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氣,在一名年青僧人的四面八方大開大闔,予殺予滅!擎刀者,是八個刀技強橫的高手,每一刀所取均是年青僧人的要害:頭、頸、肩、胸、腹、背、腿、膝。但,這並不是年青僧人身上露出的破綻,而是八位刀手久戰之下,仍尋不着對方的弱點,改而由最直接的方位進刀。年青僧人一身氣機貫滿僧袍,在刀鋒中移身踏步,毫無出手還擊的意圖,一面竟還垂眉合什,慈悲説道:“諸位施主,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吐語如一氣貫之,不見窒滯。八位刀手的刀舞得更急,更狠了。年青僧人嘆了一聲,這八人的刀勢無疑是快疾絕倫,天衣無縫,但落在自己眼裏,刀勢的一進一退是一目瞭然,渾無半點威脅存在。而且他更知道,若讓這戰況繼續下去,禪心寺這場糾紛可不易善罷。當下合什的雙手倏地分出左掌,探往其中一人的握刀手腕,嗤的一聲,一股氣機已送進那刀手的右腕經脈,並迅速竄往刀鋒,控制着他的刀勢。但聽噹啷啷一串響,刀聲四起。其餘七名刀手已硬被那人的刀鋒橫打歪掃,虎口更被震得劇痛難當,不由得都錯開數步。那打砸了同伴刀勢的刀手也是一個踉蹌,倒退了四、五步。心中實在難以相信眼前發生的事。適才氣機傳來的一剎,只覺握刀的手充滿生氣,一愣住,手中的刀便是不由自主地敲砸了七名同道的刀鋒,彷佛有股神秘的力量主宰着自己和自己的刀。結果,刀陣不攻自破!難道這小僧就憑一股氣機,便帶動得己方八人的刀碰在一起,弄得一個刀陣潰不成軍?年青僧人卻殊無特別神情,也不像曾出手過,只是垂眉道:“禪心寺乃佛門清修之地,八位施主何不看在‘僧王’顏面,不再作出打擾。”八名刀手乍聞“僧王”之名,俱是臉色一變。他們都是橫行南方的刀客,因日前其中一名刀客被江都禪心寺一位老僧出手懲戒,一怒之下,八人便是聯刀上寺,一舉就要挑了整座禪寺,教天下人不敢得罪他們修羅八刀。江湖上傳言:修羅八刀,趕盡殺絕!今日他們要趕盡殺絕的,是禪心寺。但這年青僧人的出現,卻阻止了這場殺戮,更令他們的殺勢有那麼一點點動搖的,是今天若真的挑了禪心寺,可能會惹來“僧王”的出手。傳説中的僧王,武功有鬼神莫測之機。至於他的形相、年歲和事蹟,天下間知道的人似乎不多。修羅八刀中的領頭者突然沉聲問道:“你跟‘僧王’有何關係?”這位年青僧人,晶瑩的臉容上一雙目光迸出兩道流轉的異芒,單掌一豎,雪白僧袍有致地起伏着,微微一笑,卻不答話。要非他適才以莫名其妙的手法破了刀陣,又帶着這股佛門殊勝的氣度,修羅八刀恐怕早已一湧而上,那還有閒情跟他對答。但瞧這小僧似乎不屑回話,八刀之首頓時青筋虯突,一怒吼道:“廢話少説!動刀見個真章!”一刀便朝這小僧斬殺過去。刀鋒劃處,不偏不倚,顯已達到刀勢的平衡。修羅八刀的首座有這番修為,在武林上來説,已是十分難得了。其餘七名刀客受氣機感應,也是七刀齊發,一時刀氣瀰漫全場。霍霍刀聲中,但聽年青僧人發話道:“諸位施主,不知這番糾紛要如何才能了局?”一名刀客狂笑道:“先殺你這小禿,再進寺宰其他的老和尚!”一邊還運刀砍劈,勢道兇猛。“不如這樣罷!”年青僧人仍是那派恬淡閒靜的態勢,又是一個朗然發話:“三招之內,倘若諸位敗給小僧,禪心寺一事,小僧便置身於外……”八刀首領像是聽到天下間最好笑的話語,收刀回臂,指着年青僧人哈哈大笑道:“甚麼?三招之內,就憑你,會打敗我們修羅八刀?”七位刀客紛紛收刀,黑茸茸的胸口皆笑得一陣陣震動,均是難以置信。年青僧人卻不理他們的嘲笑,正容道:“既然如此,不若將這定為半招之內,諸位施主以為如何?”半招?修羅八刀終於止了笑聲,望着眼前這口出狂放之言的小禿僧。“好!”八刀之首霹靂般大喝一聲:“老子便要你知道,不自量力的後果是怎樣?”年青僧人一雙目光湛然,合什道:“倘若半招不出,你們落敗……”八刀首座倒答得爽快,幾乎是接着那年青僧人的説話道:“……我們修羅八刀立即退出江湖,終生不踏入江湖半步。”年青僧人低頌一聲無量壽佛,道:“好!”這好字一出口,八柄充滿殺氣的刀已呼的劃了半個弧子,便要在氣勢蓄滿巔峯的一剎,一擊必殺!但每一把刀運轉才一半,硬生生就停在虛空。因為修羅八刀分別都看到一個年青僧人出現在他們面前,並迸指接下他們凌厲的刀鋒。換言之,年青僧人是倏地化身為八人,同一時間現身夾着他們的刀。但聽刀斷聲崩崩作響……八柄名滿江湖的修羅殺刀,盡碎!果然只是半招,不多一分,不少一分。以一幻八,八氣破刀,這份武學修為,恐怕已不是驚世駭俗可以形容。同時年青僧人白衣一幌,已是邁開闊大的步伐,走出八人的圍抱外,遠遠兀自傳音過來:“八位施主,希望你們能信守諾言!”修羅八刀俱是呆在當場,一串叮叮聲響,八柄斷刀墜地。良久,修羅八刀中有人喚道:“不可能……這是不可能的,一個人怎會化身為八……不可能……”八刀中的首領卻是喃喃自語:“僧王…僧王……”然後,雙膝一軟,跪了下來。若非僧王,誰人有此殊勝的佛門氣魄和驚世的武學造詣?綿綿密密的春雨,此刻才注灑大地。華家槍法威震江都,是江南首屈一指的武林世家。華家派主華凌雪更曾以一套長空裂馬槍擊敗了不少江湖草寇,武林敗類,在中土是享負盛名。他的四個兒子亦有乃父風範,才二十歲出頭便得家傳槍法六成功力,前途無可限量。這日春雨綿綿,華家前園空地上,站着一個年青人。約莫是二十三、四歲的年紀,長得沉凝如淵嶽,神目如閃電,一頭長髮和青衫就在風雨中飄揚,一件長兵器擺在身後,鋒尖自左肩處斜吐而出,氣勢迫人!竟然也是一柄長槍。剛過了五十大壽的華凌雪昂首站在前園空地的長階上,看到了這個長髮青年。沉凝中透出自在氣機,可剛可柔,一身修為殊不簡單,但令他有一點點反感的,是這年青人的殺氣似乎太盛。還有一點他是留意到的,對方亦是使槍的。四個兒子除了長子華一亭已趕往濟南誅殺一名劇盜,次子華一台要到四川打理那邊的兵器生意,兩個小兒子俱在華府,但他們都對這長髮青年投以輕蔑嘲弄的眼光。那是因為對方説了一句話:“我要挑戰你們的派主華凌雪!”這本來是尋常不過的一句話。樹大招風,每月跑來華家嚷着要挑戰的江湖中人不計其數,但大多數都被華家兩位小兒子打跑了,是以這長髮青年今番背槍挑戰,華家上下根本是不屑一顧。不過這長髮青年卻堅持要挑戰華凌雪,結果,亦引來了華凌雪的注意。華凌雪這時踏在石階上,對那長髮青年留神了一會,便是微微一笑,道:“這位小兄弟,老夫老矣,每日只是種花養鳥,槍法倒變得生疏得多。不若這樣罷,老夫有兩個犬兒,他們的槍法總算是不錯的,要比槍法,你們都是年輕人,不妨就親近親近。”言下之意,華凌雪是不會出手了。門外圍着看熱鬧的人,也暗地裏心底一讚,華凌雪果是跑江湖的人物,婉轉拒絕挑戰,既有體面,亦不會得罪別人,且對方還是一個名不經傳的小夥子而已。那長髮青年卻仍是那一句:“我要挑戰你,華凌雪!”圍觀眾人不禁騷動起來,均覺這年青人太過不識時務,堂堂一個華家派主肯出來見面,跟你説句體面的話,理應見好就收,怎地還如此橫蠻固執?華凌雪果然眉頭一皺,捋着垂胸一綹黑鬚,説道:“小兄弟,你這可是強人所難了!”他的兩個兒子華一樓、華一閣對那長髮青年都是不約而同的怒目而視。年歲較長的華一樓踏前一步,總算能及時壓下胸中那股怒火,抱拳説道:“這位兄台,在下華家的三公子華一樓,一手家傳槍法也算是使得不俗,大家點到即止如何?”那知,長髮青年對他正眼也不看上一下,還是那句話:“我要挑戰的,是華凌雪!”這下子,連華凌雪也有點不滿,這長髮青年似乎是有心欺上門來,當下淡然説道:“這位小兄弟,老夫觀你的修為將來會有所成就,但,人立於江湖,武學修為是重要,養性修心也是一門學問……”這番話一出,眾人都是打從心底的佩服起來,華凌雪不愧是英雄了得的一派之主,一言一行能服人心。爾時,春雨下得又綿又密,但眾人都不願離開當地,好看着事兒的發展。長髮青年也微微仰首向天,眼神中流露出神馳物外的異彩,赫然對華凌雪的一席話不瞅不睬,無動於衷。四兒子華一閣才是二十歲年紀,平時頤指氣使慣了,對這小子早是看不過眼,此刻見他對父親言狀無禮,一聲怒叱:“看招!”,手上長槍已直奔長髮青年的前胸門户。圍堵的眾人都是喝一聲採,四公子這一槍聲勢十足,確已得乃父真傳,一出手便是名震江南的長空裂馬槍。三子華一樓對他的這個幼弟亦是充滿信心,但見槍勢一展,幾乎便是一道強悍氣機爆發出來,破空畢直殺至長髮青年門户前。那是近這多月來,華一閣打跑不少來挑戰的人,憑實戰經驗累積下來的總成果。長髮青年卻仍是仰首向天,不見閃躲,甚至連舉槍還擊的動作也欠奉,旁人瞧來,這簡直如送死無疑。難道這長髮青年真的只願戰華凌雪一人,而漠視其他對手?槍鋒劃過長空的線條在映入華凌雪眼中的剎那,忽然有一絲波動。華凌雪臉上陡然凝重起來,長喝一聲:“閣兒退下!”他人已隨喝勢衝入戰圈去。波的一聲,華凌雪袖裏指勢奔出,四方八面頓然變得都是一片氣海,拉扯着兒子的槍勢,硬把這力貫千鈞的一槍凝固在虛空處。槍尖,就差三分便遞到長髮青年左肩。旁觀者紛紛譁然,各有各的討論、起鬨,敢情這年青人是不怕死的嗎?但卻不明白,華派主何以有此突然的舉動?細微的雨珠一下子都盡灑向華一閣身上,那是受華凌雪氣海餘勢的帶動所影響。華凌雪目光落在長髮青年身上,突然點頭道:“你,確有資格與我一戰!”年紀最輕的華一閣尚是忿忿不平,對父親出手阻撓也是大惑不解,聽了這話後,更是嚷了出來:“爹,這小子算甚麼門道,那用得着爹你出手……”就連他的三子華一樓也愣住了,更不用説旁觀的人了。此際,圍觀的人數可愈來愈多,多得都擠到大門外面。華一樓比較看出事態的嚴重性,拉着萬般不願的四弟挪了身子,讓出戰圈的空地。長髮青年沒有任何表情,木然不語,擎槍兀自仰首向天,立在前園這片空地上。華凌雪緩緩步下石階,來到與青年遙遙對峙的位置,早有家中院務恭敬地雙手奉上一柄家傳名槍。“此槍名‘長空’,重逾七十二斤……”門外有個老頭兒跟他的徒兒道:“當年曾是大江以南惡賊敗類的剋星。這小夥子能叫華派主動用到此柄名槍,實在可以驚動武林。”他的徒兒問道:“那師父你可看得出,這場挑戰是誰勝誰負?”老頭兒還沒回話,身畔一個瘦小漢子已湊過來答道:“那還用説,當然是華派主,這幾年來,華派主由槍轉氣,自外練內,功力比前更是精純多了。”沒有人反對,因為在場諸人都認為,這是實情,也是天經地義。此時雨忽然細了,場中,也漸漸有一股氣機形成,襯托着華凌雪和長髮青年那劍拔弩張的形勢。到目前為止,仍無人知道華凌雪為何突然會改變出戰的主意。只有華凌雪自己知道,他的四兒子有個習慣,便是每逢出手前,目光總會落到對手身上,好擬定出槍的角度和方向,然後槍尖便會朝這點一擊奔出!剛才,兒子目光所投的部位,是長髮青年的胸口。那將是槍勢所取的一個攻擊點。於是,華凌雪反而注意那長髮青年的舉動,青年這時還在翹首朝天,但胸口那部份的肌肉赫然是微微地移動了一下,情況就像是經骨骼的移位而弄至肌肉跳動似的。這微妙之極的動作,正好是將那位置的機能調較至最適宜應付任何突變、甚至是作擊的狀態。槍,在此刻才暴然發動。那是説,長髮青年早一步便了然對手的意向。但他正眼也沒往對手瞧去,又如何得知自身將會被攻擊的位置?最可怕的是,槍出時,是疾取青年的胸口門户,但當槍被華凌雪止了殺勢,槍尖所指已變成是年青的左肩。槍是畢直的奔殺,畢直的停止,最後卻指着另一個方位。那是因為在剎那間,長髮青年整個身形隨着槍勢的開展而移動着。槍來得很快,青年轉移身體也應該很快才對,但華凌雪可以肯定,在場看到青年移動身形的人恐怕只有自己一人。快中見慢,慢而見靜。對比之下,槍的去勢便有一絲波動。這份武學修為出現在才二十三、四歲的年青人身上,簡直是難以想像。至於這青年為何將左肩迎向槍尖,華凌雪亦絕對清楚,左肩是青年手上槍尖的斜吐處,倘若兒子那一槍應聲刺去,便正好與那長髮青年的槍尖對上。好!以槍對槍,誠然是攻守之道。華凌雪不禁對這年輕人有點讚賞,雖然這青年還沒出手,但華凌雪已肯定其修為是高出自己兒子數倍以上,他亦自問,當初確是低估了眼前對手。於是,他慨然應允了青年的挑戰!風偶爾在動,把漫空雨粉吹得一片紛亂,灑在華家大宅的每處角落去,也沒有人發出聲音,生恐就這樣會打破了兩股氣機對峙的平衡。靜極之中,長空槍驀地幻出九重槍影,直迫對手。出手的是華凌雪,一出手便是長空裂馬槍的精要招式。聚氣九槍!眾人驚讚間,長髮青年已稍稍將眼神從天邊移至眼前爆出的九重槍影,然後身形自在一動,脱出了槍影之外。擺在背門的槍仍是沒有動。華凌雪吐氣之間,九槍之中又生出九種變化,每一種變化都籠罩着年輕人的身形,教他不能退出槍氣之外。長髮青年眼中斗然有一絲神采。包括華家兩名兒子在內,都以為青年是感染到槍勢的凌厲,才出現這種悦目的神采。卻不知這青年是因為華凌雪不以長輩而居,率先出手,且出手是毫不留有餘地,故而有神采掠過雙目瞳仁處。只有這樣的對手,才會嬴得別人的尊敬。華凌雪當然知悉這道理,以這青年的傲氣,自己若不全力出手,對手會敗得不服。是以當九九八十一種變化瀰漫全場時,他擊出一槍,真正的長空一擊!長髮,在飄揚。青年也踏出一步,背門長槍更倏地移至身前,隔空一挑。兩槍的氣機互碰,在空中擊個粉碎。華凌雪臉色一變,忽地一退,再退,三退!青年則傲立當地,身形不移半分。在場沒有人會相信,一招交手,吃虧的竟是華家盛名不衰的一派之主。華一樓、華一閣見狀,連忙搶上前去,扶着老爹,一邊還在問:“爹,你沒事罷?”長髮青年木無表情,收回長槍便是一個轉身,就要往門外走去。華一閣迸指喝道:“你,停下來!”青年沒有回頭,依舊是踏着步伐離開,他的眼神,則若有所思地投在華府大門外一所樓子處。那所樓子裏有甚麼,竟然吸引了青年的心神?這廂,華凌雪反而是一個抱拳,説道:“這位小兄弟,槍法別闢蹊徑,老夫輸得心服口服!”眾人又是一陣譁然,他們雖也從兩人交手後的跡象猜到幾分,但也要到華派主這番話,才真的證實了敗者,果然是華凌雪。這青年是甚麼來頭,僅以一招便擊敗了對手?沒有人相信,也沒有人看得真切,適才分明是旗鼓相當,為何兩槍一撞之下便已分了勝負?華凌雪卻清楚,當自己擊出那一槍時,完全尋不到對方的理路,或者説,對方的氣機消失了,長槍變得攻無可攻。極具氣勢的長空一擊結果是無用武之地。然後,他感到這長髮青年的槍氣和一股潛藏的殺氣已遞到自己面前,但很奇怪,這股殺氣一閃即逝,對方是可以殺死自己,但最後卻放棄了。眼見青年便要破開人叢,走出華府大門外,華凌雪一個搶身而前,長聲問道:“小兄弟,不知高姓大名?”當所有人都以為這孤傲不羣的小夥子是不會答話時,他開口了:“戰狂宗!”眾人皆被其氣勢震懾,紛紛讓出一條路來,戰狂宗也跟着大步走出了華府,鋒鋭的眼神,兀自緊鎖着那座樓子不放。華凌雪卻還在琢磨着他的名字。江都西郊,一場春雨緩緩落下,並夾雜着人的叱喝聲和怒虎的嘯聲。一頭雪白巨虎張牙咆哮,猛地撲向圍攻它的六名大漢。六名大漢皆手持鐵叉、鐵箭和鐵索,奮不顧身的迎戰猛虎。雪虎,相傳是北冥極兇悍的神獸之一,殺之能得其雪玉寒膽,令死者復生、生者延年,不過雪虎出現在江南郊野,卻有點奇異。六名壯漢對這頭雪虎鬥然橫行於江南之地,也是難以置信。他們本是聯羣結隊來打獵的,打算獵些黑鷹、野豬、鹿子而已,那想到忽然跑了頭巨虎出來,而且還是北方來的雪虎。一時間,六人身上是傷痕累累,多處流血。雪虎,則是夷然無損,且是愈戰愈勇。斗然間,空中傳來一聲佛號,一道白影已飄身竄入鏖戰至烈的人虎搏鬥中,並右拳一衝,格開了六名壯漢的前衝;左掌一圈,帶開了雪虎龐然的軀體。來人雙手變幻間,迅即消弭了一場不死不休的血戰。來者氣度殊勝,雪衣寂然。是僧王!北冥雪虎巨吼一聲,一個翻身後,卻是瞪着綠珠子,瞧向僧王,彷佛是受其身上透將出來的祥和氣息感染,忽然失去了進攻的意識。那六名大漢早已沒了鬥志,又見這白衣和尚神出鬼沒,異於常人,那還敢留在此地,連鐵叉鐵箭也不拿了,就這樣捂着傷口離去。巨虎口裏沉哮連聲,見當地只留下一人,終於忍捺不住,一輪舞爪,猛撲過去。這一撲,連着龐大的軀體,沉猛的勢道,煞是驚人!僧王嘆了口氣,他適才出手,是要保那六人的命。然而,萬物皆是眾生,這頭雪虎,他是不會殺的,但若不想個善法,好好安置它,説不定江南之地又會死傷許多人。便是這一躊躇,虎爪已至。僧王不慌不忙,斜刺裏踏出一步,竟已來到雪虎身後,雪虎爪勢落空,未能傷其分毫。“好身手!”一把冷峻的聲音突然自左首響起:“佛門絕學,幻勢破空!”聲音中,稍微帶着點點興奮,與其冷峻無情的語音相較,有着強烈的對比。僧王微微回首一看,是個負手提槍,隱帶傲氣的青年。氣機沉凝中見自在,赫然是剛擊敗了華凌雪的戰狂宗。猛虎抖着一身雪白長毛,作勢欲撲,但不知是否感到周遭的環境突然瀰漫着不安氣息,猛虎忽然又停止了步伐,低着頭,呵出團團腥氣,與輕輕灑着的雨粉混為一體,偶爾間,才翻起虎額下一對鋭利的眸子,朝兩人處看。戰狂宗一邊目視僧王,一邊邁步走向巨虎,一邊發出強悍無匹的殺氣!雪白猛虎咕嚕一聲,綠色珠子終於從兩人身上移開,擺動着龐大的虎軀,夾尾離去。殺氣,使北川烈虎也不敢妄然進犯,只餘離去一途。戰狂宗淡淡説道:“本人沒有猜錯,在華宅對街上那座樓子中的人,便是你,僧王!”僧王合什道:“‘僧王’這贈號,純是武林中人的抬愛,施主不用掛在嘴邊,小僧不過是普普通通一個修行人而已……”戰狂宗仰天笑道:“閣下既是僧王,便一生是僧王。這是宿命,逃不過、避不開、跑不掉。本人出道三載,一直於北方挑戰武林中人,至今,已擊殺了六十八人,其中較具名氣的有‘鬼王府’首座北冥殺、‘追日門’的長孫我師、‘臨風樓’的龐奕、‘傲劍’凌千野、‘西樓邪劍’竹羽、‘萬里黃沙’拓跋暾……”僧王肅穆地念了一聲無量壽佛!戰狂宗又道:“……但本人今日破例了!‘長空裂馬’華凌雪,本人沒有殺,就如眼下一頭白虎,本人亦僅以殺氣將之驚走。”僧王緩緩點頭,道:“施主所殺者,泰半是武林中十惡不赦的邪異之士,如今,又放下了殺生的念頭,施主此舉,是武林之福。”戰狂宗搖頭説道:“大師不用謝我。素聞大師有顆慈悲之心,本人只好追隨驥尾,稍減一點兒殺勢,否則咱們一戰,便顯得沒有意義了。”僧王望着他道:“施主一直跟着小僧,便是為了咱們的一戰?”戰狂宗肅容道:“正是!”僧王聞言,不禁啞然失笑道:“小僧醉心佛學,這生只求當個修行人,除此之外,別無所求。”言下之意,自是不願接受戰狂宗的挑戰。戰狂宗卻不動怒,踱步油然道:“修行是大道,無處不在。佛門是一項修行,對武道的熱忱和追求又何嘗不是一種修行,大師此言,不嫌過於短淺麼?”僧王搖了搖頭,道:“佛門中人講求心境和身意的修行,棄貪、去嗔、離痴,皆欲擺脱塵世的枷鎖。以武求道,非是不可,不過已有違佛門的宗旨了。”頓了一頓,又道:“而且施主天賦異稟,武功超卓有宗師風範,恐怕不出五年,天下已無一可與抗的敵手,施主又何以如此急於求成,逆意攀緣哩?”戰狂宗忽地哈哈一笑,道:“説得好!不出五年成天下第一高手,但恐怕到了那時,還有大師你……”僧王斷言道:“施主,請聽小僧一言。小僧此番涉足武林,純是履行師尊的遺命,然後便會重返空山,參悟般若!”戰狂宗閉目沉思,一會,才淡淡道:“大師此言,狂宗相信!但若本人等不了五年,要在五年之內迅速竄攀為天下第一,與大師一戰,便是意義重大,勢在必行了!”僧王微微頷首,道:“施主是要藉與小僧一戰,鍛練出武道的成果。”“對!”戰狂宗猛地裏睜開一雙透出光華的劍目,説得有點快意:“只要是不相伯仲的對手,才能令本人在武道的修行上跨出無可比擬的一大步,提前晉身為宗師級第一高手。”僧王雙掌合什,垂眉道:“施主武功之高,已超出同儕之列,小僧一身武學與之相比,是差之千里了。”戰狂宗道:“就憑大師以‘幻勢破空’於半招內一舉擊敗了修羅八刀,傳出武林,必使‘僧王’的氣勢更上一層樓,況且大師真正的武學絕技‘如是我聞’,才是一身武學成就,能教大師施展的,江湖上只怕不出十人……”僧王心中一懍,他與修羅八刀交手之際,一直感到有股氣機徘徊不去,及至自己道出要在三招內分出勝負,那股氣機便斗然提聚至氣海沖霄的階段,心知肚明有人正潛藏附近,伺探自己武功的虛實,因聞三招之約,來人便是心神凝聚,致令一身氣機毫沒保留的沉雄暴發,他才轉以半招應敵,那知還是給來人瞧出來歷。不用説,這藏匿之士,便是眼前的戰宗狂。至於如是我聞,則是他一身武學成就,想不到戰狂宗竟能侃侃而談,猶如討論自己的武功一般。是以他才在華宅對面的樓子上,觀看此子。因為這個戰狂宗,絕不簡單!戰狂宗彷佛看穿僧王的心意,淡淡一笑,説道:“本人觀摩大師的絕藝,大師也看見本人單挑華凌雪,是因為對手難求,咱們都欣賞對手的武功!”僧王眼中終於閃過一剎即逝的光芒,點頭道:“小僧就破例與施主一戰!”戰狂宗眼中也掠過一絲異芒,仰天説道:“不枉本人今日破例説了這麼多話,好!僧王,三個月後的今日,虛空重樓上,咱們一決高下!”説罷,僧王已是雪衣飄空,寂然消失於細微春雨之中。戊戌年暮春三月,當今武林兩個最年青的宗師級高手,終於定下戰約。是歲為大明神宗萬曆二十六年,這一戰,絕對會在《武林戰史》上留名!江都。川石湖畔,長日亭中。日照天子瀟灑地翹足而坐,修長的右手,正擱在面前石桌上,支捂着頭額,欣賞着三月春雨下的川石湖。這蔚藍色的湖的特別,除了四周伴着青葱林木、鳥語花香外,更有觀賞價值的,是湖面每隔一處,都有着一塊塊探出水平的岩石。岩石説大不大,説小不小,但光滑如鏡,帶點赤棕顏色,浮在湖面,便格外惹人注目。然而川石湖的水只深不淺,這些石頭何以浮而不沉,就顯得有點怪異了。由於岩石的分佈是星羅棋佈,平均的散落在整個大湖,有時更會出現一些奇景。當天上濃雲密集下灑落一場傾盆大雨,掉在湖上,就會泛起一陣水力,推動於川石湖中,於是,居於其中的岩石便自然形成一股股的阻力,有時石與石之間距離得太近,甚至會使湖水因暴雨灑下而激起一股川流。川石湖之名,由此而來。不過可惜,眼下這場春雨似乎不能形成這幕奇觀。但寧靜之中,有這樣的景色欣賞,也是一件人生快事。日照天子絕不浪費這動人的時光,一邊欣賞着這片美不勝收的景緻,一邊還把珍貴無比的“晶瑩雪酒”,在幾乎也是透明得如酒色一樣的杯皿盛載下,倒入咽喉,一陣清涼幽香迅速沁入脾胃。好酒!高貴而清雅,普天之下,絕對只有北方才有這種美酒。然而,像眼前般的這片美景,在北方便不可能得見。是老天爺公平,不讓人獨享天下最美?還是自盤古初開至今,天下本就是各歸各位,南北之地各有特色?日照天子俊逸的臉龐露出滿意的笑容,一身錦服裝潢華麗,披在他頎長紮實的體形下,更尊顯其富足天下的地位。天下間誰不知道,在日照天子領導下的北日樓,掌管着南北兩地的經濟命脈。從綾、羅、絹、錦、紗、綺、瓷器、玉石、鹽、茶、酒、造紙、印刷乃至船業,都是北日樓管轄下的業務。在這個時世,單是鹽、茶、酒的生意便足可富甲天下,一世無憂。這個三十許間的日照天子,其殷實的程度,不用説,簡直就是富可敵國!甚至有人傳言,日照天子與當今聖上神宗皇帝是有直屬的關係。不過,姑勿論這重干係,有着這麼一盤龐大的生意,原是當得上日理萬機、分身不暇,但日照天子卻千里迢迢自北至南,甚至在這一刻,還閒坐亭中,對湖觀賞。此事絕不尋常!便在此時,一陣沉重的步伐驀地響起,緊接着是一頭黑白斑紋相間的巨大雪虎挾着一股虎勢跑入亭中。日照天子微微一動,忽然間,已是飄移至雪虎面前,輕撫着它額前的厚長茸毛。北川巨虎得見主人,一身霸道氣勢亦頓時變得温馴如貓子,任由日照天子呵護,但眼神間,卻是流露出一絲恐懼。日照天子立時清楚,這頭雪虎一定是見過甚麼可怕的事,因而第一時間跑回自己身邊。素以兇猛稱著的北川雪虎,竟然也有驚懼的時候。當一人一虎來到川石湖十里以外的江都西郊時,雨已停止。放目不見半點人影,但卻瞥見六件不同形狀的鐵叉、鐵箭和鐵索,以及一地腥氣甚重的血跡。另外很明顯的,在另一邊的草地上,很乾爽清綠一片。這片乾爽之地,佔了差不多方圓三丈的位置,上面,無半點濕潤。日照天子是生意人,素來精打細算,對各樣事物幾乎是進入了一種分析入微的階段。從這些跡象上看,他得出一個結論:不久不前,這裏曾經有六個獵户與自己的北川巨虎搏鬥,因虎勢強悍,六人又不過是一般尋常獵人,結果紛紛負傷,倉皇逃去,連殺虎器具也不要了。問題是,以雪虎的兇殘性情,斷沒理由放過這六人而不乘勢撲殺!惟一一個可能,是現場出現了一個人,吸引了巨虎的注意力,使得連獅熊象獸也可一樣擊殺的北冥雪虎放棄了飽餐一頓的機會。觀看草地,那人移動的位置不多,但已使附近三丈地方春雨不侵,一片清爽。這人的氣機內力很深厚,他又憑甚麼嚇走了雪虎哩?還有一個人,也看似曾出入此地,但似是而非,予人朦朦朧朧的不實在感覺,自己若非稍稍留神,恐怕已忽略了此人,而且此人神出鬼沒,既像只有半個人影,又像是八個人影似的。究竟天下間,有何種武學有此特性,能令人生出這種幻覺?巨虎,竟自徘徊在三丈開外,不敢步入這乾爽的範圍內。日照天子笑了,這兩人一者深沉桀驁不馴,一者飄緲鬼神莫測,皆是絕頂高手,倘若在有生之年能會一會這兩大高手,必是賞心樂事。試問這世上,有甚麼比遇到能相捋的對手更值得興奮!——版權保留,非授權請勿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