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尿泡饭?人尿?吃!他要逃出去!所以他要吃!而且甘之如饴!
你为什么不听我们的?
你为什么反抗?
你为什么不乖乖去死?
我打死你这个畜生!
温文尔雅、和蔼可亲的青城大师兄再也不存在了。
韦全英大吼着,耳光、拳脚雨点般落在王天逸身上。
狭小的铁笼里,满头是血的王天逸滚在地上,竭力竖起手臂挡住面门和前身,身体在铁棂子和墙壁上撞来撞去,手腕上的铁镣在乱响,喉咙里发出的是野兽一般的痛苦号叫。他努力地在雨点般的殴打中叫道:大师兄饶命啊!念在我为了师门荣誉出力的份上饶我一命!
师门荣誉?韦全英愤怒地红着眼睛一把抓起王天逸的发髻,把他生生地从地上拉了起来,一脚踩住他手上的铁镣,露出他奄奄一息的面孔,然后一口气连抽了他七八个耳光,呼呼地喘着气,大叫道,你也配?青城是我家的私产!你是什么东西?轮得到你吗?
韦全英大吼着,扭过王天逸的头,发疯似的朝墙上撞去,嗵!嗵!嗵!土墙发出一连串的闷响,墙皮粘着黏稠的血迹飞散开来。
别打残了,牢门外。在青城教官簇拥之中的韦希冲摇头说道,杨昆先生特别说了,离开的时候还要见他,丁家走了之后再说!再忍两天!
韦希冲父子带着人走了,死狗一样瘫在地上的王天逸,费尽了全身的力气,努力地用手攀住墙壁想爬起来,手指在灰色的墙壁上留下了条条血迹。
青城掌门房间的灯一夜没熄。
第二天中午,骄阳似火,练武场上的工匠被赶走了,擂台被工匠们拆了一半就放在了那里,歪歪斜斜的像个垂死的人在有气无力地挣扎。而它的周围则围满了弟子,不仅有低级的戊组弟子,还有顾盼生威的甲组弟子,他们浑身被太阳烧烤着,大汗顺着脸庞流下,每个人都茫然而惊讶地朝前面的观战台望去,那里坐着掌门等所有的高级教官。
惊讶,是因为在这种天气里紧急集合,必然有天大的事情要发布。
青城弟子们!韦全英站在观战台上喊了起来,大家都知道昨天发生了什么事情。韦全英一提到昨天,脸上的肌肉就因为愤怒霍霍地跳了起来,王天逸!就是那个丧心病狂的王天逸昨天干的事,使我们整个青城付出了高昂的代价!华山派因此要向我们宣战,所有的青城弟子和青城人员都将是华山的攻击目标!
人群同时发出一声惊恐的声音,大部分人的脸都变得煞白。
但是,因为父亲和我的斡旋,终于化险为夷,华山还是原谅了我们!
这个时候,人群发出一声如释重负的声音,随后又发出一片叫好声。
但是我们也蒙受了巨大的损失!
人群又紧张起来。
为了偿付对华山的赔偿,我们青城几乎耗尽了所有的积蓄,就因为那个混蛋,原本谈下去的价格被迫又升了回来,这意味着我们未来几年的利润将急剧缩减韦全英的声音哽咽了。
所有人,弟子包括观战台的教官都屏住了呼吸。
对华山的赔偿,以及涨价造成的危机都是暂时的,我们正打算西下丁家,谈判矿石生意,南下长乐帮,谈判盐土生意,不久,我们还会北上沈家,谈判马匹、人参以及貂皮
青城是所有人的青城,青城的危难也需要大家同舟共济
话还没说完,弟子们中间已经起了一阵不安的骚动,大家已经有了不祥的预感。
所以,从今天开始,除了甲组以外,所有子弟的月银减少三分之二,兵器、服装、饮食、住宿费用自付
弟子们发出了一声巨大的惊叹,马上就是一片愤怒的吼声,自己的腰包被掏了,所有人都出离愤怒了。凭什么减月银?学徒合约不写好了吗?你们讲理吗?我们出山也未必在青城,凭什么你们的损失让我们来填?凭什么甲组不减?
你们不要觉得不公平!昨天,不知有多少江湖豪杰相中了我们的甲组精英,你们离荣华富贵就只一步距离!但就因为这条疯狗,所有的甲组精英都被放弃了,没有一人被邀请进入豪门大派!
所有的甲组弟子都攥紧了拳头,愤怒的吼声一浪高过一浪!
肃静!韦希冲看儿子压不住阵脚,马上站了起来大吼道,学徒合约老子废了!谁不服,可以马上申请提前出山,但是学徒费一个铜板也不退!跟我讲理?我不怕!老子也不发青城的学徒证明,没有证明,哪个帮派会用你?想在江湖混,做梦吧!老子先废了你!
韦希冲红了脸皮大吼着,声音盖过了弟子们的声浪,看到慈眉善目的掌门突然露出凶神恶煞的面孔,弟子们的气焰怯怯地退去了。韦全英不失时机地唱起了红脸,他大叫道:只是一时困难,莫要因为一时的困厄耽误了大好前程!
大家的愤怒吼声低沉了许多,很多人都开始计算自己的得失了。
现在是青城的困难时期,韦全英挥舞着双臂大叫道,我和父亲首先从自己做起,减少不必要的开销,节省一切可以节省的开支!我们和你们弟子同甘共苦!一同度过难关!
听了掌门的公子这样说,大家好像都被感动了,最后剩下的愤怒也消失了,弟子们站在热浪翻滚的地面上,好像只剩下皮囊,让热浪冲刷,唯有眼睛红红的。
这一切,都是那个丧心病狂的疯狗造成的!王天逸!那个畜生!韦全英最后一句话说完,顷刻间,偌大的练武场上静默了片刻,但马上激起了愤怒的狂潮。
混账东西,就是因为他,我的钱没了!宰了他!杂种,吃里爬外,打死他!华山怎么了?畜生,为什么对朋友华山下黑手!愚蠢的狗杂种,撕了他!
肮脏的咒骂声在广场四处进发,一开始是一部分人,但很快,仇恨的情绪感染了所有人,愤怒的叫骂声在空旷的广场上直冲云霄。
你为什么要那么做?你倒是说话啊!丁玉展大吼着,握得铁棂子哐当作响。
关在铁棂子里的那个人已经不太像个人了:他栖身在巴掌大的铁笼内,满头肮脏的头发盖住了脸颊,死尸般靠墙坐着,一动也不动;他手上带着长长的铁链子,衣服沾满了泥土和褐色的血迹,被撕成一条一条的,一张脸肿得老高,挤得眼皮都睁不开了。
但丁玉展已经看不到这些,他只是不停摇晃着铁棂子大吼着:你要我问多少次?你说话啊!终于,王天逸开口了,他没有看丁玉展,就低着头开口了,他的声音阴沉得如同从地狱中传来:我的兄弟骗了我。
什么?丁玉展愣了。王天逸哈哈大笑起来,还没笑完,他就咳嗽起来,他说道:乾捷骗了我。不过也无所谓,早死晚死也没什么区别。我够本了,我打了蒋丹,这个畜生抢我们的寿礼我们的?我是谁?谁和我是我们?我们和他们是一伙的吧?哈哈哈
牢外的丁玉展气得暴跳如雷,费了偌大力气,才听到了王天逸似疯似癫的讲了他擂台发疯的理由,他静了下来。
你说的都是真的吗?丁玉展问道。王天逸冷哼一声:你爱信不信!我相信你。丁玉展静了片刻,不过,你知道,我是讲侠义的,我会找人验明你说的话,如果是你不讲道义,骗了我,我会第一个把你送回青城来你滚吧。王天逸毫不客气地哼了一声,把头费力地扭到一边,好像丁玉展说的相信他一钱不值。
兄弟,我相信你,你倒不相信我?丁玉展锵的一声,月光一般雪亮的粼波现龙剑抽在了手里,他吼道,我护你出青城,我看谁敢拦我!现在我就斩锁!
不准斩!一声大吼在门口响起。
丁玉展回头看去,他姐夫杨昆领着几个高手推门进来,杨昆脸色铁青。你太胡闹了!杨昆在丁玉展面前站定,冷着脸说道,王天逸的事情是青城的事情,是江湖帮派的事情,不是个人恩怨,你不要乱来!
关你屁事!丁玉展对着杨昆龇着牙叫道,举剑就要砍锁。杨昆下巴一扬,他背后几个高手飘似的到了丁玉展面前。
抓起来!杨昆鼻子里哼了一声。你们谁敢丁玉展难以置信地大喊。但结果出乎丁玉展意料,围住自己的几个家奴好像都成了聋子。除了章高蝉,天下没有谁可以对付六个训练有素的一流高手的联攻,眨眼间后,丁三整个人被摆了个跪地五花大绑的姿势。
盖住头,抱回我们的院子。杨昆叹了口气,竭力挣扎的丁玉展便被扛出了屋子。杨昆扭头朝牢里看去,王天逸正发出一声笑,那意思好像是早知道会如此。杨昆叹了口气,走近铁棂子,缓缓地朝王天逸说道:年轻人,我相信你是个好人。但好人有什么用?你一个无依无靠的小弟子,怎么可能是帮派的对手?别怪我心狠,你现在这个样子,我只能希望你好运。记住,江湖不相信眼泪。说罢,杨昆又叹了口气,也走了。
丁玉展大闹禁闭室,青城掌门早得了风声。
韦希冲眯起了眼睛,静默了良久,终于一掌拍在桌子上,大叫道:迟则生变!反正他迟早要死,不如今天晚上我们就动手!爹爹,丁玉展迟早是丁家的家主,若是知道此事日后衔恨我们就不妙了。对了,他旁边还关着一个胡不斩,他也是个麻烦,是不是先把他关到别处?
韦希冲暴怒地哼了一声,骂道:慕容秋水这个狗东西耍了我们!我们还得替他看管胡不斩,当真以为我们好欺负呀!您的意思是?韦全英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不错!韦希冲的右手如刀一劈而下,咬牙切齿地说道,今晚就把他们两个都宰了!再放火烧了那屋子,就说他们被火烧死了!可是平白无故说起火怕有人怕什么!韦希冲红着眼睛跳了起来,我们说失火就是失火,谁能怎么样?
因为过分激动,他胸口好像被捅了一剑,剧烈地疼了起来,他一把攥住了儿子的手,喘着说道:现在你就去准备人手
哎哟,这是怎么了?胡不斩坐在旁边,好整以暇、幸灾乐祸地问道。王天逸颓然地坐在地上,并不答话。
英雄,好大的面子啊!丁家少爷都来救你啊?胡不斩哈哈大笑,是不是被自己人打得太惨不好意思说啊?哈哈。笑罢,他见看守的弟子还在门口,收起了笑容,小声说道,昨天听他们的意思,你在切磋比试中对华山下了死手?你倒真够不要命啊
可惜没等他说完,门外传来一阵大响,一群人靠近了这小屋,屋外里吵吵嚷嚷的,胡不斩赶紧闭上眼睛又斜在稻草上,眼睛却睁开一丝缝隙探察着情况。
你们不能进来!听见没有?这是掌门交代的!负责看守的弟子好像和外边的人起了争执,声音隐隐约约地传了过来:
为了青城荣誉打死他!这条疯狗我的月银都没有了我是丁组的啊,我对岳中巅什么都没做啊!岳中巅怎么了。我们骂归骂,他凭什么对华山友人下毒手?千里鸿写了我的名字我苦练为了什么。让我进去!我要咬死他!
我告诉你们两个看守全青城的弟子几乎都要来找他算账,你们拦也拦不住!
你们这么多人进去,把他打死了。我他妈的怎么向掌门交代?你们以为我们不想抽死他?想打,趁我们不在的时候来呀看守好像抽出了长剑,和人群对骂着。
人群一直不散,屋子外边吵翻了天,两个小窗里有人嗵嗵地往里砸石子。把铁棂子都打出了火花。屋外的看守在外面大叫起来:你们要是给我添麻烦,乙组和你们没完!
正在这个时候,送饭的来了,几个人也跟着冲了进来。
为首的正是王天逸的好朋友青城伙房的马老实师父。他并没有像往常一样提着精美的食盒,而是右手提着一个木桶,木桶里是满满的米饭,左手拿着一把木头饭勺。他的脸色通红,捏着饭勺的手不停地抖动,身后跟着冲进来的三四个弟子也是气如牛喘,看到王天逸眼睛都红了。
他们打开牢笼。一群人冲了进来,马老实重重地把桶甩在地上,对面靠墙坐着的王天逸努力睁开了肿胀的眼皮,看到满面怒色的马老实,问道:老马,你
话音未落,已经被一个甲组弟子揪住发髻拖了过来,紧接着一个咬牙切齿的丙组弟子一躬腰一拳打在了跪在地上的王天逸耳后,他的拳头上立刻沾上了血迹。王天逸耳朵被打破了。
你他妈的!开门的看守是乙组弟子,他一脚把那丙组弟子踹倒了,接着抽了一个重重的耳光,大吼道,他妈的!一人一拳他就死了!死了,掌门不找我吗?
王天逸额头靠在地上,他刚刚跪在地上勉力直起头来,眼前模模糊糊地显现出了马老实那油光满面的脸,那是一张典型的厨子脸,但没等他看清楚,一物呼啸而来,脑门挨了一下重击,王天逸闷哼一声,头又被磕在了地上。
打他的是一个饭勺。木头的饭勺。勺把紧紧地握在马老实手里。
王天逸努力把头抬起来,眼里都是吃惊:马师父,你束等他问完,马老实怒不可遏地高高举起了饭勺,用尽全身力气重重地敲在了王天逸头上。王天逸的头又一次磕在马老实脚下。
把他的头给我抬起来!马老实怒吼起来。
王天逸觉得自己的头皮都好像要掉了双臂被人拉住了,头发被死命地朝后拉去。他想反抗,但他无力反抗。他跪在地上,痛苦而又绝望地仰起了血肉模糊的头颅,面前是因为愤怒变得通红的马老实的脸,他再也不像平日那个老实巴交的厨子,他好似一头愤怒的雄狮。怒吼着,挥舞着饭勺疯狂地抽打着王天逸的脸。
扑!扑!扑!一下又一下,鲜血溅了出来,饭勺上粘的再也不是饭粒,而是黏稠的血滴。
都是你这个以下犯上的狗东西!马老实的白色围裙上好像被泼了一坛辣酱,溅满了王天逸的鲜血。他一边抽一边怒吼着:你这个灾星!就是因为和你走得近,被人告发了!我被解雇了!你个狗东西,我认得你吗!我和你走的近?近?近?近?
马老实像发了癫痫一般,嘴里反复叫着近,每叫一次,饭勺就重重打在王天逸脸上,每一次饭勺抽上去,那脸就好像是一个烂柿子被踩出了一溜红色汁液,伴随着王天逸无力的呻吟在铁笼里四溅开来。
不知打了多长时间,马老实呼呼地喘着粗气,他挥身大汗淋漓,饭勺的木把像火炭一样灼烧着他的手心,那里都被这木把磨破了。
老马,你够了吗?牢外两个看守不耐烦地叫了起来,行了行了,你也出够气了。马老实,你够厉害啊,真是替我们出了一口恶气啊!拉住王天逸胳膊的弟子笑着说道,而他手里的王天逸已经满头是血,紧闭着双唇。浑身哆嗦。
痛快痛快!老马掀起红色的围裙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额头立刻多了一丝血痕,妈的,总算出了口恶气!你们说,我和这狗有什么关系?
一众人马上称是。
马老实狠狠把那桶饭砸在王天逸面前,叫道:来之前,所有的伙房师父都往里面吐了唾沫,来!尝尝大家的口水,你这个臭混蛋!
一群人都狂笑起来,人人都好像解了一口气。
王天逸被两个人拉开胳膊,十字形跪在地上,忍着脑后发髻的剧痛,他绝望地睁开眼皮,满面的血污非常黏稠,眼皮一睁开,眼前立刻一片红色的雾,红雾中间是马老实,但决不是他以前认识的那个老实巴交的马老实,他喃喃地说道:马老实,你
看王天逸还敢说话,马老实不由得怒从心起。他扔下鲜血斑斑的饭勺,解开腰带对着他提来的饭桶里面撤起尿来,嘴里大叫道:唾沫还不够!让你这狗种尝尝尿泡饭!
哗哗声音中,王天逸吃惊地睁大了眼睛,他难以想象面前这个往自己饭里撒尿的人何以痛恨自己至此,不仅是他,包括身边这些人,他们前些天还是他的亲兄热弟,要唯自己马首是瞻。而且,他们昨天以前不是还痛恨岳中巅,痛恨华山吗?不是还把自己如英雄一般抛向空中吗?而仅仅十二个时辰不到,何以人人都成了自己不共戴天的仇人?
你?王天逸什么也说不出。我怎么了?!马老实好像就等着王天逸鸣不平,他猛地扭过身子,带着臊味的液体没头没脑朝着王天逸浇了过来,王天逸惊恐地叫了起来,扭动着头想躲过这可怕的侮辱。
但几个同门用脚狠狠地踩住了他的身体,让马老实臊臭又温热的尿液无情地浇上了他的脸。冲开了他满脸的血迹。
王天逸哭了。人群散去了,他仍然一动不动地趴在地上,他的脸贴在肮脏的地上,十指深深地抠进了地上的泥土里。
如同死了一样。
哈哈,胡不斩狂笑起来,直娘贼,真是开了眼了!昨天还叫英雄。今天就往脸上撒尿!小贼,你活着有什么意思?
天色已经转黑,看守吃了晚饭回来,看牢里饭桶未动一毫,转头对另一个笑道:这家伙两天没吃饭,没想到今天那马厨子如此狼,往他饭里撒尿,估计这狗东西又得饿一天了,哈哈!
莫要饿死了连累我们!另外一人说道。啧,哪有那么容易饿死?赶紧把那桶东西扔了吧,臭死。他的同门点头称是,拿出钥匙就要开锁,但锁开了一半,他愣住了,似乎看见了这世上最难以置信的事。
趴在地上的王天逸动了。
他用尽全身力气撑起了一条胳膊,把身体摇摇晃晃地撑了起来,血迹干了混着泥土给他脸上罩上了一层污秽的面具,喉咙里因为用力和剧痛发出了兽般的嘶声。他一只手撑起了上半身,一只手朝那个臊臭的饭桶伸了出去。
好像衰弱得连支撑上半身的力气都没有了,支撑身体的那只手臂崩塌了,但另只手却仍不顾一切向前伸了出去,如此渴望,如此用力,就好像是沙漠中行将渴死的旅人朝最后一桶水扑去。
木桶倾倒了,里面的米饭已经被泡成了黏糊糊的黄色糊糊,散发着恶臭的糊糊倒在了王天逸的头上,顺着他的头发流满了他的脸。这是尿泡过的食物,气味和形状让人见之欲呕,狗都不吃。
但王天逸吃了。不仅吃了,而且是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没有筷子、没有勺子,王天逸如狗一样把饭倒在地上,一捧又一捧地放进嘴里,咕咕地吞咽着,他的喉头咕噜咕噜地蠕动着,身体因为嘴里的剧烈吞咽而在地上打着摆子,头发上、脸上、身体上沾满了这黏糊糊的东西。
他越吃越快,越吃越似癫狂,把他能看见能触到的所有的散发着恶臭的糊状物都送进了嘴里,疯狂地吞咽着。屋里的其他三个人都呆了,两个青城弟子的嘴大张着,好像被冻成了冰雕。自认为见多识广的胡不斩也呆若木鸡,伏在地上的王天逸每发出一声吞咽的声音,他浑身就哆嗦一下。
哇目瞪口呆的李师兄醒过神来,猛地转身扶住牢门,弓下身子大口大口地呕吐起来,一边吐一边往门外跑,另一个的状况也是一样,呕呕地呕吐着跑了出去,狂吐的声音持续了良久。
胡不斩也捂住了嘴,呜呜作声。
等两人吐完,回屋点上了油灯,那边王天逸已经吃完了大半桶尿泡过的食物,倚坐在墙边,面无表情,一双眼睛空洞得可怕,牢笼里一片狼藉。饭和尿的味道混成了浓烈的恶臭,弥漫在小小的斗室里。
你你这疯狗两个青城弟子指着地上的王天逸结结巴巴地说道,他们还没从巨大的震惊中完全恢复过来。
说完这句话,没人再说话,因为不知道说什么。寂静了很久很久,突然,李师兄爆发出一阵大笑,一边笑一边指着王天逸,朝身边的师弟说道:这这狗疯了,他他连马厨子的尿都吃了!这个贱货!哈哈,多有趣啊!师弟,明天我们和同门说,哈哈哈!
这一说,旁边的师弟终于清醒了,他也大笑起来,震耳的大笑在斗室里轰然作响。王天逸的半边脸藏在阴影里,侧脸如刀削一般冷酷,毫无表情地被嘲笑,好像这一切根本和他毫无关系。
青城的弟子在大笑,胡不斩却没有笑。不仅没有笑,他连一声都没吭,再也不像平日大大咧咧地躺在王天逸身边,他坐直了身体,把身体的正面对正了王天逸,一双眼睛死死盯住了王天逸,这种眼神不是嘲笑,也不是惊奇。而是慎重至极,里面还带着一丝恐惧。
对胡不斩这个杀手而言,这种眼神只有在江湖的腥风血雨中面对最危险的高手时,才可能出现。这种高手可能要他的命。
我知道你要干什么!胡不斩在心里对面前那个藏在黑影里的人说道。王天逸吃了那么可怕的东西,青城弟子觉得可笑,而胡不斩却只感到寒毛倒竖。对面这个家伙此刻正散发出一种冰冷的黑色气息,让他浑身的每块肌肉都感到了危险这是杀手的直觉。
这个人能杀了自己!胡不斩的直觉这样说道。
胡不斩很自负,他骄傲的不是谁也杀不了他,而是他对谁都不惧怕。但对面这个死狗一般的人,却让他从心里感到恐惧他不想和这样的人为敌他平生终于感觉到了恐惧。
对面的王天逸始终一动不动地靠墙坐着,胡不斩慢慢地面对着他躺下,手合了起来枕在头边,不情愿地把眼睛闭了起来,身体弓得像一张弓,全身都竭力感觉着对面的声息。他不想让对方知道他还醒着,否则会有危险。
青城弟子很高兴,他们两个指着王天逸说了很久,一直折腾到夜深人静,困意才来了。师弟出去小解了,没了说话的人,李姓师兄坐在椅子上立刻像磕头虫一样点起了头,太累了。
李师兄,把这个桶抬出去吧,好难闻。王天逸低低地叫道,吃了东西的他,中气充足了很多。狗种!知道难闻,你还吃得那么香?真是天生的贱!李师兄一边说,一边笑着站起来开门。
王天逸好像浑身都被打散了,站都站不起来,就手脚并用地爬到桶边,似乎拼尽了全身力气去推那桶,好像想帮李师兄把桶拿走。
看你那熊样!李师兄看着像条癞皮狗一样趴在地上的王天逸,笑骂起来,前几日风光的时候想不到今天吧?他懒懒地走了过去。一只手捏住鼻子,一边弯腰去提那桶把。
王天逸跪在地上还低着头,他的眼睛没有看李师兄。
他的眼睛看的是油灯下李师兄的影子!他斜着头,瞳孔缩成了一个点影子越来越大。
猛地,王天逸动了,绝没有半点声音发出,跪地的他猛然间弹起了上半身,被铁镣锁在一起的双拳带着一股腥风朝李师兄面门射去。迅猛得如同一条伏在草地深处的毒蛇。
细细的黑影猛地从王天逸双拳之间的狭小空隙里电射而出,无声无息,但快得像是一支黑色弩箭,直飙敌人眉心!
中!
这条黑色的毒蛇咬中了眉心,李师兄的脑袋好像被铁锤砸了一下,后仰的速度急剧加快,快得几乎要把他脖子折断,一点血迹从他眉心溅到空中。当啷一声脆响,黑色小蛇已被王天逸收回了手里,却是腕上的黑色铁链!
就是这铁链,好似让王天逸的手臂又长了八分,一击得手!四肢跪地、两手被锁、离敌人还有两步距离,打倒敌人?这是不可能的!但这不可能的任务却被完成了!
先发得手,但并非是胜利,王天逸的身体在继续完成致命攻击。
双腿弹直,力量大得把他跪地的身体如投矛一般朝头高高后仰的敌人射去,身体撞在一起。但一个混乱,一个有序。
铁链欢响。王天逸一把将敌人的头撞在铁棂子上,铁笼震颤。
怎么了?门外有人叫了起来,接着就是脚步声。
头在铁门上鲜血飞溅,血滴还没落地,飞在空中的李师兄就被朝铁门外扔去,身体砸倒了外边的小桌子。
油灯熄灭。在火花最后一次的跳跃中,胡不斩看得清清楚楚:王天逸矮着身体,如同一头豹子悄无声息地朝门的方向冲去,身后带起一片诡异的光晕。
一片黑暗。
黑暗刚吞没了屋子,另一个弟子就猛地推开门冲进来,奔跑的惯性让他往里跑了两步才停住。强烈的黑暗吞没了他,恐惧感也吞没了他,刚从夜光中进来的他一时间什么都看不见,耳朵里什么也没听到,他嘴上叫着:李师一边手忙脚乱地去摸腰里的长剑。
有声音了!他听到了屋里传来奇怪的声音。什么声音?风声?是风声!头上有风声!他愕然朝上看去,手里的剑只抽出一半。
一股腥风裹住了他的头!
胡不斩轻轻抬起头,看着王天逸在黑暗中一跃而起,像一只黑色大鹰朝着那手足无措的弟子飞去,居高临下伸出了鹰的钢爪!刚劲的飞膝从上朝下打在同样刚劲的头盖骨上。一声闷响,那弟子笔直的身体扭曲了,他晃动着,前后摇摆着,扑一声软趴趴地倒在了地上。
黑鹰落地。寂静的夜里再没有半点声息。王天逸的身体标枪般立在黑暗里,搅动着黑暗,好似黑暗围着他旋转,哪里还有半点虚弱。转眼之间,王天逸就干掉了两个看守。
胡不斩的杀手预感又一次被证实。王天逸在伪装自己,装得好像已经被打得奄奄一息,已经万念俱灰,像狗一样等死。但实际上,他受的伤都是皮肉伤,并非看起来那么严重!
不过两天没吃饭的人,武功再好也打不出刚才那凶狠无声的攻击。
所以王天逸必须要吃饱。但他面前只有一桶混了人尿的饭!于是这个年轻人大口大口地吞咽着那人人见之欲呕、狗都不会吃的食物!并压抑着自己不吐出来,好像那是世间最美味的食物!
吃尿泡饭?人尿?吃!他要逃出去!所以他要吃!而且甘之如饴!而且面不改色!为达目标,不惜代价!这样的人称得上可怕。
所以胡不斩这次怕了。
那边的王天逸已经打开了自己的铁链,他把两把剑挂在腰间,抽出了其中一把剑握在手里,打开了胡不斩的牢门。听着钥匙咔哒一声打开了锁,胡不斩直觉得浑身的冷汗都冒了出来,他最害怕的情形终于还是来了。
和尚?和尚?王天逸的声音轻轻的。像是在叫自己最亲密的朋友起床,睡着了没有?来,一起走啊。嗯嗯胡不斩鼻子里发出两声梦呓一样的哼声。
王天逸站在牢门,整个身体裹在黑暗里,手里的长剑被流动的黑暗摩擦着,但被握得稳稳的一丝也不动,可以想见当他挥出去切开挡在他前面的物体时,必然也会稳稳在那物体内穿行,绝无抖动。
王天逸等了一会,看胡不斩鼾声连连,他冷笑起来:和尚,不要装了。如果刚才你还能睡着,你也别当杀手了。来,我们一起走。最后一句话音调甜蜜,好像《西厢记》里张生引诱崔莺莺私奔一般。
但胡不斩绝非崔莺莺,他很清楚,自己和王天逸绝非朋友,王天逸要逃。而这里是青城,外边靠近弟子寝室,只要这个屋里有一个人大呼大叫起来,附近将到处是全副武装的教官和弟子,王天逸插翅也难逃。他要逃就必须要让所有人都闭嘴,那两个弟子都被打昏了,但是还有一个胡不斩在,而且王天逸对他很不放心,胡不斩是他抓的,怎么可能让他悄悄溜走。
王天逸只有打开笼门,让自己跟他一起逃,这样也是最保险的。但王天逸不会这么做,先不论他们之间的恩怨,自己一个外人,青城又不熟,若是在外边瞎跑被人发现了,青城大乱,说不定王天逸也跑不成。若是一起跑倒还可能,但王天逸怎么能肯定自己不会一掌打死他?
所以最稳妥的办法是让胡不斩闭嘴。而对于胡不斩这样的高手,最好的法子是假装亲热靠近对方,然后突然一剑刺过去,一了百了。
两人的思考方式是一样的。
但胡不斩对无声无息的空手杀死拿剑的王天逸,毫无把握他也想逃啊!什么?好胡不斩好像刚睡醒一般,抬头看了看王天逸,很惊讶地说道,你怎么出来了?话音未落,胡不斩突然一跃而起,一股劲风四处冲撞起来,他巨大的身躯好像要把铁笼冲破一般,转眼间,这个有名的杀手已经贴墙而立,凶光闪闪地注视着王天逸,铜钵大的拳头捏得咯咯响,手臂之间的铁链发出嘶哑的呻吟,好像马上就要被拉断了。
这气势冲得王天逸身体后倾,他微微摇了摇头,又把身体立直了,丝毫不让地和他对视着,气势毫不逊色。刚才一瞬间,王天逸很想转身退出胡不斩的牢笼。但不行,自己已经开了笼门,万一被他缠住,惊动了巡夜的弟子就危险了。所以不能动,看有没有机会!
和尚,王天逸轻松地一笑,握剑的手却更紧了,我知道你没睡,过来,我给你开镣子,我们一起走。
嘿嘿,胡不斩冷笑起来,不要玩了,你想杀我。
王天逸的瞳仁陡地成了两个点,紧紧盯住了胡不斩,过了片刻,他笑了起来:不愧是杀手中的高手。眼睛却打量胡不斩的守姿,盘算自己此刻突袭的胜算。
不过胡不斩委实可怖,王天逸根本没把握片刻之间无声无息地制服他。胡不斩也盯着王天逸,看他打量自己身体,笑道:我虽然带着铁镣,此刻却成了武器,你想在不惊动旁人的情况下干掉我根本不可能!而且在这里打起来,谁干掉谁还不一定呢!
此时的局势是要么无声无息地干掉对方,要么被发现一起玩完。王天逸知道,胡不斩也知道,所以谁也没把握用偷袭结果对方。若是一方动手,另一方只有动手,那么久持不下必然一起玩完。若是一方退去,另一方也只有退去,大难临头各自逃命好了。
王天逸想了片刻,不甘心地一笑,慢慢朝牢门外退去计策失败,那么只好让开牢门,让胡不斩也逃狱,这样他就闭嘴了。
慢!胡不斩叫道,小哥,我不识青城的路,若是瞎逃必然被发现,青城警报四起,你也跑不了。不如我们一起逃命如何?
王天逸盯着胡不斩却没有说话。胡不斩知道他在等待自己的理由,他开口说道:小哥,你刚才吃尿饭,我就看出端倪来了,我却没有坏你的好事。最重要的是现在我被江湖通缉,全是敌人,我只能相信和我一样走投无路的人!你也只能信任我。孤身逃亡总不如有个人照应好。这周围我不熟,需要向导,而你武功和江湖经验不如我多。不如合作,一起去安全的地方,否则只能同时被杀!胡不斩说完,王天逸却如根本没想一样,手一扬,钥匙就落在了胡不斩手里,他早想好了:开镣,跟我走!
胡不斩舒了口气,满头都是冷汗,刚才他若反应不当,必然有被杀之险,毕竟那家伙手里有剑啊。他也畏惧了一次。
小哥,做事不够干净。胡不斩出得笼外,指着地上的人说道。说着他拎起了手里的镣铐,作势要往地上的人脑袋上砸去。话音未落,王天逸的长剑已经指向了胡不斩的脖子,他的声音就如长剑上的剑气一样冰冷:动他们你就死!
虽然出了牢笼,胡不斩好像对王天逸的话很慎重,他身上那种气味提醒着胡不斩,他非常的可怕。胡不斩拎起了镣铐,肃然说道:手软会坏事的。这是劝诫和商量的口吻。
他们罪不至死,这是我的原则。王天逸声音微微有些伤感。他看着胡不斩,一歪头,两个人一前一后无声无息地融进了黑夜。
今天不同往常,靠近禁闭室的一段围墙好像防守得相当好,巡夜的弟子也很多。王天逸原本打算从这里爬出墙外。
戒备森严。跟在身后的胡不斩悄声说道。
王天逸面无表情地看了看青城围墙灯笼望塔上影影绰绰的身影,低声叫道:这边来。说着领着胡不斩又折回禁闭室方向来。
话说王天逸和胡不斩前脚离开,八个蒙面人悄无声息地隐进了这小屋附近的树林里,他们蹲在树林里观察了小屋一会,三个蒙面人抽出漆成黑色的长剑,猱身朝小屋靠近,他们的身体就好似和夜色的黑暗交融在了一起,只剩八双眼睛在微微发亮。
小屋前啪啪响了两声,好像两个石子扔在了门口。
投石问路!几个蒙面人互相交换了一下眼神。
来的不止他们。
十六只闪烁着寒光的眼睛把小屋四周扫了一遍又一遍,如同猎鹰一般在搜寻着不速之客。斜掩着门的小屋里没有丝毫动静。刷的一声,好像墙角的黑影里鼓起了一块,一个黑衣人从那里斜斜地蹿了出来,捏着长剑躬身飞速前冲而来。
来的也是个高手,因为那黑衣人速度迅疾如风,脚步却轻得如蜻蜒点水,但长剑上镶着的宝石却暴露了他的轨迹:高速行进中,长剑却一抖也不抖,因为他剑鞘上的宝石在夜光中画出一道笔直的绿色光晕。
他的前冲目标直指小屋。眨眼间他已背贴屋门旁边的墙壁站定。没有一丝声音发出。埋伏的人都朝中间一个人看去,他打了个简短的手势,含义明白:准备战斗但现在不得妄动。
门口的那人竖起耳朵听了一会,猛虎般一头扑进了黑漆漆的小屋。但转眼间他又出现在门口,然而这次他却没有什么高手风范了,一拳打在门框上,狠狠地扯下蒙面巾,骂道:倒霉!我的运气呢?!然后他抬起头看看四周,叹了一口气,垂头丧气地踢着石头走开了。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丁玉展。他趁着姐姐、姐夫他们参加宴会之际,跑了出来,突入小屋,却发现看守倒地、牢笼已空,知道王天逸早走了。
他刚走,后来的人马上就开始行动了:三个人狸猫一样朝小屋的其他方向阴影里移动过去,这是行动前设置的哨卡。很快,一切安全的信号传来。剩下的五个人抽出兵刃,突出树丛,一个人蹲在门口,另外四人悄无声息地进了小屋。
此拨人马正是长乐帮暗组的救援队,由凌寒钩指挥,宋影为副,目标就是胡不斩和王天逸。胡不斩是长乐帮眼馋已久的长兵器天才。而且王天逸也是他新晋相中的好手,要把他们一起带走。
虽然看丁玉展就知道屋里发生了事情,但借着夜色看到的一切还是让他们大吃一惊:目标不翼而飞。
凌寒钩手指一挥,两个手下用身体堵住了牢里的窗口,宋影关上了门,凌寒钩这才打亮一个小小的火折,又迅速地把火折子熄灭了,在这短短的时间,他和宋影已经把牢房里的整个情况看清楚了,脑海里已经有了一副景象:王天逸骗看守开门进得自己牢笼,突然发难,把那弟子的脑袋撞在铁棂子上,然后另一个在外边听到情况突然跑进来,在黑暗中被打晕。然后王天逸救出胡不斩,两人一起逃脱。
王天逸干的。凌寒钩低声说道。胡不斩?正检查青城弟子伤口的宋影只说了三个字,意思是:为何不是胡不斩干的?两人都活着。凌寒钩一句话说出,宋影马上点头若是胡不斩主导脱狱,这两个人早成尸首了。就在这时,李师兄呻吟一声,悠悠醒转过来。宋影一手捂住了他的嘴,一只手捏上了他的脖子,就在他发力要捏断此人脖子的时候,凌寒钩忙挥手制止他,然后从手下那里要过一把长剑,递到宋影面前。
王天逸杀的。凌寒钩微微一笑。宋影一愣,马上回了一个佩服的笑容,放开了李师兄的脖子。王天逸先在牢里的铁棂上撞破了他的头,又把他投出牢外,砸碎了桌子,此时受了重创的他坐倒在墙边地上凌寒钩轻轻说道。
伴随着凌寒钩的轻言细语,宋影一手握住长剑,一手重新扼住了李师兄的脖子,把他从地上拉起了半身,把背推到石墙上。李师兄因为窒息和恐惧而剧烈地挣扎,他望着这些可怕的陌生人,鼻涕眼泪横流。
随后王天逸抢了他的剑,从正面,一剑刺死了他。
宋影一剑穿心。凌寒钩走到了另外一个人旁边,他还昏在地上。
另一个同门原本在外边,听到声音后跑回小屋,但王天逸从黑暗中骤起偷袭,他来不及反应,当胸被劈了一剑,但他却没有死亡
宋影一剑朝那人胸口劈了过去,被暗组成员摁住,在昏迷中胸口被划了大口子,那个弟子痛得惊醒过来。
他自知不敌,就转身朝屋门逃去,不想王天逸丝毫不念同门情义,在背后仍然痛下杀手
另一个弟子眨眼间就被从地上拉了起来,让他面朝门而立,没有等血染前襟的他踩稳地面
可怜的人从背后,被同门刺死。
宋影把长剑干净利落地送进了他的后心。
这个青城弟子的尸体被仔细摆在了地上,他的脸朝着门的方向,手前伸,好像还在爬行,只是眼睛大开着不肯闭上,他死不瞑目。
宋影从自己头上揪下几根头发,缠绕在那弟子的手指上,他不仅是个良医,在验尸方面也是个非常有经验的专家,因此他同样是制造尸体假象的专家。
凌寒钩心里知道这次行动失败了。但一个合格的指挥官必须尽一切努力让局势对自己有利。残忍地杀害了同门,更裹胁江湖要犯一起出逃这是任何帮派都无法容忍的弥天大罪!所以他罪无可赦!并且将和胡不斩一样走投无路,也就是说他们长乐帮有机会将两名高手纳入自己旗下。把事情做到百分之两百的绝,是他凌寒钩的处事风格!
王天逸领着胡不斩从青城派的高墙边折了回来,哨塔上弟子们的说笑声已经说明从墙上翻出去是不可能的了。在黑影里,他们溜进了离墙不远的茅厕。胡不斩一进去就捏住了鼻子,只见里面几个蹲坑上铺着石板,地上横流着黄绿相间的液体,地面上用大小不一的青瓦摆出了一条路来。
一个污秽不堪的茅厕。
掀开石板,从下面的水道里走,这是唯一的生路了!王天逸说道。
原来这个茅厕是给戊组弟子和一众杂役用的,因此非常简陋。此地在青城的偏远角上,运输污物十分不便,索性在山间小溪的水道上面盖了这个厕所,就利用水力冲出污物,而小溪的水道被木板和土盖了起来,成了一条小小的地下河,从地面下面流出围墙,直到青城围墙外边的山坡上才又成了明流,当年王天逸还参加过修建,因此知道。
逃生的渴望和污秽肮脏比起来算得了什么?王天逸一个箭步冲到了最靠墙的一个蹲坑,一把掀起上面踩脚的石板,接着俯身钻进了粪坑。
水流没到脚脖,脚底是黏糊糊的臭泥,虽然有水冲着,粪坑里还是臭得可怕,里面的味道冲进鼻子,烧得脑仁生疼。
王天逸根本无暇在乎这些,粪坑里水流的声音,对他而言不啻是天籁,那代表着生。空间并不大,他直不起身子,就弓着腰在里面摸索,他摸的是对着围墙方向的石壁,这里就是茅厕的地基的一边,是用石头垒的,下面开了一个狗洞大小的洞口,水流就从这里流过。
手摸上的石壁是湿滑的,一用力就好像捅进了一块年糕,而蚊子和不知名的蠕动黏虫附满了这湿滑的墙壁,让按上去的手心麻酥酥的。不过那洞口被上面墙壁的重量压得已经倾斜变形了,呀!王天逸闷哼。手指勒紧了洞口的大石块,狠命地往外拉。但那石块被上面的重量压住了,简直重如泰山。
我来!在上面望风的胡不斩脱了上衣横缠在腰里,低头往粪坑里钻来。但他的身材实在魁梧,蹲坑的宽度胡不斩钻不过去,王天逸十指握住了石板下面潮湿肮脏的砖块,一块一块地生生往外抽,等抽到他十指鲜血淋漓的时候,胡不斩终于头朝下堪堪地挤了进来,王天逸已经几乎把那个蹲坑拆了一半。
胡不斩让王天逸退后,自己接替了王天逸的位置,拼命地拉着那块石头。毕竟是天生神力,石块终于抽了出来。手心流血的胡不斩静静地把那石块递给身后的王天逸,让他把石块撂在水里,接着王天逸又挤进了那洞口现在那洞口已经大了不少,只是还不可能让成年人过去。
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在洞口前面,王天逸轻轻地跪了下去,双膝陷入了河底黏稠肮脏的泥里。他深吸一口气,朝水面俯下身去,十指如钩深深的插进洞口下面的淤泥里,然后两手如笊篱一般挖起臭泥下的石块。
他在挖深河床。两人没有说一句话,没有打一个手势,但双方对彼此的想法都了然于心,死亡的阴影将两个杀场精英捆得如同一人,配合得天衣无缝。就在这时,有人进来了!而且打着灯笼!
本来胡不斩在上面望风,但为了那要命的石块,两人都下来了,在水流的声音中,实在难以捕捉上面的动静,胡不斩一露头,对方橘黄色的灯火已经照亮了这茅厕的地面!
躬身在这肮脏腥臭的粪坑里,而上面来了人,两人真的只能听天由命了,希望那人只是小解,并且没有注意到下面的异样。
王天逸和胡不斩一左一右地靠在了墙上,他们中间的上方就是被他们拆了一半的蹲坑,那上面正漫下一片橘黄的微光来。咦?一声惊呼从地面上传了下来,那人看见垫脚的青石板被扳了起来,斜靠在墙壁上,而这个蹲坑,一边的砖被拆了一半。
王天逸两人还没来得及反应,头顶上就出现了一个亮晃晃的灯笼。在黑暗中骤然被这亮物一晃,两人都是胸口一滞,好似成了怕光的林中野兽,本能地发出一声恐怖的低吼。因为亮光会要野兽的命。王天逸抬头朝上看去,和上面那人同时呆若木鸡。
来的不是别人,却是张川秀。
你你张川秀好似看见了鬼一样,哆嗦着语无伦次。
王天逸竖起了手指放在嘴边,嘘了一声,神态肃然,好像是在说,不该出现在这里的是你,而不是我。你应该安静。
于是张川秀呆住了,他脑子里一片空白,宛如在梦里。但王天逸和胡不斩却都在动,心动。王天逸已经盯住了张川秀站在上面的脚,他微微扫了对面的胡不斩一眼,那边传来了可怕的压力,王天逸已经感觉到他对自己的怀疑,他的杀气在死亡的巨大压力下被压得快要火山般爆发了,王天逸直觉感到凶僧想一掌打死自己,然后冲上去打死张川秀,其他的事,他不管了!他现在就如同绝望的野兽。
对面的凶僧隐藏在黑影里,看不见表情和脸,但王天逸仍旧感到两人的目光如实质一般纠缠在一起,交换了信息。
这些念头如萤火一般转瞬即逝,但这些念头已经让王天逸头脑清醒。所以王天逸眼珠微微地转了转,看的方向正是张川秀的脚,马上,他清楚地感觉到胡不斩的眼珠也跟着他转了转,接着就转了回来。王天逸知道,他已经成功地把胡不斩原本对着自己的气势,转向了张川秀。
此刻,他们又站在了同一条战线上他们要趁张川秀不备,同时出击,一把将张川秀也拉下来必须让他闭嘴!
你你逃出来了?张川秀的脸抽搐着,结结巴巴地说道。川秀,我王天逸轻声说道,他的手臂开始微微地朝上屈起,手指上还滴着血。他正等待着把张川秀拉下来的机会!拉下来就抢先打昏他,不然胡不斩会直接杀掉他!
对面的胡不斩已经微微屈起了手臂,巨大的身体缓缓地朝右上转动发动进攻的前奏已经完成。
但此刻奇变突起,三个人突然同时愣在了这茅厕里,好似三个泥塑。外边又传来声音,巨大而嘈杂的声音。
师兄,我去方便一下!我也去!一起,一起!
巡夜队!王天逸头上的冷汗刷地流了下来,头发茬全竖了起来。上面的张川秀也愣住了,头脑一边空白。
川秀,救我一命!王天逸放弃了所有出手的打算,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求老天爷,而现在他能靠的老天爷只有面前这平庸的师兄。
张川秀茫然地向王天逸看去。他没有他坚硬,他没有他锐利,他没有他灼热他比他平庸太多了,但此刻他却是唯一能帮他的人。
天地好像在两个人的对视中停止了运行。
巡夜队的弟子们闹着进了茅厕,一下子这小小茅厕几乎站满了人,他们一边舒服地站着排泄,一边聊着天,这里好像成了一个喧闹的宴会。
你说教官们吃饱了撑的,非得今天巡视这么久!睡都睡不好。
这块地方平常没人管,今天怎么巡这里?真是吃饱了撑的!
这时,一个弟子扭头朝边上看去,见旁边有个人蹲在最靠墙的蹲坑上,手里提着一个灭了火的灯笼,便笑着问:这是谁啊?
我。那人静了片刻才说道。一个正在系腰带的弟子伸头一看,笑道:哎呀,是戊组张川秀大哥啊。一听是张川秀,所有人都顿了一下,接着又七嘴八舌了起来:张大哥,改天我请你喝酒,我是甲组的王丙甲张大哥,听说你和赵乾捷师弟关系很好,以后多照应小弟啊。张大哥,是不是以后去华山高就?赵师兄肯定给你铺好路了,羡慕啊
张川秀蹲在黑影里,低着头,鼻子里偶尔哼两声表示答应,蹲坑两边的青石板泛着夜光,他踩在上面的脚在微微发抖。
张川秀的脚发抖是他自己的事,王天逸和胡不斩的手绝对纹丝不动。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张川秀脚下的两块青石板是王天逸和胡不斩一左一右用手托住的。石板下面的根基已经被拆了,石板如何还能放在原来的位置?只能靠手托住!
就这样,站在黑暗的粪坑中,王天逸和胡不斩一人托住了一片,隔着薄薄的石板,就是张川秀因为恐惧发抖的脚。
隔壁的蹲坑中打下一串亮晶晶的水流,在离胡不斩的背部不过一寸的地方落进水道中。在水花飞溅的声音中,胡不斩和王天逸对视着,伸上去的手都没有一丝的抖动。
除去托石板的一只手,两人的另一只手里都紧紧握住一把剑,在那群人进来的时候,王天逸给了胡不斩一把剑现在已经是生死交关的时候了,随时可能被发现,随时可能搏命死战,随时可能战死青城,和死亡相比,戒心已经是无关痛痒的东西了。
人群退走了,他们中谁也没有发现张川秀根本没褪裤子。
听着上面的人群散去,王天逸看着上面还在发抖的黑影,他说道:川秀,谢没等他说完,上面丢下一串东西来,王天逸接住一看,却是串在一起的十五枚铜钱,上面的人急急说道:我没带钱,就这么点。
王天逸心下感激,眼睛湿润了。上面的张川秀猛然朝前站起,两脚踩进了泥泞的地上,他背朝蹲坑站在那里,低低地说着,语调着急得好像着了火,整个人好像中了魔,他说道: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什么都没看见,我什么都没做,我根本不认识你,从来不认识你
魔障般地反复呢喃中,张川秀磕磕撞撞地逃也似的跑出了这茅厕。
川秀,谢谢。王天逸眼睛湿润了,他狠狠地抽了抽鼻子,把眼泪憋了回去,朝上面一指,然后啪的一声又跪进了水里,刚劲有力地扒着水下的石头,好像再也感觉不到疼痛。
等胡不斩把两边石板放在再次垒好的砖上,王天逸已经扒开了足够大的口子。他深吸一口气,面朝下浸进肮脏的水流里,匍匐着钻过了那洞口,胡不斩就跟在身后钻了过来。前行三丈就是出口。
一个哨卡发现了惊慌失措的张川秀,接着,他听见黑漆漆的蹲坑下面居然有大鱼翻滚的声音。
蹲坑里面的水流里传来了扑打的声音和在泥里爬行的声音,凌寒钩收回了耳朵。这个时候哨卡传来警报,韦氏父子领着大量的人过来了。
让我们送他们一程。凌寒钩微微一笑,你,去南边放火,你,去东南放火。记住,你的放火点要和丁家院子以及青城牢狱连成一线,你的放火点则要在青城大门和小屋之间。凌寒钩命令道,他要造成两人向丁家和大门方向逃窜的假象,以吸引青城战力到相反方向,方便两人逃离。当长乐帮的高手在禁闭室附近的小树林里,像鱼一般在黑暗中撤离的时候,他们听到小屋方向传来韦希冲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苍天啊!
是夜,人死,囚逃,火起。青城大乱。
搞什么搞!还让睡觉吗!身着睡衫的凌寒钩站在自己院子门前,睡眼惺忪地大声抱怨着。他面前的路上全副武装的青城弟子跑来跑去,显得人心惶惶,衣冠不整的弟子则提着水桶去救火,一群狐疑满腹的宾客在看热闹,和他一样。
整个青州城都听到了青城山上回荡的警钟,火把照亮了青城山。
山上,青城所有武装弟子倾巢而出。山下,镖局、木商行、银铺、客栈等所有青城下属闻风行动。搜捕一直持续到第二天正午,山下交通要道、山上筑舍全部被翻了个个。但一无所获。
什么!没有找到?他会飞不成?拍案而起,气得浑身哆嗦的韦希冲睁大了眼睛,眼里因愤怒和劳累布满了血丝。以他儿子为首的一众武师一起低下了头。
但低头等了良久,头上面却寂然无声,大厅里竟静得掉根针都可以听到,众人抬头一看,无不大吃一惊,只见韦希冲手摁胸口,浑身微微晃动,动也不动地朝上看着,整个人如同痴了。
爹!韦全英一个箭步冲上前刚要扶住他,韦希冲就如同被虫子蚀空了心的大树轰然倒地,倒在儿子的臂弯里,吐出一口又一口的鲜血。
爹啊!韦全英的惨叫回响在大厅里。
迎客厅里面坐满了江湖人士,每个人都兴高采烈地议论着什么。凌寒钩吃了午饭,大步踏进里面,找了个座位坐下。向旁边的一人问道:刘掌门,昨晚怎么回事?你还不知道?一听来了个不知道的,周围的人马上围了过来,七嘴八舌地说开了:凌会长啊,你不知道青城出大事了!大事?昨晚青城教官搜查了我的院子,不是说有大盗行窃吗?凌寒钩一脸茫然。他周围已经围满了人,人人脸上都挂着这次没自来的笑容。
昨晚,青城那个弟子,王天逸,趁着夜黑风高,杀了两个看守他的同门。逃出了青城!还顺路烧了房子!听说还带走了凶僧胡不斩!寒钩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大叫道:还有这种事?
刚才我去那小屋了,验尸的仵作刚检查完,一个人急急地接着说道,他根据小屋里的痕迹和尸体的形态,判断是那个王天逸把自己的同门诱开了门,先在铁棂子上撞晕了他,抢了剑捅死了他,然后另一个同门当胸被劈了一剑,估计转身想跑,被从背后捅死了!对同门下手如此狠毒,真乃禽兽也!禽兽啊!一群人频频点头附和。
凌寒钩连连点头称是,嘴里道:这弟子也太狠毒了吧?心里却笑:宋影年纪轻轻就能成为鹰级别的指挥官,靠的可不是武功,他制造和鉴别过的尸体恐怕比这仵作三辈子见过的都多,论经验谁能和宋影比?他做出的假相,别人怎能看得出破绽?
而且那王天逸狡猾至极,据说发现尸体的时候,尸体还温着呢,血都没凝固,就这么点空,不仅点了两处房子,还带着胡不斩走了个无影无踪,青城把整个山都翻过来了,就是找不到!
韦希冲一怒之下,强行搜了丁家住的院子,却一无所获,让丁家非常不高兴,加上岳中巅差点跟他翻脸,江湖要犯胡不斩也跑了,老韦这次真是栽到家了!瞧这大寿办的!我去瞧了老韦,病得不轻啊,听说被气得吐血,差点就不行了一个宾客说道。
我正犹豫走不走另一个人接口道。别着急,有人笑着拉住了他。青城恐怕还要让我们帮忙通缉那王天逸呢。说得对!不过我关心的是小韦肯开出多少花红悬赏。不就是一个没出山的青城弟子吗,要是跑到我的地盘上,说不定喜事到我家呢!嘿嘿。此话一出,满屋子的喧闹眨眼间无影无踪,人人都眼睛一亮。
凌寒钩探了探风声,心满意足地朝自己的住处走去,院门口正有三辆马车停着,驭手虚扬着缰绳,一副蓄势待发的样子。这时,一个手下跟了上来,把一张纸交给了他,他展开看了看,得意地一笑,把那张纸递进了一辆马车的车窗,低声说道:宋影,王天逸家的地址。
驾!三辆马车同时启动,带着暗组的精英高手隆隆驶离青城。
夜色已深。韦希冲有气无力地躺在床上,脸上已经失去了红色的光泽,岁月的痕迹从他皮肤里爬了出来。他双眼空洞无神,喃喃地说道:银子也没了,生意也难做了,丁家也得罪了,这畜生也跑了,我的脸也丢尽了
父亲。韦全英咬着牙悄悄地进来了,他的脸扭曲着。刚才他出去听镖局搜路镖师的汇报了,又是一无所获,他犹豫着要不要把坏消息告诉父亲。
五魁。你出来。韦全英把守在床边的张五魁叫了出去,昨夜发现尸体的时候,身体还是温的,我领着一群人顺着火起的方向搜了一夜,爹爹甚至搜了所有宾客住的院子,唉,可是什么都没找到,他能飞不成?韦全英又是一声叹息,那畜生必然逃出了此片区域,我想来想去,只有去捉拿他父母!五魁,你安排一下。
车队在朝着京城前进,官道上形形色色的江湖人士来来往往,有青城的,也有其他不知名门派的。他们的目的只有一个,抓住王天逸和胡不斩。胡不斩的脑袋本来就异常的值钱,而后起之秀的王天逸虽然不如他多,但韦全英也开出了两千两银子的大价钱,这价钱和王天逸的身份实力比起来,实在比捉拿武功卓越的胡不斩合算多了。
丁玉展放下车厢的绸缎窗帘,把目光转向了对面坐着的姐姐和姐夫,他沉声道:那晚我也去青城监牢了,我去的时候,他们已经走了,但青城的看守都还活着,只是昏过去了。王天逸他没杀人,有人栽赃!
丁晓侠没说话,抬起头来只是笑了笑,又埋头继续看面前的一堆信笺和报告。杨昆微微合上眼皮,缓缓说道:杀没杀,有区别吗?
丁玉展怒视杨昆良久,但对方只是毫不在乎地淡淡一笑,丁玉展心中郁闷难解,一声怒吼中,一拳打在了车厢上,重重地叹了口气,心道:天逸,你究竟去了哪里?
王天逸和胡不斩爬出了排污的出口,呼吸到清冽的山风,看到头顶璀璨的星空,两个人同时痴了。
然后他们对望一眼,眼里都掩饰不住死里逃生的喜悦。两人向山下狂奔而去,由跑到滚,又由滚到跑。荆棘、碎石好像只是微不足道的尘土,内力好像用之不竭,肌肉好像再也不知道疲倦,速度超越了山风,让山风将衣襟吹得紧紧裹住了身体。眨眼间,青城就被甩在了身后。
王天逸,你有何打算,不如跟我投奔沈家吧?胡不斩在山泉里洗净了身体和衣服,对王天逸说道。王天逸懒懒地坐在山泉里,呆呆地看着头顶的星光,缓缓地问道:为何投奔沈家?
你做了这样的事情,肯定会被青城通缉,你一个无依无靠的青城弟子能怎么办?胡不斩冷笑道,他们会把你碾碎!
王天逸一笑,问道:我是问你为何想去沈家?胡不斩瞪大了牛眼:江湖七雄中唯一没有通缉我的就是沈家,而且他们有收留为中原武林所不容的高手的传统,我一路北上就是为了投靠沈放,只有他们才可保得我安全。王天逸叹了口气,看定了胡不斩,惨笑一声道:可记得我们如何相识?哦,呵呵,我要宰了那一家,你和那帮镖师却横地里蹿出来坏了我的好事
我到了这个份上,也没必要隐瞒什么了,是什么样的人能让我和你还有其他那么多人豁出性命来厮杀?王天逸无奈地叹口气,说道,那小姐就是沈放的千金。
胡不斩如被五雷轰顶,光头上顷刻间就布满了冷汗一如果他去沈家,会被撕了的。
王天逸看他这个样子,低下了头无声地叹了口气,一口气还没叹完,就被一声炸雷般的怒吼震得浑身一抖。只见胡不斩戟指朝天,眼瞪得如同铜铃,朝天大吼道:贼老天!你耍洒家!早知如此,我定在江南力战而死!何苦又受这多煎熬!王天逸冷笑道:他听不见的。不如节省力气,我们还要逃命。
如同发狂的野兽,一听到声音,胡不斩猛地转过头来,赤红的眼珠死死盯住了坐在水里的王天逸,五指捏成了铜钵大的拳头,咯咯作响,低沉的嘶吼在他厚实的胸膛里来回撞击,风中如同响起了翻滚的闷雷:反正我已经穷途末路了!我先毙了你这直娘贼!
王天逸一惊,在胡不斩如海潮般汹涌扑来的杀气中,他想站起来,去拔那两把插在泥中的长剑。但他的身体只晃了晃,就又靠回了水中的山石那样没有用。凶僧的伤在青城的牢里已经好了七成,而且距离又如此之近,想靠武功,自己绝无胜算,只能被这发狂的野兽击毙在荒郊野外。此刻王天逸不仅靠了回去,而且放松地倚在了上面,就像躺在最舒服的凉椅上,他笑_了起来,且越笑越大声,笑得一手捂住肚子,另一只手指住了胡不斩,好像他面对的是一个脸上长了两个鼻子的可笑人。
胡不斩要发狂了,而王天逸好似疯了。
疯病比狂病要厉害。于是狂气消退了,但胡不斩的眼睛仍然血红。王天逸嘲笑一般地笑着说道:凶僧也怕死吗?直娘贼!谁怕了!
王天逸脸上的笑容瞬间消逝得无影无踪,他的脸结上了一层寒霜,目光猛地死死咬住胡不斩的眼睛,眼珠一样开始泛红:不怕死的人哪里有什么穷途末路?大不了一个死!在乎的是直娘贼孙子!
王天逸吼得胡不斩一滞。
一个手握铁拳站在岸边,一个看似闲适地躺卧山泉。
呜咽的山风吹过他们身边。但两对目光却激烈至极地绞杀在一起,一个是重压下的无序狂躁,一个是有备而来的视死如归。
胡不斩的气势被压住了,心里泛起了一种无力的感觉,他大吼一声,转身重重一拳砸断了旁边的小树,方消了一点心中的躁闷。
王天逸这才长长出了一口气,只有他自己知道,刚才因为紧张调动起来的气血把他的胸膛都要挤爆了。
砸断了小树,胡不斩恨恨地低下头,问道:你倒认识沈家那群混账,你打算投奔他们?王天逸冷笑一声:我知道的太多了,他们没来找我,我已经烧高香了。那你打算去哪里?我跟你一起走!
闻听此话,王天逸脸色阴暗下来,好久他开口道:我必须马上回家接我父母,然后去个没有江湖的地方隐居起来!唉,胡不斩想了一会,叹气道,我现在倒希望你是个孤儿。
王天逸从水里一跃而起,穿起了衣服:必须赶快!慢了,我父母就危险了!快不了,胡不斩脸色铁青道,我们先得徒步走到离青城足够远的地方,才能开始搞马匹。否则很快就会被暴露行藏。
骑马的话,石仞镇离青城两天路程。这是一个不大不小的镇子,镇如其名,出产石料,配上青城的木材,就可以做出精美的石木屏风卖往各地。因此商旅虽不多,但却不断。
但他们到石仞镇的时候已经是第三天了。王天逸没有急着进镇子。而是先和胡不斩在镇边的山上等到天黑。在更夫敲二更的时候,他们溜行在夜色中,经过的屋舍既熟悉又陌生,王天逸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半年前他还是一个无知而满怀憧憬的戊组弟子,但六个月之后,他却要像贼一样偷偷回乡。王天逸熟悉这里的街巷就像熟悉自己的手指,他领着胡不斩拣最简陋狭窄的街道前进,拐过下个路口就是目的地了,。王天逸的脚步不由得慢了下来。
王天逸的心里伤感起来,离开父母那么长时间了。却只能在确认了无危险的情况下才能见面。他小心地跨出了黑暗的小巷,整个人暴露在月光之下,就在这时,路口的二层木楼上的窗户吱吱呀呀地开了,王天逸和胡不斩同时缩了回来,紧紧贴住了墙。
一个头从那窗口伸了出来,马上被月光染成了银色,那人左右看了看,把窗户开得大一些,然后又静默无声地缩进了窗口的黑暗里。
王天逸的胸口如被塞进了万年寒冰那人他真是再熟悉不过了,是甄仁才!昔日的老乡和好友!甄仁才所在的房间是个酒楼,从那个窗口可以远远地看到自己家的小院。他们在守株待兔!
王天逸咬紧了嘴唇,拉着胡不斩从原路折回了黑暗里。很快,他摸着黑去了三舅家,见到了他的三舅。
三舅一直对王天逸非常好,见他领着个陌生人深夜来访,也不以为意,赶忙拿来食物让他们先吃饱。但三舅对王天逸说的话却有如雷击:
孩儿啊,你家遭难了!
就在前天晚上,一把大火把王天逸家的三问房子烧了个精光,火势如此之猛,眨眼间就把三间屋子烧成白地,怀疑是被泼了油。可怜王天逸的父母救命都没来得及喊一声,就被活活烧死了,完整的尸体都没有剩下第二天一早,十几个青城门人就大摇大摆地骑马来了,为首的正是韦全英,他们包下了王天逸家旁边的那家客栈,还到处打听王天逸的下落。
王天逸站在那里,没有哭。好像有一种奇大无比的力量在挤压他的身体,他的骨头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咯声,他的眉毛抽搐般地上下跳动,眼珠上像是蒙了一层水雾,黑黑的瞳仁不停地放大缩小。
你知道我经营的屏风店,需要经常进货,听送货的人说,现在渡口官道上到处是拿着刀枪的武林中人,看见少年郎或者是高大的壮汉就拿画像对好一阵子是不是找你们?你师门说你偷东西还杀人,我看着你长大,我不信你能干这种事!是不是被人算计了你父母的遗体我们几个亲戚帮着收了,但你们师门又生生抬走了,放回了你家院子,我们也争他们不过你还是不要去拜父母了,等过一阵子,我们帮你发送了,逢年过节,我们帮你烧纸上香。
咔嚓!王天逸把一只木头扶手扳了下来,他开口了,声音已然嘶哑,哽咽地问道:三舅,青城有多少人?都什么模样?
三舅把他听说和见到的都告诉了王天逸:青城有十二个人住在客栈里,韦全英坐镇。其他三个人睡在王天逸家附近酒楼的一个房间里,轮流监视。这些人里面弟子占了一多半,但还有几个教官和镖师。
三舅说完了才发觉不妙:呀,你这孩子不要做傻事!三舅擦着眼泪说,你是王家的独苗,你赶紧远走高飞吧。说着把一个碎花包裹放在了王天逸面前,说道:知道你肯定要来找我,早给你准备好了,这是一身衣服和五十两银子,你赶紧走吧!王天逸闭上了眼睛,他铁青着脸想了一会,然后请三舅先出去一下。等屋子里只剩下他和胡不斩两人,他面无表情地把那包裹推到了旁边坐着的胡不斩面前。
你?胡不斩刚才听说交通要道被封查,正在出神,猛地被王天逸吓了一跳。王天逸对他一挥手,说道:和尚,你我缘分尽了,这盘缠你拿着走吧。胡不斩仔细瞧了王天逸好一会,猜到了王天逸的想法,他说道:对方人太多了,你毫无胜算。
青城禽兽杀我父母!此仇不共戴天!我不想逃了!与其死在路上,不如死在仇人的尸体上!青城何等强大,我一个小弟子何日能报这不共戴天之仇?不如鱼死网破!我要行刺韦全英,死了也值了!
你,胡不斩摇头说道,恐怕连他的衣角都碰不到,就被人刺成筛子了!不见得!王天逸露出了满口的白牙,咬牙切齿地道:来的人虽然多,但武功都和我差不多!我在这里长大,对这里的地形了如指掌!而且这里到处都有我的亲戚,他们可以掩护我,帮我打探消息!青城的禽兽有什么?在石仞镇,我是地头蛇!我要叫青城以血还血f
胡不斩没有说话,他坐在黑暗里重重地叹了口气。
和尚,我不连累你!你自己逃命去吧。王天逸看胡不斩没有动作,又说道,现在就走!我给你画个地图,送你出镇子。快点,越迟越危险。
危险?呔!胡不斩拳头突然捏得咔吧响,他低声怒吼起来,青城算什么东西!天杀的老天倒让我被这些野狗逼得四处乱窜!说着,胡不斩山岳般的身体猛地站了起来,他吼道,你说得对!你是地头蛇!我与其曝尸野外,不如干掉姓韦的!出口鸟气!
王天逸愣了,他在黑暗里静了良久,才说道:你要和我一起?
给我找根僧棍来!胡不斩大叫道,他的血因为要见血而沸腾了,语调里毫无对死亡的恐惧,只剩狂热!
如果我们一起行动,那就不用刺杀了。王天逸冷笑起来,这声音在流动的黑暗中好像夜枭的笑声,哽咽的哭腔中带着一股无情和决绝,我们可以做更大的!
第二天,王天逸和胡不斩睡了一个白天,傍晚起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夏季的大雨灌满了天地间,一副乾坤飘摇的态势。
王天逸看了看窗外,祷告道:天助我也,但愿此雨不要停!胡不斩在身后说道:你的计划不错,但若是在集合时被围攻,突围时谁殿后?王天逸扭头看着胡不斩说道:我。殿后阻击者恐无活路。胡不斩缓缓地说道。我说了要死在仇敌的尸体上。王天逸面无表情。胡不斩咧起了嘴,他拍着王天逸的肩膀说道:和你这样的人做事真是痛快!
油灯下,王天逸正给胡不斩在地图上指点,那是他画的石仞镇地图。
这条街长十丈,尽头是这个破了半边门的土地庙,能记住吗?王天逸不放心地问道。你忘了我是做什么的吗?胡不斩一声笑,你给了我地图,又说了长度,那就够了!就算我以前没去过,打起来我也能像在自己家里一般!王天逸磨好了剑,把闪着雪亮寒光的长剑收回剑鞘。
你最好还要一把匕首。胡不斩还在研究地图,他掂着一根铁棒,这种武器比长剑容易找。匕首?插在你靴子筒里。在江湖中,匕首可是最后的救命稻草。胡不斩嘿嘿笑着说,快去弄一把,你可不要拖累我。王天逸报以一声冷笑:这正是我想说的。
两人相视而笑,并肩作战者之间的微笑。装备停当,夜色已深,是出发的时候了,王天逸朝他三舅一家人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和胡不斩一起走出了屋子,头也不回地走入了黑暗的夜雨之中。
老头子,你怎么不劝劝天逸呢?舅母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三舅擦了擦眼泪,叹道:怎么劝?那孩子已经是江湖中人了