他的名字。江都西郊,一场春雨缓缓落下,并夹杂着人的叱喝声和怒虎的啸声。一头雪白巨虎张牙咆哮,猛地扑向围攻它的六名大汉。六名大汉皆手持铁叉、铁箭和铁索,奋不顾身的迎战猛虎。雪虎,相传是北冥极凶悍的神兽之一,杀之能得其雪玉寒胆,令死者复生、生者延年,不过雪虎出现在江南郊野,却有点奇异。六名壮汉对这头雪虎斗然横行于江南之地,也是难以置信。他们本是联群结队来打猎的,打算猎些黑鹰、野猪、鹿子而已,那想到忽然跑了头巨虎出来,而且还是北方来的雪虎。一时间,六人身上是伤痕累累,多处流血。雪虎,则是夷然无损,且是愈战愈勇。斗然间,空中传来一声佛号,一道白影已飘身窜入鏖战至烈的人虎搏斗中,并右拳一冲,格开了六名壮汉的前冲;左掌一圈,带开了雪虎庞然的躯体。来人双手变幻间,迅即消弭了一场不死不休的血战。来者气度殊胜,雪衣寂然。是僧王!北冥雪虎巨吼一声,一个翻身后,却是瞪着绿珠子,瞧向僧王,彷佛是受其身上透将出来的祥和气息感染,忽然失去了进攻的意识。那六名大汉早已没了斗志,又见这白衣和尚神出鬼没,异于常人,那还敢留在此地,连铁叉铁箭也不拿了,就这样捂着伤口离去。巨虎口里沉哮连声,见当地只留下一人,终于忍捺不住,一轮舞爪,猛扑过去。这一扑,连着庞大的躯体,沉猛的势道,煞是惊人!僧王叹了口气,他适才出手,是要保那六人的命。然而,万物皆是众生,这头雪虎,他是不会杀的,但若不想个善法,好好安置它,说不定江南之地又会死伤许多人。便是这一踌躇,虎爪已至。僧王不慌不忙,斜刺里踏出一步,竟已来到雪虎身后,雪虎爪势落空,未能伤其分毫。“好身手!”一把冷峻的声音突然自左首响起:“佛门绝学,幻势破空!”声音中,稍微带着点点兴奋,与其冷峻无情的语音相较,有着强烈的对比。僧王微微回首一看,是个负手提枪,隐带傲气的青年。气机沉凝中见自在,赫然是刚击败了华凌雪的战狂宗。猛虎抖着一身雪白长毛,作势欲扑,但不知是否感到周遭的环境突然弥漫着不安气息,猛虎忽然又停止了步伐,低着头,呵出团团腥气,与轻轻洒着的雨粉混为一体,偶尔间,才翻起虎额下一对锐利的眸子,朝两人处看。战狂宗一边目视僧王,一边迈步走向巨虎,一边发出强悍无匹的杀气!雪白猛虎咕噜一声,绿色珠子终于从两人身上移开,摆动着庞大的虎躯,夹尾离去。杀气,使北川烈虎也不敢妄然进犯,只余离去一途。战狂宗淡淡说道:“本人没有猜错,在华宅对街上那座楼子中的人,便是你,僧王!”僧王合什道:“‘僧王’这赠号,纯是武林中人的抬爱,施主不用挂在嘴边,小僧不过是普普通通一个修行人而已……”战狂宗仰天笑道:“阁下既是僧王,便一生是僧王。这是宿命,逃不过、避不开、跑不掉。本人出道三载,一直于北方挑战武林中人,至今,已击杀了六十八人,其中较具名气的有‘鬼王府’首座北冥杀、‘追日门’的长孙我师、‘临风楼’的庞奕、‘傲剑’凌千野、‘西楼邪剑’竹羽、‘万里黄沙’拓跋暾……”僧王肃穆地念了一声无量寿佛!战狂宗又道:“……但本人今日破例了!‘长空裂马’华凌雪,本人没有杀,就如眼下一头白虎,本人亦仅以杀气将之惊走。”僧王缓缓点头,道:“施主所杀者,泰半是武林中十恶不赦的邪异之士,如今,又放下了杀生的念头,施主此举,是武林之福。”战狂宗摇头说道:“大师不用谢我。素闻大师有颗慈悲之心,本人只好追随骥尾,稍减一点儿杀势,否则咱们一战,便显得没有意义了。”僧王望着他道:“施主一直跟着小僧,便是为了咱们的一战?”战狂宗肃容道:“正是!”僧王闻言,不禁哑然失笑道:“小僧醉心佛学,这生只求当个修行人,除此之外,别无所求。”言下之意,自是不愿接受战狂宗的挑战。战狂宗却不动怒,踱步油然道:“修行是大道,无处不在。佛门是一项修行,对武道的热忱和追求又何尝不是一种修行,大师此言,不嫌过于短浅么?”僧王摇了摇头,道:“佛门中人讲求心境和身意的修行,弃贪、去嗔、离痴,皆欲摆脱尘世的枷锁。以武求道,非是不可,不过已有违佛门的宗旨了。”顿了一顿,又道:“而且施主天赋异禀,武功超卓有宗师风范,恐怕不出五年,天下已无一可与抗的敌手,施主又何以如此急于求成,逆意攀缘哩?”战狂宗忽地哈哈一笑,道:“说得好!不出五年成天下第一高手,但恐怕到了那时,还有大师你……”僧王断言道:“施主,请听小僧一言。小僧此番涉足武林,纯是履行师尊的遗命,然后便会重返空山,参悟般若!”战狂宗闭目沉思,一会,才淡淡道:“大师此言,狂宗相信!但若本人等不了五年,要在五年之内迅速窜攀为天下第一,与大师一战,便是意义重大,势在必行了!”僧王微微颔首,道:“施主是要藉与小僧一战,锻练出武道的成果。”“对!”战狂宗猛地里睁开一双透出光华的剑目,说得有点快意:“只要是不相伯仲的对手,才能令本人在武道的修行上跨出无可比拟的一大步,提前晋身为宗师级第一高手。”僧王双掌合什,垂眉道:“施主武功之高,已超出同侪之列,小僧一身武学与之相比,是差之千里了。”战狂宗道:“就凭大师以‘幻势破空’于半招内一举击败了修罗八刀,传出武林,必使‘僧王’的气势更上一层楼,况且大师真正的武学绝技‘如是我闻’,才是一身武学成就,能教大师施展的,江湖上只怕不出十人……”僧王心中一懔,他与修罗八刀交手之际,一直感到有股气机徘徊不去,及至自己道出要在三招内分出胜负,那股气机便斗然提聚至气海冲霄的阶段,心知肚明有人正潜藏附近,伺探自己武功的虚实,因闻三招之约,来人便是心神凝聚,致令一身气机毫没保留的沉雄暴发,他才转以半招应敌,那知还是给来人瞧出来历。不用说,这藏匿之士,便是眼前的战宗狂。至于如是我闻,则是他一身武学成就,想不到战狂宗竟能侃侃而谈,犹如讨论自己的武功一般。是以他才在华宅对面的楼子上,观看此子。因为这个战狂宗,绝不简单!战狂宗彷佛看穿僧王的心意,淡淡一笑,说道:“本人观摩大师的绝艺,大师也看见本人单挑华凌雪,是因为对手难求,咱们都欣赏对手的武功!”僧王眼中终于闪过一刹即逝的光芒,点头道:“小僧就破例与施主一战!”战狂宗眼中也掠过一丝异芒,仰天说道:“不枉本人今日破例说了这么多话,好!僧王,三个月后的今日,虚空重楼上,咱们一决高下!”说罢,僧王已是雪衣飘空,寂然消失于细微春雨之中。戊戌年暮春三月,当今武林两个最年青的宗师级高手,终于定下战约。是岁为大明神宗万历二十六年,这一战,绝对会在《武林战史》上留名!江都。川石湖畔,长日亭中。日照天子潇洒地翘足而坐,修长的右手,正搁在面前石桌上,支捂着头额,欣赏着三月春雨下的川石湖。这蔚蓝色的湖的特别,除了四周伴着青葱林木、鸟语花香外,更有观赏价值的,是湖面每隔一处,都有着一块块探出水平的岩石。岩石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但光滑如镜,带点赤棕颜色,浮在湖面,便格外惹人注目。然而川石湖的水只深不浅,这些石头何以浮而不沉,就显得有点怪异了。由于岩石的分布是星罗棋布,平均的散落在整个大湖,有时更会出现一些奇景。当天上浓云密集下洒落一场倾盆大雨,掉在湖上,就会泛起一阵水力,推动于川石湖中,于是,居于其中的岩石便自然形成一股股的阻力,有时石与石之间距离得太近,甚至会使湖水因暴雨洒下而激起一股川流。川石湖之名,由此而来。不过可惜,眼下这场春雨似乎不能形成这幕奇观。但宁静之中,有这样的景色欣赏,也是一件人生快事。日照天子绝不浪费这动人的时光,一边欣赏着这片美不胜收的景致,一边还把珍贵无比的“晶莹雪酒”,在几乎也是透明得如酒色一样的杯皿盛载下,倒入咽喉,一阵清凉幽香迅速沁入脾胃。好酒!高贵而清雅,普天之下,绝对只有北方才有这种美酒。然而,像眼前般的这片美景,在北方便不可能得见。是老天爷公平,不让人独享天下最美?还是自盘古初开至今,天下本就是各归各位,南北之地各有特色?日照天子俊逸的脸庞露出满意的笑容,一身锦服装潢华丽,披在他颀长扎实的体形下,更尊显其富足天下的地位。天下间谁不知道,在日照天子领导下的北日楼,掌管着南北两地的经济命脉。从绫、罗、绢、锦、纱、绮、瓷器、玉石、盐、茶、酒、造纸、印刷乃至船业,都是北日楼管辖下的业务。在这个时世,单是盐、茶、酒的生意便足可富甲天下,一世无忧。这个三十许间的日照天子,其殷实的程度,不用说,简直就是富可敌国!甚至有人传言,日照天子与当今圣上神宗皇帝是有直属的关系。不过,姑勿论这重干系,有着这么一盘庞大的生意,原是当得上日理万机、分身不暇,但日照天子却千里迢迢自北至南,甚至在这一刻,还闲坐亭中,对湖观赏。此事绝不寻常!便在此时,一阵沉重的步伐蓦地响起,紧接着是一头黑白斑纹相间的巨大雪虎挟着一股虎势跑入亭中。日照天子微微一动,忽然间,已是飘移至雪虎面前,轻抚着它额前的厚长茸毛。北川巨虎得见主人,一身霸道气势亦顿时变得温驯如猫子,任由日照天子呵护,但眼神间,却是流露出一丝恐惧。日照天子立时清楚,这头雪虎一定是见过甚么可怕的事,因而第一时间跑回自己身边。素以凶猛称著的北川雪虎,竟然也有惊惧的时候。当一人一虎来到川石湖十里以外的江都西郊时,雨已停止。放目不见半点人影,但却瞥见六件不同形状的铁叉、铁箭和铁索,以及一地腥气甚重的血迹。另外很明显的,在另一边的草地上,很干爽清绿一片。这片干爽之地,占了差不多方圆三丈的位置,上面,无半点湿润。日照天子是生意人,素来精打细算,对各样事物几乎是进入了一种分析入微的阶段。从这些迹象上看,他得出一个结论:不久不前,这里曾经有六个猎户与自己的北川巨虎搏斗,因虎势强悍,六人又不过是一般寻常猎人,结果纷纷负伤,仓皇逃去,连杀虎器具也不要了。问题是,以雪虎的凶残性情,断没理由放过这六人而不乘势扑杀!惟一一个可能,是现场出现了一个人,吸引了巨虎的注意力,使得连狮熊象兽也可一样击杀的北冥雪虎放弃了饱餐一顿的机会。观看草地,那人移动的位置不多,但已使附近三丈地方春雨不侵,一片清爽。这人的气机内力很深厚,他又凭甚么吓走了雪虎哩?还有一个人,也看似曾出入此地,但似是而非,予人朦朦胧胧的不实在感觉,自己若非稍稍留神,恐怕已忽略了此人,而且此人神出鬼没,既像只有半个人影,又像是八个人影似的。究竟天下间,有何种武学有此特性,能令人生出这种幻觉?巨虎,竟自徘徊在三丈开外,不敢步入这干爽的范围内。日照天子笑了,这两人一者深沉桀骜不驯,一者飘缈鬼神莫测,皆是绝顶高手,倘若在有生之年能会一会这两大高手,必是赏心乐事。试问这世上,有甚么比遇到能相捋的对手更值得兴奋!——版权保留,非授权请勿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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