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对适才所发生的这一幕,在所有留在大厅的人中,最吃惊的莫过于独孤樵了。过了这半天,他居然还没反应过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看看这一桌,又看着那一桌,只留下来的所有人全都仍若无其事地喝酒。突然他愤怒起来,抓起桌上的酒壶狠狠地摔在地上。“砰”的一声,酒壶被摔的粉碎!举座皆惊,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一个一袭白衣,瘦弱匀称,有如玉树临风遗世独立的美少年。“你们,你们还喝酒!”独孤樵显然是非常气愤,但他说出的话却是平平和和的,“要高兴了才喝酒的,难道你们高兴吗?刚才这里死了两个人,难道你们还高兴吗?”没有人回答。他轻轻地坐下。他在想李四和赵老三难道是兔子吗?因此他终于知道自己现在是不能喝酒的了。于是他轻轻地笑了。他终于搞清楚了一个问题:不喝酒。刚才到底喝不喝酒这个问题一直折磨着他。他拈了一块鱼在口里慢慢地嚼。他想:道悟师傅的话肯定是对的,该发生的一切终归会发生,一切发生的事情都是本来就该发生的。有人轻轻叩门。玮云道:“来者何人?”门外道:“小姐,适才与小姐齐来的两位大爷请小姐即刻下去。”玮云道:“可知有何事吗?”“小的不知。”“我这就去。”玮云随店小二来到客栈门口,见田归林和连城虎正在门口等候。田归林道:“小姐,咱们去寻个地方用饭,顺便打听独孤公子下落,小姐你看可好?”玮云道:“好,我正想自己去呢。”三人走到离“万人居客楼”不远的地方,有一个叫“仙客来”的小饭馆,见有两个背剑的汉子先他们入内。田归林便道:“里面似有江湖中人,咱们不妨进去探听一番。”“使得。”连城虎道。饭馆里已有约在四十人在座。玮云奔进饭馆,一挥手将殷勤地上来招呼的小二拨开,张目四面细细搜寻一遍,却不见独孤樵的影子,正失望时忽见一獐目鼠脑的家伙正盯着自己看,便气不打一处来,一声不吭,冲上去就是一耳光。“啪”的一声脆响,那人应声倒地。整个饭馆的人都莫名其妙地看着她。玮云若无其事地走到一张只坐着一个书生模样的人的桌子前,道:“让开!”“姑娘,你这是——?”那人惊异地道。“本姑娘叫你让你就让开,”玮云道,“还不快给我滚到一边去。”“小生……”“滚开,你要象那贼盗一样要本姑娘动手吗?”恰在此时,刚才被玮云一耳光掴昏的家伙清醒了过来,“哇”的一声,吐出一大口红白之物来。红的是血,白的是牙齿。那书生看了看那挨揍的家伙,又看看玮云所佩之剑,苦着脸摇摇头,正欲起身离去,忽觉一只手压在自己身上。身后传来一个冷峻的声音:“相公且慢。”那声音又道:“姑娘未免太过份了吧!”玮云的眼前多出了一个年约二十,身佩双剑的少年,正用冷冷的目光看着自己。玮云道:“本姑娘的事与你无关!”“在下省得?”那少年道。然后转向书生身侧,平和地对书生道:“这桌子是相公你先占的吗?”书生道:“正是,敝人几个同窗好友相约在此品酒吟诗,让小弟先到此订座,没想这姑娘……”那少年道:“那相公但坐无妨。”将目光转向玮云:“童某在此,岂容强霸!”书生一拱手:“多谢少侠。”玮云气极喝道:“你想找死吗?”那少年道:“姑娘言重了,若童某没错,姑娘,咱们倒是曾有一面之缘,童某奉劝……”玮云喝道:“放你的狗屁,本姑娘从未见过你,亮剑吧!”“呛”的一声拔出剑来,怒目而视。恰在此时,田归林和连城虎走了进来。适才二人本来就在玮云身后,待玮云进入饭馆时,忽见左面街角有一白衣人一闪而过,身形极似独孤樵,二人追上去,却已不见踪影。二人搜寻一番无望,这才赶将回来。没想到就这一会儿功夫,玮云在饭馆里惹出了麻烦。田归林一见玮云擎剑怒视一少年,连忙上去对那少年一拱手道:“阁下请了。”少年一抱拳道:“田前辈好说。”田归林一愣,道:“阁下——?”然后才认出了少年面目,改口道:“原来是阁下,不知……?”“哦,”少年道:“敝人和柳小姐适才发生了一点儿误会,已经没事了。”用眼盯着玮云。玮云鼻孔“哼”了一声,对田归林道:“田叔叔他欺负了我,你不管吗?”恶人先告状,永远是女孩子克敌致胜的法宝之一。少年并未再看玮云一眼,对田归林和连城虎一拱手:“在下告辞。”转身欲走。田归林忙道:“少侠请留步。”少年道:“前辈还有何话要说。”田归林道:“二十年前田某曾与令师有数面之缘,深受其惠,不知楚老先生贵体可安?”少年神色一暗,随即豁然,道:“田前辈尚记敝师,晚生在此谢过。”田归林一介老江湖,少年神色间变化岂能逃过他眼,不免禁心中一惊,暗道:“莫非号称掌剑双绝的鹰爪派掌门楚通楚老先生也会有何不测?”然观少年神情,似有难言之隐,便道:“既是如此,请少侠代田某连某问令师雅安。”“多谢前辈!”少年一抱拳,作别离去。临走时并未再看玮云一眼。玮云的脸气得通红,重重地“哼”了一声,道:“有什么了不起!”田归林不悦道:“小姐别再呕气了,他师傅对咱们柳家有大恩,别说这样,即便是人家要咱们的头,咱们也该奉上的。”玮云道:“他师傅我又不认识,我才不管呢!他有什么了不起,哼!我一剑就让他神气不起来!”她还想说什么,却被连城虎打断了话头。连城虎沉声道:“小姐,咱们还是赶快吃了饭去找独孤少侠才是正经。”小二过来看座,匆匆进餐,不在话下。独孤樵静静地在想自己走出山洞后这几天所经历的事情。他的心头涌起一种难言的愁绪和忧伤。这个世界是如此的诡异和肮脏,到处充满险恶。原先道悟曾告诉过他,人是最重要的,无论如何也不能将人的性命与兔子相提并论。但他在这个世界上所看到的却是人命甚轻,简直比一只兔子还不如。看起来只能这样解释要么是道悟错了,要么是这个世界错了,总之是很不对劲儿。适才李四和赵老三的猝死,他本能地觉得这是一个很重大的事件,并且这事件隐约与青青和她师傅有关,但他还没法肯定。因为她们并未动手投足。再说他也不相信青青和那个中年美妇会杀人。她们是那么美,而美的东西总是与善良有关,这正象山野里那些柔弱的野花,它们总是静静地独自开放,与世无争。现在他必须弄清楚的事情是李四和赵老三之死与她们到底有无关系?如果无关,那会怎样?如果有关,又将如何?他不知道,他也不想知道,事实上,从根本上来讲他对于这个世界就是一个局外人。江湖的诡波涌云似与他无关无碍。道悟曾告诉过他:人千万不要试图去弄明白某件事物,你只要去感受它们。但这个世界过于纷纭复杂,即便置身其中,你也并不能完全地去感受。独孤樵站了起来。他想去问青青和她师傅某个使他困惑的问题。但他停住了脚步。因为上首座位上的那年纪甚大的老道突然站起,冲她们问询道:“恕老道眼拙,不知侯前辈芸驾光临,老道这厢有礼了。”坐在青青对面的中年美妇淡淡地道:“免了。”那老道又道:“据老道所知,侯前辈一向身处云南玉龙雪山,绝少涉足中原武林,敢问前辈这次重来,意欲何为?”那美妇眉毛往上轻轻一挑,冷冷地道:“灭性子,你可是要管侯某闲事吗?”老道眉头一动,道:“武当一向不爱过问江湖是非,自是不会管闲事,只是——最近中原怪事迭起,想必侯老前辈也有所闻,故老道有此一问。”美妇道:“灭性子即便是你师兄灭尘子,也还不配过问侯某之事!侯某愿到哪儿便到哪儿,中原武林的事与侯某毫无相干,你们死了谁丢了谁老身并不感兴趣,这一点你最好记住:还是少管老身之事为妙。”原来老道竟是赫然有名的武当掌教灭尘子的师弟灭性子。据江湖传言,灭性子的功夫犹在其师兄之上,只因脾气略燥,当年他们的师傅丘真人才将掌教之位让与灭尘。但武当上百号人都知道:这位师叔在武当位尊之极,即便是掌教行事,也还得问问他的意思。看他年近七旬,却鹤发童颜,气度不凡,虎虎有生气。但他竟然叫那中年美妇“前辈”!那美妇又是何来头?但不管是何来头,她也未免太过夸大了些:居然不把整个中原武林放在眼里!少林武当,一向是武林中的泰山北斗,但她竟然宣称堂堂武当掌教也还不配过问她的事情!灭性子怒极而笑,道:“好说,好说!”只见他身立桌旁,只用手轻轻一招,桌上的酒壶便腾空而起,高悬在他头顶数尺高的地方,将酒缓缓倒出。那酒凝成一条线,射入他的口中。待壶中酒尽,灭性子临空一拍,壶便自回桌上。这并不奇,奇的是待壶落桌之后,灭性子轻轻一吹,那壶竟顿时化为一堆粉末!看得独孤樵大奇,不禁道:“喂,你那壶是什么做的?”但没有人睬他。灭性子露了这一手高深内功,面色愈加红润,他未再多说什么,只冷冷地看着那中年美妇。那美妇却毫不动容,只静静地坐着,青青又给她斟了一杯酒。这可急煞灭性子,正欲动作,不料下桌饮酒三人中一个年纪稍长的站了起来,冲灭性子抱拳施礼道:“道长请了,昆仑高峡此厢有礼了。”灭性子施礼道:“原来是追风剑客皇甫道兄高徒,俗话焦不离孟,孟不离焦,另外两位大概就是邰盛邰大侠,杨坤杨大侠了吧?却不知昆仑四剑之一的管育管大侠为何不和位大侠同在?”高峡面色一黯,道:“管四弟他已……”灭性子道:“请恕老道不知,却不知是何狂徒敢对昆仑无礼?”尚未说话,坐在一旁的邰盛腾地站了起来,大声道:“灭性道长请了,咱昆仑四剑向来情同手足,管四弟被害疑窦重重,若让咱们知道元凶,不使他万剑穿心才怪!”那边的青青突然嗤地笑了一声。邰盛面色一肃,厉声道:“姑娘你笑什么?”青青扬脸道:“怎么,姑娘我不能笑吗?这儿是什么地方,笑不笑也要你管?”邰盛气得说不出话来,高峡却对青青抱拳道:“姑娘自然笑得的,却不知姑娘因何发笑。”青青道:“本姑娘爱笑便笑,一般是没缘故的。”邰盛气极喝道:“尔是何狂徒门下,竟敢对咱昆仑无礼!邰某今日必与姑娘讨一个公道!”青青尚未回话,对面的中年美妇却面色一沉,冷冷道:“皇甫老儿一向为人不错,却怎的调教出这样一个不长眼的东西来,你要讨还一个公道,那好说得很!至于你问她是何狂徒门下,那也好说,她自是老妪之徒。因而狂徒二字,老妪也正想向你讨一公道!”邰盛道:“好说好说!你对灭性道长怠慢于先,尔徒又对昆仑无礼于后,公道自然是要讨的,只是咱昆仑四剑向来不杀无名之辈,你二人快快报上名来,看值不值得邰某亮剑。”本来先前连灭性子也叫对方前辈,而灭性子与昆仑四剑的师傅、昆仑派掌门追风剑客皇甫呈平辈论交,因而对方自是大有来头的了。只因邰盛气极,才说出如此话来。因此中年美妇的面色顿时难看之极。青青却又嗤地笑了一声,对师傅悄声道:“师傅你老人家息怒,如此不长眼的狂徒不值得你老人家动气的,待徒儿去教训教训他便是。”青青转过头来,对灭性子道:“想必灭性道长已知我师徒二人来历,请稍安勿燥,待会儿我师徒自会与你说话的。灭性道长,你干嘛不坐下喝酒呢。”灭性子“哼”了一声,却依言坐下了。昆仑三剑和武当弟子无不惊疑地望了灭性道长一眼,又望望青青。先前盯着青青看的那青年道士悄声问:“师叔,她们——?”灭性子端起杯喝了一口,道:“不要去惹那魔头!”青青笑道:“还是武当灭性道长识得时务。”对邰盛:“但你们却可笑之极!”邰盛怒道:“咱昆仑四剑有何可笑?”青青板着指头道:“待姑娘为你数数,你们明明只有三人,却要自称昆仑四剑,此可笑一。”言罢扳下一个指头。“你自言昆仑四剑向来不杀武林无名之辈,那目前中原武林大大有名的许多人被杀,难道是与你们有关吗?此可笑二。”又扳下一指头。“明明灭性道长与你们师傅同辈,连他也称我师傅前辈,可你们昆仑派自命见多识广,却不识咱师徒二人,此可笑三。”再扳下一指头。“有此三,难道本姑娘说可笑还不对吗?”言罢咯咯咯地笑了起来。邰盛怒极,伸手刚欲拔剑,却被高峡拦住。高峡道:“邰二弟请稍息怒。”转头对中年美妇细细打量,见其腰间皮袋,顿时面色一凉,道:“阁下莫非是——?”中年美妇头也没抬,只冷冷道:“对,老身只是被你们称做毒手观音的侯某,想必该值得你们亮剑了吧。”毒手观音侯玉音!!!在座的除独孤樵和灭性道长外,全部被这个名字震慑。这很简单,因为当今天下武林,最难对付的四大魔头就是千佛手任空行,毒手观音侯玉音,千面狐智桐和玉蝴蝶金一氓。这四人可以四字概括——狠!毒!奸!色!最难易与的便是毒。毒可杀人于无形。因无形而难易与,这道理再明白不过。邰盛骇极而呼:“不可能,这根本不可能!”青青道:“有何不可能?”邰盛道:“邰某曾听敝师讲,毒手观音侯玉音——”青青突然厉声道:“邰盛你找死,我师傅的名字岂是由你随便叫得的么!”邰盛道:“姑娘息怒,是邰某一时糊涂。邰某曾听家师讲,毒手观音侯前辈早在五十多年前便已名震江湖,因而眼下该是年过七旬的老妪了,可令师却……”青青道:“此可笑四!”邰盛道:“此可笑四?”青青道:“难道你不知道我师傅是玩什么的吗?”“侯前辈精于毒道。”“算你还有些见识,可你却不知毒可杀人也可养人的道理,岂不可笑吗?”邰盛喃喃道:“毒可杀人也可养人,毒可杀人也可养人!”青青道:“这是再简单不过的道理了,连三岁孩童也该识得,可你昆仑却不识,此为无知。望慎记之!”这简直欺人太甚!谁也受不了。果然,高峡冷冷道:“姑娘舌剑唇枪,咱昆仑四剑算是受教了。但咱昆仑四剑并非怕事之辈,姑娘请亮剑吧。”青青诧异道:“亮剑?”高峡沉声道:“即便明知不是你师徒二人对手,咱们也须得讨还一个公道。”青青道:“你简直比你师弟更为可笑!师傅失踪不去寻,师弟被害也不去查凶手,却在这儿口冒大气,要与我师徒讨公道,这简直可笑啊可笑!”高峡面色一凛,道:“莫非姑娘……?”青青道:“我一概不知。”高峡尚未说话,坐在一旁始终未吭一声的杨坤却已冷冷站起,慢慢道:“姑娘亮招。”言罢“呛”地拔剑在手。青青愕然道:“你要与我动手?”杨坤道:“是!”没一个多余的字。江湖传言不虚:昆仑四剑之三冷面神杨坤永远不会多说一个字。而昆仑四剑尽得师父真传的也仅冷面神一人。据说他的武功已与追风剑客皇甫呈不相上下。青青道:“你疯了吗?”杨坤道:“没有。”青青道:“你知道与我们作对的后果吗?”杨坤道:“死。”“那你岂不是疯了,你师傅的踪迹不去查,你师弟的仇不去报,却要在这却送死!”“亮招吧。”“好,本姑娘成全你。”言罢擎剑在手,缓缓走了过来。玮云、田归林和连城虎三人吃罢饭出来,已是天黑时刻了。寻不到独孤樵的踪迹,玮云心中甚是烦躁。此时她特想找人出出胸中闷气,无奈有田连二人在旁,使她任性不得。因而一出店门,她便道:“田叔叔、连叔叔,现在时候还早,回去反正是睡不着的,咱们分头去寻寻独孤哥哥行踪如何?”田归林为难地道:“小姐,这只怕……”玮云道:“田叔叔不用为我担心,我自能回万人居客栈的。”转向连城虎,道:“连叔叔,咱们就这么办吧?”连城虎看看田归林,又看看玮云,沉吟道:“这样也好,只是戌时前须赶回客栈。”玮云道:“好,因叔叔、连叔叔,咱们这就分头行事吧。我走啦。”不等田连二人回话,玮云便飞快地朝东而去。田归林苦笑着摇摇头。回头一望不见了田归林和连城虎,玮云得意地一笑,其实她刚才飞快地走了几步,一绕过墙角就躲了起来,待二老离开之后,她才慢慢转了出来。此刻她走在街上,却仍在担心连城虎和田归林突然追上来,待几次回头仍不见二老,她才完全放下心来。这边放下了心,那边的心事却又重重涌起。独孤樵现在身处何处?他会不会遇到什么麻烦?玮云恨不得随便抓过一个人来,逼问他此刻须在何处才能寻到独孤哥哥。但此刻行路人已不多了。不过洛阳城终归是洛阳城,转过几条街之后,玮云的面前突然出现一个火把通明的小巷。小巷热闹非凡,洋溢着浓郁的酒香。小贩们的讨价还价声,剁肉声,酒杯撞击声和醉汉胡言乱语声混成一片。玮云愁绪重重,真想也去喝它个痛快。但她毕尽是大家闺秀,心里不禁踌躇。不料此时却有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都别吵了,这位大哥既是酒中同道,他的账由我付了便是。”是那个方才在饭店中“欺负”过玮云的少年!玮云轻蔑地“哼”了一声,大步走进小巷。两侧尽是小摊,小摊上摆着猪肉牛肉羊肉狗肉。最多的是狗肉,散发着浓浓的香味。小贩们突觉眼前一亮。他们从未见过这种时候小巷里会走进一个单身的绝色姑娘。便立即露出笑脸,争相招呼道:“小姐想吃点儿什么,请这边坐。”玮云爱理不理,她觉得这些人下贱之极,根本犯不着搭理的。径自走向那少年发出声音的地方。那地方适才乱成一团。一个满面连腮胡须的大汉喝足了酒,却付不出酒资,正闹吵时,一个白衣少年掏出一大使银子替他解了围,此时那大汉重新落座,正与白衣少年称兄道弟地高谈阔饮。他们旁若无人。围观者无趣,各自散去。玮云走近时,正闻那大汉道:“来来来,你我甚是投缘,正该喝它三百杯才是!”声音甚是粗豪,玮云不禁皱了一下眉头。那少年道:“胡兄说得是,小弟曾闻李太白道,将进酒,杯莫停,来,咱兄弟喝了这一杯!”二人将一大碗洒一饮而尽。那大汉将碗重重一放,大声道:“上酒!”小贩躬身将碗倒满,道:“二位先生真好酒量。”大汉哈哈大笑。笑毕对少年道:“痛快!胡醉从未见过象兄弟这等人才却这等酒量的人,若蒙不弃,胡醉借这碗酒,与兄拜个兄弟如何?”少年道:“胡兄言重了,似胡兄此等酒中豪客,童超只怕巴结不上呢。”大汉哈哈大笑,端起酒碗,道:“胡醉四十有七,不知兄弟贵庚?”童超也端起酒碗:“童超十八,大哥在上,小弟敬你一杯!”二人端起碗又是一饮而尽。玮云在隔着四五步远的小摊上坐下,要了一碗狗肉和一杯酒,却未动,只是望着童超他们频皱眉头。小贩看看玮云,又望望童超,象是明白了什么似的,讨好地道:“小姐可要小的去告知那童相公一声?”玮云“唔”了一声,却又道:“你说什么?”小贩道:“小的去告诉那童相公一声,就说小姐在此。”一脸谄媚的笑。玮云怒道:“你再多嘴,我就把你舌头割下来!”小贩骇然道:“别!别!小的不多嘴便是。”心头却在想,这姑娘貌极温柔,却原来如此凶狠,难怪那童相公要出来喝酒了。玮云见小贩一脸苦相,便道:“我与他素不相识,你少胡言乱语。”小贩连声道:“是是是。”不再敢搭理她。那边胡醉却大声道:“兄弟这等人,似是不应该在此等地方现身,敢问一句:兄弟心头可是有何难言之衷,须一解愁绪?”童超道:“大哥多心了。什么人不应在什么地方出现,岂有一定之规?”胡醉大笑道:“童兄弟言之有理,是胡醉落入下乘了!”童超也大笑道:“大哥言重了。正如李太白所言,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搏空对月。得酒便喝,岂能为时为地所困,来,喝!”二人举碗便干。干罢童超拎起一只狗腿,大撕大嚼起来胡醉笑了一声,似有所指地道:“兄弟此等模样,只怕有人大觉不忍呢。”童超笑道:“兄弟何等模样管他人何事?如觉不雅,不看便是,又何必为我皱眉。”玮云闻得此言,腾地站了起来,一个箭步冲过来立在童超对面,厉声道:“童超,你倒是给我说明白,你刚才所说的话是指谁?!”童超慢慢抬起头来,象是刚刚发现玮云似的,诧异地道:“原来是柳大姑娘,你到这儿来作甚?你也爱喝酒吗?”玮云横眉道:“你少给我装蒜,我再问你一句,你刚才所言指的是谁?!”童超道:“我刚才所言?哦,对啦,谁看不惯我便指谁。”玮云道:“本姑娘便看不惯,你这等模样简直把你师傅的脸都丢尽了!”童超道:“这就怪了,我是我,我师傅是我师傅。我在这儿和胡兄喝酒,怎的又将师傅的脸丢尽了,柳大姑娘能否给童某解释一二?”玮云道:“好,本姑娘告诉你:第一,这种地方只有江湖下三滥才来,而你堂堂……”突然发现童超的迷糊醉眼突然精光似电,直射过来,显是不愿她点露他的师门。玮云一顿,道:“而你却在此等地方牛饮,却不是丢你师傅的脸又是什么?第二,看与你对饮之人十足一介无赖酒鬼,却又不是丢你师傅的脸吗?”童超又醉眼惺忪地道:“第三呢,柳大姑娘?”玮云道:“有此二点还不够吗?”童超道:“好,姑娘说这种地方只有江湖下三滥才来,那你柳大小姐在这儿出现又作何解释呢?”玮云道:“这——?”“至于第二点……”一直未语的胡醉突然接口道,“胡醉虽一介无赖酒徒,然常言说得好,一入道门,便即兄弟,我与童兄弟同落酒道,便再没有高下贵贱之分。再说正如童兄弟所言,他是他,他师傅是他师傅,他与胡醉在此喝酒,决不会给他师傅丢脸的。”玮云道:“这……?”突然面色一变,道:“啊,你两个大男人欺负我一弱女子,自然是英雄得很了,看本姑娘的剑答应不答应!”言罢右手握住剑柄,怒目而视。旁酒客见状,连忙结账起身。童超缓缓道:“柳大姑娘此言差也。我与大哥自在这儿喝酒,岂有欺负于你之说。若是我们喝酒是欺负了你,那我兄弟二人甘心受你欺还——也即是说柳大姑娘你也喝上几碗,如何?”玮云“这这”了两声,突然一扬眉道:“你当我不敢喝么?”童超定定地看着她。玮云不再说话,“腾”地在胡醉身旁坐下,伸手端过童超面前酒碗,将一碗酒“咕咕”一饮而尽。“砰”地放下碗,玮云挑战似的看着童超。童超讶然道:“看不出柳大姑娘也好酒量啊!”玮云“哼”了一声。醉哈哈大笑:“好!好1既是如此,胡醉也愿被柳姑娘欺还,请喝了我这碗。”言罢端酒奉上。玮云头也不转地道:“你还不配被我欺负!”胡醉哈哈一笑,道:“既若此,胡醉便走了。”从腰间取下一葫芦,将一碗倒入,摇了摇,对小摊主道:“你的酒桶何在,替我拎过来。”小摊主将一大桶酒搬过来。胡醉将葫芦摁进去,“咕咕”地灌满。那葫芦脏兮兮的,小贩看着敢怒不敢言。玮云又重重地“哼”了一声。胡醉灌满了酒,便将葫芦重系腰间,起身道:“青山不改,绿水长流,童兄弟,咱们后会有期,胡醉告辞了。”童超道:“大哥慢去,恕小弟不送。”胡醉哈哈一笑,对始终苦着脸的小摊主道:“你瞪着我干什么,酒钱自有我这兄弟给你。”不再多说,径自离去。始终未看玮云一眼。玮云也觉得此人不屑一顾。少顷,远处传来胡醉高歌声:“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哈哈哈哈,人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缘半句多……”声音渐渺。童超怔怔地盯着面前酒碗,喃喃道:“人逢知己千杯少,人逢知己千杯少……我明白了。”玮云道:“你明白什么了,那简直就是醉鬼一个!”童超道:“醉鬼?对,对,千杯不醉胡醉,我明白了。”玮云道:“你到底明白什么了,你醉了吗?”童超道:“我自然是醉了,但这又关你柳大姑娘何事?”玮云怒道:“你——!”童超道:“我怎么啦,我江湖浪子童超喝酒从来不问缘由,爱醉便醉,谁也管不着的。”玮云道:“童超你听着,你别以为喝醉了我就不敢教训你,本姑娘教训人就象你喝酒一样,爱教训就教训,谁也管不着的。”“连被教训的人也管不着吗?”玮云道,“正是如此。”童超道:“好,好,这倒正投我江湖浪子脾气,来,童超敬你一杯。”端起酒碗,定定地看着玮云。玮云看着他,发现他的眼睛很慑人。“你道我不敢喝吗?”童超还是看着她,没说话。玮云接过酒碗,一饮而尽。重重顿下酒碗,玮云突觉浑身轻飘飘的,眼前迷迷朦朦一片。童超也端起碗一饮而尽。放下碗见玮云怔怔地盯着自己,便道:“柳姑娘你醉了吗?”玮云怒道:“谁说我醉了,待我再喝三碗给你看。”连喝两碗!端第三碗时,手被童超摁住。“柳姑娘你不能再喝了!”童超沉声道。“你,你是谁?!”玮云用惺恰醉眼盯着童超道,“你管得着我、我喝酒吗?”“我自是管不着你喝酒,”童超道,“但柳姑娘你已经醉了,醉了便不能再喝酒。”“我、我醉了管、管你何事,哦——”玮云突觉眼前一亮,坐在对面的不是独孤樵又是谁?!不禁喜极而泣,道:“原来是你,独孤哥哥,你让我找、找得好苦。你、你倒好,一个人躲、躲在这儿喝、喝酒!我要回家告、告诉爹爹,说,说你抛下我、我们独自去喝、喝酒。”童超皱眉道:“你醉了,我送你回去!”玮云道,“好,好,我们回、回去,独孤哥哥你叫、叫我回去,我、我就回去。咱们回、回去再喝。”“走吧。”童超拉起玮云,付罢酒资,起身而走。玮云脚步踉跄,几乎全身倚在童超身上,口里一刻不停地喃喃道:“独孤哥哥,咱们回、回去再喝,我、我好高兴,你让、让我们找、找得好苦……”童超甚觉烦燥,伸手点了玮云睡穴,抱起她飞快奔向万人居客栈。适才独孤樵一直觉得恍恍惚惚,对身旁发生的这许多事宛若不知。他初时觉得叫做灭性道长的那个把戏真正好玩,但不知那却是在显露一手高深内功,因而问他那酒壶是假的么。但没有人理睬他,他便也不恼,自顾坐下,独想自己心事,脑里渐渐空明。此时突觉-阵杀气汹涌而来,几乎令其窒息,他艰难地抬起头来,正见青青手擎宝剑向冷面神杨坤步步逼近。独孤樵大急,立起身去道:“喂,你们要杀人吗?!”众皆诧异地望着他。邰盛怒道:“小子你找死,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独孤樵果然依言环视四周一遭,道:“这儿是饭店,反正你们不能在这儿杀人!”邰盛怒道:“你算哪方煞神,竟敢管大爷们的事?!”独孤樵道:“我不是煞神,我叫独孤樵。反正你们不能在这儿杀人。”邰盛还欲喝叱,突闻那毒手观音冷冷道:“独孤少侠说得对,这儿不是杀人的地方。”她一开口,众人便不再言。杀气依旧浓重。杨坤道:“何地?”“城外,”毒手观音还是冷冷地道,“青衣冢前。”又转向青青道:“青青,咱们先走。”青青瞪了独孤樵一眼,跟着师傅走出店门。昆仑三剑相互看看。冷面神道:“走!”率先走出。武当弟子都望着灭性子。灭性子一言不发,起身出店。众弟子尾随其后。于是,偌大一个饭馆,便只有独孤樵一人愣愣地站着了。独孤樵呆立良久,才忽然想起他们还是要去打架杀人的,便闭上双眼。店主从柜台后爬出身来,见状以为独孤樵是给吓傻了,便欲过来将他唤醒。不料眼前一花,只觉一道白影闪过。再眨眼时,却已不见独孤樵身影,不禁一呆,暗道:“我的妈呀!”——扫校独家连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